小說名稱:太后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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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與我
作者:【英】埃蒙德·特拉內·巴…

太后與我 第一部分
編者序(1)
1939年,被日本人佔領的北京。
有一位神秘的老人住進使館區。他身著及踝長袍,花白長髯,頭戴一頂無簷兒圓帽,其上鑲嵌著一塊碩大的紅寶石,一副中國老派紳士的打扮。他操一口漂亮的北方方言,熟稔地招呼著僕役,讓使館區那些第一次見到他的外國人吃驚不小。
但此人卻並非中國人,而是英國子民,曾經是整個中國最赫赫有名的外國人之一。此前多年,他一直隱居於京城西郊,閉門讀書。現在日軍侵華,他不得不離開寓所,丟棄財物,另覓庇護所。正如1900年義和團及清軍圍攻使館區,殘暴剿殺洋人時,他也同樣被迫回到同胞處尋求蔭庇。
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幾年後的某日,使館區有位叫做雷哈德·賀普利(Reinhard Hoeppli)的瑞士籍醫生,坐著他的人力車經過這老人身邊。那滿族車伕一看到這老人,就急忙告訴賀普利他們可見到大人物了。這車伕說,他們剛剛經過的這人,據說是大清帝國最後一位統治者——慈禧太后的情人!這位老人,就是埃蒙德·巴恪思。
埃蒙德·特拉內·巴恪思爵士埃蒙德爵士稱謂自己是「Bacchus」,中文「巴恪思」,但他宗戚的後人告訴我們,應該是「Backhouse」。,英國從男爵,祖上曾是顯赫的奎克家族(Quaker)。1873年出生於約克郡的列治文市(Richmond),分別就讀於埃斯科(Ascot)的聖喬治中學溫徹斯特學院。在牛津大學,他沒有讀完大學課程,但他學習慾望強烈,對語言有一種罕見的天賦。1898年他來到北京時,已經能夠熟練地掌握法語、拉丁語、俄語、希臘語和日語。不到一年,他便成為《泰晤士報》以及英國外交部的翻譯,並為其提供線索。《泰晤士報》的G. E. 莫裡森博士(Dr. G. E. Morrison)曾寫到過他:「在北京城,沒有人能像他一樣翻譯中文如此得心應手。」1903年,中國政府擢升他為京師大學堂(後來成為北京大學)法律和文學教授。一年後,他成為英國外務處專員,能講流利的蒙古語和滿語。
巴恪思職業生涯中的輝煌時期是在1910年,他與另一位《泰晤士報》的記者布蘭德(Bland)合作,出版了《太后統治下的中國》一書。該書首次以全面的視野向讀者展示了中國帝制上最後一位偉大統治者的形象——她與一個搖搖欲墜的清朝。此書文筆平易淺近,引人入勝,披露了一些鮮為人知的內幕。書中大部分資料來自「景善日記」景善者,滿洲正白旗人(1823年-1863年),同治二年任翰林院學士,以理學著名於世;次年轉內務府官;同治八年升內務副大臣;光緒五年升任內務正大臣。其父桂順在道光朝為都統,甚得信任。景善之家,與葉赫那拉有戚誼,與滿洲各貴族皆有關連,因之景善於朝廷鉅細之事,皆詳悉無遺。,據說是1900年義和團運動爆發之後,巴恪思在混亂中發現的。此書風靡世界,一時被傳為曠世之作,一年之後清朝滅亡,這本書以及巴恪思本人,聲名更是如日中天。
這只是故事的開始。埃蒙德爵士與布蘭德另外合著了《北京宮廷回憶錄》,在學術界同樣深得稱頌。1913—1922年之間,他把大量珍貴的中文印刷書以及部分卷軸和手稿,都捐獻給牛津大學博德萊安(Bodleian)圖書館。1918年,他與悉尼·巴頓爵士(Sir Sydney Barton)合作,完成了《漢英口語辭典》的修訂工作,該辭典由著名外交家、漢學家沃爾特·希勒爵士(Sir Walter Hillier, 中文名字禧在明)編纂。由於希勒爵士的個人推薦,巴恪思被聘為倫敦國王學院中文系教授,但出於健康原因他未能赴職。
編者序(2)
巴恪思同時代的人形容他:性格古怪,言語輕柔,彬彬有禮,態度謙恭。他風度迷人,十分健談,但同時又是個隱士。他在北京寓居四十五年有餘,遠離使館區的保護。他摒棄了早年衣冠楚楚的做派,服飾及生活習慣都完全中式。他我行我素,盡量避免與西方人接觸,到訪某地之前總遣僕人先行,確保並無外國人在。甚至於坐人力車時倘若從外國人身邊經過,他竟然會掩起面孔。但除了這些怪異行為,幾乎所有見過他的人都認為他好客又風趣。
巴恪思於1944年1月辭世巴恪思死亡的官方診斷是「大腦軟化」,但在這之前,他的健康已是每況愈下。據他的醫生說,他「患有高血壓,頭暈,前列腺增生以及泌尿系統疾病」。去世前不久他突然昏倒,據醫生描述,面部歪斜,說話困難,應該是死於中風併發症。。他本該帶著人們的尊敬歸於沉寂,沒想到英國歷史學家休·特雷弗-羅珀又舊事重提。
1976年,特雷弗-羅珀出版了《隱藏的一生:埃蒙德·巴恪思爵士之謎》(之後再版,改為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北京隱士》)TrevorRoper, : England, 1993.,描述了一個完全不同、可以說相當陰暗的巴恪思形象。該書指責埃蒙德爵士有計劃、有步驟地偽造證據,欺世盜名。巴恪思生前,即有人質疑過《太后統治下的中國》中提到的「景善日記」是否確切最早認為該日記不屬實的人是巴恪思的同事莫裡森博士,(1911年3月21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晚上去拜訪巴恪思……當他談到『景善日記』的時候面紅耳赤。」)之後是在上海工作的記者威廉·路易松(William Lewisohn)。第一個以翔實證據駁斥他的人是J. J. L. 杜文達科(Duyvendak),他在早期做過鑒證〔參見《景善日記之謎》(Chingshan』s Diary a Mystification),《通報》,1937【2nd Ser., Vol. 33, Livr. 3/4】, pp. 268294〕。近年,該日記再次被質疑:羅海民發表《景善日記:偽造之線索》一文〔參見《遠東歷史》,1991年6月(第一期),pp. 98124〕,列舉了景善實際生活與該日記所描寫的情況之間的重大差異,極具說服力。儘管大量證據表明該日記系偽造,但畢竟它確實提供了不少信息,依然常被無數東西方學者引用。,但從沒有人懷疑過是他一手偽造的。特雷弗-羅珀不僅指責巴恪思有意參與杜撰日記,而且在其他方面也隱瞞證據,犯下一系列欺騙行為。他列舉說,巴恪思多次以生意買賣為借口行騙,諸如售賣根本不存在的宮廷珠寶,還有用子虛烏有的船,運載假象的武器進行軍火交易。按照特雷弗-羅珀的說法,總是有人上他的當,因為西方社會對中國缺乏瞭解,很容易就認為是不道德的東方人在整個交易中騙了他們。
特雷弗-羅珀在書中最聳人聽聞的部分,是揭露巴恪思在臨終前一年所完成的自傳體著作——《往日已逝》(The Dead Past)及《DM》英文版《太后與我》的簡稱。,根本是傷風敗俗的淫穢之作。在這兩本書中,巴恪思以回憶錄的形式按時間順序記錄了他在英國和歐洲的年輕時代(《往日已逝》),以及晚清末年寓居中國的生活(《DM》)。他稱自己不但見過許多赫赫有名的文學和政治人物,而且曾與他們同床共枕。埃蒙德爵士記述了他與不少名人的性交往,其描寫可說細緻入微,包括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奧布裡·比爾茲利(Aubrey Beardsley)、保羅·魏爾倫(Paul Verlaine)以及索爾茲伯裡(Salisbury)首相巴恪思在《往日已逝》中寫道:「如果一個青年有幸與首相發生性關係,其過程中所有要求必定是後者提出的。」。他所披露的曖昧關係幾乎都是同性戀,只除了一人例外,此人竟是個石破天驚的大人物:中國一代專制統治者,1908年駕崩的慈禧太后。
編者序(3)
特雷弗-羅珀在巴恪思的罪名之後還加了一條:叛國親敵。他說,巴恪思晚年對軸心國狂熱崇拜,看到他們每一次勝利都會喜形於色。他認為巴恪思這種法西斯情結並非緣於年老智昏。他的作品本身充滿了對歐洲專制時期的懷念,以及對拿破侖式鐵腕統治的衷心愛戴。在他祖國最黑暗的日子裡,巴恪思背叛了它。
特雷弗-羅珀評價巴恪思「無論與人交往還是做學術,都相當勢利」,其實,他既非出身名門,又不善社交,雖聲稱結識權貴,卻不足以與人家相提並論。他的淺薄可以從1890年左右的唯美主義找到根源,提倡「清高、叛逆」,這種思想影響其一生,到晚年發展成為法西斯迷戀。
特雷弗-羅珀同樣指出,巴恪思的虛榮導致他盲目自大,滿腦子幻想,以至於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幻。他醉心於自己的編造,甚至能不假思索、栩栩如生地描述其中的細節。豐富的想像力和無可置疑的個性魅力使得他在行騙時得心應手,常常讓那些對他深信不疑的人最終吃盡苦頭。
特雷弗-羅珀的結論是,巴恪思根本無力分別事實與杜撰,假如作者長久以來缺乏誠實的話,無論他的作品曾經多麼具有歷史價值,最終也不足取信。
特雷弗-羅珀說,鑒於他的記錄疑點重重,我們有理由認為《太后統治下的中國》中提到的「景善日記」是巴恪思自己別有用心的編造,這轟動一時的自傳,不過是一部色情小說而已。
「無論文筆如何有才情,也無法掩蓋這種病態的淫蕩。」 特雷弗-羅珀說。它們不過是一個自閉的同性戀的淫穢想像,是他「壓抑扭曲的性慾的最後發洩」。
定論形成。隨著《北京隱士》的出版,埃蒙德·巴恪思以及他對中國學術所做的一切貢獻被扔進故紙堆。他成了歷史上一段野史艷聞,一段色情笑話。人們記起他時,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同性戀、幻想狂、大騙子。
但又怎麼解釋雷哈德·賀普利和他饒舌的車伕的話。
雷哈德·賀普利醫生之前曾受聘於北平協和醫學院。日軍侵華期間,他是瑞士駐北京的榮譽領事,負責管理同盟國的事務。他為巴恪思治療,並成為好友,常常與他討論巴恪思早年的生活。賀普利被他的故事所震撼,勸說埃蒙德爵士將他的生平寫下來,甚至為此付報酬給這個病困潦倒的老人。巴恪思寫出來的就是這兩部手稿:《往日已逝》和《DM》。賀普利做兩書的編輯並為之寫了後記。
賀普利不願把兩部手稿在他生前出版。他於1973年去世,六個月後,兩部手稿由他的朋友、從前的同事魯道夫·格裡(Rudolf Geigy)博士在巴塞爾機場秘密轉交給休·特雷弗-羅珀。最初特雷弗-羅珀是準備將其付梓的,但後來發現巴恪思有著許多欺騙行為,決定改而寫一部他的傳記。出版商力勸他在《北京隱士》裡透露若干手稿的情節,但被他婉拒了。他認為這會讓他本人顯得低劣,或許會招來巴恪思家人的鄙視。於是他將手稿留給巴恪思鍾愛的牛津大學博德萊安。賀普利同樣也將手稿複印了幾份副本,轉給倫敦的英國博物院、巴黎國立圖書館、美國馬薩諸塞州劍橋城的哈佛學院圖書館。幾十年來它們乏人問津。
有一位賀普利的朋友曾描述他是一個「尊貴、威嚴的人,禮數周到,一副老派作風,是一位沉穩的學者」參見莫裡森·阿拉斯德爾(Morrison Alastair):《為賀普利博士辯護》(Defending Dr. Hoeppli),《紐約書評》1977年9月14日(Vol. 24, No. 14)。,但特雷弗-羅珀的評價卻不甚中聽。他指責賀普利幼稚,完全相信巴恪思所寫的一切,但同時他把賀普利當成重要的資料來源,在《北京隱士》中他所描寫的巴恪思的晚年生活,大量借用了賀普利所著的後記。特雷弗-羅珀甚至寫到了賀普利的滿族車伕認出巴恪思是已故慈禧太后的情人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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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細節對特雷弗-羅珀來說並不有利。該車伕是《北京隱士》中唯一一個中國籍的評論者,這種不受任何人影響的評論支持了巴恪思令人震驚的說法。但特雷弗-羅珀引用此事之後,再沒有重新提及,也沒有作出解釋。但筆者認為這一反方證據,給了我們充分理由,重新檢視埃德蒙·巴恪思爵士的名譽之謎,重新審視特雷弗-羅珀義正詞嚴的譴責和駁斥。
我從博德萊安圖書館拿到《DM》長達1393頁的完整原稿,從此開始了研究。巴恪思的手跡很難辨認(見手稿照片),第二章和第三章也缺失了。在328頁,我欣慰地發現了賀普利博士完整打印稿的第一頁。除了巴恪思的註釋,剩下的六百餘頁,以及賀普利的後記,都完全清晰可辨。第二部分書稿共有476頁,是已經編輯過的《DM》的「最終版」,預備在作者死後出版。
我首先讀的是賀普利的後記。許多內容在《北京隱士》中已經提及,但賀普利給我的印象,並不是特雷弗-羅珀所指責的那樣,輕信、懵懂,是個不知情的同謀。
在1993年版的《北京隱士》的附錄中,特雷弗-羅珀回應賀普利的維護者,他提醒他們說,賀普利「多次公開宣佈,巴恪思的『回憶錄』真實可信」。「如果賀普利確實覺得巴恪思在騙人,」 特雷弗-羅珀說,「為什麼他從來沒有把他的懷疑記錄下來?」
但其實他記錄了。在後記中,賀普利寫到,他相信巴恪思的回憶錄「並非純屬想像,而是基本上建立在事實基礎上」,但他補充說道,「這些事實在多大程度上因記憶混淆而歪曲,在多大程度上加入了想像成分,只能留待以後判斷,在研究完所有的資料之後再作評論」。後面他還談到,當問到巴恪思關於《往日已逝》的片段,他「多多少少記起來,不可能見到過蘭波(Rimbaud)」。賀普利不止一次提到巴恪思想像力驚人,在文中也寫到過作者似乎無法把頭腦中的空想與親身經歷區分開來。簡而言之,賀普利相信回憶錄是事實而非捏造,但他也提醒讀者不可全盤相信。
賀普利的後記(也收錄在本書中)是特雷弗-羅珀的參考資料,在《北京隱士》中對巴恪思的多次揭露俱是以此為據。作為首次,賀普利還提到《DM》和維克多·謝格蘭(Victor Segalen)的小說《勒內·萊斯》(Rene Leys)之間有驚人的相似,後者出版於1922年,描寫的是太后的一位外國情人的故事。後記還寫到,1910年左右有人試圖偷竊慈禧的珍珠馬甲,據說巴恪思也有份參與其中。至於「景善日記」,他確信系偽造,也認為人們「自然會懷疑埃蒙德爵士」,但他本人並不同意這一說法。
最引人注意的可能是賀普利對巴恪思性情和人格的描寫。他與特雷弗-羅珀所持的觀點大相逕庭,如果原因僅僅是因為賀普利曾見到過巴恪思,那麼就值得深思了。他說巴恪思根本不是勢利小人,他對貴族階層相當「傲慢」,反而「和下層階級的人能夠迅速打成一片」。賀普利不否認巴恪思過分敏感,情緒無定,有他的缺點,但正是他內心的善讓人們忘記他的缺點。埃蒙德爵士的「善良」,賀普利補充說,「正是他最大的魅力」。
在後記中,巴恪思也不像《北京隱士》中所描述的那樣是頑固不化的「精神法西斯」。賀普利說巴恪思是他見過的最反英的英國人漢語學家司禮義神父(Paul Serruys)在致何大偉(David Helliwell)的信中(1986年12月1日),談到巴恪思在姐妹會天主醫院(Catholic Hospital of the Sisters)時,「不斷抨擊英國政府,以W. 丘吉爾為代表,他曾與其同窗。他們曾打過一架,丘吉爾把他擊倒在地說道:「有一天我會成為首相!」司禮義認為,這聽來「似乎只是一個老人的絮語」。,但他同時也說,「他不願聽到別人詆毀英國人」。他認為,巴恪思讚美日本禮儀,稱頌「無敵的大德意志國」,這種親軸心國姿態,可能是源於害怕日本佔領軍的報復。就我們對巴恪思的瞭解,這個解釋很合理。當日本佔領北京、納粹肆虐歐洲時,巴恪思年事已高,身體病弱,作為敵國公民,本該被扣押,但日本人給了他特殊照顧,才得以倖免官方的說法是,他因老邁多病得到豁免,但據賀普利說,巴恪思稱自己1920年之後被迫做日軍的翻譯。真相究竟如何不得而知。。無論是照他自己還是別人的說法,巴恪思是個膽小之人。災難臨頭時,他多是臨陣逃脫或稱病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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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M》中有一段隱晦的話,似乎是巴恪思祈禱厄運降臨軸心集團:
或許,此語(幸運,不幸,幸運)指當前發生之事,否極泰來:塞翁失馬,未嘗非福,如諺語所說。
在另一處,作者譴責意大利法西斯摧毀了意大利的自然美,在這一點他提到義和團首領,將其比作納粹地方頭目高雷特(Gauleiter)。巴恪思顯然對癲狂的民族主義者義和團並無好感,對於一個用詞講究的語言學者來說,做這樣的類比應該不是無心。巴恪思的確曾隨口抨擊過猶太人,說英國國王的祖上有猶太裔,不過這事鮮為人知,他特別喜歡跟圓滾滾的猶太女人在一起。「可歎!」他感慨說,「政府就在這種人手裡!」這樣的批判雖然不遜,但在他那個時代卻不罕聞。無論如何,像巴恪思這樣後半生的四十五年遠離故鄉,和同胞完全隔離,他也很難對歐洲政治有多感興趣。
在此討論賀普利是否可信以及巴恪思的政治傾向,不過是為了說明,也許特雷弗-羅珀忽略了或者輕視了某些對己不利的證據。但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DM》到底有多少價值?裡面的故事到底有多少真實成分?巴恪思會不會真的像他所說的那樣,是清朝宮廷的常客、慈禧太后的情人?
故事是從「淑春堂」開始的,名字聽起來有點嘲諷,這是北京中心區一個豪華的同性戀妓院。巴恪思在這裡遇到載瀾以及他最寵愛的男妓桂花。他目睹二人做了一系列性事,而後加入其中。第一章即充滿了細緻的性描寫,顯然可以看出巴恪思並不像特雷弗-羅珀所說的那樣,是個「壓抑的」同性戀。他對妓院的這一套進進出出(不知如何更好形容)瞭如指掌,並且饒有興致地記錄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特雷弗-羅珀竟然會認為巴恪思壓抑。他在牛津其間,整日和一干毫不避諱的同性戀作家及詩人來往。但特雷弗-羅珀說,巴恪思在《往日已逝》中所描述的他與這些人,包括奧布裡·比爾茲利以及奧斯卡·王爾德的關係,不可能是真的。但他承認,G. E. 莫裡森博士說過,聽聞巴恪思與王爾德醜聞有關。另外,特雷弗-羅珀在他1993年版的編後記裡補充說,比爾茲利所主辦的雜誌《黃皮書》(The Yellow Book)的文學主編,曾有一封信提到巴恪思。
特雷弗-羅珀似乎無視這些證據,只是為了讓我們相信,儘管巴恪思巧言令色,魅力無比,到底不可能跟整個英國最出類拔萃的同性戀全都上過床。理由?就是「因為他們中沒有人公然譴責過他」。好像他們會這麼做似的。
更有可能的是,巴恪思就像他自己常說的那樣,是個性慾亢奮之人。我們有理由猜測,在「放縱的九十年代」,他從他的同儕、他的偶像——例如王爾德——身上看到一種嶄新的、以前從未想像過的、公然的同性戀生活。而1895年,王爾德因性變態罪入獄。巴恪思參與籌款為王爾德辯護——這一點特雷弗-羅珀也提到——這可能就是他對英國人心生怨恨的原因之一。這次事件對他的影響有多大,我們只能推測。但我們確鑿知道的是,三年後,他住在北京使館區之外的地方,餘生都盡量避免與西方人接觸。
按照《DM》的描述,如果是在二十世紀之交的北京,巴恪思就能找到一個對自己的審美趣味更寬容的地方。引用歷史學家吳存存在《晚清時期的同性戀意識》中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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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統治末年1796(北京)有幾處地方十分出名,為男妓和優伶所居,其間的男子艷絕天下,在會館或妓院接客……晚清末年男色之好風靡,男伶妓館在京城大有蓋過青樓女子之勢……同性之戀存在於各個階層,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尤其在文人中最為盛行。同性戀行為不但不受譴責,那些相貌姣好的男孩子更是被迷戀追捧。Wu :RoutledgeCurzon,2004.序00序
從一個西方人的角度來說,對於像中國這樣的傳統社會,對同性戀如此寬容,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更何況在此之前的幾百年間,同性戀一直受到社會輿論和法理的雙重迫害。在封建時期的中國,同性戀的發展幾乎和西方完全隔絕,但如果將其看做同一亞文化下的兩個分支,那就錯了。
同性戀,尤其是男同性戀,始終與中國經典文化緊密相連。對同性之愛的描寫要上溯到古代,在一些家喻戶曉的經典著作中都有突出描寫,例如《金瓶梅》,以及被認為是中國最有影響的小說《紅樓夢》。
同愛,尤其是男同愛之風之所以能在中國興盛,原因之一是不像西方一樣涉及宗教褻瀆。只要個中描寫不超過孔孟之道所能承受的範圍,則不會犯眾怒。似乎社會標準也沒有嚴格地區分同性戀和異性戀,而那些同性戀者也並不將自己當成完全的同性戀。早期性學家、同性戀權利倡導者馬格斯·西謝腓(Magnus Hirschfeld)在二十世紀早期遊歷中國時就曾注意到這一點。他寫道:
同性戀男子幾乎都結婚。但他們從不納妾,他們娶妻多是父母之命,之後也經常分居。他們中很少有充當女性角色的,大多是只具有很少的女性氣質,或根本完全是陽剛氣十足。Hirschfeld,Magnus.《遠東的奇異性風俗》(Curious Sex Customs in the Far East),也有版本書名為《男人和女人》。New York: Grosset & Dunlap,1935。
確實,巴恪思的桂花也說到,他以後想成家,儘管對女子沒有「性」趣。《DM》後面也有一段寫太后亦認可同性戀關係,但提醒她的臣子「別忘了他們的妻室」。
偶爾也出台法令限制同性行樂,但這些規定大都是為了禁止同性強姦,或者限制皇親國戚們在聲色場上過分縱慾。這些法令幾乎從來沒有把同性戀定為道德敗壞,連有違常理也沒說過。清朝統治後期的幾百年前,頒布了更多法律制裁狎男妓及優伶的官員,但這並不說明人們對同性戀更加厭惡,反而說明北京的夜生活中同性戀大有愈演愈烈之勢。無論如何,很少有懲罰同性戀行為的法令。
同性之戀、男色之好最鼎盛時期是明末清初,在北京城最為風行。其間的原因可以如此推斷:北京在帝王時代是由男人統治。那些考了科舉的書生從各地蜂擁到京城,盼望飛黃騰達,但常常舉薦無門。一旦得到朝廷的擢升,他們會把妻子也接到京城。但這就算能實現,往往也需要多年的籌謀。於是大批年輕有才華的男子聚集在北京,無所事事地等候,性生活不能得到滿足。就好像1921年一位傳教士所寫到的:
北京人口有811,556人。其中515,535()為男性,296,021()為女性。在某些警區,77%都是男子。這個數字足以表明,北京有怎樣的社會問題,尤其是相當大一部分()男子不超過3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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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同性戀問題,文章補充說:
有專為荒淫的滿族貴人開設的男性妓院,但1911年辛亥革命之後即被取締了。Gamble, Sidney and Burgess, John Steward. 《北京社會調查》(Peking: A Social Survey)。New York: George H. Doran Co., 1921。
不過,導致這種性甦醒最重要的原因,還是文化上的。明朝末期,在新儒家思想家王陽明及其門生的影響下,文人對於性的態度變得更加解放。文學作品中嘗試描寫同性戀關係的內容在清朝開始流行。到了十七世紀七十年代,文人梅庚就公然歌詠當時著名的伶人紫雲,說他艷極無雙,雖女子不如。
與中國文學中同性戀作品增加相伴隨的,是另一種重要的藝術形式在北京興起:十八、十九世紀京劇的興盛。從梅庚的詩句可以看出,文人和優伶的性關係不算新鮮,但隨著京劇旦角的出現,這種描寫達到了巔峰。旦角是京劇中飾演女性的男子,一般不超過20歲,是北京同性戀群體中的中心人物。他們在台前引得萬千寵愛,在幕後常常為達官貴人提供專門的性服務。到十九世紀中期,男伶的受寵程度可以從作家黃均宰的描述中看出來:
京師宴集,非優伶不歡,而甚鄙女妓。士者出入妓館者,眾皆訕之。黃均宰(吳存存譯),《金壺墨》,《筆記小說大觀》(Vol 13). 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5。
白天,達官顯貴到有名的劇院聽戲,晚上就去附近的飯店或妓院。當時的男妓館叫做「私寓」,或「相公下處」,最初是旦角的共同寓所,由梨園主人看管,到後來演化為高級男子妓院。根據當時一位無名氏的記載,這些所在:
優童之居,擬於豪門貴宅,其廳事陳設,光耀奪目,錦幕紗櫥,瓊筵玉幾,周彝漢鼎,衣鏡壁鐘,半是豪貴所未有者。至寢室一區,結翠凝珠,如臨春閣,如結綺樓,神仙至此,當亦迷矣。無名氏(吳存存譯),《燕京雜記》,《北京歷史風土叢書》。台北:廣業書社編國立北平研究院編,1969.
