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名稱:渴望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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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激情
 
  作者:皮皮

  一

  故事現在就開始吧。儘管天還沒有亮透,他卻從一片濃重的黑暗中醒過來了。他看看床頭的夜光表,差二十分六點,又看看身邊依舊熟睡的妻子,側著身子宛如一截缺損的古城牆。

  他點著一支煙,背靠著床頭坐著吸煙,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寂靜中他能聽見妻子的呼吸聲和鬧表指針移動的聲音。

  他叫尹初石,週歲也快滿四十一了。今天以前他的生活和別的四十多歲的男人的生活或許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結婚十幾年,有孩子偶爾也有幾次艷遇,但都成功地瞞過了妻子,因此家庭生活風平浪靜。在事業上,大多有了堅實的基礎,離這輩子想達到的目標至多還有一半路程。面對這樣的生活境況,也許該滿意了。當然,滿意幾乎是很明顯的心緒,可是有時候四十多歲的男人總還是在滿意之外保留一些別的情緒,這情緒常讓他們莫名其妙地躁動或者說是煩躁。因此準確地說四十多歲人的生活是一隻裂縫的雞蛋。

  比如正在吸煙的尹初石常常想問問別的男人,是不是他們有時也無比痛恨床。有一次他試著就這個話題跟樓上的賈山聊聊,但賈山立刻很猥褻地笑了一下。尹初石記得賈山說了一句,「別處不見得比床上更舒服。」可這並不是尹初石關心的問題,他只是覺得在眼下他躺著的這張床上,一切對於他來說都越來越不容易。前天他在辦公室看見一篇文章的題目叫《壯陽需要科學指導》,他奇怪自己居然沒笑。

  突然妻子翻身,四肢抽動幾下,又仰面躺好了。室內的光線漸漸明朗起來,他能看見妻子臉上很細微的表情。他發現妻子的雙唇開啟著,頭用力向上頂去,臉有些扭曲,彷彿正在經受某種疼痛。他第一個反應是妻子正在做夢,也許是個惡夢,所以她很緊張。接著他發現妻子的身體伸得筆直,然後向上拱起,像一座即將崩潰的橋。她的呼吸也隨著急促起來……

  他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他想它一定是苦澀的,因為他感到幾分妒意。妻子很顯然正在做著一個跟性有關的夢,而且她在夢中達到了快感的頂點,她幾乎因此抽搐了。在他跟妻子睡覺時,他還從沒見過她有這樣的反應,她總是順從而安靜。想到這兒,他甚至有幾分憤怒,他決定叫醒妻子。這時,鈴聲響了。他伸手去抓床邊的電話,妻子也醒了,抓過去的是鬧表。是鬧表不是電話。鬧表的鈴聲和電話的鈴聲太接近,他曾多次建議妻子換個鬧表,可她總是說,她喜歡這個鬧表。

  妻子把鬧表放回床頭櫃上,轉身將手臂搭在尹初石的被上,長長地吁了口氣。

  「睡得好嗎?」他問。

  「挺好的。」妻子伸個懶腰,「今天小約第一天開學,我得早起,給她做小米粥。」

  「做夢了吧?」他問。

  「你怎麼知道我做夢了?」妻子驚疑地問。

  「而且夢的顏色還不淺呢。」尹初石說完躍上妻子的身體,並動手去解妻子的睡衣扣子。「應該有條法律規定,女人睡覺不准穿該死的睡衣。」

  「別胡鬧了。」妻子說。

  「你在夢裡跟別的男人睡覺不是胡鬧?」

  「嗨,真奇怪,我看不見他的臉。」

  「但你達到了高潮。」

  「我想,那個男人是你。」妻子說著伸手撫摩丈夫的臉頰。

  「別這麼容易就逃過去了,夢裡私通也是私通。」

  「別胡說,你真的現在很想麼?」

  「是的,盡你做妻子的義務,我好久沒像現在這麼想了。來吧。」他說完認真地去吻妻子的嘴,但卻不感到應有的激動。被妻子色情夢所激起的慾望並不十分飽滿,需要他不停地努力鼓舞。三年前告別福建的那個女記者之後,他還沒有過別的女人,他心裡很煩亂,於是粗暴地去扯妻子的睡衣。

  電話鈴響了。妻子伸手抓過電話,說了一聲「喂」,然後又放回了話筒。

  「誰?」他問。

  「斷了。」妻子說。

  他再也沒有興致接著做這件事,從妻子的身上滾落下來。

  「我餓了。」他說。

  「好吧,我這就起來。」妻子說完起身,在睡衣外面又穿上一件毛巾浴袍。她看一眼衣櫃旁邊的掛歷,九月一日,被她用紅筆圈上了。今天是他們結婚十三週年的紀念日。

  「要不要我也起來做點貢獻?」丈夫在床上問。

  「算了。」妻子遲疑了一下才回答,因為她突然想丈夫從沒做過早飯。儘管他做過晚飯和午飯,她的心頭還是掠過一絲涼意。她覺得早飯不同於午飯和晚飯,至於怎樣的不同,她想不太好,但朦朧中她感到如果一個男人為妻子做早飯,一定很美好。不過,這個世界上從沒為妻子做過早飯的男人多得嚇人,妨礙什麼了?她一轉念離開了臥室。

  她叫王一,是個不討厭廚房的知識女性。幾分鐘後,煮粥的熱氣混合著拌鹹菜的芝麻油的香氣充盈了小而整潔的廚房,王一感到平靜祥和。有時她不明白為什麼時下最時髦的論調是號召女人離開廚房,她認為只要是女人就能在廚房發現樂趣的。

  女兒房間的鬧鈴也響了,去衛生間路過女兒房門時,尹初石用力敲了兩下:「快起來,小懶蟲。」

  「小約,起床。」王一也打開廚房門喊了一聲。

  過一會兒,王一聽見小約的房門匡噹一聲被推開了,接著是女兒敲衛生間的門。

  「快點兒,爸!」小約嚷著,「真煩人,又不是你第一個上班,總是先占廁所。」

  「別鬧了,馬上。」尹初石的聲音。

  「你又在馬桶上學照相了?」女兒靠在衛生間的門前咕噥著。

  尹初石沒再回答,電話鈴響了,小約迅速跑過去,抓起電話:「喂,喂?喂?說話呀!不說話打電話幹嘛呀!這年頭淨是瘋子。」小約說完又衝回廁所門前,大叫,「我馬上尿褲子了。」

  「別威脅我,」尹初石走出衛生間,身後還響著抽水馬桶的聲音,「誰來的電話?」

  「問公安局去吧。」女兒說完插上了衛生間的門。

  尹初石走進廚房,看見妻子正用長柄的不銹鋼飯勺攪動鍋裡的米粥,熱氣繞著她蒸騰向上,也帶來愜意溫暖的氣氛。但這些並不使尹初石有什麼特別感受,習慣了的東西,常常使人感覺不到自己正在擁有。他給自己倒一杯涼開水,對妻子說:「小約這孩子嘴真刻毒,油嘴滑舌的。」

  「我倒是擔心別的。」妻子說。

  「擔心什麼?」

  「她從不說自己的事,總是說同學的事,這個懷孕了,那個談戀愛了……」

  「也許她自己沒事,所以不說。我看她比正常還正常,心理健康著吶,整天大咧咧的。」

  「我不這麼認為。小約跟別的女孩於不同,自己有一套主張呢。」

  「有主張沒什麼不好,總比跟在別人屁股後面隨幫唱影強。」

  三個人坐下來吃早飯時,尹初石祝賀女兒又開學了。女兒說,沒什麼好祝賀的,開學又不是放假。

  「你不覺得有書讀是一種幸福嗎?」尹初石問。

  還沒等小約回答,電話鈴又響了。尹初石剛要起身去接,小約大喊一聲:「別動!」

  「別鬧,小約,去接電話。」王一說。

  「不是我鬧,是電話鬧。我剛才接過一次,那人不說話。」小約說。

  「真怪,我也接了一次,也沒人說話。」

  「啊哈,我明白了,這個神秘電話一定是找我爸的,也一定是個女人,一聽不是我爸接電話,馬上就掐斷。媽,你可得留神啊,階級鬥爭複雜呢!」

  「成,我聽明白了,我發誓我不接這個電話,不然游一趟長江也洗不清罪名。」

  電話鈴依舊響著。

  「你必須接,不然就是心虛了。」小約說完看了媽媽一眼。尹初石看見母女倆會意地交換了一下目光,便故意大搖大擺地走進書房關上房門接電話了。

  很快尹初石又回到了廳裡,他看見兩個女人瞪著四隻眼睛關切地看著他,便說:「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

  「誰?」小約馬上問。

  「你奶奶。」

  「不對。」小約說。

  「她讓你今天晚上放學去吃餃子。」

  三個人又接著吃早飯,幾乎總是小約在說話。

  「小米粥可比牛奶好多了。」她說。

  「過兩天你又會反過來說。」王一說。

  「我是那樣的人嗎?」小約說完又衝向尹初石,「對了,我剛才忘了回答你,這世界上啊有很多種幸福,光有讀書這一種幸福是遠遠不夠的,懂了麼?」

  「懂了。」尹初石故做認真地點頭。

  「懂了就好,我上學去了,再見吧,爹和娘。」

  望著女兒離去,他們互相看了看,心裡想說但沒說的那句話是:女兒長大了。他們又繼續吃早飯,一時間好像無話可說。王一期待丈夫能提起結婚紀念日的事,每個結婚紀念日他們都要慶祝一下的。但是這個晚上他們並不做愛,這也漸漸成為了傳統。因為新婚之夜王一的腳扭傷了,因此他們總是在第二天晚上親熱。但是尹初石沒有提起紀念日的事,他吃完了,點著一隻煙,抽起來。也許他忘了,王一想,如果他忘了,她絕不想提醒他。在王一看來,提醒也是一種強迫。

  尹初石看著妻子低頭吃飯,幾縷散發落在白皙的脖子上。他感到歉疚,這段時間他常在暗房干到很晚,回家時,王一已經睡著了。他並不是每個晚上都必須在暗房呆到那麼晚。他擔心自己在逃避什麼。想到這兒,他升起一縷微弱的慾望,夾雜著內疚,他想去扯開妻子的衣服,可他坐著不動,另一種圖景卻在頭腦中瀰漫開來:要是她現在扔下手裡那塊該死的饅頭,要是她敞開衣襟,露出她一點也沒下垂的乳房,要是她突然把他的頭摟進她的懷裡……

  「今天幹嘛?」妻子的問話打斷了尹初石的想入非非。他掐滅了香煙,也掐滅了慾望,並為自己希望妻子放蕩的念頭感到羞愧。

  「上午亂七八糟的事,下午開會。」

  電話鈴又響了,王一起身抓起聽筒,然後又憤然地將聽筒掛上。

  「真討厭這樣的人,純粹神經病。」

  「沒人說話?」

  「下回你接吧。我討厭瘋子。」王一說完開始收拾碗筷。

  五分鐘後,電話鈴又響了。尹初石在電話鈴響過四次之後,拿起聽筒。他半天沒說話,然後突然大聲問:「誰?」廚房的門也開著,尹初石知道王一也關心這個電話。「噢,知道了,你好,你好。」他說完看一眼站在水池邊的王一,用腳將廚房的門輕輕踢上。「關於哪方面的?」說著他又用腳將廚房門打開,「當然,當然我有興趣,不過我認為這不太容易。」尹初石說著繼續用腳玩著廚房的門。「行,不過……」他繼續聽著,然後說,「不過我可以重新安排一下。」他聽著,接著說,「我知道,行,行,好吧,就這樣說定了。再見。」

  「誰呀?」

  「電視台的一個人,想出一本畫冊。」說完,尹初石走進衛生間,在下巴上抹上剃鬚膏,心情多少有些飄忽忽的。電話裡是個輕柔的女聲,這聲音讓他產生巨大的興趣,想像有這樣輕柔聲音的女人可能有的模樣。

  「你不是前天刮的鬍子麼?」王一路過衛生間門口,隨口說了一句。

  尹初石回到臥室時,王一已經穿好了衣服,深古銅色絨衣,外面是淺米色套裝,裙子剛過膝蓋,小腿得到了充分的顯示。尹初石從衣櫃裡找出他最好的一件西服外套,站在鏡子前比試。

  「前幾次電話會不會是這個人打來的?」王一一邊整理皮包,一邊問。

  「不會的。」尹初石漫不經心地說。

  「你怎知道?」

  「你不是說前幾次是一個瘋子麼,瘋子不可能在電視台工作。」

  「你可是好久沒穿這件外衣了?有重要應酬?」王一說時口氣酸溜溜的。

  「正因為好久沒穿我才穿的。」尹初石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合計要不要把這次約會告訴妻子,免得不必要的猜忌。

  「又刮鬍子又穿漂亮衣服,看來內容很豐富。」王一說。

  「你穿得也很漂亮,想必也有應酬吧?」

  「我去上課。」王一說。

  「我去上班。」尹初石說。說話時他已經有了一些敵對的情緒,打定主意:如果王一不正面提問,而是像市井婦人那樣旁敲側擊,他絕不主動告訴她,他將跟誰約會。

  與此同時,王一也打定主意不問打來電話的這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她覺得如果她問會顯得她太沒肚量。但她心裡的確十分惱怒,為什麼尹初石只說是電視台的人,不說男人女人呢?電視台又不是和尚廟!而且根據她已經聽到的內容,尹初石是要和這個電視台的人見面的。想到這兒,她覺得自己還是盡快離開家好些,免得為一些瑣事認真吵架。她一直認為不好的情緒只要換個環境,是可以躲開的。

  「我先走了。」她的口氣緩和些。

  「好吧,晚上見。」丈夫的口氣也緩和了。可是沒人能肯定這三次電話是不是同一個人打的。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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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系辦公室有個三十六、七歲的女人,叫劉淑芝。她似乎總是在辦公室整理發放需要人們填寫的表格。稍有空閒,她馬上跟任何一個可能碰到的人談孩子多可愛,丈夫多可氣。好多人違心地叫她劉老師,因為他們常常背後說劉老師像被大學生甩在農村的土對象,坐在系辦的模樣,就像來上訪的。這天早上,她一看見王一邁進系辦的門檻,立即發問:「哎,王老師,你說咱家的電話有多該死啊?!」她不等王一回答那電話該死的程度,接著又說,「一接不是斷了,就是找什麼張三王二麻子的,這不是出鬼了嗎?」

  王一勉強笑笑,她無心就電話的事跟她談什麼。劉老師提起可笑的電話,又勾起了她離家前的情緒。她只想打聽一下留學生開會的地點有沒有改變。

  「咱家那死鬼還出差了,有時候半夜也來電話,我一說喂,就斷了。」

  「是嗎?」王一被她的話吸引了。

  「你說能不能是咱家那死鬼結下什麼仇人了?」

  「你丈夫接電話,電話也沒人說話嗎?」王一問。

  「他沒接電話,他出差了。」

  王一無可奈何地笑笑,離開了系辦。她的情緒又回到今天早上自己家電話的怪現象上,一個念頭閃過她的腦際,但她馬上趕走了它,除非事實擺在她面前,否則她不會相信尹初石可能會有別的女人。

  走在整潔的校園,王一多少平靜下來。各式各樣的綠色植物已經透出明顯的秋意,偶爾便有落葉隨風起舞。匆匆趕往圖書館的學生大都是獨自一人。王一常常有興趣瞭解這些在上課時間去圖書館的學生,他們中有多少可能是逃課的。上午校園的靜謐和諧偶爾被駛過的汽車打破,這使得沉浸其中的王一有機會從路邊的反射鏡裡打量一下自己的衣著,她為自己得體的裝束感到滿意,但並不得意,因為丈夫從沒評論過她的穿著,別的男人當然更不可能。

  王一趕到外辦的會議室時,會已經開始了,站在門口,她也聽見裡面的討論聲。她輕輕推開門,在門邊一個空座位上坐下,然後跟旁邊的一個藍眼睛的男人禮節性地點點頭。她不認識這人,但她想此人可能是外教。

  站在會議桌頂端的白老師是負責行政的老師。課程安排、吃飯就寢都歸他管。此時,他正說著有關方面的規定,一個黑人留學生打斷了他的話,他說:「白老師,還是先玩兒點兒真的吧。」他的話故意加重了「兒」化,引得哄堂大笑。王一也笑了,身旁的外教對她說了一句漢語,王一沒聽清,但應付地點了點頭。

  「什麼是真的?難道我說的這個是假的?」白老師說,「你別瞎起哄,德力加。」

  「我沒瞎起哄,白老師,我說的是真正的事兒,比如說,食堂的牛奶,一天比一天稀,明天就快跟白水一樣了。這事你得管管。」

  「這事我管不了,這是牛的事。」白老師說完大家又一陣大笑。

  「笑什麼,這天總下雨,一下雨草上就淨是雨水。牛吃了帶水的草,奶能不稀麼?」白老師說完自己並沒有笑,一臉嚴肅相。但其他的人都笑死了,有好幾個圍著會議桌坐著的留學生笑得滑到了桌子底下去了。王一盡量控制自己笑不失態,她發現身邊的男人也蹲到了地上,兩手緊按肚子,笑得受不了了。王一想這人也許是個年紀不輕的留學生,笑起來就跟孩子似的。

  「值得笑成這樣麼?讓老天爺別下雨,牛奶就濃了。」白老師說完朝王一眨眨眼。王一會意地點點頭。白老師是個很幽默的長者,王一喜歡他。

  「下面請這學期的新漢語老師跟大家見見面。」白老師說,「這位是王一老師。」

  王一走到白老師跟前,朝大家點點頭。她很快發現學生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中,因此決定用英語說自己的開場白:「我雖然教過漢語,但教留學生我的經驗不多。我願盡我的所能與大家共同學好這門課,大家都是不遠萬里來到我們學校學習,所以我作為老師也當盡全力。如果大家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需要跟我交流,我不在這兒的話,也可以給我家裡打電話。」王一說完轉身將家裡的電話號碼寫在會議室的記事板上。然後她發現坐在她旁邊的男人正抱著她放在長沙發上的皮包,細長的手指在那上面不停地敲打著,彷彿節拍應著心裡哼唱的旋律。

  王老師講完後,白老師問大家,除了牛奶的事,還有沒有別的困難。

  「買個不用喂草的洗衣機吧。」德力加又嚷了起來。「水房的洗衣機不行了。」

  「等天不下雨的吧。」白老師說完大家又是一陣哄笑,離開了。

  王一回到剛才的座位,發現拿著她皮包不停敲打的男人不見了,只有她的皮包還在忠實地等候她。她坐下來等著學生都走完了,才離開會議室。她剛出門,就被等在外面的剛才坐在她旁邊的男人攔住:「你好,王老師,我叫康迅。」他操著流利的漢語說,接著又用英語說,「英文名字叫莫裡斯。」

  王一聽了他的介紹笑了,好像他是個取了個英文名字的中國人。

  「你好,我叫王一。」

  「您的英語真好。」

  「馬馬虎虎。」王一不想久留,便直截了當地問:「你有什麼事麼?」

  「也許我們可以在會議室聊幾句。」

  他們一同走進了會議室,會議室的空氣中還彌留著香煙香水混雜一起的味道。

  「我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幫助我。」康迅試探地問。王一發現康迅微笑時面容溫和得像個老人或者說像個聽話的孩子。

  「還是用『你』稱呼吧。」王一說。

  「好的,是這樣,我是經濟系的英語老師,其實我在這兒工作只是為了把我的博士論文寫完。」

  「你寫什麼題目?」

  「關於仿聲詞。」

  「仿聲詞?」王一以為自己聽錯了。

  「喵喵,汪汪,稀哩嘩啦……」

  「有意思。」王一說。

  「可是對我來說很難,我一直想找個英語好的中國人幫助我。」

  「可我不知道我對仿聲詞懂多少。」

  「可是你懂漢語。如果你不反對,我就想時不時地麻煩你了,當然這幫助應該是有償的。」

  「你大可不必這麼想。有問題你給我打電話就行了。」

  「6679048?」

  「你的記憶力真好。」

  「什麼時候給你打電話方便?」

  「當然最好不是夜裡。」

  「對不起,我的意思是你除了工作還要做家務,一定很忙。」

  王一一時沒說什麼,她想,一個研究仿聲詞的外國人能如此理解她,不免讓她吃驚,也在她心裡引起一個小小的波瀾。

  「你從哪兒來?」王一故意轉了話題。

  「澳大利亞。」康迅話音剛落,走廊裡響起一個女聲,呼喊著康迅的名字。接著是個金髮姑娘拉開了會議室的門。

  「對不起,你的電話。」那姑娘對康迅說。

  「你讓他十分鐘再打來。」康迅說。

  「是康妮。」金髮姑娘加重了口氣。

  康迅依舊遲疑著。王一馬上說:「你去接電話吧,我也該走了。」

  「對不起,請你等一下行麼?五分鐘。」康迅說著離開了,走到門口他又補充一句,「我有東西要給你看,請一定等一下。」

  康迅又回到會議室的時候,王一不在了。但他像相信太陽注定還要出現一樣,相信王老師會回來的,他決定等著。

  在康迅去接電話的時候,進來一個留學生,他說他叫斯蒂夫,無論如何請王一到他房間談談。王一發現這個學生的神情不同常人,怕他沒完沒了地說起來,便答應去兩分鐘。王一跟著斯蒂夫到了他的房間,立刻聞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甘草味。斯蒂夫要為老師沏杯茶,王一拒絕了,她擔心他的茶難以下嚥。

  「我有一個困難。」斯蒂夫說,「我有時候就動不了了。」

  「那你該看醫生。」王一說。

  「我沒病,我只是有時候不能動。」

  「為什麼?」

  「要是知道為什麼,也許我就能動了。」

  「我能為你做什麼?」

  「我希望您能理解我,在我不能動的時候給我補一下課。相信我,我不是個壞學生。」

  王一笑了,她在心裡已經命令自己幾次了,離開這房間,可她依舊站在那兒笑著。

  「也許誰都有不瞭解自己,有不能動的時候。」

  「好吧。」王一離開時感到開始讓她厭煩的斯蒂夫倒也有幾分可愛。人的性格讓這個世界充滿了噱頭。

  路過會議室時,王一想起康迅,她想他回來見她不在,肯定走了。不過,她還是拉開門往裡瞧了一眼:康迅坐在會議桌上笑瞇瞇地看著她。

  「對不起,」王一進來,「我想你已經走了。」

  「可我想你肯定會來的。」

  「是那個斯蒂夫把我叫走了。他讓我有時間給他補課。」

  「你覺得他不正常麼?」

  「很難一下子說清楚。」

  「這兒的多數人認為他是神經病。」

  「你也這麼認為?」

  「不,我認為他是個好孩子。我跟他聊過,他的家庭有一點不正常,這給他的影響不小。你知道,一個家庭對一個人童年的影響是致命的。我非常理解他,我希望人們能更多一點關心他,而不是取笑。」

  王一同情地點點頭。

  「你知道他母親直到現在還不斷地打擾他,比如她有一次寄給他六雙帶洞的破襪子。還有一次寄給他一百個避孕套。以至於讓斯蒂夫這孩子見人就問,需要不需要避孕套。他覺得扔了怪可惜的,因為他沒有女朋友。」

  王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對不起,我扯得太遠了。」康迅說。

  「你的漢語真不錯,我甚至懷疑我的漢語水平是否能幫得了你。」

  「那你幫助我的英語吧。」

  王一和康迅都笑了。康迅從身後拿過一本畫冊,是「澳大利亞牧場風光」,題目之下是一片綠得使人心慌的遼闊草原。

  「這就是我想讓你看的東西。我不是城市人,我是從這片草原來的。」康迅說著用手指敲著畫冊,彷彿要特別強調一下這片草原。「你拿去看吧,什麼時候還給我都行,但一定告訴我,你認為最美的牧場是哪一個。」

  告別了康迅,王一穿過校園來到學校後邊的市場。她買了一些吃的東西,最後來到花店想買十三支玫瑰。不管尹初石是否想得起來這個紀念日,她都決定慶祝一下。同時潛意識中她一直相信丈夫不會忘記結婚紀念日的,不說也許是想做作文章,給她來個意外的驚喜。

  「我買十三支玫瑰。」王一對賣花的姑娘說。

  「買二十吧。就剩二十支了,給您打折。」

  「可我結婚才十三年啊。」

  「數量並不決定一切。」

  「等我結婚二十年的時候再買二十支吧。」

  「您看,天快黑了,剩下七朵我賣誰啊?」

  「賣一個結婚七年的人。」

  賣花姑娘不滿意地為王一包上了十三支玫瑰。王一走到花店的窗外,聽見賣花姑娘自言自語地說:「像你這麼不好說話的女人,明年就得離婚,還二十年呢!」

  王一感到憤怒,但一轉念又感到憂傷。這個不友好的賣花姑娘也許是對的,任何一個婚姻中的人誰能料到明天會發生什麼?結了婚就是蒙上眼睛走路,邁出一步是一步。王一想到這兒,不禁被自己的情緒嚇了一跳:我怎麼會這麼想?!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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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著玫瑰花,拎著許多吃的東西,在森林公園的門口王一猶豫了。這座城裡最大的森林公園在她家和學校之間,王一常常步行通過公園去上班。但現在她拿的東西實在太多,最主要的是她想一個年紀不輕的女人抱著一束玫瑰在公園裡走,似乎有點扎眼。

  但她還是買了門票走進了公園。每當她有煩心事時,她都會跑到森林公園從古樹下找到慰藉。看著一棵棵百年的參天古樹,她覺得自己那麼渺小,是一個和永恆無關的小生物,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值得過分煩惱呢?也許只有自然界的某些東西才能最大限度地與時間相伴接近永恆。

  今天,她沒有在任何一棵樹下駐足,她覺得上班前的那點不悅差不多已經消失了。她寧可快些趕回家做飯。但是接近出口時,她還是感到深深的遺憾從心底湧起。她曾希望丈夫能和她一起來這兒散步,哪怕不是常常。他的確陪她來過幾次,但後來便喪失了興趣。他說,結婚前走了差不多兩萬五千里,長征的精神都耗盡了,現在該喘口氣了。她很想問丈夫是不是還愛她,但說出來的話卻是,結婚以後就不要堅持繼續革命了?丈夫說要堅持,但寧可以另外的方式堅持。比如,把頭放在她的腿上,再把腿放到沙發扶手上。總之,王一清楚地感到,她將永遠一個人在這裡散步,直到她走不動的那天。

  回到家,王一環視了一周門廳,沒有任何人來過的痕跡,甚至小偷也沒來。平時她常常一個人先回家,但沒有今天的感受。此時此刻這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三居室讓她覺得那麼曠涼。也許她覺得至少在今天,丈夫應該早點回家。王一走進臥室換衣服,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早上的那通電話。她決定給尹初石辦公室打個電話。

  「小鄧麼?」電話接通後,她問對方。

  「我姓王,請問找哪位?」

  「對不起,聽錯了。我找尹初石。」

  「尹老師不在。」

  「他去哪兒了?」

  「他沒說。」

  「他什麼時候走的?」

  「一點多吧,您是誰啊?」

  「我是他妻子。」

  「啊,您好,我是剛分到報社的,姓王。叫我小王吧。」

  「他過一會能回來麼?」

  「恐怕不能。他肯定今天下午有什麼事。本來部裡下午要開會,尹老師把會挪到明天了。」

  「好吧,謝謝你。還有,你可不可以給他留個便條,告訴他回家吃晚飯。」

  「沒問題。我把條子放到他桌上。」

  「再見。」

  放下電話,王一的頭腦立刻變成了一張奇怪的城市地圖。這張地圖顯示的都是城市的幽靜所在:公園、咖啡館、安靜美麗的街道、空曠的廣場……她有種預感,她的丈夫此時此刻正在其中的一處,而且不是獨自一人,他甚至為了這次約會動用了部主任的職權。

  王一離開臥室,找出那只透明玻璃花瓶,她先看了一眼瓶底的一行英文:Areyousure?這個花瓶是她在美國進修時帶回來的。她買它並且千里迢迢地帶回來不是因為它美麗,而是因為這行字:你肯定麼?她覺得眼下這行字直刺她的眼睛,彷彿在譴責她無異市井婦人。於是她多少有些釋懷,著手做一頓豐盛的晚餐。她相信丈夫會回來吃晚飯的,無論他此時此刻在哪兒。

  五點四十分,尹初石用自己的鑰匙打開家門,隨著炸魚的香味,他看見餐桌上的玫瑰和平時不常用的米白色的繡花檯布,第一個反應是來客人了。但門口並沒有外人的鞋,他恍然大悟。

  「初石,是你麼?」王一在廚房裡不肯定地問。

  尹初石沒有回答妻子,輕輕帶上門,來到大街上。他招呼了一輛出租車,去中心街。他坐上了出租車,腦子裡開始盤算送給妻子一件什麼樣的禮物,為了結婚十三週年紀念。

  已經快到商店打烊的時間,店裡人不多。尹初石在化妝品箱包櫃檯瀏覽了幾圈,並沒有發現適合的禮物。突然他奔上樓梯,來到二樓的首飾櫃檯。

  三年前,當他和福建那位女記者纏綿的時候,就動過給妻子買個戒指的念頭,也許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吧。但最終還是沒有買,他覺得這樣的邏輯關係很可笑。他並不愛那個女人。他選了一個18k鑲紅寶石的戒指,六百八十元。付錢時他猶豫了一下,倒不是嫌貴,他給王一買禮物還從沒嫌貴過。只是他突然想起今天下午曾與他見過面的另一位電視台的女記者。她是他見過的唯一與名字吻合的女人,她叫小喬,好像除了她,沒人再適合這個名字。她不是很漂亮,但是很難讓人忘記。

  「天吶。」他輕叫了一聲。服務員以為他忘帶錢了,停住了包裝動作,看著他。

  「包好,包好。」尹初石說,並在心裡罵自己愚蠢。他和今天下午這位女士之間所發生的那麼一點點感覺上的火花兒,不足以成為他給妻子買戒指的動因。「我真完蛋,給妻子買個戒指用得著東想西想的麼?只要我願竟,任何時候我都可以給她買個戒指,她是我妻子啊!」他在心裡又責備了自己一通,隨後離開了商店。

  尹初石又一次回到家時,餐桌已經擺好,圍繞著玫瑰擺好了三個菜。他脫鞋時,王一端著最後一道菜——糖醋魚走進廳裡。

  「真有口福。」王一先開口。

  「我有個好老婆。」

  「剛才你回來了?」

  「沒有。」尹初石為自己想都沒想就撒謊,心裡難過一下。

  「剛才我炸魚時好像聽見門響。」

  「錯覺。」

  「你從哪兒來?」王一想知道丈夫是不是看見留條才回家吃飯的。

  「外面。」

  「沒回辦公室?」王一解下圍裙,坐好,等著尹初石開葡萄酒。

  「沒有。小約今晚不回來了?」尹初石似乎不願就他的行蹤多談。

  「不回來了,就我們兩個。」王一說,「你幹嘛不問問,我為什麼做這麼多菜,為什麼買花?」

  「我幹嘛要問,我又不是腦癡。」

  王一笑了,為丈夫說出「腦癡」這個詞感到意外。

  「你開始說大街語言了。」王一說。尹初石將酒倒進高腳杯,紅葡萄酒好看的顏色引人胃口大開。

  「大街語言偉大著呢。」

  「今天下午去見什麼人了?把安排好的會議都取消了。」王一笑瞇瞇地說,純心開個玩笑。但尹初石卻有些不高興,因為王一在他背後打聽。

  「打聽這事費不少工夫吧?」尹初石不高興地說。

  「我只是偶然聽說了。」

  「偶然?怎麼沒聽說別的呢?」

  「你怎麼了?好像心懷鬼胎似的,我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是下午給你辦公室打了個電話讓小王告訴你回家吃飯,他順便說你取消了開會。」

  「你真蠢。」聽王一這麼解釋,尹初石也調整了自己的情緒,「今天我能不回家吃晚飯麼?」可是他話音剛落,心裡又是一陣難過,為自己的虛偽。

  「我想你今天下午見的那位重要人物肯定是……」王一端起酒杯說。

  「是什麼?」

  「我等你的回答呢!」

  「肯定是……」尹初石故意拖著長腔。

  「是……」王一也學他。

  「是大老爺們兒羅。」尹初石說完,兩個人都笑了。

  「好了,說點什麼吧?!」王一說。

  尹初石也舉起杯子,但是心裡突然亂了。在結婚十三週年紀念日上,他接二連三地撒謊。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撒謊,每件事他都可直接說的,王一也不會因此生氣的。可他撒謊了。在這樣的情緒下,他不知道該對這十三年的婚姻說什麼,他腦海裡所有的與此有關的詞彙都像出海的帆船,隱遁在大海的盡頭。他看見笑意一點一點地從王一的臉上滑走了。

  「此時無聲勝有聲。」他說。

  王一併沒有和他碰杯,而是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你甚至對結婚紀念日無話可說了。」王一說著淚水湧上了眼眶。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尹初石拉過王一的手握緊,「在剛才那個瞬間,我思緒很亂。我們結婚十三年了,這不是很好表達的感情。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想也是正常的。別生氣。」

  「好吧,我不生氣,我只是很傷心。」王一一口乾了自己杯中的酒,看著自己做好的菜一點胃口也沒有了。

  「別這樣,你總是挑更厲害的傷人話說。別這樣。」

  「我傷人?你甚至對結婚紀念日連一句祝福的話都說不出來。讓我說什麼呢?」王一說完又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你不要總是在這樣的字眼兒上做文章,你是大學教授,不覺得你太孩子氣,太無聊麼?」尹初石火了。

  「一點兒也不覺得。」

  「煩透了。」尹初石的手碰倒了酒杯,一片殷紅在檯布上移動著,擴散著,這讓他想起了小喬絲巾上的血跡。

  王一又抓過酒瓶,尹初石一把奪回來。

  「夠了,別鬧了。」

  「噓。」王一將食指放到唇邊,「此時無聲勝有聲。」

  「天吶,我們別吵架,行麼?別在今天吵架行麼?」尹初石懇求著。王一為尹初石的誠意打動了,兩行熱淚滾了下來。但她深深地點了點頭。尹初石又一次握緊妻子的手。

  兩人重新舉杯時,樓上傳來一聲巨響,使人想到一個沉重的東西爆烈了。兩人不知不覺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抬頭看著屋頂。

  樓上住著一對結婚七年但拒絕要孩子的夫婦。丈夫賈山是尹初石的大學同窗,現在報社的同事。妻子吳曼是個醫生。他們常常吵架,吵架砸東西也是經常的。但像今天這樣的巨響,他們不敢掉以輕心。這一單元的鄰居,除了他們,誰都不會去賈家勸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人們都失去耐心了。還有一些事也超出了鄰居的理解能力,這對總是吵架的夫妻在樓梯,在樓前,甚至在大街上,經常摟腰搭背的,比那些不吵架的夫妻還親熱。因此,私下裡有不少人管賈家兩口子叫神經病。

  尹初石和王一等待著新的動靜,然後判斷這次吵架的「規模」,是否需要他們都上去。一陣寂靜過後,又傳來玻璃器皿在地上粉碎的聲音。尹初石會意地看了王一一眼,王一點點頭。尹初石穿鞋上樓,他想不好,剛才那陣寂靜裡這兩個人在幹什麼。

  尹初石好不容易敲開賈家的門,走進客廳就看見了摔在地上的電視機。這是剛才那聲巨響的來源。賈山和吳曼兩個人鐵青著臉,分別站在房間的對角。互相怒視著。尹初石笑了,剛才那會兒的寂靜裡,他們就在幹這個;怒目而視。

  「得了,賈山,收拾一下吧。」尹初石故作輕鬆地說。

  賈山一言不發繼續怒視著自己的妻子,好像剛才他根本沒去給尹初石開門,現在屋裡也沒有這個人一樣。

  「吳曼,你給尹大哥一個面子,下樓去跟王一呆會兒。」尹初石又對另一個說。

  「不是那麼回事,我要是走了,他會以為我怕他。」吳曼說。

  「他怎麼那麼以為,開玩笑。」

  「他就會這麼以為,他根本就狗屁不懂。」

  「你他媽的懂?」賈山罵了一句。

  「你說話少跟我帶囉嗦兒。」吳曼威脅說。

  「我就帶了,你怎麼樣?」

  「你再說一遍?」

  「你他媽的!」

  「你真是個英雄,這回在你同事面前可賺面子了。」吳曼說著拉開寫字檯的櫃子,拎出照像機舉在手上,然後大聲說,「你有種再說一遍?」

  尹初石認識這架F3尼康相機,出於一個專業攝影工作者對優秀攝影器材的尊重,尹初石拚命也要保護這架相機。他衝過去,也用自己的手護住相機。他也試圖去奪,但吳曼沒深沒淺地往後閃,尹初石怕她把相機撞到牆上,只好放棄奪過來的打算。

  「賈山,你服個軟兒吧。」尹初石快要哀求了。但他回頭看賈山時,倒吸了口涼氣,賈山雙手高舉著127錄像機,像炸敵人工事的董存瑞,一臉正氣,一臉無畏。

  「你試試?」賈山說。他已經巧妙地轉移了剛才的主題,進入新的對峙;不是他有沒有罵人,而是誰有種先摔手裡的東西。

  「你試試。」吳曼毫不示弱,說得不卑不亢。

  「賈山,你他媽的大老爺們,長點腦子,干萬別胡來。你知道相機壞了多難修。我跟你說,修F3,只有北京一家店能修。賈山,你冷靜點兒。」尹初石一邊說一邊雙手護在吳曼的雙手外面。

  賈山和吳曼都不再說話了,但仍舊高舉著手裡的東西,彼此怒視著。賈山舉的錄像機很沉,有時免不了搖晃一下,但也堅持著最高的高度。

  尹初石發現一觸即發的危險過去了。他騰出一隻手,給王一打電話,叫她馬上上來。他很高興他最後進門時,沒把門鎖上。

  王一進來時吃了一驚,六隻手都舉在空中,彷彿是對世界末日的表決。尹初石對王一使了個眼色,王一走到賈山跟前,輕輕地從賈山手上拿下錄像機,放到寫字檯上。與此同時,尹初石也從吳曼手上拿過相機。賈山突然蹲在地上大聲哭起來。尹初石發現,吳曼眼裡也盈滿了淚水。他摟著妻子的肩膀,拿著相機,離開了賈山和吳曼。回到自己家,他先把相機放到臥室的衣櫃裡,然後抱住王一。他一句話都沒說,就這樣緊緊地抱著妻子。不一會兒,就聞到了妻子身上的油煙子味。

  他想起了戒指,找出來戴到妻子的手上,和他預想的一樣,尺寸很合適。可是妻子吃驚的表情讓他失望。她好像在問,他是不是瘋了,結婚紀念日買這麼貴重的禮物!

  「我一直都想給你買這只戒指。」他說的是心裡話。

  「都怪我沒氣找氣。」王一又一次投進丈夫的懷抱。

  「咱們吃飯吧。」

  晚上,尹初石和王一回到臥室。他問王一想不想看電視,王一說不想。於是尹初石關了燈。黑暗中,他十分感傷。十三年前的這個晚上,他躺在這個女人的身邊,她的腳扭傷了,他不能跟她睡覺。但他現在還能回憶當時的激動心情,對生活充滿了憧憬,真像一個站在生活起點的年輕人。不過十幾年時間,這個夜晚,他居然慶幸自己不必因為丈夫的義務而去跟妻子睡覺。他感謝他們共同保有了十三年的傳統。還有明天,他想。

  樓上的地板傳下來一種聲音,好像兩個人在扭打。王一有些緊張地抓住尹初石問,是不是他們又打起來了。尹初石說:「也許他們在做愛。」

  「謝天謝地,他們的臥室不在小約房間的上面。」王一說完,又習慣地將頭放在丈夫的肩窩。「我們算是幸運的,你說是不?」

  「你指什麼?」尹初石摟著妻子問。

  「至少我們不那樣吵架。」王一調整一下自己的姿勢又說,「吵架對孩子影響太壞。」

  「他們沒有孩子。」

  「那也不應該這麼吵架,你說呢?」

  在尹初石還沒回答時,電話鈴突然急驟地響起來,好像從危急的地方打來,好像要通報災難性的消息。

  尹初石拿起話筒……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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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尹初石說話時,另一隻胳膊仍舊摟著王一。

  電話裡沒有應答,但也沒有掛斷,尹初石隱約能從雜音中分辨出對方微弱的呼吸。他沒說話。

  對方也沒有說話。

  尹初石衝著話筒「喂」了一聲,他看王一的反應,她閉著眼睛。他想如果對方再不說話,自己就胡亂說兩句話掛斷電話。

  「我睡不著。」小喬的聲音像是耳語。

  「是麼?」尹初石聲音像往常一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為此他多麼竭力地控制自己。「這事比較棘手,另外找個時間再說吧。」

  「不,請別掛斷。」小喬急切地說,聲音依舊很低,好像她猜到尹初石的妻子此時正躺在他的懷裡。

  「那怎麼辦?」尹初石選擇王一無法從中判斷性質的語句。

  「我知道這時候給你打電話不合適,可我必須打。我得知道。」

  王一離開尹初石的懷抱,背對著他將棉被蓋住頭。尹初石用騰出的手,從煙盒裡摸出一支煙,放到鼻子底下嗅著。

  「嗯,也許,無論誰面對這樣的事,都不容易做出回答,它涉及的問題太多。」尹初石說。

  「所以你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這樣吧,老喬,改天我再……」尹初石想快點結束電話,王一蒙頭躺著不是什麼好兆頭。

  「你妻子在你身邊吧?」

  「對。」

  「懂了。」

  「好吧。」

  「我太沒分寸了,我一直以為還是個不錯的女人,不過,這會兒已經變成老喬了。」

  「跟這沒關係。」尹初石盡量將口氣放溫和。

  「是我太自私了。我在逼你對我的感情做出回答。這對你是不公平的,你甚至還不認識我。對不起。」

  「不能這麼說吧。」

  「可我太愛你。我已經喪失理智了。」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這時候往你家裡打電話?」

  「嗯……我看這樣……」

  「不,別要求我掛斷,我自己會掛的。」小喬打斷尹初石的話。「我馬上就掛。」

  「好吧。」

  「但是請你回答我。你只要清楚地告訴我一次就行了。」

  「什麼?」

  「我的感情對你來說什麼都不是。」小喬停頓一下又說,「你告訴我我就永遠不再打擾你了。我只要求你一點:別欺騙自己。」

  尹初石再也不能東拉西扯,一個他一直渴望的東西射中了他的要害。他還想不清楚那是什麼,但他無法對它說不。他覺得喉嚨一陣發緊,他沉默著。

  「你要是不說話,就說明你在意我的感情,但你害怕。」

  尹初石仍舊緘口,他覺得四十多歲的男人有理由拒絕袒露心跡。

  「你要是馬上掛斷電話,就說明你願意再見到我,我這麼想行麼?」

  尹初石掛斷了電話。他沒考慮自己一句話也不說就掛斷電話會不會引起王一的懷疑。他關了檯燈,點著煙。「我這麼想行麼?」這句話嬌嗲,任性,惹人愛憐,一遍又一遍地衝撞著尹初石。

  煙頭的紅光,隨著尹初石的用力抽吸,映紅了他的臉龐,他知道他得熄滅這紅光,轉身對妻子說點什麼。

  他動手將王一頭上的被子拉開,然後抱過她的頭,摟進懷裡。

  「蒙著頭幹嘛?」

  「我怕打擾你吞吞吐吐的電話。」王一好像並沒有生氣。但尹初石知道,這意味著她在等待一個合理的解釋。

  「讓人為難的一件事。」

  「什麼事呀?」

  「出畫冊的事。」

  「怎麼了?」

  「對方要求太多。」

  「要求什麼?」

  「要求我的這部分……哎呀,不說這些事了,太煩。」尹初石說著把手放到妻子的乳房上,她本能地縮了一下,「手涼?」尹初石說著用力握緊,溫暖的肌膚盈滿了他的手掌。

  「來吧,把衣服脫了。」他輕聲說。

  「明天。」

  「忘了那該死的傳統吧。現在!」

  「電話響了。」王一開玩笑。

  「天吶,你可真會掃興。」尹初石說著把頭靠到床欄上。

  「你說,要是沒有電話,家庭會不會更穩定也更幸福?」

  「得了,教授,我抱著你睡吧。我沒有理論,只是等著明天。」

  「幸福有時只是一種個人感覺,非常不確定。」

  「這話聽上去有水平,可我不知道它對不對?!」

  「你真的想現在要麼?」

  「算了,還是按規矩來,明天。」

  「對,我們又不是沒有明天。」王一說著依順地貼近丈夫的身體,漸漸地進入夢鄉。尹初石聽著妻子越來越均勻的呼吸,在黑暗中給自己提出了一個智力問題:什麼女人緊緊地貼住你的身體,你能無動於衷?——妻子。他有時這樣排解自己心中的煩躁。他看著暗中隱約可見的傢俱輪廓,預感自己將要失眠。同時也感到自己的思緒會回到今天的午後,也不管他是否願意回憶。他覺得拖扯他的那股力量毫無道理地強大。他四十一歲了,他不是沒見過女人……

  尹初石坐在「咖啡三角」的一張臨窗的桌子前,在喝第二杯咖啡,秋日的陽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肩上,心情並沒有因為小喬的遲到而變化。透過寬敞的玻璃窗,他能看見不遠處街心花園的景致。

  他剛才最後一次看表是差一刻三點,早上在電話裡小喬跟他說的是兩點,他為此推遲了該由他主持的例會。他從沒見過這個叫小喬的女人,但在心裡已經開始討厭她,因為他不喜歡遲到。

  這是一家賣三明治和點心的咖啡店,來的大多是講究情調的年輕人。此時此刻店裡的人已經寥寥無幾,與其說尹初石仍在等待小喬,不如說他願意留在這片溫暖的陽光中,感受一下久違的生活輕鬆。

  他把街心花園裡能看到的地方都端詳了一遍,圍攏一處的老人在打牌,另幾個散淡地聊天;他們旁邊有幾個年齡只有三四歲的孩子,在用粉筆在地上亂畫。靠咖啡館這側的出口處,有個長椅,一個在尹初石眼中還過分年輕的姑娘坐在那兒不時地大笑。她笑的時候把頭仰向天空,十分明朗。她身邊的小伙子幾次試圖擁抱她,或是撫摩她,都被她巧妙地閃開了。尹初石几次想伸手去拿包裡的相機,最後都沒動。他感到倦怠,倦怠又給他舒服的感覺。他覺得目光中的人們活得那麼自在,因為他們老了,或是還沒長大吧。尹初石想,成年真是糟透了,總是無法迴避壓力。壓力無處不在。

  「對不起,」一個女人好聽的聲音。但尹初石並沒有把目光從街心花園那兒收回來。因為已經超過約會時間太久,他差不多忘了自己坐在這兒是與人約好的。

  「你是尹初石吧?」

  尹初石回身發現一個陌生的女人站在旁邊。

  「真抱歉,我來晚了。」

  尹初石笑著用手拍了一下頭,他終於回到了具體的情境中。他說,「天吶,我忘了。」

  「忘了?」

  「噢,我不是說……」尹初石自己停住了話頭,他已經發現這個女人頗有吸引力,所以他想保持風度,他知道,男人一解釋就會讓女人覺得不那麼沉著。

  「你是小喬吧?」

  「對,我是。」小喬坐到他對面的椅子裡,微笑中還透著歉意。「我進門前,根本沒想到你還能在這兒。」

  「我只是忘了離開。」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在我印象裡,人們總是急於離開。」

  「那可能是發現了更好的去處。」

  兩個人的交談馬上進入了相當融洽的氛圍。尹初石覺得這個小喬又聰明又放鬆,很樂意與她聊聊照片以外的事情。但她已經從自己的背包裡拿出一個牛皮紙封筒,輕輕地放到尹初石面前。她沒說話,微笑著歪一下頭,友好也有幾分調皮的神情,促使尹初石馬上打開了封筒。服務員過來問需要什麼。

  「兩杯咖啡。」小喬飛快地說,隨後又小心詢問尹初石,「行麼?」

  尹初石點頭,他發現這個小喬的一舉一動既有成熟女性的風韻,又有年輕姑娘的活力,讓他十分愉快。她穿了一件深灰色大圓領寬鬆毛衫,露出了相當一部分前胸。根據這種穿法,尹初石判定她的年齡不會超過二十五、六歲。毛衫上星星點點綴著白色,尹初石覺得該有一條白色的絲巾繫在她白皙的脖子上,既與毛衫上的白色呼應,又可以讓她裸露的脖頸和前胸,那種耀人眼目的美朦朧些,也比較符合他的審美。

  「看完照片咱們能談的具體些。」小喬在提醒尹初石看手中的照片。尹初石很窘迫地笑笑。他很笨拙地打開牛皮口袋,眼睛看著一張張紅彤彤的照片,頭腦還在想她的臉是什麼樣的。

  服務員送來兩杯熱咖啡,尹初石沒有抬頭。他看完照片時說:「都是落日這一時間的?」他的目光也第一次沒有躲閃地停在小喬的臉上,她看上去都很平淡的五官,不知怎樣湊到了一起,讓她的臉十分不平凡,令人心動,讓人總想再看她一次。他覺得她臉龐的魅力是飄遊不定的,但卻能持久地吸引男人。

  「是的,不怎麼理想。我有點過於偏愛這時刻的光線。」小喬說話時,目光放在尹初石背後的什麼地方。

  「偏愛有時對攝影很重要。」

  「我爸知道你手頭也有一些新疆的照片,他給我一個建議,和你合著出一本冊子。」

  「嗯,這當然太好了,不過……你爸是……」

  「戴林。」

  「你說你叫什麼來著?」尹初石問。

  「戴喬。」小喬說,「你認識我爸吧?」

  「見過一次。你讓我叫你小喬?」尹初石想搞清楚。

  「大家都叫我小喬。」

  「是這樣,不過,我的照片與落日有關係的不多。」

  「互相補充。」

  「你去新疆幹什麼?」

  「和攝制組一起。」小喬說,「你是不是不喜歡這種做法?」

  「哪種做法?」

  「我爸是美術社總編,我在那兒出書。」

  「這跟我沒關係。」尹初石說著又看一眼小喬,她的眼睛像兩個不大的杏核兒,雖然此時泛著溫和的光,卻有些迷亂。尹初石似乎感到了這目光後面的危險。

  「你不喜歡吧?」小喬又問。

  「說實話,這不關我的事。」

  「我心裡大……」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參加這個冊子?」尹初石不想就這個問題討論。

  「天吶,對不起,我太蠢了。」小喬趕緊說,「你別介意,我從小給慣壞了,說話太任性,總喜歡窮追不捨,一點沒修養,咱們換個話題吧。」

  尹初石聽了這話,心裡對小喬的好感猛增了許多。如此自謙的知識女性現在可不多見。她們大多喪失了溫柔的本性,看見男人就像看見了敵人,渾身都是力量。即使喜歡你,也得先用最刻毒的語言激怒你。尹初石曾經通過小喬大方自信的舉止認定她是這一類的。現在他願意在心裡更正。

  如果換個話題,尹初石就想說再見了。他連喝了幾口新送上來的熱咖啡,說自己得先走一步了,辦公室還有些事需要處理。

  「這麼急麼?」小喬問。

  「有事麼?」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能再坐會兒嗎?」

  「當然,不過,你好像有話要說。」

  「不知道該不該說。」

  「這又是你的事了。」尹初石身子前傾,又一次準備離開。其實他並不想馬上離開,只是覺得沒有理由再呆下去。

  「要是有人愛上了你,你會怎麼辦?」小喬突然說,眼睛裡閃動著孩子般的頑皮。

  「那要看是誰了?」尹初石絲毫也沒提防小喬,像跟一個相識多年的老朋友開玩笑一樣,他從容灑脫。

  「比如我。」小喬說。

  「你開什麼玩笑?」尹初石嘻嘻哈哈地說。「我……」

  「你是想說,抓緊一點就能當我父親了?」小喬接過話說。

  「可不是,在舊社會……」尹初石說。

  「在新社會的偏遠地區你也能。」

  「好了,別開玩笑了,咱們聊得挺愉快。我另外再找個時間,把我的照片給你送去。」

  「我沒開玩笑。今天我約你來就是要你知道這個。」

  「知道什麼?」尹初石明知故問。

  「我愛你。這比照片的事重要。」小喬說話時的表情已經變得十分嚴肅認真。同時她也有些膽怯和不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尹初石也感到了不安,小喬看上去並不像神經病患者。

  「去年夏天在泰華有個冷餐會,你還記得麼?是歡迎香港攝影家代表團的。」

  「記得。」尹初石想了一下說。

  「我也在那兒。」

  尹初石肯定沒見過她,不然他會有深刻的印象。

  「你看不見我。」

  「你吃了隱身藥?」尹初石想開個小玩笑,緩衝一下突然緊張的氣氛。

  「我扛著攝像機。」

  尹初石沒吱聲,他不喜歡扛攝像機的女人,甚至拿照像機的女人。他覺得這些精確的器械破壞女人的韻致。

  小喬從背包中拿出兩本BETKAM帶子,尹初石低頭瞄一眼,是三十分鐘的帶子。「是什麼?」他問。

  「你。」小喬說。

  「我?」尹初石彷彿受到了敲詐。

  「要我大致複述一下這兩本帶子的內容麼?我已經看過幾百遍了。」

  尹初石倒吸一口氣。

  「一開始是你和一個滿頭銀髮的老頭談話。你們站在一個角落。老頭端著盤子,邊吃邊說,你拿著一杯澄汁,聽他說。這時有個特寫,你襯衫的質地相當不錯,是亞麻加絲的。」

  「你的臉,不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但我信任它,即使它要騙我,我也沒法兒不相信它。」

  「後來你離開了那個愛嘮叨的老頭,開始四處溜躂。你觀察女人。有時先看她們短裙下的小腿,然後再看她們的臉。如果哪個女人腿長得美,但臉不美,你的嘴角就會出現嘲諷的笑。也許你妻子長得很美。」

  「你一直用鏡頭跟著我?」尹初石十分惱火。

  「對。」

  「對?天吶,這太過分了。」

  「為什麼?」小喬問得天真無邪。

  「為什麼!」尹初石沒有說出下面的話。他想說的是沒有哪個男人的舉止能經受住攝像機一小時的推敲。

  「你去廁所時,我沒拍。」

  「是麼?多遺憾吶!」

  「你的眼睛告訴我很多東西。」

  「它應該最先讓你知道我的憤怒。」

  「它現在是很憤怒。」小喬說著瞥了一眼尹初石,「但那會兒,它有點兒憂傷。」

  「憂傷?你搞錯了吧。你就是把我粉碎了也找不到丁點兒憂傷!」

  「我已經料到你會這麼說,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你心裡沉積著的熱情,從未被人發現過。沒人能真正觸動你的內心,包括你妻子。」小喬說得斬釘截鐵,彷彿這是她看過幾百遍錄像之後唯一可能有的結論。

  尹初石心動了一下,她至少說出了他內心深處的感覺:他在尋找,但又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麼。

  「也許我不該對你傾訴這些,可我快憋瘋了。如果不把我的感情告訴你,還不如死了。現在你都知道了,願意嘲笑就嘲笑吧。」小喬說著委屈地哭了。

  尹初石終於艱難地把目光從小喬的眼淚移到窗外。那對長椅上的戀人已經離開了,只有老人和孩子還在。尹初石竭力使自己鎮定,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

  沉默常常只能是短暫的,因為它的指向太不明確。尹初石把自己的手絹遞給小喬,小喬一把抓到手裡,馬上去擦流出鼻孔的鼻涕。很久以後,尹初石回憶與小喬的最初相識,他覺得遞過去自己的手絹,是他犯下的第一個錯誤。但這時,他卻被小喬孩子氣的舉動惹出幾分憐愛。

  「我……」他費勁地說,「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好像一邊說一邊思考著,「我很感動,但也很意外。」其實,他想說的是「但也不能接受。」話一出口就改了味道。他除了害怕接受這份感情,也害怕拒絕。

  「我自己也很意外。」小喬看著尹初石,目光裡也有幾分膽怯。她害怕再也見不到尹初石了。她知道現在的男人並不喜歡沉重的感情,愛情也不例外。

  「這就對了。人有時候根本不瞭解自己。」好像全世界的人如今都在異口同聲地說著這句話:人不瞭解自己。

  「我瞭解自己的感情。」小喬不想走進尹初石企圖設下的圈套中。

  「也許那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你可以拒絕,但沒必要這樣開脫。」

  「得了,」尹初石有些生氣,「我並不想傷害你,但我要勸你,去找個能在這兒等你一個小時而不抱怨的小伙子去吧。那樣,對你合適。」

  小喬沒有說話,她迷茫地看著尹初石,眼睛一眨不眨。尹初石先移走了自己的目光。他想這女人馬上就會跟他大吵起來,然後拍案而起,揚長而去。過了一會兒,傳來的聲音低沉有幾分哽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讓你等那麼長的時間。路上我摔了。」

  小喬把左腿從桌下挪出來。她撩起和毛衣一樣質地的長裙,她的膝上紮著一條白色的絲巾,他馬上想這應該是繫在她脖子上的。絲巾上的血跡殷紅一片,而在黑色絲襪上的血跡已經干稠了。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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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是在下課以後把牧場的畫冊還給康迅的。他坐在倒數第二排,上課時王一發現康迅也來了,他總是神情專注地注視著,黑板還是王一?王一覺得是前者,因為她沒有被人注視時的不適感。

  康迅甚至不用眼睛看,就把畫冊翻到二十五頁,他指畫頁問王一,它是不是最漂亮的?王一低頭看,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場,一個孤零零的舊柵欄門立在那兒,向後傾斜著,好像給風吹歪了。

  康迅又指著畫頁右下角的一行英文字,王一吃驚不小,「你們家的牧場?」

  「對,科恩牧場,我祖父留下來的。」康迅說著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王一看教室,人已經走光了,除了他們。

  和多數中國人一樣,繼承一幢房子或是擁有一個牧場這類的事,王一隻有在小說裡才偶爾見到。她很感興趣和一個未來的(或許現在已經是了)牧場主交談幾句。

  「我小時候一直住在這兒。」康迅的神情突然有些淒然。

  「沒有孩子跟你一塊玩兒?」王一以為康迅的童年有些孤獨。

  「當然有。」康迅似乎不願深談關於他的童年,「你小時候在什麼地方長大?」王一覺得康迅的漢語還有些欠火候,比如,「什麼地方」換成「哪兒」,也許更口語化。

  「城市,大街上。」她說,好久沒人與她談談童年,她覺得往事漸近有種親切的感受。

  「你有兄弟麼?」

  「沒有。我只有一個姐姐,所以那時候我總是害怕。」

  「怕別的孩子欺侮你們?」康迅說,「要是那時候你們認識我就好了。我可以保護你。」

  「要是我們認識你,你怎麼保護我啊?」王一發現康迅的語法錯誤,便開個小玩笑。

  「也許你姐姐不喜歡我的保護。」康迅臉紅了,但喜歡把這個玩笑開到底。

  「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吶。」

  「我三十六歲。」康迅突然一本正經地說。

  王一暗自想,他看上去要年輕得多,雖然他只比自己小兩歲。「是麼?!要是那時候你在中國,我和姐姐還得保護你這個小弟弟,我們會更倒霉的。」王一發現她還從沒跟一個異性這麼輕鬆地開過玩笑。

  「強者有時候不是年齡大的。」康迅說著合上了畫冊,「我小時候常常保護我媽。」

  「你媽?」王一很吃驚,因為她父母十分相愛,她不能想像這類事。

  「我媽非常軟弱。她丈夫有時打她,很凶。」

  「為什麼?」

  「不知道。有幾次我發現時,他已經在打她。我衝上去打她丈夫,可她總是抱住我。這樣,她丈夫就能打我們兩個。」

  「她丈夫?」

  「是我父親。」康迅痛苦地說出「父親」這個字眼,好像這是世界上最苦澀的稱呼。「我再長大一點兒,勸母親和我一起離開那兒,可是她不走。有時候我很難理解女人。她不走我也不敢徹底離開,我擔心她。」

  「沒有原因麼?」

  康迅迷惘地搖搖頭,「也許有,但我不知道。媽媽她從不多說。我恨她這一點,但是我沒有辦法,她是我母親。我十九歲那年,她丈夫把她塞進壁爐裡,威脅說要點火燒死她。我剛從外面回來,我氣瘋了,差一點兒殺死她丈夫……我坐了四年牢。」

  「什麼?」王一驚異的表情好像看到童話書中代表正義的英雄被神誤罰了。

  「沒什麼。」康迅變得輕鬆些,好像故事最令人難堪的段落已經講完。「我在監獄裡學習漢語。那時候,我必須找事情做。」

  「怪不得你的漢語那麼好。」

  「對,出了監獄,我又去大學學了三年。」康迅聳聳肩膀,「碩士論文兩年,然後我又去台灣工作了五年,教英語。」

  「你媽媽現在在哪兒?」

  康迅指指畫冊,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說,「我經常不懂女人,她一直都沒離開那個男人。」

  「你永遠都不想管她丈夫叫爸了?」

  「絕不。」康迅回答得十分乾脆。

  康迅的經歷觸動了王一的母性,拉近了她和這個年輕人之間的距離。她似乎能看見他臉上稜角分明線條下掩蓋著的創傷。對她來說,康迅再也不是昨天有點讓她發煩的外教。有好幾個瞬間,她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像以前在美國鼓勵朋友那樣,現在她擔心誤解。

  「王老師,你幸福麼?」康迅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王一有點忐忑。她看康迅平靜的臉,似乎沒有別的含義。

  「什麼是幸福?」他們又繼續剛才談話時的情境。

  「一種感覺。你覺得幸福就是幸福。」

  王一點頭表示同意康迅的話。但她沒有感覺。她既沒有幸福的感覺,也沒有不幸福的感覺。她說,「十三年前,我結婚了,一直很平靜。就是這樣,挺好的。」

  「我能明白。」他說,「要是我不離開康妮,十三年後,她也會像你這麼說。」

  「這樣不好麼?」

  「也許好,我不知道。但我不要我妻子或是女朋友這麼說。」

  「你要她說她覺得不幸福?」

  「不會的。我要讓她覺得非常幸福。」

  「任何可能都有。」

  「對我沒有。如果我不能使她幸福,我會離開的。我有責任感。」

  「你有把握使別人幸福麼?」

  「如果我愛這個人。」

  「你不愛康妮麼?」

  「從這個意義上說,不愛。」

  「你結過婚麼?」

  「沒有。」

  「所以,你還不懂生活的本質,小伙子!」

  「哈!」康迅的激烈反應是因為「小伙子」三個字。「請您告訴我,老夫人,生活的本質是什麼?」

  王一臉紅了,紅得很厲害。她沒有想到他會對她的話認真。

  「我不知道。」王一回答時臉仍然紅著。

  康迅突然不說話,兩隻眼睛聚攏著,盯著王一。王一迎著他的目光,轉而笑了,彷彿識破了一個孩子的惡作劇。她用一隻手在康迅眼前扇扇,用英語說,「哈羅,你還在麼?」

  康迅也笑了。「你是一位非常可愛的……」

  「什麼?」王一不想讓康迅說出「女人」兩個字。

  「老師。」康迅妥協了。

  「謝謝。」王一說,「我想我該走了。我很高興跟你聊天兒。」

  「在你皮包的最外面的夾層裡,有一張卡片。」康迅說。

  王一疑惑地看著康迅,還是把手伸進夾層。她摸出一張卡片。

  「那上面寫著電話號碼,6678503轉403房間,康迅先生。」康迅閉著眼睛說。

  「你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皮包在我手中的那天。」

  「下次我該留神我的提包了。不過謝謝你告訴我電話,這樣,我要是英語有問題,也可以向你請教。」

  「你的英語非常好,在哪兒學的?」

  「美國。我在那兒進修不到兩年。」

  「美國!」康迅口氣中有幾分不屑。

  「你不喜歡美國?」

  「沒有感覺。但中國人都很喜歡美國。」

  「中國人什麼都喜歡。」王一說。

  「也喜歡我麼?」

  「肯定會的。漂亮姑娘會迷上你的。」王一開玩笑的口氣又出現了。

  「迷上我的護照吧?」

  「那有什麼不好,中國人說,愛屋及烏嘛。」

  康迅大笑起來。他說他知道這個成語。王一看看表,說她真得走了。康迅快步走到窗前,他問王一有沒有帶傘。王一也走到窗前,外面的天陰得很厲害,沒等她回答,康迅已經離開了。康迅拿著一把黑色折疊傘回來時,王一沒等他開口就拒絕帶上他的傘。

  「我今天不出去。你帶上吧。路上肯定會下雨。要是下雨了,你還可以打著傘穿過森林公園,下雨,公園的味道好極了。」

  「你常去森林公園?」王一接過雨傘。

  「對,尤其是雨後或是下雪的時候。」

  王一心裡一動,與康迅道別。康迅說,「請別忘了還給我這把傘。如果你忘還,我會想你喜歡我,故意不還。」

  「好的,不過我沒想到我能這麼輕鬆地跟你交談。」

  「因為我是外國人。」

  「我不信。」

  「真的,在我面前你不必偽裝,我也一樣。在我的國家,我也很難放鬆。」

  王一和吳曼約好一起逛街,這時康迅預言的那場雨已經下過了。雨後的街道散發著一種氣息,混合著地面和樹木的味道。王一拿著康迅的那把傘,她問吳曼,為什麼跟賈山吵得那麼凶。吳曼說她忘了具體為什麼,吃晚飯時兩個人情緒都不對,一句頂一句就吵起來了。王一不可思議地搖頭,她勸吳曼收斂些,不然賈山會去找別的女人。

  「是麼?我可真給他嚇死了。」吳曼譏笑地說,「這方面我從來不攔他,他隨便。只有一個前提,找到了別的女人,得打個招呼。我得知道。」

  「你知道了怎麼樣?」王一問。

  「不怎麼樣。你以為天下只有一個男人叫賈山?」

  「怪不得你們不要孩子,其實,你們自己還是孩子吶。」

  「以毒攻毒是對男人唯一行之有效的辦法。」吳曼說,「你和老尹怎麼樣?」

  「平靜似水。」

  「平靜最可怕了。」

  「我寧可平靜,也不願像你們那樣。」

  「有句話我應該告訴你,賈山要是外面有別的女人,我肯定發現,你家老尹可不是這樣的男人,太平靜。」

  「你想告訴我點信息?」王一開玩笑。

  「我要是聽說了,肯定告訴你。女人應該互相照應點兒。」

  「你得了吧。」

  「哎,說不定,你家老尹現在正在這個五星級大酒店跟一個神秘女郎喝XO呢?」

  「跟你在一塊兒,快樂都不值錢了。」

  「那活著幹啥呀?不就是圖個樂兒麼?!」吳曼說著拉王一過馬路,離開了太白這個全城唯一五星級賓館。

  五分鐘後,尹初石在太白賓館門口走下出租車,等不及司機找他錢,就匆匆走進賓館沉重華麗的大門。在八樓的酒吧門前,他看表遲到五分鐘。

  小喬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前,光線很暗,尹初石走近時,小喬動手點著桌上的紅燭。「歡迎你。」她說。

  「你常來這兒麼?」尹初石把攝影包放在腳邊,他問小喬。

  「第一次。」

  「我也是第一次。」尹初石說著在桌上掃了一眼,沒有價目表。

  小喬把精巧的白色價目表從屁股後面的椅子上拿出來,「你找這個?」說完,又將它塞到屁股後面。「今天不用看這個。」她說。

  「這麼瀟灑?」尹初石點煙。

  「兩杯馬提尼。」小喬對走近的小姐說。

  「不常這麼瀟灑。」

  「不過,還是請你把那東西拿給我看看。我得知道我兜裡的錢夠不夠讓我們順利地離開這個鬼地方。」

  「喝完酒我們去游泳,然後去四樓吃晚飯,然後再回這裡繼續喝酒。」小喬興致勃勃地說。

  「然後我們一起到頂層跳下去殉情?」

  「為你我願意。」小喬認真地說。

  「好了,我已經知道你很可愛,請讓我看一眼。」

  小喬把一直放在桌角,並沒有引起尹初石注意的一個花布口袋推到他跟前,「打開看看。」小喬說。

  尹初石解開口袋的繫繩,裡面是簇擁一起的人民幣。都是百元面值的。尹初石估計有四、五千塊錢。小喬又將放在桌下的小皮包打開,往尹初石面前一推,裡面也塞得滿滿的,仍然是錢。

  尹初石迅速把花布口袋繫好,也把小皮包關好,然後一起扔到桌子底下,接過小姐送上來的酒,一干而淨。他將雙臂放在桌上,向前傾著身子,他說,「喝了你的酒,然後我們馬上離開這地方。」

  「去哪兒?」小喬有些害怕。

  「你只要知道你自己去哪兒就行了,用不著管我。」

  「我什麼地方做錯了?」小喬委屈地說。

  「你瘋了。」

  「對,我是瘋了,為你。」小喬固執的語氣,讓尹初石心動,但他不露聲色。說真的,他有點害怕,他不知道這個小喬要把他弄到哪步田地,現在他已經跟著她轉了。他想像不出以後會怎樣,這對他來說是新鮮的經驗。

  「你是不是愛情小說看多了,看人家三毛把錢裝在枕頭套裡,跟著愛人在北非大沙漠亂花錢,心裡癢癢?」

  「對,你也看過那本書啊?」小喬俏皮地明知故問。

  尹初石笑了,所有的防線也隨之垮了,他招呼小姐結帳。這時小喬說:「去我家看看那盤錄像帶行麼?」

  「行,」尹初石爽快地說,「只要離開這個跟窮人過不去的地方。」

  小喬住在一幢七十年代末建造的老式居民樓裡。居室是兩個大小一樣的串在一起的房間。門廳只有兩平方米左右,四面有一面是牆壁,掛一排女式衣服,另外三面分別是房門,廁所門,廚房門,居室門。尹初石彎腰脫鞋時,感到室內氣味十分清爽,好聞的洗滌品味兒,好聞的水果味……

  尹初石有些拘謹地停在第一個居室裡,他環顧四周:一張小巧的寫字檯,書櫃、台式音響,長沙發。小喬從裡間探出頭,招呼尹初石進去。

  「你的臥室?」尹初石又開始四下打量。

  「電視在這兒。」小喬有些不好意思。

  對著電視是一塊羊剪絨的厚墊子,大約有四平方米。墊子的左側是地板,空空的什麼都沒放,這側牆壁拉著一層白紗簾兒。電視機的左側掛著一面尺寸不小的鏡子,正對著地板。讓尹初石感到新鮮的是,鏡子嵌在一個油畫櫃裡。「什麼意思?」他指著鏡子問小喬。

  「活動油畫。」小喬正跪在地上擺弄錄像機。尹初石一時沒太明白小喬的意思。他坐到墊子上。

  「你就睡這墊子上?」

  「對,像貓一樣。」小喬說完,打開電視機開關,把遙控板交到尹初石手上,「看吧,我去弄點茶。」

  尹初石打開電視機,小喬離開了。他等待那些彩條過去。畫面全黑,漸漸轉白,像最艱難的黎明的到來。他估計這個黑起最起碼有五秒。然後是他的特寫,速度被放慢了。他好像在看著遠處的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沉靜的臉被側面的光線烘托著,十分冷峻。他將夾著煙的手伸向臉龐,這時疊入了另一個畫面,仍舊是他的臉,他在微笑。他從沒見過自己的笑容,他明白了小喬迷上的是什麼。他關了電視機和錄像機,等待小喬進來。他想告訴小喬,她愛上的這個男人跟他沒關係。

  小喬端著茶盤走進來,看一眼關上的電視沒說什麼。尹初石等著她把茶放在地板上,拉起她的胳膊,走到鏡子底下,當鏡子裡有他和小喬的兩張臉時,他說,「你看,你愛的不是鏡子裡的這個男人。」小喬沒說話,盯著鏡子看。「你我都明白,鏡頭是最不真實的。它有太多的主觀意願。你該清醒了。」

  小喬伸手在鏡子上用指尖摸撫他的臉,從額頭到鼻子,而後久久地停在唇上。雖然小喬的手指只是在撫摩尹初石在鏡子中的映像,他還是感到一陣陣無法把持的衝動。如果是以往,他知道他下一步該做什麼,他要輕輕扳過面前背對他的這個女人的肩頭,然後親吻,然後按著慣有的程序走下去。

  但是今天他卻一動不敢動,彷彿面前是一引即爆的危險品,只要他伸出一根手指,都會危及他家庭的安全。他覺得作為一個男人,此時此刻的膽怯來得和他的慾望一樣強烈,而且他不知道這恐懼出自何處,肯定不是來自頭腦。他的頭腦眼下像一個繁忙的浴池,濕熱混亂。

  小喬久久地盯著鏡子中的尹初石。尹初石這時突然明白了小喬「活動油畫」的含義了。他們兩個人從鏡子裡看起來,很像一幅題目叫《遭遇》的油畫,僵持著。尹初石怯怯地將目光調整到與小喬對視的高度,小喬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尹初石好像受到了這目光的提醒,腦海中浮現出兩個字:「預感。」

  在他和小喬剛剛走過的這段路途上,被小喬撒滿了愛情。如果路上撒滿燦爛的愛情,人們自然不敢隨便踏上去。像所有的男人一樣,不,應該說像所有不希望家庭破裂的男人一樣,尹初石不害怕艷情,但在艷情以外他更加小心。

  「對不起,」尹初石朝旁邊挪動幾步,「我想我要說的已經都說了,也許我該走了。」

  「你還沒看完帶子呢。」

  「我想不看也能知道一個大概了。」

  「你害怕了?」小喬問。

  尹初石又一次感到被擊中的,但擊中的部位是他要拚命掩蓋的。他走到外間,停留了一下,覺得無話可說了,便又往外走。

  「等一下。」

  「還有事麼?」

  「永遠也不再見面了?」小喬倚在門框上淒楚地問尹初石,她的表情孤獨無助,又一次讓尹初石感到心疼。他想立刻走過去,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地撫摩,驅散她姣好臉上的愁雲。

  「別這麼說,已經認識了,有時間就不妨在一起聊聊。」尹初石依舊站在原地。

  「請別馬上走,抱抱我,哪怕就一次。」小喬突然請求他。

  尹初石感到一陣眩暈,如果現在不馬上走,那麼接下來的時間裡一切都無法避免。

  「對不起,我真得走了。」尹初石含糊不清地咕噥幾句,逕直離開了小喬的家。

  來到大街上,尹初石像一個缺氧患者似的大口呼吸著冷空氣,但心跳絲毫沒有減弱。小喬說「抱抱我」的神情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彷彿伸手可及。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她的惹人憐愛的聲音,她的一切的一切都讓尹初石感到從未有過的衝擊,他從沒在任何別的女人那裡包括妻子,發現如此動人的撩撥。

  但他還是掙脫出來了。他現在不是在小喬的床上而是在大街上。他甚至為自己的大丈夫氣概暗自高興。他看看時間還早,便直接回辦公室了。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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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併沒覺得自己故意等著尹初石回來一道吃飯。但直到女兒小約七點半晚自習結束後回到家時,她還沒吃晚飯。尹初石肯定不會回來吃飯了,但他卻沒打電話告訴一聲,她想。和小約一起吃晚飯時,小約問她玫瑰花是誰買的,並說作為家庭成員她不僅是最後一個發現玫瑰花的,而且事先對這筆開支一無所知。王一笑了,她告訴女兒,對不交銀子的家庭成員,老天爺吩咐了,知道也行,不知道還行。

  「我沒交銀子,這是事實,可我一天到晚容易麼?早晨七點多到校,一拚命就得拼到晚上七點多。還不是為你們兩個賣命?」

  「為我們?」王一不解。

  「當然,要是依我自己,我根本不上學。」

  「不上學幹嘛呀?」

  「幹嘛不行?!流浪遠方,揀廢紙賣錢,十五歲嫁人,可幹的事多著呢!」

  「小約,你可是真的長大了。」

  「才發現吶?!不過,您別太當真,我在我班還算是思想幼稚的。」小約說得十分得意,「我們最成熟那主兒說,她最渴望喜歡她的男人用鞭子抽她。」

  「什麼?」

  「哎,你別喊,也別跟別人說。她讓我跟任何人都不說的。這完全是心裡的秘密,讓我一不留神給抖出來了。」

  「好吧,我不說,不過你沒這麼渴望吧?」

  「我的渴望不都跟你說了麼,大不了就是揀揀破爛兒什麼的。反正是沒有壓力就成。」

  「你在學校覺得壓力大麼?」王一認真地問。

  「有點兒,不過,我同學講話兒了,中國人民誰沒有壓力啊?」小約似乎不願就這個話題深聊,便說,「媽,這玫瑰一買多就俗了。」

  「什麼意思?」

  「人家買玫瑰只買一支。」

  「那是因為兜裡沒錢。」

  「行了,你可別像我爸似的,總以為別人沒錢。」小約看一眼王一又說,「我班有個男生存了十二萬塊錢。他讓我看過存折,寫的是他的名字。」

  「他哪兒來那麼多錢?」

  「他說,他爸給他娶媳婦兒的。」

  「我們是不是應該給你轉個學校?」

  「行了,我這個學校已經夠好了。」小約說完回自己房間去了。她還得拿出一些時間準備明天的功課。王一心裡很疼女兒,但又不能下決心讓她去流浪或去揀破爛兒。似乎有一種潮流,即使她是一個老師,仍舊覺得並不十分健康,學生應該這樣學習麼?但她不敢讓自己的孩子脫離這種潮流。這本身已經夠嚇人的了。

  王一收拾完一切,便到臥室裡倚在床上,聽小錄音機。她怕音響影響女兒學習。她拿起波伏瓦的《女賓》,接著讀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的這種習慣好不好,她常常同時讀兩本或是三本書:臨睡時讀的書放在床頭;上班空閒時間讀的書放在皮包裡;工作需要必須讀的書放在案頭。她換了一盤磁帶,是澳大利亞「三兄弟」演唱小組。她最喜歡他們的一首歌叫《陽光》。波伏瓦的《女賓》是她讀得最慢的一本書,她常常無故停止閱讀,陷入對作者波代瓦的種種猜測中。因為這故事來源於波伏瓦的直接經驗。最困擾王一的是,一個女人,無論波伏瓦,還是一農婦,能對丈夫的情人產生理解。她覺得這很了不起,但沒把握自己也能做到這一點。想到這兒,她慶幸自己沒碰上這樣的事情,又想想自己的年齡,樂觀一點兒想,恐怕有生之年碰不上了。尹初石或者她,她都認為太老了。

  電話響時,她看一眼牆上的石英鐘,即將九點,她想一定是丈夫打來的。

  「喂。」她已經聽出是康迅有外國味兒的漢語,但還是等他問完話才回答,「我就是。你好。」

  「我是康迅。」

  「我已經聽出來你是康迅了。」

  「我的外國味兒那麼重麼?」

  「不,只是一點兒。你想問我哪一種動物的叫聲?」

  「什麼?」

  「仿聲詞。」

  康迅沒有笑,也沒有回答。王一感到康迅遇到了漢語以外的麻煩事。

  「我現在給你打電話是不是太晚?」康迅聲音有些低沉地說。

  「不。」王一關掉了錄音機。

  「剛才是『三兄弟』小組的歌兒吧?」康迅問時,思緒完全沒在這個問題上,這個王一已經感覺到了。

  「是,你怎麼了?」

  「我很想見你。」康迅聲音很小,好像說之前,已經知道這要求很過分。

  「出什麼事了?」王一關切地問。

  「我收到一份電報,五分鐘前。她丈夫死了。」康迅說。

  王一考慮了一下,說什麼話安慰康迅是適宜的。最後她只說了句「我很難過。」

  康迅在電話裡半天沒說話,王一很著急,她問,「你還好吧?」

  「我很難過。」康迅說著有些哽噎。

  「我能理解。」

  「可我自己理解不好,我恨他。我甚至高興他死。」康迅的最後一句話是用英語說的。

  「可他是你父親。你想回去麼?」

  「電報裡她告訴我,不希望我回去。」

  「你要我去看你麼?」

  「這對你太不方便,是吧?」

  「對,有一點兒。我女兒一個人在家。」

  「不,你別擔心吧。我已經給你太多麻煩了。」

  「沒什麼。你一個人在國外,不容易,我在美國有過體會,有時候非常需要幫助。」

  「是的,」康迅說著哭了。

  「嗨,康迅,你現在在哪兒?」

  「在我房間裡。」

  「你離開那兒,到外面走走,看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聽聽街上別人的說話聲,多走一會兒,然後回去,洗個熱水澡兒,睡一覺,明天你是一個老師,有那麼多學生等著你吶!」

  康迅沒有回答,他的心情被王一勸導他的話改變了,猛然從悲傷衝入激動。電話另一端的溫柔嫻淑的女人,是他渴望找到的。

  「你在聽麼,康迅?」

  「好的,我出去。後天你有課,是吧?」

  「對。」

  「後天我沒課,後天見。」

  「好的。」王一掛斷了電話,呆坐了一會兒。她為康迅難過,覺得男人無助時像個孩子。

  尹初石沒有想到他的大丈夫氣概竟也如此短命,回到辦公室不久,他便發現自己依舊沉浸在與小喬分手前的狀態裡。他想起她說,「抱抱我」,便喉嚨發緊,可他卻不斷地想起這句話,和小喬說這句話的表情。他試著跟同事聊聊天,可是同事很快指出他常常走神,接著便開他的玩笑,問他是不是愛上什麼人了。

  「見你的鬼去吧。」說完他離開辦公室去找主編談一件業務上的事。走在走廊上,他想剛才的這句話說給他自己很合適。

  他沒敲門就推開了主編秘書的房門,他多少有些神情恍惚。

  「對不起。」他拉開門看見新聞部主任的手正按在主編女秘書的胸上。他道歉之後很快退出來了。很顯然主編不在。

  他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剛剛消失的一幕情景加重了他的心神不寧。如今還有不跟妻子以外女人調情的男人麼?他做不出否定的回答,他見到的聽到的實在是太多了。那為什麼他要小心,而且因為小心錯過一個這麼迷人的姑娘?也許她和別的想得開的女人一樣,也許她根本不像我想的那麼「危險」,也許她懂得極好的分寸,也許她瞭解婚姻之外,男女遊戲的規則……也許……也許啊!

  他找出小喬的名片,撥通了她家裡的號碼。

  「喂。」小喬的聲音一響起,他立刻按斷了電話,然後他背上攝影包離開了辦公室。

  人也許只能在很短的時間裡戰勝一次慾望。

  小喬站在門口,禮貌地請尹初石進來。小喬突然的冷淡,使尹初石感到後悔又一次來到這兒,但他沒有理由馬上退出去。

  「也許我們可以談談。」尹初石坐好後說。

  小喬依舊站在臥室的門旁,就像剛才她站在那兒說「抱抱我」一樣。她不說話,眨動著眼睛看著尹初石。尹初石低下自己的目光,他覺得小喬眨眼睛,噘著嘴唇的誘惑不亞於那聲「抱抱我」。

  「我希望我剛才不太禮貌的離開沒讓你產生什麼不好的感覺。」他說。

  「為什麼離開呢?」

  「你知道我結婚了。」

  「我早就知道了。」

  「我妻子人很好,我們結婚十三年了。我還有個女兒。」

  「你想說你很幸福?」

  「我應該這麼承認。」

  「那你為什麼又回來了?」小喬問。

  小喬的提問讓尹初石狼狽到了極點,他不安地扭動著身子,他說:「是啊,問得好。我想我再也沒有理由留下來了。對不起,我走了。」尹初石說著站起身,像個受委屈但卻不爭辯的孩子。

  「不。」小喬幾步跳到尹初石跟前攔住他。她抓著他的衣襟。「別走。請原諒我剛才的話傷了你。可你剛才莫名其妙地走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我快要死了。」

  尹初石一動不動站著,任憑小喬搖晃他。

  「相信我,我能理解。你知道我愛你,我也知道你喜歡我。可你害怕破壞你的婚姻,我不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會尊重你的婚姻的。我不會要求很多,不會的,我只要你拿起我對你的愛。」

  尹初石依舊山一樣地站著。

  「相信我,我不會破壞你的婚姻。別害怕,抱緊我,抱緊我……」

  尹初石緩緩地抬起手臂摟住小喬,讓小喬的身體輕輕地貼近自己的身體。他們像兩朵輕輕碰撞的雲,突然跌落到了火山之上。他們發瘋地擁抱,使出了全身心的力量,就像雲融化在火山口一樣,他們彼此吞噬了對方。

  他們這樣擁抱了好久,然後小喬抬起頭,踞起腳,將唇靠近尹初石的臉。她輕吻著,她的吻若即若離,掠過他的面龐,延伸到他的喉節,轉而是他的耳廓。她那麼輕柔,以至於讓尹初石恨自己粗重的呼吸。

  她解開他的外衣,把它扔在地上。她的臉在他的襯衣上摩挲著。她喃喃地耳語著,「你知道那天你穿的襯衫麼?」

  尹初石費勁地搖頭,他覺得自己快僵死了。他還從沒如此享受過一個女人的愛撫。

  「就是這件。」她解他的襯衫鈕扣。

  「我不知道。」

  「這是緣分。」她把手插進他的襯衫,在他的肌扶上溫柔地撫摩。她的手有些涼,他想可能是下雨的緣故。她的手移動得很慢,好像在為每一寸它還沒有到達的肌膚製造懸念。她脫了他的襯衫,然後是他的褲子。她好像把自己隱匿起來了,絲毫沒讓他感到窘迫和不安。他覺得一切都那麼自然。當他一絲不掛地站在小喬面前時,他感到自己的心顛簸在一片遙遠的海上,再也不屬於自己。他覺得胸腔裡逐漸燃燒的烈焰,迅速在他的身體蔓延,加大著皮膚之下的壓力。她在吻他,從他的肩胛,像順水的帆船,一路向下。他要停止這一切,他感到自己被這從天而降的激越充脹起來,就快無法呼吸了。他跪下,把也跪在地上的小喬抓過來,將她豐滿的唇吞入口中。這嘴唇是他見到小喬之後的第一個渴望。

  他激烈地狂吻,他感到自己的唇已經開始發疼,但他不要挪開。他把手插進小喬的頭髮,用力將她推向自己。一陣又一陣的心悸讓他的身體顫慄。他張口咬住小喬的下巴,她的鼻子,她的耳朵。他覺得從前他根本沒真正理解接吻所意味著的一切。

  小喬突然掙脫尹初石的親吻,拉著他奔向衛生間。她打開淋浴,最初的涼水讓尹初石打了個寒顫,但溫熱的水接踵而至,從他們的頭上流過。他們對面站在水中,閉著眼睛傾聽對方的呼吸。過一會兒,尹初石動手脫小喬已經淋濕的衣服,但依舊閉著眼睛。

  當他們都像初到人世那麼赤裸時,他們纏綿地擁抱,感到相識已久的親暱。水從他們的側面流下去。又從他們的另一側面流下去,水流啊流啊,卻永遠無法熄滅激情。

  小喬突然關上了淋浴,她跪下親吻尹初石。尹初石驚恐地將雙手舉向半空,好像在這突如其來的刺激中無法站立。他試圖抓住一個東西,才不至於被這樣的親吻融化,但他只抓住了自己的呻吟……

  他拉起小喬,一路親吻著向臥室移去。這甜蜜的路程漫長遙遠,可誰在乎呢?小喬躺到厚墊上,像墊子上的一個美麗圖案。她朝尹初石伸開雙臂,「來吧。」她說,「來吧。」

  在他最初進入的瞬間,他的激動讓他自己覺得陌生。他覺得自己在被蝕掉,卻有一個聲音在他體內轟鳴「我愛她,我愛她」。他明白了許許多多。為什麼人們說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不為什麼,他知道,這以前他還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他突然覺得奇跡相伴而生,他居然能和一個女人如此融合一處,甚至感到靈魂也粘在一起了。他忘了所有的技巧,忘了也該把她帶向那個最後的高峰,忘了他是男人,要關照女人。他好像什麼都忘了,但那持續的昂奮並沒有因為遺忘而減弱。他感到小喬的手在用力抓他。他知道她伴隨著他。他說,「跟我一起來吧。」他看見小喬全心全意地點頭。

  他閉上了眼睛,拉著小喬一起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安靜,一切都那麼安靜,甚至也很難察覺呼吸的聲音。他們並排躺著,手拉著手。

  「剛才我覺得好像和你一起死掉了。」他說。

  「為什麼會想到死?」小喬問。

  「也許是因為太美好了。」

  「為什麼不讓我們永遠留住它?」

  「也許死亡才能留住美好。」

  「別這麼說,我愛你。」

  「要是我明天死了,再不會感到遺憾了。感謝上帝,他讓我擁有的太多了。」

  「你能為我而死麼?」小喬伏在他身上問。

  他沒有馬上回答,但他心底的聲音堅定而大聲地說:我能!