無疑《DM》第一章裡描寫的淑春堂就是這樣的地方。巴恪思的描述中術語使用得非常地道,細節也都準確。入門必須有正式的引薦信,服務後才收費,這兩條是男妓院與女子妓院重要的不同之處。所在地石頭巷處在一個出名的煙花地的中心,距離全城最有名的劇院步行不到五分鐘。所列出的各項服務的花銷,與當時當紅男伶的預計收入也很相符。
這些都不能證明,1898年巴恪思的確在淑春堂與載瀾和桂花見面,甚至於不能證明淑春堂這個地方的確存在。他可以參考當時一本叫做《花譜》(「花」此處為妓女的諱稱)的書,寫當時的優伶以及他們所在的妓院,並按他們的才貌列出排名。書中避免提到巴恪思那樣露骨的性描寫,正如吳存存和馬克·史蒂文遜所指出的那樣,「(《花譜》)大多是私下印刷,秘密傳播,但類似的文學冊子在北京豐富的圖書市場上還是可以找得到。」吳存存,馬克·史蒂文遜。《談花:十九世紀北京關於戲劇、公共藝術和同性戀的作品》(Speaking of flowers: Theatre, Public Culture, and Homoerotic Writing in NineteenthCentury Beijing),Asian Theatre Journal, 2010春(Vol27, No. 1), 129。因此,如果巴恪思對行內一無所知,要想找到這些私下傳播的資料,也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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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我們對巴恪思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的情況的瞭解,可以得到一個更簡單的解釋:他的確和北京的同性戀精英有染。特雷弗-羅珀的傳記中很少寫到巴恪思在牛津的日子(1895年底),但也提供了少量信息。巴恪思在牛津和劍橋的同性戀圈子中,有個固定的性伴侶。他也迷戀戲劇,曾經包下劇院一整排的位置請他的朋友,給當紅的女演員如艾倫·泰瑞(Ellen Terry)大送特送禮物。在這方面他揮金如土,特雷弗-羅珀在書中說到,他的債務累計高達兩萬二千英鎊。
根據我們對巴恪思以及當時的北京的瞭解,斯人在斯地再合適不過。北京的同性戀文化與當時的倫敦有本質上的區別,但恰好符合了巴恪思的獨特口味。他孜孜以求的兩件事在這裡完美地結合:一邊與出色的同性戀文人相交,一邊聽戲。而且,在這裡人人都出手闊綽,正是巴恪思在英國喜歡干的。假設他為梨園的名優贈送重禮,從中也能猜到他自己在類似淑春堂的地方也能得到豐厚的賞賜。
在這樣的情況下,巴恪思就能與情人相會,像他所說那樣共度「愛之夜」(nuits d』amour)。可以假設,也正如巴恪思所說那樣,那些達官貴人有時會將各自的太監帶來,這些人理所當然地只被作為性伴侶。同樣可能的是,宮中伺候太后的太監常常也會到那些所在去。精通中文、滿語和蒙語(官話)的巴恪思在這樣的地方必定大受歡迎,至少深受貴族階層的寵愛。他既然能以他的魅力談吐令西方上流人士傾倒,同樣也能得到中國官紳的愛慕。如果他真受寵了,也有機會,那麼休·特雷弗-羅珀指責巴恪思既不瞭解形勢又無政治依靠的說法,就值得推敲了。
僅僅從這本書第一章的前兩頁,我們就能看出這麼多東西。那麼,這本被認為毫無價值的手稿,到底還有多少被我們忽略的內容呢?
《DM》第二章的開頭,寫的是1900年夏末,頤和園起初由俄國後來由意大利和英國軍隊保護。巴恪思稱自己在義和團運動期間從頤和園中搶救了大量文件,使之在八國聯軍入侵時倖免於損毀。是真是假?巴恪思說自己在幾個可靠的滿族人的幫助下,全力從宮中救出珍貴寶物。特雷弗-羅珀指出,事實上此時巴恪思正因為從園中偷運珠寶被俄軍關押。不過這至少說明,他說自己在頤和園,這一節沒錯。
巴恪思還說,一回城他立刻就親自安排將珍寶送回紫禁城。
特雷弗-羅珀1993年版的編後記中說,有證據表明,將珍寶返送回宮的實際上是一個叫杜伯雷(Noel du Boulay)的英軍少校。寶物清單是按照朝代順序仔細登記的,按照杜伯雷的說法,是 「在巴恪思先生的協助下」完成的。巴恪思把杜伯雷等人排除不計,將功勞完全歸於自己,這足以讓特雷弗-羅珀將整樁事件忽略不計。但實際上這件事非同尋常,因為它意味著巴恪思在某種程度上為英國特遣軍隊工作,負責其與中國—滿族社會之間的聯絡,很有可能協助將這些文物運回紫禁城。
那麼他是否曾遇到太后並與她同床呢?這種說法大概更為牽強,但也是有可能的。
義和團運動中,太后下令屠殺外國人。1902年她回到北京後,還處在被制裁的高壓下,因此急於修好。她更加積極地參與外國事務,為大使夫人們安排社交聚會,請美國畫家為自己畫肖像。在聚會中,巴恪思擔任清政府和英國使團的翻譯,在此過程中有可能受到了慈禧的注意。也有可能她聽說了巴恪思與滿族貴族之間的種種交情,對這外族人很好奇,進而表達她想見見這個對清朝習俗如此熟悉、能講一口流利滿語的奇特的外國人。
編者序(9)
但這個同性戀男子能與「老佛爺」保持四年之久的愛戀關係,卻不那麼可信。《DM》中對二人的行為描寫,相比他與男子在一起交歡的場景,顯得不那麼細緻入微得令人信服。在一處他提到「她」插進「他」的體內。儘管慈禧有可能像他說的那樣有一個巨大的陰蒂。醫學術語中叫做「陰蒂肥大」(Clitoromegaly)。
另外,中國皇后縱情縱慾(就好像武則天)是非常可信的,老佛爺也完全有可能出於好奇嘗試一個西方男人。實際上,慈禧可能還有其他外國情人;巴恪思提到,曾有一名叫瓦倫的法國人和一名叫蘭博的德國人,可能有幸上過鳳床。太后這樣的女子也許很難拒絕。人們都認為這是本書中最難以取信的地方,而巴恪思看似能夠自圓其說。他到底和太后有沒有發生過性關係,現在已經無法證明,只能留待推斷。
有可能與慈禧情慾纏綿,這聽起來實在聳人聽聞。但卻是《DM》中的同性戀關係,讓我們將巴恪思看得更清楚。知道這些,就理解為什麼巴恪思對西方人懷著反感,住在遠離使館區的地方,明白他為什麼刻意過著表面上離群索居的生活,想方設法不被他的同胞看到。進而也能明白,為什麼他大半生都和男人一起,允諾無數人贈與他們珠寶,以及為什麼他與他的中國「僕人」保持這樣一種不合常規的親近關係。
同樣也理解,為什麼他想要製造出像「景善日記」這樣的消息來源。他的信息都來自妓院浴室的太監或官宦,他無法準確記得到底是什麼人說的。但他聽來的這些消息,可能正如賀普利所說,「基本上建立在事實基礎上」,至少是十分可靠的傳言。他在向他的同時代人傳達這些信息的時候,不得不用他們能夠接受的方式,同時也保護自己免於醜聞。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他顯然確實想讓自己名譽清白。
這不是說《DM》中巴恪思所寫的一切都可以毫不猶豫地看做真相。他的生活和寫作中有許多不誠信的例子,我也不想為其辯護。按照當時的情況,他的某些所謂欺騙行為,無疑和行事張狂隨意的中國官員有關。北京在1910—1920年間,政治上風起雲湧。今天答應好的武器交易,明天鬥爭局勢變化了,主意也變了,總處在變化中。這大約能解釋他書中許多矛盾的地方,但不能解釋全部。
《DM》中有一些情節與官方報告有出入,例如,慈禧和光緒的死因(第十五章)。2008年,光緒被證明是謀殺,但與《DM》中所說(儘管是轉述)的方式不符。還有,休·特雷弗-羅珀說得很對,巴恪思說他私人會見榮祿(第二章),以及他與總管太監李蓮英最後一次談話中提到另一本日記(第十七章),這很難讓人相信,因為這些文稿到底放在什麼地方,他始終說法不定,自相矛盾。白雲觀的降神會(第十三章),且不說迷信的元素,有許多細節上的紕漏,即便不說全錯,也確實是很難解釋。但背後可能有其他我們不知道的原因,不能把他的話就像特雷弗-羅珀在《北京隱士》中所說的那樣全盤否定。
也有理由指責休·特雷弗-羅珀結論片面,學術態度馬虎。他自己作為歷史學家的聲譽到後來也因為「希特勒日記」的醜聞1983年,特雷弗-羅珀獨立證明了「被發現」的阿道夫·希特勒的日記確有其事,但不久之後就被證實是偽造的。而受到影響,因此他的判斷是否正確,也值得質疑。但他在《北京隱士》所做的研究總體上說還是可靠的。現在沒有人否認巴恪思的說法並不完全屬實,也不否認特雷弗-羅珀是第一個真正挖掘他的隱秘生活的人。就這個問題要再有突破性發現已經不可能了。留給我們的,只有大量基於事實的推斷,以及被唯一一個車伕證明的巴恪思的話。
編者序(10)
特雷弗-羅珀的研究中最主要的問題就是忽略事實;他沒有說到曾經跟任何一個認識巴恪思的中國人或滿族人取證過。他寫《北京隱士》的時候正值「文化大革命」,要展開採訪可以說不可能,但他可以找到原來住在北京,1949年共產黨執政後離開中國的人來訪問。他們完全可以證實或者推翻巴恪思的說法,但現在機會已經喪失了。
特雷弗-羅珀在《北京隱士》中寫到,起初他將《DM》拿給兩位學者,一位是英文教授,一位是歷史學教授。兩個人看過手稿之後都認為是一部價值很高、有轟動效應的作品。但後來特雷弗-羅珀歸結為他們受了蒙騙,因為他們不知道巴恪思實際上是個什麼樣的人。看似他後來也沒有再咨詢這些學者或者其他相關的歷史學家作為跟進。但從歷史價值來說,這本書至少值得再次探討。
巴恪思在幾種語言間引用典故時堪稱完美,沒有參閱任何資料,很顯然從這一點看他的記憶力堪比照相機。我們還可以確定的是,他對北京及當地人的瞭解比任何一個同時代的外國人都深,他對事件的描述也很符合當時的情況。
現在回過頭看,特雷弗-羅珀對巴恪思的評價從很多方面來說都顯得刻薄狹隘。正如歷史學家羅伯特·奧德裡奇(Robert Aldrich)所說,特雷弗-羅珀「對於巴恪思那些情慾描寫顯然讀都不願意讀,這使得他的判斷值得推敲。」Aldrich, Robert. 《殖民主義和同性戀》(Colonialism and Homosexuality)。London:Routledge,2004。 看來特雷弗-羅珀不能容忍巴恪思的性取向以及反英傾向,他的傳記其實就是對巴恪思一整套系統的譴責,不願意承認他有可能在任何一方面講的是實情。
然而巴恪思的性格遠遠複雜得多。我們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話,但如果不做必要的歷史分析就把他全部否定,同樣也是愚蠢的。他的作品——尤其是《DM》——需要我們利用所有能找到的理據,將他的逐條說法仔細核證。
從他的回憶錄中我們可以瞭解很多信息,即使其中有些細節是虛構的。巴恪思的歷史價值類似馬可波羅。他可能像馬可波羅一樣,過分渲染自己的重要性,或者在記載中國歷史時,即使自己不在現場,也要把自己加進去。但這樣一部編年史使我們彷彿身臨帝制末年的中國,讓我們走近像慈禧這樣謎一般的人物,是有一定價值的。無論從什麼角度說,《DM》都是一部不同尋常的作品。
巴恪思寫《DM》和《往日已逝》的目的,似乎並不是為了聳人聽聞或自誇自大,而是作為回憶,告訴讀者他一生中最得意的兩段時間,一在英國,一在中國,他可以暫時無須顧忌和羞恥地愛男人,同時被他們愛。但他的作品的確聳人聽聞。他想挑戰讀者的接受力,尤其在性方面,不遺餘力的描寫讓人想到巴羅斯(Burroughs)的《赤裸的午餐》(Naked Lunch),那本書是1959年、幾乎是二十年之後才出版。書裡很多地方,巴恪思看似對他所描寫的縱慾場景十分陶醉。例如第十章,他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描寫亞洲和歐洲人獸性交的相似之處,這簡直讓最有忍耐力的讀者都覺得不堪忍受。他的態度自始至終都很堅決:這是他想講的故事,要講就講個痛快。
但這又不是純粹的情色書,除了其中的轟動效應之外,它還有文學方面的意義。他這本最後的著作,是對清朝的頌歌;寫給一個逝去時代的性愛情書。我本人並不認為此書在編造事實,即使是,也是一個淵博的語言天才花了無數心血寫出的一部令人驚歎的歷史小說。正如意大利外交家丹尼爾·瓦雷(Daniele Vare)曾經說過的:「埃蒙德·巴恪思爵士足以和翻譯奧西恩(Ossian)詩歌的文學家相比。瓦雷的評論(《皇后的最後日子》(The Last of the Empresses)。London: John Murray,1936.)指的是詹姆斯·麥克弗森(James Macpherson 1736-1796),因為成功將蓋爾語詩人奧西恩的詩歌翻譯成英語而出名。奧西恩的著作在18世紀很流行,長時間裡都有人質疑是否可信。現在的共識是,這些作品很有可能是基於許多真實材料上,但為了統一成一種敘述方式,麥克弗森改了名字,通過自己的潤色大大改編了原著。」他從一種語言轉換到另一種語言,顯得如此優雅。
僅僅從西方人的角度來看待他的文學價值,就好像片面看待他其他方面一樣,都只考慮了一半。寫這樣一部顯示他中文修養的作品,他自然會有意識地同時模仿英文和中文的文字風格。巴恪思作品同期流傳在北京同性戀文人中的《花譜》,就是這種敘述文風的一個例子。這些文章多和《DM》一樣,是作者以自己曾「獵獲」的對象為線索,結構鬆散。在評述心愛的戲子伶人時,刻意表現自己的獨特眼光以及高貴的社會身份。巴恪思居住在北京期間,這種文風十分盛行,巴恪思在寫這部頗有自戀意味的北京自傳時採用這種寫作方法,也不奇怪。
在中文版《DM》的序言中,小說家、譯者王笑歌也談到了巴恪思在中國文學傳統的位置。她認為在本書情色衝擊的表面下,隱藏著中國式的「黍離之悲」。從這個意義上,它和情色經典作品《金瓶梅》頗有相似之處:
比如《金瓶梅》,艷名遠播,但是識者如袁宏道、魯迅見其「描摹世態,見其炎涼」,「雖間雜猥詞,而其他佳處自在」,故將之歸為「世情書」。這就是透過三級之幕,洞悉黍離之悲。
以譯者之見,此種黍離之悲,正是本書與《金瓶梅》神似之處,亦是本書的精華所在。雖然情色滿眼、真假莫辨會影響世人對於此書的接受,但是有此深邃之悲情,《DM》就具備了長久的價值。
我們非常欣喜能將這部傳記最終付梓,巴恪思生前十分希望能夠出版它。我的目的是盡最大可能還他以公平,這是休·特雷弗-羅珀從未做到的;同時證明,從同樣一系列事實上我們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就本書的意義,巴恪思用無法模仿、理據充沛的語言為自己的作品做了最好的辯護:
如果沒有想像,記憶全無用處。想像是不可知論者對於永恆的真實頌歌,它用青春的晚霞照亮逝去的時光。這些關於過去的美好幻景,即使不能讓人生活得更美好,至少可以助人面對生活的煎熬。「活過,愛過」:我復何言?
——Derek Sandhaus
(Decadence Mandchoue Earnshaw Books)出版公司編輯
譯者序(1)
相信本書的讀者會和譯者一樣,經歷下面的閱讀之旅:初則為其深度、廣度驚人的情色信息衝擊,感覺天翻地覆,心、腦茫然;大浪湧過之後,留於心底的,卻是中國式的黍離之悲,它純粹而靈性,超越了沉重的肉身。
由此,冒著過譽的危險,譯者願意把《DM》稱為當代的《金瓶梅》。
下面分四個部分,講述譯者的所見所感。一、 名人之性愛
男男、男女性事,受虐、虐待,口部、肛部行事,人獸行事,形式豐富多彩,描寫明確直白,譯者估計,全本的《金瓶梅》也不過如此。乍見之下,實在震撼。
更加讓人驚歎的是,這些性事、愛事的主角常常是中國歷史、外國歷史上的名人。
作者著墨最多的乃是慈禧太后。這位統治中國近五十年的人物,乃是此書的女主角。書中情色內容的大半,即是對於慈禧性生活的描寫。慈禧的搭檔,是林林總總的男性。與之相偕出鏡次數最多的,正是本書作者。此人系英國爵士、學者,一生中的大半時間工作、生活於京師(後改名為北平),1944年七十一歲時在此離世。作者曾為《泰晤士報》、北京大學、英國領事館工作,出版過學術和通俗著作,因此亦非無名之輩——雖然在此前,譯者並未聽說過此位人物。與作者「同情」諸人之中,最著名者,當是清廷重臣榮祿。雖然書中並無正面描寫,但是二人的精神、肉體之愛亦反覆被提及。
清室的幾位皇帝也各有特點。嘉慶喜好同性,橫死之時,正與男寵行事;同治出入風月場所,染上梅毒,不治身亡;光緒亦有同性之好。
因為本書作者的同性取向,男同的事例遂令人目不暇接。嘉慶、光緒故事尚屬耳聞,作者親歷的喜好同性或雙性的皇親國戚足有幾十位。宮中眾位太監,如李蓮英這樣名噪一時的人物,幾乎都樂於此道。作者並提及其他古代、當代的名人同好,如王爾德、米開朗基羅、蘇格拉底、愷撒、黎留塞主教、張勳等等的此類軼事,不一而足。
相形之下,除了作者與慈禧,男女之事反倒少見。不過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與其僕從約翰·布朗之戀)、法國總統福爾(與妓女行事時中風死去)、英國人赫德(曾長期擔任清朝的海關總稅務司)等等,也都是重磅人物。
與男女之事同樣數量不多,卻奇異得很多很多的,乃是人獸行事。樂於此道者,包括李蓮英等太監、某些與宣統皇帝同輩的貴族。人雖名氣不大,有此與常人迥異之能,連本書作者都感覺不適,譯者更是瞠目難言了。
如此種種,可以概括為名人的「月之暗面」。自然,這些人並非清心寡慾之善男信女,但是,人們此前對於他們的認知,總是局限於比如說慈禧的政治舉措、蘇格拉底的言辭思想。其中某些人、事,比如同治的非正常死亡、王爾德的同性之好,在坊間多有流傳,但只是涓涓細流,今日忽而成為汪洋大海,難免令人恍惚。讀者看慣了雖有圓缺、卻總歸是正面的月色,忽然被暗面籠罩,會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本書與《金瓶梅》情調有種種相似,這是最奪人耳目的一種。如所周知,《金瓶梅》作為情色作品的名氣實在太大,掩蓋了其傑出小說之名。讀者看到《DM》,第一印象恐怕也只會是上文所述名人之性愛。
不過,再震撼的景致供應過量之後,也難免令人疲勞。所幸,本書的性愛作為前景固然出彩,背景所展現的時代一樣頗有可觀之處。二、 清末人物、國政與風俗
譯者序(2)
清代末期既是多欲之秋,亦是多事之秋。本書敘及,慈禧一身所繫,從義和團之亂、八國聯軍入京、珍妃之死、西行逃難,到宮廷起居、光緒的幽禁生活、光緒與慈禧之死、東陵被盜掘,無一事不引人注目,幾乎在在關涉重大——不僅是當事者的存歿悲喜,更是中國億萬小民命運改變的源頭。作者以接近政治最高層之利,在本書中或直接白描、或通過相關人物口述,為諸事提供了真切的細節、獨特的視角。
以光緒皇帝為例。此人一生,乃是慈禧威壓之下的傀儡,但畢竟是一國之君,行止值得關注。本書作者敘及兩次與他相見,時間不長,卻亦展現出其人性格。從光緒之言語、神態判斷,其確知本書作者與慈禧的曖昧關係,但是交談之間,光緒只是以「私下」、「秘密」等詞暗示,並不明言——應該是無此膽量——對於慈禧的命令,其唯唯諾諾之態難以掩飾,所以譯者有此推測。不用說,慈禧及其手下對於光緒非常輕蔑,李蓮英即曾在背後直呼「載湉」,本書作者也以「鄉下人」蔑稱之,他的同性取向,甚至是否有性能力,也是人們議論的焦點。在慈禧眼中,光緒更是無知兒童一般,不妨當面斥責、呼來喝去。矛盾的是,慈禧諸人完全認同皇權。他們心目之中,「當今皇上」無用,「皇上」之地位卻是至高無上。所以,慈禧對於光緒總是稱呼「皇上」,僅有一次,惱怒之下,「賤骨頭載湉」脫口而出。反觀光緒,其可憐自不必言,但其個性中的懦弱在本書作者筆下躍然紙上:在慈禧背後、面前,他一樣全無血性。慈禧手下的太監將其殺害,完全沒有心理負擔,也根本沒有遭遇抵抗。這個人物在本書中著墨不多,但是作者提供的細節符合人們對於其性格、命運的瞭解,又有新的內容,因而相當有價值。一斑想見全豹,可見本書作者除了有能力提供豐富的性信息,對於人情事態的描摹一樣細緻。
與政治高層同樣難為人知、卻又引人入勝的,是關乎天意、鬼魂的神秘事件。本書中有不小篇幅敘及水晶球占卜、扶乩、通靈、魔鬼附身等等,今人觀之,或許難以盡信,但是一百餘年之前,統治中國人的思想世界的,正是這些怪力亂神。
其他方面的人情風俗。比如打賞僕傭的例錢,比如市風開放因而少年時的榮祿與慈禧可以相偕趕集,等等,也為本書提供了背景的寬闊和縱深。三、 事實還是想像?
其實,在本文一開始,這個問題就應該提出。或許,讀者也會早早地懷有大大的問號:這些,是否真實?
作為私人寫作的歷史,本書中頗多記載與官方歷史所記錄者大相逕庭,讀者生疑,非常自然。以譯者所見,重大的不同有三:京師的同性戀盛況、慈禧的性生活、慈禧與光緒的死因。
本書之中,京師的同性戀愛及其交易蔚為大觀,涉及人物主要是梨園優伶、皇親國戚和宮中太監;慈禧性慾極其旺盛,因而男寵眾多,常常通宵雲雨。這兩方面,對於譯者——虛度三十餘歲,閱讀量在同齡人之中不算太小——而言,卻基本是聞所未聞。
為什麼會這樣?先說對於慈禧的認知。人們所知的慈禧,究竟是什麼樣子?看看下面的文字即可。
慈禧太后(1835—1908)又稱「西太后」、「那拉太后」。清咸豐帝妃。滿族。葉赫那拉氏。1861年(咸豐十一年)咸豐帝死,子載淳六歲即位(年號同治),被尊為太后,徽號「慈禧」。殺輔政大臣垂簾聽政,鎮壓民眾起義,立光緒,採用洋務派政策,對外簽訂喪權辱國的條約,破壞維新變法,利用義和團、對外宣戰,簽訂《辛丑條約》,「預備立憲」抵制資產階級革命。後病死。
譯者序(3)
這是權威的辭典《辭海》之1999年版對於斯人的描述。為節省篇幅,「殺輔政大臣」至「資產階級革命」部分係引者的概括。
這就是現代標準的宣傳、教育文字:描述、評價人物,著眼於「群體的人」,即其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科技等等方面的外在的行為、特徵,而對於「個體的人」,即人物之性情、心態、情愛等等全不措意。不可否認,辭典的形式限制了這些文字。然而,更大的限制顯然是當前歷史敘事的兩極分化:一極是學術化的嚴肅文字,另一極是娛樂化的荒誕遊戲。兼得兩極之利的作品並非沒有,卻如鳳毛麟角。像「慈禧及滿族貴族之性生活」這樣的題目,不適宜以學術文字講述,遂只能墮落為獵奇故事,完全喪失歷史價值。在兩種路線之外平實地討論歷史人物的性生活,反而成了不正常,這實在令人悲哀。同性戀話題雖然日見開禁,畢竟還未完全進入大眾認同的敘事,更是難得見到平實可靠的文字。本書所描寫者,在程度上給人過度之感,但是譯者缺乏可靠信息與之比照,因而無從確定其真偽,只好存疑。
慈禧與光緒的死因萬眾矚目,本書的說法明顯只是孤證。通常認為,二人均系病亡,慈禧之死因從未見到異議。近來的研究表明,光緒乃是死於急性砒霜中毒,但砒霜的來源並無定論。以此論之,本書只是一家之言。作者已逝,我們無法請其提供證明。有興趣的讀者,不妨自行考證。譯者認為,無論是否事實,作者的描寫細節豐富、且保持了足夠的自省,已然具備了獨立的價值。四、 黍離之悲
黍離,字面意思是植物茂盛之狀。《詩經》某篇以此為名,據說是周人行經故國,見昔日之堂皇宮室盡已成廢墟,生滿黍稷,遂有人情世事無常之傷痛。
中國朝代興亡倏忽,轉眼物是人非、滄海桑田,如《三國演義》開篇詞所言: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中國人卻正是於此種無常之中,體味到深切的存在之感:以人之渺小,參天地之悠悠,會心在遠,才能超脫物我。
比如《金瓶梅》,艷名遠播,但是識者如袁宏道、魯迅見其「描摹世態,見其炎涼」,「雖間雜猥詞,而其他佳處自在」,故將之歸為「世情書」。這就是透過三級之幕,洞悉黍離之悲。
以譯者之見,此種黍離之悲,正是本書與《金瓶梅》神似之處,亦是本書的精華所在。雖然情色滿眼、真假莫辨會影響世人對於此書的接受,但是有此深邃之悲情《DM》就具備了長久的價值。
比如第二章,慈禧將要出場,讀者正在企盼、想像,作者卻盪開一筆,寫道:「彼時她剛從東陵返回;二十二年之後,她那安放在靈柩之中的聖體被扯出壽衣,完全赤裸,覆以可怕的黑斑,頭髮蓬亂,雖細微處亦清晰可辨,暴露於陵前,任由『庸眾』圍觀。」這幾句所描述的慘狀,在第十八章「被玷污的陵墓」之中通篇皆是。但是此處的幾十個字,比起那一章所有的文字更加黑暗。繁華逝去、尊榮不再,突然之間,讀者會感到,整個世界都失去了光明。
本章還有如此文字:「那日,她身穿一件火紅的無襯裡袍子,繡著代表皇后的鳳凰和象徵長壽的仙鶴圖案;外罩同色的羅紗罩裙,印著一束蘭花。外穿一件繡著『壽』字的古銅色馬甲,配了一根色澤華貴的珍珠項鏈。她手上戴了許多戒指,其中一隻翡翠紅寶石戒指尤其可愛,我猜是來自寧境街的式樣。」
明快燦爛的描寫之後,作者卻筆鋒一轉:「我怎能想到有一天會看到她乾癟的屍體裸露在七月毒辣的陽光下。即便是不朽的漢尼拔或愷撒,最終也是塵歸塵,土歸土。」
此處的悲涼更加濃重。生死本是人之常情,而在與慈禧相關的大量的性事細節展開之前,作者即以黍離之悲籠罩全局,令所有的享樂、高潮都存在於「色即是空」的陰影之下。如此筆調,使作者自己從第一人稱敘事的強烈的「在場感」之中抽離出來,既得近距離描摹之細緻,亦使其間炎涼無處可遁。
本書中更有一些文字滄桑沉痛,即使完全沒有語境,仍屬傑出。
斯人去矣,如雪化無痕,而我總是希望,他仍在世間,不再拘於促狹之生、男妓之身與嫖客之癖,自由自在。或許,他會偶爾想起,曾有一個異國青年,與他繾綣如許。「虛空的虛空」:或者如荷馬筆下的海倫所言:「並非儘是夢幻!」當靈魂化做肉體,與無可言喻的、無盡的、靈肉合一的狂喜融化在一起;如是種種,可能莫非蜃景與幻覺:靈魂受難、心願成空,然而,畢竟也為浮生所繫,縱是身化塵土,追思仍為之燦爛:「直至破曉,暗影飄逝」。(第一章)
如果沒有想像,記憶全無用處。想像是不可知論者對於永恆的真實頌歌,它用青春的晚霞照亮逝去的時光。這些關於過去的美好幻景,即使不能讓人生活得更美好,至少可以助人面對生活的煎熬。「活過,愛過」:我復何言?(第九章)
這些思緒、這些文字,出自母語是英語的西人之手,令人驚歎。由於語言、文化的隔膜,西人理解此中曲折,已屬不易。本書作者能以西文表述此中堂奧,殊可讚賞。
這恰好也是一個極妙的隱喻。孔子早就說過,禮失而求諸野。在學術化文字的嚴肅難近和娛樂化文字的荒誕無稽之間,有《DM》這樣的作品出現,譯者幸甚,讀者幸甚。
——中文版譯者王笑歌1

太后與我 第二部分
一個時代的開始(1)
001.
清政府於1900年8月15日離開京師。其後若干時日,頤和園由俄國軍隊控制。俄國人迅即退出京師。此種示好之舉令太后非常滿意,俄國人從中也有獲益。頤和園隨後為英、意軍隊所據。劫掠依然時有發生,如此醜行,正是白種人所謂文明的恥辱巴恪思的憤慨略嫌造作虛偽,因為1903年1月,在寫給莫裡斯的信中他聲稱:「多麼希望能再有一次機會可以大肆獲取皮草,就好像上次使館被圍之後一樣!」。得可靠的滿人之助,我幫忙把(大約總計六百件的)青銅器、玉器、瓷器、象牙製品、繪畫、書法作品、景泰藍、漆器、織錦和地毯,還有兩萬五千卷古籍轉移到安全所在。該處並非我的住所,因為我太瞭解我那些假作慇勤的偽善同胞,他們多疑成性,慣於譭謗,我不想留下我的名字,徒遭非議。這些文物轉移出頤和園之前,由古玩專家做了評估,作價五十萬兩白銀;而這只是暫定之價。其中有一巨型玉器,刻工完美,可追溯至1420年,為太后「掌上明珠」。我略盡微薄之力,使此器失而復得,太后真可謂喜從天降。
朝廷於1902年正月初返京。是時,我與總管太監聯絡,欲親自將太后的財物完璧歸趙。此太監即手握大權的李蓮英。在紫禁城寧壽宮門前,我正要把所有財物呈上,太后通過李蓮英傳話,恩准我改日覲見。乾隆1796年退位之後即居於寧壽宮,直至三年之後駕崩。時至今日,舊朝已去,故地已是新天,任何人都可以進入那些曾經的禁地;而在彼時,若非太后接見外交官夫人,以博得她們的好感(她長於此道),或皇室女眷、太監、榮祿等寵臣,極少滿人或漢人有幸入內。
太后安排我於五月的一個清晨覲見,彼時她剛從東陵返回;二十二年之後,她那安放在靈柩之中的聖體被扯出壽衣,完全赤裸,覆以可怕的黑斑,頭髮蓬亂,雖細微處亦清晰可辨,暴露於陵前,任由「庸眾」賀瑞斯,《頌詩》圍觀。
大學士榮祿親向八旗軍傳令(彼時,內勤軍還未成形,力量不足),特許我們的搬運長隊入宮。隊伍蜿蜒進入紫禁城東門,李蓮英在此等候,為每一個包裹作上標記。我已呈上一份大略的「物品詳單」;(除了太后自己之外)李蓮英是最清楚這些財物明細的。不幸的是,個別(並不太多)物件已為俄國人或其中國翻譯所竊。如此少見的運送隊伍自然引來諸多矚目;不過官方禁止媒體報道,只有日本人控制的《順天時報》次日刊發「簡訊」,錯誤地報道說,這些財物系朝廷下令,從熱河行宮運來。天祐太后,所擇之日正值外國諸人舉行春季賽跑;而且,據我所知,即使是倫敦《泰晤士報》那個好管閒事又背信棄義的記者在本書寫作期間,巴恪思是著名的澳洲旅遊作者、記者莫裡森的免費譯者和信息提供者。後來,前者開始與莫裡森在泰晤士報的對手布蘭德共同寫作,莫裡森與其鬧翻。隨後,巴恪思被指為騙子,此人為首先發難者之一。也未嗅到此事,亦未瞭解我——他心目中的敵人,在此事中的作用幾何。
我跟在隊伍最後,準備了正陽門(前門)外一家錢莊的五百兩銀票(大約八十英鎊)打點總管太監。他非常客氣地在東門迎候。彼處一片混亂,場面極大,大約兩百個搬運工擠擠挨挨,眾多宮廷侍衛維持秩序,其長官負責交接。一名包工頭以兩百兩銀子僱傭了這些苦力,費用由太后慷慨解囊,業已支付給我,太后亦對眾苦力多有賞賜。李蓮英與我先行,進入大門,前行約三百碼,到了太后禁宮之外。總管太監准我把馬車停在紫禁城大門之內。意外的是,出宮之前,太后賜我尚書職銜,一品頂戴(頂珠系寶石,而非珊瑚),世襲二等爵,令人艷羨的兩眼花翎,一套春秋朝服(明顯尺寸偏小),一件貂皮袍配黃馬甲,特許朝中騎馬(我卻從未享用這一特權),三英吋長二英吋寬的特製金牌,上書「皇太后特恩」,借此,只要太后的鸞駕在,我即可隨時進宮(紫禁城和頤和園),另有一件28盎司的金如意,精選的若干書籍(現在存於歐洲的一個博物館即牛津的牛津大學圖書館。作者在此多有捐贈。),太后手繪的一幅畫,葉赫那拉氏歷史的手稿;最後,太后還賜予我的後人五品官銜,這也令人垂涎,它與五品頂戴殊為不同,後者無甚特權。
一個時代的開始(2)
總管太監的手下忙碌著打開各個箱子。稟告太后之前,李蓮英先行將我引入其個人住處。身為太后面前紅人、卻可能是國中最為人痛恨者,李蓮英給我的印象尚佳;他的外貌決不算是英俊,而是像其他太監一樣肌肉鬆弛、滿是皺紋:對我而言,這張臉相當不錯,也許與他的名聲並不相符。他說話是閹伶般的假音,言談間略帶口音,並非純正的京腔。我詢問年齡,他說是五十三。他非常簡單地穿著無襯裡的春袍摹本,黑緞子,非常深的紫色輕便馬甲。他並無官階,與明朝及之前朝代不同,本朝太監向無官職。
論及拳民,他坦承相信他們的神功,他認為,義和團之敗,全在其「神聖」的使命(大概即指殘殺外國魔鬼)為骯髒的物慾取代。此次運動,以及令太后與他本人顛沛不堪的陝西逃亡,還算有些好處:化外「蠻夷」之國至少承認了太后的攝政統治,並表現了應有的尊重。「她非常期盼收到你歸還的失物,」他說,「我可以向你保證,太后寬宏雅量而知恩圖報。歐美儘是燒殺搶掠之徒,而你是良善之士,如同泥中蓮花,又如破曉晨星般稀少。另外,你等官員禮儀拘謹,實屬少見。你定然難以置信,外國使團被接見之時,公使們(除了日本和俄國公使)竟然無人向宮廷諸人給付例錢。他們如此失禮,或可以官方接見為由開脫;然而,外國使團的女眷被邀至此赴『午宴』,亦無人付例錢,這又該如何解釋?十個國家受邀,我至少應從每個國家得到一千兩銀子。無人付出一毫『花紅』(還是除了日俄),卻有一兩個女眷,厚顏帶走了許多陶器!我詰問其中一人,她竊走的花瓶,我是否應該再送一件,到她的公使館!孟子曰:『余豈能與獸辯?』如此不堪之行為,真是無辭以置之。大公主(特別加封的將要繼承爵位的公主,恭親王之女)大公主所指應為恭親王之長女榮壽固倫公主,生於咸豐四年,於咸豐十一年被特旨封為固倫公主。此處多為作者錯寫。訪問公使館之時,賞給所有中國僕從共五千兩銀子,以羞辱你們那些粗魯無禮的女人。」
李告訴我,太后最為感興趣的,是維多利亞女王新近的僕從約翰·布朗(John Brown);他問我,約翰是否和他一樣系「淨身入宮」。我告訴他,我完全確信約翰乃正常男人。總管太監震驚,不知何故議會竟不管不問,不保護皇家血統。想起女王在愛丁堡街頭被誤為約翰·布朗的夫人,為人斥責,如此軼事,我可不會告訴他。我們生活的世界,真是充斥著流言蜚語。京師朝廷上下熟知愛德華七世的私情公事,駐華外交圈中亦盛傳關於葉赫那拉氏的流言,雖然內容多屬無稽。李一邊享受大煙,一邊請我品嚐香茗。關於此次圍攻使館,關於歐美使團的惡行,他有無數的問題。
彼時,多數箱子已然開啟,其內財物昭然可見。李見狀言道,可以稟告太后,恭候大駕了。他攜帶一對玉碗入內,請太后親見失而復得之物,旋即歡笑而出:「老佛爺聞說此事,備感歡欣,命即時召見。你不必擔心,跟我來便是;太后仍是仁愛之身,慈悲之真神,她重臨俗世卻和光同塵。你自會感覺到。」
乾隆退位後,曾在皇極殿接見大臣;此刻,我們行過此處,進入內宮,來到養性殿光緒皇帝接見臣民之所。之前。此後第六年,太后停靈於此,直至一年之後方行下葬。李急行向前,跪於老佛爺面前,稟告說「外臣」在宮外候旨晉見。我聽到一個假嗓子的聲音說,「即刻宣他晉見」,即被帶到太后面前。我屈單膝跪下,正要按禮儀叩首三次,太后出言阻止:「免禮吧。近前來,我要謝謝你的忠誠。」
一個時代的開始(3)
「遠臣但效犬馬之勞,謝太后天恩。公道為上策,為公而公卻令人煩惱。」
我的這個相當陳舊的諧語令太后及其隨從非常愉快;她大笑道:「美德本身即是回報,不過,實在之錢物還是要賞的。」李和我同時說:「謝老佛爺的恩。」
太后身邊一位美人正為她添茶點煙,此刻隨口說道:「怎麼,前日在戰神關帝廟燒香之後,和太后講話的,不就是這個年輕『鬼子』嗎?您記得嗎?我當時就站在廟裡天井中。」
老佛爺說:「當然記得,我見過你。當時我向西班牙公使夫人問候她的女兒,夫人與你相鄰,站在廟外牆頭,你回答我說:托太后之福,她一切安好。我戴著觀劇鏡,起立向你們眾人揮動手絹。榮祿說:向關帝獻祭是重要的宗教儀式,此後站立許久,有失我的身份。你跟我說說,你的維多利亞女王在我的情形之下,會如何行事?」
「她或會對使節及其家人以禮相待,但斷不會如太后陛下這樣寬厚為懷、平等相待。因此對我們而言,您就更顯尊貴。屬國芸芸,您竟能認得任何一位使節,實感榮幸,叩服威儀。」言道此間,三隻京巴狗大聲吠叫起來,她訓斥它們,情狀相當有趣。如何描述太后呢?關於她的容貌,有許多比我精彩得多的描寫(從女性角度),對於她的個性卻往往呈現得並不確切;她的肖像在坊間比比皆是,人們對她的五官相貌相當熟悉。那日,她身穿一件火紅的無襯裡袍子,繡著代表皇后的鳳凰和象徵長壽的仙鶴圖案;外罩同色的羅紗罩裙,印著一束蘭花。外穿一件繡著「壽」字的古銅色馬甲,配了一根色澤華貴的珍珠項鏈。她手上戴了許多戒指,其中一隻翡翠紅寶石戒指尤其可愛,我猜是來自寧境街(Rue de la Paix)Rue de la Paix:巴黎最時尚的街道,世界頂尖珠寶品牌的集中地,比如卡迪亞(Cartier)。的式樣。我怎能想到有一天會看到她乾癟的屍體裸露在七月毒辣的陽光下。即便是不朽的漢尼拔或愷撒,最終也是塵歸塵,土歸土。還有一顆碩大的黑珍珠,嵌在鋁框中,和她中指上戴的一枚罕見的粉紅鑽石相映生輝。應著當時的風尚,她蓄了指甲,其中兩隻戴了金的護套,長三寸有餘。她腕上有數個玉鐲,每一隻都精美稀有。她大方地贈我兩隻,說是「送你妻子的薄禮「。我解釋說我尚未婚配,她(如我所料)詢問緣由。
「回陛下,我也希望成家,但愛人與我分離了。」
「世間也不單只你一人如此,」太后沉思著說,「造化弄人,絕不令我們盡歡,即便為王為帝,也只能聽命於天於神。」(她是否想到了她和榮祿的婚約?)「你年紀尚輕,終會婚配,屆時可將這手鐲轉交夫人,告訴夫人這是太后所賜,她喜歡你,因你與她見過的其他洋人都不同。」
「太后恩典,奉賞自天感愧無地。」
老佛爺笑道:「這陳腔濫調的諛辭,你倒是記得清楚。不過我猜你國語言,也有如此講法吧。」
我想到官文中說:「衷心為閣下效勞,不勝榮幸之至」,還有其他華而不實的客套之言,我回答道:「我們英語和其他歐洲語言中都有這樣的虛言客套,陛下,但微臣的感激之情,確是高山仰止,發乎真心。」
太后的臉上敷了厚厚的粉,但沒有搽胭脂,因為作為亡君之妻,是不宜施朱的。她坐在一張紅漆矮凳上;她告訴我她和她深為欽佩的維多利亞女王身高相同(大約四英尺十一寸)。她顯得比實際身高高得多,因為她的秀髮盤成當時滿族流行的式樣,用厚紙撐起框架,上面覆蓋了綢緞,基座是皮製的,高達數寸。腳下穿著所謂的「花盆底鞋」,有個木製的細跟,大約四寸高。因為她很少走路,所以可能也不像看上去那樣不適。
一個時代的開始(4)
老佛爺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位親切、溫和的老夫人,嚮往年輕,對小錯並不計較,喜歡饒舌,或許有點太急於獲得他人好評,可能易於煩躁。然而,她講話之時若敘及麻煩的人或事,眼中表情有時會徹底改變,令人迷惑恐懼。當年董福祥拳民起義之時,董是甘肅拳民的穆斯林首領。他的故事可以參見布蘭德和巴恪思的《太后統治下的中國》之中臭名昭著的景善日記。貿然闖入我現在所處的宮中,要求以叛國重罪處死榮祿;又如,某個七月之晨,太后正因竹生出靈感,在絲綢上繪花,拳民闖入滋擾,他們面對的,都是如此駭人的女妖似的眼神。當此蛇蠍目光,中國最強大的人也會恐懼,她最親近的人榮祿也不例外。接見外國使節夫人之時,她批評其粗魯愚蠢,此時即展現出她的複雜性情。她說,其中一個奧地利人告訴我,那夫人戴著一枚獎章,是弗朗茲·約瑟夫(Franz Josef)所贈,以紀念她親歷使館保衛戰,與「太后軍隊」對抗。另外一個美國人想要太后使用的一個碗以為紀念,太后恩准,以皇室專有之杏黃絲綢包裹,此人竟然說:「此碗若不成對,豈不奇怪?」
太后批評道:「你所需者,莫非全套?」如此譏評顯然頗有效力,總管太監大快。
提起送給那些外國孩童的禮物,她怒氣更大。除了送與日本和德國孩子的之外,她贈的金盧布、20馬克和若干卡洛斯5元銀圓,次日都由使館退了回來,各使節以為,收太后之禮「有失身份」。她言下大有「立斬傚尤」之意:「他們怎敢如此辱我,拒我之禮?他們可敢如此對待沙皇或維多利亞女王?」
我盡力找理由安慰,例如,使節們不願孩子無功受祿,以免寵溺,但我可以看出太后對這件小事耿耿於懷,最終導致義和團起事那年她態度的轉變。
接著太后問我,西方人對她有何評價。「我知道,他們傳我生於廣東賤隸人家,實際是廣東人!」她怒極反笑,把旁邊的太監嚇得不輕,他深知主子喜怒無常的脾氣。
我回答:「歐洲列國都當太后您是千古一人、女中之堯舜,用我們的話說,是女子中的奧古斯都(Augustus)或查理曼大帝(Charles the Great),皇后之范,母儀天下,是王中的奇女子,女子中之帝王。」
老佛爺看上去很滿意:「你這只怕是過譽了?」
「不是的,陛下,他們確實對您的堅韌果決十分敬仰:除了孔聖人和李鴻章,也只有陛下您才有資格和他們同桌共議。」
「這我明白,」太后說,「但義和團一舉,他們怎麼評判我?」
這問題確實尷尬,我一時難以找到一個得體又真實的回答。正當我躊躇時,她說:「我知道,是我不對,賴我,我的罪。不過你們洋人逼我退位,也是咎由自取。現在你也看到了,我國斷不可少我,我沒有聽命於他們,證明是對的。」
「使館被圍之時,我派人送了西瓜、冰品和糕點過去。那些洋人怎麼說?」1.一個時代的開始0太后與我0
「一些人,我本人在內,非常感激您的好意;但不少人覺得居心叵測,不敢取用。」
「太過疑心!」太后說,「西方對我朝向來如此。他們總是以自己為標準,評判我國人,尤其是我。」
「我想,」我冒昧進言,「西方人墨守成見,難以變通,一旦他們形成看法,再難根除。人們都當你匡扶義和團,不知你其實只是一片仁善之心,並非出於政治謀劃。」
一個時代的開始(5)
「他們告訴我,」老佛爺繼續說道,「使館圍困期間有一名鬼子瘋了,在街上滿口囈語,懇求饒恕。」
「是的,陛下,那是一名挪威傳教士,精神失常,您派榮祿將他安全送回,人人感激。」
「真如噩夢一般,」太后說,「我那兩月的經歷,如井底之蛙一樣困在紫禁城,每日聽取各種奏聞。你們洋人的火槍震耳欲聾,令我常不能寐。」
「那只是做樣子,陛下,一旦打仗,全無用處。」
「告訴我洋人攻佔頤和園的情形。我聽說有一意大利軍官睡在我的床上,有人還為此在牆上寫了幾句不堪之語。寫了什麼?」
我猶豫片刻回答:「呈太后尊前,請恕我佔了您的鳳床。只可惜不能與您共寢。」
老佛爺看上去並無不悅。「嗯,」她評論道,「孩子總是孩子。我猜他此刻業已在家,與他的妻子或情人甜蜜共度。他萬萬不敢在他自己女王的床頭刻下如此字句。不過,這次洋人軍隊還不算太過無禮,那日他們焚燬圓明園,才真是胡作非為,真教皇上傷心。范國良告訴我你們英國人是罪首,這舉動完全與法國總司令的意旨相悖。」
「我這裡有封來自沙皇的信,我叫李蓮英拿來。請幫我譯出來;我不信慶親王譯的那一篇。另外,你認識他嗎?」
「是的陛下,親王閣下待我甚厚。」
「你有否聽他對任何事件給出明確意見?我認識他四十餘年,從未聽過。他首鼠兩端。」
「英詩有雲,」我回答道,「讓『我不敢』代替『我想要』,正如諺語中那只可憐的貓「諺語中可憐的貓」(莎士比亞:《麥克白》)。諺語指的是:「貓愛吃魚,卻不願弄濕爪。」。」
「是的,」太后說,「世人想法皆類似,無論疆界。」
李蓮英此時拿了信來。信上說:
「沙皇村,1902年3月。
摯愛的尊貴的姑母,得知您已經返回京城,很是欣慰。您離開北京的日子,我深表同情。如您所知,我始終是您的朋友,正是由於我的堅持,歐洲各國才一致承認了您作為攝政王的事實。我們兩國毗鄰,我相信我們目前的友好關係會長久持續。我已命我的部隊即日撤出滿洲裡,只留部分兵力鎮守鐵路,不致被當地暴民所毀。
攜您的侄女、亞歷山德拉·費奧多羅芙娜皇后(Alexandra Feodorovna)拜您尊前。願上天保佑您威儀永在,喜樂無極!
您的朋友、忠誠的子侄
尼古拉斯。」
「你見過沙皇嗎?」
「是的,陛下,六年前他接見過我,正在他加冕之後。他風度迷人,但我要說,他非常懼內。他不喜我的同胞,稱之為猶太人,大概因為這個民族在英國頗為龐大。」
「李鴻章告訴我,皇后很美:你知道,我們派他去莫斯科參加加冕禮。」
「是的,陛下,像太陽神一樣傲慢,我們說,像女神路西弗(Lucifer)。她篤信占卜和預測。」
「好吧,」太后說,「到了我中飯和午睡的時辰。李蓮英會招待你午膳,希望你好胃口。切勿拘禮。」
她離開了,我等待李的時候,發現老佛爺的會客廳更像博物館而不似閨房。陳列著許多設置在不同時間的鐘錶,各色玉石雕成的「萬壽山」,無數鏡子,明朝的櫥櫃,大小形狀不等的佛像,景泰藍的神龕,漆面的桌子,玉墜,綢墊,五花八門的瓷器,金盤,舊錢幣,象牙,黑檀木傢俱:塞得滿滿,在此間行走必須小心謹慎,以防碰撞。夜晚(當時宮中未接電路)在其中匆匆行走,必定險象環生。日本的審美觀容不得屋子中擺放過多的陳設;我記得1921年日本現在的國王(當時的太子)拜訪阿瑟爾(Atholl)公爵(巴迪克,Bardic)的時候,後者告訴我,王子的管家查看了公爵的寓所,要求將十分之九的傢俱都抬出去,才能讓太子居住!
一個時代的開始(6)
老佛爺吩咐了李蓮英一些話,他過來將我帶到側廳;那裡有張長長的餐檯,擺放著俄羅斯風格的前菜、酒、飲料和成瓶的那讓(Narzan,意為「高加索山的水」)。酒大多產自克里米亞,有大瓶的起泡白酒,有勃艮第紅葡萄酒,更有開胃酒,上乘的香檳、威士忌等等,應有盡有。另有十幾種小點心,李蓮英告訴我,是一名俄國御廚的手藝;整個氣氛讓我想到據說是全世界最考究的匹茲堡宴會。對於只有兩個人的餐食,是過於鋪張了,但我非常感激太后的盛情。
以狄更斯的天賦,必定能細緻入微地描寫滿桌盛宴;卻不是我的拙筆所能盡述。我曾在俄羅斯逗留有日,對俄國菜餚相當熟悉;但對於中國烹飪,除了常聽說的燕菜、魚翅、烤鴨諸如此類之外,有幾道御宴珍奇(李蓮英如實告訴了我中文名目)我是只聞其名,從未親見。他私下告訴我有幾樣是老祖宗偏愛的,還說她食量甚小,夜間又常感飢餓,所以半夜往往要備些小點。她睡眠很差,晚上一定要貼身女婢侍寢,等她抽完一袋鴉片,真正安睡之後方可離開。李又說,老佛爺要他照顧我萬不可「挨餓」——實際上備的食物足夠一打人享用——聽了我的回答她很欣然。
她當時說:「犒賞他白銀五千兩,謝他挽救我的珍品,別讓他為我傾囊。」
李蓮英給了我一張五千兩的銀票,是他私人爐房開具,另有一千兩給我的僕人,兩名陪我入宮的隨從也賞了二百兩之多。「太后午休之後,對你另有褒獎,她老人家說,功懋懋賞;她要我現在賜你這道金牌(我提到的那塊),憑此你可隨時進出宮中,無人敢攔。」
「很快我們將起程去中海,如果你想在紫禁城逛逛,等朝中文武離開之後你便可隨意。」
我對李說,我很欣賞太后的大方。
他道:「是的,她為人慷慨,但最不能容忍小人利用她的豪爽,暗地裡揩油水。她深知每一樣貨品的價格,絕不容許賣家漫天要價。比如,若哪個她寵愛的太監〔就像你剛才看到的小崔子(不要與崔德隆混淆),在她出巡時效力身側的〕對她說:『老祖宗,這些雞蛋共用了您六兩銀子』,她會欣然接受這價格,儘管是高了二十倍有餘;但他若告訴她市價是二十文錢一隻(實際上人人都知道,只要一文錢一隻),她必然會雷霆大怒。我淨身三十五年有餘,比我的前任安德海更瞭解太后難以捉摸的脾氣。他下場甚慘,死在東太后和恭親王手裡。」〔註:對此節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見《太后統治下的中國》一書,如彌爾頓(Milton)所言,此書充滿皇室仇恨、鉤心鬥角,我本人並不推薦,因合著者為我所不齒他指的是合著者布蘭德。。〕「伺候太后,一定要謹記,她首先是女子,和其他婦人一樣喜怒無常。」〔我想到迪斯雷利(Disraeli)描寫維多利亞女王的妙句:「她首先是女人,其次是女王;所以,要總是讚美逢迎。」〕
我問及義和團。李道:「竊以為,拳民神術確能保其刀槍不入,可惜一番義舉最後蛻變為血腥暴亂。這在前朝歷史中也屢見不鮮;以赤膽忠貞之心,摧枯拉朽之勢,到頭來慘遭剿滅,虎頭蛇尾。然而,庚子之亂(1900)無疑在世人面前鞏固了太后的地位,現在洋人都當她是中國最聖明的統治者。也算是否極泰來。」
我說:「您可曾聽聞英國人休博特·詹姆斯(Huberty James)在使館被圍時遇害之事?」(1900年6月22日)「確有所聞:我目睹他在皇城東門外被處決。榮祿意圖相救,但老祖宗聽說他任教於京師大學堂,那是她所憤恨的,大學堂與翁同龢及維新黨相交過密;因此她下令將蕭(詹姆斯)當場斬首。聽著他求救實在是讓人心碎。
一個時代的開始(7)
「自始至終除了榮祿,我猜還有皇上(這時他語氣明顯帶了輕蔑),堅決反對之外,我們皆信任義和團,連慶親王在內,儘管他從未明言。因此我們在你們洋人眼裡,都是罪可及誅的,我也是死罪難逃!我猜可能是我的俄國朋友從中斡旋,我才倖免株連。」
繼而他坦陳他與俄國公使交往密切,俄公館當時是各國領館中最具勢力的。他與俄羅斯亞洲銀行經理、後來成為駐華公使的波科蒂洛夫(Pokotiloff)私交也厚。很多人都知道,總管太監李蓮英每年從關東半島總督、海軍提督阿雷克塞耶夫(Alexeieff)之處領取五萬盧布津貼,另外還有數筆巨款嘉獎他辦事得力,例如簽訂《喀西尼公約》(Cassini Convention)及其他慷慨條約時他表現不凡,最終是將滿洲裡拱手送給俄國。如果不是後來日俄戰爭改寫了局勢,清政府幾乎失了東三省,他和李鴻章同樣難逃其咎,不過他處在幕後而已。
李告訴我,幾乎每禮拜日他都應白雲道觀高主持之邀造訪,其實此事我早已知道,他實際是會見雷薩爾和波科蒂洛夫,商談「互惠之事」。提及許多歐洲使節的無禮——這顯然一直是他心頭之痛,我猜有些大使並不承認他位高權重,因此有意怠慢,儘管只是背地裡——他問我,歐洲是否有為立志做大使者專門設置的培訓學院。「若無,」他道,「至少應有學校教授禮儀舉止,他們往往出言不遜、行為失禮。」(我猜俄國人是例外!)他續道,自入宮以來他堅持記日記,錄下了他所注意到的老佛爺生活中的每樁事件,他很樂意借與我看。(有必要提到,1911年李蓮英過世之後,這本日記即為我所保管,是一部極為有趣的人物紀實。)「瞭解一切,就會原諒一切」:李對老佛爺忠心耿耿,有時顯得誇張,對她唯命是從,從日記中所述事實聽來這傳聞甚可靠。那日記很值得翻譯,但在當時,隻字不漏的佩皮斯(Pepys)佩皮斯(1633—1703),英國著名日記作者。作品是無人問津的。我粗略估計,如果翻譯成某種歐洲語言可以達到洋洋十五卷,比真正的愛圖瓦爾(L』Estoile)皮埃爾·愛圖瓦爾:亨利三世統治時期的編年史家。作品還長一倍。清朝正如尼尼微(Nineveh)和推羅(Tyre)一樣氣數已盡。也許某日,筆者會擇其要言付梓,除非我一命歸西;這日記比景善之作更深入內裡,景善不過是道聽途說,李蓮英所著卻是身臨其中的事實。
我道:「另,閣下可認識景善,前內務副大臣,卻並未位列上三旗的?」
「或我多言,我與他相熟:他言語乏味,常至我處喋喋不休。實難忍受,我便木然相對。他酷愛詳述家務煩惱,絮絮不止:其實,他下場甚慘;城陷當日被長子推入井中。」
「他果然聾了嗎?」我問。「否;但凡問至尷尬處,他便佯裝耳聾,他嘗言,失聰是福。」(拿破侖說過:裝聾作啞,殊不能成事!)