  於是他點點頭,絲毫沒想過恐懼。好像因此必須付出死亡的代價,而這死亡就近在眼前,他也無法驅逐剛剛消失的美好。

  王一一直沒睡,聽見尹初石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她看看表,十點一刻。她等了一會兒,沒見尹初石進來,這和他平時總要先打個照面的習慣相反。很快,她聽見衛生間淋浴的聲音,不免心動了一下。他們要在今晚做愛的,是「新婚之夜」美好傳統的延續。

  她拿著丈夫的浴袍走到衛生間門口,門被插上了。她敲了一下,門打開了,熱氣撲面。

  「我也想沖個澡。」她說。

  「我馬上就洗完了。」尹初石從妻子手裡接過浴袍。

  王一回到臥室,絲毫沒有多想,因為丈夫已經很長時間不再和她同浴了,他總是強調女兒會怎麼想。王一認為這樣的考慮是有道理的。但她仍舊時不時地想和丈夫同浴。

  尹初石回到臥室時,招呼王一快去洗澡,他說這會衛生間很暖和。這之前,他已經把自己脫下的衣服塞進陽台的竹筐裡了,他希望王一很快就會開洗衣機洗那些衣服。王一去洗澡了,他躺在床上覺得每根骨頭都那麼舒服。「做男人有時真他媽的不錯,」想到這兒點上一支煙,「這一輩子還要什麼呢?不過是些美好的瞬間,也許就夠了。」

  王一回到臥室,問他是否吃過飯了。他說吃了,接著王一問他去哪兒了。

  「瘋人院。」尹初石自己都奇怪他怎麼會冒出這樣一句話。

  「去哪兒幹嘛?」

  「想搞點照片,瘋狂面孔寫真集。」尹初石說著自己也笑了,「所以一回來就先沖了個澡。」

  「有什麼感受?」王一問。

  「他們是一群感情激越的人。」尹初石又一次意識到了自己在撒謊,但已經不像昨天那麼敏感了。他曾多次對王一撒謊,當然是因為別的女人,否則他從不撒謊,大多時間很麻木。昨天他很敏感,也許是他很長時間沒有別的女人,因此也很長時間沒再撒謊。有時他也問自己這是不是很無恥,但隨後他總會得到安慰:他是不想傷害妻子,因此才撒謊的,至少動機是好的。這表示他愛,他在意自己的妻子,而他又非聖賢。但他在妻子以外的女人面前從不撒謊。比如,那些女人問他愛不愛妻子時,他總是不含糊地說愛。愛不愛問話的女人呢?迴避不了的時候,他說還不知道。他覺得在妻子以外的女人面前不撒謊,讓他有種很君子的感覺,就像在妻子面前撒謊一樣。

  「你沒瘋吧?」王一打趣地問。

  「快了。」他含混地應了一聲,同時扭頭看妻子,她正脫去她的浴袍,潔白身體像一道白光一樣,刺中了他的心,他朝妻子伸出雙手。

  王一躺在丈夫的懷裡,沉浸在丈夫浴後的體味裡。她伸手去撫摩丈夫赤裸的小臂,而後扯下他的睡衣,將雙手探向他的雙腿。他一動沒動,尷尬地忍受著自己身體的無可奈何。他覺得難過極了,甚至有些悔恨今晚去找了小喬。今晚他無論如何應該跟妻子在一起的。他把妻子緊緊地摟進懷裡,低聲說:「我有點累,過一會兒。」

  「明天吧,你累了,我們睡吧。」妻子馬上拿開自己的手,體諒地為丈夫蓋好被子。

  「你真是個好妻子。」尹初石說這話的時候,內心充滿了歉疚。「嫁給我你後悔了麼?」

  「沒有。」

  「我不是個好丈夫。」

  「都老夫老妻了,還說這些不晚麼?」

  「你真的是個好妻子。」

  「你也是個好丈夫,你給我安全感。我知道這個世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會撒下我一個人的。女人還要什麼呢?」

  他又一次緊緊地抱住妻子,並在心裡問自己:「我能從此再不去找小喬麼?」

  「我不能。」他在心裡回答。他為自己的回答恨自己。可他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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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迅沒來上課,王一多少有些擔心。上課時她想下課後去看看他,可還沒等她離開教室,一個金髮留學生交給她一封信。她說,是莫裡斯讓她轉交的。王一反應了幾秒鐘,才想起莫裡斯是康迅的英文名字。同時她也想起來這個看上去眼熟的姑娘,是那天叫康迅去接女朋友電話的那位。

  學生陸續離開了,王一坐在教室裡打開信。上面寫著英文,是用打字機打的,最下面是康迅的中文簽名。

  「親愛的老師:這是我第一次曠課,我是指您的漢語課,也可能不是最後一次。我沒有把握保證自己總能平靜地坐在學生的座位上,而不是站起來,毫無緣由地走近你。我想離得近些,很近,看著你的眼睛,它們是褐色的。有時我覺得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下課鈴聲便響了。

  當然,今天的下課鈴聲還會準時響的,但我還是決定逃開。我想,還是先給你封信好些,我不是中國人,對中國的許多事也不能像中國人那樣透徹地瞭解。我擔心,或者說我害怕我對你的感情不能帶給你完全的幸福,相反讓你因此遭到痛苦,這是我最不希望的,也是無法忍受的,但我的確已經愛上你了,在看見你最初的幾分鐘裡。

  我知道你有丈夫,也許也有孩子。你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女人,應該有人愛你,需要你。這我能猜得到。

  我會遭到拒絕的,無論我醒著還是睡著,都無法趕走這念頭。你甚至可以不加任何解釋地拒絕我,我能理解。只是請別那麼快拿著這封信找到我,告訴我不行。給我一點時間,讓我過渡一下,讓我的錯覺留得稍久些:你喜歡我,你沒有回答是因為你在猶豫,你不是幼稚的少女。

  我從沒在森林公園碰見過你,但我憑直感知道你常去那兒,而且是一個人。我看得出你和自然的東西有種天生的聯繫。永遠也別斬斷這聯繫,因為這是你可以永生依賴的。對於女人而言,這不同於愛情;對於男人來說,這不同於信仰。自然像時間一樣超出了前面的兩樣東西。如果我走進森林公園,而你剛剛離去,我會從空氣中發現你的氣息,也能從林子的那些空地上感覺到。有一天你會明白我一點也沒誇張。愛情就是要把人變成這樣的。那間教室已經讓我領會這些。

  我不能再寫下去了,否則,我永遠也無法結束這封信。感謝你電話裡你鼓勵我的那些話,它們像阿司匹林一樣好用。我已經給母親寫了信,也發了電報。在信裡我告訴她,我願意試著去理解,她為什麼沒離開她丈夫,也想為此原諒她的丈夫——我的父親。她沒離開他,也許就該成為我原諒他的理由。我的母親也會感謝你的,她會從我的信中第一次發現,她兒子的心中充滿了愛。

  這和你有關係。

  還要請你原諒的是,我用打字機寫了這封信。你知道,我是多麼願意用手寫這封信,就像願意在一個使我得到整個世界的契約上簽字一樣。但我的手寫體很亂,很不好認,包括我的同胞在內,也很不容易認清。我怕因此在你我之間產生誤解。我一直認為誤解比仇恨更可怕,也更有力。

  上課的鈴聲已經響了。再見。

  M.「

  信和王一的手一起垂落下去,教室裡空無一人,陽光尋著一個優雅的角度照射進來,偶爾有風聲,伴著乾枯樹葉的響聲,秋天已經在這裡了,王一的心彷彿還滯留一個遙遠的地方。這是她第一次看情書,當然是寫給她的。與丈夫談戀愛時,因為住在一個城市,也沒有長期分離的時間,因此從未寫過信。王一甚至沒去想想這封還捏在她手裡的情書是有怎樣的份量,會給她帶來怎樣的後果。她像初次放舟海上的女學生,無法自持地陶醉其中。一個女人第一次看寫給自己的情書,很可能還是最後一次,為什麼要用風浪攪擾她呢?讓她只看見蔚藍的海面映著太陽的光輝,哪怕只有一會兒。

  她終於把信裝回信封,又裝進自己的皮包。她好像不能將這封信跟康迅聯繫起來。在已經建立的印象中,康迅似乎還是個有些幼稚的小伙子。這封信裡那麼優美,恰到好處地表達了一個男人深藏心中的情感,既不乏熱烈,也不乏深情。要是所有的男人都會這樣表達自己的愛情多好啊!想到這兒,她輕輕搖搖頭,提醒自己已經在為全世界操心了。但這信的確是康迅讓那姑娘交給她的。王一心亂了。

  王一拿著康迅借給她的那把傘,來到他的房門口。她輕輕敲了幾下,沒人應聲,門卻開了一條縫隙,原來門是虛掩著的。她推開門,房間裡沒人。她疑心自己走錯了,但馬上看見了一面牆壁一樣大的壓膜畫兒,遼闊的綠色牧場,羊群還在遠處,但看得出正朝這兒走過來。綠色的畫面讓房間充滿生機,王一使勁嗅嗅,並沒有草原的味道。

  她把傘放在身旁的一個雜品架上,並沒有再向前邁一步。她站在門口,好像這就不算擅自闖入別人的房間。她環視了一下房間的陳設,巨幅牧場畫下面是一個單人床墊。對面是在中國任何一個廉價傢俱市場都可以買到的那種三屜辦公桌。桌子的右角上有一隻體積很小的打字機,此外是一些別的文具,桌面上東西不多,也不凌亂。桌子旁邊是一個木頭簡易書架,也有一些中文書。書架上面是一個小提琴盒子。地上鋪著草編地毯,窗戶敞開著,房間裡沒什麼特別的味道,也許是因為窗戶總是開著的。王一想,這陳設無法讓人相信主人曾經在監獄呆過那麼久。

  王一離開康迅的房間,將門用力帶緊。她走近樓梯時,發現給她信的金髮姑娘正倚在樓梯對面的牆上吸煙。王一笑著跟她打個招呼。

  「你好,老師,我叫珍妮。」她主動介紹自己。「我能跟你談幾分鐘麼?」她轉而又用英語說。

  「當然。」王一說。

  珍妮左右看看,問王一可不可以去她的房間,她的房間現在沒人。王一來到珍妮房間,發現是兩個人合住。珍妮說,「莫裡斯是外教,應該住對面的樓,但他喜歡住這兒。」王一聽她這麼說,知道她看見自己進康迅房間了。

  「康迅去哪兒了?」王一直截了當地問,她覺得這樣好些。

  「是的,他沒去上課,可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今天上午他肯定沒課。」珍妮的英語沒有明顯的口音。「他給你的信上沒說他去哪兒了?」珍妮又問。

  王一覺得這樣的問話有些不友好,便說,「信跟他去哪兒沒關係。」

  珍妮又點著一支煙,沒再說什麼。王一有些發煩,珍妮請她來難道只是為了觀賞沉默?!「有事麼?」她問時盡量把語氣放平。

  「您想如何回答他的信?」珍妮問。

  「你知道這信?」

  「我早就知道,從他離開康妮那天起,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他的學生或是他的老師,或者大街上碰到的一個女人,反正會有一個女人。」

  「怎麼樣?」

  「他愛上了。」

  「你認識康迅很久了?」

  「對,在大學時就認識了。」

  「你很瞭解他麼?」

  「不。」珍妮看一眼王一說。

  「我對他也不太瞭解。」

  「除了他去過監獄?」

  「對,他跟我說過這個。」

  「對,他跟誰都說,好像這是了不起的事。」

  「也許這不該受到責備。」

  「也許,但他在炫耀。」

  「炫耀進過監獄?」

  「這是他的特點。」

  「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別讓他傷害你,這樣,你也就不能傷害他。」

  「他為什麼要傷害我?」

  「因為他愛上你了。」

  「我不懂。」王一說得很認真。

  「我也不懂,但我憑感覺就能知道,他總是從那些愛他的女人那兒逃開,康妮就是例子,最終呢?他愛上的女人也會像他一樣離開的。這就是他的命運。」

  王一沒說什麼,心裡她對珍妮的不適感已經消失了。她覺得這個坦誠的姑娘也愛上康迅了,她不忍心看到任何女人傷害他。王一很感動,剛才還主宰著她的迷亂,這會兒逐漸散開些。她不想再呆下去。臨告別時,珍妮囑咐王一,不要對康迅提起她們見面的事。王一認真地答應了。她沒有想到,這個比她小七歲的珍妮,在這一切都平息之後,竟然成了她最信賴的朋友。她離開中國以後,王一的生活突然變得沉重,因為她不願對另外任何一個人傾吐往事。而那些「往事」現在正在發生著。

  王一走進森林公園,魔法好像隨便飄來的一陣風,一瞬間便讓王一有了那麼強烈的直感:康迅也在這裡。王一站在公園空場上,面對兩條分開的路,她沒了主意。向右的路是她回家的捷徑;向左可通過一個十分幽徑,有許多古柏的區段,人們常常習慣叫這裡保護區,因為那些古柏是被保護的珍稀樹種,按照習慣,她要走右邊的路;按照心情,她不知所措。她想走右邊的路會錯過康迅的。這想法不管從何而來,出現在她腦海時,首先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原來自己是希望見到康迅的。

  她並不急於回家,但她選擇了向右的回家捷徑。她走得很慢。這時,她意識到自己該考慮一下怎樣回答這封信。拒絕是肯定的,但怎樣拒絕才不至於使康迅受到傷害呢?已經有零星的葉子提早離開了枝杈,落在地面上。王一踩上一片這樣的落葉,心裡一陣難過。沒有任何可能,讓她的拒絕不傷害康迅。但她不能接受這份感情,她想,這是不言而喻的,她是母親,是妻子。她甚至沒去想為什麼不能,不能就是不能。這聽上去一點也沒道理的理由,在王一身體像一種永遠發生效用的抗體,自動拒絕著婚外戀情。有這樣抗體的已婚婦女,絕不止王一一個,可以成百萬成千萬地列成有氣勢的方陣,和時代一起向前。

  她又從皮包裡掏出那封信,她想現在再看一次。如果她拒絕,這封信遲早是要還給康迅的。她找到一個空著的長椅,背對道路,面前是一片灌木叢,隨時都有可能,從灌木叢中走出幾對情侶。她又把信放回皮包,並不是因為怕人撞見她偷偷躲在這兒看情書。她已經淚水漣漣了,心底裡一個那麼強烈的聲音撞擊著她。她喜歡這個給她寫信的人,儘管他是個外國人。她把頭仰向藍天,天空被樹木分割著。她像被人錯怪的孩子,感到委屈。她問自己,為什麼這麼刻薄地對待自己?當然不要接受這份情感,但是可以一個人暗自裡想想,海明威不是說過,想想也是很好的。如果她一個人坐在森林公園的長椅上,想想她喜歡的另一個男人,會妨礙丈夫、女兒,以及由他們共同組成的家庭麼?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既然不會,為什麼不打開感覺的閘門,讓自己明白,喜歡他什麼。也許這樣,才能更有效地拒絕。

  她閉上眼睛,把頭靠到椅背上,雙手抱著皮包,康迅的微笑馬上浮現在她的腦海。他的微笑給人一種暖融融的感覺,也許她最初的喜歡就是從他的微笑開始的。他的眼睛,噢,不,她寧願先越過眼睛,因為它們是藍色的。他的鼻子算不算希臘似的?也許他祖上有希臘血統,他的鼻子直直地向下,正面你無法看見鼻孔,很完美,是麼?對,是的,鼻廓也不是很大。他的嘴,薄唇闊嘴,很適合抿嘴微笑。他的頭髮是褐色的,他不十分高大,一米七十八?差不多。他體魄健壯,什麼人都會相信他有力量,發大水,他會把困在樹上的老太太搶到船上;地震時,他會背上三個孩子逃離危險地段;在街上遇到壞人,他不會因為膽怯而繞開。他很善良,認識他不需要太久,便可以發現這一點。她想起他們在教室裡交談的時候,她能感到他散發著的東西,它像一種場,讓她覺得溫暖和安全。無論他們談論的話題是什麼,在這個場內,誤解變得很難,領會對方又是那麼輕而易舉。她第一次不擔心自己在一個男人面前說錯了什麼,即使說錯了,好像也沒什麼。她認真地回憶與丈夫的共同生活,還從沒讓她有過類似的感覺。他站在她背後,也往窗外看時,雨還沒下,但她覺得他的身體在她後面不遠的地方建立了一個溫暖的世界。她能那麼具體地感受溫暖的全部涵義。

  跟他在一起,她覺到安全;跟丈夫在一起,她也有安全的感覺。這兩者有什麼不同,她一時想不清楚,但這兩者肯定不同,她這樣認定。她起身離開長椅,終於能夠像往常一樣從容地朝家走去。她覺得周圍的一切,哪怕是往日的一片舊葉子,都有一種讓她覺到陌生的新面孔,似乎在提醒她注意,生活隨時都在誕生美好的東西。她以為她找到了一條適當的路,面對康迅,那便是先不理他,像平時一樣對他,像沒讀過這封信一樣。

  她應該回到剛才離開的道路,並沿著它一直走到公園的東門。但她沒有,她向前,繞過灌木叢旁邊的一條小徑,她想在這之後,再返回剛才的路上。在她快要離開小徑時,灌木叢已經極為疏朗了。她能看見不遠處一棵老柏樹下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對男女。男人背靠老樹,坐在地上,他側對著王一的方向,他的腿上坐著一位與王一年紀相仿的女人。王一多看了一眼,她想不好像她這個年紀的女人,還能在公園裡坐在男人的腿上,這並不尋常。即使坐在丈夫的腿上,在公園裡她也不能。如果那個女人願意或是察覺了,她可以很輕易地看見王一,但她不願意,因此也沒察覺,她正盯盯注視著頭被她雙手捧在近前的男人。王一這時發現,這個男人是賈山,而女人卻不是吳曼。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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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回到家中,有些坐立不安。公園裡的事讓她感到十分為難。她想,這差不多是幾十年來她碰到的唯一道德問題。她甚至覺得如果碰見的是自己丈夫與別的女人在一起,也許會容易些,至少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現在她完全沒了主意。告訴吳曼,她不知道會引發什麼樣的後果,同時她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告訴,別人遇到這樣的事都是怎麼應付的?大多數是不告訴當事者,但卻四處傳揚。這種做法是王一所不恥的。她承認,吳曼並不是她十分知心的好朋友,如果她是自己的好朋友,也許在公園的當時,她會走過去指責賈山,而且毫不猶豫地告訴吳曼。

  王一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為自己沏了一杯茶,她忘記了康迅的信和她自己的感情波動,賈山的所為對王一觸動太大,她不能理解這一切,憎恨這一切:男人有了外遇之後,回家與妻子吵得一塌糊塗。她覺得後者比前者更惡劣。想到這兒,她很同情吳曼,但她還是沒有勇氣將她看到的事告訴吳曼。

  電話鈴聲響了,打來電話的人竟然是吳曼。

  「你在哪兒?」王一連忙問,她想此時吳曼正在接近那棵老柏樹。

  「我在家。」聽吳曼這麼說,王一鬆了口氣。「你晚上有事麼?」

  「沒什麼事。」王一說話時,才看見壓在電話機旁邊的便條,是丈夫留下的。「等一下,」王一說完瞄了一眼條子,「對,沒事。我剛才看見初石留的條子,他臨時有事去龍城了。」

  「那太好了,來我家吃晚飯吧。給小約留個條兒,讓她放學也上來吃,你就別做了。」

  「好吧。」王一答應了。

  王一被吳曼讓進屋之後,馬上覺到周圍有些異樣。她仔細看看,發現是廚房與廳房之間鋁合金玻璃拉門上的玻璃被打掉了。吳曼阻止王一脫鞋,她說,進這個家的人永遠都不要再脫鞋,因為地上不知道有多少隱藏起來的碎玻璃。王一聽她這麼說,才發現廳房與起居室間的拉門也是如此。

  「什麼時候?」王一問。

  「上午。」吳曼滿不在乎地說。

  「為什麼?」

  「為了進出方便。」吳曼口氣依舊,王一猜想吳曼故意表現,以此掩蓋內心的痛苦。

  王一不忍心穿鞋踩在吳曼家的地毯上,但吳曼執意要她這樣做,她說,除了上床,任何地方都不必脫鞋。王一說,這讓人感覺世界末日到了。吳曼說,世界末日也許真就不遠。誰能肯定自己皮囊下沒有癌細胞?

  「你要是能相信我,就跟我聊聊,」王一和吳曼分別坐進對面的兩個沙發中,「也許比憋在心裡好些。」

  「我當然相信你,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處個好朋友,但我總覺得你不容易接觸。說真的,我有點自卑,你們三個人都是學文的,而我是學醫的,除了手術刀,我不如你們懂得多。你看我平時大呼小叫的,其實都是不自信的表現。」吳曼一口氣說了很多,讓王一很感動。

  「以後你可別這麼想了,我這人不太愛交往,但也不自信。」王一轉了話題,「你和賈山到底有什麼矛盾啊,為什麼總這樣吵?」

  「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吵架都是為雞毛蒜皮的小事。」

  「不能談談麼?」

  「能談,有時一談談一宿。談好了,就覺得兩個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以後永遠都不會再吵架了。不出三天,因為屁點兒事,又吵了。」

  「性格合不來?」

  「我不知道他怎麼想,我覺得也不是這個問題。我們情趣相投,喜歡玩,喜歡瘋,喜歡開玩笑,喜歡吃一樣的東西,反正我挺喜歡他的性格的。要是性格不合,我們在床上也不會那麼好。」吳曼說的時候十分淡然,好像在談論她妹妹的婚姻,這多少有點讓王一吃驚。

  「你們的生活很有激情。」王一說。

  「對,但激情又能維繫多久?」吳曼說,「激情就像新鮮水果,也會腐爛。」

  「怎麼了?」王一問這話時覺得自己有點虛偽,明知故問。

  「我從沒對人說過,一年前,賈山就向我提出離婚了,我一直沒同意。」

  王一等著吳曼說下去。

  「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不同意。我問他是不是有別的女人,他說有過,但現在沒有。我告訴他,他跟別的女人怎麼樣,我不管,但不同意離婚。我不離婚,他就得做我丈夫,盡丈夫的責任。他也沒反對,我們這樣過了一年,他也不反感我,一切好像也沒什麼變化。我甚至懷疑他說的那些女人,不過是幻想。」

  王一覺得開始把握不好吳曼的感情基調。她繼續認真聽她說。

  「其實,我說得輕描淡寫,提離婚和從沒提過離婚,對感情而言絕對是有變化的。我還是很惱火,也挺恨他,但不想離開他。後來,我們科的王大夫,是個男的,跟我年齡差不多,也結婚了。他跟我談過一次,他是想提醒我注意自己的狀態。他說,做醫生總是神情恍惚,遲早要出事兒的。賈山從沒給過我這樣的提醒,他甚至很少過問我的工作。所以我有點受不了這樣的提醒。我當時就哭了。他問我怎麼了,我簡單說了我的狀態。他給我出了一個主意,他說我遲早都得做出決定,我說不知道該怎樣決定。他說我缺乏一個準繩,去衡量這個婚姻是否具有保留價值。他要我只憑一點去衡量,看丈夫是不是尊重我。」

  「他沒說是不是愛?」王一問。

  「他說,愛跟婚姻沒關係。」吳曼停頓一會兒繼續說。「這傢伙可真是把我給『提』醒了。我花了一個月時間苦思苦想,結論是賈山根本不尊重我。」

  「你能保證這結論下得不草率?」

  「有什麼草率的?事實比什麼都有說服力。我發現,咱們家不要臉的事全是我去幹。比如說,求人辦事了,跟鄰居借東西了,跟人說小話了,數不勝數。有一次,我們去聽室內音樂會,票賣完了,他讓我站門口堵剩票,他他媽的跑一個旮旯兒抽煙去了。還美其名曰,女的好辦事。票堵到了,可那場音樂會我怎麼聽怎麼不是味兒,現在我才明白,我那時覺得不對勁兒,就是因為沒發現,讓人當傻瓜用著,自己還沒發現。再有什麼逛商店時,給我開個門兒,坐公共汽車給我讓個座兒,諸如此類吧,這類事不能說沒有,不過稀少得跟珍稀動物似的,今天我還能舉出一兩個例子,真說明我記憶力非凡。還比如,去什麼地方玩,我想去他不想去,那肯定去不成;他想去我不想去,最後肯定去了。他想去,他也會說,三說兩說,也不知道從他幾姥姥那找來幾條人都聽不懂的理由,讓我覺得不去不好,不去非常不好,迷迷登登地就跟他去了。他要是不想去,他就能讓我覺得壞人才去呢。最後還加上一句,要是你真想去,我陪你。我現在回想他這樣說話,就能聽出弦外之音了,就跟說,你要真想當壞人,我也攔不住你。我智商肯定高不了,這麼明顯的事,我這麼大歲數才繞過來彎兒。我想,也許學什麼的也鬥不過學文的。」

  「你也別太絕對,也許別的方面能……」

  「能什麼呀?」

  「也不能太在意小節。」

  「為什麼不能!我就是在意小節在意晚了。飛來一顆子彈,他能替我擋住?就算他能替我擋住,這類事,一輩子有一回沒有?況且,他還許把我推到前面擋子彈呢?古人就說,幹不了小事的人,也於不了大事。哎,你說,王一,誰家過日子總有大事啊,今天著火了,明天撞車了,哪有啊?!」

  「你覺得他愛你麼?」

  「不尊重我怎麼能愛我?!」

  「你說的,還是那個王醫生說的?」王一問道。

  「他說的。」吳曼老老實實地回答。

  「他是不是喜歡你啊?」

  「不可能!」吳曼果決地說,「他這人冷血,他連自己都不喜歡,我保證。再說,就是他喜歡我,我也不會動心的。要是這世界只剩他和賈山,我寧可守著賈山。那傢伙體溫肯定都比別人低。」

  「看來,你也想明白了,你打算怎麼辦?」

  「離婚。」

  「你跟他提了?」

  「對,這就是結果。」吳曼說著指指那些沒玻璃的拉門。

  「他砸的?」王一奇怪,「他不是先提出離婚的麼?」

  「我也幫他砸了,互相尊重唄。」

  「你們吶!」王一慨歎,「我從沒見過你們這樣的!」

  「行了,去他媽的吧,總說這些多沒勁,咱們弄飯吃,我還有一瓶好酒,Rose,你嘗嘗,不喝光看,就賞心悅目,顏色好極了。」

  吳曼去廚房弄菜,執意不要王一幫忙。她說,她買的都是「一烹得」,很快就能弄好。王一打開了電視,六點多了,是省內新聞時間。王一大聲把正在播放的一條新聞轉述給吳曼,市中心醫院成功為一個老婦切除重四公斤的瘤子。「長在什麼地方了?」吳曼大聲問。

  「脖子上。」

  「不簡單。」吳曼說著端進來兩個涼拌菜。買現成的菜,至少色澤很好。

  王一整理茶几上的雜物,吳曼又回廚房去了。王一被電視中的另一條新聞吸引了,然後她去廚房,吳曼將剛剛炒好的牛肉片盛到盤子裡遞給王一,王一端著盤子,並沒有馬上離開。

  「怎麼了?」吳曼問道。

  「鼓樓百貨商店失火了。」王一說。

  「嚴重麼?」

  「五人死亡。」

  「燒的?」

  「擠的。」

  「天吶!」吳曼又接著炒菜,王一也將手裡的菜放到茶几上。她走過去關了電視,坐在沙發上等著吳曼進來,吳曼人還沒到,聲音先到了。她說,「現在我算是看透了,人吶,不能再跟自己過不去了。」她把兩個盤子也放到茶几上,然後又去酒櫃拿杯子。「人要是再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就太傻了。你看,除了你自己,這世界上指不定還有多少事要跟你過不去呢?」

  「是啊。」王一感慨地附和著,她想起了康迅和他的信。

  「而人吶,只有一條命。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差別在哪兒啊?差別就在你怎麼活這一輩子,有時候還活不夠一輩子。高高興興,讓自己滿意過一輩子,還是委委屈屈,讓自己彆扭地活一輩子,這就是差別。而且還跟別人沒關係。高興還是委屈都絕對是自己的事。你要是打定主意高興,別人就沒法兒讓你不高興。真的!」吳曼說著將插進起塞的鑼桿兒軟木塞拔出來,發出好聽的聲音,「呼」,彷彿兩股氣流向吳曼表示贊同,在空中打個響榧。

  「來,為好好活著,乾一杯!」吳曼將酒斟好,遞給王一。門鈴響了。

  「可能是小約提前放學了,我去開吧。」王一把一口沒喝的酒杯放下,去開門。賈山大吃一驚,他沒想到會這麼爽快給他開門,更沒想到給他開門的不是吳曼。

  「是你,」王一很慌亂,她不知道公園裡賈山是不是看見了她。「進來吧,這不是你家麼?」

  「初石呢?」賈山走進門,隨便問了一句。

  「出差了。」

  「你回家幹嘛?」吳曼不等賈山說話,立刻嚴厲地責問。

  「跟你回來的理由一樣。」賈山懶洋洋地靠在那些等待玻璃的鋁合金框上。

  「少放屁,怎麼進來的,怎麼出去。」也許,這些「戰爭的遺痕」提醒了吳曼,為還隱藏在地上的無數碎玻璃碴兒,她不想向賈山表示友好。

  王一很尷尬地站在賈山旁邊,吳曼走過去,伸手去拉王一,她的動作嚇了賈山一跳,他本能地向後一閃。吳曼將王一拉回沙發「你接著吃,別讓人倒你胃口。」吳曼對王一說,然後又說,「君子我做不到,但不動手我還是做得到的,所以你用不著那麼緊張。真要是我控制不了自己,跟你動動手,你也有能力把我打翻在地,大老爺們麼,怕什麼?!」

  「好男不跟女鬥。王一你慢慢吃。」賈山說著去了臥室。

  「別總忘不了誇自己,好像誰沒見過好男似的。」

  「你少說幾句吧。」王一勸吳曼。吳曼大口吃菜,大口喝酒,賈山在臥室裡翻東西的聲音傳過來。吳曼起身離去,王一隻好也跟過去。

  「你要幹嘛?」吳曼站在臥室門口厲聲問道,好像面對一個擅自闖入的小偷。

  「找我的換洗衣服。」賈山故意說得真切,並且著重強調了「我的」「換洗」字眼兒,好像通過對這些字眼兒的強調,就能讓吳曼明白,他不打算回來了。

  「你要幹嘛?」吳曼果然察覺了賈山強調的用意。

  「換個地方呆呆。」

  「你休想。」吳曼大聲說。

  「休想什麼?」賈山問。

  「休想拿衣服!」

  「為什麼我不能拿衣服啊?」

  「因為這些衣服不是你的!」

  「是誰的?」

  「是我丈夫的!」

  「我就是你丈夫啊。」

  「那你就得睡在我床上,哪兒也不准去!」吳曼笑嘻嘻地說,話音剛落,臉色馬上轉成鐵青。

  「夠了。」賈山也正色地說道,「外人面前你這麼耍,過癮是吧,真是可恥。」

  「你比我更可恥!」吳曼聲嘶力竭。

  「行了,你們各自都少說幾句吧。」王一勸解著。

  「我拿我的衣服有什麼可恥?」

  「你憑什麼拿衣服?」

  「你要離婚,我憑什麼不拿衣服?!」

  「你憑什麼都不准拿!」吳曼突然開始不講道理,她氣壞了。「要走可以,淨身出戶!」

  「為什麼?為什麼我淨身出戶?」

  「因為你是男人。」吳曼最後一句話說得十分輕蔑,語調也不高。說完,回到了客廳。王一看著賈山。賈山被吳曼的最後一句話擊蒙了。他可能永遠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是男人,就該被人理直氣壯地剝奪一切。

  王一對賈山歎口氣,因為公園裡的一幕,王一也沒興趣安慰賈山。她回到吳曼身邊,發現吳曼流淚了。

  門鈴又響了,再也沒人驚奇。王一和吳曼都知道進來的將是小約。吳曼擦乾眼淚,搶在王一之前去開門。

  吳曼扶著小約的肩膀,將她推到茶几上的菜餚面前,然後動手替小約拿下書包。王一阻止她,「我們還是先回家吧。」王一說。

  「幹嘛我一來,就馬上走啊?」小約說著已經扔下書包。她左看有看,發現了拉門的玻璃都不見了。「吳姨,你們家要重新裝修啊?」小約問。

  「沒錯。」吳曼將筷子遞到小約手上,「我發現小約說話,吳姨最愛聽。」

  「那是因為我幼稚。」小約又說。

  「這回你還愛聽麼?」王一問吳曼。

  「得品品味兒。」吳曼說著給小約夾菜。

  「吳姨,你又跟賈叔吵架了吧?」小約問得直截了當。

  「你說這話我也愛聽,一點也不虛。就是吵架了。」

  「其實有什麼好吵的啊。」小約一邊吃一邊說,口氣也盡量模仿大人,「你們就是沒要小孩,才總這麼吵的。」

  「胡說八道。」王一先評價了女兒的說法。

  「為什麼?」吳曼倒是很感興趣。

  「生個孩子,忙得要死,洗尿布,換尿布,等你們把孩子養到我這麼大,就不會吵架了,忘了怎麼吵,你看,多划算啊,有個小孩兒管你們叫爹叫娘,你們還能白頭到老,兩全其美。說不定幾全其美吶,好處數不勝數。」

  王一發現吳曼的眼睛放出一股駭人的亮光。她真擔心吳曼脆弱的時候被一個小孩子的胡言亂語打動了。不過,女兒的話,的確也在她心裡掀起不小的波瀾,孩子有孩子的邏輯。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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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城東面臨海,灘涂開闊平緩,是良好的天然浴場。夏季城裡人滿為患,當地居民甚至把自己家當成旅館出租,多塞幾張折疊床罷了。但一到秋冬季節,龍城的街道便疏朗得讓人奇怪,人都哪兒去了?只有把一部分人強制集中在什麼地方,不准上街,中國的城市才會人這麼少,大街這麼空曠。其實龍城所具有的城市規模,完全是因為夏季旅遊才膨脹起來的。當地人口不多,加上地理位置偏僻,一般沒有多少過往流動人員,因此除了旅遊旺季,龍城給人的印象便是城市大於人口。

  龍城最好的賓館,在市中心廣場的東面,叫龍城賓館。站在旅館窗前看不見海,但打開窗戶可聽見濤聲。「海離這兒可近了,順大堤下去,拐個彎就到了。」四層的服務員劉小紅對他們說話時,眼睛一直在看那女的,劉小紅覺得這個女人的衣服款式是她從電視裡也沒見過的。劉小紅說完,他們走了,男的四十歲左右,走在前面;女的要年輕十幾歲,把手按在男人的肩上,跟在後面。他們是眼下這所賓館裡唯一的一對夫婦,很引人注目。

  這對夫婦離開後,劉小紅便焦急地盼著趙春花來接班。因為趙春花休班,劉小紅已經兩天沒見著這位好夥伴了。所以趙春花剛一露頭,便被小紅扯進402房間。

  「啥事兒這麼急,老闆要開除你了?」剛從農村進城不久,趙春花還沒完全脫去鄉音,儘管她總是跟著電視裡的女人學習。

  「開除你吧。」劉小紅無心開玩笑,她鎖好房門,直奔櫃櫥。

  「這兒住人了?」趙春花看著房間裡別人的東西問道。

  「一對夫婦。」劉小紅打開櫃櫥,「你快過來,你看!」

  趙春花也驚住了:那麼多漂亮衣服!兩個正當芳齡,又初涉城市的姑娘,各扶一個櫃門,另一隻手情不自禁地去觸摸掛在衣櫥裡的衣服。劉小紅還發現衣架也不是賓館配備的那種,而是另一種泛著烏光的白鋁的。劉小紅拿下一件羊毛連衫裙,走到鏡前,將裙子貼上自己的身體。「太長了。」她不無遺憾地說,好像此時她正在時裝店裡試衣服。

  「這一件呢?」趙春花又將一套毛料套裝遞給劉小紅。劉小紅接過套裝,將毛裙遞給夥伴。「這一件也長。裙子那麼老長。」趙春花說,「你太矮了。」

  「我不矮,是她太高了。」劉小紅說。

  「她多高?」

  「像個大洋馬。」

  「哎,你來看這個。」趙春花拿在手上的是一件紅色的睡裙,睡裙的料是素縐緞的,趙春花用手一摸,發出絲絲的聲音,嚇得她又將手縮回來了。

  劉小紅端詳著裙子上部的兩條細肩帶,「這裙子怎麼穿出去啊?」她摸摸肩帶,「肩膀胸脯兒都能露出來。」

  「人家就是露出來穿的,睡覺時候穿。」趙春花說完又將睡裙掛回去。

  「哎,你說,他們睡覺時,這女的穿這玩意?」劉小紅好像要證實一下。兩個姑娘互相對視了一眼,便放聲大笑起來。她們盡情地把玩著這件袒肩露背的紅色睡裙帶來的愉快。

  「這是什麼?」劉小紅拿起放在櫃角的一個小紙盒。

  「看不懂,都是外國字。」趙春花接過來擺弄一下。

  「打開看看。」

  兩個姑娘看過之後,便再也不想逗留下去了。她們慌慌張張地整理著被她們動過的東西,盡量使它們恢復原樣。然後鎖上402的房門,回到服務台。本該下班的劉小紅又滯留了一個小時。她們猜測這對夫婦的一切,凡是她們能想像的。因為實在也沒別的事好做。也因為她們看見的那盒東西。這兩個姑娘的年齡加起來才超過三十不遠,她們都是第一次見著那盒子裡的東西。她們繞來繞去地探討它的用法,偶爾也關涉擁有它的這對夫婦的品德。她們想,隨身帶這玩意兒的人不太可能是好人。說來說去,她們都還是只知道小盒子裡的東西叫避孕套,外國字寫什麼她們不管,反正這東西叫這個名。至於用法,似是朦朧著。

  趙春花查一下登記卡片,發現這個男的在省城的日報工作。她驚呼,她有個表姐夫也在這家報社上班。

  「你表姐夫叫啥?」

  「我得回家問我媽。」趙春花說完興奮地合上登記卡片簿,一臉喜慶氣。

  尹初石和小喬走在龍城的大街上,陽光暖融融地照在他們親暱偎在一起的雙肩上。尹初石感到由衷的放鬆和愉快。他已經決定將那件必須辦的公事留到最後一天。

  小喬挎著他的胳膊,頭不時地歪在他的肩上,指給他看她認為好看的街景。尹初石突然覺得女人真美好,這世界有時因為有她們才會讓男人感到愉悅的氣氛。

  小喬偶爾就要停下來,駐足看一分鐘吸引她的風景,讓自己在那片風景中沉浸一會兒,這其間她也要抓住尹初石的胳膊,像膽怯的孩子。尹初石發現這「風景」往往是一對老夫婦,緩緩地漫步,或是一對戀人忘情地依偎。他心裡很是感動,但又十分害怕將這份感動傳達給小喬。他最多能做的是,用那只沒被小喬抓住的手,拍拍她的臉頰,提醒她奔向海邊兒。

  小喬似乎並不希望馬上就到海邊,彷彿海邊兒是他們這一幸福的最後場景,不必匆忙。她拉著尹初石去逛商店,買些有當地特點的東西,比如貝殼粘成的煙缸、首飾盒等。尹初石順從地跟著她,昨天到達時的疲憊,已經通過一宿十分良好的睡眠祛除了。今天他覺得精力充沛,買什麼,他都可以替她背上。他認為小喬是個出色的女人,他可以也願意為她做這些微不足道的瑣事。昨天晚上,他如醉如癡地吻著小喬,不僅因為小喬弄的假介紹信使他們同居一室,也因為在火車上,尹初石太多次望見小喬紅潤的唇,卻不能在火車上吻一下。尹初石不希望這晚的纏綿在吻過之後打住,但小喬執意要他先去洗澡。當他洗完澡,便感到了睏倦,年齡不饒人。他點上一支煙,等待小喬光著身子從浴室出來。但小喬卻穿著睡衣睡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小喬將他的頭抱進懷裡,她說,她知道尹初石累了,她讓他安靜地睡覺。尹初石嘴上說不累,心裡卻感到溫暖。多麼可人的女人,他想著想著,便睡著了。

  他們終於來到海邊兒,選擇一塊有陽光但能避風的地方,小喬從包裡拿出一塊檯布鋪在地上,陸續把包裡能入口的東西都掏出來,然後手枕著自己的雙手,仰面躺下。陽光、沙灘、大海,無人的靜謐,身邊的愛人,人還要什麼吶?!小喬的思緒突然切入了這種滿足,她想大聲喊出來,感謝生活,也感謝造物主。

  尹初石的瞼貼近她的臉,她用手攏過他的頭。她深情地吻他,然後睜開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情人。「這兒多靜啊。」她停住又聽聽遠處的濤聲,「以後我們常來這裡吧。」

  「好的。」尹初石說著又去吻她。

  「好像我現在讓你做什麼,你都會說,好的。」

  「好的。」

  「跟我結婚吧。」小喬說。

  「好的。」

  小喬笑了,她坐起來,看著尹初石渴望她的目光,那目光十分粘著。她想,女人控制了男人的慾望,便也能控制男人。

  「你現在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小喬說著會意地看一眼尹初石。

  「沒錯。」尹初石歪倒躺在小喬的腿上。「你腦子裡有幾個念頭?」

  「兩個。」

  「什麼?」

  「跟你結婚,跟你睡覺。」

  「這麼保守。」尹初石用自己的頭去撞小喬的肚子。他的額頭覺到了彈性。「你最喜歡的運動是什麼?」

  「和氣道。」

  「什麼?」

  「一種日本的玩法。」

  「和氣道挺凶的,你敢玩?」尹初石不相信。

  小喬把尹初石的頭從腿上挪下來,放到地上,向前走幾步,翻了兩個漂亮的跟頭。已經坐起來的尹初石看呆了。他朝小喬走過去,在快接近小喬時,突然拉住她,一個背挎,將小喬摔在沙灘上。小喬一骨碌爬起來,調整姿勢,準備再一次接近尹初石。尹初石伸開雙臂,像狂風一樣將小喬緊緊地裹進懷裡。他緊緊地擁抱她,甚至不能吻她。他抱得那樣用力,好像分開一毫的縫隙他們就會消失在大海的遠處。有一個划著小船的漁夫經過他們,起初他以為是一個人,因為發冷而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然後,他看見是兩個人擁抱在一起,他笑著搖搖頭。當他將船划出一段之後回頭,那兩個人還擁抱著,這一回他看得久一點,但未了依舊笑著又搖搖頭。

  尹初石的手麻木了,它們放開了小喬。小喬熱淚盈眶地看著尹初石,「我愛你。」小喬說。

  「我也愛你。」尹初石說。

  漁夫的小船越變越小了。

  兩個相愛的人,激情也如潮水,漲起落下,疊現著美麗的起伏。陽光漸漸火爆起來,小喬脫了夾克衫,只剩下一個背心,她說她要把肩膀和後背曬成紅色。她臉朝下躺下。尹初石的手忍不住又去撫摩她光滑的後頸,還有後頸上柔軟的茸毛。

  「你剛才說結婚,我倒是想問問你,你為什麼沒結婚?」

  「沒人要我。」小喬說。

  「我不開玩笑,我想知道。」尹初石也躺下,將臉湊近小喬的耳邊。

  「我也不知道。」她說,想一想又說,「有一次差一點兒。」

  「跟誰?」

  「一個廠長。」

  「說給我聽聽。」

  「好吧。那次是我給一個朋友出苦力,拍一個專題片,也算是掙外快吧。拍的是一個與外資合資的企業,最後拍的是廠長講話。我也是在這時才第一次見這個廠長。」

  「又是通過鏡頭?」尹初石打趣兒。

  「這次不是,這廠長就說了幾句話。他挺年輕的,估計比我大五、六歲吧。是他開車送我們回來的。他的廠在建義,大約三個小時路程。跟他一塊兒來的還有辦公室主任。最後送我回家的。這一路上都是他開車,我坐在他旁邊。我們沒怎麼交談,一直在放音樂。辦公室主任和別的人在後面談的熱火朝天。」

  「他的優點肯定跟我一樣,傻。」

  「為什麼傻?」小喬反問。

  「被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自己愣不知道,這不傻麼?」

  「他知道,分手時,辦公室主任很熱情地要把我送到樓上。我拒絕了。我走過去跟他握手,我說我想跟他單獨談談。他問我能肯定麼?我說能。他就讓我和辦公室主任都上車。我們去了一個高級賓館,開了兩個房間。辦公室主任很識相,早晨也沒過來打擾我們。就是那天早上,我拉開賓館厚厚的窗簾,突然就想結婚,跟這個在浴室刮鬍子的廠長。我跑過去問他能離婚麼?他站在那兒,看了我足足有一分鐘。然後他說不能。然後我就走了。那以後再也沒見過這個人,奇怪的是也沒再動過結婚的念頭。」

  「跟初戀的對象也沒想結婚麼?」

  「別提他。」小喬突然惡狠狠地說。

  「為什麼?」

  「他是個流氓。」

  「天吶,這我能理解,如今流氓已經不再是名詞,人們把它當成形容詞用,專門用來形容一種男人。」尹初石調侃地說,「他叫什麼?」

  「什麼意思?」小喬警覺地問。

  「也許我認識他,該防著流氓一點兒。」

  「李小春。」小喬說,「認識麼?」

  「不。」尹初石說,「遺憾。」

  「認識他才叫遺憾吶。」

  「喬,你有沒有想過,跟我坦率地說這些會讓我不舒服?」尹初石突然問。

  「是你讓我說的。」小喬坦率地說。

  「我讓你說你就說?」

  「那當然。你讓我幹什麼我都干。再說,你要是不舒服就告訴我,我不說就是了。這簡單極了。」

  「你真是個好孩子。」尹初石的誇獎十分真誠,他還從未碰見過像小喬這樣毫無隱晦的女人。她的坦率讓他心裡敞亮,當然也有一點嫉妒的痛楚。

  「你老婆不跟你說她過去的事麼?」

  「不多,她沒什麼過去的事。我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是不是男人都願意娶這樣的女人做老婆?」小喬問。

  「一般是,也不全是。」

  「看來我可以改邪,但卻歸不了正。」

  尹初石笑死了。

  「我說真的哪。我想跟你糾纏一輩子,再也不要別的男人。」

  「是麼?」尹初石內心又一次感到恐懼。

  龍城之行的最後一天,他們又到海邊兒散步。傍晚,夕陽已經落進海裡了,海面一片沉重的鉛灰色。明天下午他們將離開這裡。尹初石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他有些想回去,工作、王一、小約帶來的正常生活秩序,讓他想念;另一方面他也很難過,眼下的一切都讓他覺得幸福,不忍心告別。還有,他也覺到了小喬的留戀,她比剛到時安靜許多。有時,他們像夫婦或戀人一樣,挎著胳膊在大街上閒逛時,小喬默默地走路,無聲無息。尹初石問她怎麼了,小喬說她只是在默默地享受這一切,能這樣無所顧忌在地大街上閒逛,真幸福。有一天早晨,尹初石醒時,發現小喬在啜泣,他連忙問原因,小喬又一次說是感到幸福。她說,她醒來時發現他還在身邊,就想哭了。

  尹初石感到了一種很深的痛楚。他開始考慮為這個心愛的女人,他能做什麼。

  「你看。」小喬觸動一下尹初石的胳膊。

  「看什麼?」

  「你看海。晚上它看上去比白天更有力量。」

  「因為顏色變化。」尹初石說。

  「不,是因為晚上它安靜了。」

  「你覺得安靜更有力量?」

  「是的,初石。」小喬沉靜地說道,「我好像第一次認識安靜。我得謝謝你。」

  尹初石沒說什麼,他不知道小喬這突發其來的情緒意味著什麼,也不想隨便引導她去體會。他覺得小喬是個很詩意的女人,隨著她就能充分感受她創造的詩意氛圍。

  「你知道我什麼時候最愛你麼?」小喬問道。

  「任何時候。」尹初石又補充一句,「我希望。」

  「你真的希望麼?」

  「當然。」

  小喬想一下,不想就這個話題深入下去。她想回到她最初的提問上。「我最愛你的時候是在我們最安靜的時候。我們在一起睡覺之後,我躺在你懷裡。我知道你就要睡著了,但你還是溫柔地撫摩我。這時候我覺得身體裡靜極了,從腳趾到頭髮根兒,我那麼愛你,因為那麼愛你,我也覺到了幸福。如果這時有人用槍指著我,要殺死我,我會微笑著請他開槍。這麼死一點也不難。」

  尹初石摟緊小喬的肩膀,他心裡驚異,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死,不同的只是他在激情的巔峰時想到死,小喬是在激情過後的寧靜中。「為什麼我們都願意想到死?」他記得以前這樣問過她。

  「因為我們是一樣的人。」小喬說完,又回到她自己的思路上。「有時候,你在床上擺弄那些底片,我坐在窗前看你,海的聲音很大,但在房間裡還是能聽見石英鐘指針移動的聲音。我想我能這樣跟你守一輩子。就這麼平平和和地留在一起,一起買菜,一起做飯,或者你看報紙,我做飯。也許一起睡覺慢慢就變得不重要了。而在一起做這些日常瑣事變成生活最主要的內容。慢慢地我們就老了。」

  尹初石的心弦被小喬的想像撥動了。他替她撫平被風吹起的頭髮,彷彿他們在一起已經過完了一生的時間。「你在渴望婚姻生活?」

  「不,」小喬馬上否定了。「我在渴望……」小喬沒說出渴望什麼,她說,「不,我不是一個得隴望蜀的女人。有你我已經知足。」

  「你知道法國有個詩人說什麼麼?」尹初石想改換一下似乎越來越沉重的氣氛。「他說,婚姻在家裡才存在。」

  「我懂你的意思。對那些不滿足於家庭生活的人這句話的確是妙語。」

  「喬喬,婚姻生活有時的確不壞,不然就不會有那麼多人結婚了。可是它帶來的負面的東西也的確不少。」

  「也許是因為……」

  「對,我明白你要說的話,是因為婚姻中的人不那麼相愛。可是有時候婚姻比愛情更有力量,它噬掉愛情。」

  「我永遠也不相信這個。」

  「你相信什麼?」

  「我相信愛情。只要兩個人相愛,什麼都能應付。我以前也不這樣相信。但是你讓我相信了。初石,別怪我,讓我相信愛情,相信你,別攔著我,別讓我清醒,我愛你,即使你也要騙我,我還是愛你。」

  尹初石停住腳步,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另一個女人能這樣傾心於他,愛他。他看著小喬沉迷的面龐,他問:「讓我幹什麼?」

  「愛我。」

  是的,永遠。尹初石在心裡這樣說,但妻子的身影就像上帝安排的一片雲霧一樣及時地蔓延過來。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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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尹初石和小喬離開龍城的這天早上,發生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讓他搞清楚了一個差別,至少他自己是客觀認為的;第二件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第三件事發生時,他還不知道,但對他卻是至關重要的。

  第一件事非常美好,簡單地說是尹初石還在夢鄉時,小喬已經悄悄起身去街上買早點了。賓館的早飯不好吃,他們已經充分領教過了。小喬提著油條、油炸糕、小籠包回到房間裡,尹初石翻個身,咕噥了一句別人聽不清的話,並不想馬上醒來。小喬沏了兩杯香噴噴的咖啡,並把窗簾拉開,這時她跳上床,把自己被清晨海風吹得冰涼的臉蛋兒貼到尹初石臉上,喚醒了他。

  「幾點了?」出於習慣尹初石這麼問,其實他並不想知道鐘點。火車是臨近中午的,他們有很多時間。他抱著清新的小喬,同時也聞到了咖啡的香味兒。

  「起來吃早點。」

  「讓我躺在床上吃吧。」尹初石央求著。

  「行。」小喬爽快地答應了。她把東西挪到床頭的小櫃上。「你在家時,王一也讓你這樣吃早點麼?」小喬好像隨便問問。

  「一般不。」尹初石不願多說。他想在家雖然王一做早飯,但他總是覺得不安心。他不知道這壓力從何而來,因為王一從沒抱怨過。今天,他看小喬做這件事時,他似乎明白得透徹些:對小喬來說,為心愛的男人準備早點,這事讓她熱愛。這在享用這早點的男人心中喚起的是感動,而不是感激。他覺得他對王一懷有的就是後種感情,而感激這種心情在一個人心中延續久了,就會產生令人不安的壓力。誰也不是應該為誰做什麼的。

  「王一不做早飯麼?」

  「做。」他說,「但不一樣。」

  「對,不一樣。」小喬把一根油條放到尹初石手上,「她是天天做,我是偶爾做,當然不一樣。」

  「喬喬,你真是個好姑娘,能這樣去理解別的女人。」

  「這也是對自己的理解。」小喬說完吞下一個小籠包,「好吃,你也嘗嘗。」她拿起另一個塞進尹初石嘴裡。「不過,我的確很願意侍候男人,前題是我愛的男人。」

  吃過早點,小喬鑽進尹初石被窩,他們靠著床頭依偎在一起,好半天,兩個人都沒說什麼。

  「還有多長時間?」小喬悄悄問。

  「大約三個小時。」尹初石沒去看表。

  「然後我們又得戴上面具相愛,在別人面前裝成冷淡,裝成彼此不感興趣,得保持該死的分寸。」

  「別說了。」尹初石打斷小喬的話。

  「也挺好玩的。」小喬說,「像地下黨。」

  「對不起。」尹初石的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

  小喬坐直看見了他的淚水。她很慌亂,她連忙說,「對不起,是我該說對不起,是我把你拖進來的。」

  「不。」他說。接下去的話他留在了自己的心裡,他覺得小喬無法理解自己的歉疚。作為一個男人,他無法使自己心愛的女人幸福和完全地滿足,他覺得歉疚。面對小喬,他也得面對王一。面對這兩個女人,他無力得像一隻被射中的大雁。

  小喬伸手將他臉上的淚水擦掉,可馬上又有新的淚水湧下。小喬不再擦了,她也伏在尹初石胸前哭了。

  哭過之後,他們平靜許多,終於又能交談了。小喬問尹初石是不是經常流眼淚。

  「不,我好多年沒哭過了。」尹初石說著吻吻小喬的眼睛,好像識別一下眼睛是否是淚水的唯一通道。

  「你上一次哭是公元哪一年?」小喬俏皮地問,她想逗尹初石開心。

  「二十多年前。」他並不輕鬆。

  「為什麼?」小喬也嚴肅起來。

  「聽說我第一個女朋友死於車禍。」尹初石說著眼睛又發潮了。但他忍著。「她比我先抽工回城了,說好等我回去,我們就結婚。」

  小喬把手放到尹初石的臉頰上。他覺得好過一點,這使他又能接著說這段往事。而這段往事一直是他心裡的一片兒苦澀。

  「她都死半個月了,我才知道消息。是醫院把她煉了。她父母去世早,只有一個哥哥,還被判了無期徒刑。我一想她,就恨我自己。我幹嘛爭這奪那的,我已經有了這麼多,足夠了。我不該再要什麼了。她還什麼都沒有就死了。她是個非常好的姑娘。生活有時候真他媽的不公平。」尹初石說完閉上了眼睛。小喬能從他的臉上看到他為那姑娘的惋惜。小喬心裡一熱,她發現,面前的男人非常善良,也許有點軟弱。

  尹初石突然覺得自己該穿衣服起床。他好像突然從剛才的傷感中擺脫出來了。不僅僅是通過這頓早餐他明白了王一與小喬的不同,也有另外一件事:他從沒對王一說過這個死去的姑娘。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沒說。

  在尹初石剛穿好衣服,正準備去廁所的時候,有人敲門。站在衣櫃前的小喬隨手拉開門,這樣尹初石就去不了廁所了,因為趙春花已經進來了。

  「我是服務員。」趙春花自我介紹著。其實她不說,人們也能發現,她穿著賓館制服。「我叫趙春花。」她又說。

  「你好,有事麼?」小喬跟她打招呼,因為沒看見她拿著打掃用具,便詢問道。

  「你是我表姐吧?」趙春花有些羞澀地對小喬說。

  小喬愣住了。趙春花又說,「你的名好記,四橫一豎。」

  「四橫一豎?」小喬迷惑了。

  「對啊,王是三橫,加上一,不就是四橫一豎麼?」

  「慢著,小姑娘,你是王一表妹?」尹初石好像隱約記得王一提過這門遠房親戚。

  「是啊,你是表姐夫尹初石吧?」

  「我是尹初石。」他說得不確切,好像他剛剛成了尹初石。

  「昨天我看登記卡片,還不知道你就是表姐夫呢!我光知道有個表姐夫在你們報社工作,我回家一問我媽,她說就是叫尹初石。你說這事兒多巧啊?」

  尹初石和小喬完全被這位從天而降的表妹搞暈了。

  「我媽讓我下班領你們去家吃飯。」趙春花說,「我媽說十多年沒見著你們了,這回無論如何也得回家吃飯。」

  尹初石認真回憶一下,發誓肯定從沒見過這位表妹的母親。

  「不了,」小喬說,「過一會我們就得趕車回去了。」

  「這麼急啊?」

  「是的。」尹初石說,「下回有機會再去。」

  「要是知道你們這麼急,今天一早兒讓我媽跟我一塊來就好了。我媽可想看看表姐了。她說,你給她寄過一張和表姐夫的照片,可她不知放哪兒了,怎麼找也找不到了。」

  尹初石鬆了口氣,他說,他以後再寄一張新的來。趙春花聽表姐夫這麼說,高興極了,她說,那真是太好了,並認真地寫下賓館的地址交給尹初石,末了又重複一遍自己的名字,「我叫趙春花。春天的春,花朵的花。」趙春花說完,又轉向小喬,她說,「表姐,你可真漂亮。那麼年輕。你穿的衣服我和劉小紅在電視裡都沒見過。」

  「劉小紅是誰?」尹初石警覺地問。

  「是跟我倒班的,我朋友。」趙春花說完又羨慕地看著小喬的衣服。

  「喜歡麼?」小喬打開櫥櫃,指著那些衣服問趙春花。

  趙春花點頭說喜歡。

  「我送你一件。」小喬說著拿出一件花細布襯衫遞給趙春花。

  「我不要,我不要!」趙春花一邊說一邊接過那件花襯衫。

  「那就這樣吧,春花,等以後有機會我們再來這裡,就去找你。」

  「好啊,」趙春花識相地往門後退。「謝謝表姐。」她揚揚手中的襯衫,又提醒尹初石,「別忘了寄照片,表姐夫。」她拉開房門,「過一會兒,我來幫你們拿行李。」趙春花終於走了。回到更衣室,換上表姐的花襯衫,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覺得與剛才大不相同,這就叫檔次,她想起電視裡的詞兒。

  尹初石和小喬被趙春花這麼一弄,決定提前離開賓館。他們和趙春花告別時,只是說還有事要辦。趙春花很遺憾的樣子,彷彿只因為表姐夫婦沒按她預想的那樣與她告別。當尹初石和小喬坐到火車裡時,尹初石突然又意識到,很可能還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也發生了。在他臨出門時,小喬打電話給他,要他別帶自己的相機,試試用她的。她說她的檔次要高一點。尹初石很樂意,他只從攝影包的一個膠卷袋裡拿出一盒避孕套,放到自己隨身提的皮包裡。當時他忘了另一個放膠卷的口袋裡還有一盒,這種英國產的,價格也不便宜的避孕套。

  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此:王一不會動他的攝影包。王一從不亂翻他的東西,就像他也從不亂翻王一的東西一樣。然而他仍然有很深的恐懼,他壓抑它,不讓小喬察覺。他不願小喬也跟著擔心。他的恐懼不是沒有道理,如果王一發現這盒東西,一切便得公開,因為他和王一從不用這種方法。王一認為另一種薄膜更便捷。而且,中國人常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在小喬醒來準備出去為尹初石買早點的時候,小約和王一已經吃過了早飯。王一上午有課,因此比較抓緊時間。小約說下午他們班同學要和老師照合影,因為有個同學移居香港,大夥兒留個紀念。小約說她想貢獻個膠卷,她說,她班同學都知道她爸是照像的。

  王一埋怨小約頭天晚上不說,然後拉開冰箱,發現都是反轉片,便想起尹初石放在家裡的攝影包。她先看左邊放膠卷的口袋,有一盒柯達反轉。她又看右邊口袋,一個白色印藍字的小盒子,她拿出來,這時看見了下面的柯尼卡負片。她打開膠卷盒檢查一下是否是照過的,一切都沒問題之後,她把膠卷交給小約。她發現那個寫滿英文的小盒子還在自己手上。她要看一眼,然後放回原處。

  她看了一眼,腦袋轟的一聲,好像自己親手引爆了一個地雷,過了好半天,她發現自己還活著,便把小盒子放回了原處。

  「媽,我走了。」小約像往常一樣告別,卻沒有傳來和往常一樣的應答。

  「媽,我走了。」小約又說了一次,加重了語氣,加大了聲音。

  「走吧。」小約覺得這聲音不像媽媽的,可屋裡只有媽媽一個人。於是,小約放心地走了。

  王一站在講台上,深深地換日氣,終於開始了講課。她非常緊張,擔心自己把心裡正在憂慮的事情說出來,擔心自己失去控制。她平時喜歡看一點淺顯的心理學方面的書籍。她記得弗洛伊德舉過的一個例子:一個一直想和自己女友分手的男人,把寫給女友的肉麻的情書錯寄給了朋友,而把寫給朋友的抱怨女友的信寄給了女友。弗洛伊德認為這樣的「錯誤」是好多人主意識渴望犯的,但又是不敢犯的。於是潛意識便會跳出來幫忙。王一很害怕自己的潛意識跳出來,把他對丈夫的懷疑當成語法寫到黑板上。

  康迅坐在老位置上,王一瞥了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的狀態十分不佳,因為康迅根本沒聽課,他在擔憂。王一沒有像平時那樣,去下面走走,聽同學做練習。她像一截木樁一樣牢牢地「釘」在講台上,盡量迴避與康迅探尋的目光相遇。

  下課鈴聲一響,她馬上整理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教室,但被康迅拉住。康迅當著陸續離開的同學面,說有問題要問老師。王一隻好又回到講台上。教室的後部還有兩個日本學生在悄聲交談。康迅打開課本,夾在其中的一頁白紙上只有一個大大的「?」。

  王一拿出鋼筆,在「?」旁邊劃上同樣大的「!」,然後離開了。康迅也跟了出來。走廊、樓梯、前廳,康迅盡量保持與王一相同的速度,同時盡可能周全地對迎面而來的熟人微笑。王一有時也得這樣對人微笑。因此好多人會以為他們是約好的,去赴一個約會或是去接一位共同的朋友,總之,行色匆匆。就這樣,康迅和王一像競走運動員一樣,來到了森林公園。在保護區,王一終於停住了腳步。她看著康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想她的臉一定自極了,因為她的心跳讓她難受,彷彿要跳出心房。

  康迅沒有馬上問王一任何問題。他輕輕拉著王一的胳膊,讓她靠在一棵斜著的枯樹上休息一下。當王一緩息一下之後,他問王一出了什麼事。

  「沒事。」王一回答道,「請你回去吧。」

  「跟那封信沒有關係,對麼?」康迅又問,王一沒有回答,她覺得又來了那樣的心跳。「前兩天你和從前一樣對我,你是想讓我明白,一切都不能改變。王老師,我明白,但我愛你。所以,你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不然我會急死的。」

  「好吧,康迅,我告訴你,什麼事都沒有,謝謝你對我的關心,請你讓我一個人呆會兒。」

  「好,聽著,如果一個人真有了麻煩,拒絕別人的幫助並不是聰明的選擇。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事,請你先想到我。請你想想我對你的愛情。我能為你做很多事,很多,差不多是全部。」

  王一沒有回答。她覺得康迅再不離開,她就要哭了。

  「我走了。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告訴我,出了什麼事,我會好過些。」康迅說到這兒停住,等著王一的反應。王一沒有反應。「我等你電話。」說完他走了。

  王一也朝著自己的家走去。在康迅轉身離去的剎那,王一感到強烈的孤獨。她為一個事實吃驚:她竟找不到一個可信賴的朋友,跟她(他)說說這件事。從前,她遇到麻煩,總是對丈夫說。現在麻煩是丈夫帶來的,又該怎麼辦呢?此時此刻,她感到十幾年來好像一直生活在尹初石的手掌上。

  她打開家門,一股熟悉的氣味讓她難過。她站在門口,她想,這氣味在許多次裡都讓她感到溫暖和欣慰,可它卻是靠不住的。它只要迷惑自己,讓自己看不到這個家的基石是建立在一塊浮萍上。她覺得這氣味和這個家一樣,都在騙她。

  王一走進臥室,看著她和尹初石結婚前的合影。她看尹初石的笑臉,心中的惱怒平息一些。突然她慶幸自己沒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為什麼不可能是尹初石心血來潮,想換一種避孕方法?也許就是這樣,而因為臨時出差,匆忙中忘了告訴她。

  這麼想時,她好過多了,她覺得又有力氣做晚飯了。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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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喬和尹初石一先一後走出了站台,尹初石並沒有要求小喬與自己分開走,他知道如果這樣暗示小喬,她會受傷的,但小喬也知道她這樣走在前面,尹初石不會趕上來的,他正希望自己這樣。

  坐在出租車裡,尹初石告訴司機小喬的地址。小喬沒有反對先送她,下車時,她拿著尹初石的皮包,讓他上來少耽擱一會兒。尹初石只好跟著她進去。

  「你想跟我分手麼?」小喬關上門馬上問尹初石。

  「你怎麼了?」

  「不是我怎麼了,是你怎麼了?火車上你一直心神不定的。」小喬說。

  「你是說我火車上盤算怎麼跟你分手?」尹初石笑了,他擁抱小喬,「不,我沒想。」

  「我以為你出來跟我玩一趟,然後就打算疏遠我了。」

  「我比以前更愛你了。我知道得那麼清楚,我愛你,喬喬。」尹初石說著又一次擁抱她。

  「我也愛你。」小喬說完把臉仰向尹初石,「我知道你不容易,但別把我扔了。」

  「不會的,不會。」尹初石被小喬的哀憐弄得心碎,甚至閃過離婚的念頭。他知道許多男人這時候總是把情人扔了,回到妻子那裡,而且不管愛情在哪兒。

  「你是為表妹的事不安麼?」小喬問。

  「有一點。」尹初石沒說出他擔心的事,這是他的天性,自己能承受的事情盡量不與別人分擔,哪怕是愛人。

  「別擔心。不管出什麼事,我都不會逃跑的。我會永遠跟你站在一起的。」

  「咱們都快成演電影的了。我先回去了。」尹初石抱抱小喬又放開了。

  「那麼著急?」小喬有些醋意。

  「別跟沒出息的女人學。」尹初石拍拍小喬的臉頰。

  「我不願讓你走。」小喬說著哭了。她像個不願回寄宿學校的孩子,想延長團聚的快樂,尹初石心裡也一陣酸楚,時間總能留下許多痕跡,他想,這幾天的纏綿的確讓他們難捨難分了。讓他離婚,此時和讓他與小喬分手,變得同樣不容易。這就是時間。他又一次想到時間。

  站在家門口,尹初石沒有馬上敲門或是用鑰匙開門。他透過樓梯走廊上的玻璃看一眼外面剛剛降臨的夜色,聽聽周圍的動靜。最後他看看表,是七點一刻。難道我的平靜的生活就要從這一刻起,被攔腰斬斷麼?想到這兒,他用力敲門,彷彿是對剛才設問否定。不,他真想大叫一聲。

  沒有人來為他開門。他用鑰匙打開門。在慣常放留條的地方,他沒看見王一的一個字。小約也不在。他想是因為自己沒有通知回來的具體時間。他走進臥室,攝影包和他走時放的位置一樣。他看著它,有不祥的預感,他差不多已經能夠肯定,它被打開了,王一發現了一切。所以現在晚上七點多,家裡空無一人便也不是偶然的女主人不在。

  尹初石打開膠卷口袋,避孕套的小盒子還在,但那個膠卷不在了。他對自己膠卷的熟悉程度不亞於士兵對自己子彈的熟悉。他知道不該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他坐在地上,笑了。這難道不可笑麼?這就像一場精彩的足球比賽,開場還沒到三十秒,觀眾還沒真正睜開眼睛看吶,球已經進了。1:O!

  他沒有起來,挪動一下,便靠牆坐著,一動不想動。他覺得自己的思路像一隻瘋狂的飛蝶,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完全亂了陣腳。他想,王一可採取的行動是什麼,跟他離婚,把他從這裡趕出去?最後,他發現自己並不十分瞭解妻子。除了王一不會去他單位鬧這一點他有把握,其他的他想像不出。他也想到小喬,王一會不會找小喬談,小喬會不會激怒王一?最後,他閉上眼睛,使勁把這些念頭從頭腦中驅逐出去。他想,該怎樣就怎樣吧。事情已經做下了,責任自然迴避不了。他看著黑暗中的空間,又想,最黑暗的時候人也不是什麼都看不見的,他至少還可以看見黑暗本身。電話鈴響的時候,他平靜地拿起聽筒。「喂?」他說,「出什麼事了,媽?」來電話的是他媽媽。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王一呢?」

  「王一說她今晚有事,讓我接小約回來。」

  「她有什麼事?」尹初石奇怪王一會在晚上有事。

  「那你該問你老婆。你把小約的膠鞋送來,她說明天有體育課。」

  「小約今晚住你那兒?」

  「小約,你爸回來了。」尹初石能通過電話聽見對方。

  「爸,你回來了?」小約好像不信奶奶的話。

  「回來了。」

  「那我回家住。」

  「好吧,我去接你。」尹初石放下電話,一切預感都消失了。既然王一能把小約安排到奶奶家住,他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

  王一在離開康迅回家的路上,仍舊不能相信這事已經發生了,她居然投進了康迅的懷抱,儘管她的唇,她的臉頰,她的脖子,她的手,都在提醒她回想他的擁抱和親吻。她還覺得這一切難以置信。自從她的情愛意識覺醒,除了尹初石的懷抱,她還沒體會過別的。她有時能夠通過異性的目光明白,願意擁抱她的不止丈夫一個人。但她從沒過多想過這個。她覺得這些能這樣注視她的男人是想擁抱全世界婦女的,因此覺不到特別的有針對性的危險。此外,她也感到索繞在她周圍的那股拒絕丈夫以外的男人的力量不在她心裡,而是在她的上空。她想也許這是老天不許的事,因此也沒多想過。

  現在,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她完全亂了方寸。路過家門口時,她突然決定一個人去森林公園呆會兒。不管此時此刻家裡有沒有人,她都得先把事情清理出個脈絡,即使是一樁罪行,她也要自己先搞清楚,該自己承擔的那部分責任,儘管她還不知道這「責任」意味著什麼。

  走進森林公園,王一馬上感到了恐懼。她膽怯地向裡面走幾步,一個人也沒看見,她站住,看著黑暗中連成一片的樹木,終於有了勇氣再向裡走一段,直到發現一個椅子。她想坐會兒,她累了。她想,如果在這兒遇到危險,那一定是老天派來的使者在幫助她擺脫目前的困境。她的確迷失了方向,第一次發現面對兩個男人的「幸運」差不多全是苦澀。

  她沒走多遠,便找到了可以坐的長椅。夜裡公園裡充滿了天堂的氣味:清新的樹木的氣味,好像也有星星的氣味。她覺得星星的氣味一定跟清冽的河水接近。她深呼吸幾次,閉上眼睛,幾小時前的「往事」像夜裡安靜的微風一樣,撲面而來。王一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樣開始的,是什麼促使它開始了呢?

  在她準備做晚飯的時候,劉老師打來電話。又是電話,王一想,電話差不多是她生活發生改變的癥結。劉老師說她接到一個電話,是王一在龍城的表妹打來的。劉老師為了表現自己對王一負責任的態度,她說,她當然不會把王一的電話號碼給陌生人,雖然這陌生人自稱是王一的表妹。劉老師還說,這年頭還有說自己是國家主席孫女的呢?!誰能相信誰啊。王一估計囉嗦的劉老師馬上會提到她家的莫名其妙電話,便打斷了她。於是,她從劉老師那兒得到了表妹的電話。

  王一也好不容易才想起這個表妹應該是她只見過一面的表姨家的孩子。她馬上撥通了電話,因為她想肯定是尹初石出事了,不然龍城的表妹不會突然來電話。撥電話時她的手甚至有些發抖,各式各樣的意外事故像幻燈片一樣從大腦的左邊向右邊滑過。

  趙春花抱怨表姐的電話回得這麼遲。像很實在的親屬那樣,她說她快要急死了,下班也沒敢離開。王一要她快說發生了什麼事。趙春花說她媽讓她無論如何把這件事告訴王一。她說她中午回家吃飯時,她媽還真找到了表姐當年寄來的照片,要是找不到這照片,她還會像個傻瓜一樣給那個「表姐」蒙在鼓裡呢。

  王一聽不懂趙春花說的話,她完全失去了耐心,她問表妹尹初石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有了別的女人。」趙春花氣急敗壞地說道,好像王一是個比她更遲鈍的女人,不這麼說便聽不明白。

  王一甚至記不清自己是不是謝過表妹,有沒有說以後再聯繫,請表妹來家裡串門的話。她沒有問尹初石什麼時候回來,這一點她記得很清楚,好像尹初石不會再回家了,因為有了別的女人。她放下電話坐到沙發上,心裡異常地平靜,一件不清晰的事情終於從霧裡清楚地顯現出來,這讓人痛苦。她解下圍裙扔到沙發上,她想馬上離開家,儘管還不知道去哪兒。

  她給婆婆打了電話,要她接小約回去,讓小約在奶奶家住一晚或者兩晚。然後,她呆坐著,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吳曼來了。吳曼問她出了什麼事,她一看見吳曼的臉馬上覺得她是個不可靠的女人,不是自己可以坦白心事的對象。她搖頭,可吳曼說,「你的臉慘白。」王一記住了「慘白」這個詞兒。她覺得吳曼說這個詞兒的時候,她在心裡憐惜自己。

  吳曼是跟她告別的,這讓王一吃驚。吳曼說她要和一個男人住一段。王一問吳曼是不是這回真決定離婚了。吳曼說,她這回真決定的是暫不離婚,直到調整到最佳狀態。王一問她對誰最佳。吳曼說當然是對自己。王一問是不是通過別的男人調整。吳曼說,這才是最佳方法。吳曼還說,如果你只有丈夫一個男人,便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丈夫是好還是壞。她說,這很簡單,有比較才能有鑒別。王一沒說什麼,她在想自己的事。吳曼又說,最近她在一本書上見過一個觀點,那上面說,在各種可能都被嘗試過之前離婚是十分愚蠢的,她認為這觀點正確。王一問吳曼,女人到了中年還需要書本上的觀點指導自己的行為麼?吳曼說,談不上什麼指導,她喜歡看書上符合自己願望的觀點。

  吳曼交給王一一個電話號碼,她說,如果發生什麼重大事情,晚上打這個電話,白天打到醫院。如果一般的小事情,不必通知她。王一問她,是否真想好了。吳曼說,她得向前走,不能留在原地踏步,留在老地方的結果就是不停地跟賈山打仗。她覺得總打的結果是沒動。王一問吳曼那人的職業是什麼。吳曼說王一太關心職業。王一固執地堅持職業能說明很多問題。吳曼說,這個男人是個賣水泥的患者。王一又問吳曼,賈山是不是也喜歡一個人砸東西。吳曼說,也沒什麼還能砸出響兒的了,然後便跟王一告別。王一心裡一陣難過,攔住吳曼,又一次間她是不是想好了。吳曼轉身說,沒什麼好想的。王一發現吳曼已經淚流滿面了。吳曼說,我覺得不能這麼吵下去了,這不值得。

  「為愛情也不值麼?」王一問。

  「為什麼都不值!」吳曼說。

  吳曼離開後,王一仍處在失控的寂靜中。任何一點力量都會將她推到完全不同的道路上。打來電話的卻是康迅,這也許就是緣份的表現,如果是另一個人這時打電話約王一出去喝杯咖啡,她也會去的。

  在「咖啡三角」,王一和康迅面對面坐在角落的桌子前。店裡的人不是很多,新來的人總可以找到空位置。在咖啡館裡飄來蕩去的音樂是人們熟悉的曲子,但大部分熟悉這旋律的人叫不出它們的曲名。人們在輕柔的音樂聲中,放低了交談的音量。也許這就是情調對人的感染。

  王一很感謝康迅約她出來。她捧著咖啡杯子並不想多說什麼。她又感到自己處在康迅那種讓人安謐溫暖的場中,剛剛來臨的事情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推遲了。她突然想,自己將小約支到奶奶家,是準備和丈夫談關於另一個女人的。她不想小約聽見任何有關的話,尤其是她搞清楚一切之前。

  「你覺得好些麼?」康迅關切地問她。

  「好多了。我只是希望跟人呆在一起,不然,我伯我飛起來。」王一說完淡淡一笑。「要是不麻煩你,我們就坐會兒吧。」

  「你聽過一個教授的故事麼?」康迅明白王一的情緒,他希望自己能最大限度地給王一她想要的東西。

  「你不必為我說話。」王一笑笑。

  「要是我能發出點噪音,也許會讓你好過些。」康迅說完沒有徵詢王一的同意,便自顧自地講起了教授的故事。

  他說,從前有個教授,愛上了一個中國女人。他因為愛這個女人,才學習漢語的。他進步很快。他進步快的原因除了愛情便是勇氣。他敢在任何場合說漢語,根本不管說得對不對。有一天早晨他忘了皮包,出門之後又折回家去取,這樣就耽擱了時間,開會遲到了。這是一次學術會議,也有幾個中國人參加。這個教授一看見中國人覺得很親切,馬上想說漢語。於是,他便用漢語解釋了自己遲到的原因。他說,對不起,我遲到了,因為我忘了我的包皮。有一個中國人把口中的咖啡噴出去好遠。教授說,這沒關係,總比你把包皮忘在中國好些。

  王一笑得很勉強,好像大人面對一個孩子不太成熟的笑話。她看著康迅的臉,情緒有了一個不小的轉折。

  「我再給你講一個醫生的故事吧。」康迅說完又講了起來。

  王一想,要是沒有另一個女人的事,自己會怎樣回答康迅的那封信呢?真的會拒絕麼?她又看一眼康迅的臉,她想伸手撫摩一下這張臉。不,不會拒絕的,她向自己承認,她喜歡對面的這個男人。但現在一切都似乎太遲了,她即使這時想找個男人,以此達到平衡自己的目的,她也不會選擇康迅了,她寧可找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人。天吶,我想到哪兒去了?我瘋了麼?我想幹什麼?王一被自己溜出來的大膽設想嚇了一跳。

  「醫生還在那兒大喊,這兒有醫生麼?有麼?」王一終於又聽見康迅講話的內容,而不僅僅是聲音。她看見新走進店裡的人和正要離開的人,都免不了往他和康迅的角落瞥上一眼,因為一個外國男人和一個中國女人坐在角落的桌子前。

  「什麼事?我是醫生。」康迅還在接著講他的醫生故事。

  「對不起,」王一打斷康迅的話。「前面我沒聽清,這個人在什麼地方要找醫生?」

  「音樂會上。」

  「那指揮很不高興。」

  「對,但指揮也想知道出了什麼事?」康迅一語雙關。

  「沒什麼事。」王一聽明白了。

  「對,那人對醫生說,嗨,醫生,你說這是不是一場好極了的音樂會,我的同事。」

  康迅沒笑,王一也沒笑。

  王一說希望離開這裡,他們便來到街上。王一說如果康迅有個安靜的地方,她想和康迅談談。於是他們來到了康迅的朋友家。這個房主是康迅的同胞,一個工程師,眼下回國休假去了。在走進那所房子之前,王一被自己的想法激動著:她已向自己證實確實喜歡康迅,所以她要給康迅一個明確回答,關於那封信。處在她目前的境地,她沒道理拖著康迅的情感,讓他幻想希望。她覺得她必須明確拒絕一次。

  王一,有時停留在想一想的水準上,是有勇氣的。

  她對康迅說,她看了那封信。說話時,她和康迅坐在同一個長沙裡。康迅伸出一隻手,用指背撫弄她的臉頰。他說,他知道她想說不。他還說,他能理解。王一抓住康迅伸在自己臉前的手腕。她只是沒有馬上將這隻手推開,她的頭腦便成了一片空白。所有清楚出現過的想法都逃得無影無蹤了。康迅用另一隻手輕輕攬過王一,將她小心地擁進懷裡。然後他又將她拉遠,以便自己能看見對方。然後,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離開森林公園時,王一已經清楚地認清了自己。她認定自己身體裡有個魔鬼,她怎麼想魔鬼不怎麼做。儘管她仍然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陌生,還是面對了這一事實:即使沒有另一個女人的事情,今天的事也將發生。為什麼會是這樣,她不知道。她也許不是很想知道。眼下她只想考慮,該對丈夫說什麼?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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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回到家,小約已經在她自己房間睡下了。她走進臥室,尹初石坐在床上看報紙,見王一進來,馬上放下報紙,很誇張地對王一微笑一下。

  「什麼時候回來的?」王一問。

  「晚上。」尹初石回答得很小心。

  王一把外衣搭在沙發上,自己也躺了上去。她覺得很累,她想躺一會兒再去沖個淋浴。她頭衝著尹初石,所以看不見他在幹什麼。但她沒聽見報紙的聲音,也許他正在看著我,她想。

  「你不想躺到床上麼?」尹初石終於發問了。

  「我累了。」

  「懂了。」

  「懂什麼了?」王一發現尹初石經常說「懂了」,她討厭這句話,因為它聽上去總有弦外之音,他們的不愉快有好多都是從這兩個字開始的。但她沒發現自己也常常這麼說。

  「你不想再睡到這張床上來。」尹初石說。

  「誰說我不想,我只是累了。」

  「小約已經睡著了,我們最好別吵。」

  「誰跟你吵了?」

  「你的態度……」

  「別討論我的態度。」王一打斷尹初石,起身去洗澡。

  尹初石也將報紙從被上拿開,扔到地上,他想,至少這個晚上看不了報紙。他閉上眼睛,腦袋裡亂糟糟的,依然不知道事情可能將他推到什麼樣的境地。他有些害怕。

  王一洗澡時發現自己剛才對待丈夫的態度完全不是她預先設想的。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氣急敗壞地對待他,而不是心平氣和面對面把問題搞清楚。

  王一回到臥室,躺到床上,馬上關了自己這一側的床頭燈。

  「你不想談談麼?」尹初石猜測王一已經知道了一切,如果這樣,他希望談出來,而不是悶起來。他瞭解妻子。

  「我只想聽聽。」王一說話時一動沒動。

  「你把孩子送到奶奶家是……」

  「你想讓她列席旁聽?」王一打斷尹初石,她坐起來,打開床頭燈,披上一件毛衣。

  「當然不,這樣很好。不過,她現在睡了,也許我們可以安靜的談談。」

  「我沒意見。」

  「你也許都知道了……我……」

  「她是誰?」王一又一次打斷尹初石。

  「你冷靜點兒,其實她是誰對這件事不那麼重要。」

  「懂了。」王一說,「你可真是小瞧我了,我還不至於找到那人單位領導來解決問題。」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當然知道你不會,只是我覺得……」

  「既然你知道我不會,我要知道她是誰,即使我是輸家,我也有權知道對手是誰。」

  「戴喬,電視台的。」

  「你愛她麼?」王一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尹初石慌了,這問題對他來說過於致命了。

  「你別這樣,像那些市井婦人似的,憑想當然亂想,你……」

  「你愛她麼?」王一盯著最關鍵的問題不放。

  「我認識她時間很短。我們剛剛認識。」

  「你愛她麼?」王一的語氣絲毫沒有加重,但能讓尹初石感到,如果他不正面回答,她將一直問下去。

  尹初石屏息靜氣,他不敢回答這個問題。他知道他的回答將怎樣地傷害王一,這是他最不願做的事。他願意讓王一好過些,但他覺得不能騙自己。

  「你愛她麼?」王一又問一遍。

  「是的,我愛她。」尹初石的聲音小得幾乎連他自己也聽不見。

  王一的淚水嘩嘩流淌下來。

  「對不起。」尹初石說。

  王一掀掉披在肩上的毛衣,下床穿衣服。尹初石慌忙地下床,他要阻止王一穿衣服。

  「你不能這樣,你聽我說,王一,你冷靜點,孩子還在睡吶,你聽我說。」

  「你已經說了。」王一淡淡地回答,彷彿是個夢遊的人。

  「你要去哪兒?」

  「離開你。」王一依舊是剛才的音調,這讓尹初石十分擔心。

  「現在已經快半夜了。你不能這樣,你出去我得跟你去,把小約一個人留在家裡?」

  「誰讓你跟我去了?別把自己弄得那麼可笑。」

  「你覺得這麼說解氣,你可以說,在家裡說。你說什麼我都聽著,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別出去。」