「忘了告訴您,」李接著說,「我的兄弟托我代為問候您。他說當日他被一名英軍鞭打,逼迫交代所謂的珍寶下落,幸蒙您從中調解。」
「是的,閣下,這也實非我願:我當時奉英軍總司令之名作通譯,他實際是迫切想知道您是否在北京,以此為由,登堂入室搜查。那指揮官名叫伯格,為人傲慢,目空一切,是英國軍人的典型,像阿喀琉斯荷馬,《伊利亞特》。一樣,一遇打仗便健步如飛,正如這場戰爭中他們在心存仰慕的世人面前所表現的那樣,總是事後智勇。跟他理論還不如同一頭豺狼爭辯:他簡直毫無憐憫之心。我記得可憐的李先生挨了十五記九尾鞭,羞痛交加,險些斃命。不過,我挽救了他的財寶;您的弟媳將我拉至一邊,告訴我銀兩藏在一堆薪柴下面。我引開那軍官的注意,他毫無斬獲,只好悻悻離開;最後我抬出你的威名嚇退了他。他膽小卑鄙,是個戴單眼鏡的白癡,英國政府的典型產品,絕不合格的軍人。」
一個時代的開始(8)
談到俄國人的慷慨,我給他講了個關於尼古拉斯二世的趣事。1891年他訪問東方之時,他的長子到訪廣東,朝廷授意總督出面設盛宴款待;一個相當於大總管的人告訴我,那次令他對羅曼諾夫王朝頗為不屑,因為太子殿下居然對如此隆重的宴席沒有任何嘉許之意。但許久之後他才知道,原來當日太子留下了高達兩千五百盧布的豐厚小費交與通譯,令他轉贈,但這筆賞金太過誘人,貪婪的通譯一文不落地私吞了。尼古拉斯向來知道中國人禮尚往來,他可能還相當疑惑,為什麼大總管沒有提及他的重賞,也許他也是憤然離去,以為東方人不識抬舉,怨懟之心,絲毫不遜大總管認為他吝嗇的鄙薄之意。我記得列夫·托爾斯泰曾要我帶一封介紹信給沙皇,告誡我一定要謹慎在意,切記給那引客的埃塞俄比亞惡棍一張一百盧布的例錢,這是最少的數目了;我猜俄國貴族會送得更多。
談到小費,李說,他適才進宮時對我說俄國使節給他的小費不盡人意,這話做不得數。似乎——我也能想到——他們每次來都會送他一千兩謝禮。我猜這區區小數目在李蓮英龐大的收入賬目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偶爾我也會猜想,以後每次來他是不是也希望我帶五百兩謝金給他: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財力是絕對不足以應付的。平心而論,大太監對我相當寬厚,以後他再沒有收過我的謝禮,不過在之後若干年中,每逢新年以及端午、中秋兩大重要節慶,我們都會互贈厚禮。他無論何時造訪我——相當頻繁——毫無例外總要賞我的僕人五十兩銀子;因此他是個相當受歡迎的客人。我不認為他是壞人:他對太后的確忠心耿耿;他並不吝嗇,只不過是不苟言笑。他彬彬有禮,但我的拙筆在此書中未能盡現。在我看來,他對老佛爺的影響力,在榮祿死後無人取代,牢不可摧,但相比拉斯普丁(Rasputin)之於皇后,或者意大利占星家Cossimo Ruggieri,與諾查丹馬斯同時代的占星家,但不如其出名。之於梅第希(Midicis)王朝的凱瑟琳,絕沒有那樣危險。他痛恨所有洋人,我卻是例外,對我可算寬厚了,還有法國人范國良(Mgr Favier),出色的音樂家和漢學家,也是他的好朋友。從我所提及的日記中可以看出,他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相當天真的人。例如,他言道:「無人可謂我濫用職權!我絕不像秦始皇及秦二世座下的太監那樣,指鹿為馬,以此格殺違逆者。」(日語中的「Baka」,源自中文的「馬鹿」,意指「傻瓜」,就是出自該典故。)
「閣下對榮祿有何個人評價?」
「他是我的朋友;儘管我們常常(現在還是)意見相左:義和團起事期間,你也知道,我們勢同水火。我深知普天臣庶,斷不會以親洋為念(請見諒),他厭憎洋人(現在更如此),但對老佛爺一片忠心,在保障其安全同時,希望固其位而揚其威。我們兩人皆一心向主,殊途同歸:爾等夷狄(他言及至此,笑了)眼下仍在我朝土地之上(對你本人,我很高興如此):義和團有一處是成功的,即讓西方列強無論情願與否,只能承認老佛爺之位無可取代,而載湉(他放肆地直呼光緒本名,即便太后本人,我也只一次聽過她如此稱呼)全無用處,如今她天庇神祐,執掌實權,光緒形同虛設,不過是個五穀不分的呆子而已。」
一個時代的開始(9)
李胃口奇好,吃完之後再飲了一杯酒,這漫長的宴請終於結束了。
李雙手顫抖,看得出煙癮極大。「你也看得出我有這嗜好,請恕我不能繼續作陪,又或者,你也一同來,抽上一槍?」
「哦,閣下,我沒那麼大的福氣。您無須為我費心:我能與您這位赫赫有名的人會面,聽您一番高談,榮幸之至。」
李離開之前又說,老佛爺午睡醒來會傳召我。「你就在這裡抽煙飲茶,不必拘禮。」
我一邊坐等聖召,一邊抽著口感極好的俄羅斯雪茄,一邊思考著慈禧令我想到哪一人。最後終於想起是伯德特·庫茨男爵夫人(BurdettCoutts),十九世紀中後期的慈善家,以慷慨著稱的名門淑媛,相貌平凡。儘管一國太后與男爵夫人相差迥異,但她們的話音和舉止十分相像。小時候我經常被邀參加她在皮卡迪利附近的寓所舉辦的青年人聖誕派對。我清楚地記得她略帶假音的講話,還有半是強制、半是嫵媚的態度,是個典型的維多利亞時期的婦人。另外蘇珊·唐利夫人,駐華代理大使的妻子,其夫後來做了荷蘭海牙的大臣,也曾與太后有數面之交,她也覺得兩人甚為相像,對太后本人也評價頗高。
我坐在那裡,恍如夢中一樣,正當這時,年輕俊美的小崔子進來召我;他服飾艷俗如女子,但不以為恥,反而神態傲慢,就像亨利三世朝中的愛寵,或者佩特羅尼烏斯(Petronius)偉大作品《羅馬衰亡》中的一個角色。他對我很恭敬,甚至有點諂媚,令我想起「聖壇的老鼠」,還有一句名言:「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奉太后命害死皇帝的崔德隆是他的叔叔;小崔子應該尚在人間,我相信他叔叔也還活著。
行至太后尊前,我叩謝她的厚賞。
「總管太監言道,那頓簡餐還合你心意。我猜你不吃煙的?你這個年紀,是不宜碰的。像我這樣的老人,淺嘗輒止,無傷大雅。我的兄弟桂公爺就太過沉溺了。上海的鴉片船就是你們珠寶商的,你說你們可曾有愧嗎?」
「陛下,那確是有礙觀瞻,辱我國名。」
接著太后又慷慨地為我封賞。「陛下,我已經無言表達我的感謝:即便再生百次,生生效忠於您,也不能回報您浩蕩天恩之萬一。」
「下次再傳召你,你就可以乘高抬大轎,身著官袍,頭戴紅珠覲見;你要多用些家臣,才當得起新晉的身份。告訴我,你一定是孑然一身,尚無女眷吧。有否想過情愛之事?不過也無妨,正如佛家所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儘管太后只是出於好奇,才有此一問,但我還是想到了凱瑟琳·梅第希(Catherine de Medicis)某次曾以同樣的問題,問年輕的蒙哥馬利伯爵(Montgomery),他在後來的一次比武中(可能是意外)導致了亨利二世的死亡。蒙哥馬利把這當做年輕皇后的示愛。皇后因國王另結新歡戴安娜·普瓦捷(Diane de Poitiers)而失寵。自然,我當時無此臆想;不過那時太后的確令我想到盧浮宮陳列的一幅凱瑟琳晚年的畫像。太后寬厚地賜座,繼續問我:「與我講講維多利亞女王之事:她是和她的猶太總理大臣(迪斯雷利)相愛嗎?」
「不,陛下,據她丈夫所言,她十分忠貞。」(我不知道是否失言。)
「然則她何不退位,安度天年?」
一個時代的開始(10)
「權力無邊,不甘引退,陛下:另外,她也不信任她荒淫的長子。」——「便如同治帝那般」,——慈禧脫口而出——「可歎,此子也相當不孝。」——(便如光緒帝,她插口道。)「那麼,」她問,「總理大臣愛她嗎?」
「在他的回憶錄中,是用了暗含愛慕的語言,但此人向來誇張肆意。他稱她為天後、仙人,但他酷愛逢迎,正如其他臣民對女王陛下一樣。」
「皇帝既不孝,為什麼女王不廢黜他?」
「陛下,法律未賦她此權。要剝奪他的王位繼承權,必須由社會三個階層的代表,通過一項廢除法案才能執行,即便他被廢,根據長子繼承權,王位也會被傳給他的長子或長孫。」
「這權力果真大,」太后說,「也果真小。你的家族中有人做過總理嗎?」
「父輩中沒有,但母輩中有一位,在拿破侖時代(嘉慶年間),另有一位在您攝政初期。」作者常將許多政治人物冒認為親戚,此處顯然又是將和他毫無關係的政客查爾斯·詹姆斯·福克斯(Charles James Fox)說成他的先祖:奎克王朝的商人查爾斯·福克斯(Charles Fox)。
「英國還會發生政變嗎?」
「回陛下,不會了,除非水往高處流,日懸中天而不落;有人企圖發動過一次,確切說是兩次,但都以失敗告終。」
「我們說,除非黃河水變清,」老佛爺道,「不過你們朝代也是外族所建,然否?」
「是,陛下,直至今日,德語仍是宮廷語言。」
「我朝亦如此;滿語曾是宮廷語言,我們的風俗與蠻子(對漢人的蔑稱)大為不同。俗語說,旁觀者清。你認為我朝會發生政變嗎?」
「陛下厚德治國,絕不會有。」
「北方國民愛戴我,但南人對我既怕且恨。我不會活到千秋萬歲;我有生之年,這所有榮華富貴,難道最後只是曇花一現、南柯一夢?」(我想到「被喜愛者」被喜愛者指路易十四。的話:「我在世一日,便延續一日……我的繼任也必須善待。」)
正在這時,太監端來三碗剁碎的肝臟喂京巴犬;其中兩隻打將起來,太后敏捷地分開了它們。接著她迅捷如電地立刻轉入另一個話題,她立在當地,言語激烈:「我猜你也聽聞珍妃的事了?」
「是的陛下,她對您不忠,您……」
「賜她一死,」老佛爺說,「不錯,但你未聞其詳。我可以告訴你。」她的表情完全變了,倒似更美了;怒火壓抑,威儀更現;她看上去好像復仇女神,像是把憤怒直指特洛伊人的赫拉,「天人一怒,焰焰何如?」維吉爾:《埃涅伊德》。當日她得知東宮太后戕害了她心愛之人,必是這樣的神情;當日她怒斥端親王狼子野心,不愧他的狗名,(他的第一個名字「載漪」中,有一個「犬」旁。)必定也是這種神態。我每每想到那時,都覺得心驚膽戰。四十年過去了,這一幕依然深深烙在我記憶深處;就像硫酸在我的脈搏裡灼燒。即使是貝恩哈特(Bernhardt)夫人扮演的克利歐佩特拉(Cleopatra)和狄奧多拉(Theodora),或者西登斯夫人(Siddons)扮演的麥克白夫人(Macbeth),都無法超越。她哀傷而優雅,態度激烈,雙手纖纖可愛,嗓音即使在極端激動之下依然悠揚動聽,那個不恭順的妃子給她的嘲弄和屈辱此刻仍歷歷在目,那樣的痛苦實在無法忍受,她才會大失常態。如果這是表演,全世界都找不到一個如此才華橫溢的女演員;然而,這顯然不是專門為我呈演的戲劇,不是為了宣傳渲染而刻意編排出來,以喚得全世界來同情一個橫遭誹謗的婦人。她這一揚聲發怒,又有幾個太監(已有兩個在旁侍候)進了會客廳:他們早已聽說此事,嚇得如同釘在地上一般。
一個時代的開始(11)
李蓮英走近前來,但卻不敢出聲,四肢發抖,諾諾不言,臉色發青:「老佛爺,別再為過去的事煩惱。」
太后對他的勸誡置若罔聞,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悲慘的時刻,她看上去沒有任何歉悔,反倒像沒有報復痛快,只恨不能再殺那妃子一次。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到優雅的莎拉(Sarah)在《費朵拉》(Fedora)中的台詞:「殺了他,殺了他,殺了這個不忠的愛人」,還有在《蝴蝶夫人》(La Tosca)中說的:「為什麼我不能再殺他一次(她的愛人背棄了誓言)?」
亞里士多德說悲劇能將激情淨化為憐憫和恐懼:當時我並無激情可淨化,只剩了充沛的憐憫和恐懼。我知道太后陛下的脾氣,猜測不知她盛怒之下,會不會忘記我是貴客,突然再次排外攘夷起來,那我就萬劫不復了。這想法可能荒謬,但當時我猜太后正是歇斯底里,神智失常:今天回想起來我為自己的怯懦頗感羞慚,不過那時我真的希望地上能裂開一條縫讓我藏進去。我就好像一隻被眼鏡蛇嚇到的兔子。
太后言道:「7月20、21日,你們洋人轟炸京城,宮廷四周彈片紛飛,我和幾名大臣連同太監急於離開北京。榮祿當時不在,若他和我一起,或許……」太后沒有講完(可能她的意思是倘若榮祿大學士在,一定會勸說她饒了珍妃的性命)。天正破曉,我們備了四輛大車出行,扮成農夫行狀,等在通向神武門的路上。我派人叫了皇帝和皇后來,我根本無意帶珍妃同行,甚至不願見到她,我知道她對皇帝的影響,她飛揚跋扈,對我相當不敬。不料,她與皇帝同至:我們等在後門,那裡有口深井。你既得了我的諭旨可以隨意出入紫禁城,下次你再來可去親見。
我問那膽大包天的女子:「無我的旨意,你前來幹什麼?」
她答得相當無禮:「因為皇帝不能離開北京,你愛逃你盡可逃。皇帝可以與洋人談判,他們信他而不信你。」
「大膽賤婢,你知道你在和太后講話嗎?」
「你,你不是太后,你對咸豐帝不忠,現在死罪難逃;你是榮祿的情婦!」
「我聽到此處,便命小李子和另一太監架她起來,投入了井中,這等忘恩負義之輩,絕不可姑息。我在車中等著,直到她的呼聲止歇,下人壓了塊巨石在井口,方自離開。」
接著,她沉默片刻。「你是外人。你說:我是對是錯?宮裡的規矩,有妃子犯上不敬,罪及至誅。」
「她是自尋死路。」我道,「太后也是別無選擇。」我還能說什麼?識時務者為俊傑。服侍的太監聽了我的回答都大為寬慰:李蓮英後來告訴我,他當時駭得半死,只怕我言辭稍有不慎,必遭大禍,他更將大難臨頭!
令我安心的是,老佛爺漸漸恢復鎮定,仁和慈善,令我再次聯想起我方才提到的維多利亞時期的女伯爵。她說:「現你已知真相,倘外間再有訛傳,污我殘忍好殺,你可為我澄清。今日就到此處,但我會再召見你,不在此間,就在頤和園或萬壽山。你小心保重。孔子有言:『時不我待。』你這就跪安吧。」接著她優雅地揮手示意我退下,我再拜了一次。
李蓮英禮貌地送我穿過皇極殿。六年之後的十一月,我身穿喪服,外披羊皮背心,頭戴既無頂珠也無紅櫻的官帽,腳穿白鞋,頭髮蓬亂——國葬中規定如此——在巨大的靈車前致禮,裡廂安放著太后的聖體。喇嘛們唱著同一調子的輓歌,祈禱她安息。我和李一同走到門外,他引我看九龍壁,那是乾隆期間建造,代表迷信的威嚴。我的馬車候在當地,鳳諭欽點我享有特權可停馬車在宮門。
「我會再傳你的,」李道,「下次再覲見時,勿忘乘轎來。」(李蓮英果然信守其言,以後幾年中,我們常常見面。)
「無須再送,請留步。」
「遵命。」返程中,我健談的僕人一路道賀。剛才他不僅被待以上賓之禮,還受了一筆厚賞。
榮祿大人(1)
愛德華七世突發闌尾炎、導致加冕禮夭折之日,幾乎是我四十五年居京生活最炎熱之時。該日,我驚喜地收到榮祿的名片(其字體平實細小,令我想到英國公使,此人名片上,名字的三個字母大如小號茶杯),門人還報,一位滿族官員希望見我,為大學士傳話。大學士榮祿是帝國最重要之人物,老佛爺的堅定擁護者,未來攝政王之岳父和今日「滿洲國」皇帝之外祖父。
一位高大英俊的滿族官員被請至我面前。此人是明顯的鷹鉤鼻,面色清新健康,三品頂戴。我們互致傳統的屈膝禮。他說:「大學士剛剛晉見歸來,想邀您即刻到他府邸,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您能否前來?他將傳令門房,您能直入他的書房。」當然!我是否願意訪問已被逐出教會的奧壇教區(Autun)主教、與之討論霧月十八日政變或者與查爾斯·詹姆斯·福克斯(Charles James Fox)一起討論第一執政官Charles de TalleyrandPerigord (1754—1838)在被逐出天主教會之前,任奧壇教區主教。查爾斯·詹姆斯·福克斯(1749—1806)是他所在時代的政治領袖之一。如前文所注,巴恪思常常毫無理由地自認為是查爾斯·詹姆斯·福克斯的親戚。?我為之大喜,但是,因為對此榮譽幾乎毫無準備,我也明顯地不知所措。我說:「敬請向大人轉達鄙人的景仰之情,有幸凝望泰山北斗,聆聽他的言談,看犛牛尾拂作者注: 古人在社交聚會時使用此物,塵談一詞即保留下來,成為傳統符號。(這個詞似乎並不存在;也許巴恪思想說的是清談。這是一種機智的哲學談話,產生於漢代末期。清談老手經常手執馬尾拂塵。)指點迷津、導人平靜,是無比的榮耀。」
榮祿的代表,五官俊美,名叫耆善,告辭回報去了;我知道中國人講的「入國問禁、入鄉隨俗」,因此感覺,此時最重要的,乃是咨詢一位權威之士,以確定打賞門房需要幾何。因而我急忙找到一位朋友,他曾是湘人瞿鴻璣(外務部尚書,後升任大學士、軍機大臣,1907年因「交通報館」而去職)的秘書,又是滿族人,對此重要關節多有瞭解,能夠知道在此情境下,合適的數目是多少。他告訴我,每月,榮祿的門房從訪客、求職者那裡至少收到兩千五百兩銀子,約合四百英鎊(我想,實際數目可能大得多)。通常,總督或巡撫需付五百兩,次級官僚遞減。根據我的情況,因屬特別召見,一百兩即可。於是我備足銀兩,細加包裹,小字署名,由戈什護(滿語,意為騎馬侍衛)攜帶,一同前往東廠胡同。此地在京城東部,與皇宮方向相反,離我住處並不太遠。胡同之名來自明朝的一個重要機構,它由宦官掌管,是類似於「星法院」的秘密法庭,以拷打和非法處死政治犯聞名。魏忠賢是十六世紀三十年代的總管太監,被尊為「九千歲」,東廠在其治下惡名更著。我的目的地即是魏的私宅。那時,嚴格意義上的「朝廷」位於皇城之中的宮廷區。
一到榮府大門,我就想起人說,「大學士榮府繁華如市」。狹窄的巷子裡擠滿騾車(那時少有人力車,也不會聚集應召)、官員的扈從及其馬匹、藍白頂戴希望得見的官員、在門內便利地方的兩頂轎子,更不用說到處是賣食物和清涼夏飲的小販、乞丐、衣衫襤褸的旗兵。榮祿的一隊親兵全副武裝,一臉凶相和警惕,守著大門。
榮祿大人(2)
戈什護呈上我的名片,以及最重要的「門賞」;一位面色肅然、留鬍鬚的門人出來迎候,他著官服、裝飾性的藍色頂珠,吩咐親兵:「大學士正在靜候此人。」
後者問道:「紅人兒賞多大臉!」
門房答道:「他知禮。大學士在此接待的所有外國訪客之中,只有兩人付了賞錢:日、俄使節。大人回訪外國公使館時,賞下兩千兩銀子,分給中國僕役。公使之行為對他無異於羞辱,法國代表稱他為拳民頭子:只有日本人和俄國人感謝他拯救了公使館。」他轉身向我:「大人在等您。但是大學士王文韶剛才來訪,留下午餐;故而,還勞您在內書房稍候。」
他帶我穿過迷宮般的庭院,告訴我有三十餘個訪客在不同的地方候見,有的清晨已至,只為與榮祿有片言隻語的交談。我們最後來到宅子後部一個別緻小院,有一個月亮門和兩株高大的刺槐。牆上的繪畫乃小說《財富夢》(《紅樓夢》的誤譯)的場景;院子一角是鳥捨,八哥與鸚鵡交談正歡;亦有一池,滿是金魚與含苞的荷花,旁邊有一巨大籐樹,或許是手眼通天的太監魏忠賢所植。門人帶我進入書房。此房朝南。儘管彼時京師並無電扇一物,房中卻有長條冰塊置於兩個琺琅冰匣中,還有一個由人操縱的老式風扇通過槓桿操作的固定風扇。,因而涼爽宜人。
門人離開之前說:「請在此等候,午餐稍後送上。您是幸運之人,因為大人很少在此見客:只有其高婿醇親王和總管太監李蓮英。」
無須太多想像,就可描繪「內室之秘」——語出《頌詩》。這位權傾一時的太監統治帝國達六年之久,並且說服天啟皇帝為其建立聖祠,皇帝正是在這裡頻繁地秘密會見他最心愛之人。若有勇夫,指責「無恥的雞姦者」篡居高位,他們必殺之而後快。在此之餘,他們盡享同性愛之「歡娛」。恩主逝後,繼位者是天啟的兄弟、正直的崇禎,宣告了他的失寵。他當時也必藏身於此。自裁使他逃過了迫在眉睫的死刑。他的派系也遭無情鎮壓。1900年變亂之時,此宅系懷塔布財產。此人是慈禧族人,同情拳民。他是榮祿之友,因而後者在帽兒胡同的府邸被燒之後,客居懷塔布府上。朝廷出逃後,懷塔布自殺,榮祿買下這片產業。只有東北的一個角落歸於其兄佛四,他開了一個飯店,名為「余園」。
榮祿的書房裡掛著太后手書的卷軸「國朝護衛」和皇上的「國家干城」。稍後他慶祝六十七歲生日之時,老佛爺賞賜了金盤玉笏。房中還有一座玉製「須彌山」作者注: 佛教中的天堂,兩個華麗的黃色雍正碗,一個郎窯瓶,許多商代青銅器。藏書主要是史部書籍,一套精美的明版《左傳》上留有榮祿的評注。彼時我並未想到,此書在他死後會由我買下,現存於牛津圖書館。榮祿並非傑出學者,而其書法非常漂亮。傢俱與房內裝飾相諧,多為明紫檀;西牆是乾隆年間的掛毯「帝王狩獵圖」,系由耶穌會士指導下織造的仿哥白林樣式。
屋內侍者面容秀麗,顯然榮祿對其非常喜愛。訪客們為其人格魅力而來,卻很容易被她們奪去了注意力。我很喜歡另外一件出自皇室的禮物,按下一個按鈕,鍾內會出現一個穿凡爾賽宮廷服裝、戴假髮的玩偶,手持毛筆,在紙板上寫出字形優美、筆畫準確的「頌文華殿大學士壽若不老松」。
榮祿大人(3)
我還注意到一件精緻的喀什地毯。京師的伊斯蘭教團體將其送給榮祿,以感謝他在拳民暴動中提供保護。雖然在拳民的頭目之中,進攻使館區的凶狠頭目董福祥是彰義門內清真寺的虔誠教徒,但是,如所周知,在這些狂徒眼中,穆斯林和基督徒同樣是惡魔。侍者告訴我,那個刻工精湛的黑檀木架全身衣鏡也是老佛爺賞賜,是1793年馬戛爾尼爵士帶到京師的「貢品」之一。此鏡並未出現在喬治三世送給中國皇帝的官方禮品清單之上,我猜想,它是馬戛爾尼爵士或其同行者喬治·斯當東爵士在廣州所得,把風流的威爾士王子(後來的喬治四世)的一幅畫作替換下來。他們從加爾各答起程之後,此畫丟失(大多數人會說,這個損失不算太大)。
一頓奢華的午宴已經準備停當。燕窩湯、魚翅炒蛋、絕妙的風味薑汁燉鱈魚、扒爛燉熟的鴨、筍尖、招人喜歡的水果沙拉,酩悅香檳並不太干,冰涼宜人,來自高加索的茴香利口酒,名字我已經忘記(或許是Anisovka)。據侍者說,俄國公使雷薩爾(Lessar)剛送了一箱這種酒給大學士。事後得知,彼時溫度在陰涼處尚有一百一十五度(46℃),因而無法欣賞如許美味。不知榮祿大人的日常菜單是否如此精緻,或者只是為大學士王文韶特殊準備的午宴。我給兩位小廝和前述侍者各五兩銀子小費,並有幸得到他們的讚賞。他們說:「他很大方。」
受此意外(假設發自真誠)之譽,我有點飄飄然,不禁(以小比大地維吉爾《牧歌》)想起1790年的一樁秩事。當時菲利普公爵(Philippe Egalite)被迫滯留英格蘭,「王子殿下」(Prinny)(聲名狼藉的威爾士王子喬治),「雪利」(Sherry)(雪利丹Sheridan)和查爾斯·詹姆斯·福克斯(Charles James Fox)常去布魯克斯俱樂部,在底樓有凸窗的房中通宵以法羅牌賭博。奧爾良公爵贏了大約五千英鎊,賞給僕役三百三百英鎊,原文疑漏寫。,即中國所謂「零錢」或「底子錢」。福克斯寫信給其兄霍蘭爵士,引用大堂門房之語:「先生,您的王子朋友既好色又滿臉是痘、渾似肉球,他只是一隻神氣蛙(此系當時對法國人之蔑稱,如同法語中稱呼英國人之討厭鬼),但是做事倒是大氣(原文如此)。」
訪問大學士之行破費不少,但是想到為我的僕人們贏得不少面子,我甚感安慰。這是因為,大學士一定會以相當的數量賞賜他們;當然,他確實如此做了。