  王一已經穿好衣服,尹初石也穿好自己的衣服。王一走到房門前,尹初石攔住她,「我不允許你出去。」

  「你是誰啊?」王一譏諷他,「你憑什麼不允許我出去?」

  「憑你是我妻子。」

  「請你讓開,我不是你妻子了。」

  「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尹初石驚呆了。

  「非常認真,躲開。」王一說。

  尹初石讓開了門,他知道此時此刻沒有力量能阻擋王一出去的願望。如果他再攔著,她會驚動孩子甚至鄰居。他決定跟著王一,將小約鎖在家裡。

  在尹初石費勁地一道又一道鎖房門時,他聽見王一急速下樓的腳步聲漸漸遠了,直到消失。他必須認真鎖好門,他只能祈求老天爺睜眼,別讓王一在大街上消失得那麼快。他無論如何得跟上她,他想。

  尹初石來到街上,夜裡的街道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空無一人。一對正在告別的戀人,站在路燈下,吻了又吻。尹初石朝各個方向都看了一眼,沒看見王一。他急了,去問那對戀人。女的說沒注意,男的給尹初石指了一個方向。尹初石立刻朝這方向跑去。他跑了不遠,便拐到了另一條小街上,這時他看見王一在前面一會兒跑,一會兒走。他遠遠地跟在她的後面。如果他現在趕上去,王一又會大叫讓他離開。

  他看見王一跌跌撞撞地走進了森林公園,他也加快腳步,公園裡沒有街燈,他擔心找不見王一。他看見王一坐到一張長椅上,大口喘氣,他便留在一棵樹後。她似乎沒有發現尹初石,平息一些之後,突然哭出聲來,儘管她用手捂著嘴。

  尹初石狠狠砸了樹幹一拳,然後又是一拳。他的眼淚也肆虐地流下來。看著王一那樣的哭法,他心疼得要死,他恨不得殺死自己,他又砸了一拳,然後把頭頂到樹上,根本沒注意自己手上的鮮血。

  王一哭了好長時間,哭聲漸漸弱了下去。尹初石抬頭,看見王一蜷縮著身子,夜裡的寒意讓她感到冷了。尹初石從樹後走出來。他脫下自己的夾克衫,走近王一,將衣服披到她身上。她馬上掙脫了,驚恐地看著丈夫,好像他是突然闖入的壞人。尹初石從地上揀起衣服,固執地用衣服將王一圍住。藉著月光,王一看見了尹初石手上的血痕。

  尹初石也看見了自己傷了的手,也感到了疼痛。他把衣服留在王一身上,鬆開手,一個人坐到長椅上。他知道王一不會再掙掉那件衣服了。

  「坐一會兒吧。」尹初石溫柔地對王一說。王一坐到長椅的另一端。

  「夜裡這兒真是個好地方。」尹初石希望換個話題,讓王一平靜下來。但他沒想到王一卻被他的話刺激了一下。

  「對,以後你們可以來這兒度過每一個夜晚。」王一說。

  「天吶,你冷靜點好不好?!」尹初石將頭埋進手掌。

  王一站起身,朝來時的方向走去,尹初石急忙趕住她。「對不起。」他說,「我現在心裡亂極了,請你別再挖苦我,王一,相信我,我真的很難過。」

  「你不必總是道歉。」王一的聲音聽上去平靜許多。「那樣會讓我覺得,對不起,可以成為一切行為的借口。」

  「我沒必要找什麼借口。」尹初石激動地說。「我只是覺得對不起你。」

  「對,愛情不需要借口。」

  「王一,我求求你,」尹初石抓住妻子的肩膀搖晃幾下,「跟我好好說話,請你看在小約的面子上,相信我,我真的不願傷害你。」

  「你已經傷害我了。」王一沒有推開尹初石。

  「是的。」

  「好像沒什麼好說的了。」

  「不,你聽我說說。你坐下。」尹初石扶著王一的肩頭,兩個人重新坐到長椅上。「我知道,可能所有的女人都會這麼想,丈夫愛別的女人,就不會再愛妻子了。我想,這純粹是天底下最大的誤解。我承認,也許有的男人是這樣。但這種情況不適合我們,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也許你根本聽不進去我說什麼。但請你相信我,我沒騙你,也沒騙自己。我知道這樣更難,但也只能這樣。不然我可以跟你說我不愛她,跟她再說不愛你。」

  「你愛我麼?」王一問。

  「我想是的。當然,這兩種感情不一樣,但是……」

  「但是什麼,你想說在某種程度上你是愛我的,因為我是你女兒的母親,因為我嫁給你十幾年。尹初石,你想說你同情我吧。」

  「你開始叫我尹初石了。」

  「對,你本來就叫尹初石。」王一不友好地說,「我不願和另一個女人一樣叫你初石,那樣你會產生幻覺的。」

  「你又開始這樣說話了。」

  「沒辦法,誰讓我是大學老師,這樣說你聽不懂麼?」

  「好吧,但請你別說我同情你。」

  「那好吧,說你可憐我。」

  「見鬼,」尹初石大吼一聲,「你為什麼這麼偏執?」

  「你別跟我喊!」王一也大叫起來。

  「我就跟你喊,我要讓你知道,這都是愛情,都是。我從沒可憐過你,我愛你。」尹初石站在王一面前大叫起來。王一吃驚地看著丈夫,不是因為他說他愛她,是因為他還從沒這樣大喊大叫過。尹初石把王一抱進懷裡,兩個人都哭了。

  兩個人暢快淋漓的抱頭痛哭,淚水像晶瑩的雨露灌溉著他們腳下的野草。秋天已經開始發黃的野草不會因此轉綠,但還有下一個春天,就像夜深之後,早晨也不遠了。

  尹初石摟著王一的肩頭,兩個人依偎著朝家走去。王一感到兩個人的心此時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們是休戚相關的一個整體,她忘了還存在一個女人夾在他們中間。平靜的生活將他們的情感分別掩埋著,因為連小的衝突也沒有,他們已經不瞭解對方的情感。而情感沒有碰撞,不產生火花,人們便感覺不到。

  他們重新回到床上,像兩條平行線一樣留在各自的位置。小約還在睡著,這讓他們安心。他們靜靜地躺著,柔和的燈光讓屋內產生一種寧靜的溫馨。他們好半天沒說話,也許都不願先開口打破這氣氛。

  「你想怎麼辦?」王一問丈夫,她擔心這緘默會融化她。

  「不知道。」他小聲說。

  「你離不開她,是吧?」王一又問。

  「我不知道。」他說,「我覺得這一切都太突然了,還沒仔細想過。」

  「是很突然,但畢竟發生了。」王一的語調和緩,彷彿在談論另一對夫妻的問題。她感到內心的痛苦埋得很深,已經沒有力量上升到語言中。

  「是的。」他說,然後他問妻子,「你想怎麼辦?」

  「既然你決斷不了,也許分開好些。」

  「對誰好些?」尹初石有些不高興。

  「對我們。」

  「對我不是。」尹初石說。

  「怎樣對你算好些,就這樣過下去麼?」

  「當然不是。」尹初石口氣軟了下來。他覺得自己沒道理再要求公平了,自己已經先錯一步,最好還是讓王一滿意。至於命運剩給他的是什麼,他都得兜著。因為他提前預支了,那麼接下來就只有失去。生活中得與失的平衡是永遠的。「我想再考慮一下。」

  「什麼時候能考慮清楚?」王一的態度有些逼人。

  尹初石側過身,用手撐起頭,他看著王一,誠懇地說:「不管怎麼說,都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感到好過些。你為自己想一想,別考慮我,也別多想小約,你看怎樣對你好些。」

  王一被尹初石的話感動了,她努力控制自己,平靜地躺著,不流淚。

  「你怎麼決定,我都同意。」尹初石說。

  王一覺得就要控制不住淚水湧出來。她想說,別離開。但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她像一截木頭一樣躺著。

  「我只有一個要求,在我們真正做決定之前,先別對小約說,」尹初石說到這兒突然哭出聲了。「我是父親,這事兒你得給我個機會,等她再長大一點兒,我再解釋。我不是逃避,真的不是。現在我沒法兒開口。你答應麼?」

  王一的淚水終於湧出來,汩汩地流進了她的發叢,她的耳朵。

  「放心吧,我不要求你跟她解釋,不會的。」王一一邊哭一邊說。

  尹初石撲到王一身上,像個孩子似的又一次痛哭起來。王一擁抱著他,他的淚水浸濕了她的睡衣。王一拿過尹初石的枕巾為他擦拭淚水,也擦乾自己的淚水。

  「先分居吧。」王一輕輕地說。尹初石抬起頭,哭紅的眼睛睜得很大。

  「你讓我走?」尹初石問。

  「隨你便,回來或者不回來,怎麼都行。」王一說這話的時候覺得自己對丈夫懷有一種母愛。她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太縱容他了。

  「真的?」尹初石不敢相信這樣的結局。這差不多是他希望的。他需要時間,至少一段時間,然後才能作出抉擇。

  「真的。」王一說著撫摩一下他的臉頰。

  尹初石又哭了起來。王一說,再哭下去家裡也能游泳了。

  這天夜裡,王一一次也沒想起康迅,過後,她自己也感到奇怪。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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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喬兩天來一直沒有尹初石的消息。她往報社打了十幾次電話,得到的最確實的回答就是不在。此外的消息有的說可能採訪去了,可能開會去了。小喬追問他早上是不是上班來了。回答也是不肯定的:好像來過,有人見他來過。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往尹初石家裡打電話,分手時出現的情況已經夠糟的,如果已經攤牌了,一個電話無疑是火上澆油。小喬在單位兩次無緣故地對人發脾氣,事後也拒不道歉,大家都小心地迴避她,她只好請假回家呆著。回到家裡,她也不能持續地安靜半個小時。她把音樂放得跟噪音似的,她覺得在這樣的音樂聲中,心裡積鬱著的東西能夠被一隻無情的手掏出來,儘管有剝離的痛楚,總歸暢快些。但鄰居來砸門。鄰居在她的門外高聲喊叫,提醒她人道一點兒,別折磨別人。小喬不理解這怎麼是折磨。在她用音樂折磨自己的時候,傳到鄰居家的音量將是適中的,夠得上折磨麼?!但她也只好關上音響。於是她開始喝茶。她放三分之一茶葉,三分之二水。她喝了第一口時,差點沒吐出來。她發現好的茶葉也可以被糟蹋成這種味道。她等茶稍涼些,便一口氣喝乾了。然後她劇烈地咳起來,從喉嚨到胃,整個食道澀得難受。她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對自己說,「如果天黑以前再沒有你的消息,我就自殺。不,我不自殺,我去你家找你。」她看著鏡子裡自己憔悴的面色,哀憐地說,「給我打個電話吧,我愛你啊。」

  尹初石的初衷是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躲起來,一個人在看不見王一也看不見小喬的地方,好好想想,何去何從。他向朋友借了一個私人暗房,把自己關起來。到晚上下班時間回家,開始和從前一樣的晚上過家庭生活,所不同的是他感到不放鬆。他覺得和王一之間增加了幾分客氣。躺在床上,他總是在意識到應該擁抱妻子時才去擁抱,王一既不拒絕,也不迎合。然後兩人關切地對對方說一句,「睡吧」。在這樣的時間裡,他許多次想念小喬。他料想小喬會因為突然中斷聯繫著急,但他不知道見到小喬該怎麼說,他還要再想想。這天下午,他將在龍城的照片沖洗出來。他看著那些泡在水裡的照片,一張張小喬生動的臉,甚至比小喬本人更具誘惑力。她微張著的嘴,好像含著一個小小的驚嚇,雙唇的輪廓充滿挑逗;她脈脈含情注視他的目光,固執熱烈,彷彿是永不隕落的太陽,那目光好像在問尹初石:你怎麼能不愛我?!她坐在沙灘上,併攏在一起的好看的小腿,還有赤裸著的雙腳,那麼嬌俏。她把雙臂抱在胸前,迎著風,讓自己的雙乳將襯衫襯出好看的起伏。它們並不十分突出顯眼,但有結實的輪廓。尹初石想到它們被自己握在手中的感覺,結實得像花蕾,等待著有一天的綻放……

  尹初石再也呆不住了。慾望的火已經在他心中燃燒起來。無論失去什麼,他都必須馬上見到照片上的那張臉。他給小喬掛了傳呼。只有幾十秒鐘,小喬便回電話了。

  「你在哪兒?」小喬的聲音讓尹初石感到她也懷著與自己同樣的渴望。

  「等著我。」他說完放了電話,此外他說不出別的。他開始收拾沖洗的照片,將已經烘乾的取下,將濕的又放上去。他必須還為此花費一些時間,他一邊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一邊努力抑制自己的渴望。他想,為什麼我不扔下這些,先去見她?他不知道為什麼,他還在做這些事,直到一切料理妥當。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尹初石來到小喬的住處,門虛掩著,他推門進去,一下就被小喬緊緊地抱住。他費勁地關上屋門,然後就放縱地將自己投入火山噴發一樣的擁吻中。

  他吻遍了小喬整個臉。他想他一定也弄疼了她。他那麼用力地撫摩她的臉,彷彿一定要觸碰皮膚之下的靈魂。他用雙臂緊緊地鎖住小喬的身體,他同樣也感到了小喬回答他的力量。他們終於分開身體的引力,能夠看對方一眼。尹初石看見小喬眼睛裡轉動著的淚光。「怎麼這麼久啊?」小喬淒怨地說。

  尹初石這才放下背在肩上的攝影包,為小喬擦去眼淚。他也覺得太久了。他們走進裡屋,尹初石在沙發上坐下,小喬立刻又投進他的懷抱。尹初石撩起小喬的毛衣,又一次將手放到路上不停在他眼前閃現的乳房上時,他想,他不能擺脫這一切。就像他不能戰勝魔鬼一樣,他也不能戰勝自己。他把小喬抱到臥室的厚墊上,放到自己的身下。他閉上眼睛,他深深地呼吸小喬的體味。他覺得自己在一片廣闊結實的草原上,他跳躍,跌落,喊叫,他感到由衷的歡暢和自由。他無法理解小喬的身體,怎麼會給他這麼極端的感受。有時,他突發奇想,懷疑小喬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是被魔鬼或是被精靈附體的女人。不管怎樣,當他精疲力盡地躺在小喬身邊時,世界重新向他走來,他又知道自己是誰,該做什麼。

  他首先想吃東西,他覺到餓了。他把這個願望告訴小喬時,小喬立刻起身,穿衣服時,她說,「她不給你吃東西?」

  「誰不給我吃東西?」尹初石沒有反應過來,小喬已經出去了。

  小喬重新返回時,沒有回到尹初石身邊,她靠著門框站著,她的兩手插在褲袋兒裡。

  「她知道了?」小喬冷靜地問尹初石。尹初石看著小喬沒有馬上回答,他在尋找剛才與他交歡的小喬與現在站在門旁的小喬的共同之處:小喬的理智總是在做愛之後回到頭腦中。而一旦理智回到她的頭腦,她就會像現在這樣冷靜地面對一切。她的目光便會剔掉一些熱烈,讓愛她的男人充分感到智慧的穿透力。

  「你怎麼不說話?」小喬又問。

  「我餓了。」

  小喬走近尹初石,俯身去吻他的臉。她的目光接著在他臉上飄來蕩去。尹初石問她要找什麼?

  「她打你了?」小喬問。

  尹初石無可奈何地笑了。「你想到哪兒去了,她怎麼會打我!」

  「也許她氣瘋了。」

  「氣瘋了她也不能打我啊。」尹初石依然覺得這話題可笑。

  「有什麼不能,我有個同學,把她丈夫臉都抓爛了。」

  「那一定是她丈夫做了應該得到這樣報應的事情。」尹初石說。

  「你這麼看?」

  「對,男人常常對女人的野蠻負有責任。」尹初石點上一支煙接著又說,「她們做一些過激的事情,往往是給男人逼的」。

  微波爐的鈴聲響了,小喬為尹初石端來一個匹薩餅。「沒有別的可吃的?」尹初石對著匹薩餅皺眉頭。

  「沒有。」小喬說著又去為尹初石泡茶。

  尹初石只好先掐滅煙,吃餅。「你總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會把胃搞壞的。」

  「我懶得做。」小喬把茶也端過來。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丈夫。」小喬坐在尹初石旁邊,看著他吃。但尹初石放下了餅,他沒說話,又將煙點著了。

  「怎麼不吃了?」小喬有些後悔自己說的話。

  「我不想吃了,不知怎麼,突然吃不下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有時候做了,吃不完,就得扔掉,怪浪費的。」小喬解釋說,「你還是再吃點兒吧。」

  「沒關係,我不吃了。過來,讓我抱著你。」尹初石溫柔地對小喬說。

  「你生氣了?」小喬問。

  「沒有,」尹初石說,「我心裡難過。」

  「為什麼?」小喬指指自己的鼻子,看著尹初石。尹初石苦笑一下。

  「為什麼?」小喬又問。

  「因為我愛你。」尹初石說。

  「但你不能給我一個家,是麼?」小喬替尹初石說了下半句。

  「是。」尹初石坦白地說。

  「她不想離婚,是麼?」小喬問。

  「你希望我離婚?」尹初石問。

  小喬不敢馬上回答,她看著尹初石近在咫尺的臉,她想摸透尹初石的心思,從而使自己的回答不讓他失望。

  「回答我。」尹初石溫和地加上一句。

  「是的。」小喬垂下目光。「你討厭我這麼想吧?」

  「我能理解。」尹初石說著噴出一口煙,「一切都那麼複雜。」

  「她都知道了吧?」

  「是的,我都說了。」尹初石說。

  「結論呢?」小喬又後悔自己太快提出這樣的問題。

  「我們分居了。」

  小喬撲進尹初石的懷裡,緊緊抱著他結實的身體。她要讓尹初石知道,無論怎樣她都會跟他在一起的,無論怎樣。

  尹初石將手指插進小喬的髮絲,他透過濃密的頭髮撫摩她起伏的腦殼。「再給我一些時間行麼?」他問,「我現在很亂,什麼都決定不了。」

  「你還愛她,是麼?」尹初石沒想到小喬也會向他提出這樣的問題。

  「是的。」尹初石拿開自己的手,他扶著小喬的肩頭說,「你能理解麼?我們結婚十三年了,她是個非常好的女人,無論做妻子還是做母親,她都沒什麼過錯。可悲的是我們的性情決定了我們的生活只能那樣,像一潭不流動的水。我……我……我總是覺得缺點兒什麼。是我不好,在你以前我也偶爾有過別的女人,只是她不知道。也許是我不愛那些女人,所以上帝才沒安排王一知道。有時我摸著良心問自己,這公平麼?我需要感情激情碰撞,我需別的女人填補這塊空白,王一不需要麼?也許她跟我在一起才使得生活死氣沉沉,也許換個男人,她也會發現另一種生活,也許她更喜歡那種生活。認識你以前,我曾經這麼想過,也許我該跟她離婚,也讓她自由。可我沒有勇氣。有時也是捨不得。昨天我終於告訴她,如果她想離婚,我同意。」尹初石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小喬像計算機一樣認真運用自己的邏輯對待他的每一句話。

  「是她提的分居?」小喬問。

  尹初石點點頭。「她覺得我是同情,而不是愛。」

  「她沒錯。」小喬說,「一個男人不可能同時愛兩個女人。」

  尹初石瞪大眼睛看著小喬,好像記不起來這個面熟的女人是誰了。「你難道不知道愛有許多種麼?幹嘛女人都要這麼狹隘?」

  「愛情只有一種,特點就是唯一。」小喬毫不含糊地說。

  「天吶,女人。」

  小喬抓起尹初石的手,將它握住。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但她要說服尹初石。「我知道你心裡難過,這只不過是因為你們現在的危機已經擺到桌面上了,而從前它一直被掩蓋著。危機一旦被意識到了,就有危險,所以你才難過。其實你早就不愛她了,你要是愛她,就不能去找別的女人。」小喬停頓一下又說,「可惜的是那些女人沒有力量使你早一點面對你的婚姻,你對王一的愛不是男人對女人的,而是一個人對一個人的。」

  「也許你是對的。」尹初石讓了一步。「現在我已經沒有分辨能力了,都見鬼去吧。」尹初石說完任性地抽回自己的手。

  「我想我該走了。」

  「你現在住哪兒?」小喬問。

  「住哪兒?」尹初石對小喬的提問感到意外。「我住家裡。」

  「你不是說分居了麼?」小喬似乎並沒有發難的意思,語調平緩。

  「是分居了。」尹初石說。

  「沒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我送你出去。」小喬說。

  尹初石背起自己的包。他在門口穿鞋的時候沒有理睬小喬。小喬站在旁邊看著他,她感覺這個男人也許不過是偶爾的客人,現在她客氣地送客人離開。她心裡湧起一股悲傷,沒有打招呼便徑直回屋了。尹初石跟著進來了,他沒再脫鞋,站在地毯的邊緣,小喬看他一眼,知道他還是要走的。

  「走吧,我不送了。」小喬敷衍著說。

  「明天你在哪兒?」尹初石問。

  「不知道。」小喬心裡很煩。

  「你生氣了?」

  「也許。」

  「為什麼?」

  「我剛才想你說過的那些話,心裡難過。」

  尹初石穿鞋踩上地毯,坐到小喬身邊。他摟著小喬,說:「你說吧,我聽著。」

  「你剛才的話太冠冕堂皇了。」小喬被尹初石溫柔的舉動感染了,便放平語氣,不想跟他吵架。

  「為什麼?」尹初石也心平氣和。

  「因為你想的都不現實,你做不到。」小喬說,「我知道你很善良,可這種事善良人也沒別的路可走。」

  「我想什麼了?」

  「你想兩個女人都不傷害。」小喬小聲說。

  「是麼,我這麼想的?你的意思是說我想做個好人?」

  「你太軟弱了。」小喬說。

  「對,無毒不丈夫,我太不像爺們了。」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小喬把話往回拉。「我只是覺得你應該清楚,你只是王一的丈夫,而不是父親。」

  「可我是她女兒的父親。」尹初石若有所思地說。

  「我知道。也許你在考慮離開我吧。我知道像我這種角色最終的結局都很悲慘。妻子不可愛了,但她能用十幾年時間的結晶去打動丈夫。孩子,多年的習慣,甚至還有犧牲。每個回到自己妻子身邊的丈夫都有充分的理由。這些也許都是上帝的旨意,該懲罰的只是我這樣的,開始被人議論,最終被人唾棄。這一切從一開始我就清清楚楚,如果我能離開你,當初也不會找那麼可笑的理由去認識你。我也知道有好多女人,能用工作用自己的事業去戰勝感情,遺憾的是我不能。我找到愛情,才會把事業幹好。如果讓我在愛情和事業之間只選一樣,我會選愛情。也許上帝造我只是為了愛情。我甚至覺得造物主賦予我能力,都是為了增加愛情的砝碼。所以請你相信我,如果能離開你,我不會當這個第三者的。」小喬說到這兒將頭埋到沙發靠背上,嚶嚶地哭了。

  尹初石把她抱進懷裡。他相信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能像小喬這樣瞭解他。他能從她的話中聽出道理,聽出愛情,聽出悲傷。他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處境:放棄一個,否則失去一切。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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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山看見吳曼留下告別的條子之後,平靜地將它扔回原處,只是沒再把原先壓在條子上的藥瓶再放上。在他心裡沒有任何吳曼會真的離他而去的預感。好像剛才看過的字條是吳曼自殺前的絕筆信,他也不會相信吳曼會死一樣。他覺得瞭解自己的妻子,就像瞭解自己的左手。但是吳曼走了,的確給這間房子帶來曠涼的感覺。這時,賈山想到去樓下王一那兒坐坐,他知道吳曼臨走前會跟王一打招呼,而這可以成為他拜訪她的理由。這以前,賈山還從沒尋找過任何理由,創造與王一談話的機會。如果你對一個女人的好感超過了一般的程度,而且又覺得自己妻子的另一些特點也符合自己的理想,那麼也許就不會經常性地尋找拜訪這個女人的借口,而寧願見不著她,在與妻子鬧矛盾之後或是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想像她。賈山覺得自己對王一懷著這樣的情感,他為這樣情感所具有的安全性感到放心。如果尹初石也在,那聊幾句就告辭也不難,他想。

  尹初石不在。王一熱情的態度馬上使賈山明白,王一不僅知道吳曼的離開,而且也想對賈山表示同情,因為現在在王一看來,賈山變成了受害者。而這之前,賈山常常能夠覺到王一的同情是在吳曼一邊的。他覺得王一有時太孩子氣,人也過分善良,這是一個女人的可愛之處,但這樣的女人嫁了不好的男人,這可愛的優點也將成為她的致命之處。尹初石是個不好的男人麼?賈山的腦海裡剛閃過這個念頭,王一便把熱茶放到了他的手邊。

  賈山希望王一能夠先開口,這樣可以讓他這個不速之客舒服些。

  王一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她說,吳曼走前來過她這兒。賈山笑了,好像吳曼臨走前的告別是個轟轟烈烈的儀式。

  「你笑什麼?」王一問他。

  「沒什麼。」賈山收斂了笑容,搖搖頭。

  「你想開點吧,她會回來的。」王一說。

  賈山沒有應答,他在想王一和尹初石這種平靜婚姻生活的後面是什麼,恐怕也不會是愛情。

  「我說,你沒什麼事吧?」王一看著賈山沉思的臉,有些擔心。「至於那麼難過麼?」王一的話有些嘲諷意味,她想使賈山輕鬆些。

  「我沒什麼,不至於那麼難過。」賈山笑呵呵地說,「但還是難過。」

  「你難過她走了?」

  「不全是。」賈山想了想說,「她早就想走,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和那些無聊的男人,只是一直沒選到適合的枴杖。走,或遲或早。我難過的是,她要離開我,我卻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事的人,這讓我難過。」

  王一對賈山的話並不感興趣,她發現賈山是個十分自我的男人。一個女人要離開他,為什麼必須他第一個知道?!

  「這很自然。」王一說道。

  「你認為這很自然?」

  「當然。她要是先跟你說,也許就離不開了。」

  「為什麼?」

  「沒有勇氣?誰知道。」

  「所有的婚姻都一樣,是因為所有的女人都一樣。」賈山笑著轉了話題。

  王一也笑了,她問賈山為什麼認為所有的婚姻都一樣?

  「所有的婚姻都有問題,所以才一樣。一百對夫婦中可能有一對沒有問題,而這沒有問題的問題是,這對特殊的夫婦中必定有一個是故去的,所以才會沒有問題。」

  「這聽上去血淋淋的。」王一說。

  「是很殘酷。」賈山開始吃驚自己在王一面前的誇誇其談,但他無法停止,「不同的男人只要一結婚,便會獲得相同的命運。」

  「胡說八道吧。」王一笑了。

  「你和老尹怎麼樣?」賈山突然問王一,但完全是無心地隨便問問。

  如果王一處於平常狀態,會同樣無心地敷衍一句,「還行」,「老樣子唄」等等。但她眼下過於敏感。她給尹初石單位打過電話,沒人知道他在哪兒。她也給戴喬單位打過電話,人說小喬請假了。這一切似乎過於明顯了,尹初石和小喬在一起。她覺得這些都無情地粉碎了那天夜裡尹初石用溫情建立的默契。接著她又為自己的難過而自責,他沒有保證不再見那個女人,自己也沒有要求,但她還是受不了。

  「你聽說什麼了?」王一冷靜地問賈山。

  賈山沒想到自己無意間的問話,揭開了王一生活的蓋子。這時,他注意地看了一眼王一,才發現她的臉色不佳。

  「想聽實話麼?」賈山說。

  「當然。」

  「我沒聽說什麼,但早料到會發生點兒事情。」

  「為什麼?」王一問。

  「因為我瞭解你丈夫。別忘了我們是大學同學,還是同班同寢室的。」

  「他是個大壞蛋?」王一笑著問。

  「不,他不那麼壞。也許正相反。他要是能『壞』一點兒,就不會給別人造成痛苦了。」

  「你指什麼?」王一開始認真起來,尹初石的大學生活她略知一二,但她總感到尹初石瞞著她一些事情。在小喬事情出現前,她不覺得這對她有什麼打擾,她覺著每個人都有權利保留一點兒自己的隱私,對婚姻生活也許沒什麼大的害處。但現在她不這樣認為了。

  「我不指什麼。我一直覺得老尹是個奇怪的男人。」

  「你這又是指什麼?」王一問。

  賈山笑了,他擺擺手表示妥協。

  「也許你真的能給我一些指點。」王一認真地說。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麼,」王一的話讓賈山有些不安,攪進別人的家庭生活總歸是不明智的,不管你對女主人好感有多少。「你知道劉倩吧?」但賈山還是忍不住發表自己對老同學的看法。

  「我知道,不就是在學校跟老尹好過的那個女生麼?」

  「對。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分手麼?」

  「聽說是性格合不來,初石說的。」王一說。

  「這麼說也對。劉倩跟我關係不錯。」賈山說,「畢業前,她跟我說起過一次,她和老尹分手的原因。」

  「是什麼?」

  「她說,她總覺得她和老尹的幸福粘連著另一個女人的不幸。」

  「另一個女人?」

  「對,老尹在青年點的女朋友,她比老尹先回城的,剛回城出車禍死了。他們本來說好結婚的。」

  王一心中對尹初石不信任的開關被撥動了,她從沒聽尹初石說過青年點的女朋友,更不知道這個女人死了。

  「那個女人很可憐,父母去世早還不說,哥哥還在監獄裡。對她來說,老尹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劉倩說,每當她和老尹感到幸福時,這幸福肯定會被老尹隨之而來的憂傷打擾。有一次劉倩問老尹為什麼是這樣!老尹說,他不明白,為什麼他能得到幸福,而那個女人卻不能。他說,那個可憐的女人比他更需要幸福,可老天卻不給她。她覺得這事不可思議,劉倩覺得老尹還在愛著從前的女友,便提出與老尹分手。你猜老尹說什麼?他說他肯定不再愛那個女人,也許當時愛得也不深。他只是同情那個女人,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個女人的不幸,也許是因為他還善良。然後他告訴劉倩,如果她覺得不能理解這一切,那麼他們分手是正確的選擇,不論對誰都是。結果吶,分手變成了尹初石先離開了。劉倩跟我說這些的時候,老尹已經認識你了。劉倩從感情上還很留戀老尹,但她明白,跟老尹結婚會更痛苦,因為他太善良了。或者說太優柔。」

  「善良有什麼不好?」王一覺得對尹初石不信任的開關又被撥回了原來的位置。她想,她願意相信一個善良的男人,儘管會帶來痛苦。

  「但是對男人而言,善良有另外的意義。」

  「什麼?」

  「我認為一個男人對待女人的問題上,首先必須果決,其次才能做到善良。讓一個不該愛你的女人,總是為你痛苦,這能算善良麼?」

  「我分不出男人的善良還是女人的善良,我覺得都一樣,善良就是善良,不善良就是不善良。」王一說。

  「所以你適合跟老尹一起過,我一直佩服老尹的魅力,即使被他傷害過的女人,仍然說他是個好人。這真不是每個男人都能想像的。」

  「我不懂你指的是什麼。」王一敏感地說。

  「比如劉倩。」賈山不願被王一順著這個思路追問下去,那樣他將十分狼狽。尹初石的別的女人有多少他不知道,但至少有一個他是知道的,而且他敢肯定他知道的這個不會是眼下這件事的主人公。「吳曼留什麼口信兒了?」賈山甚至也不想再知道尹初石和王一到底怎麼了。他不願對王一撒謊,但也不想對她說實話,他想告辭。

  「沒什麼,要我們關照你。」

  王一有些不高興賈山突然轉了話題。這樣的結果是讓她覺得男人和男人是天然的敵人,也是天然的盟友,尤其是面對女人時。

  「好吧,我想我該走了。」賈山說,「其實,不管出什麼事,最好的應付辦法就是相信這件事總歸要過去的,好事壞事都一樣,就像人留不住美好一樣,同樣也留不住痛苦。看遠一點。」

  賈山的最後一句話說得意味深長,充滿了對王一的關切。

  「謝謝你。」王一說。

  「有句話我說了,你別誤會也別不高興,行麼?」賈山問。

  「說吧。」

  「我敢肯定有很多男人不僅喜歡你,而且會把你這樣的女人當成自己的偶像。」

  賈山說這話時,心裡異樣地慌亂,他覺得他在表達自己。但是王一在這方面卻缺少應有的敏感,她按照賈山要求的那樣去做了:既沒不高興也沒誤會。

  「謝謝你的安慰。」她說。

  「這不是安慰,這是事實。好了,我走了,今天我說得可真夠多的。千萬別告訴老尹我來過,不然他會闖到我家跟我玩命的。」

  賈山的話是不是當玩笑說的,沒人知道;王一把它當玩笑聽了,她覺得賈山根本不會在意尹初石知道這些,但她也沒對尹初石提起賈山的來訪。雖然她在賈山離開時開玩笑說,她要如實轉告給尹初石。她發現通過別的男人瞭解自己丈夫是件特別的事。

  儘管沒有胃口,王一還是一個人象徵性地吃了晚飯。小約晚自習下課前的這段時間,她一個人看電視。這其間電話響過兩次,她都沒有接。無論是尹初石還是康迅,無論是打招呼說今晚晚些回家還是善意的詢問,她都不想聽。電話鈴響的時候,她認定是這兩個人中的一個,而沒考慮到是別人打來的電話。小約回來後,她照顧小約吃晚飯。和往常一樣,小約說一些學校裡的別人的事,然後便去自己房間,她說要有一次小考,她還沒把握,得再看看書。王一告訴小約,她要出去走走,任何人敲門都別開。

  「你去哪兒?」小約問。

  「幹什麼?」王一很吃驚小約的問話。

  「要是我爸回來,想去找你,我怎麼指引他啊?」

  「放心好了,你爸不會找我。他也許不會回來。」

  「不回來他去哪兒睡覺?」小約問。

  「不知道。」王一的回答甚至沒過腦子。

  「你們吵架了?」小約問。

  「沒有。」王一開始認真對待女兒的詢問。「他可能在暗房。」

  「可憐的老爹。」

  小約說完關上了自己房間的門。王一看著緊閉的房門,心裡的聲音是:可憐的孩子。

  王一又去了森林公園,她朝公園的深處走去,借此避開做各種運動的老人們,尤其是那些跳舞的老人。她想,這樣對小約隱瞞下去,是不是合適。孩子已經有了判斷能力,也許應該將父母間的事告訴她。尹初石不想讓女兒知道,是想維護自己在女兒面前的形象,王一想到這兒時有些生氣,儘管她能理解尹初石的心情。如果真的在意在女兒面前的形象,為什麼要做破壞形象的事呢?有一個男人漫不經心地從王一身邊走過去,然後在她前面幾步遠的地方停住。王一被這個人的舉動嚇了一跳,她連忙拐到一條岔路上去。走開一段,她回頭發現那個停止的男人不過是點煙。王一回頭看他時,他已經又向前走了,煙頭的紅光閃亮了一下,又弱暗下去。這個吸煙的男人打斷了王一剛才的思緒,但又引來新的,王一想,要是自己此時此刻遇到危險,自己的丈夫又在哪兒,也許正在別的女人懷抱中。這麼一想,王一的淚水終於湧了出來。賈山說了什麼對王一來說都不重要,讓她有致命痛感的是尹初石今天又去見那個女人了。在王一頭腦中這已不是猜測,而是鐵一般的事實。她感到了絕望。

  尹初石回來得很晚,王一躺在床上傾聽他盡量小心但仍然弄出的聲響。她想,他會去洗澡;他果然先去洗澡了。她想,他進來時會查看她是不是睡著了,他也這樣做了。當他發現王一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便以為她睡著了。他上床,傾著身子關上王一這側的床頭燈。王一沒有再流淚,但她感到心中的那片冷漠在擴散。她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一方面面對現實,另一方面也留存幻想。她幻想尹初石主動了斷與另一個女人的戀情。這幻想又和他們約定而後出現的現實互相矛盾,現實是尹初石又去找那個女人了。夾在這二者之間的王一,覺得自己處在了一種真空狀態,她無法呼吸。

  當尹初石輕微的鼾聲傳過來時,王一輕輕起身。她來到廚房打開燈,她將陽台上的裝髒衣服的竹筐拿到廚房。她揀起尹初石剛剛扔進去的襯衫,看看領子。要是正常,這襯衫尹初石還會再穿一天或兩天,現在他將它扔進髒衣服筐裡。王一突然想,根本用不著別人告訴你,你的丈夫是不是有了外遇,只要看他襯衫換得比從前頻繁,過於頻繁,就可以下結論了。她將尹初石的襯衫扔回筐裡,找出一片安眠藥,吃過藥之後回到臥室,尹初石還在睡著。

  第二天早晨,王一感到劇烈的頭疼,她煮開了牛奶,敲了小約的房門,便又躺回到床上。尹初石問她是不是不舒服,王一不友好地說,「你怎麼知道我不舒服!」

  「你臉色不好。」尹初石說話的口氣好像自己理虧似的。他起床照顧小約吃飯。小約臨出門時,他叮囑小約想想,有沒有忘下東西。父女兩個人道過再見後,尹初石回到臥室,他探詢的目光怯生生的,王一不願再看下去,便說,「沒什麼,我有點頭疼。」

  尹初石沒說話便去找藥。當王一看見尹初石為她找來的止痛藥時,決定不吃藥。她說,過一會兒,她想接著睡覺,睡好覺頭痛就會好的。

  「昨晚你沒睡好?」尹初石問。

  王一沒說話。

  「你怎麼不叫醒我?」

  「叫醒你幹什麼?」

  「也許你想談談。」尹初石說著拉開衣櫃,尋找出門時要穿的衣服。他的這個舉動,讓王一很生氣,她要不動聲色地看看,他會穿什麼樣的外衣。

  「今天你有事麼?」

  王一問尹初石時,他正將一套米灰色西服從櫃子裡往外拿,另一隻手上還攥著領帶。王一發現他選了平時不常戴的銀灰色領帶,這是他最好的一條領帶。

  「先去單位點個卯,然後有個朋友今天結婚。」他沒說小喬也去參加這個婚禮。

  「是誰結婚?」

  「你不認識,是圖片社的劉健中。」

  「我想跟你談談。」王一說。

  「這……」尹初石面有難色。

  「只要幾分鐘就夠了。」王一說。

  「怎麼了?」尹初石問時在考慮自己與小喬都去這個人的婚禮是不是妥當,儘管他們表面裝作一般認識的熟人。

  「我們徹底分開吧。」王一說。

  「出什麼事了?」尹初石大吃一驚。

  「你還想出什麼事?」王一問。

  「我不去了。」尹初石把西服又扔回櫃子。

  「你最好還是去。我想一個人留在這兒。」

  尹初石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知道這一刻是迴避不了的,如果他不跟小喬分開。但他沒想到這麼快。他對著鏡子,慢慢地穿自己的西服,淚水不斷地打到襯衫上。

  王一也看見了淚水,但沒有再隨他一起哭。她覺得他的淚水開始缺乏打動她的力量,因為他做的事。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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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如果天氣晴朗,即使略有微風,也是一個奇妙的時刻,尤其是在校園,這時學生大都在教室或圖書館用功,整個校園沉浸在靜謐之中。人說,這樣的氛圍可以催發人的奇思異想,陽光就像熱烈活躍的催化劑;也可以改善一個痛苦的心境,讓痛苦的感覺弱些,讓陽光更接近心靈。

  此時此刻的校園裡這兩種事情都在發生著。王一離開中文系所在的教學樓,路過圖書館、數學系,學生第一食堂,已經在校園的西部轉了一圈。她覺得心情彷彿輕鬆許多。陽光暖暖地跟著她,如果永遠這樣漫步,她對生活的看法遲早會發生改變的,儘管她還不知道變成什麼樣會更好。從研究生院的樓前,她穿過一小片幼松林,她想接著走下去,直到校園重新喧鬧起來。她離開幼松林向東拐去,不知不覺走到校園的鍋爐房附近。鍋爐房的北面是留學生樓。她記得從康迅房間也能著見鍋爐房的巨大煙囪。此時她的目光無法越過鍋爐房看見康迅的窗戶。她想了一下,康迅會在房間,因為他說過,下午他一般留在自己房間用功。可惜,如果她的目光能望見康迅的窗口,會發現康迅此刻正站在窗前憂傷地看著沒有被煙囪擋住的遠方。

  一個白色的信封,藉著微風從高處飄搖而來,瞬間便碰到了王一的頭。王一摀住頭的時候,信封落到了地上。王一揀起信封,信封上三個醒目的鋼筆字:「打開讀」。王一沒有打開也沒有讀,她想知道這封似乎從天而降的信要傳達的是何人的命令。她仰起頭,脖子仰疼了,她看見了站在離煙囪頂還有一小段距離的人。那人朝她揮揮手,算是打過招呼了。

  當白色信封在半空中飄落的時候,站在窗前的康迅也看見了。他奇怪的是人居然能把信封扔這麼高。他將腦袋探出窗,向上看,也看見了那個人,只是那人沒有發現他,自然也沒揮手。康迅飛奔下樓。

  王一打開信封,裡面僅有的一頁紙上寫著:「請將校辦、學生處的領導叫來,否則,我跳下去。」

  王一的手馬上顫抖起來,她四下看看,一個人也沒有。她又仰頭看那個人,那人又一次揮手。王一慌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做,自己馬上去校辦找人,還是等有人過來再去。她覺得她不能將煙囪上的人獨自留在這兒。這時康迅趕到了。王一看見跑過來的康迅,差一點哭了。康迅摟住她的肩膀,好像站在煙囪上的人是王一的親人。「別擔心,我來了。」康迅輕輕對王一說。

  「你留在這兒,我去找人。」王一揚揚手中的信,跑開了。

  「安靜一點,注意車輛。」康迅衝著王一的背影用英語喊。他的話的確讓王一安穩許多,每到十字路口,她都小心地看看有沒有汽車開過來。

  當王一帶著一位副校長、校辦領導,學生處領導乘車趕來時,煙囪下已經圍了好多人。康迅正在努力要大家保持安靜,減少上面人不安的心理因素。副校長一行人擠進人群,接過學生處長遞過來的話筒,他向上喊話,其餘的隨行人員,讓大伙向後站。

  「你是誰?要幹什麼?」副校長剛喊到這兒,又一個白色信封落了下來。

  「報告警察了麼?」康迅低聲問王一。

  「沒有。」王一回答。

  「為什麼不?」康迅很著急。王一示意他安靜,自己湊過去看那封信:

  「尊敬的領導:我是經濟系工經專業的學生,我叫劉方勝。如果校領導以自己的名譽擔保,不因為我女朋友的意外事故開除我,我就下去,而且我接受除開除之外的任何處罰。如果不行,我將從這兒跳下去,結束我的生命。對我來說,被學校開除之後是不是繼續活著,一點也不重要。我參加兩次高考,才有了今天。我若是失去現在的學習機會,那我寧願跟這機會一起去。我渴望學習。請領導成全我,給我一個機會完成我的學業。