此時我聽到人喊:「大學士到。」但是面見他之前,我想請讀者(如果有的話)傾聽我的心事,坦露一個秘密:也許他已經被神化了。當我寫到榮祿之時,崇敬無以復加;我已經把他理想化,部分是因為景善的日記巴恪思可能改動過這個日記,部分是因為沒有他,華北的所有外國人將無人生還。我有幸認識許多有魅力的先生女士,如紐曼(Newman)主教、羅斯百利(Rosebery)爵士、莎拉·貝恩哈特(Sarah Bernhardt)太太、艾倫·泰利(Ellen Terry)女爵士、巴利(Barres)、魏爾倫(Verlaine)、比爾茲利(Beardsley)、於斯曼(Huysmans)、托爾斯泰(Tolstoi)伯爵,他們的恩惠、友誼對於我的價值遠遠高於任何財寶或梵蒂岡的所有經卷;但是,眾人之中,我唯有從榮祿身上感到最強大的魔力。他對偉大的太后忠心不貳,其愛戴昭昭,遠勝於埃塞克斯(Essex)伯爵之於名實不符的「童貞」女王,或者費爾森(Fersen)伯爵之於瑪麗·安托瓦內特(Marie Antoinette)皇后,他就像「達修反對整個世界」這個說法是歷史學者的編造,用以描繪亞歷山大時期的主教達修(293—373)的立場。他反對阿里烏斯教派的異端,後者得到了帝國政府支持,強大得如同是整個世界。一樣對抗皇子和君主的其他謀臣。太后專制,即便對他有情,稍有不慎也會性命難保,以我之見,這使他成為一個無與倫比的騎士。任何人都無權指責他:他是完美的騎士,忠誠與無私奉獻之楷模。此人壽數若延長十年,世事將會怎樣?如此想像,非常令人著魔。首先,在1909年,他會保護袁世凱不被攝政王罷免,兩人會通力合作。1911年也就很可能沒有了革命,他會繼續領銜軍機處,袁是其得力助手,而老佛爺「依然健在」。
榮祿大人(4)
榮祿進入院子,我向他致以滿族禮,他的回禮盡顯貴族優雅。他道:「受等了。如你所知,王大學士系不期來訪。他已失聰,故其行程常常延宕。還望午餐適口。」
「敬謝大人召見及賜宴之美意。」
榮祿道:「我要見你,一則因為老佛爺告訴我,你對她所言甚是:她之為母、為太后,適足稱楷模;各國以太后為千古一人。二則,關於拳民暴動,我有幾事相告,望尋機代為揄揚。屋外酷熱,入內再敘。」我發現,進入書房的台階雖少,榮祿亦不勝其力,需兩側扈從扶持。他戴著牛角框眼鏡,進門之後即收起,我也因此能夠細觀之。此時僕役送上水煙筒,他顯然頗好此道。榮祿著夏布長袍,淡藍色絲綢短馬甲;他英尺,身形瘦高,略顯虛弱;雖已六十七歲,氣色很好——難怪多年以來被稱為「女孩臉」將軍。
早年,榮祿以馬術精湛而名聲在外。無人可馭之馬總要由他制服。朝廷於1902年正月返京之後,他未再騎馬。但是,在西安府之時,他曾多次騎馬出行。他嘴唇很薄,大半藏於長鬚之後,即使粗略觀之,也能感到他的下巴所顯示的堅毅和決斷,鼻子直,頰骨高,眉毛濃重,額頭飽滿。如所周知,中國人認為大耳有福。如若果真如此,榮祿就不算完美,因為他的耳朵又小又尖。他雙目明亮,飽含深意,為我平生所見之最。初見之下,他的眼睛似乎是灰色的;但是,當他在談話中變得精神抖擻,尤其當他敏銳地想到一個話題,眼睛的顏色遂變得更深。當他大笑,他的整個面龐,尤其是眼睛,奕奕生光。他和許多滿族人一樣富有幽默感、笑容熱情洋溢。他的一舉一動中皆有一種難以描述的高貴、和諧;他的姿態威嚴卻毫不傲慢。我注意到,他對僕從也溫文有禮。他身上有一種罕見氣質,和聖西門(SaintSimon)所寵愛的勃艮第公爵(Duc de Bourgogne)(法蘭西和整個世界其實不配擁有他)相似:來訪者無論地位多麼低下,榮祿總能使他感覺到,他是榮祿熱切等候的人。他有一種(如聖西門所說的)「偉大的風度」,連「太陽王」路易十六也只能望其項背;一個人只有真正接近他,才能從他身上感到徹底的如沐春風,感到似乎已經與他相知一生。就此而言,他與查爾斯·詹姆斯·福克斯頗為相似,後者廣為同時代人所愛戴——而他那偉大的敵人皮特(Pitt)卻冷酷可畏。據傳榮祿吸食鴉片,對此我無從判斷,但是我注意到,他的瞳孔擴大。以此推測,傳言不盡不實。
他的身體看來一切正常,只是剛才上台階之時頗有困難;但是榮祿告訴我,他有腰疾,日夜侵擾,偏頭痛也磨人不淺。他的眼緣明顯浮腫,但全身精氣十足。榮祿逝於次年四月,最後的日子頗為痛苦:據說他的病是脊髓灰質炎(一位外國醫生如是告我),據我所知,令人苦痛。
榮祿說:「敬祝安康。另外,王文韶大學士請我代致問候;他告訴我,你對國朝忠心不貳,而且智力超群。」
我回道:「第一句誠然,但第二句過獎了。」
「究竟如何,我自有判斷:我已有感覺,你我頗為契合。王提到老景善的日記。他說,乃是由你發現,他已讀過。景善提到了我,是嗎?」
「回大人,提及多次:他似是身不由己地對您讚譽有加。」
榮祿說:「來自敵人的讚譽,確是最高之讚美。」
榮祿大人(5)
「大人認為,景善之失聰,是否已到無法聽見人語的地步?」
「否;他之失聰,大體系作偽。對於拳民,老景善不知該褒該貶;他只能如此,以自求平安,或者俗語所謂『騎牆』。」
「大人以為,他的言辭是否可靠?」
「可靠。此人酷愛閒談,根深蒂固,且萬事關心。許多內情,來自王文韶大人,王亦把自己的邸報與他抄錄,不止一次。」
「他提及,董福祥曾造訪大人,要求借用五英吋的克虜伯槍。」
「正是:我假裝沒有聽到。有人定下陰謀,對我不利,所幸一個門生及時報警。」
「好,」大學士續道,「你可隨心所欲發問。便再無稽之言我亦不懼。我造訪法國使節時他曾問我:『閣下為何相信義和團?』我答:『我相信義和團最終會毀我江山。』」 提及畢聖(Pichon)毫無技巧的問題,榮祿笑得頗為諷刺(我以為)。他又言道,除了日本和俄國公使,其他皆不知禮貌為何物,回訪時甚至在他本人的寓所輕侮他。
我猶豫片刻,再問:「閣下是否能告知為何太后在嚴詞痛斥義和團之後,突然轉而扶植?」
「是,」榮祿道,「老佛爺六月十三(公歷7月9日)從頤和園回北京時,告我,此騷亂已至禍國之境,欲予以平息。但一兩天之後,我從南京總督劉坤一處得知,一份設於上海、擁護英軍的英國官方報紙上刊載一文,責令太后退位,必要時以武力迫之。自然,我需稟報太后;她立即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出自孔聖《論語》),我將滅此朝食(出自《左傳》,日本至今有此用法)。』現在我問你:倘一設在貴國、與我國使館聯繫的中文報紙刊文責成你們已故維多利亞女王讓權,她會作何說法?」
「她會義憤填膺,但作為憲法上的君主,她所能做的只是撤回使團,有可能查封報館。」
「不錯,但太后不是憲法上的君主,勿忘其地位實不合法。您讀過我國歷史,可知本朝有族規,任何一位葉赫那拉氏均不得成為皇后。不錯,此規矩四十年前便被遺忘了,但即便如此,中國歷來反對皇后聽政或當政。你知道唯一的女皇、唐帝武則天,史上皆以她為謀權篡位者。呂後倒行逆施,更成為天下話柄。輔佐皇帝、壓制皇后,方為正道。若有人說太后只能輔佐皇帝,皇帝大權現被其竊取豪奪,她必會暴怒,即便是四年前康有為的維新運動都不會令她如此。太后以為,最壞不過是洋人被屠殺乾淨,但此後動亂不平,仍需她繼續攝政。好在,西方列強現已承認事實,沒有她,騷亂更難平服。」
榮祿說到此處,言語激動,他停下來,敬我「獎賞」:他的嗅瓶是郎窯精品,煙味濃郁,沁人心脾。按照習慣,我不回敬。我把瓶子遞還給他時,注意到他的手異常精緻,小巧分明。我欣賞著他無名指上所戴的碩大寶石,他告訴我,那是尼古拉斯二世所贈的生日禮,以答謝他的盛情,另外還贈了其他珠寶。
「每年太后壽誕,沙皇都會寫信祝賀,在信中稱她姑母。這在外交中適宜嗎?」
「是的,」我答道,「他也如此稱呼維多利亞女王,儘管後者是他妻子的外婆。」
榮祿此刻摘了帽,他的頭頗大,頭髮略帶灰白。他說,這頂戴上的巨大珍珠就是關東半島總督阿雷克塞耶夫(Alexeieff)所贈,他也以一隻大白玉如意回贈。
榮祿大人(6)
「還有一事,恕我唐突。義和團起事那年的6月24日,克林德(Freiherr von Ketteler)公使德國駐華公使,1900年6月20日途經總理衙門時被殺,成為義和團運動的導火線。被害。不知閣下能否告訴我,太后對於事件有何想法?」
「她為此怪責我,然我相當冤枉。克林德來信要求到總理衙門交涉。太后聽說,命我與之接洽,並提議改在德國公館面談。我並不在總理衙門當職,她特擢我為全權大使,專事負責護送外交使團和外國團體離開北京。我照太后的旨意擬了信,但由於洋人的哨崗禁止閒人進入使館街,我的書僮未能將信送到。如你所知,克林德次日堅持到衙門來,結果為恩海射殺,太后大為慍怒,因端親王未經她許可即授意恩海:凡過往洋人,殺無赦。她斥我不知變通,質問我是否把端親王當成真正的主子!她痛恨的非公使被殺,而是未得她准許之實。我與太后相識,已逾五十載。我們自幼親密,兩家也是世交,我常陪她去市集玩耍。誰能料想她日後貴為一國之後,誰能料想我效力身側?」(榮祿的神情半是憂傷半是滿足,一個回首前塵的老人。自然,我沒有問他那個問題;但許多人都知道,她曾和他有過婚約,只是命運難測,道光駕崩後,皇后於1854年,選她入了宮。)
不瞭解北京(人們現在叫「老北京」)風俗的人聽到榮祿回憶與太后的兩小無猜,如何常陪她趕集,如何一同騎馬或步行去集市,一定會備感詫異。其實在當地並不出奇,當時全國都聽過一個說法:北京城三宗寶,馬不踢狗不咬,二八姑娘滿街跑。其他城市現在或過去比北京人口密集,但滿族統治把京城從明朝經年累月的舊俗中解放出來,在這之前,女子只能足不出戶,恪守家規。
榮祿告訴我,1856年她生了太子之後,被咸豐封為「懿妃」,特許回娘家省親;他也被邀在男男女女的親戚中迎接。作者註:這一節被我的敵人布蘭德從《太后統治下的中國》中刪去了,他根本無權改動我的手稿。他認為自己是比我了不起的作家,但即使這樣(未必是事實)他也無權略去這個這麼重要的情節,或者不顧原文而改動我的翻譯。那是一個冬日,她新承隆恩,乘著御賜的黃頂轎子,但必須在日落之前趕回紫禁城。他清楚記得,她是多麼渴望再見到親人的臉,多麼熱愛回憶遠去的時光。可以想像,面對從前的愛人,談起自己新婚燕爾,那情那景,心碎何如。她對身邊之人的問題源源不斷,弟弟們的學業怎樣,舊家人的境況如何,與每個人交談。讓人不禁想起《紅樓夢》裡的著名章節:元妃最後一次省親的場景。
「私以為,」榮祿道,「西方各國在要求懲辦查處之時,自有其謬。對拳黨首腦或逼死,或流放(就好像三十餘年之後的國際聯盟所發出的制裁,現今已不存在),就事件本身而言,此次作亂的發起者、『頭等角色』,不但連名字都未有提及,反而被視為國中不可或缺之人。此實法理不容〔勞合·喬治(Lloyd George)當此之時便毫無猶豫,喊出『絞死國王』這樣最冷血的口號〕。你們洋人政府也漏了許多小角色,比如我友、總管太監李蓮英,他是力挺拳民的。他對老佛爺的影響不亞於我,我居宮外,他時刻服侍身前,更便利一些。」
「您怎麼看待毓賢和他的剿殺?」
榮祿大人(7)
「是了,」大學士道,「我猜到你會有此一問;你指的是毓賢上書請求將山西洋人殺得雞犬不留、老佛爺准奏之事。我可將老佛爺八月中(公歷9月)到山西,與山西巡撫毓賢的談話重述一遍。我當時在場,記得每一句話:
「太后:『汝在山西誅殺洋人,連孩童也無倖免。可知西方人稱之為殘忍屠殺,責難於我?』
「毓賢:『我奉太后懿旨辦事,今日在衙門校場殺得三十餘洋鬼子,您也是鑾駕親臨的。還有在山西另一地方,殺了個待產的洋婦,一支鐵棒捅進了她的陰戶(希望是立時斃命,少受痛楚)。』
「太后:『如此獸性,天人共憤!我從未允許你對婦孺大開殺戒。你也太妄為了。』
「毓賢:『渙汗其大號(《易經》)。太后諭令既出,奴才奉旨行事。』
「太后:『那也須見機行事。你這樣後患無窮。現今棺材價格日高一日,可早作打算。』
「而毓賢未能領會話中深意,結果如你所知,落得身首異處。我向來反對他調任山西。李蓮英收了四恆票莊支付的二十五萬兩白銀,打點此事。」
「冒昧一問,閣下估計宮中太監每年的薪餉大約多少?」
「我猜純入絕對逾五十萬兩,不含特別費用。已故的李鴻章大人任直隸總督時,年餉至少是其兩倍;但切莫忘記他的責任更大,宮裡不僅有上上下下的太監,更有最上頭的人物(指慈禧)。」
「關於『剿殺』的官文,按慣例,毓賢的奏折是應該加了紅漆朱印,由朝中專人送還給他。汝有所不知,各省奏折均是批了『已閱』的批文,有的還附了細緻批復,再送還上奏人。但此次李蓮英並未告知我和軍機處的其他同僚,而是私下拿了老佛爺的親筆批示,送與毓賢之婿濟綬卿——」
「抱歉打斷閣下,老景善在日記中提到他,這二人甚為厚密。」
「確是如此,」榮祿續道,「他住在城北,一生都在代岳父『探風』,他們翁婿通過山西的大票莊——四恆的各家分號,頻繁通氣。因此太后之令得以傳到太原毓賢處:因為並非通過正常的官方途徑,(你可記得孟夫子箴言:傳德之道速於置郵)毓賢本該置之不顧,再請批示。然而他本就殘忍好殺,遂按其婿傳來的『聖旨』行事。這確與章法不合,但太后(絕無不敬)也不能完全怪責他。
「無人比我更知太后:對於喜愛之人她寬宏大量,以至於姑息,但對一些小事卻無法釋懷。知曉此節,你便能理解過去四十年中種種不幸:阿魯德之死,同治之妻,和她共同輔政的東宮太后,以及竟敢放肆頂撞她的珍妃。」
說到此間,榮祿停口提醒我(完全無必要),在他有生之年萬勿再提起此話,除非太后千秋以後。「你看到,」他道,「一年半之前我在西安為太后起草政令,宣佈漸進革新之策。我曾引用《易經》之言:『四時變化,而能久成』。地殼最初之動盪,現今之穩固,即證明了這一說法,儘管有聖皮埃爾(Saint Pierre)的培雷火山(Mont Pele)之爆發發生在此前一年,造成兩萬人死亡。。或許你將親睹中國之變,我們所謂『滄海桑田』之巨變。
「閣下是指,您預見中國可能改朝換代?」
「如你所知,與日本不同,中華歷史上曾經歷二十餘次朝代變革。此一點更像貴國,目前為外族統治;儘管我個人並不以為滿人是外族,無論革新黨如何說。孔聖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恕我直言,我猜想我大清命數會超過大英帝國。貴國各懷離心,缺乏合力。但凡有一動盪,必定轟然而傾。忽必烈曾對丞相伯顏道:中國人如沙粒,只消挑動一族去對付另一族,就可以輕易御之。大英帝國即便連這樣統一的部族都沒有。」
榮祿大人(8)
話題又轉到我在俄國的經歷,榮祿道:「滿是好,但水滿則溢,論語中也有此喻。對於遲早知天命的王朝更是如此。羅曼諾夫王朝和大清都已經延續近三百年。太后延長了清朝氣數,否則四十餘年前已告覆亡了。當今沙皇能否一直保其權勢堅不可摧?」
「閣下對洋人作何評價?」
「我不能說一概反感。日本和俄羅斯對我相當客氣,但請恕我說(「你知道總有例外。」榮祿謙恭地笑道),大英國與我朝交往時傲慢無禮。例如,你國公使問我為什麼不制止拳民。我答,數月來我只為此事奔忙。我還續道,使館被困之苦與我相比不值一提。『明白,』公使答道,『我也不該有此指望。』我悟到的弦外之意為:『我不信任你。』俄國和日本公使從未敢如此無禮地對我說話。」
「能否問一個頗為敏感的問題?閣下是否相信,太后希望外國公使們安全到達天津,假設您當時是負責護送他們的?」
榮祿:「恕不能直言,從我以上所述,你應該已知答案。無論如何,倘我當此之職,倘需要大清軍隊,作為武衛軍統帥,我可調集精兵,保護他們安全到達。但是,」他嘲諷地一笑,「照我猜測,天津的洋人武裝必定會集結起來,與我鏖戰,那麼後果如何,我就不能擔保。」
「老佛爺有力量取締這次運動嗎?」
「是的,任何時候都可以:不幸的是,她在兩派觀點中舉棋不定,她本人覺得義和團毫無用處,但每日都有大臣誇讚他們的威力,令她不得不信。」
「閣下可否談談許景澄、袁昶被殺之事?景善在其日記中有詳細記述,究竟事實如何?」
「言之甚悲。此二人執行我的命令,將電文之中凡『殺』字皆改為『保護』,結果遭致殺身之禍。某日早晨,老佛爺勃然大怒,密令將國內所有洋人,無論是逃是留,一概殺無赦。我清楚老佛爺脾氣,知道她必會懊悔這一懿旨,只恐悔時已晚;於是我冒了大不韙擅改金口玉言,為此,我必萬死莫贖其咎。」
「七月初四(公歷7月29日),聖旨出,許、袁二人不忠於上,罪當處斬。我悲痛難言,跪求太后發觀音菩薩慈悲,饒了二人性命。我道:『一切罪責,都在奴才一人。此二人輕慢皇族,斥罵拳黨,實在都是奴才的意旨。擅自篡改諭令,也是我之前安排,這一切都是為保社稷安康,保太后尊嚴凜然不可犯。臣斗膽懇請太后賜奴才死罪,以樹國威。臣一死而已,來生當再為太后效犬馬之勞!』
「太后答道:『你代他們受死,實是一派胡言。這兩個逆臣最不能讓我容忍的是,他們像端親王和一些大臣一樣,囉囉嗦嗦出言不遜,竟敢要我退位讓權。不過既然你代為求情,我就網開一面,給他們一次機會。我給你三日之限,寫信給洋人,命他們速速撤兵。我封你為全權議和大臣。若洋人屈從,你盡可帶那二人去天津,談判議和。功高必有厚賞。但無論如何,我也不會退位,那只能讓時局更為混亂。』我叩謝太后,告假三日,與外國公使聯絡。我修書邀他們到總理衙門商議和談細節;但當時情勢變亂,洋人生性多疑,不肯信服,最終沒有應允。
「假期既滿,七月初七(公歷8月1日)一早我即上奏,使命未成。太后大怒,固不可勸。這三日中,許、袁二人暫被禁在北衙門(憲兵衙門),未移交刑部。當日十一點,他們被綁縛著押至刑場。我得知許已經神志不清(事先給他抽了鴉片),但袁始終鎮靜如常。沿途拳民圍觀,將道路擁得水洩不通,辱罵二人為漢奸。監刑官員為徐桐之子(因外交使團脅迫,徐桐已被斬首),瀾公爺以及英年。袁鎮定答曰:『孰為漢奸?絕非我二人。爾等(指載瀾)亂謀禍國,罪乃當死也!汝輩亂臣賊子,不得善終。』瀾公聞言,怒不可遏,欲上前擊之。行刑者立下其刃,千刀萬剮直至其斃命,死後再被斬首。」
榮祿大人(9)
榮祿述畢,也是大為動容。他遞給我一份官文,日期為七月十六(公歷8月10日),從未(我猜)外宣。內容如下:「今國民對洋人怨憎沸沸,非朝廷所願。人人皆知正在我、邪在彼。彼恃兵堅器利,殘殺無辜。我朝共禦外侮,天理所在。孰曾聽聞無良暴行,竟能直搗天子輦下者?更有洋人,干我朝政,大放厥詞(指慈禧退位)。就各國軍隊之不法行徑,我已嚴告各國天子聖上。現俄國沙皇回復已至,言辭禮貌公允,更說明彼等行為天人共憤,勢無立足之地。今重申先前諭旨,由榮祿與各使節磋商,撤除所有軍力,復現戰前和平,以彰我朝歷來寬宏仁厚之心。」
我細讀文書之時,榮祿由衷而笑。「這是我的意思,」他道,「但文字有所出入,與我當初起草的不同。尼古拉斯二世確實回告曰願意議和;而維多利亞女王、德國國王和美國總統之處卻無回音。皇帝等離京之前,於七月十八(公歷8月12日)、二十(公歷8月14日)再發函兩封。第一封道:『今我國與各國為敵,實非甘願,實乃彼等逼人太甚,我人民退無可退,奮起反擊。若外國列強即刻退回天津,我國將立遣大學士榮祿為主和特使,與之詳盡謀劃。和平可待,我朝萬眾一心,只求千秋萬代,國泰民安!』」
「至於第二封官文,」榮祿道,「全由皇帝起草:在我看來,太多溢美之詞,不知讓你閱覽是否妥當。言道:『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
『體仁閣大學士、軍機大臣、武衛軍統帥榮祿,一心為公,賢明而經驗豐富,誠實且不事諂媚,民所愛敬。今特擢其為主和特使,全權代議。祿臨危受命,我朝仁善之心,至矣盡矣。任重道遠,我皆以為其必不辱使命。榮祿全力負責監督外國軍隊撤軍,盡快達成常規和平。當此局勢,求至善之策,乃我所願,既往不咎。』」
「最後,」榮祿道,「在結束與你的愉快交談之前,給你看一份太后離京前夜發佈的諭旨。你當理解,時局嚴峻,她更要做出最好姿態。再者,匆忙離開,也需給臣民一個交代。『國難當頭,社稷危殆,吾稟列祖列宗秋冬巡視全國之遺統,與上離京視察。太子、管事大臣、文武百官將循令留置京城,依例處理各自事務。各司其職,勿孚厚望。』」
談話結束前,榮祿又特別強調道:「汝等外國情報部門(除日本和俄國之外)實在無用。外交使團的拳黨首腦名單中,貽觳、芬車、桂春之名竟不在其列,這幾人正是殘殺上千教民、上千無辜平民的元兇。有一賣瓜攤販出身升而為義和團首領者,見我轎過,謾罵我為『假洋鬼子』。他殺了不少實足可敬之士,我因此上報朝廷,將其斬首。同樣,殺害蕭(James)的兇手,未有一人逃脫法網,英國公使卻並無謝言,反倒似認為我需為他的不幸罹難負責。你可能也聽聞楊立山(又名立山,楊是姓)及年邁的徐用儀和聯元七月十六被處斬之事。這也證明了拳民所出身之階級,遠比馬拉特(Marat)或羅伯斯庇爾(Robespierre)粗鄙。三人行刑前,『義民』圍觀,辱罵聯元與洋人范國良(Mgr. Favier)為友。聯元神態自若,答道:『爾等不過暴民莽夫,何懂國事?不錯,我與范相識,但並非因此轉而為教民。就好似汝等下流坯,父盜母娼。也許你母親(額娘,大學士在此用了滿族稱謂)臨盆待產,無處可去,不得已在附近的街槽產子。難道你生於馬槽,就是騾馬嗎?』說到此處,拳民即將其亂刃刺死!」
大學士已經暗示我該離開——我也不希望賴到他不歡迎為止,我謝了榮祿的盛情準備離去;他卻要我止步,送我一首詩,是劉綸大學士寫給乾隆帝的,鑲以白玉封面,此物現保存於歐洲某圖書館牛津大學博德萊安。。榮祿道:「歡迎再來,秋天吧,很高興與你就此話題再敘。」
他優雅行禮,送我至書房門口。耆大人將我送到大門口。與這樣一個人物談話之後,只覺世界突然變得令人沮喪、毫無光彩。他後來送卡給我祝福新年,但我沒有再見過他。次年四月,在保定府的太后得知他去世,大為悲慟,據說一直因此鬱鬱寡歡。他們二人到底關係如何?當時我並不確知,但他必愛戀太后無疑。
頤和園夜曲:麥瑟琳娜的遊憩時光(1)
1904年8月8日,立秋,我在八大處的碧默巖暫住。收到李蓮英的短箋:「恭奉慈旨:著巴恪思今晚來園,有要事。欽此。」李還寫道:「最好乘爬山虎(一種山地肩輿)而入,以避人耳目:轎子留在頤和園門外一里左右。有人等候。太后將專賜250兩銀子與汝僕役。機密。」我自覺如同柯尼斯馬克,接到索菲亞·多蘿西婭命令,在海恩豪森王家花園(Herrenhausen)相會,或者如波坦金;菲利浦·克裡斯托夫·馮·柯尼斯馬克(Philip Christoph von Knigsmark,1665-1694),瑞典男爵,英國國王喬治一世(King George I)之妻索菲亞·多蘿西婭(Sophia Dorothea)的情人。後來事敗,男爵為國王所殺。國王與多蘿西婭離婚,並將後者監禁終生。格利高裡·波坦金(Grigori Potemkin,1739—1791),俄國貴族,葉卡捷琳娜女皇(Catherine the Great)的長期情人。只不過(與後者相比)我是去她的住所,而她是去他的陶拉德宮與最愛的人相會。何謂「要事」?我自問:太后性慾氾濫,我能否使她滿意?唉!我並不自信,不知我能否適時使她達到所需的高潮,滿足其無盡的慾望。如果我不排斥異性戀,她定不會令我失望。我32歲,她69歲。她如何看待我?如果我像彼埃爾·博努瓦(Pierre Banoist)的著名小說《大西島》(L'Atlantide)中的莫朗日上尉(le Capitaine Morhange)一樣,無法滿足我的昂蒂內阿(Antinea),她會不會命令聖亞威(Saint Avit)殺死我呢?
我的僕役自然高興,推薦一種強效的馬前子一種混合型的草本藥物,據說能緩解關節炎、治癒習武者的骨傷。 ;但是我樂意求教於李蓮英。他能提供一些春藥,帶來足夠的刺激,以防我面對老佛爺時,「武器虛弱,無力衝擊」維吉爾(Virgil)《埃涅伊德》(Aeneid),像普裡阿摩斯(Priams)寶劍搖晃,特洛伊陷落時為皮拉斯(Pyrrhus)所殺。
上午大雨,稍後轉晴。鄉村路上滿是積水,我們艱難前行,順著通向萬壽寺的御道走了八九英里。與兩個太監會合後,需繼續步行。他們告訴我的轎夫,明晨在此處等候。每人得太后洪恩,賞五十兩銀子。我著夏布長衫,僅攜一小包盥洗用品。太監說,晚飯之後,老佛爺想帶我乘船稍游昆明湖。我們進入大門,行經仁壽殿(其名得自孔子之「仁者壽」),欲向太后請安。眾人矚目之中,我頗覺不自然。當然,太監和宮女們知道我夜訪的目的:事實上,我聽到一個非常美麗的滿族女子說:「這就是洋榮祿吧。」李蓮英出來見我,滿臉堆笑,聽得此句嘲弄,變了臉色:「大膽奴才!如果這位外國侯爺(我是否提及,太后已經賜我世襲二等爵,並追封我的祖宗三代為貴族?)把你的混賬話告訴老佛爺,今晚就把你亂鞭打死。以後少說話。」可憐的女孩立刻跪下求情:自然,我沒有告訴老佛爺。種種話題之中,她與榮祿的關係最容易激起她的憤怒,我當然無意惹事。
我問李,應該用何種春藥:他說宮中為此重要事件準備充足。他笑道:「我們的媚藥能讓你挺立如《聊齋》故事裡的人物兒:服下藥後,鼎足而三,他的傢伙伸長如第三條腿,人如三角桌!字面上的意思是「三足鼎」,這是古代的一種炊具。」
我們走向一間小屋,與太后寢宮相鄰。關於「操作方法」,李蓮英提供了一些寶貴的建議。「老佛爺會要求你親密接觸,你必須全身芳香。她從未見過出身高貴的歐洲人一絲不掛,會要你近前,前後觀察。(她以為騎士和小丑在皮囊之下會有所不同?)按規矩,你必須始終採取跪姿,我已為你準備了厚軟的墊子。」
頤和園夜曲:麥瑟琳娜的遊憩時光(2)
「抱歉,大人,我認為跪姿會妨礙我自由動作:即使吃了您給的藥,也難以達到性慾高潮;我怕老佛爺會怪罪於我。」
李說:「這是自然。太后絕不會喜歡軟弱無能的傢伙,你必須因勢利導。為了獲得渴望的高潮,老佛爺自然會允你動作,解決困難。」
是時,李已經帶我進入臨時住處。一位相當年輕的、來自河間府的太監,名喚連榮,上前迎接我們。他帶來一件全新的無襯裡緞袍夾衫,以替換我的夏布衫兒。大雨之後,我的衣服明顯單薄,無法抵禦湖上風寒。
李說:「我去報告老佛爺你已經到了。若你喜歡,她已經為你準備了露天晚膳。」他旋即返回:「跟我來:她現在想先見見你。」
於是我們進入寢宮旁邊的一間會客室;她正與一位貴婦對弈,笑容優雅:「你總是很準時。好好吃飯吧。等我吸上一兩口煙,就帶你到湖上一遊。我無須囑你『隨意』了:這裡始終歡迎你。」她告訴旁邊的貴婦,我就是那個她完全信任的「外國侯爵」,隨後我跪安,出了屋子。李蓮英隨即與我共進晚餐。飲食精緻,數量也適中,比起他們在城裡的賜宴,合理得多。
席間,李與我談及性事:他說,老佛爺喜歡和她「對面之人」摩擦身體(信任有經驗者)維吉爾(Virgil)《埃涅伊德》(Aeneid)283:她會用其那裡蹭你的。〔也就是說,慈禧是一個「女同性戀」在此語境下,其意似乎是喜歡女同性戀行為、喜歡在物體上摩擦陰戶和陰蒂的人。,愛斯奎斯夫人——現在的牛津貴婦、伯恩哈特夫人、英國演員伯納德·比爾夫人(Bernard Beere)、馬裡恩·特裡小姐(Marion Terry)、芭蕾舞女演員及愛斯奎斯夫人的同性戀密友馬爾德·愛倫小姐(Maude Allen)亦是。她和其他這些女士一樣,能夠真正地(具體而微地)完全勃起(我想不到比這個詞更好的表達)。〕
對於這每一個人,我無意譏評;然而,當我知道清朝朝廷的大人物們,從老佛爺以降,既喜歡前面,也喜歡後面,這確實令我高興。奧克塔夫·米爾博(Octave Mirbeau)〔因為電影《沒規矩的90年代》(naughty nineties),我對他略有瞭解)在其《女僕日記》(Le Journal d'une femme de chambre,原文也許有誤〕中寫到,這位年輕女士的一個女主人在她開始幹事時說:「我要各個隱秘處絕對乾淨。」李蓮英讓我想到了這個樸實的女士。他反覆地說著,我聽了有些噁心:「老佛爺是最特殊的,你一定要全身芳香,尤其是後部,最重要的是臀部。我已經為你準備了外國來的沉香木香,你的地方要用緬甸香。老佛爺酷愛(如果我記憶無誤的話)羅傑和蓋麗(Roger et Gallet)的紫羅蘭香,但是『對面之人』使用沉香木香會讓她激情高漲。」確乎如此。太后的新鮮紫羅蘭香芬芳襲人。我居然想起不朽的莎拉。曾經有一個短短的時期,我有幸成為她的密友之一(或者說,她永遠地拋棄了我,像是秋天裡的扇子)。彼時是1893年,伯恩哈特夫人剛在文藝復興劇院進行了首演,在她非凡地演繹費德爾之前,作為「開幕」內容,薩賽大叔在舞台上進行了嚴肅的致辭。
我問李何時服藥。他說:「你遊湖歸來之後,老佛爺會小憩片刻,照例吸上一會晚煙。如果你慢慢服藥——其滋味相當宜人——會發現下肢漸入舒適的『涼爽』之境(此語出自路易十六。他1790年首次見到新樣式的斷頭台,提出一些改進意見,認為斷頭應該全無痛苦而只有『一絲涼爽』。未料其後某日,他竟親身『嘗試』),約一個時辰之後,始得亢奮。你——這些乃是我的經驗之談。然而,唉!我沒有激情所需的器物,只有『勁兒』性慾中心是我的肛門。,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你會感覺宜然。尤其是,此藥順老祖宗的心思,使高潮延後,增加了快感。今夜你需要不斷服藥,因為老佛爺定會命你整晚服侍。明晨她必須上朝,在軍機處晨會,還有一兩個地方大員進京拜見。會後,她要休息半天;但是,在你下午離開之前,你要準備一個『燦爛的結尾』」。
頤和園夜曲:麥瑟琳娜的遊憩時光(3)
「我向大人保證,出身高貴的歐洲人的個人清潔比起滿人絕不遜色;因為飲食或皮膚功能之故,白種人可能有特殊體味;但是我自信,有幸獨享此譽,成為老佛爺臨時的『愛人』,定會不辱使命;自然,我的『能力不強』,當不起『丘比特』之名。恐怕連續行事,能力不濟。」
李說:「這話說遠啦,但是我必須提到一事:在此季節,你是否流汗較多?我有此問,因為老佛爺不能忍受汗味。你必須竭盡全力,不得稍有『氣息』。」
我說:「大人此語,正得我心。但是秋日濕潮,我只能盡力、『嚴格』遵守您的指示。」
「還有一事:勿為年輕太監所迷。我瞭解你的異癖,如果你和他放縱於性事,你就會像悅耳的鍾走調刺耳,在老佛爺的鳳床上表現失准。她會怪罪於我。」
此刻,宮船噴著白煙,看似疲憊地停泊靠岸。老佛爺已經命其侄女、兒媳婦、年輕的葉赫那拉氏、光緒之妻與我們同游,一行除了太后、皇后、李蓮英、我,還有兩個年輕的滿族侍女。年輕的皇后並不美麗,但頗有個人魅力。有人把我介紹給她,我跪下請安,她說:「免禮。你來陪伴老佛爺,我非常高興。你要好好做事、多講笑話,讓她滿意。」皇后穿著淺黃色湖縐產自湖州的一種絲綢。長袍,燕尾蝶的碎花,髮型是當時流行的拉翅清代晚期流行於滿族和其他宮廷女子之中的一種髮型。。儘管笑容歡暢,但是因為有兔唇,她的表情還是讓人無法喜歡。老佛爺走下台階,李蓮英和她最喜歡的崔姓侍女左右攙扶,年輕的皇后跪下迎駕,我自然也一起跪下。
「你覺得我的洋紅人兒如何?有意思嗎?俊俏嗎?不失為美少年吧!」
「啊,當然,老佛爺。他剛和我說起,空氣中已有秋之氣息。」(事實上,今年之立秋是夜晚時分,但是我感覺到的涼意卻是來自湖水。)
老佛爺說:「好的。你們都平身、上船。」對崔說:「去叫翠環、玉環兩個丫頭,我們馬上出發。」
兩個年輕的貴婦此時出現了,看起來對我並無惡感,看到我穿著(李送給我的)明顯特別的袍子,其中之一對我說:「多大造化。」事實上,我並不十分以之為造化,因為我的腦海中正充滿了嚴重的懷疑,不知我是否能滿足要求,無論是否服藥;結局總是悲慘,我的國家的陽剛之譽會永遠地受到損害。即便我滿足了她,我會成為怎麼樣的廢物!
老佛爺在船首的漆椅上坐定,其他人的軟墊也已備好,年輕的皇后坐在婆婆膝邊,我們三個在太后左右。湖上之旅令人愉快。太后問我:「告訴我,維多利亞女王是否和她的侍衛布朗相戀了?我見過一張照片,在她『夏日行宮』(巴莫拉爾宮)附近的河流上,他擁她於懷。看起來,他非常英俊、多情。」
「老佛爺,故女王因為與他的關係而使自己為人恥笑。英格蘭首都的人民痛恨她喜歡上了一個下等蘇格蘭人。她乘車在愛丁堡街頭巡視,這些人嘲笑她,對她的車隊喊『布朗夫人』。」
「女王不能懲罰這些暴徒的叛國罪嗎?我倒想看看京城有誰敢嘲笑我,有蓮英在,他們肯定會被馬上查辦。」
「太后,欲處理如此事端,大不列顛之皇室其實相當無能。在德國或俄國,有一種罪名為『侮辱君主』(中世紀以來,大多數歐洲國家即有此罪)。然而在英格蘭,只有實際的『攻擊』會被法辦,用『九尾鞭』責打罪犯。」
頤和園夜曲:麥瑟琳娜的遊憩時光(4)
「你們的『有限』皇權確實是有限:奕劻和其他諸人總是勸我頒行憲法,如果此即立憲之所得,我朝定會受害。維多利亞確實也太愚蠢,與侍衛纏綿之時,怎能讓人拍照!」
「當時的威爾士公主、現在的王后拍攝了這張照片。她有意捉弄,想要為難這個虐待了她三十多年的婆婆。當年,丹麥的克裡斯蒂安九世國王曾向英女王抗議,對其寶貝女兒受到的虐待無法忍受,卻也無濟於事。」
「你聽到了嗎?皇后(有趣的是,老佛爺以皇后的頭銜而非其名稱呼她的兒媳婦),我是否虐待過你?」
「從來沒有,老佛爺,你對我比我親娘還好。」
太后說:「恪思,你來告訴我,維多利亞是如何虐待她的兒媳婦的?應該不會和許多蠻子(指漢人)一樣,打她或折磨她吧。我們滿族人對年輕一代總是很好的。」
「沒有,老佛爺。她的虐待是精神上、而非肉體上的。普魯士與丹麥在您執政初期發生戰爭,維多利亞是親德國派。此後,她痛恨一切丹麥的事物。她總是蔑視可憐的阿歷克斯,嘲笑她的小國家。」
「如果維多利亞邀你『同餐共寢』,我想你一定會去?你敢拒絕嗎?」
「老佛爺,她不會讓我享此殊榮。我的年齡太輕、出身太低。我的祖父和叔公曾與女王的配偶艾伯特親王(prince consort Albert)過從甚密。她在英格蘭的一次簡短接見中見過我,我與她一生的朋友第利普洛尼(Tillypronie)(靠近巴莫拉爾宮)從男爵約翰·克拉克關係甚好。」
「女王是否好色?」
「據說,在她丈夫在世期間,她的性慾很少得到滿足:親王不得不多次與她行房,一夜至七起之多。由於房事過度,身體衰弱,感染傷寒,他於四十二歲去世。我認為此後她始終禁慾,當然,有流言說事實並非如此。」
「我不相信,」太后說道:「我想,像你們的童貞女王就有眾多情人;他們告訴我,超過二十!」
我說:「親王自己倒是熱血之人。我的家庭知道一個王室機密,太后一定未曾耳聞。他出生之後,薩克森—科堡大公即將其立為嫡嗣,但是他其實是大公夫人與一個猶太小提琴家之子。因此,他頗有藝術氣質。當今我國的國王有明顯的猶太特徵,和一群豐滿的巴格達猶太女人在一起,他最為高興。唉!國家落在如此之人手中。」
「你所說的乃是叛國罪,」太后說,小心地沒有提到具體人名,「你知道我們的諺語:兔死狐悲。」說的是際遇相似的人在禍福上的同情。
「普魯士的海因裡希親王於光緒二十四年春天(1898年4月)來訪,他告訴我,皇帝和他都對其母腓特烈皇后沒有好感。為什麼?」
「老佛爺,這裡因為寡婦皇后雖然非常有才能,卻缺乏智慧,且與維多利亞女王一樣專橫。」
「她和我一樣嗎?」
「太后,不一樣。你已經贏得了廣泛的熱愛,而她除了在出生地英格蘭之外,到處都不受歡迎。」
「據說,沙皇對其母非常孝順,而他的妻子非常任性、不孝。」
「是的,太后。她鼓勵尼古拉公開反抗太后。」
太后說:「你聽到了嗎?皇后,我們這一家子怎麼樣啊?」
年輕的皇后回答道:「至少我認為,兒媳婦孝順本分,但是皇帝,確切地說……」
「孝順,」太后插話說,「不,當然不孝順!」
太后轉向我說:「跟我說說腓特烈皇后的第二次婚姻吧,是與庶民通婚。」
頤和園夜曲:麥瑟琳娜的遊憩時光(5)
「太后,我聽德國人說,她嫁給了一位塞肯道夫伯爵(Graf v. Seckendorf),但是未知真假。」
太后問:「法蘭西國的已故總統費利克斯·福爾與一個著名的高級妓女相愛,有一次動作太劇烈,導致中風,隨後死去。這是真的嗎?」
「我也如此聽說,但是其細節仍為官方機密;當時我並不在巴黎(1899年2月,光緒二十五年元月)。死因的解釋是『突發心臟病』。」
太后「以她通常的方式」說道:「換個話題吧。」她問我,是否讀過她最近的詔令,把革命者申藎原文為申藎,疑為沈藎之誤。在宮外鞭笞而死。「今年是我的幸運之年,如果沒有日俄戰爭,我會下令,為我明年十月的七十大壽舉辦慶典。處死申藎,我也非常猶豫。然而他是第二個康有為,我別無選擇。你們外國人認為我殘暴,卻對他的挑釁一無所知,我不得已才對他極端處置。英國仍舊使用鞭刑嗎?」
「是的,太后。在中學和大學之中,這是常見之刑罰。法院亦允許對某些罪行施以鞭刑,比如持械搶劫,即以九尾鞭懲戒。」
「你年輕時被鞭打過嗎?」
「是的,太后。是我上學之時,十到十六歲。」
「我仍是小孩之時,記得老人說,1793年你的國王派團向乾隆皇帝進貢,出了案子,大使衛隊的衛兵們被殘忍地施刑,鞭子打在裸露的肩上,直至死去。」
「確有此事,太后,馬戛爾尼的一個隨員的日記中記錄了此事。」
「男同性戀是否真的會被鞭刑懲罰?」
「並不盡然,太后,但是有一項古老的法令,允許對『不可救藥的流氓無賴』施以鞭刑,在裸露的臀部責打二十四下。因而,聲名狼藉的雞姦者常會得到如此羞辱性的懲罰。」
「對,對,」太后說,「誰也別說誰,哪個國家也沒有權力批評他國,但是我以為,你們英國人的博愛口號是偽善的。」
雨後的西山綠得難以置信,太陽在一層火燒雲後面落下,似乎象徵著女性最激情的、無盡的慾望,就像瑪麗·安托瓦內特之於她的費爾森。黃昏漸至,宮殿和寬闊的廣場依然明亮。處處亮著精緻的電燈,上千盞或遠或近。這是真正的仙境、又一洞天,或陶淵明筆下的桃源此處作者寫的是中文,編輯文稿時為盡可能保存原著原貌所以未加改動。。
太后說:「再環湖一周吧。」她穿著深紫色綢緞斗篷,萬字不到頭萬字不到頭是一種迷信的刺繡花樣。的樣式。李蓮英遞上她喜愛的「俄羅斯金」香煙。她吩咐皇后和其他諸人隨意,然後開始吸煙,渾然忘我。
她對我說:「他們說,你時常與年輕的親王們玩兒票。你飾演旦角,十分精彩。」「太后仁慈。來華之前,我曾在法蘭西大劇院師從高特(Got)先生學習西洋戲劇,後來又師從貝恩哈特夫人。此技中外相通,因而我略有所知。我在《長生殿》與《馬嵬坡》中飾演楊貴妃(去貴妃),恭親王演明皇原稿此處為漢字,因此未加改動。,我還在《天河配》中飾演旦角。」
「我想,你從未見過他已故的祖父六爺?」
「沒有,太后。如您所知,他於光緒二十四年四月(1898年5月)去世,彼時我剛從東京返回。」
「他憎恨你們英國人,但是應該會喜歡你的靈活、機智和超脫。他的孫子溥偉照顧他。他頗喜同性之愛。這孩子完全被他寵愛的太監控制,連夫人都無法相見,因而也不能共享自然的男女之樂。」
頤和園夜曲:麥瑟琳娜的遊憩時光(6)
「是的,太后。那個太監妒忌如狂。後門外有個澡堂,恭親王與他常常造訪,彼處交通便利,與恭王府鄰近。您的外國奴才常在此處悠遊,與皇親國戚們下棋或談論佚事。」
老佛爺說:「我想,佚事多於棋局。巧子論,眼兒傳。」
「它的字號是什麼?」
「回太后,新淨。」
「你知道那裡嗎,蓮英?」
「是的,老佛爺。」
「等咱們回城之後,你務必安排我喬裝前往。我喜歡看你們這些放蕩的年輕人茶餘酒後尋歡作樂。」
「我常在那裡見到已經被廢的大阿哥溥俊。」
「告訴他,是我的話,讓他檢點一些:我希望他守守規矩。若不是你們外國鬼子干涉,這個頑皮的孩子就是今日的聖上。拳民之亂中,他傲慢無禮,被我鞭打懲戒,問他還記得嗎?」
太后繼續說道:「好的,天涼了。我們回吧。」
岸上有許多女侍和太監迎候,包括那個被派來服侍我、讓我無法抗拒地喜歡、〔如聖西蒙(SaintSimon)對勃艮第公爵(Duc de Bourgogne)所說〕「知我所愛」的太監。靠岸時,太后優雅地斜倚著我的胳膊。她豎起一個手指警告著:「現在你去吧。按蓮英說的做。但是不要和你的小太監淘氣,否則我打你的屁股。」
年輕的皇后愉快地向我道別:「你先老實等著。太后孤寂,你在側服侍,須使她喜歡。」
老佛爺說:「你嫉妒我嗎?他暫時是我的私人財產!」對我的太監隨從說:「帶侯爺(用我的貴族頭銜對我尊而稱之)回房。」又對我說:「我兩個小時之後見你,做好準備,莫讓我失望。」我們就此分手。侍者們私語恭維,傳入我耳中:「老天降給他無上榮光」「如此關係,殆由天意」、「鳳凰落在群鵝之中」(這句話聽來粗魯,其實不然。它意為女神落入凡間)。
我的寢室不大,點著三百盞燈籠。有一張頗為舒適的靠椅和足夠的傢俱。太監慇勤地服侍我沐浴。我對他並無惡感,開始撫弄他,他熟練地回應,但又說道:「這不是時候:給咱們添事。我要跟你深交,咱倆顯然有緣。你且回去休息,得空我便去寺裡找你。我們就在那裡盡歡。請都總管准我的假。我只收一百五十兩銀子,另加賞銀,但你得讓我干,你也要幹我。」
「這怎麼可能?」我道,「你不是已經出家了嗎?」
「我只被閹了一半,」他道,亮出他形狀相當偉岸的東西,現正昂然挺立。我看得瞠目結舌。他讓我觸摸,另一隻睪丸已於入宮之時割去了。他用浸了檀香的水沖淋我的全身,吻我的全部。
如果把右手食指放在拇指和左手食指之間,即為一種淫穢的暗示,卡力古拉·蓋烏斯·愷撒(Caligula Gaius Caesar)曾對護民官查理斯(Chareas)做這樣猥褻的手勢,後者最終刺殺了愷撒,為自己所受的屈辱報了仇。我親吻他散發桂花香氣的下部,此刻李帶了一劑媚藥來。
「你二人適可而止,」李道,「他很快便會去尋你。這會兒,就別再搞什麼啦。坐下,將這藥慢慢喝了。」這是深紅色液體,味道辛辣,氣味芬芳。我喝光之後,李道:「你須得在廳間來回走動,直到下肢變冷。然後躺下靜候。」阿雷奧帕古斯山上看押蘇格拉底的監獄官,在他飲下毒藥之後,對這個雅典娜的兒子也是如是講,在牢房中走動直到痙攣,即是死亡來臨之兆。我並非擔心厄運發生,不過想到類似場景。因為那太監的誘惑,我已經處在勃起中,藥力揮發後我更加亢奮。李和下人離開,很快我被春藥催得充滿淫慾,這感覺前所未有,以後也不會。即便在頑劣的中學年代,我是許多人渴念的對象,也不曾如此。我真正慾火如焚,喚著羅密歐的台詞「哦,天才的藥劑師」,衷心讚美發明此藥之人。
頤和園夜曲:麥瑟琳娜的遊憩時光(7)
李回來,再次在我的私處塗上濃厚的檀香膏:他為我披上一件薄氅,長至大腿處,讓我去覲見。太后的寢宮點著十幾盞燈籠;寬敞的大殿排著兩列鏡子,令我想到凡爾賽宮的鏡廳。鏡中反射出相貌平平的我,因興奮而滿臉通紅,渴求一見。李引我至鳳椅之前,太后喚道:「霜重衾冷,盼一解寂寞。」李道:「跪在墊上,讓太后好好撫慰一番。」「胡說,」太后道,「他跪著怎麼好為所欲為!讓他脫乾淨了,我願飽眼福。」李告退,只留太后和我二人。她披著一件湖縐輕袍,前身洞開,露出陰部。房內放著幾架電扇,還以精緻的景泰藍小櫥儲了冰塊,清涼無比。我就不用擔心汗如雨下,褻瀆了她。我此刻就像身處乾燥的沙漠,慾念焚心——為什麼?為了這個正等待我的六十九歲的婦人,還是因為她是一個象徵,是我心愛之人的替身?
「不要想著我是太后:把我當楊貴妃,你就是那多情天子唐明皇。」「我又怎敢,老佛爺?您對我而言,便是大慈大悲觀世音,永遠年輕美麗;您是天主教徒所說的『斯蒂拉·瑪瑞』,從海上升起的希望之星,象徵和平與福音,您甚至是他們信仰的聖母。」
「傻孩子,你三十三歲(我沒記錯?)而我已經六十九,如果你與我不識,你會如何猜我的年齡?」「在三十與三十五之間,仁慈的太后;您儀態萬方,永不衰退。」
「馬屁精!將你那話兒且呈給我看,那定是讓我喜歡的。」此刻我極度亢奮,老佛爺撫玩著,我想到尤維納利斯的諷刺詩之四,描寫到奴隸的生殖器時,對女性進行毫無保留的貶損:「我願如此,我令如此。」
她尊貴的身體呈現於我面前,如麥瑟琳娜那般,生氣勃勃,青春永駐,令我驚奇。她允我把握她似新嫁娘一樣的胸脯;她的皮膚散發著宜人的之前提到過的紫羅蘭香氣;她整個身體小巧玲瓏,因為「生命的愉悅」而散發芬芳;她的臀部大而渾圓,珍珠一般,令我心儀:沒有第二個女人像她這樣令我產生真正的情慾,她是空前絕後的——我是病態的同性戀者。上帝饒恕我,她如此迷人,我只願重新亢奮起來!是因為春藥,還是因為我所面對的魅力無法宣之於外,只能默默享受?當時,我性慾勃起,激情百倍,想到,「傷入肌膚《埃涅伊德》,Ⅳ. 67.,這(愛的)傷痕將伴我一生。」繼而太后要唇吻著她那寬綽的表面。接著,如我所料,她讓我伏在椅前,燈光耀眼生花,鏡子反射出我的臀部,她將之比作桃子,對我實為恭維;她細細看著我的身體,在我身體上摩擦,約莫五分鐘多,這快美的觸擦令她喊道:「舒服,好受。」
「大眼,」她道,「我猜此處常疲於應對。」
「是的,太后,我不否認,對此也感羞愧。」
「有過多少次呢?」
「多如牛毛。」我回答時並未臉紅。
「人各有品性,皆造物所賜,」太后道,「我們不過傀儡而已!所好不同。」
接著,她以象牙扇柄敲打我的臀部六七記,辟啪作響。我的性慾依然不減,她粗魯地說道:「現在你可以肏我,可是臨走身子時候,你言語一聲,,得以養神。」(奧斯卡·王爾德曾言,男人精子吞嚥下去於身有益,不知他何處聽來!)