  劉方勝 即日。「

  副校長並不知道劉方勝的事情,他連忙問學生處處長詳細情況。處長說,劉方勝家是農村的,上高中時家鄉有個女朋友。劉方勝入學後不怎麼給女朋友寫信,但也沒找別的女朋友,總之,態度比較冷淡。這個女的一時想不開,想喝農藥嚇唬劉方勝,讓他畢業回家娶她。農藥喝多了,人死了。女方家長告到學校,學校開會研究,決定將劉方勝開除。

  「出這事時我在深圳,對吧?」副校長自言自語地問。

  所有隨副校長來的人都說對。王一不認識這位副校長,也不知道這件事。但她相信副校長能妥善地處理好這件事,因為這位老人的臉上十分祥和。他艱難地舉起話筒貼近唇邊。

  「劉方勝同學,你聽好。」他的聲音平穩,像慶功會上的發言,「我不是校長,校長不在,我是副校長,今天請你相信我,我代表校長,請你安全地走下來,我們答應你的要求。」

  沒有回答,但有一個白色信封落下來。副校長拿過信封,拆開,上面寫著:「是不是騙我下去,然後再開除我?」

  副校長又一次舉起話筒,他說,「如果你不相信一個副校長,那我請你相信一個五十九歲的老人。我向你保證,劉方勝同學。」

  康迅走到副校長跟前,他想開口說什麼,但被副校長攔住了。他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請你也同樣相信我。一個年輕的生命比其他的一切都寶貴。」

  大家都被老人的話感動了,「他下來了。」人群中有人喊。康迅馬上要那人安靜。副校長也示意大家安靜。但人們還是喊喊喳喳地議論,「沒事了,都下來了。」「以後有事爬煙囪准靈。」康迅一次又一次地將食指豎到嘴邊,提醒周圍人不要講話。

  人們終於都安靜了下來,大家都仰頭看緩慢往下移動的劉方勝同學。他下得異常緩慢,有時在一個地方停很長時間。康迅向校長建議,找救護人員,不讓他一個人往下爬。這時劉方勝又開始移動了。王一不明白,學校為什麼也需要這麼高的煙囪。人們靜靜地看著看著,突然這安靜被一聲淒厲的叫喊打破了,接著是重重的一聲悶響:劉方勝摔在鍋爐房的屋頂上。

  在康迅的房間,王一坐在康迅的椅子上,康迅坐在她對面的床上。王一低頭看著手裡的咖啡杯,好久沒說話了。她看著加奶的咖啡慢慢涼了,奶在表面結了一層薄膜。這個午後逼迫她認識的事物太繁紛。她覺得頭腦混亂極了。但是一個突出而強烈的想法一直在不停地衝擊她:人的生命居然也是不可靠的,你永遠也無法知道它將於何時終結,五十年後或者明天。人就是由這種不確定的命運主宰著。即使在你不想死,像劉方勝那樣一心一意地爬下煙囪,生命也會突然消失。在這樣的力量之下,王一感到人的渺小。人能真正把握什麼呢?除了現在,此時此刻,再就沒有別的了。現在以外的任何時間都是虛無的。她慢慢地抬起頭,康迅像她一樣,兩手捧著咖啡杯,不同的是他在看著王一。他的目光第一次變得那麼空泛。王一放下杯子,康迅也放下杯子。王一走到康迅身邊,讓康迅將自己輕輕抱住。

  「人這麼脆弱。」王一輕輕地說。

  「在監獄時我就明白了。不過,要是選擇活下去的路,就不能這麼看,儘管事實是這樣。」

  「你是說憑著精神。」

  「除了精神就沒有什麼能真正屬於自己。」

  「愛情呢?」

  「愛情也是精神。」

  「我心裡很空。」王一說。

  「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好像明天是不是活著都沒關係。」

  「對。如果一分鐘後我就會死,我也不再感到奇怪。」

  康迅用力摟摟王一。過一會兒,他說,「一分鐘過去了,我們都還活著,也許我們該為此慶祝一下。」

  王一離開康迅的懷抱,她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面今天只有不多的柔情,更多的是安寧。康迅平靜地迎著王一的目光,這讓王一瞬間產生一種幻覺:彷彿他們許多年以前已經相愛了。

  「我愛你。」康迅好像在說一句尋常的生活用語,用漢語他說得可愛。

  「再說一遍。」

  「我愛你。」他用英語。

  「再說一遍,行麼?」

  「我愛你。」他用法語。

  「還有麼?」

  「我愛你。」他用德語。

  「我愛你。」他用西班牙語。

  王一的淚水順著西班牙語「我愛你」的尾音滾落下來。愛情是這麼美好,即使你絕望的時候,仍舊能夠感到它的美好。

  康迅掏出自己的手帕遞給王一,他將一隻手放在王一的頭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他起身站到窗前,向外看去。王一擦乾眼淚,她感到康迅的心情與自己的心情有著共同的節奏,他們彼此間的感情在這逝去的分秒間,通過意會加深著。離開死者之後,康迅一次也沒有熱烈擁抱她。她覺得他們又一次沒經過交談而共同明白,現在不,那個剛剛被拿走的年輕的生命,橫亙在她和康迅的靈魂間,彷彿上天在昭示,要他們參悟,而不是沉迷。

  王一也站到康迅身邊,她衝著煙囪說,「我也能愛你麼?」她的話與她的年齡和學識極不相符,但的確是她認真說出來的。很久以後,王一發現,唯有愛情能讓一個年紀不輕的女人重新天真。

  康迅轉身面對王一,他微笑,但不說話。王一離開窗口,回到椅子上。她說:「我能麼,我不能。」她覺得有必要向康迅說明。

  「為什麼你不能?因為你有丈夫?」康迅問道。

  「不。因為我丈夫有了別的女人。」她說。

  「我早就猜到了,但這是他的事。」

  「不過,你也可以這樣想,丈夫有了別的女人,於是妻子也找了別的男人。」

  康迅沒有像王一期望的那樣馬上作出回答,他坐在窗台上,用一個拇指在自己的唇上劃來劃去。王一想,她必須馬上離開這裡,但她動不了。她想起那個叫斯蒂夫的學生。她覺得自己僵在窘迫中。康迅離開窗台。蹲在王一跟前,他把溫暖的手放到王一的膝上。

  「你喜歡我?」他問。

  王一點點頭。

  「在你知道你丈夫的事情之前,對麼?」

  王一又點點頭。康迅微笑溢滿了整個面孔,他又說,「我一點兒也不在乎這兒,你懂麼?」

  王一搖頭。

  「之前,之後,我無所謂。你因為什麼喜歡我,我無所謂。」他突然停住,看著王一,然後說,「只有你跟我在一起。」

  王一用手指在康迅的額上沿著他的皺紋劃了幾下。「我也許不會使別人幸福。」

  「你根本不瞭解自己。」

  「不,我瞭解我自己。我不是一個好女人,不然他不會有別的女人。」

  「你不僅不瞭解自己,也不瞭解男人。」

  「可他的確有了別的女人。」

  「那是他想活得更充分。」

  「但是是我給他理由的。」

  「他向你說過,他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你麼?」

  「他沒說什麼。」

  「這說明你丈夫不是個壞男人。」康迅說,「我最恨這種事,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還要讓家裡的女人承擔過錯。」

  「你有過很多女人吧?」

  「對,很多,得用計算機統計姓名,太多了,澳洲的,歐洲的,美洲的……」

  王一笑了,她伸手弄亂了康迅的頭髮,她發現康迅的頭髮那麼柔軟,像女人的。

  「我有過三個女朋友,我沒有騙你。最後的是康妮,這你知道。」

  「我沒有過男朋友,只有一個丈夫。」王一說著臉紅了。「除了我丈夫,我沒有過別的男人。」

  「在美國吶?」

  「沒有。那時我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累壞了。我甚至沒發現美國也有男人。」

  「這真是太好了。」

  「就是我發現了,也不會跟一個外國男人怎麼樣。」

  「我是一個外國男人。」康迅說。

  王一愣了一下,她笑笑,心裡很奇怪,她並不是經常意識到這一點,因為語言毫無障礙的交流,她忽視了這一事實。

  「不,別管這個。」康迅恐懼地抓住王一的手。「別毀了我們的感情。你只要想,我們都是人就夠了。答應我,別管它。」

  王一猶豫地點點頭。「我要不要告訴我丈夫?」

  「你要離開他麼?」

  「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現在不能要求你任何事,你還不瞭解我。不過,我想,你最好先不告訴他。」

  「為什麼?你害怕麼?」

  「慢一點兒,你先聽我說,」康迅長出一口氣,「我沒什麼可怕的,你還不瞭解我。也許你瞭解一個進過監獄的人,在什麼樣的國家都一樣,離開監獄他們的生活都不好過。在我的國家,我永遠也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工作,儘管我會漢語。所以,你明白嗎?我所有的不多,這決定我不害怕什麼。但是,我應該為你考慮,你丈夫,你的鄰居,你的朋友,甚至同事,他們都會給你一個特別大的壓力,因為我不是中國人。我知道你現在還沒有足夠的力量去面對這一切,我不要我們還沒開始,就被殺死了。」康迅突然垂頭喪氣地責怪自己,「不,我真蠢,我為什麼現在跟你說這個。你會給嚇跑的。不過,既然我已經說了,那我說到頭。但是我不會讓你離開我,不管前面有多難,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你也不能把我一個人扔開。我多少知道中國,會不容易的。」

  王一被康迅的話鎮住了,在她允許自己對面前這個男人的感情氾濫時,她幾乎什麼都沒想。

  「還有你的女兒,她能理解多少?她愛的是她的爸爸,而不是我。王一,你給自己一點時間行麼?別告訴他。」

  「我們到此為止吧。」王一含著眼淚說出了這句話。

  「太遲了。」康迅注視王一的眼睛堅定地說。

  「為什麼?現在分開總比我們都陷得太深以後好些。」

  「你為什麼總想我們要分開?難道你要跟我在一起就是為了分開麼?」

  「我們還能怎麼樣呢?」王一哭了,「我已經太老了,我不能改變我的生活。」

  「但是你能離開你的丈夫,我能改變我的生活。我可以在中國過一輩子。」

  「我為什麼要你在中國過一輩子呢?這兒一切都是亂糟糟的。」

  「因為你需要我,別的我無所謂。」康迅激越地說,「也許我們會在非洲過一輩子,也許我們會在南極過一輩子。你別再提分開兩個字。我不會讓你離開的,既然我們走到一起,別幹傻事,要不會永遠後悔的。」

  「後悔」兩個字觸動了王一,她又想起剛剛死去的年輕人。她朝康迅點了點頭。康迅這一次用力地擁抱她,她感到自己變小了。從這以後,後悔的心情常常追著王一,讓她無處躲藏。

  「我們必須經常見面。」康迅說。

  「我們沒法兒見面。」

  「跟我回牧場吧,我不幹了。」康迅眼睛頓時放出奇異的亮光。王一通過這目光明白,他喜歡自己的家鄉。

  「這不可能。」王一搖頭。

  「但是我得見到你。」康迅焦慮地說,「去我朋友那兒吧?」

  王一在考慮。

  「你見過那房子。」

  「我知道,我害怕那地方。」

  「不會的,上一次你從那跑掉,是想躲開我對你的感情,而不是房子。」

  「我不知道,讓我想想。」

  「好吧,但是你知道我們沒有別的辦法。」

  「明天,請你別來上課了,行麼?我想一個人好好想想。」王一問康迅。

  「不,為什麼?!你不能再拿走我的這個幸福。我還有什麼?現在你從我房間裡走出去,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擁抱你,我不能看都看不到你。這不行。我可以坐到最後面,行麼?你真的不想看見我?你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嗎?」

  王一用自己的吻堵住了康迅的問題。她在心裡暗暗責備他,為什麼要問這麼愚蠢的問題?!她不想見他是因為害怕見他,她害怕見他是因為她非常喜歡他。她將自己的面頰貼近康迅的脖子。她沉醉地感受著他肌膚的溫暖和柔和,將理智和後果拋到了腦後。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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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便是這個秋天,尹初石一家所發生的事情,當然現在都還沒有結果,不過時間會為每個人帶來一切,包括賈山吳曼,包括小喬以及康迅,甚至小約。

  如果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麼人們也不必為一些偶發的插曲擔憂。但是這些插曲一旦發生,人們還是會說,要是沒有這件意外發生的小事,也許不至於到如此地步,也許會是另外的結局。王一的同事劉老師不僅偶然中看見了她不該看見的事,而且也將這件更不該說的事說了出去。結果,她使整個事件豁然明朗,白熱化了。事後,吳曼就說,要是沒有多嘴的劉老師,何至於此。王一卻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她想,劉老師也注定是自己命運的組成部分,一切都是在劫難逃。

  尹初石與母親的關係,在他的同齡人中算是特別的,他們能做朋友。尹初石十五歲的時候父親病逝,他母親從此沒再嫁人。她是個中學老師,性格中有些男人的爽朗,但是對待孩子絕對不乏體貼和柔情。也許是她性格的原因,尹初石和弟弟並沒覺得失去父親後生活有什麼重大改變。即使父親活著的時候,兄弟倆也更喜歡與母親接近,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們覺得母親更容易相處,而且也值得信賴。在男孩兒長到不跟爸爸媽媽說心裡話的年齡,尹初石仍然把自己遇到的事情說給媽媽聽,她從不多加評論,有時挖苦兩句,有時開個捉弄兒子的小玩笑,大部分時間是聽兒子說。

  尹初石覺得,跟媽媽聊天是件很舒服的事,讓他放鬆。有時他甚至不願弟弟聽見他們的談話,並囑咐過媽媽,別對弟弟說。後來他發現弟弟也喜歡單獨跟媽媽談話,直到他考上西北大學離開家。他從沒聽母親說關於弟弟對她說過的話,他因此相信母親也不會對弟弟說關於他的。他覺得母親是絕頂聰明的女人,他能和弟弟說的話自己自然會說。因為母親給他們創造了這種寬鬆的家庭氛圍,無論尹初石和弟弟,還是他們同母親的關係,都十分融洽。因此尹初石將與母親談話的習慣保持下來了。他奇怪的是母親並沒有與王一建立起這樣的關係。她現在六十一歲,一個人生活。

  在小喬明確向尹初石提出住在一起的要求後,尹初石考慮的結果是,他可以偶爾住在小喬這兒,不想徹底搬過來。他希望小喬能理解他。他說他結婚多年,共同生活中建立的習慣有時比愛情更根深蒂固。他無法一下子改變,即使他希望這樣,也需要時間。小喬說她能夠理解,但她又向尹初石提出了一個問題,她的問題讓尹初石覺得,她不能理解。

  「你想最終離開她,跟我在一起生活麼?」

  「我已經這樣努力了。」尹初石說。

  「可是你這樣的努力,吞吞吐吐,於事無補。長痛不如短痛,對王一來說,你一點一點地離開,還不如你索性一走了之。這樣她也好開始自己的生活。」

  「她已經快四十歲了。」

  「照樣會有人喜歡她,她看上去很不一般。」

  小喬的話尹初石聽得不悅耳,但也覺得她說出了道理。他一直被自己的良好願望困擾,他既希望與自己所愛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想因此給妻子帶來極大的痛苦。他覺得他在做的,無非是將王一的痛苦減弱,慢慢來。但是每當他考慮自己的處境時就覺得自己的道理不是理直氣壯的。於是他想跟母親談談,他想將小約放在母親這兒一段時間,不希望女兒感受家庭變化的痛苦。但他心裡忐忑不安,他還從沒同母親談過自己的外遇。不過,謝天謝地,母親似乎並不特別喜歡王一,這樣她不至於因為兒子有了另外的女人而喪失以往的穩健作風。

  坐到母親面前時,尹初石發現她的臉上飄浮著一種不易被人發現的孤獨。這表情彷彿在告訴人們,這是已經單獨生活多年的老人,她從不會對人說她孤獨,但她孤獨,她時常一個人散步,走很遠的路。這是鄰居告訴尹初石的。尹初石看著母親灰白的頭髮,心裡湧起苦澀的滋味:現在該是這位老人向他索求幫助和慰藉的時候,他卻覺得自己還沒真正地成熟。他給老人倒了一杯茶,放到她手邊的茶几上。他在母親的肩上輕輕拍了拍,他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一天,媽媽向自己傾吐內心的苦惱,像他和弟弟從前經常做的那樣。突然他想不會有這樣的時刻,他相信母親要做的是永遠讓兒子依靠。那她依靠什麼支撐自己的內心呢?他想,父親死後,沒見她與任何男人交往密切,母親的形象在尹初石的心中猛然增添幾分神秘色彩。難道老天讓他相信自己的母親是個沒有痛苦也沒有煩惱的女人麼?想到這兒,作為兒於的尹初石決定不給母親增加煩惱。他想帶母親出去吃頓飯。

  「嗨,你怎麼了?傻呆呆地看著我幹嘛?」

  「媽,你老了。」尹初石笑了。

  「你都老了,我還能年輕麼?」老人說。

  「是啊,我們都老了,媽媽。」

  「沒出什麼事吧?我看你神色不對。」

  「好像我剛搶了銀行似的。」尹初石坐到媽媽旁邊的沙發上,他抓住母親的胳膊,「媽,我請你出去吃飯。」

  「去哪兒?」

  「哪兒都行,你點吧。」

  「好大方,你真搶了銀行?」

  「去『四方』怎麼樣?電視上天天做廣告的那家。」尹初石建議。

  母子倆坐到「四方」酒店明亮的大廳裡時,尹初石的心情好極了。母親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真絲繡衣,外面套了一種駝色的羊絨外套。她穿了深古銅色的毛料褲子,棕色的軟皮鞋。她的身材在她那個年齡的女人中,算得上高大,一米六十五。如今走路,她的脊背總是挺得很直。尹初石點了「紅燜大蝦」之後,將菜單交給母親,他為母親落落大方的儀表竊竊自喜。母親又點了一個「清妙荷蘭豆」和一個「豆腐煲」。她沒像一般的老人那樣,不停地叨咕少點菜,她也沒提起王一和小約。她知道兒子今天要單獨請她吃飯。這一切都讓尹初石從心往外高興。他覺得這樣的時刻是生活給努力工作努力掙錢的男人最好的回報。從前他沒有想過,去一個十分高級的酒店,花掉自己工資的三分之一,請母親吃飯,會給他帶來如此巨大的幸福。也許是自己太容易滿足了,他想。

  「我在電視裡看到很多次這個飯店的廣告,可我從沒想有一天我兒子能把我帶到這兒來吃飯。嗯,」老人心滿意足地拖個長音,「養兒子真不錯。」

  「等老二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再帶你來一次。」尹初石興致勃勃地說。

  一個年齡身材與尹初石母親相仿的老太太經過他們的桌旁,尹初石看見母親的目光在那位老太太身上停留了好長一會兒。然後她對兒子說,「這兒的老太太也都這麼漂亮。」

  尹初石詭秘地笑笑,他說他要去一下洗手間。然後便尾隨剛才經過的那位老人直到酒店門口。他很客氣地碰碰那位老人的胳膊:「對不起,打擾您一下。」

  尹初石臉上堆滿兒子般誠懇的微笑。引得老婦人也頓時笑逐顏開。

  「什麼事,小伙子?」她說。

  「我想向您打聽一下,您穿的這套衣服是在哪兒買的,我覺得它也很適合我的母親。」

  老婦人並沒有馬上回答尹初石的問題,她專注地看著尹初石的臉,好像尹初石剛才的話不近情理。可她突然扯住尹初石的衣服袖子,認真地說,「多可惜,你不是我兒子。」

  尹初石聽她這麼說很窘迫,他乾笑幾聲,臉紅了。

  「別在意我這麼說,如今年輕人像你這樣的實在不多見。」老婦人說著,從手袋裡拿出紙筆,寫下了這套衣服的牌子,尺碼,和購買地點,交給尹初石。

  「謝謝您。也許有一天您兒子也會攔住我母親為您打聽的。」尹初石說。

  「可惜我沒兒子,再見,年輕人。」

  她說完走出了酒店的玻璃大門。

  「再見。」

  尹初石目送她的背影,做夢也沒有想到,漸漸從他視線中消失的老婦人是小喬的母親。

  一頓豐富可口的晚餐接近尾聲的時候,尹初石問母親還要喝點什麼,咖啡或茶,他覺得然後再離開,晚餐才會有完整的儀式感。母親點了茶,尹初石也決定隨母親一起喝茶。

  「一壺鐵觀音。」

  尹初石知道這是母親一直在喝的茶。

  「現在可以說了,大石,」老人心滿意足往後一靠,「你和老婆怎麼了?」她的臉上依舊漾著笑意,她像晚餐時他們一直談論的話題並沒有改變,那時他們在說那些讓人留戀的往事。

  「得了,媽,咱們還是高高興興地喝茶,然後我陪你走回去,飯後百步走,能活九十九。」

  尹初石不想破壞母親難得的愉快。

  「過不下去了?」老人又問。

  「媽!」小姐端來茶,尹初石示意小姐離開,自己為母親斟上茶。「沒那麼嚴重。」

  「你有別的女人了?」

  「你怎麼知道?」兒子很吃驚。

  「你是我兒子。」老人說,「臉上都寫著吶。」

  尹初石馬上用一隻手摀住臉,彷彿要遮蓋住自己生活的秘密。

  老人伸手拉開兒子捂臉的手,將它放到桌子,並用自己溫暖的手握住兒子的手。

  「離婚?」老人問。

  「可能吧。」尹初石沒有抽回被母親摀住的手,用自己的另一隻手扶住額頭。「我很煩,心裡……」

  母親將自己的手拿開,看著垂頭喪氣的兒子。她說:「人拋棄人的事每天都在發生。」

  尹初石抬頭望著母親,他很吃驚母親的話。他看見母親的臉色嚴肅起來,於是也明白母親用「拋棄」這個詞的心情了。

  「書上就是這麼說的。」老人說。

  「你這麼大年紀可以不看書了,我沒拋棄她,媽,話不能這麼說。」

  「可是事情是這麼做的。」老人說,「大石,跟我你不用考慮話怎麼說,你告訴我,必須得離婚麼?」

  「不知道,也許……」

  尹初石困惑地看著媽媽。

  「那麼多男人和你一樣,但沒有失去家庭。」

  尹初石又一次吃驚地看母親,他覺得她的觀念有時比自己更超前。

  「你不用這樣看我,事實就是這樣,這些男人既找了別的女人,又保住了妻子。」

  「你認為這樣對麼?好像妻子是私人財產似的。」

  「不對,可總比離婚強。」

  尹初石想,如果他告訴母親,他也曾經這樣騙過妻子,母親會說什麼?

  「你幹嘛這麼反對離婚?」

  「你要是離了婚,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什麼機會,媽媽?」

  「你肯定不是現在才找別的女人,對吧?」母親說著看兒子一眼,尹初石艱難地點點頭,「所以錯誤你早就犯下了,如果不離婚,你還有機會贖悔,好好對待自己的老婆,彌補過失。」

  尹初石聽到這兒,終於發現母親仍舊回到老年人的通病上去,在討論婚姻家庭時,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拒絕面對感情,或者說是愛情。這使得尹初石頓時喪失了談下去的熱情。

  「我能幫你什麼?」聰明的母親發現了兒子的情緒變化。

  「我想讓小約在你那兒住一段。這段時間我和王一有不少事要處理。」

  「那個女人多大?」

  「媽?!」尹初石不高興。

  「好吧,不問了。」老人歎口氣,「兒子,我總有種預感,離婚會讓你倒霉的。」

  「自作自受吧。」尹初石自我嘲弄地說。

  「說得對。跟王一談的時候,別忘了把良心放正。大石,不管怎麼說,是你的錯。」

  母親的話讓尹初石心裡十分舒服。他希望母親能狠狠地責罵他。

  「媽,你好像不太喜歡王一。」

  「有一點兒。不過,這並不影響我對她的評價。」

  「你可從沒對我說過你對她的評價。」

  「她很配你。」

  「我很奇怪,你怎麼能讓自己的頭腦,保持一種,怎麼說呢?保持一種活力?」尹初石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能像母親這樣明達。

  「不難,別總跟大門口的老太太們瞎聊就能行。」老人說。

  「謝謝你,媽媽。」尹初石握握母親放在桌子上的手。

  「大石,我知道現在世風每況愈下,那些男人的做法我一點也不贊成。離婚最起碼是一種認真的態度。可是輪到自己兒子,就很狹隘了。跟別人不一樣,你就會受很多苦,這是明擺著的事情。你別怪我老糊塗了,好像也沒有是非標準了,我有。我只是心疼兒子。」老人說到這兒流淚了。

  尹初石鼻子也開始發酸,他趕緊招呼小姐結帳。小姐疑惑地看著情緒突變的母子,不僅生出幾分惋惜之色。

  「小約還不知道吧?」母親問。

  「不,先不想讓她知道。」

  「她會生氣你們瞞著她,她也不小了。」

  「那我也不想現在讓她知道,以後我會向她做出實事求是的解釋。」

  「孩子跟誰?」

  「最好是跟我,這樣王一再解決個人問題時也能方便些。」

  「先別決定,她是母親,你該讓她決定。」

  「好吧,不過,我想說服她。」

  「是誰提出離婚的?」母親突然轉了話題。

  「這不重要。」尹初石說完付過帳單,攙著母親一道離開了「四方」酒店。

  尹初石將自己關於女兒的想法陳述給王一時,王一馬上提出關鍵的質疑:這樣的小住是否也影響孩子將來的歸屬。尹初石只好承認自己的想法是女兒跟他一起生活。

  「跟那個女人一起麼?」王一問道。

  尹初石沉默了。他發現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公開的痛處,只要王一一觸那地方,他只好閉嘴,不管他們爭論的是什麼性質問題。

  王一見尹初石不說話,也覺得自己剛才失言了。她將氣氛緩和下來。「這麼說,我們應該準備離婚的事了。」

  「不是你說的麼?」

  「我說什麼了?」

  「你說我們徹底分開。」

  「對,徹底分開吧。」王一說,「讓小約先去奶奶那兒我同意,但是其他問題現在你不能提前決定。」

  「好吧。」尹初石答應。

  「明天就開介紹信麼?」王一問。

  「你說什麼?」

  「離婚介紹信。」

  尹初石忽然十分仇恨王一,他看到這些關鍵致命的專門語彙,都是她先說出來的,逼迫他面對。

  「隨你便。」

  電話鈴聲響了,尹初石和王一互相對視好半天。最後是尹初石拿起話筒,然後又將話筒放在電話旁,「找你的。」

  王一膽怯地抓起聽筒,恨不得在聽見聲音之前就知道對方是誰。「喂。」

  「是我,吳曼。你能馬上上來一趟麼?」

  「你回來了?」王一很吃驚。

  「怎麼了?」王一又問。

  「你上來再說吧。」吳曼掛斷了電話。

  王一來到吳曼家,發現賈山也在。吳曼不容分說,扯起王一的胳膊,立即將王一推進尷尬的境地,「王一可以為我做證。」

  「你要我證明什麼呀?」王一很惱火吳曼的做法。

  「證明她既當婊子又立牌坊?」賈山控苦地說。

  「證明我沒去找別的男人!」吳曼像對動物園宣佈規定那樣吼叫起來,並一腳重重地踹在地板上。

  王一厭惡地甩開吳曼,也沒對賈山說任何話,便徑直離開了。回到臥室,她發現尹初石將幾件換洗衣服放進旅行包裡。

  「你要出差麼?」王一淡淡地問。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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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初石在小喬這兒住了將近一周,第六天下午他想回家看看,雖然他給王一留了小喬家的電話號碼,但王一從沒打過電話,至少他和小喬都沒接到過。

  離開辦公室朝家走的時候,尹初石發現自己並不想再見到王一,儘管這些天他許多次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更多的是一閃而過。他先按了門鈴,又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確信沒人在家他才用鑰匙打開家門。在他站在門口的時間裡,的確想過開門後會不會撞上令他尷尬的事情。但轉而他又嘲笑了自己: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樣。

  家裡沒人,一切都和他離開時沒有分別。他習慣地將背包放到冰箱前,彎腰脫鞋時看見一雙很時髦的新式女鞋,他沒想到王一能買這麼貴的名牌女鞋,因為小喬新近買了同樣的一雙鞋,她告訴尹初石售價是七百五十元。

  他走進臥室,床鋪得整整齊齊,尹初石條件反射似地湧起困意和疲憊。他脫下外衣,鑽進自己的被窩,他想好好睡一覺,這也許就是渴望回來的原因,他想。在小喬那兒,他的睡眠一直不好,即使總有讓他瘋狂而後極度疲倦的歡愛,他還是偶爾從深夜的夢中一個人忽然醒來,然後他為了不吵醒小喬,一動不動地躺很久,才能再重新入睡。在又一次睡著前,他的思緒繁亂極了,一個十幾年沒有謀面的人也會突然出現在眼前。他回憶與小喬住在旅館時的情形,他總是能睡得很好。也許那時候他很清醒,知道自己是在與人幽會。也許他只習慣幽會,一想有可能在小喬這兒永遠住下去,隱隱約約他有種恐懼感。好像小喬的房子只適合作幽會場所。

  尹初石醒來時,已經是晚上六點半鍾了。他穿好衣服重新鋪好床,盡量與原先一樣,不讓王一發現他曾在這兒睡了一覺。他又等了一陣,臨近七點時,他給母親打了個電話。他問王一是不是在她那兒。

  「她沒來。」母親說。

  「小約還沒放學?」

  「她在外面玩吶。」

  「王一去看小約麼?」

  「常來。」

  「她每次都住你那兒麼?」

  「這和你還有關係麼?」母親反問兒子。

  「媽,我只是隨便問問。」

  「有時候住這兒。」

  「她說今天去你那兒麼?」

  「沒說。」母親似乎有些反感兒子眼下的做法。「你在哪兒?」

  「我在外面。」尹初石含混地說,然後掛斷了電話。

  小喬穿了一件黑色羊毛連衣裙,同樣也是大圓開領的,露出白亮亮的脖頸。

  尹初石進來時,小喬正站在餐桌旁擺放筷子。她瞥了尹初石一眼,沒說話。餐桌是新買的,這以前他們在茶几上吃飯。尹初石朝小喬走過去,扳住她的肩頭,在她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轉身看著小喬做的飯,胃口大開,伸手揀了一塊肉扔進嘴裡。

  「這就完了?我今天這麼辛苦把飯桌買回來,你就這麼輕地吻我一下?」

  尹初石笑瞇瞇地看著小喬,他敢肯定小喬羊毛裙下面沒穿任何衣服。隔著毛裙能看見她的乳頭突出著。他嚥下口中的肉,將小喬重新抱進懷裡。他熱烈地親吻她露出的肌膚,心想,這才是真正的女人,她為你做好佳餚,穿著性感的衣服站在餐桌前等著你。他吮吸著她口裡清冽的口水,雙手伸到她的背後,撩起她的毛裙,將它扔到地上。他的手立刻像兩匹脫韁的馬兒,在小喬細膩起伏的草原上奔跳。他兩手握住小喬結實的臀,直到她發出呻吟,直到他把她抱到臥室的墊子,直到他覺得傾卸了所有的熱情,直到他再一次感到刻骨銘心的激越,他的手都沒有離開那裡。這結結實實有彈性小巧的臀像他和小喬的愛情,一觸即發,卻不像他和小喬的關係,彷彿霧裡看花。

  「噢,女人,我餓了。」

  尹初石說。

  「可惜,男人,菜已經涼了。」

  小喬說。

  「去把菜熱熱,女人。」

  「好的,男人。」

  小喬起身走到外間穿起剛才的裙子去熱菜了,尹初石也起身找自己的衣服,他彷彿看到生活的又一面孔接踵而至,在這一面孔之下,他不僅僅是個男人。

  尹初石已經不是第一次品嚐小喬的手藝了,他並不是特別欣賞。他覺得王一和小喬若有什麼共同之處,便是烹調技藝同樣馬馬虎虎。

  「我和你老婆誰做得好吃?」

  「半斤八兩。」

  「你應該說我做的好吃。」

  「為什麼?」

  「因為我還沒養成天天為你做飯的習慣,需要鼓勵。等有一天,我養成死心塌地為你做飯的習慣,你才能說實話。」

  「你不用養成死心塌地為我做飯的習慣,我也愛你。」

  「我會死心塌地為你做飯的。」

  「你這個婆娘,把『死心塌地』這個詞兒扔一邊兒去吧。我快吃不下去了。」尹初石說著強嚥一口菜,「我從沒要求任何女人為我做飯,誰也不欠誰的,幹嘛人家為我做飯啊?!」

  「人家要你養活啊。」小喬開玩笑地說。

  「我養不起人家。」

  「那你養活我吧。我以後辭職在家,專職做飯,業餘時間陪你睡覺。」

  尹初石看著小喬,忍不住笑了。他說他養不起小喬。小喬說,「標準不高。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弄幾塊破布把女人的私處裹上就成了。」

  「那你要是去市場買菜,後面還得跟一個消防隊,不然男人都得著火。」

  「沒那必要,」小喬說著把一大團粉絲放進嘴裡,「僕人可以買菜。」

  「還是我先辭職吧。」尹初石放下筷子,端起自己的碗,「我這就開始為工作的人刷碗。」

  小喬搶過尹初石的碗,在他臉上咂了一口,「別害怕,膽小鬼,我永遠都不用你養活的。」

  「我可真害怕。」尹初石說。

  「把碗放進水池,我明天再洗。」小喬說完麻利地收拾過去一切,她要尹初石將新餐桌折疊起來,然後端著水果走進裡間,「進來。」她朝尹初石喊。

  尹初石和小喬依偎在墊子上,看電視。小喬一手拿控制板不停換台,一手拿著楊梨不停往尹初石嘴裡遞。尹初石將一厚墊兒塞到背後,舒服地靠上去,小喬也侍機將雙腳放到他的腿上,然後固定了一個頻道,「看克裡斯蒂的電視劇吧,全是殺人的。」小喬說著仰倒在墊子上。

  尹初石點著一支煙,愜意的慵懶讓他心滿意足,人還要求什麼呢?他不禁感慨。只可惜他太晚才意識到這個。在家的時候,王一總喜歡吃完飯馬上洗碗,當她收拾完廚房的一切時,他已經被某一個電視節目迷上了。他想,他和妻子一起看電視時,十分寧靜,但沒有舒懶放鬆的感覺,並不是一種享受像現在這樣,而是一種習慣。他感到一絲懊惱。如果他結婚前認識小喬,也許他不會有別的女人,也不會離婚。現在是不是一切都太遲了?他不敢深想。

  「哎,你說,如果我們建立這樣的生活好不好?」小喬用腳踹踹尹初石的胳膊,尹初石看她仰臉對著天花板,並沒有看電視。「我們白天都上班,上班時努力地工作,下班回家我們就把工作丟一邊兒去。我們可以在廚房一邊做飯,一邊議論我單位和你單位的事。我們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別人壞話,反正是在自己家裡。吃完飯我們就看電視,看電視時你必須讓我挨著你,像現在這樣也行。時間長了,我們不能總像現在這樣激烈,我知道愛情的熱度會慢慢地冷卻,但我們的愛情不會消失,你說是麼?我們也不會天天做愛,為了鞏固我們的愛情,我會為你補襪子的,有時候也會看著你入睡。要是……」小喬說到這兒遲疑一下,「要是小約能跟我們一起生活,我會讓她喜歡我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不信我感動不了她。我會號召她跟我一起愛你。等她考上了大學,便又是我們兩個人了。我們可以經常攙扶著出去散步。小約從學校回來看我們,我們就做一頓好吃的。她要是去看王一,咱們就出去看場電影。」小喬不再說下去了。尹初石也沒有說話,他盯著電視,眼睛濕濕的。

  「我們能有這樣的生活麼?」小喬聲音輕得好像只在問自己。

  尹初石無法回答,小喬描繪的生活他和王一已經有過了。他拿起電話,撥了家裡的號碼,鈴聲響過五次之後,他放下電話。他看牆上的石英鐘,九點三刻,家裡沒人。

  「沒人接麼?」小喬問。

  尹初石發現這是小喬的聰明之處。如果她直接問他給誰打電話,會讓他不高興。這樣問卻能包含那樣的意思,但使人容易接受,因為柔和。

  「你真的想要那樣的生活麼?」尹初石問。

  「對,我想要。」小喬把腳拿開,又將頭放到他的腿上。

  「你不想要個自己的孩子麼?」

  「不。」

  小喬堅決地回答,這讓尹初石多少有些意外。

  「你為什麼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尹初石不知為什麼對此感到興趣,也許是因為他壓根兒不想再生個孩子。

  「不想要就是不想要,沒什麼為什麼,我喜歡別人的孩子。」

  「就像喜歡別人的丈夫一樣。」

  「好啊,你傷害我!」小喬跳起來,去搔癢尹初石。尹初石舉起雙手,大叫投降。

  「你有過多少個女朋友?」小喬停止進攻,「你要是不說,我繼續讓你不好過。」她說著又將雙手朝尹初石的腋下伸去。尹初石抓住她的雙手,把她拉到自己懷裡。

  「兩打。」尹初石說。

  「撒謊!老實交待!」

  「三個。」

  「算我?」

  「不算。」

  「算你老婆?」

  「沒算。」

  「第一個什麼時候開始的?」

  「結婚兩年吧。」尹初石高興能很輕鬆地跟一個女人坦白自己。「不過沒什麼大不了的。」

  「柏拉圖式的?」

  「有一點。她有丈夫。我們只是有時一起吃飯聊天兒。」

  「最多摸摸臉蛋兒握握手什麼的?」

  「差不多。」尹初石拍了小喬一掌。

  「後來吶?」

  「後來她去另一個城市了。」

  「臨行前沒補補課?」小喬狠褻地說。

  「臭丫頭,腦袋裡淨歪道兒。」

  「說啊。」

  「沒有。我從沒碰過她,但這種關係持續了五年。」

  「第二個呢?」小喬審問。

  「第二個?第二個是嚴重的。」

  「什麼時候開始的?」

  「王一在美國的時候。」

  「結果呢?」

  「結果是那女的一怒之下跟一個人結婚了。」

  「可能王一在美國也有個小伙子。」

  「不太可能。我瞭解她。」

  「你以為你瞭解。」

  「別那麼刻毒。」

  「好吧,男人。第三個呢?」

  「第三個是在外地,很短的一段。」

  「你陷進去了?」

  「有一點兒。但我知道我不愛她。」

  「為什麼?」

  「為什麼?也許因為她吃東西太快,跟她一起吃飯跟打仗似的。我不喜歡女人吃東西太快。」

  「這樣的女人往往小時候不幸福。」

  「你這樣看?」

  「佛洛伊德說的。」小喬伸手摸摸尹初石的臉。「你跟王一說過這些麼?」

  「從沒有。」

  「好啊,」小喬一下跳起來,「這下你們婚姻破裂的責任都在我肩上了。」

  「可能。」

  「不過,我願意,男人。」小喬去吻尹初石。

  「你喜歡男人,是吧,我的女人?」

  「是的,男人。」小喬用鼻子頂尹初石的眼睛,讓他不能望著她。「你知道可可粉這種東西麼?」

  尹初石點點頭。

  「可可粉中只有跟奶在一起才好喝,跟別的都不行。我就像這可可粉一樣,只有跟男人在一起,才會有光輝。」

  「好吧,我的光輝,你跟什麼男人在一起才會好喝呢?」

  「跟像牛一樣的。」

  「母牛。」

  「幹嘛是母牛啊!」小喬又跳起來要胳肢尹初石。

  「母牛才有牛奶啊。」尹初石說完,又拿起電話,他按了重撥鍵,依舊沒人接。他看表,平時這已經是王一快睡覺的時間。尹初石警覺起來。

  第二天,尹初石首先跟母親打電話,證實王一併沒有在那兒過夜,而後便回家去了。昨天夜裡他最後一次打電話給王一是夜裡一點,王一也不在。他回到家四處查看,那雙鞋還放在門旁,與他昨天見到時模樣一樣。床整整齊齊,他不能肯定王一半夜一點以後是否回來睡在這裡。

  他給王一留個條子,上面寫到:「回來後在家等我,有事!!」他發現自己寫字時,手有些發抖。又看一遍字條,為自己強硬的口氣感到滿意。我要她知道我很憤怒!他想。

  尹初石去系裡找王一,有位戴眼鏡的女同志告訴尹初石王一下午沒課,說完便出去了。另一個留在辦公室的女老師,尹初石覺得眼熟,但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

  「你是王一丈夫吧?」劉老師問尹初石。尹初石看一眼她的表情,馬上感到自己不喜歡這個女人。

  「對,我是。」

  「王一可能在外辦呢!」劉老師說話時,有一種查看尹初石反應的眼神。「她下午沒課,可我看見她常去外辦。也許是有人需要補課吧。」

  「謝謝你了。」尹初石離開系辦,心中的怒火已經被劉老師煽撥旺盛。如果說他恨王一的突然神秘的行蹤,那麼他也同樣討厭另一個女人陰陽怪氣的說話方式。

  他急匆匆地朝外辦走去。在他即將走出一片新植種沒多久的小樹林時,透過疏朗的樹幹,他看見了王一。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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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康迅的懷抱,王一隻想一個人安靜地呆會兒。快走到家時,她又不想回家,於是,她進了森林公園。在公園深處的一棵古柏下,她找到一塊草開始枯乾的地方,坐下。這是不是賈山與那個女人擁抱的地方?想起這個,她笑了。

  在森林公園她一個人靠著一棵古樹坐在地上,這還是第一次。她不明白為什麼從前她沒這樣做過,從前至多她坐在長椅上。她感到自己周圍還縈繞著康迅身體散發的溫暖,這溫暖不僅可感,甚至可嗅。她覺得它帶來一種氣味,走在街上,它混雜著塵土和汽車尾氣的味道;在森林裡,它又有樹木的味道。不管混雜什麼氣味,那種溫暖寧靜的氣味一直都圍繞著她。她知道說不出它的味道,誰能說出溫暖是什麼味兒的。但她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什麼讓自己也吃驚的事情。

  這還是第一次,對於她來說,在婚姻前提之外與一個男人睡覺。與尹初石的性關係也開始在結婚之後,那以前不是他們守舊,只是沒有適合的場所。這也許是他們很快就結婚的原因。她想。這就是別人常說起的婚外戀麼?或者叫做通姦,沒錯,自己已經走進這樣的境地。婚外戀,她不知道這三個字對別的女人意味著什麼,對她,她覺得這是一股迅猛的洪水,衝開了她過去所有阻滯著的感官和思路。她真想一個人在角落裡悄悄感歎一句:天吶,人們原來也能這樣相互愛戀!它能讓一根彎曲的頭髮也充滿意義。

  同時,她很容易就理解了自己的丈夫:為什麼他去找別的女人,為什麼他找了別的女人還說愛自己,為什麼他能感到他在愛著兩個女人。……

  因為她和尹初石之間的情感不是愛情,不是尹初石與另一個女人體會到的那種愛情,也不是她與康迅體會的這種愛情。如果必須把它稱做愛情的話,那麼它包含了父母對子女的愛,兄弟姐妹間的手足之愛;親密朋友間純潔的愛,甚至同事間親切的愛;鄰里間理解的愛。也許這種愛比愛情更博大,更堅實,更感人,但它卻是平靜的,永遠也不會給兩個人帶來燃燒熱情和瘋狂的沉溺;永遠也無力撥動心底最隱密的那根弦。她突然很想見到丈夫,告訴他她此時此刻的理解。當然她不能。她不能犯幼稚的錯誤,因為她不活在真空裡。