我自然聽命。拜春藥之賜,這一番行事著實長得厲害:我快美已極,猜太后亦如是。她的高潮與我同步,不過我照她吩咐做了。
頤和園夜曲:麥瑟琳娜的遊憩時光(8)
此時已至午夜,她傳李進來。李顯然便候在左近,多少聽得到我們的動靜。無疑,我二人的交合成敗與否,他身負其責。
「好痛快,」她道,「現將侯爵帶出去吧,在四時再召他進來。我要給他官晉一級,從三等候爵升為二等候爵,賜三眼花翎,以資紀念我們的相會。這會兒退下吧,我小睡片刻。」
李十分興奮:「作臉。我從未見過老祖宗如此滿意。」
「要多謝您和您的藥。我想我要重煩高明,再討一劑。」
「先躺幾個時辰吧。我會要下人在合適時候叫你,等下一場。」
我開始感覺到極度疲憊:幾乎不能合眼,無精打采地躺在電扇下。我像剛出生的嬰孩一樣赤裸躺著,全身綿軟無力,無法相信自己竟受到九五之尊、江山之主、一個泱泱大國的統治者的垂青。我想,一夜內盡歡兩次,我將成為怎麼樣的廢物:我還怎麼回到寺廟裡,非栽倒不可!太后會從此經常召見我嗎?我是心有餘焉,只患力不足矣。
過得片刻,李拿了壯陽春藥回來,要我服下兩倍的劑量。這次藥效發揮用了更長的時間,雖然緩慢,我還是達到高潮,再次感到上次的激情。
我把握的時間恰好,兩人都興奮至極點。其間,她詢問我在龐貝的見聞,我描述了那不勒斯波旁博物館密室,她大感趣味:一好色的山羊與同樣猥褻的人交媾,龐貝一名羅馬戰士將他巨大而高舉的陽物拓在長年積累的火山岩上,牆上一幅畫描繪丈夫從後面與主婦性交,僕役手捧春藥,好奇而淫蕩地走近。
一切便如婚禮的鐘聲一樣美好,直到李進來告知太后,到了清水癮——早上的鴉片時間,接下來她要去聽軍機處的奏稟。早上頗有寒意,她穿上一件更暖和的外袍,而我下體仍赤裸著。她體貼地賜茶於我,讓我告退,下午再來。「在你走之前!」我回到住所,沐浴更衣,小睡片刻。七時許,聽到轎夫喊道:「太后回宮!」侍奉我的太監送上點心,其中有補氣的燕窩,真是及時,因我已經精疲力竭。
上午,我在湖邊稍作散步,不期竟然遇到光緒,乘著籐制的御椅,並不友善地審視著我(在我跪下請安時),然而並未要我解釋為何會在皇宮禁地出現。
因為室外太熱,李和我在我的屋中共進豐盛午餐。一時左右,他給我帶來第三劑春藥。在其超能支持之下,我再獲高潮,讓我那仍未知足的麥瑟琳娜終於滿意。為了雙方的歡愉,我全力應對,再次成功。她深情地與我告別,吻我的臉、手,告訴我說,我的宜人性慾和純真魅力讓她非常高興。她說:「莫讓他人知曉。」但是在中國往往無密可保。我想,此事很快就會添枝加葉,傳遍域外。太后命李給我五百兩銀子,賞賜僕役和轎夫。我給李蓮英身邊和善的諸人留下類似數目的銀兩,但他一文未取,反而告訴我,會很快把那個年輕的太監送到我的廟中,費用共計二百兩銀子。
我備感虛弱,坐進山地轎子之前,路途雖短,卻酷熱苦人,我不得不著人攙扶。回到廟中,正是日落時分,巧遇廟中僧人,他說:「汝容顏甚衰!」我的樣子疲憊倦怠。
我的家人自然都是非常地興奮。老佛爺給的無上榮耀,讓他們與有榮焉,比起他們的主人並不稍遜。我想,事實上我的管家完全相信,與太后交歡的是他!
在中國,確實是消息傳播如飛。第二天,我在廟中空地吹風。村人見我,其一曰:「你可見到那個鬼子?」
「是啊,他又如何?」
「你可發現他有何不同?」
「並未發現。他的容貌倒是非常好看。」
「嗨,他肏過老佛爺,他到了頭兒啦。」
其他人說:「多大的榮耀!賞多大臉!」
又及:在我生命之盡頭,念及浮華歲月、虛幻權勢、墮落帝王、過往王國,佛祖之說令人心折:「無慾無求,方得至樂」。

太后與我 第三部分
密會桑樹下(1)
老佛爺對我的情感令我深為榮幸、溫暖。與其說,她是真的對我有深摯或長久的熱切迷戀,不如說,她更加可能是對此關係感覺新奇,因我既為域外之人,語言和行為能夠相對自由。我彷彿磁鐵一般,吸引了許多滿人,有時甚或是漢人來求我做中間人。似乎總是這樣,我們頹廢的歐洲(此時正在瀕死的劇痛之中)恰會模仿此種行為:在微妙的談判中,要求第三方介入,即「托人」之風,委託一位共同的朋友處理複雜事務,避免可能之摩擦,在時間這個破壞者的變遷之中,保持友誼之純潔。我不是波坦金(即使我願意,也不可能是),我沒有任何政治要求;憑心而論,此種私情就像費爾森之於他的蝴蝶皇后埃克瑟·馮·費爾森伯爵(Count Axel von Fersen,1755—1810)是瑞典貴族,人們認為他是瑪麗·安托瓦內特的情人。,我並未從中大獲其利。當然,我的隨從趁便大撈了一筆。如果願意,我大可弄到大把金錢,或者,至少是貴重的禮物,但是,我從未(也永遠不會)介意金錢上的實惠此言切實有據。儘管在其職業生涯中,巴恪思的財務曾經出過麻煩,但是他所涉及的種種韻事並未明顯地、直接地增加他的收入。。事實上,這些將導致寵愛不再、地位下降,如同魔鬼「再也無望」。他們這樣說我:「他脾氣特別,因為他不好貨。可是他真說得進去話,上頭很聽他的話,很作情他。」
滿族衛隊特意來拜訪我(他們的「名刺」上是手寫的漂亮楷書),請求我鼎力相助,利用我之寵幸地位,以得特殊利益或職務提升。依所求職務之重要性不同,他們願意向我支付總數達5000~50000兩的銀子根據作者早先的估計,約合800—8000英鎊。。此系現銀,由可靠的錢莊(或曰爐房)擔保,任命公佈之日即可兌現。太后最喜之事,乃是向我與總管太監詢問人們如何評價諸位高官,她所詢問的皆為她不喜之人,她不願聽人貶及榮慶、張勳等寵臣。「讓你明白回奏,瞿中堂外頭名譽怎麼樣,有人議論他沒有?」或是:「有人說張伯熙(湖南人士,學部之首,教育界知名人士。曾被朝廷選為特使,向維多利亞女王之逝世表示哀悼。然而聖詹姆斯內閣因品級太低將其拒絕)包藏禍心,很有革命思想,心中難測,對我朝有不堪設想者。聽人說你跟他很熟。就你所知道,他對大清朝、尤其對我本人兒有什麼議論?他敢妄加月旦麼?你滿說出來,我聽一聽。」
我回答:「太后,我與他相熟。此人湖南口音濃重,欲解其意相當困難。但是,我並未聽過他有一詞反對太后。至於瞿鴻璣(亦是湖南人士),他在京師不受歡迎。但是我不便批評,因為他曾邀我為師爺。」
太后說:「果然如此?你拒絕否?」
「是的,太后。我意以為,你不會喜歡我為一個豆皮兒(豆腐皮。此系當時對於南方人之蔑稱)工作。」
「你總是相當慎重。告訴你吧,大學士的位子,他坐不了多久了。」(他隨即於1907年去職,表面上的緣由是,他與貪贓枉法、聲名狼藉的報人結交過密;朝廷對他嚴加申斥,令他立即出京,回鄉反省。他的事業就此完結。)
許多高官(尤其是漢人,滿人尚少)希望得到李蓮英和崔德隆的說項,他們給這二人的銀兩肯定已經使其大發橫財。(據說,凡爾賽宮廷中的某些官員以類似的方法斂財,他們會在路易十六,尤其是瑪麗·安托瓦內特面前有意無意為某人進言。)我之所以能夠在朝廷最高層廣受歡迎,主要是因為我小心謹慎,任何人、事從不臧否。我經常如是解釋:作為一個外國鬼子,我實在無力判斷。詳細情形實在非外人所能知,因此之故,不敢奏於老佛爺之前。
密會桑樹下(2)
初夏某日,具體日期我已經忘記,大約是光緒三十一年(1905),是個清晨,並非通常的社交訪問之時,端緒的名片呈入。他是端方的弟弟,滿人,後者時任南京總督,在其族人之中惡名昭彰。然而,1900年太后下令對外國人殺到雞犬不留之時,他作為陝西巡撫大膽抗旨,保全了許多性命。1909年,在直隸總督任上,他允許攝影師拍攝慈禧之葬禮,因此觸怒光緒之皇后,以「大不敬」之罪降階去職。革命爆發後重獲啟用,1912年初被軍官引衡率川人殘忍殺害。訪客端緒是我在大學之同事,其時我為法學教授而彼為學監。他對於鴉片嗜好甚深,廣為人知,如此而身負教職,殊為不當。隨後,其兄下台、英勇而逝,他也陷入窮困。他們在鵓鴿市兒(其音有誤,當為「鴿子市」)的府邸被出賣。關於他的最後消息是,一貧如洗,依靠像我這樣的朋友接濟度日。
他此行的目的頗不尋常:大學士昆崗有一子名喚占偉(當時——而非現在——滿人習慣稱呼個人的名字而不稱姓,因而很難瞭解其親戚關係),與宮中一女名連郁者相愛。但是他的父母對其看管甚嚴,如貓之於鼠。老佛爺允其休假之時已是稀少,想在彼時見面更是全無可能。占偉既知我與太后的親密關係,遂奇想天開,懇求我如此助他:下次老佛爺要我伺候之時——端緒委婉地稱為召見,當然我已向他暗示,此事不如稱為花柳關係「花柳」之意,可以是「浪漫」,亦可以是「淫蕩」,或者是更加廣為使用的「妓女」。更加貼切(這是對於性事的美妙之喻,恰如伊麗莎白時代之「趁玫瑰正嫩,直須多攀折」),我能否將其秘密帶入太后所在的中海、第二天返回之時再用我的車子將其帶出,然後心願得圓、愛果得嘗?
此事看來並不可行。端緒對我的行事能力大大高估,我對此還是向他表示感謝,並請他邀請占偉前來見我。其後一日,一位極有魅力的年輕滿人如期而至。舉手投足間一派貴族氣質,行止迷人,使我想起聖西門鍾愛之法國皇子。他請我保證,不要告訴乃父(其實,對於昆崗,我只是略識)。然後,他向我解釋對於連郁小姐所愛之深,二人迄未有男女之親。當我享受魚水之歡之時,能不同情其愛情煩惱?如此苦戀癡人,為我生平所僅見,但是我十分確信,其品味(與我自己一樣)亦是(我們隱語所謂的)「雙性」。我說:「令尊頗有影響,尊駕也地位甚高。但是想必您也知道,即使是您,與後宮或者即便是侍女有染,亦是死罪。您會延禍令尊大人,喬梓(對於父子的雅稱)同歸於盡。倘若我能援手,自當盡力而為。但是,望您明鑒,我與老佛爺的關係建立未久。萬事須有老佛爺恩准,但是我私意以為,不可能請她允許你和連郁女士光天化日之下行男女之事。你是否希望總管太監相助?」
「不敢。他會告訴家父。」
「好的。請您告訴我此行的計劃。」
「計劃如下:下次您參加文會(說到『文』字,意義甚多,他淺淺一笑),我與您同行,扮作您的戈什護。我們進入西苑門應無困難。我想,李蓮英也不會認出我。我與僕役們在儀鸞殿外等候。李會出來,請您進他的屋裡等待老佛爺。我的愛人要服侍老佛爺休息,通常會朗聲為其讀書,有時陪她下象棋。太后讓她告退之後,她常在延慶樓的小房間休息。等到太后開始接見你(此時他討人喜歡地笑了笑),她的眼中、耳中除了你即不會再有別人。你滿心舒暢,與老佛爺纏綿之時,我就能與我親愛的郁共度良宵。通常,起床時太后不會需要連郁,但是她必須在早朝後見太后。彼時,你已在回程,我也隨你原路返回了。你意如何?」
密會桑樹下(3)
「我知道這個計劃萬分危險,卻也並未全無希望。若是失算,你我罪大莫贖。我們同是重罪。既然是我將你引入,從事非法之貪淫,根據法條,我的罪責比起你來,絕不稍小(甚至更大):協助犯科者,比作惡者罪加一等。然而,你如此動人,我甘冒此險。你等我消息即可,太后恩准我們下次見面之時,我自會通知你。慎勿聲張。」
儘管我再三阻攔,占偉還是堅持磕頭,言道:「再生之恩,永不敢忘。」熟知我品性的讀者定會猜想,我會索求「報答」;他定會答道「此刻不行」;但我須得承認,在此後某天,我便領略了他有多麼性慾澎湃,激情似火。
約一周之後,我收到老佛爺的「餐寢」(維多利亞女王的說法——主要是「寢」!)傳召,我據此訂下(試圖訂下)計劃。當時我已經在宮裡頗有名氣,但占偉看上去絕不像個下人,哪怕是俊美的下人,和他也不能比:一望便知他是貴族,出身名門,公子哥兒,衣飾考究,暗香宜人,好像宙斯寵愛的蓋尼米斯。老佛爺有次說起他,彷彿他即是同儕之翹楚,隨時便會陷入情愛之境,不是來自同性,便是與尋常人等一樣的異性之愛。在我看來,李必會問起我那英俊的僕人,我必定猶豫良久終於承認。儘管占強烈請求不要告訴李蓮英,我還是決定信任他。一旦事情敗露,只有他能平息老佛爺的怒火;他無疑會怪我沒有預先告知他。李來和我用膳,在抽鴉片煙的間隙,我向他約略透露了大致情況,解釋道,我不過是想幫助這個年輕滿人,並無任何不可告人之動機。李答道:「不能操之過急,朋友:你的目的便是將這俊美男子得之而後快,得到後如何快法……嗯,我現今知道你的趣味所在了!倘被太后知道這事,我們全都要下十八層地獄了。只盼萬事大吉。你既對我開誠佈公;我想,若你能暮色來臨掌燈之前到達,或許這年輕貌美的男寵(抱歉)便能穿過老佛爺宮中不被發覺。其餘我不好說:連郁睡房與太后毗鄰。你須得以你之健談、智慧及幹事的功夫令她著迷,當晚便不需傳召連郁——這在她是不尋常的。只能如此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戌時我將在宮內我自己的房間守候;等你備馬之時,我將出來迎你。」
「誠心拜謝:我答應占不將此事告訴您,現在要對他說,三思之後,此乃明智之舉。」
「他為何不肯對我吐露?」
「他怕您可能會告知大學士昆中堂。」
「好糊塗的年輕人:如果我告訴了他老子,他一定會將他兒子做的糊塗事稟報太后,那你親愛的占偉就有大麻煩了。」
李離開時意興勃勃:鴉片和酒不能同食(這是張學良的經驗之談,他曾在法國大使的餐桌上嘔吐)。李沒有到失儀的地步,但看上去酒勁上頭了。確實,我倆享用的馬沙拉是非常強勁的。
我向占偉交代我未信守約定,他怕得要命:「你怎麼能告訴主管太監?我父親必定要將我打得遍體鱗傷才罷。」
「相信我,親愛的寶臣」(他的字;我二人已經漸覺親密,之後更近),「這是唯一可行之計。我知道總管太監的脾氣,對你我來說,宮中有友,非常必要。」
「那就大好,我看得出你對我有意,只管隨心所欲便了。」
於是,約會當日,占早早來我處,打扮得恰如「時尚的鏡子、禮貌的典範」,戴著六七個價格不菲的戒指。顯然沒有人會將其當做下人,他看起來像是位愛冒險的騎士遊俠,他本就如此。自桂花之後,我再沒有見過如此姣好的少年,優雅秀麗,近乎完美,是「除下面盔的年輕哈利」(莎士比亞,《亨利四世》)。夜很快來臨,我們逕自往宮中去。暮色仁慈地遮住了我這「書僮」的麗質,西苑門無人查問我們,經勤政殿沿中海岸至皇后寢宮駕車只需幾分鐘。我一到就有人通傳:李出來迎接我;占偉給他請安,行滿族之禮,態度之恭敬超出騎馬侍從應有之義,即便是對主管太監這樣有權柄之人。(我猜占是因為他心愛之人同意在當夜與之偷歡,他須隨車在外候幾個時辰,因老佛爺不到子時不會停歇。)李為了便宜行事,體貼地掌了一盞燈籠,以示我為老佛爺傳喚,閒人勿近。
密會桑樹下(4)
我離開佔之時,他如清晨飽食的公馬一樣春心動盪,迫不及待。此處無須再三重複我本人的性愛經歷。李又備了盧庫勒斯式的豪宴,我們對坐一樁樁講粗俗故事。他滿腹都是太后的妙語,她曾這麼開始(結束)一則笑話:「從前有個太監,」接著停頓,似乎在考慮下文。「咦,老佛爺,這太監這麼了,底下怎麼樣,接著說啊?」「底下沒有啦!」——這是咬字眼的俏皮話,無法譯成英文但中文一目瞭然。可以如此解釋:「太監沒褲子,就是這故事。」李去探問老佛爺,她正在享用睡前鴉片,連郁小姐為她讀書。她問她的熟識鬼子是否已到,叫李蓮英去備必不可少的春藥。很快她便傳喚我。我肩上披件斗篷,穿了雙李好意借我的鞋趿拉兒。我步入太后寢宮時,因心有秘密而內疚自責,如擔重負。或許老佛爺亦覺察到我略顯委靡,但猛烈的春藥很快催得我那陽物蠢蠢欲動,膨脹充滿慾望。太后做得心滿意足,尤其是那晚,我們「倒掛蠟」。太后根本無須春藥,已是性慾亢進:除了我所熟知的手法,她歡喜從我身後交合,這歸功於她技巧高明,深諳春宮之道。若我未記錯,時值六月初,正當每年朝廷遷至太后鍾愛的頤和園之前;夏夜短暫,倏忽而過,但老佛爺仍未盡興,便似永無饜足。她半似母親般斥責我的同性之好,是年輕人貪圖新鮮,糊塗不經事;她以為這會令我折壽,或許還會導致失明。因中國有種迷信說法,經常性或專業地從事男妓之業(不是像我這樣純粹只是被動意義的「兔子」)最終會目力受損。類似還有一個普遍的說法,從後面性交,若被動一方(在交媾當中尤其是射精之時)放屁,那麼會引發敗血症。已故的醫生剋裡格(Krieg)先生曾經告訴過我,他的一個病人,一個名喚西摩爾(Seymour)的英國人,在北京與一名妓女偷歡,罹患血毒症,三日後身亡。不過,就此打住,言歸正傳。
天已破曉,老佛爺意興高漲,最後要我和她一番雲雨(二人都疲憊痛楚);她沒睡過覺,我也同樣。她顯然淫慾激盪,且頗有些狂躁固執,不單是對我,而是一概而論,尤其是對即將早朝覲見的大學士。
令我惶恐的是,她從鳳床上坐起,說:「你就等在這兒。披上袍子,天冷了,等我回來。我會叫連郁服侍我更衣。她來了你就可以告退,到外間去穿衣。」顯然,太后是心有邪念:她會如何?「面對神靈之威,凡人無可作為」,就像席勒的《鍾之頌歌》所說。
老佛爺出去了。穿過傭人所在的房間只需五十碼。通常,太后房內一切動靜,從那裡都聽得到。天意總是弄人,喜歡打亂「鼠與人」的設計。太后逕自進了侍女的房間,愉悅地發現——何事?我親愛的占偉和他中意的連郁被當場拿到;他後來告我,他當時正騎在她身上,不似人而似獸一般,正處於最高潮。他既不能停止又無法抑制,只能一鼓作氣行完事,留著老佛爺像憤怒之神一樣板著臉站在門廳一側,但緘默不語,或許此刻沉默是金,而太后在與我歡好之後,看到他人的欲求,不由心懷同情。
儘管我不在近旁,還是聽得到太后的長篇斥罵,聲漸高昂。「你是把宮裡當妓院了嗎?」(對占)。「你這小娼婦」(對連),「光天化日就在此處接客,在天子輦下?你們不知淫亂皇宮禁地,於法不容、罪可及誅嗎?你怎麼進來的?」接著我聽到占偉——我也猜到(可憐的孩子)——嚇得魂不附體地解釋道,是洋侯帶他進來的。老佛爺聽到此辯白怒發如狂。「洋侯,不錯;你叫他猴,他的確是只洋猴兒。」她疾步穿過宮殿,毫不客氣地呵斥我:「你竟敢將你這色鬼同伴帶到我的深宮內院來,是什麼意思?真是膽大包天。我不會姑息你。你也太托大了,尾巴翹不動了。回答我,巴恪思,這次你作何解釋,你向來巧言善辯:這下也理屈詞窮了吧。」
密會桑樹下(5)
我跪下叩頭直至額頭出血。「老佛爺,我該死,不,在您手下萬死莫贖。我是想著您對我的仁慈,請原諒我這個遠臣。我如此愛您,我的皇后和女神,我的守護星,我日出的黎明,我寧靜夜晚的光芒,您的聖恩給我莫大榮光,我知我不配消受。正是這樣,我這可憐蟲才斗膽設計了這卑鄙的欺騙。我只覺內疚:陛下怒我是理所當然,就讓我這罪人從此永遠被關在天堂之外;但我求您,就算是我在臨死之前的懇求,饒恕這一對不幸的愛人,讓占偉返家,不要告知他的父親、大學士昆崗,他會用鞭子打死他的;至於連郁,她同我一樣,都是罪該萬死。但太后陛下是觀世音下凡,懇請您對我們三個罪人大發慈悲,令我們再得您恩澤,受您寬恕。我們也深知,原不配如此。」
老佛爺看似被我的求情打動了,這番話說出來遠比寫下來更有力。「你這放肆的孩子,我可不是非饒你不可?我剛親過無數次的身子,怎麼下得去手打。」
此刻李蓮英及時出現。我猜是聽到了我情急的求恕;無論怎樣,我應該慶幸自己預先向他求助:這事若瞞著他,那才要命了。
老佛爺怒火稍平,對李道:「這真不成事體。巴恪思大膽妄為,破壞規矩,將這公子哥兒偷偷帶到宮中,我猜你會說你毫不知情?」
「不是,太后,我知道的,他告訴我了:我的罪,我的罪。我知道太后喜歡有情人,我想您一向心軟,會饒了這兩個年輕人一時胡鬧。」
「要不是我無意撞見他們『雲雨』之中(引自《孟子》:油然作雲,沛然下雨),你會稟報我嗎?」
「不會,太后,」李道,他的機敏和遠見令人欽佩,「我知道老佛爺行善不喜張揚,您右手如何動作,連左手都不消知道。」
剛才老佛爺引用典故之時,我便知道已經風平浪靜了,她的怒火已經逐漸平息。我再次叩頭直到額前滿是鮮血。「傻孩子,」太后道,「你這俊俏的臉很快就成笑話啦。好吧,我且饒了你們三個,成事不說,既往不咎,遂事不諫(《論語》)。」
李和我一起拜倒,我無力繼續磕頭,但他的話也彌補了這一缺憾。「老佛爺有口信兒,謝太后恩典,我們便有九世輪迴,世世生生,永感太后大恩大德。」
「去傳那一對兒。告訴占偉把衣服穿了,剛才他是赤條條的;不過我猜他這會兒沒那樣激情似火了吧?」
李和我找到二人,已經嚇得呆了,相互擁著躲在侍女小室深處,好像兩隻被獵犬嚇破膽的兔子。「跟我們來吧。老佛爺饒了你們了,你(占偉)可回家了,連郁要去伺候老佛爺。」他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們安慰他們,把他們拉出來。我們回到太后尊前。太后仍舊穿著貼身小衣,但凜凜之相,絲毫不減。即便是幾乎赤裸,她依然有翻雲覆雨之威。他二人磕頭無數,叩謝隆恩,我和李跪在一旁,目中含淚,心存感激。「我這洋侯把責任一己擔了;照理他魯莽妄為,應鞭打四十,但他能言善辯,我已原宥他,也原諒你二人。至於連、佔二人,我准你們成婚,作你們的媒人(其實這在她應該叫『拴婚』)。你父母那邊,我想我挑的媳婦他們會接受,而且也不會發現你這孩子的胡鬧。」
我們一齊頌道:「太后皇恩浩蕩,您對我們有再生之恩。太后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密會桑樹下(6)
老佛爺此刻已經恢復了興致,令其餘人等退出寢宮;她命我除去衣衫,只剩一件袍子,跪在鳳床旁邊。「撅屁股!」她道,她手握一枝籐條,抽打我大概十幾下,下手頗重。
李在外間等我:「你受訓了!」
「是的,挨啦打。」
「欠,該著啦。也活該我幫你。不過算你機警(一向如此),又逃脫一場大難。千萬別跟老佛爺強嘴,一個勁承認罪過就是(就好像著名律師約翰·西蒙爵士某次在牛津講到訴訟之時所說)。解鈴還是繫鈴人!」
「快穿了衣服,老佛爺已經到正廳去聽奏疏了,軍機們已在恭候。你就在前面我們用午膳的側廳等著,太后陛下回來後,你再離開。占偉可以坐在你車前,我把你自己的戈什護叫來,既然現在都不追究了,老佛爺恐怕也不願他再做你的下人,畢竟貴為清朝大學士之子。」
老佛爺此刻準備離開寢宮,我跪在外面的廳裡。她慈祥地笑道:「我饒了你啦。但下不為例,可一而不可再。」不過她的警告無甚必要,我當時是感情大於理智,犯這個錯是出於一己私慾,只想贏得占偉好感,以便他日有機會與他交好。事實上,也確實讓我碰上這樣的機會。
「給侯爵上點藥,他額上出血了。」走向正廳時,老佛爺吩咐道。無數面鏡子從各個角度反映出我的可憐面相;我的前額因在磚石地上不停叩頭而血流不止。不過,我一個勁磕頭也不是徒勞,感動了老佛爺,對我心生憐愛。
稍等片刻之後,占偉和我返回家裡;他簡直是興高采烈,不知如何才能報答我的慷慨相救:「仰承保佑,焉得答報,高情若天之高,如地之厚。」
「只要最簡單的,」我道,「讓我倆更加厚密。若能常相親近,身體如膠似漆,心跳如一,那便是至極。」
「我說再好沒有,」占偉道,「適才我二人已是情投意合,但還要約定個地點,可以互享彼此之情。」其實我們已然無法把持。我們擁抱著,激情似火地親吻對方,相約一定要在某日得償所願。
如此這般,我開始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我所知的太子、貴族和顯貴子弟實屬不少,無人如占偉這樣令我入迷。他對我而言就像失去音訊的桂花,而記憶更清晰。我們常在新淨(澡堂)或者他介紹的一個貴族場所相會。這樣的愛情在我看來頗具詩意:始終是投緣,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但我無法理解前些日子死去的那個英國教師的想法,他就像野獸般徘徊尋找一個個獵物,哪怕是街頭的下三濫,熱衷於以五美金髮洩他的淫慾(每人或每次,兩次就是十美金),在他們肆意放蕩(或者是唯利是圖)的誘惑中撫慰他奇癢難搔的猥褻。
占偉於六個月之後大婚,場面喜慶;幸運的是發現二人八字兒相合;老佛爺給新人賜了厚奩;他與我的親密,絲毫沒有沖減婚禮的喜悅。連郁生養了六七個孩子,我想他們到今天都仍在世。她一直對我心存感激,說道是對景生情。因為無人比她更瞭解太后,後者動起怒來,不啻山崩地裂。倘若有人冒犯鳳儀(或她認為其有所冒犯),絕不會輕饒。「她發起火來,誰也不敢求饒;她暴怒之時,可謂殘暴無匹。」楚楚動人,但是笑裡藏刀。
我與占寶臣之交往延續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事實上,我們最後一次令人陶醉的歡合,是在我六十歲、他逾五十五歲之時。任逝者如斯,我至死不會忘記(這記憶終會成為快樂)維吉爾,《埃涅伊德》。。他後來去了滿洲裡,接受設在新京的朝廷的委任,他以之為合法政府新京,指日本在滿洲裡設的傀儡政權,名義上以溥儀為帝,中國最後一個皇帝。。自那以後我再未見過他和他的妻子,正如詩聖白居易所說:音容兩渺茫。我會再見他嗎?我無從知道,也無法預見。其時,我已經是耄耋老朽,苟延殘喘,看著我那些「英勇的」同胞與德國人玩著並不在行的戰爭遊戲。但我猜,占寶臣和他的妻子會常常想到三十八年前,一個六月的清晨,我們三人膽戰心驚、渾身發抖地下跪,求太后饒恕我們在坤寧宮淫亂,老佛爺當時統管著歷史悠久的大都元朝的都城(1271—1368),後來的北京。。「一切如影而過,我們都將消亡。」作者註:《舊約·詩篇》。老佛爺,原諒我們所有人吧!
浴室裡的不速之客(1)
新淨浴室位於後門大街東邊的一條胡同裡,曾是滿族貴族之時髦去處,今日久已關閉。對於皇親國戚,此處並非尋常的會聚之所,實為男妓之館。老闆與尋常浴室一樣,亦是定興直隸省(今河北)的一個縣,在京師西南約九十公里。人氏,但其家族在乾隆朝已經遷入京師。侍者全系直隸本地人,就像我所見過的那個叫榮的男子,面容姣好,忠誠不貳。雅座需預定,大堂上通常的節目是沏茶敬煙、飛短流長。熱湯池中,侍者各盡所能。若客人沒有其他約會,侍者亦可與之雲雨(通常是被動角色)。費用固定為五十兩,侍者與老闆分得。沐浴及精心薰香之後,我們與事先定好的夥伴盡情纏綿,有時是三人愛得難解難分。通常互有往來,各種花樣一一行過。此後,慾望得償、愛火漸熄,大家在大堂休息,賭博、下棋或者說笑男女情事,尤喜後者。長夜之中,常有按摩和暢飲。此地直似一俱樂部,我想,若無熟人引入,不知端地的客人恐難進入。與淑春堂相比,此處的侍者出身低賤,然而個個招人喜愛。他們善於為客人帶來久違的激情,恰如當年慶親王(奕劻)沉睡的身體被熱吻喚醒,得其所欲。
這本充滿性事的編年之史,其作者乃是一個異於常人的性至上主義者,他被一種無情的本能驅使,奉獻了前半生。此種本能是反常的「雙性」儘管這個詞似乎是作者的杜撰,但其意可知。希臘語中的didymium意為「雙元素」。譯者註:「這個詞」是didymism,文中譯為「雙性」。從形式上看,這個詞由didymium派生而來。,或者更應該說,乃是致命的二元主義。這像是一種不為人知的疾病,雙重困擾帶來的苦痛佔據了他的心靈,恰如一個夜賊,行竊路上面臨歧途,無所適從。以我之見,任何人細讀過此書,都不會為如下事實感到吃驚:在芸芸老少浪子之中,吾之放蕩無人可敵。關於此身,倒也並非全無文采詩情。對於不瞭解維多利亞時代社會之人,此事或者可怪。而我不禁想到另外一所浴室。它距離聖詹姆斯的皮卡迪利大街將近一百英里。在十九世紀早期,該地有一同人圈子(與這裡的滿族人一樣,既有美妙的魚水之歡,也有放蕩的淫行),聚集了奧斯卡·王爾德、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爵士、亨利·哈蘭、德穆蘭裡格(Drumlanrig)爵士(他是道格拉斯的兄弟,羅斯百利(Rosebery)爵士的秘書。約一年之後,他飲彈自盡,引起軒然大波,他的長官時任首相,被迫在那不勒斯的別墅暫時退隱。根據其遺囑,此別墅後來贈予意大利政府)、奧布裡·比爾茲利(Aubrey Beardsley)、詩人萊昂內爾·詹森(Lionel Johnson,他是我的老校友,虔誠的天主教徒,喜食鴉片,熱愛美人)、威利·伊登(Willie Eden,安東尼之父)亦是常客。對於同人們的交際,文雅而玩世不恭的亨利·詹姆斯是身在事外的思考者和觀眾,他的所作所為完全符合其人生哲學。常客還有詩人亨裡(Henley)、伯查(Beauchamp)爵士和貝卡裡斯(Balcarres)爵士,後者是優雅、熱情的同性戀。其後的變故中,王爾德成為「替罪羊」;其主要原因是德穆蘭裡格自殺之後,羅斯百利爵士深覺內疚,希望找到方法轉移公眾的注意,逮捕、起訴王爾德即為此法。我認為此種相似值得一提。單調乏味的維多利亞時代在埃蒙德·巴恪思爵士第二本自傳性作品《往日已逝》之中,對這些人物中的大多數有鮮明的描寫。此書的內容即其去往中國之前的生活。這些歷史上的名人,巴恪斯是否真正全部或部分認識,則屬未知。的拘謹偽善,與沒落帝制下的貴族對於生命的不加掩飾的態度,這二者頗有值得一提的相似之處,用克羅默爵士的話說,這相似非常「明顯」。我也知道Mathurius第九大街18號浴室或Cardinal Lemoine 大街63號浴室的故事,藍色燈上印著白字,表示「野浴」是附加節目。榮祿的不肖養子良奎,廢太子溥俊(如《麥瑟琳娜的遊憩時光》一章所載,我與慈禧說及他被鞭責之事),荒淫的大學士榮慶,內務府的幾個總管,肅親王的次子(後來,在一個日式溫泉浴場,他被某個中國將軍射殺。此事或為意外),恭親王及其妒忌的太監,這些人都是此中常客。慶親王的幼子載倫亦會出現,但要小心不會被乃父發現其曖昧的臥姿。許多著名的太監常來常往,如果確實已經「淨身」,自會小心將那部位隱藏。李蓮英溫和多禮,廣受歡迎。我們的圈子之中,還有許多旗人都統、副都統,包括吾友巴哈布(被動行事的熱愛者、慈禧的寵臣)、張勳將軍、身材高大的姜桂題(此人亦是慈禧寵臣。如果坊間傳聞可信,他和我一樣,亦與她關係親密)、溥倫及其兄弟、載瀛(我的舊相識載瀾的兄弟,載瀾是桂花的情人)。人數之多,以至於某些晚上,我能一次結識四十餘名皇親國戚、軍人和太監,因此浴室的生意紅火。乾隆朝中,皇上微服治游,其生意之盛況亦不過如此。
浴室裡的不速之客(2)
彼時京師的內勤兵相當無能,對我們的活動視而不見。據我所知,在門口等候主子的差役們之間常有打鬥,他們對此也從不干涉。然而我想,浴室主必定向檢查機構和北衙門供奉甚多。客人通常的費用是一次十兩銀子,若是客人自行雲雨之事,加二十五兩。如上所述,浴室男妓的服務另行收費。若三人行事,費用增至四十兩,每方各付三分之一,而恭親王總是為其太監支付。李蓮英可稱為貴客,從不付費,因其在老佛爺面前的地位獨一無二,一句話即可關閉浴室。
慶親王數次欲與我親近,我總是說:如此榮耀聞所未聞,我無能承受。
親王問:「倘官高於我,是不是就有求必應?」
「大人,不過是本於五倫這五種關係及其正確的狀態如下:君臣有義,父子有親,長幼有序,夫婦有別,朋友有信。。我並非您的臣子、兒子、妻子或兄弟,至於朋友關係,我不敢高攀。此如同家雀與鳳凰競飛。但是,您屈尊欲與我親近,令我深感榮耀。其他事項,若能服侍大人,當至死方止。」故而,慶親王不得不與浴室中的其他侍者、按摩者廝混求歡。他慾望難足卻無能縱慾,殊為可憐。他的身子甚為不潔,與如此放浪之老朽的唇、肛廝磨,染恙之險恐難避免。
某晚(我想是甲辰年十二月二十七,大約是1905年2月1日)我早早到了浴室,僅有一位客人,即李蓮英,他看來甚是心不在焉。我與他密談,問他老佛爺先前的情事。他提到一個歐洲人,明顯托庇於法國使館,其名似為瓦倫。彼時此人大約23歲,曾在宮中的老天主教堂北堂工作,後來一直在中海工作。彼時李亦是青年,常與太后在湖區閒遊。她看到瓦倫,喜其端正的五官、暗送秋波的雙眼和魅惑的唇。於是,其後某夜,李安排他到紫禁城的長春宮見駕(太后彼時並未住在頤和園)。此次相會自然機密。太后和瓦倫所為,與她對我的期待、和我的所為相當一致,不過只有我得享那神奇的「結果」:她命他展示裸體,以——比起她用在我的無能之身之上——大約更大的激情愛撫他(彼時她未及五十歲),使他勉為其難,一夜與她交歡(按照李所說)五次。離開之前,她為他準備了「提神」之藥(結果他服下了),以備下次相見。不知是由於性事過度還是媚藥之功效,瓦倫幾小時後死去,公使館醫生給出的死因是熱中風。李說,他並不認為是太后下毒。我想,即使是她,也當不會在情事初起之時就毒殺他。李還直率地說及,太后如此評價我:「他也許不如瓦倫好看,但是絕對更加迷人,亦頗有口才。」至於太后的其他情人,數目眾多:那些下賤的,蒙老佛爺寵愛之後必被滅口,或者禁止張揚此事;這些麵點師傅、侍者、剃頭師、商人的信使,無論其是身在宮中或者剛剛出宮,均是突然被劫走。如此事件漸多,遂有污言穢語流傳。最後,有一諫官上書,指責太后荒淫。此大膽之人被授予官職,太后並表彰其敢言,當然,她並不承認種種指責實有其事。太后諭稱:「我之責任,乃是今後愈加謹慎。有過,則吾願改之;無過,則吾必加勉。吾願傾聽忠言,於諫官之直言深致讚譽。」此言冠冕堂皇,而我能想見,她向軍機處發佈上諭之時,必滿臉嘲諷笑容。對於此勇敢之諫官,不知她是否找到機會以牙還牙。
浴室裡的不速之客(3)
提及榮祿,李緘口不言,要我自行判斷;他承認將軍張勳與她關係厚密,還有已故大學士額落哈布以及一個名喚從印之人,我並不相識。他證實了光緒執政早年(我在別處寫過此人)參見《太后治下的中國》,1910年與布蘭德合著。,關於假太監安德海的謠言。她愛與俊美的太監「玩耍」。她對珍妃恨之入骨還有個原因,就是據說珍妃在很不適宜的時候去拜見老佛爺,看到了她不該看的事情,從而招致不幸。珍妃之事在前面章節已有記述。但這說法來自巴恪思早期一本書《太后統治下的中國》其中一份偽造的文件,因此珍妃之死依然是待證實的謎。
李繼而告退,去與浴室經理商談,他負責向寧壽宮匯報(無法猜測匯報什麼)。據慣例,老佛爺要在寧壽宮過年,新年中許多祭祀典禮都須在紫禁城舉行,她必須出席,滿朝文武是在皇極殿拜見太后。他猜太后會在年前召見我,現在距新年只有幾天,他提醒我要「日夜準備」,隨時候命。正月裡忌性交,此單指與外人性交,夫妻間行房事我猜是不禁止的。事實上,淑春堂在義和團舉事前,還有新淨浴室,都有意限制上茶、交談、打牌、賭博、抽煙及飲酒的服務,性服務是完全禁止的:因為於禮不合。
九點鐘時,李返回宮中。我們同道中人陸續露面,在我記憶中少見如此濟濟一堂,大約因為臨近年關,此類場所從正月初一到十六都歇業,而其他生意場所如古董店、茶莊、珠寶店、正常浴室和店舖通常初六便開張。晚上十點半,大約有四五十個客人,其中一些我素未謀面:慶親王未到,但他兩個不成器的兒子,照樣是其餘人的眼中釘,狐假虎威,日本人稱紈褲子弟。已故大學士啟秀之子恆虞那晚也來了,很是吸引我;1901年1月,當時在西安的老佛爺迫於西方壓力,下令將其父作為義和團首腦處死。我親眼看著他被斬首,洋人軍隊在旁監督!他死時相當硬朗,問是否確是老佛爺之命,當被告知確實如此,他歎道:「罷了,太后既下令如此!」他兩個兒子與李姓劊子手通融,砍下頭顱希望立時縫在身上,須臾不得遲延,李輕車熟路照此做了。恆虞是少見的迷人。我很慶幸和他同浴,浴後我二人做了愛,一番廝磨,都是深感暢快。他聲稱這是他第一次,無論是被動還是主動,但他猜我不會相信。
纏綿甚久之後,我們去了會客室;我感覺經理看上去十分急切,似乎有事發生;他進來數次,觀察內間這些明顯的同性戀者,年輕人聚集一起,必然會尋歡作樂。我們都未穿外衣,有人甚至幾乎赤裸的。我與恭親王及其侍寵聊敘起來,恭親王建議年前專為同道者安排一日聚會。
突然從台階下傳來一聲斷喝:「跪下。」聲音威嚴,令人不敢不從,但慶親王之子載扶任性慣了,回道:「放你的屁。」
我本能意識到何人前來,便聽命跪倒,恭親王及其男侍還有屋裡一干人等也跪下。(後來聽說是一名侍衛喝令的。)進來的正是太后,以風領遮頭,穿了件黃色騎服,男式長褲和高底鞋!李蓮英和崔德隆攙扶著她,只是象徵性的,因她步履穩健。她相當惱怒:「誰竟敢出言不遜?」
載扶嚇得魂不附體,其餘幾人代他答道:「是載扶,老佛爺,饒了他吧。」
他不停磕頭,老佛爺斥罵他自負妄為。「你驕縱無禮,爾父必也聽聞:跟你兄長離開這裡,外頭冷,先穿了衣服吧。下流東西,太不成事體。」
浴室裡的不速之客(4)
我素知老佛爺喜怒無常,看得出她此刻的怒火有一大半是做作,載扶的確出言不敬,冒犯鳳儀,實際是她一向對慶親王一家無甚好感,趁機責難。我們依然跪著,太后坐在矮轎上,讓我們平身,與我談了幾句話,顯是偏愛有加,我雖身份不如恭親王高,但當時獨享恩澤:「來,巴侯,你來告訴我這個『雅』處是怎麼一回事!我猜,都是斷袖、餘桃吧。」
「是的,太后陛下;確是於禮法不合,但卻樂在其中。」
「今晚我禁止你與任何人行樂,也不許任何人和你行樂:你若不從,我就要李蓮英當我和其餘人的面揍你,『從後面』。」再轉向恭親王:「你和你這可人兒又摟在一起啦。」
親王道:「回老佛爺,他不過是洗浴之時在旁伺候。」
「我自然知道他正合你的特殊口味。不過別過度。你妻子會如何講?」
此刻有人為老佛爺奉上茶。她賞我們坐下。又道:「我到這兒可不是執行禮法來啦,我想開開眼:你們這同性調情是如何做法?你們都該當去閹了,或者將屁股眼兒堵了,斷其迎送之路;不過這既無可能,你們,至少是你們其中幾人,須得給我好好演示一番。」
李叫來其中一個美貌的侍浴僕人榮吉:「老佛爺賞了你們一百兩銀子,要你們陪那年輕太監玩兒。」這不是恭親王最寵之人,但我後來發現,他大約二十歲上下,頗為俊美,是服侍已廢大阿哥溥俊的,看上去謹小慎微,顯是侍奉老佛爺已久,想必憶起了從前挨過的鞭子。我十分佩服雙方的沉著,也很欣慰她未將這榮幸之差交與我,尤其是在我剛和恆虞親密一番之後。我們向老佛爺解釋道,在行事中有一些行話的,這些話老佛爺口中不言,或許心中瞭然。
以上種種老佛爺聽得饒有興致,李蓮英也頻頻點頭,彷彿他是絕對的行家或個中人,不過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確是如此。
溥俊的太監名喚茹席,被選出來「撅屁股」,將他曲線玲瓏的臀部呈給侍浴小廝,後者行起事來,舉止優雅,沉著之極,絲毫不因有鳳儀在側而感覺尷尬,老佛爺貪婪地盯著他,看得興味盎然(我知太后的脾性,此人以後的遭際實堪憂)。一番事做得如魚得水,時間也拿得恰到好處。完事之後,兩人起來向太后叩頭,太后大悅,厚賞了一百兩銀子給茹席;溥俊也給了封賞,他一力叩謝,感激老佛爺對他的「小價」的慷慨之賜,受之有愧。
停得片刻,老佛爺如我所料,命再演示一遍;這次她叫了倫貝子和一個年輕爵爺,是毓字輩,名字我忘記了(可能是朘):「做個『掏窟窿』,我想看兩種方法真真切切地做。」毓爵爺也是經過事兒的,遠非新手,他俯下身,略栽歪著,溥倫縱慾過度,頗耗元氣,他那話兒不大,但還硬挺,呈給老佛爺看(後者慈愛地把玩片刻),然後向毓插去,顯是費了許多力氣,終於達到目的。老佛爺看了十分歡喜,吩咐一名僕從:「給他拿手巾把兒,把他後面擦乾。」倫貝子和爵爺謝了太后,她對前者道:「有勞無功。」對後者道:「我猜你沒什麼興頭吧,溥倫的巧子可遠不是赳赳武夫。」
接著問我:「我猜你們那些王子會更了不得?」我答道我頗懷疑,但無法驗證。「但有一人是酷愛肏屁股的,是不是?」
「太后,我並無資格回答,但據說已故的艾迪王子(克拉倫斯公爵,卒於1892年),日後可能成為國王的,確有此癖,五十餘年前捲進倫敦(克利夫蘭Cleveland St.)一宗醜聞「克利夫蘭大街事件」發生在一家上流男妓院,1889年被倫敦警察搜查,客人中據說包括阿爾伯特·艾迪·維克多王子(Albert Eddie Victor)。,但我們遮掩了此事,未採取什麼行動。太后無疑知道,根據我英吉利的法令,倘雞姦導致『擢通』(刺穿),令對方肛腸受損,將會被判入獄二十年,不足百年前,會被判處絞刑。男子之間面對面交合或肛交,也是要受罰的,一旦發現則要入獄兩年。」
浴室裡的不速之客(5)
「那可奇了,」老佛爺道,「人家喜歡肏屁股,就讓他們去好了。夫婦之間便當如何?」
「這不得而知,但我猜處罰不似如此嚴苛:其中有宗教方面的緣由,部分是出自我們西方人的虛偽。」
從表面上看,太后的熱情一直沒有平息,目睹這一番放浪形跡之後,更被迅速挑逗起來。因此,當李蓮英將我叫至一旁,囑我:「此間約莫丑時(凌晨1點)結束,老佛爺召你至寧壽宮一敘。你整夜陪她吧。」我絲毫不覺驚奇。
我躬身領命,思忖不知我的體力在今晚早些時候的歡快之後,是否還足以應付;要拒絕或建議改期也不可能,尤其在年關之時,「男人都不幹活了」;在這種事上找借口,總是不能被接受的,就彷彿我們鄙陋的西方人說,「很遺憾我不能不拒絕您的好意」一樣不能被諒解。
接著老佛爺又叫了兩個標緻的爵爺,我不大知道名字,只曉得其中一位是亨字輩另一位是啟字輩,她要他們露出陽具,形狀可人,頗為偉岸,她則盯著他們珍珠般瑩白的臀部。其中一名青年(我猜都是大約二十歲的年紀)名喚侁,啟爵爺,似是猶豫片刻;可憐,他尚未婚配,不習慣此等淫事,沒那個福氣,(自然,他們都仔細地塗了薰香);無論怎樣,他必須服從,在所指部位,行起「桃汁兒」之事。不巧,這快意的搔撫令亨將精遺在了地上,就如從前的俄南一般。《創世紀》中,俄南被命與其寡嫂行房事以留後代,但每次都將精射在地上。上帝重罰了他。「跑空啦,」老佛爺道,接著對下人說,「把他的狗鬆擦淨了。」這是中文裡相當粗俗的講法。
亨請了他的不敬之罪,老佛爺好脾氣地答道:「不得已的事真保不濟。」
啟爵爺於是跪求老佛爺:「陛下,能否允我與亨騎小驢兒?」
「只要他同意便可,你就把他剛才遺的東西,從後面還了他吧。」
李蓮英對主子的機智鼓掌而讚:「老祖宗門清。」於是啟堪堪爬上亨高翹的臀部,暢暢快快做了一番。
「到了兒你是個爐子。」太后對先前不濟遺精在地上的爵爺說(漢語裡的白爐子,通常是顫巍巍地箍著,令人聯想起從身後性交)。此刻已近午夜,我設法背著老佛爺告訴李蓮英,我到宮裡時請他再為我準備一劑媚藥,否則我是肯定不中用的。
太后道:「好了!要看的都看了,橫豎這是順你們的心事;不過可別忘了你們的夫妻之責。你們的眼兒生的這麼大,我猜搔弄起來一定難熬。套車。」(她只乘了輛普通的紅托泥布車過來,我也提到,只帶了一名侍衛。)「你們誰也別送:徒然引人注目。都待在宮裡辭舊迎新吧。就到此了,再見。」她朝我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披上那件遮了臉的風領,像來時一樣由李崔二人陪著離開。她給浴所留了100兩銀子做壓歲紅包。我們又待了一會兒,恭親王問我,我國女王是否會微服出訪到這樣的地方!我答道習俗各異,儘管倫敦和巴黎有同樣猥褻的事情,但必然也是瞞著公眾的。繼而我們各自家去;這些顯貴都未帶扈從,連恭親王也是只有車伕候著。我匆匆回府,未將我的行蹤告知其餘人等,還要準備赴下一個約。自然,如此深夜去叫我的轎子必會引起懷疑,我叫了輛馬車,托我御賜金牌之便,長驅直入進了我上文提到的寧壽宮。正是凌晨一時,李蓮英拿了媚藥給我服下。太后還沒有準備停當,等得越久,我就越性慾澎湃。
浴室裡的不速之客(6)
好像是1894年,我和莫裡斯·巴雷斯(Maurice Barres)有一次在在藍色茶花盛開的美麗的愛普朗街道花園(Rue d』Eperon)聚會,他說過這樣一句話:「每個人都有阿喀琉斯的腳踵,每個人都有無趣的時候。」對於巴雷斯而言,個人之信仰,神聖之自我最為重要:他高貴執著,彷彿在宣告:「方外世界只是我抽的鴉片顆粒,我展示於你的才是我的夢想氣息。」他強調,沒有什麼比重複一個淫穢故事更無聊,除非是關於偉人。巴雷斯是我最熟悉不過之人,除了他,還有迷人的科學家加斯通·布瓦希埃(Gaston Boissier),我曾經就像塔索斯(Tarsus)城所羅(Saul)拜服在迦瑪列腳下一樣崇拜他;以及性格溫柔的同性戀和享樂主義者華特·佩特(Walter Pater),我牛津大學的導師,一生摯愛希臘和拉丁藝術。這些人物在巴恪思另一著作《往日已逝》中也有描述。引用巴雷斯的話,並不是想一遍遍宣告我對慈禧之愛,不過希望(如果可能)略微揭開這謎一般的人物的面紗,她罪過不可謂小,亦不可謂少,但恰似俄國之凱瑟琳,治國有道,魅力無匹,歷史上恐怕有一大半男子或女子都遠遠不及。即便在我前文所述的浴室中,在那樣的淫穢猥褻之下,在她直視著——什麼?——那些荒淫無度的紈褲子弟在彼此下體之間親吻撫慰之時,她的高貴威嚴也是紋絲不減。
李蓮英告訴我,貼身女婢服侍太后躺下後,就在相鄰的房裡候著,直到她呼吸均勻已經睡著之後才離開:「老佛爺睡著啦,咱們走吧。」然後都退下休息。
經過相當長的等待,媚藥有足夠功夫將我那塔挑逗成新的高度,充滿淫慾,李進去稟報主人我已經按時到了,回來後急切地道:「快點!她正等得心焦。別耽誤啦,不必通傳了。」
夜甚涼,但寧壽宮下有地窖,保持溫暖;電燈大放光亮,似新婚夜。我猜我二人的來往此刻已是公開之秘,再無須遮掩。穿過冰冷的露天長廊,到了裡面的廂房,如今,那裡陳列著太后的筷子和化妝飾物,哀婉地(對於滿人而言)紀念著一個被埋葬的時代。我按李的指示除去衣衫,赤條條站著,直到我聽到那個熟悉的假聲:「你快來,等著幹麼!我急啦。」
我並不尷尬,只覺慾火焚心——怎會如此?三十二歲的男子在七十歲的老婦面前!!——我進了內間,裡面可能(確實是)相當隔音,但顯然不十分通風。我跪在新制的鳳榻前,那床按的是「皇上」的式樣:「奴才在此,隨時效命於太后陛下之需。」
「很好,」太后說,「你有情慾,我也高興。我說得對不對:我猜我去新淨之前你已經走身子啦?」
「是的陛下,我不能說瞎話。今晚早先時候我與已故軍機大臣啟秀之子恆虞相處甚歡。」
「你們洋人逼我下令處死乃父,照理他該當你是仇人,不共戴天。」
「他對我倒並無惡意,仁慈的太后,他非常迷人。」
「好吧好吧,你自然不知我會來,也……」(狡黠地)「沒想到我今晚會召見你。」
「沒想到,陛下:再斗膽也猜不到您在新年將至,萬務纏身之時還願意召見在下。」
我全心感激總管太監李蓮英以及他那萬能的春藥,我感覺自己能排山倒海,就好像朝中飽馬一樣。當太后陛下「攀」在我身上時,就像娜娜在同名小說中所說,我感覺一種歡悅的(似雪萊的《雲雀頌》中:「最初的、美好而不經意的狂喜」)狂喜,無法言喻。她無數次吻我的唇,像所有情人一樣,溫存地說些並無意義的話。「永遠你是我所有;你會似野獸一般徘徊情海,性愛無數,但我是獨一無二的,是不是?」
「永遠永遠,你是唯一,我仁慈的陛下,我的愛神。」
一番徹底的放浪之後(我想不出其他詞彙來形容這肆意的快感),事到極點,她第一次主動行了交媾,費時極長(靠藥力之助),但最後我兩人都是酣暢淋漓。
此時已近三點,李進來,他想是一夜未眠,為太后奉茶,為我帶來第二劑媚藥。「我們在一起很是喜樂。」太后言道,李答:「我看得出,老佛爺,看到侯爺能令您滿意,我也喜歡。且等這藥力發作,他好再顯威武,慰藉慈懷。」
我再次在寢宮緩緩走動,巧子安靜地垂著。太后啜著茉莉花茶。李一定是給了我雙倍的劑量,因藥效發作十分之快(不到半小時),我向太后提了不情之請:「奴才有尚武之精神,為太后效命。」李告退去抽一口煙,我們再親密一番,比上次更狂熱——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老佛爺對情慾永無滿足:據我所知,她白日裡已經做過幾次事,不過她和其他女性一樣,聲稱對我一心一意。
太后房裡數不清的鍾都敲了六點,崔太監進來,為太后奉茶,一碗燕窩湯是我的,太后慈愛地讓我在她面前享用。「如果巴侯爺的事算完啦,馬上就是會見軍機處的時辰了,太后的轎子已經照例備好,抬您去乾清宮。」
「好的,」太后道,「我們待了一整夜,雖然沒睡,但委實心滿意足。你怎麼樣?」
「回太后,我簡直是在人間天堂,從未有過的至樂。」
「今年的最後一晚你不用侍奉了,去辭歲吧,但正月初一要過來拜年:記得穿了盛裝,坐轎子來。」
又對崔道:「跟李蓮英講把他的衣裳帶來,至少帶幾件,他此刻赤裸著,興是相當不安;我對他加恩,允他在外間穿衣。他最好等在此地,待軍機大臣都乘轎來之後,你到他府上傳話,叫他的轎夫即刻帶了轎子到寧壽宮正門候著。我不想讓他在光天化日下丟臉,坐著輛破舊馬車回府。必定招人口舌,不過倘誰敢說對我或他不敬的話,傳到我耳中,可要仔細些。讓李蓮英送一千兩銀子過去,算是給巴侯爺的下人和轎夫的新年禮。」對我言道:「再見:正月完了之後我再單獨召見你,正月裡我要去中海。」
分手之前,太后憐愛地吻我的唇,然後戀戀不捨地道別。而我已經是精疲力竭,蹣跚著爬上我的轎子,就如拉辛(Racine)筆下的馬略(Marius)在迦太基城牆下:「這兩樣偉大的崩潰面面相對。」不過,恢復得非常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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