  她看看手錶,離下午三點還有許多個小時。她一想到下午三點,心異樣地跳了幾下。與康迅分手時,他們約定下午三點在外辦門前的棚廊附近像偶然碰上那樣打個招呼,隨便聊點什麼。她還記得康迅這樣要求她時眼中的熱切和渴望。「我們必須見個面,打個招呼,說聲哈羅,我們得互相看見,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是的,她現在就想去學校,從教室的後門走進康迅的教室,然後再也不讓眼睛離開他。當然,她知道自己不能。她閉上眼睛將頭靠到樹上,第一次沒擔心樹上會不會有毛毛蟲。在下午三點之前,她還可以回憶,回憶這個剛剛逝去的夜晚。

  當她清晨在與往常差不多的時間裡醒來時,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兒,就看見了他深情的目光正注視著她。「噢,不。」她說著伸手擋住他的目光,否則她覺得自己會融化在這目光中。還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在她清晨醒來時,這樣注視她,沒有。如果說她兒時享受母親同樣的目光,那麼現在這久遠的深情在她心裡復甦了。

  他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唇邊輕輕地吻著。然後又像剛才那樣看著她,彷彿在觀賞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

  「你別這樣看我。」她說。

  「我只想這樣看你。」他說。

  「為什麼?」

  「因為我很幸福。」

  她又一次用手擋住他的目光,但她說,「我也很幸福。」

  「謝謝你。」他說。

  「感謝上帝吧。」她想,他們的相遇是上帝安排的。

  「是的。」他又開始親吻她,然後他說,「答應我一件事。」

  「好的。」她沒有想就答應了。

  「躺在這兒別起來。」

  「幹什麼?」

  「等著你的早餐。」

  「不。」她好像是本能反應,馬上拒絕。

  「不?你已經答應了。」他又吻她一下,「聽話,躺著別動。」說完,披上睡袍離開了房間。

  她安靜地躺在枕上,臉朝著屋頂。她能聽見廚房傳來的聲音,這聲音對她來說並不陌生。她突然又想起斯蒂夫。那個說他有時動不了的留學生。她想斯蒂夫是對的。這個時刻裡她自己也動不了。當淚水順著眼角流入發叢時,她依然沒動。她想,被人寵愛多好啊!她又一次真誠地向上帝致謝。她不管上帝會不會認為她是個太容易滿足的女人。她的確感到滿足,因為上帝為她安排的這一切,彌補了她過去生活中的一塊空白。如果不是上帝插手,她甚至都意識不到自己有這樣的空白。對婚姻生活她從未感到太大的缺憾,因為她沒有另外的經驗。在她愛上一個男人不久,就成了這個人的妻子。生活一開始便建立在一種秩序之上。上班下班,做飯睡覺,孩子出生後更是如此。她從沒覺得尹初石不關心她,他很周到有時也很體貼,更重要的是在夫妻生活中他很講道理。她一直把這些理解成寵愛,直到現在。現在她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女人喜歡任性。因為你被寵愛著,也就被允許了任性。在寵愛的呵護下,任性竟也是那麼美好。

  她從來都不是個任性的女人。

  上帝啊,如果您存在,請您原諒我。她躺在那兒認真地想,我不是在抱怨,您明白的。對我從前的生活我沒什麼可抱怨的,我的思絮之所以這樣飛揚,是因為我只想感謝,感謝您給我生活增加的部分,這額外的幸福。她甚至想從形式上也信奉上帝。

  當康迅把早餐用一個移動的小桌推來時,發現王一睫毛還閃著淚光。

  「你怎麼了?」他連忙詢問,好像他犯了什麼錯誤,「你不舒服麼?你想家了麼?」

  她伸手撫摩他的臉,笑著說,「不,沒什麼,別擔心,我只是餓了。」

  他高興地把她抱起來,然後脫下自己的睡袍穿在她身上,好像她是一個正在高燒的病人,然後自己穿上一件薄絨衫。「好了,咱們吃飯吧。」他說。

  王一覺得披在身上的衣服還帶著他的體溫,她看到他的良苦用心,心裡又是一陣感動。他總是在這樣的小事上打動王一。

  王一依靠著樹幹,閉著眼睛。藍天的明亮她透過眼皮也感受到了。一個人一輩子能碰到幾件大事?她又想起吳曼說過的話,有的人一輩子甚至沒有一件事能稱得上大事。生活給瑣細的小事埋蓋著。小事,小事,她沒想到小事有時竟比大事更有力量。當她要去淋浴時,他抱住她,他說,「對不起,女士,洗澡男人優先。」等到王一進到浴室時,立刻明白他男人優先的「詭計」,這樣浴室可以在她洗澡時暖和一些。他把吹風機頭插進王一的皮鞋裡,「你要幹什麼?」「我要讓你知道,你跟一個多麼聰明的男人在一起。」他把王一的腳放進鞋裡,然後問她,「我聰明麼?」王一的腳放進乾燥溫暖的鞋裡,她覺得這太過分了,她覺得這個人不應該對她這麼好,哪怕僅僅是一天。

  「你別這樣,會把我寵壞的。」她用英語說。

  「不會的。」

  「會的。」她說。

  「不會,因為你是個寵不壞的女人,因為你知道滿足,因為你會真誠地感謝。」他用自己的語言時,聲音往往更低柔。

  「我喜歡你的聲音。」她說。

  「我喜歡你的一切,我的女士。」

  「現在讓我去洗盤子吧。」她說得有些誇張。

  「不,你別動,跟我坐一會兒。」他拉著她的手,雙雙坐到沙發上。「閉上眼睛,別鬆開我的手。」

  她照他說的去做了,他們雙雙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她又一次感到那巨大的溫暖和靜謐悄悄臨近。她想,這是她和他的場。

  「我們得積存一點力量。」他用母語輕輕地說。

  她想永遠不再說話,這樣就能總是聽見他好聽的聲音,她喜歡他說母語。

  「再過一會兒,我們將迎接一個小的告別。」

  她把頭挪進他的懷抱,這親切的纏綿和彼此的撫愛,馬上就將被打斷了。

  「你能永遠對我這麼好麼?」她問。

  「如果我能永遠愛你。」他說。

  「你能永遠愛我麼?」她又問。

  「如果我能永遠活著。」

  「你能永遠活著麼?」

  「為了愛你,我能。」他說。

  「什麼是愛啊?」她又問,問這個問題時,她挪動一下自己的頭,馬上聽見他的心臟像鼓一樣跳動著。

  「問得多好,我愛你。」

  「告訴我,什麼是愛?」

  「如果你去問一萬個人,也許會得到一萬種回答,愛是感受。」

  「我只問你,什麼是愛啊?」

  「我想,愛是先為對方。」他說,「為對方想,為對方做。」

  「什麼時候為自己想,為自己做?」

  「同時。在你做的同時,回答已經有了。」

  「那回答是什麼?」

  「感到幸福。」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愛你?」她又問。

  「你在愛我。你沒有為我做早飯麼?女士,你在愛我。你和我邁出這一步,你為我做的已經那麼多。你的身後的一切你都要去面對。這將非常不容易,它將讓你疼,讓你痛苦,讓你流淚。你愛我。非常愛。」

  「謝謝你,為我想了這麼多。」她說,「我自己還沒想過這麼多。」說完,她又想問,愛是什麼?也許對她來說,這是個永恆的提問。

  他們終於在門前告別。他猛然將她接進懷裡,他彷彿用盡了氣力擁抱她。這好像是決別,在他懷抱裡,她這麼想。

  「下午見。無論如何。」他說。然後,他要她先走。

  「可是你的時間不多了。我上午沒課。」

  「我比你熟,我不願有人碰見你在這兒鎖門,詢問你什麼。」

  「沒關係,我可以應付。你先走吧,不然會遲到的。」

  「不會的,我可以坐出租車,然後還可以跑,像越獄時跑得那麼快。」

  王一離開森林公園完全是因為她想到了一個主意,她要上街買一套新衣服,下午三點她想讓那個溫柔的聲音再誇獎她一次。

  中午時,她吃了一個三明治,喝了一杯冰鎮可樂。離開美國後,她絕少吃三明治,也許是在美國吃的太多了。功課太多,她沒有很多時間自己做飯,因此除了學生食堂,就是三明治一類的東西。今天,她又吃三明治時的感覺是:如果讓她一輩子不再吃這東西,她不會有怨言的。從美國回來是明智的,她又一次想到。過了中午,她還在到處轉悠,沒有買到自己滿意的衣服。她留神看街上各種年齡的女人的穿著,她感到自己一貫的穿著雖然不失大方莊重,但缺乏活力。然後她發現了一套適合自己的衣服。買下這套衣服,她錢包裡剩下的錢就只夠回家的車錢。

  回到家裡,她先沖了個淋浴,街上的塵土混合著汗水,讓她覺得自己在散發著一股酸味。衝過淋浴,她穿著浴袍回到臥室,她還沒有看見尹初石留在電話旁邊要她等在家裡的便條。她拉上窗簾,在衣櫃的鏡子前脫下了浴袍。從前,她不知道女人可以對著鏡子脫光衣服麼?

  「你是個讓人吃驚的女人。」康迅脫下她的衣服之後,第一句話就是這樣說的。當時她是那麼難為情,好像並不是因為她即將與一個丈夫之外的男人做愛,而是害怕被男人仔細觀看。在尹初石面前,這種事也絕非常見。她想用被單包住自己,但是她被康迅攔住了。「為什麼?」他吃驚地打量她,「你為什麼不讓別人看見你的身體?你知道它有多美麼?!」

  「你很豐腴,像一顆永遠處在成熟期的果實,所有的一切都處在最佳階段。」他用自己的語言低語。

  王一從鏡子裡也看見了自己成熟的身體。她朦朧中也感到肥胖和豐腴的差別。開始相信自己只是豐腴。她看見自己白嫩的乳房微微向下懸吊著,宛如經過夏日陽光催熟之後的白瓜,有著甜蜜的模樣。小腹生過孩子之後,微微隆起,連接著乳房以下的曲線過渡,渾圓中透著柔軟的彈性。她側過身,看著自己的臀部……

  她的臉紅了,儘管室內除了自己沒有另外的生物。

  「你不覺得自己好看麼?」他曾這樣問過,問的時候,他的手指正從她胯骨滑下。

  「不。」她沒覺得自己不誠實。從丈夫那兒她曾感受過一種通過擁抱和親吻無言表達出來的讚譽。她記得丈夫有時說「你真好」,她想猜透這意思,但總是明朗不了。也許丈夫想說的是自己是個好人,但他從沒說自己是個美人。如果男人不說你美,你怎麼能知道自己美呢?

  「你非常美。」他的手又在她的雙肩處撫摩。「你的肩這麼飽滿,你的脖子卻很長。我覺得你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像果實。」

  「我已經老了。」

  「對,你的確老了,就像果實在成熟的晚期。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什麼?」

  「一切都是濃濃的。」

  「一切都是濃濃的。」她輕輕重複著這句話,伸手去觸摸鏡子中的胴體。多奇怪啊,她想,自己快四十歲了,才瞭解自己是怎樣的女人,才感受到做女人的美妙。

  她開始穿衣服,手指無意中碰到自己的皮膚時,有一點突如其來的陌生感。她穿上新買的衣服,一切收拾停當之後,她對鏡子中的自己十分滿意:保留了端莊,增添了活力。

  她看表還有時間,可以從容地出門。她環顧一下屋子,看見電話旁的條子。拿著便條她猶豫了一分鐘,然後又將條子放回原處。她給尹初石母親打了個電話,當她知道小約平安地在學校上學以後,掛上電話,穿上同樣是新買的皮鞋離開了家。她想,她不能留下來等寫條子的丈夫,她必須去下午三點將灑滿陽光的地方,看康迅一眼。她覺得再見到他的渴望是那麼強烈,即使尹初石現在站在她面前,她還是要去見他。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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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因為看見王一,尹初石才沒走出那片幼樹林,王一不緊不慢地從學校側門方向向外辦門前的迴廊走來,是她的衣著讓尹初石第二次感到吃驚。他在林中移動幾步,找到一個適合隱蔽同樣也適合觀察的地方站住。他甚至沒用過腦子想就決定這麼做了,一切都出自他作為男人的本能。他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王一,他看見她腳上的皮鞋正是他回家時發現並且感到吃驚的那雙,然後是一套嶄新的衣服:深灰色的上衣大開領,短腰身,只有兩粒挨得很緊的衣扣貼近上衣的底擺,彷彿是在幫助衣服承受王一過於明顯的乳房的壓力。她穿了一條與上衣顏色面料一致的裙子,裙長過膝達到小腿中部。一條奇異的開衩竟在裙子正面右側。黑色肉感的絲襪,黑色的背帶兒細細的手袋!尹初石甚至還沒明白自己為什麼憤怒的時候,已經憤怒了。

  實事求是地評論王一此時的裝束,應該用漂亮和高雅這樣的詞彙,尤其她盤在腦後的髮髻和白皙的脖頸所構成的過渡,使人無法降低這個女人的品位。尹初石此時看不到這些似乎也有結實的理由。他的回憶準確有力地指向那些散在以往生活中的細節。他曾經不止一次建議王一使用她在美國購買的黑手袋。王一沒有拒絕,但她總說沒有相應的場合。她說上班背這東西太不實用,她寧可背大皮包。事實上她一直背大皮包。那麼今天又是什麼相應的場合呢?他還建議王一經常把頭髮盤起來,他說髮髻很適合中年婦女。但王一說太麻煩,盤頭要去理髮店,浪費金錢還浪費時間,而她自己又不會盤頭。如果時間允許,尹初石還能從回憶中挖掘出類似的東西,為自己的「火」上澆油。但朝王一迎面走過來的一個男人打斷了他的思路。

  他們熱情地用「Hallo」打招呼,然後開始用英語交談。尹初石繞過男人的背影能看見王一的臉,也能隱約聽見他們的說話聲,但是他幾乎一句話也聽不懂。這時一輛汽車從他們身旁開過去,他們改變了位置,兩個人面對面側對著尹初石,他發現這個男人是個老外。這個該死的鬼子,別沒完沒了地囉嗦,說太多廢話會耽誤這位漂亮女士趕赴「相應場合」的。他想。但他們不管尹初石想什麼,繼續聊著。尹初石漸漸感到一種不適,他在努力尋找帶來這種不適感的根源。他幾乎馬上便發現,讓他不舒服的是王一的笑容。「王一這樣笑過麼?」他在心裡自問。這笑容並不常見,誰也不能在大街上隨便就碰上帶著這樣笑容的女人。這笑容沒什麼問題,只是它大亮麗,或者說太燦爛。除了燦爛,它還有一種只屬於成熟女性的無所畏懼的奔放,完全不同於少女羞澀的笑容。即使王一這樣笑過,他不是沒見過,就是太久沒再見。他回憶王一與他戀愛時的笑容,似乎也不是這樣的笑容,否則他不會不留下印象。只有愛著的女人才有可能這樣笑出來。

  尹初石感到一股難耐的熱流從他的掌心開始流湧,皮膚開始跳動。他不知道他們還要聊多久,他努力強迫自己冷靜。這個該死的鬼子根本沒耽誤王一去「相應的場合」,因為他就是這個場合。想到這兒,他發現他們彼此離對方更近了。也許他們就快擁抱了。

  午後的陽光總是毫不留戀地西去,它們的移動有時竟有點生硬。尹初石突然就感到一束陽光照到臉上。他抬頭看看那片葉子間碩大的缺空,然後告誡自己再冷靜些。為什麼王一不能熱情洋溢地跟一個老外用英語聊聊?也許她在美國就養成了這習慣,也許她過於燦爛的笑容對老外來說就是一般的笑容,因為老外是些感情外露的瘋子。這樣安慰自己的想法多少減慢了他血液流動的速度,但他還是扯開自己襯衫的兩粒扣子。這時,好像一盆冰水澆到尹初石的頭上。他的血不流了,他皮膚下的燥熱消失了,他像被澆注了一樣,呆在那兒。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還是看見了:那個男人用手指輕輕撫摩了一下王一握著背包帶兒的手。王一垂下眼簾。

  尹初石大踏步地走出隱蔽地。這輕輕的觸碰向他昭示了一切隱私。他不知道自己走到近前要做什麼,還有幾步距離。他想,王一垂下眼簾的表情真他媽的下流。

  他終於站到兩個人的面前,他們都驚恐地看著他。他覺得所有重新流動的血液都湧向了他的雙手,他把發脹的雙手插進褲袋。老外在看王一。尹初石一句話也沒說,但他的目光已經在怒吼。

  「這位是我丈夫。」王一及其生僵地用漢語介紹著,「這位是康先生。」

  康迅友好地向尹初石伸出手,但尹初石沒有伸手,插在褲袋裡的手開始滲出汗水。康迅伸手的同時也說了「你好」。尹初石看著王一說,「還有麼?」

  「你什麼意思?」王一敏感地問。

  「我什麼意思?你說呢?」尹初石說著伸手握住王一的胳膊,「我看最好是回去談,我的教授。」

  「你……」康迅要去阻攔尹初石,尹初石並沒有因此放開王一的胳膊。

  「我什麼?」他看著康迅,「我可以帶我老婆回家麼?」故意用尊重的語氣問道。

  「當然,不過……」

  「你放開我。」王一的聲音不高,但極有威力。它讓尹初石感到逼人的寒意。如果他不放手,王一會砍下自己的胳膊。他看見王一的臉色慘白極了,彷彿是一個剛從煉獄爬上來的幽魂。尹初石突然感到自己太過分了,而自己沒理由如此過分。他放開王一的胳膊,長歎口氣。

  「也許你想單獨囑咐囑咐這個傻瓜。」尹初石說著用拇指指一下康迅。康迅剛要有所反應,被王一的一聲「對不起」阻止了。

  「不錯,我罵人,向你道歉。這真不錯,我等在這兒,已經毫無耐心可言,你懂麼?」尹初石對王一說,同時用手指了一下前面。

  尹初石離開王一和康迅,朝前走了十幾步之後站住。他沒有回頭,眼睛看著已經離他不遠的校門。王一走到他身邊,停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校門。尹初石跟上。來到校外市場時,王一絲毫沒有放慢腳步的意思,尹初石走到她前面,迫使她停下。

  「在市場你走得這麼快,太不諧調了吧?」他說完四周看看,新鮮的蔬菜和水果讓他覺得陌生,好像從現在起他將不再需要這些東西,因為生活變化了。他感到內心的痛楚猛烈地衝擊他。他想傷害對面的王一。「要不要買點什麼?不過,買菜對你這身裝束來說俗了點,前面有花店,買束花還湊合。」

  「你想幹什麼?」王一控制著自己。

  「我想回家。」

  「那好,咱們回家,這兒不是你的舞台。」

  「也是,萬一我在這兒丟醜,不是長外國人威風了麼。」

  「現在能走麼?」王一不理睬尹初石的諷刺。

  「能。」他們終於在市場的出口坐上一輛出租車,回到家裡。

  尹初石重重地摔上家門,鞋也沒脫便走進客廳。王一坐在沙發上,正在解上衣的那兩粒扣子,也許她熱了,也許她心虛,尹初石見她的手有些發顫。

  「你說吧。」尹初石的口氣儼然是個知情者。

  「說什麼?」王一低聲反問。

  「你說說什麼?」尹初石剛被壓下的憤怒又洶湧起來。

  「我沒什麼好說的。」王一脫下外衣。

  尹初石抓起寫字檯上的鋼筆水瓶,用力向地板砸去。他無法忍受王一的態度。鋼筆水瓶在地板上迸碎了。鋼筆水濺到沙發和床上,餘下的在地板上蔓延著。坐在沙發上的王一低頭看自己的裙子,也被濺上了。她又冷靜地抬頭看尹初石,那目光裡什麼都沒有,除了冷。甚至沒有蔑視。尹初石覺到了來自這目光的傷害。

  「真是對不起,這麼漂亮的裙子!」尹初石說,「明天再買一套吧。聽說外國人都很有錢。一套衣服意思太小了。」

  王一沒說話,她躺倒在沙發上。她的小腿彎出一個可憐的姿勢。尹初石站在對面看一眼王一的臉,她的臉色慘白。尹初石心裡升起對妻子的同情,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於是更加仇恨那個老外。

  「你真的不想談談嗎?」尹初石又問。他將「說」換成了「談」,他以為王一能感到他的讓步。

  王一一動不動地躺著。尹初石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閉上了眼睛。她就像一條凍僵的蛇,永遠都有蛇的本性。尹初石想,他總是被她的目光傷害。

  「那好吧,你不談,我找他談。」尹初石說完往外走。

  「你站住。」王一從沙發上坐起來。

  尹初石沒站住,幾步走到廳裡,他聽見王一的一聲慘叫,才站住。王一坐在廳裡的瓷地上,雙手捂著右腳。她費勁地站起來,右腳腳跟點地,一拐一拐地朝衛生間走。她將馬桶蓋放下,自動坐到上面,脫下絲襪,尹初石看見了傷口。王一開始自己動手,消毒包紮傷口。只有一次,她想取高處的繃帶,是站在門口看著她包紮的尹初石替她拿下來。

  「你真的陷進去了。」尹初石小聲說。說話時他感到心中剛才劇烈的疼痛變成了一種隱痛,他想,這隱痛再也不會輕易離開他。在以後的時間裡,它會不時地光顧自己。因為他不會再相信女人。

  「你愛上他了?」

  「你幹嘛要這麼問我?」王一終於包紮好自己受傷的腳。

  「我想怎麼問你,應該是我的事。」

  「你在報復我。」

  「別可笑了。即使我想報復也輪不到你,說穿了,你不過是個女人。」

  「好吧,我回答你,因為你這麼問我了。是的,我愛他。現在你該滿意了。」

  「對,我很滿意。」尹初石笑著說,忽然一拳砸在衛生間的門玻璃上,碎玻璃像落葉一樣紛紛散落。

  「你能不能出去?」尹初石用流血的手做著轟趕王一的手勢。「我想一個人在這兒呆會兒。」

  王一看著尹初石受傷的手。尹初石也發現了她的注視。但他說,「用不著假惺惺地,我死了世界一切照舊。你趕快躺到床上,為愛情養好傷。」尹初石的話成功地擊退了王一的關切。她認真看著腳下,選擇沒有碎玻璃的地方,赤足走回臥室。

  尹初石關上衛生間的門,一個人坐在馬桶上。他掏出煙,點著一支擎在手上,然後又點著一支。接著同時將兩支煙塞進嘴裡,狠吸一口,感覺好多了。而在剛才,王一注視他受傷的手時,他是那麼脆弱。如果王一不理睬他表現出來的態度,而是執意為他包紮傷口或者將他抱裡懷裡,他會離開全世界的女人,永遠回到妻子的身邊。但這個瞬間像一陣微風一樣飄過去了。女人?尹初石看著自己的傷口想,無論什麼時候,都只是女人。

  幾分鐘後,王一拉開衛生間的門。尹初石看見她穿上了拖鞋。她從小瓶裡拿出一塊酒精棉,扯過尹初石的手,進行消毒。尹初石讓她去做,心裡卻絲毫不為之所動。他想,這只不過是為讓她自己良心好過些。剛才逝去的心境,他覺得再也回不來了。

  「你們開始多久了?」

  「沒多久。」

  「是不是女人在回答有關她情夫的問題時,都喜歡說含混話?」

  王一為傷口點上紅藥水。「傷口不深,不用包了。你別沾水就行了。」她好像沒聽見尹初石的話。

  「我在問你呢。」

  「你少問我。」王一粗暴地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尹初石又一次來到臥室,王一坐在床上。他看著王一,半天一句話也沒說出來。王一看著尹初石,他的臉色難看極了,好像是一個尋找仇人的復仇者。

  「我不會給你機會的。」王一說。

  「給我機會?你在說什麼?」

  「你想傷害。」王一本來想說,「我不會讓你傷害我,傷害你自己。」但她沒說出來。

  「我想傷害?」尹初石瞪大眼睛,「我怎麼覺得我被人家的愛情給傷害了呢?!」

  「你別再說了。」王一口氣有威脅的成分。

  「為什麼?」

  「我說你別再說了。」她提高了聲音。

  「你是誰啊?」尹初石的話提醒了王一。

  「對,我是誰啊?我不過是你扔下的一堆破爛兒。」王一的聲音很小。

  「這堆破爛兒又換了地方,去實現破爛兒的自我價值。結果吶,破爛兒變成了寶貝兒。」

  「尹初石!」王一大吼起來,她盯盯看著尹初石,目光好像要穿透他,再把他釘到牆上。「我恨你。」王一說完,痛哭。

  尹初石不常見妻子這樣傷心地痛哭,即使她最喜歡的姥姥去世,即使是他父親去世。他知道王一是個克制力很強的女人,而她現在的哭法說明,她支撐不住了。尹初石無力地坐到地上,淚水無聲地流下來,流進了他的嘴裡,他便用手抹一下。他覺得自己身體的什麼地方被劃開個口子,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從裂口中溜走了。看著傷心哭泣的女人,他喪失了繼續傷害的願望,也包括傷害自己。一切都是我開始的,他想,是我讓這個女人覺得自己是破爛兒,還能再說什麼吶?!他覺得自己該過去安慰一下,但他不敢,也沒有力量重新站起來。

  在王一停止哭泣後,時間一定過去了許多。尹初石感到頭髮脹,胸口也很悶,他費勁地站起來,走到窗前,拉開紗簾,他想開窗透透氣。他看見了那個老外在他們樓前小街對面的人行道上,不安地徘徊,像一隻籠中困獸,不時地抬頭向整幢樓房張望。他還搞不清楚是哪個窗口。愛情時時刻刻發生著,不僅僅在我的身上。尹初石想到這兒,心中也有了一份對別人感情的尊重。

  「他在下面。」他平靜地對王一說。

  王一瞪大眼睛看著尹初石,沒有任何反應。她似乎沒聽清楚對方的話。但她突然跳到窗口,站在尹初石身旁,她也看見了康迅。尹初石離開窗口,躺到床上,直到王一開門出去,他才又回到窗前。

  他沒看到王一,但康迅朝對面奔跑過來。他知道王一已經到了街上。他回到寫字檯前,匆匆寫了幾個字,「手續的事,我再與你聯繫。」他看一眼字條,又在末尾加上「祝好」兩個字。他想離開時可以走另一條路,不必再一次遇見他們。

  康迅一下子抓住王一的胳膊,連連用英語問王一怎麼樣,是不是有事。小街上偶爾過往的行人,讓王一有足夠的理智,儘管此時她的內心波瀾起伏。

  「別抓著我,我沒事。我們應該小心些。」王一一邊說一邊掙開康迅的手。

  「對不起。」康迅多少恢復些常態。「我急壞了。」

  「你怎麼知道這兒?」

  「我跟著你們回來的,你的腳怎麼了?」康迅發現王一腳上的繃帶,又緊張起來。

  「沒什麼,我打碎了瓶子,自己又不小心踩上了。」

  康迅懷疑地看著王一,王一肯定地點點頭。

  「你在這兒呆了這麼久。」王一說。

  「我一直想上去。可我怕你生氣。不過,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太擔心了,而且我又不知道該怎樣保護你。」

  「你不用擔心,他不是壞人。」

  「可能誰都不是壞人,可我還是擔心。」

  「怎樣你才能不擔心?」

  「跟我走吧。」康迅說著又要去抓王一,中途又停住了。

  「如果你在我的保護下,我就不擔心了。」

  「別這樣想,我沒有任何危險,你根本不用擔心我。」

  「還在麼?」

  「是的。」

  「我今晚用睡袋睡在對面,我……」

  「不,你安靜點。這是中國,你不能。」

  「我在什麼地方都能睡覺。」

  「在中國你不能。」

  「要是你有什麼事情,而我不在,我會恨死我自己。」

  「我不會有任何事。他沒那麼愛我。」王一說,「現在你回去吧。好好洗個熱澡,睡一覺。晚上我給你打電話。」

  「好吧。」康迅低頭看著王一的腳。「我想告訴你,我什麼都不怕,我也有能力保護你。你別害怕。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必害怕。別忘了,我愛你。我非常愛你。」康迅告別王一走開了。

  王一回到家裡,先是發現最外面的房門沒鎖,只是虛掩著,然後看見地上的碎玻璃都掃淨了。鋼筆水擦掉了,但還留下很淺的痕跡,尹初石已經走了。王一拿著尹初石留下的便條,又一次痛哭起來,心裡感到刀絞般地疼痛,不僅僅為康迅。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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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初石找到賈山,他請賈山現在別多問原因,幫他一個忙:替他悄悄地開張離婚介紹信。報社管介紹信的那個人是賈山的鐵哥們。賈山意味深長地拍拍尹初石的肩膀,一句話都沒說,半個小時後交給尹初石一個信封。「再考慮考慮吧。」他說著目光異樣地看一眼尹初石,那目光好像在說「你這個傻瓜。」

  賈山根本沒去找哥們,而是把哥們從前為他和吳曼離婚準備的空白介紹信填了尹初石的名字。賈山倒是很想給王一打個電話,他想,這兩個人不管為什麼離婚,王一都不會是主要責任者。面對男人和女人,賈山願意相信女人是善良的和有道理的。但面對自己和別的女人時,他相信自己。他撥通了王一家裡的電話,沒有人接。賈山於是又給吳曼打了電話。電話裡他輕描淡寫地將尹初石和王一準備離婚的事說了,並叮囑吳曼不許聲張。

  「我當然不會聲張,」吳曼說,「因為我根本不相信。」

  賈山放下電話,對著電話無可奈何地笑笑。他知道吳曼會立刻給王一打電話核實,並且果敢地表態,站在王一一邊,不管是誰的過錯。吳曼曾多次向賈山表揚王一,賈山從不鼓勵她這麼做,但也不打斷她。他喜歡自己的妻子誇獎另一個他喜歡的女人。自從吳曼神秘地回來後,賈山總在琢磨的一個問題這一刻裡有了答案。他為什麼有時不喜歡吳曼,但又難以離開?他想,就是因為她很單純。單純的女人偶爾可笑,但也可愛。

  尹初石將離婚介紹信交給小喬,小喬看後流淚了,她小心地將介紹信裝回信封,好像怕弄破意外的希望。尹初石把小喬摟進懷裡,「哭什麼呀?」他說。

  「不知道。」小喬緊緊地抱住尹初石。

  「這個世界也許沒什麼再值得哭泣的了。」尹初石鬆開小喬,坐到沙發上。

  「我知道這對你不容易,」小喬又撲進尹初石懷裡,「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也沒什麼難的,走到了這個份上。」尹初石像愛撫一個小動物那樣下意識地撫摩著小喬的頭髮。「別謝我什麼,我們兩個人之間,說感謝的應該是我。我常常覺得對不起你。」

  「得了,別說這些難受的話了。」小喬振作起來,雙腿跪坐在沙發上,「其實我也挺高興的。」

  「我能理解。」尹初石說。

  「你覺得我很自私嗎?」

  「人的本性就是自私。」

  「可我高興從現在起,你全部都將屬於我。」

  小喬的話讓尹初石吃了一驚,他還是第一次感到小喬有如男人一般旺盛的佔有意識。這多少使他有些不悅。「為什麼我都屬於你?」

  「因為我已經全部屬於你了。」

  「你不覺得我們現在的口氣像兩個地主?我們是不是在買賣土地?」尹初石說。

  「我不覺得。」小喬認真地說,完全沒有察覺尹初石的情緒變化,她太陶醉於自己的氣氛中。「兩個相愛的人應該互相屬於對方。」

  「好了,女人,我愛你,這才是最重要的,把那些理論都扔一邊兒去吧。」尹初石去吻小喬的嘴,小喬也熱烈地回吻他。

  「我更愛你,男人。」小喬喃喃地說。

  「好的,女人,好好愛我。」尹初石覺得被傷害的心靈得到了最有效的醫治。

  小喬吻著,從他的嘴滑向他的脖子。她突然用力地扯壞了尹初石的襯衫紐扣,像一場大雨那樣,將吻灑向他的胸膛。尹初石仰著頭閉上了眼睛,陶醉地沉浸在她的吻中。無論他處在怎樣的痛苦中,這個女人都能讓他激動起來,感到新生細胞帶來的活力,他覺得無比神奇。他微微睜開眼睛,見小喬正在用雙手輕輕撫摩自己的胸膛,她的目光癡迷,彷彿是一個收回失地的所有者,深情地端詳自己的土地。尹初石又閉上了眼睛,如果自己被這樣的吻這樣的撫摩這樣的注視佔有,也許並不太壞。想到這兒,他有種拋棄自己的願望。他伸手扯去小喬的衣服,握住小喬的雙乳,將她的身體引向自己……

  他們的身體像兩片土地一樣融和,於是願望也最大程度地接近了。愛情往往是在這樣的階段獲得「昇華」,漸漸變成一種佔有。很久以後,雙方才會發現,佔有是更加激越的情感,但卻失去了愛情的美麗的芳香。

  尹初石沒有將王一與另一個男人的事告訴小喬。如果有一天小喬自己發現了,那是老天故意安排的,而不是他尹初石的責任。他自己也搞不太懂,為什麼要維護王一的形象,在他心底,他甚至是蔑視王一的,儘管他知道王一與那些專「捕」老外的女孩兒不同,但發生的事仍舊無法使他接受。他想,王一可以愛上什麼人,但不能是個外國人。這也許不太合乎邏輯,但卻是他的邏輯,他想這邏輯多數男人認同起來並不困難。

  他要補償小喬,他覺得自己因為王一對小喬構成的傷害著實不少。他要把從前給予王一的權利轉給小喬,不願多考慮後果。他將小喬推到鏡子前面,自己站到她身後,他問小喬,「要是我們在大街上並肩走路,會有人以為我是你爸嗎?」

  小喬沒有回答。她舉起一隻手揚向尹初石的臉,她輕輕地撫摩他的臉頰,刺手的胡茬兒讓小喬感覺有些奇怪,在他之前,與她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從未引起她對他們鬍子的注意。因為他們中沒有蓄鬍鬚的,所以他們是否有鬍子小喬已經記不清了,當然李小春除外,她想,她無法忘記李小春的一切,因為她對他的仇恨還沒化解。李小春是個沒長鬍子的男人。

  「你怎麼不說話?」尹初石問。

  「我在想,能夠熟悉一個男人對女人來說,是件多麼好的事。」

  「好女人!」

  「你的臉像秋後的莊稼地。」

  「我配得上你麼?」

  「你比我漂亮。如果我們能在大街上散步,所有女人都會偷偷地看你一眼,然後想,這麼漂亮的男人怎麼跟那麼醜的女人在一起?!」

  「所有的男人呢?」

  「所有的男人還會看你,然後想,這傢伙肯定不止這一個女人,一看那臉就知道艷福淺不了。」

  「所有的人都看我?」

  「對,都看你。」

  「我整個一個猴兒。」

  「對。」小喬說著得意地大笑不止。尹初石深情地看著這個感情極易外露的女人,好像在觀賞一片美麗的風景,賞心悅目。

  「請你為我做件事。」等小喬笑完,尹初石說。

  「說吧。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跟我上街去。」

  「干……什麼?」小喬好像聽錯了。

  「買東西,看電影,逛大街吧。」

  小喬終於聽清了尹初石的話,她一下摟住尹初石的脖子,把他使勁拉向自己,她說,「太好了,我太願意跟你一起上街了。天吶,我太高興了。」小喬一口氣說了好幾個「了」,然後她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們的生活開始見天日了,是麼?你知道麼?」

  「知道什麼?」

  「我能為你死,男人!」小喬一字一板地說。

  尹初石微笑地看著面前一臉嚴肅相的小喬,他很感動,但他知道,如今一個人為另一個而死的事已經不多見,能在瞬間裡產生類似的情感已經不易,他多少有些羨慕她。

  小喬幾乎把衣櫃裡所有適時的衣服都拿了出來。她像一個初試鏡頭的表演愛好者,站在鏡子前,一件又一件地往身上比劃。每次她都問在一旁抽煙的尹初石怎麼樣,尹初石每次都回答不錯。他覺得小喬是個很會穿衣服的女人。

  「算了,不問你了。」小喬氣餒地說,「我要自己判斷,不能穿得大活,那樣會讓人覺得有點色情;」她自言自語地說,「也不能穿得太死,那樣太呆板。」最後,她決定穿那套深藍色的毛料連衣裙:小巧的翻領,收緊的腰身,寬綽的長裙,使她看上去既清純又亮麗。尹初石不禁感慨:女人一旦戀愛,總能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恰到好處。

  小喬為尹初石找出一件白色襯衫,她要尹初石將身上的T恤衫換下來。尹初石不換,他說T恤配夾克衫更適合些。小喬說他必須穿襯衫,然後又跑到門廳,跪在地上像日本女人那樣把尹初石的黑皮鞋擦得雪亮。尹初石笑著說這皮鞋趕得上文化大革命時革命群眾的眼睛了。

  「可惜,文化大革命讓我給錯過去了。但你得穿上皮鞋跟我走。」小喬背起背包,又將抽屜裡的錢包也放進背包,亭亭玉立地站在門口,等候尹初石穿鞋。

  他們剛來到大街,小喬便截了一輛出租車,尹初石說他更願意走走,小喬強行將尹初石推進車裡,「然後再走。」她說完自己也鑽進車裡。「聖地蒙。」小喬對司機說。

  尹初石這時明白了小喬的「然後」是什麼意思。聖地蒙是一個很大的西服店,裡面經營各種品牌的男式西服。「別胡鬧了。你知道我有好幾套西裝。」

  「就不能為我再買一套麼?」小喬嘬著嘴,有些撒嬌地說。尹初石不願司機因此太注意自己便不再說什麼。

  小喬為尹初石選了一套灰色有細紋的西裝,也拿了一條銀灰色的領帶。尹初石看看標籤,是一千七百元。他覺得自己沒道理買這麼貴的西裝,他說,「花這麼多錢,買假皮爾。卡丹不合算。」

  「你怎麼知道是假的?」

  「法國在中國搞的皮爾。卡丹都是……」

  「那你就當它是雷鋒牌的,反正料子不是假的。」

  尹初石沒有辦法,只好去試衣間,穿衣服。當他穿著嶄新的西服,拎著那根領帶走出來時,小喬滿意地笑了。她迎上去,將尹初石留在試衣間裡的舊衣服抱出來,找到服務員要了一個大紙口袋將舊衣服塞進去,然後便去交款了。留尹初石一個人像模特一樣呆在那裡。

  離開西服店時,小喬還在堅持要尹初石繫上領帶。尹初石說,此時此刻,如果讓他在死亡和系這根領帶之間選擇,他寧願選擇前者。小喬沒有辦法,只好放棄領帶。她鄭重其事地挽起尹初石的胳膊,邁出了他們富有象徵意味的第一步。這是臨近下班的時間,商業區並不十分擁擠,都是些已經疲倦,隨時會離開這裡的人們,他們拎著大包小袋兒,已經買到不少東西,腳步也隨之緩慢下來。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尹初石和小喬,他們興致勃勃地走進人群,雖然尹初石也拎著漂亮的紙袋。偶爾有人瞥他們一眼,這多少讓尹初石有些不安,但他盡量不表露出來,並暗暗在心裡勸慰自己:瀟灑點兒,有熟人又能怎麼樣?人該為自己活著。

  小喬感到了尹初石的不安。她把頭歪向尹初石問,「怕碰上熟人?」

  「胡說。」尹初石說。

  「他們看我們根本不是因為認識。」

  「因為什麼?」

  「咱們倆兒是俊男靚女啊!」聽小喬這麼說,尹初石輕鬆許多。他問小喬先去哪兒,小喬想也沒想便說,「新世界。」

  「脫口而出,你常去嗎?」

  「不常去,不過,新世界是最有名的現代化商廈,連剛初生的小孩兒都想去。」

  相比之下,尹初石更喜歡那些還叫著老名字的老百貨商店,至少那些商店的建築別有味道。當他們走近新世界商廈的巨大建築跟前時,尹初石說,「我真想不好,人們為什麼蓋這樣的房子?」

  「這樣的房子怎麼了?」

  「這就是一堆鋼筋和水泥,毫無美感。」

  「得了,攝影家,你進去看裡面的東西就有美感了。」

  「好吧,女人,前面帶路。」

  小喬把尹初石帶到玻璃器皿櫃檯前,輕輕告訴他,在這裡存著她的一個夢想。尹初石也被吸引了,他沒想到玻璃器皿的加工工藝居然發展到這樣的極致。這裡簡直是個玲瓏剔透的晶瑩的世界,他覺得這裡在不斷地生成新的反光點,它們讓眼睛產生誤差。他走近一個大花瓶前,這是一個透明的玻璃花瓶,他左看右看想不出什麼樣的機器能使它磨出那麼多個細小的稜面。「太漂亮了。」

  「是進口的。」小喬說。

  「簡直比鮮花還漂亮。」他說。

  「你知道,這是我最愛來的地方。」小喬貼近尹初石說,「我一看見這些玻璃,就想結婚。」

  「是麼?它們能讓女人動結婚的念頭,真比男人還了不起。」

  「真的。我一看見這些東西,就想找個男人結婚,跟他在一起,每天用這些漂亮的器皿,白頭偕老。」

  「你不結婚就不能買麼?」

  「當然能,可是感覺不一樣。要是為結婚買,你會覺得它們表達了你一部分心情。」

  「是這樣。」尹初石若有所思。

  「我們買這個花瓶吧。」小喬建議。

  尹初石點點頭,讓小姐開了票。他拿著票兒走近小喬,「聽好了,女人:不管你有多少錢,從今往後你留好,它只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你別為我們揮霍它。」

  「多少錢?」小喬好像沒聽見尹初石的話。

  「三百八十六元。」

  「你想拋棄我麼?」小喬低聲問。

  「胡說八道。」

  「那你就必須要我的一切,包括我的錢。我跟你說,它們一點也不龐大,嚇不著你。」

  「這個我不管,但我是男人,你別越職。」尹初石去交款時,心裡突然想起王一,他想,他們的積蓄他應該給王一留一半兒,儘管這些錢是他掙來的。他又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男人。

  他交款回來時,小姐已經包好了花瓶。小喬扯扯他的衣襟兒,示意他走近些。她說,「我想通了,讓你做男人好了。」說著從背包裡掏出那個臨出門才帶上的錢包,從裡面拿出三個卡,交給尹初石,「活期的差不多都在這上面,交給你保存吧,這樣我就不能再揮霍了。」

  「這才是好孩子。」尹初石接過卡片放進西裝的裡懷兜兒,把包好的花瓶交給小喬抱著,然後摟著她離開了商場。

  他們親密地走在一起,像一對即將結婚的戀人。小喬嘮叨著花瓶的事,她說,這麼大的花瓶至少能放三十支玫瑰。一支玫瑰兩塊錢,天吶,一次就要六十塊錢!

  「可憐的我!」尹初石故意哀歎一聲。

  「別害怕吧,我可以給人家洗衣服掙錢買玫瑰的,男人。」

  「我真是全世界最幸運的男人了。」

  「給我買兩個冰淇凌吧,男人。」小喬看見一家新開張的意大利冰淇凌店。

  「裡面人太多了,你自己去買,我等你。」尹初石說著把自己的錢包交給小喬,小喬毫不客氣地奪過去,轉身進了店門。

  尹初石點著一支煙,突然看見小約和另一個女孩兒從對面的文具商店走出來。他馬上大聲喊女兒的名字,並且三步並作兩步地朝女兒走過去。

  「爸爸?」小約的口氣裡有很多層意思,她吃驚地看著尹初石,讓尹初石十分後悔喊了女兒。

  「你怎麼在這兒?」尹初石問。

  「我跟同學買東西。」小約扯扯尹初石的西裝,「你穿誰的衣服啊,像個新郎似的。」尹初石覺得自己的臉紅了,他慶幸自己執意沒扎那根倒霉的領帶。「爸,你就差一根領帶了。」小約說完跟同學一起笑了。尹初石打了女兒一巴掌,嗔怪地說:「不許胡說,你跟我走吧。」尹初石向女兒發出邀請時完全沒考慮小喬和女兒見面會怎麼樣。

  「不行,我還得回學校呢,晚上有活動。」

  「什麼活動?」

  「秘密活動。」

  「別貧嘴,你在奶奶家怎麼樣?」

  「挺好的,至少不用天天早上喝牛奶。」

  「你不想回家?」

  「我要是想了,就給你打電話。再見,爸。」小約和同學一起走了,留下尹初石衝著女兒消失的方向發愣。

  小喬拿著兩個開始融化的冰淇凌走過來,尹初石接過冰淇凌說,「是我女兒。」

  「我知道。」小喬說,「她不喜歡你的衣服?」

  「她喜歡開玩笑,她說我像個新郎。」

  「她很聰明。」

  「也許太聰明了。我很在意她。」

  「我能理解。」小喬說。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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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初石給王一打電話,說離婚介紹信他的已經開了,但沒有問王一的是否也開了。他說這件事的口氣跟說別的尋常事一樣平和。這讓王一感到,離婚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就快到聖誕節了,尹初石沒問節日小約怎麼安排。這一切都使王一覺得意外。放下電話,她想,她也該把介紹信開了,他打來電話的目的也許就是為了這個,想到這兒,她有些傷感。

  系主任是亞非文學的老教授,王一很少與他交談。他滿頭銀髮,面目慈祥,王一找他談話之前,跟自己說,應該相信這樣的長者,憑直感。當王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與系主任單獨說話的機會時,她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寒暄客套,如果不馬上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她將永遠也搞不到一份離婚介紹信。

  「請您無論如何幫我一次。」王一開口說出這句話時,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系主任沒說話,他離開座位將欠著縫隙的屋門關嚴,然後坐到王一旁邊的沙發上,「說吧。」他說。

  「我需要一張介紹信,我得離婚。請別現在問我為什麼。請您相信我,現在別問我。我……我現在……什麼都回答不了。」

  「必須麼?」

  王一點點頭。系主任起身離開,出門時也隨手關嚴門。五分鐘後,他回來,將一張空白介紹信放到茶几上,掏出鋼筆寫上一行字,然後交給王一,「名頭你自己填上吧。」他說。

  王一擦乾了眼淚,將介紹信放進包裡。她抬頭看著系主任說「謝謝」時,眼淚又流下來了。她被系主任對她的這份尊重感動了,她從系主任的臉上也看到了一份承諾:這將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一件事,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不會有別人知道。她想再一次感謝,但又擔心流淚。她沒再說話,點點頭表示告辭。

  「給你自己點兒時間,反覆考慮一下。這和別的事不同。」系主任最後說。王一又回頭看了一眼系主任耀眼的銀髮,她想起一句葉芝的詩:當你老了/頭白了……

  王一趕到康迅朋友的住處時,已快到中午。她後悔自己沒想起來在路上買些吃的。她敲門時在想,也許他們可以在附近找個地方吃飯。但她剛一進門,康迅便捂上她的雙眼,將她推到餐桌前,然後鬆開雙手:一桌豐盛的午餐彷彿從天而落。

  「中西結合。」康迅站在王一身後說,「這是中國的紅燒肉,我嚴格按照菜譜做的,不會有問題。紅燒肉是你們的毛主席最愛吃的。」

  「這個呢?」王一指指另一個蔬菜濃湯,「是你們總統最愛吃的?」

  「你很聰明。」

  「是什麼?」

  「紅蘿蔔、元蔥、西紅柿還有奶酪。怎麼樣?有脂肪也有維生素,你有胃口麼?」康迅往杯子裡倒上紅葡萄乾邑,「這是中國現代化的標誌之一,開始有比較好喝的葡萄酒。」

  他們坐下來開始吃飯。王一嘗嘗紅燒肉馬上心悅誠服地誇獎康迅做得好吃。康迅很得意。

  「毛主席還活著的話,也會滿意的。」他說完又給王一夾了一塊肉。「我覺得中國人這個習慣挺好,吃飯時你可以給自己喜歡的人夾菜。這是愛情最自然的表達方法之一。」

  王一心情有些抑鬱,她沒吃幾口菜,但喝了不少酒。當她又往自己杯裡倒酒時,康迅拿過酒瓶,「我來倒。」他將酒斟好,但把杯子挪開,然後蹲到王一身旁,他握著王一的手,「你不舒服麼?」他用英語溫柔地詢問。

  王一苦笑一下,她抽出自己被握著的手,撫弄著康迅的頭髮。「我想我得離婚。」她小聲說,「我已經開了介紹信。」

  康迅盯盯看著王一,而後重新抓住王一的雙手,用力緊握。在他看來,他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將自己的力量分給王「請你不要多想,這跟你關係不大。」王一感到了康迅傳達過來的情感,因此才這樣說。她不希望康迅有任何誤解。

  「如果我現在向你求婚,你還會這樣認為嗎?」

  「你不能向我求婚,因為我還沒離婚。再說,就是我離婚了,你也不必非向我求婚。你知道我快四十歲了,至少能為自己負責任。」

  「你知道你是在胡說麼?!」康迅突然憤怒地甩開王一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康迅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著。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王一低聲說。

  「那你知道你在傷害我麼?」康迅問。

  「對不起,我……」

  「不,別說對不起。」康迅重新蹲在王一的身旁。「你愛我,是麼?」

  「是的,我愛你。」王一回答。

  「你不是因為你丈夫有了別的女人,而找我隨便玩玩,是麼?」

  「是的。」

  「是的,我也愛你。我不是隨便搞個臨時關係。我有過別的女人,所以我知道我等待的女人是怎樣的。我愛上你以後,就對上帝存有敬畏了,因為他把我最深的愛情放到一個最適合我的女人身上。因為這個我相信他是存在的。跟你結婚並不是我的目的,我想和你一起變老,一直接受最終等待我們的死亡。你懂麼?」

  王一輕輕一點頭,淚水就溢出了眼眶。

  「我們都不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生活也將是平平常常。最重要的也許就是兩個人能安靜地守在一起。如果你不願離開中國,我可以在這兒生活。如果你能去我那兒,並且也能放棄城市生活,就跟我一起去牧場,做個牧場主的妻子。為了這個,我們必須結婚,因為我的眼睛是藍的,而你的是黑的。」

  「讓我考慮一下,我們現在別談這個了。」王一心裡難過極了。她覺得即將四十歲的女人改變生活比登天還難。

  「你要考慮的只是爭取你的女兒。」

  「別再說了。」王一連連地搖頭,「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不用再說了。」

  「對不起。」康迅取過酒杯遞給王一,「我永遠都會支持你,無論發生了什麼事。」說完他端杯與王一的輕撞一下,一飲而盡。

  王一也喝乾了自己的杯中酒,心裡好像猛然敞開一扇門,豁亮許多。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康迅是不是支持她,她都得迎接。因為頭兒她已經開了。她想起一句男人們常說的話,好漢做事好漢當。她笑了,也覺得自己憑空添了幾分威武。

  「我們真傻,為什麼提前預支痛苦。以後要發生的事,上帝肯定已經安排好了,等著就是了。現在我們輕鬆點吧。」王一的話也掃去了康迅臉上的烏雲。他將紅燒肉又倒回鍋中加熱。

  吃過午飯,他們分別斜靠在沙發的側扶手上,相互觀望著。康迅的目光聚攏而柔和,王一卻十分迷茫,時而生出幻覺,小約站在康迅身後。

  「你想過再有一個孩子麼?」康迅問。

  王一笑笑,等待康迅的下文。她覺得這是個輕鬆的話題,因為離生活很遠。而人總是這樣,一方面面對現實,另一方面又耽於幻想。

  「他的皮膚不是白的也不是黃的,你能想像介於這兩種顏色中間的顏色麼?這樣的皮膚顏色一定透著極強的質感。他的臉會像你一樣,他應該是個男孩兒,男孩兒像媽媽,對嗎?他的眼睛像你一樣大而明亮,也是黑色的,但要像我一樣凹進去。」

  「為什麼要凹進去?」

  「打架時避免傷著眼睛。」康迅不以為然地說,「他的鼻子像我們兩個一樣筆直,但不像我這樣尖銳,要有幾分你鼻子的圓潤。他的頭髮是棕色的,黑色的也行,但要像我的一樣柔軟……你不願意想像一下麼?他會是多麼出色的孩子。」

  「也許。」王一歎口氣,「不過,他會不走運的。」

  「為什麼?」

  「因為他既不是中國人,也不是澳大利亞人。」王一的話在兩個人中間引發了一陣長久的沉默,也許是因為她的話無法反駁,說的是本質。

  康迅離開了一會兒,又返回時,用小碟端來一塊白色的東西。他用刀將它切成大小不等的兩塊。王一看清楚是她喜歡吃的杏仁糖。從美國回來後,她再也沒吃過。「為什麼切得不均勻。」

  「在中國,我聽說是男人吃大的,女人吃小的。」康迅說。

  「那你有沒有聽說中國是喜歡搞革命的。革命後,是女人吃大的。」

  「好,革命萬歲!」康迅將小塊糖放進自己口中,然後把另一塊舉到王一的唇邊。「我喜歡革命果實。」他說。

  王一咬下一半兒。

  「為什麼?」康迅問。

  「我知道你也愛吃。」

  「但你比我更愛吃。」

  「不。」

  「必須吃,不然,我把吞下的那塊也吐出來。」

  王一吃下了另一半兒糖,她覺得這糖的滋味複雜極了,她想,還會有另一個男人這樣喜歡自己麼?

  康迅背手站在窗前,王一坐在沙發也順著他的視角望出去,外面是重重疊疊的樓群。近視,也許會變成每個中國人的通病,除了仰頭看天,人們越來越難看到遠處。而美麗的藍天人們又會覺得它過於遙遠了,彷彿是一個耗盡一生也無法接近的目標。

  康迅在想他的牧場麼?王一在心裡自問。

  「明天是週五,我們都沒課,是麼?」康迅依舊看著窗外,落地窗一側的紗簾被風輕輕吹起,隨後又落下。

  「對,幹什麼?」

  「快起來。」康迅突然轉身對王一說,然後迅速看一下表。「還有四十分鐘。你趕快去廚房把冰箱裡能吃的東西裝好,我去收拾睡袋,十分鐘後我們出發,半小時後有趟公共汽車到霧嶺。」康迅說完往外走,被王一攔住。

  「去霧嶺幹什麼?」

  「那兒有溫泉。」康迅抓住王一的雙胛,「管它那兒有什麼,我們一起出去一次,離開這些該死的樓群,回憶一下自然是什麼,放鬆一下,答應我吧。」

  王一沒說話,她在想別的。

  「對不起,我不是強迫你,我只想鼓勵你決定。你有時需要別人推你一下或是拉著你的手。我們週六下午就能返回來,這樣你可以和小約呆在一起過週末。」

  王一走到窗前,康迅跟在她身後,他從後面擁抱著她,她說,「你看這些樓群。」

  「是的,我能理解。」

  「這就是我的生活。」

  康迅放開王一走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王一的視線。「你要學會對自己好一點兒,這當然是你的生活,可不是全部。」

  「好吧,我聽你的。」王一終於明白了康迅的用心。是的,要想對自己好一點兒,並不十分困難,只要想想明天可能就是末日,動力就足夠了。

  在人們隱隱約約感覺第一場雪就快來了的初冬季節,霧嶺溫泉是個好像被遊人遺忘的地方,據說療養院還開門,只有病人。汽車開到霧嶺前一站合嶺時,與王一、康迅同車的農民們便都下車了。這些農民下車前跟康迅聊得熱火朝天。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誇獎康迅的漢語,康迅便一遍又一遍地謙虛「說得不好,馬馬虎虎吧。」

  「他還會說馬馬虎虎,這中國話簡直到家了。」農民喜出望外地說。

  「你是翻譯?」有一個農民問王一。

  王一笑著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另一個農民說「他的中國話這麼好,還用得著翻譯?!」於是兩個農民會心一笑,目光怪異地又一次投向王一,王一的表情依舊。

  「她是我的朋友。」康迅說。

  「啊。」好幾個農民同時說,於是有更多的怪異目光投向王一。

  「你在中國一個月掙多少錢?」一個農民的新問題為王一解了圍,大家又把注意力單獨集中在康迅身上。

  「不多吧,夠吃飯,夠買衣服,夠買書,也夠買公共汽車票。」康迅說。

  「不相信,不相信,那不跟我們老農一樣了?」

  王一看著車窗外向後移去的山嶺,汽車發出的聲音十分疲憊。她覺得康迅對待這些農民的態度就像是對待不懂事的孩子,以致於使他的熱情和友好都讓王一覺得虛假。

  農民都下車後,康迅立刻調換了座位。王一說,「剛才好像在搞總統競選,累吧?」

  「說話時間過得快些。他們都是些好人。」

  「可不是孩子。」王一挪到康迅原來的座位上,立刻發現椅子是壞的,她必須用力向後頂,才不致於讓椅背落下來。王一看康迅。

  「我向你保證,如果我的椅子舒服些,我肯定不是一個愛多說話的男人。」

  「至少我們可以換著坐。」

  「不。」

  「這不公平。」

  「這很公平,等我不這麼愛你的時候,會和你換坐壞椅子的。」

  車到霧嶺時,天已經黑了。司機從後視鏡裡看見康迅背著大包與王一向療養區相反的方向去了。「住的地方在這邊兒。」司機覺得有必要提醒他們。

  「我知道。謝謝。」康迅大聲說。他和王一繼續向前。

  「這回司機還在看著我們。」王一說。

  「一分鐘後他就會發動汽車下山。」

  「為什麼是一分鐘?」

  「關注別人的熱情維持不了更久。」

  這時,傳來汽車的馬達聲。康迅握住王一的手,兩個人相視一笑。「我們繞過這個嶺,是個溫泉湖。我們可以在那兒露宿。」

  王一覺得此時此刻「露宿」兩個字很有詩意。「我要是告訴你,你會掃興的。」

  「說吧,」康迅拿起王一的手,在唇上貼了一下。

  「我從沒在屋子以外的任何地方睡過覺。」

  康迅笑了。「你以為這會掃我興麼?這就像你告訴我你是處女一樣動聽,你真是個傻瓜。」

  「所以才會碰上另一個傻瓜。」

  「兩個傻瓜在拐角碰頭。」

  「是兩堵牆。」

  「好吧。兩堵牆。」康迅站住,在王一唇上輕吻了一下。

  「再來一次。」

  「不行。」康迅說。「我要是再碰你一下,就一步也走不了了。」

  「還遠麼?」王一脈脈含情地看著康迅,康迅像呼吸芬芳那樣閉上了眼睛,然後搖搖頭。

  儘管康迅搖頭表示路程不遠,他們走到溫泉湖時天還是黑透了,夜空中星星爭先恐後地明亮起來。當康迅拉著王一走近冒著熱氣的水面時,王一覺得這湖小得像個家庭游泳池,但是很美。

  康迅在安頓東西,王一卻出神地看著湖面繚繞而上的水汽。在月光和星光的映照下,水面和天空一樣顏色,白色的水汽讓人產生幻覺:仙境也許不過如此。王一又把目光轉向遠處,儘是些黑暗中山嶺的輪廓。

  康迅安頓好行裝,一切又歸於寂靜。他再一次從後面擁抱她,雙手停在她的雙乳上。

  「這老天好像要帶給我們啟示。」王一看著星空。

  「它讓你做我的妻子。」康迅說。

  「也許是別的啟示。」

  「如果你不答應,它讓我跳進湖水。」

  「我不答應。」王一輕聲說,話音未落,身後的男人已經在水中。

  王一吃驚地瞪大雙眼,看著康迅漸漸沉沒下去。她不知道水有多深,但她不擔心,她知道康迅會游泳。可是水面又重新平靜,她大喊了一聲,「上來吧,別胡鬧了。」

  康迅像水下怪獸一樣猛地越出水面,水只到他的小腹。他幾步走近王一,將她輕輕推倒,「嗨,下面的啟示更加深刻。」他吻著,雜亂無章地吻著,彷彿在引逗王一和他一起開始下面的啟示。

  王一突然笑出聲來。

  「笑什麼?」

  「下面的啟示?」

  「啊哈!」兩堵牆終於在黃色意味下面碰頭了,接著笑成一團。

  王一摟著渾身浸透的康迅,望著皎潔的夜空,這將是一個淫蕩的夜晚,她想,或者淫蕩能在這樣的夜晚獲得新的含義。她多麼愛這個濕漉漉的男人啊!

  二十二

  「今天我媽過生日。」小喬對在看電視的尹初石說。

  「你要我陪你去買禮物麼?」尹初石問。

  「禮物我已經訂好了。」小喬站在門旁抱著雙臂。

  「那走吧,跟你父母好好過一天。」尹初石關了電視,「我等你回來。」

  「你回家看小約麼?」

  「不,我媽說小約跟王一出去了。我呆在這兒看看書,也許睡一覺。」

  「我想……」小喬猶豫不決。

  「有話快說,你可別折磨我。」

  「我想讓你跟我一起去我家。」小喬一口氣說出了這句話。

  「不。」尹初石馬上拒絕了。

  「我就知道你會說不。」

  「我還沒離婚,這不太好。」

  「那怕什麼,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會有很多人去,何必非拉上我呢?!」

  「你怎麼知道會有很多人?!從來都是爸媽我們三個人。我沒有兄弟姐妹,所以節日家裡的氣氛總是有點那個。不過這是我的事,不會勉強你的。」

  「你訂了什麼禮物?」尹初石心軟了。

  「地毯。」

  「那去吧,先去扛地毯,然後去祝壽。」

  「你答應了?太好了。地毯不用去扛,他們會送貨上門的。」

  小喬的父母看見尹初石,絲毫沒有意外的表情,只是熱情地抱怨他們來的遲的。小喬的母親打過招呼之後又進廚房忙活去了,客廳裡小喬也急於把尹初石扔給爸爸,「你們早就認識,所以我不用陪你們了。」說完她也去了廚房。

  小喬的父親戴林是老知識分子,修養甚好,但並不妨礙將自己的冷淡準確地傳達給尹初石。他客氣地跟尹初石聊報社的事,絕口不提那本畫冊的事。尹初石聽小喬說,畫冊出版可能要拖一段時間,但沒有其他問題。戴林的態度尹初石能夠理解,他也是小約的父親,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女兒也帶回一個有孩子的未婚夫,他也不會十分熱情。況且他還不知道,小喬父母對他目前的婚姻瞭解多少。他有點後悔答應小喬同來,但一想小喬難過的樣子,又覺得該來。

  門鈴響了。尹初石站起身,他只是想讓小喬的父親從他這側出去,不用再經過另外的沙發。但戴林擺擺手,他說,「還是我去開。」他以為尹初石起身是為了開門去。他的話傷了尹初石。尹初石心想,這太過分了,我還不至於以為自己成了這兒的主人之一。

  送地毯的人將地毯豎到客廳的牆角,便離開了。小喬說再過二十分鐘便開飯,她對她爸爸說,開飯前不准打開地毯看花色。她離開後,父親對尹初石說,「有地板還要買地毯,小喬這孩子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尹初石從前與戴林兩次接觸中獲得的好印象,在今天他進門後的幾分鐘裡破壞殆盡。他想,狹隘是人致命的敵人。他希望他到了戴林的年齡,多少能通達一些。

  「她不知道該要什麼。」

  要是戴林不是小喬的父親,他不會讓別人這樣說小喬,尹初石想,但他是小喬的父親,尹初石一句話也沒說,他喝了一口茶,戴林抓起了桌上的報紙,尹初石點點頭,離開了。

  廚房的氣氛卻是別樣的,兩個女人興高采烈地交談著。尹初石心情頓時好轉許多。他輕咳一聲,小喬立刻回身,她說她給嚇了一跳。小喬的母親親熱地用胳膊肘向外推尹初石,因為她的雙手沾著麵糊。她說,「你快進去坐,這不用你,淨是油煙子,快進去吧。」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您?」尹初石對小喬的母親說。母女倆一聽,立刻爆發一陣大笑。

  「我贏了,你得請客,媽!」小喬撒嬌地說。

  「笑什麼?」尹初石親切地問,他被快樂的母女感染了。

  「你一進來,我就認出你是那個孝順兒子,我們在四方飯店見過面的,你向我打聽我的那套衣服。我跟好幾個人說過你,這年頭真是很難碰這麼孝順的兒子。剛才我跟喬喬說這件事,我說你肯定忘記這回事了。喬喬說你不會忘,還跟我打賭。」小喬的母親一邊攪拌麻醬一邊說。

  「媽,你是個有魅力的女人,誰能看一眼就忘啊?對不,初石?」

  「是的,我沒忘。」

  「別聽這丫頭片子瞎說,她從來沒正經的。」

  「媽,當初石面你這麼誇我,會嚇跑人的。」

  「不過,這次喬喬眼光不錯,女婿就像……」

  「媽,用詞不當。」

  「哎呀,早晚是這麼回事。」小喬的母親很喜歡尹初石,尹初石也識破了小喬的詭計,這一切她事先已經安排好了,他根本不是什麼不速之客。「你女兒多大了?」

  「虛歲十三。」

  「這麼大了,多好。」小喬母親點著煤氣灶,「再生個大胖小子吧,我給你們看著。」

  尹初石給小喬使了個眼色,小喬隨他出來,他們一同進了衛生間。尹初石靠在門上,問小喬,她到底跟家裡說了什麼?

  「什麼都說了。」

  「說我離婚?」

  「快離婚了。」

  「你媽好像不在乎,我是不是離婚。」

  「她跟我爸一樣在乎,她今天態度大轉變就是因為發現你是她心目中兒子的偶像。她指望你也變成孝順女婿。她有點瘋,但這些你都能理解吧,他們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親人,對我來說,他們和你一樣重要。要責怪,你責怪我,不要責怪他們,他們是老人。」

  尹初石無言以對,但心裡十分彆扭,他有種預感,他進入這個家庭,接下來要走的路需要他披荊斬棘。

  小喬母親的熱情和父親禮貌之下的冷淡,在飯後鋪地毯的過程中,都表現到了極致。尹初石作為最強壯的勞動力,自然要干力氣活。小喬的父親絲毫沒有過來搭把手的意識。他畢竟也是男人,總比小喬更中用。尹初石這麼想卻不能這麼希望。

  「我真不懂你為什麼買這東西。」不幫忙的父親說。

  「我不是怕你們涼麼!」

  「我們說過地板涼麼?」

  「行了,你沒發言權,女兒是送我的生日禮物。」小喬的母親要丈夫停止評論。

  小喬費勁地幫助尹初石挪動櫃子,小喬的母親說,要是把地毯壓到櫃子底下,會壓出印痕的。

  「可地毯太大了。」尹初石說。

  「將另一頭捲起來就行了。」小喬母親說。

  「好吧。」尹初石和小喬一起照老太太說的鋪好了地毯,小喬拉尹初石去衛生間洗手。待他們重新回來時,小喬的母親還站在地毯上考慮。「有什麼不妥麼?」尹初石問。

  「這麼鋪像是臨時的感覺,不舒服。」

  「那再挪挪吧。」尹初石建議。

  「算了,太麻煩了,明天找小時工來鋪吧。」

  「沒關係吧。」尹初石克制自己,「喬,過來搭把手。」

  「媽,這回你想好了吧。」小喬生氣地說。

  「這有什麼想不想好的,鋪地毯又不是蓋房子,試著來,不合適再調動。」

  「媽,你……」

  「我不是說明天找小時工來鋪麼?!」

  「那你找小時工去吧。」小喬把扯在手裡的地毯摜在地上。

  尹初石只好一個人去鋪,小喬母親過來幫忙。她說,「要不不鋪了,捲起來放在那兒,等你們結婚用。」

  尹初石一屁股坐在地上,腦袋裡轟轟亂響。

  小喬並沒有吸取這次不愉快的教訓,她說反正將來他們也不跟父母一起生活。尹初石對小喬的這樣說法無言以對,事實或許就是這樣。但他發現小喬有個驚人的變化:她越來越熱衷和尹初石一起外出,甚至也不計較場合。尹初石為此十分煩惱。

  聖誕節前兩天,小喬問尹初石過節怎麼安排。尹初石直截了當地說,打算跟女兒一起過。小喬過了半天才說,「應該。」

  「你呢?」尹初石問。

  「明天我有個朋友搬新房,他找了幾個老朋友去他家聚聚,你跟我一起去吧。」小喬並沒有直接回答尹初石,反而提出意外的邀請。

  「我去幹嘛?」

  「去看看他們家新房,據說是超水準的裝修,開開眼界。」

  「我不想開眼界。」尹初石覺得小喬的做法很刁蠻。

  「那就去開開心。」

  「好,我去。」尹初石不想再多說下去。「幾點?」

  「你下班後來就行了。麗景公寓K223.」聽小喬說完,尹初石忽然糊塗起來: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欠這個女人的?他覺得對小喬在一般的小事上說「不」,越來越不容易。

  小喬到朋友家時,主人正式宣佈人到齊,可以準備開飯。小喬沒說過一會兒尹初石要來,她想讓老朋友驚喜一下,便極力阻撓開飯,說無論如何得先參觀房子。女主人非常支持小喬,並把小喬拉到一邊兒,說過一會兒有特殊節目。小喬勉強笑笑,她已經沒有精力再對別人的特殊節目感興趣了。

  大約半小時後,門鈴叮咚地響了。小喬說「我去開門。」女主人也附合小喬,好像開門這殊榮非小喬莫屬。但女主人跟在小喬身後。

  小喬拉開門的瞬間表情,在尹初石看來豐富極了,由驚愕轉成憤怒,又由憤怒轉成無奈,再由無奈轉成了裝腔作勢。

  李小春站在門前,捧著一大束鮮花。

  尹初石站在李小春側後,拿著一瓶白蘭地。

  女主人一把將李小春拉進房裡,這時也看見了後面的尹初石。小喬將尹初石拉進來,她立刻轉向大夥兒,將尹初石介紹給大家:「我的朋友,初石。」然後對在尹初石前面進來的李小春微笑著打個招呼,「你好。」

  來的人都是小喬經常往來的朋友,自然不會讓小喬難堪。大家熱情地跟尹初石寒暄,並做自我介紹,也有人跟小喬打哈哈,「小喬,是什麼樣的朋友啊?怎麼忘了說定語?」

  小喬嘻嘻哈哈地跟大家應酬,尹初石認為自己至少沒白來,在小喬的環境下,她好像換了一個人,而不僅僅是一副面孔。在尹初石眼中,她從前的可愛,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寧靜端莊,迅速融化。不久,尹初石發現注視小喬而沒參與大伙聊天的人不止他一個,與他腳前腳後進來的年輕人,透過縈繞臉前的煙霧,盯盯地看著小喬。小喬正在講一個和房子有關的故事。

  「那次,我出差去成都,當地的一個朋友來看我,跟他一塊來的是他的兩個朋友。其中一個一個人住兩居室,我那位朋友勸這人回他媽家住,把房子暫時借給我,省得住賓館,省下的錢大家喝酒。」

  尹初石的目光一直隨著小喬,但她沒看他,一次也沒有。

  「那人不高興了,他說,把我的覺悟看得這麼低啊!我幹嘛回家住啊,我不回家住,小喬也可以住我那兒,別的覺悟我沒有,性別覺悟我高著吶,絕不會跨近雷池半步。」小喬講到這兒,她的朋友們已經開始捧場地笑了。尹初石卻覺得小喬一次也不往他這兒看,像個戲子似的在那兒表演,與他身旁的年輕人有關,他覺得小喬在迴避什麼。

  「我說,我還是住賓館吧。那人說,真不相信我有覺悟?我說相信。他說,那還擔心什麼?我說,我擔心我控制不了自己,您近在咫尺,我肯定慌。」小喬說完,除了尹初石,大家都笑了。尹初石依舊在等待小喬的目光,他要從她眼睛裡找出答案。笑聲過去了,不時還有人補充性地又笑了幾聲。他們一定認為小喬幽默極了,尹初石想。

  這是一個二十多米的廳房,沙發擺放的很分散,在沙發圈成的空地上,放著四盆花草,有兩種尹初石叫不出名字,另外兩種分別是龜背竹和梔子。小喬坐在尹初石的斜對角上,儘管植物不阻礙人們互相觀望的視線,小喬仍舊不看尹初石。

  尹初石想問問身邊的年輕人,在哪裡做事,沒等開口,那年輕人已經朝小喬走過去。女主人走過來,坐在空下來的沙發上,她問尹初石,「你在哪兒上班?」

  「噢,我在報社。」尹初石敷衍著。他看見那人坐到小喬的沙發扶手上,小喬立刻站起身,離開他,和另一個坐在三人沙發上的女朋友擠在一起坐。那人又跟過去,這時,小喬終於瞥了尹初石一眼。她的目光膽怯怯的。

  「在哪個部門?」女主人又問尹初石。

  「啊,對不起,過會兒再聊。」尹初石起身朝小喬走過去。他把小喬從沙發上拉起來,「你不舒服麼?」尹初石低聲問。

  「喬喬,介紹一下吧。」站在尹初石身後的李小春說。

  「好吧。」小喬突然又恢復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這位是我的朋友尹初石。這位是李小春。」

  「幸會。」李小春笑容滿面地把手伸向尹初石。「我也是喬喬的朋友。剛從深圳回來。」

  尹初石沒有與李小春握手的意思。他說,「對不起,改天再聊,今晚,我們還有別的事。」

  「好的,好的。喬喬,你還住那兒吧,我找時間登門拜訪。」李小春毫不介意尹初石的態度。

  「我們突然想起來,今晚還有點別的事,先走一步了。抱歉了各位。」小喬對大伙說。

  尹初石和小喬一起往門口走去,大家紛紛說再見,沒有一個人提出挽留。尹初石心裡明白,在這個圈子裡,李小春曾經是常客。女主人十分不安地想向小喬解釋幾句,小喬不肯給她機會,她說,「你快回去,不用送我。」

  他們來到街上,尹初石提議走回去。剛過下班的高峰時間,街道開始冷清起來。這是男人們讀報,女人們下廚房的時候,尹初石想。他默默地走在小喬身邊,有些懷念那剛剛逝去的生活。他茫然地思慮著,如何剔除改變帶來的另一種東西——混亂。尹初石像所有處在這種境地的男人一樣,一籌莫展。

  「你要是想知道什麼,直接問吧,別不說話。」小喬說。

  「問什麼?」尹初石覺得離開那群人,小喬又變回可愛的模樣。

  「你想知道什麼,就問什麼唄。」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怕李小春?」

  「我怕李小春?」小喬好像在問自己。

  「為什麼?」尹初石想知道。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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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誕節的下午,王一直接去學校找小約。校園靜悄悄的,收發室的老頭兒告訴王一,下午老師體檢,學生不上課。王一併沒有馬上離開操場,和大學校園相比,中學就像農家的庭院。她回想起自己當年讀中學的情景,每次走進校園,她都有愉快的心情。我曾經有過的生活過於順利了,她想。

  在學校門口,王一碰上提前從醫院回來的王老師,她是小約的班主任。她熱情地邀請王一去辦公室小坐。王一拒絕了,她並不是十分認真地詢問了一句:「小約表現怎麼樣?」

  「不錯。」老師馬上說,她很年輕,剛從學校畢業不久,臉上的稚氣還沒全消。「我很喜歡尹約。」她說這話的時候,王一覺得她和小約都是孩子。

  「她有時候嘴很厲害。」王一說。

  「她很有頭腦,看過的課外書可能比我還多。」

  「這不可能。」王一謙虛地說。

  「我跟小約挺好的,有時候我們一起去看電影。」王老師坦白地說。

  「是麼?」

  「一下課,我們就不僅僅是師生關係。」

  「這……這可太好了。」王一不知道說什麼表達自己複雜的感受,如今還有這樣的老師,這讓她吃驚。

  「小約最近住她奶奶家?」王老師突然轉了話題。

  「是啊!」王一含混地說。

  「沒什麼問題吧?」王老師又問。

  「小約說什麼了?」王一問。

  「她覺得換個地方住也不錯。也許她還小,意識不到另外一些問題。我沒別的意思,小約是我學生,也是我的一個小朋友,我能幫她。」

  「我明白,真是謝謝你,老師。」

  「家庭對孩子很重要。」王老師說。

  「是啊,我知道。」

  推開家門,王一感到熱騰騰的晚餐氣氛撲面而來,久違了,不僅是小約去奶奶家之後這氛圍才消失。那以前,總是王一先回家,動手做飯。如果那時她營造了這種氣氛,那麼感受者也不是她。每天做飯不但使人忙碌,也會讓感覺變得遲鈍。不管怎麼說,今天她回家,房子不是清冷的,這讓她高興。她脫鞋時,深呼吸幾口廚房飄過來的肉香,夾著淡淡的奶油味兒。

  「媽,你肯定猜不到。」小約從廚房跑出來,幫王一接過手裡的東西。

  「那我不猜了。我剛從你學校回來。」

  「下午不上課,你必須猜。」

  「猜什麼?」

  「猜我爸在廚房做什麼?」小約說著攔住王一,「猜一次再進去。」

  「在創造。」王一折回臥室,換衣服。

  「在創造,是什麼意思?」

  「創造一種美麗的霧。」王一笑著說,心裡卻很酸楚,她已經開始嘲弄尹初石的努力。

  「小約,過來幫我一下。」尹初石在廚房喊,小約應聲出去。

  王一換好衣服來到廚房,尹初石和小約一起正齊心合力地將一塊蛋糕送進烤箱。

  「我們在做蛋糕,你能猜到麼?!」小約驕傲的口氣裡想告訴王一,她不能猜到,彷彿他們剛送進烤箱的不是蛋糕,而是原子彈一類的高精尖玩意兒。

  尹初石對王一輕輕笑笑。「不知能不能好吃。」他好像是做錯事的客人,笑容裡夾著歉意。

  王一像主婦一樣從容地揭開煤氣灶上的鍋蓋,裡面是紅燒肉。「還得再燉一會兒。」尹初石在一旁說。

  「媽,你說,我爸是不是屬於還有希望的那類人。平時不做飯,一做就做高難動作的。誰能相信一個平時不做飯的男人會做蛋糕?」

  「別胡說,我怎麼不做飯了?以後我會常給你做飯的。」尹初石說著瞥了王一一眼,她正在洗西紅柿。

  「那我就自動減肥了。」小約說。

  「好像不需要再做什麼了,我弄一點青菜就行了,你們進去吧。」

  小約先走了,她說要去看電視。尹初石也要離去,王一叫住了他:「我希望你現在說話不要暗示。」

  「我暗示什麼了?」尹初石很惱火,但盡量壓低聲音。

  「以後我會常給你做飯是什麼意思?」

  「我沒說錯。」尹初石話一出口,王一便要反應,「好,別激動,我道歉。以後我說話更加小心,儘管這遲早都會變成事實。」

  王一又是一個人在廚房忙碌時,心情十分煩亂,再也沒有往日有些近似麻木的安寧。一方面她喜歡三個人重新聚到一個屋頂下的氣氛,它是輕鬆親密的。但她的歡喜被隱藏在心中很偏遠的角落,另外的情緒妨礙她正常將它流露出來。她知道這氣氛就像孫悟空的戲法,隨時都可能灰飛煙滅,被一個即將分崩離析的家庭現實取而代之。她也惦念康迅,對他來說,聖誕是個重要的節日,可她得為女兒慶祝生日。她還記得康迅說「她可真幸運,這一天過生日」時的目光,那目光裡有幾許無奈。

  電話鈴只響了一下,尹初石便拿起了聽筒,小約在另一個房間看電視,他並不用顧慮什麼,好像電話只可能是兩個人打來的:要麼小喬,要麼鬼子。

  「生日快樂。」小喬在電話裡說。

  「你要幹什麼?」尹初石口氣很硬。

  「祝生日快樂。」

  「我不過生日。」

  「你女兒過生日,我知道,可對我都一樣。」

  「你在哪兒?」

  「在你送我來的地方,自從你走後,我還一動沒動吶。」尹初石臨回家,將小喬送到她父母家。他不願再回憶哪怕一次這之前發生的事。「

  「沒事吧?我掛了。」尹初石說。

  「看來房間裡只有你一個人,說話不用暗語了。」

  「掛了?」尹初石又強調一次。

  「隨你便,只要你不後悔。」

  「你不要再這樣任性下去,我求你了。」

  「你不用求我,我也沒做什麼呀。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為什麼怕李小春。」

  「我們另外找時間談好麼?」

  「不好。」

  「那好,你說。」

  「我拍過一大堆裸體照片,底片現在還在他手上。」

  「說話啊?」小喬說。

  「說什麼?」尹初石說完就聽見了電話切斷後的忙音。

  「爸,出來,跟我一起迎接蛋糕。」小約的聲音像突然切入的急剎車聲,使尹初石馬上掛好聽筒,走向廚房。

  小約激動地站在烤箱前,搓著雙手,等待記時器走完最後幾秒鐘的路程。王一靠在陽台門旁,若有所思地看著女兒,她偶爾瞥眼尹初石,他總能提早閃開自己注視妻子的目光,於是兩個人都將目光聚攏在小約身上。

  「蛋糕,啊,我求求你,一定要好吃,別讓我對尹先生失望。」計時器停上了,小約叨咕著,不肯馬上打開烤箱。

  「打開吧。」尹初石也被即將出爐的蛋糕吊起了胃口,「別再製造懸念了。」

  「幹嘛要製造,生活中充滿了懸念。」小約說著打開了烤箱,立刻飄出一股奶香。

  尹初石戴上棉手套,小心地將蛋糕取出來,淺褐色的蛋糕外表十分誘人,看上去這是一塊成功的蛋糕。

  「快把巧克力澆上。」尹初石將蛋糕放到廚房的案板上,小約將事先融好的巧克力淋到蛋糕上。

  三個人圍坐一起,舉起各自的手中杯,尹初石和王一像兩個心懷鬼胎的人,幾次交換了目光,但雙方都不太清楚從對方目光中獲得的含義。

  「乾杯。」小約又將自己手中的酒杯高舉一次,她的飲料被允許摻了一點兒啤酒。

  「祝你生日快樂。」王一說。

  「也祝上帝快樂。」尹初石說。

  「祝爸爸的蛋糕大獲成功。」小約又說。尹初石被女兒真心誇獎打動了。他想,如果有機會,他以後會常給女兒做的。

  「乾杯!」三個人這一次異口同聲地說道,每個人的酒都因為用力碰杯,濺出來一點兒。尹初石一飲而盡,然後輕輕放下酒杯。王一看見他含在眼中的淚光。女兒並沒有察覺這些,她催促王一,也喝乾杯中酒。

  王一喝盡了自己杯中的酒,尹初石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爸,你怎麼了?」小約問道。

  王一為尹初石取來毛巾,遞給他的時候,她在他的手上緊握了一下。尹初石笑著點點頭,他也許想告訴王一,他知道該怎樣掩示。他擦乾眼淚,將毛巾像農民那樣搭在脖子上。他說,「我老了,人老了就糊塗,一糊塗就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麼?」小約追問。

  「想不明白生女兒有什麼用?」尹初石盡量讓小約相信,他的眼淚只是因為感傷,現在感傷也過去了。

  「好啊,」小約馬上也順應了爸爸的情緒變化,「我都這麼大了,你還沒想明白!」

  「想明白了,我養大你,最後讓別人娶走了,賠錢買賣。」

  「你怎麼不想,有一天你老了,走不動了,女兒我會推著你上街看大汽車的。看完大汽車我還給你買好吃的,給你洗衣服,給你捶腿。」

  「整個一個丫環。」

  「我還能把我丈夫的錢偷回來給你。」

  「可別把這打算過早露出去,不然誰還會娶你啊。」尹初石情緒轉好,氣氛也隨之輕鬆。

  「怕什麼,警察肯定有興趣要我。」

  王一看著父女倆的調侃,心想,如果離婚她將再也看不到這樣的場面,永遠也看不到了。

  「切蛋糕吧!」尹初石對小約說。

  「蠟燭!」小約對王一說。

  王一取回蠟燭的時候,也帶回了生日禮物。尹初石將蛋糕端上來,王一小心地插上十三根蠟燭。小約打開王一的禮物:一個精美的音樂盒。小約打開盒蓋,奏出的音樂是《友誼地久天長》。

  「太好聽了,謝謝你,媽媽。」小約說。

  「小約,媽媽希望你永遠帶著這個音樂盒,不管是上大學,還是……」

  「我肯定會帶著的。」

  「我也有一個。以後你上大學,離開家,我們互相想念時,可以同時聽這個曲子。」

  「也應該給爸爸買一個,這樣我們三個人就能連在一起了。」小約說完又讓音樂盒響起來,「不過,你可以和爸爸共用一個。」

  「我明天去再買一個。」王一起身離開的時候,淚水湧了上來。

  像天下所有的宴席一樣,小約的生日晚餐按照習慣的程序走向了終結。她吹熄了蠟燭,她說她在心裡許下了心願。她吃了兩塊蛋糕,她說蛋糕吃起來比看上去還好。她穿上尹初石送的旱冰鞋走了幾步,她說,再在我自己的床上做個美夢,「我可真高興。」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將父母留在了一種複雜的心境之下。

  尹初石坐在沙發上,王一將一杯熱茶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他馬上欠身致謝。王一笑笑坐到尹初石旁邊的單人沙發中,她不習慣尹初石的致謝。

  「我坐一會兒就走。」尹初石說。

  王一點點頭,沒說什麼,她看著自己的丈夫,彷彿要尋到一點他與別的女人一起生活後的改變。尹初石連喝幾口熱茶,覺得很熱。他解開羊毛衫的鈕扣,也順手將袖子向上推起來,王一看見他右手臂上的一道劃傷。

  「不小心劃破了。」尹初石沒有重新蓋上傷口,他用手輕碰一下傷痕,還是很疼,他皺皺眉頭。

  「你過得怎麼樣?」王一問。

  「挺好,你吶?」尹初石不喜歡王一在看見傷痕後做出這樣的詢問。

  「挺好。」王一甚至連回答的口氣都與尹初石的一樣。「小喬呢?」

  「她回父母家了。」

  「是這樣。」王一聲音很輕地自語著,但她通過這三個字將自己的內心晾給了對方,她剛才被感動的機會,只不過是另一個女人隨手扔給他們的。因為那個女人回父母家了,他們才會坐在一起。她這樣想的時候,絲毫沒認為自己不講道理但是尹初石卻是這樣認為的,他覺得他的苦心皆付諸流水,誰讓他是男人吶!他想馬上告辭,電話鈴又響了。

  「喂?」尹初石接了電話,然後又將電話遞給王一,「找你的。」

  王一接過電話,「他現在在哪兒?」王一說完,又用英語重複了一遍,珍妮的漢語不太好。最後她說,「我能。」王一放下電話,坐到尹初石旁邊。也許是電話的原因,尹初石下意識地向後挪挪,他想離王一遠點。

  「是他的一個朋友,他現在在醫院裡,高燒40℃。」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尹初石嘴上這樣說,心裡還是有些不安,一個男人高燒40℃,肯定很危險。

  「請你允許我去看看他。」王一懇切地說。

  「隨你便,這跟我沒關係。」尹初石心軟了。

  「謝謝,我以後再解釋吧,謝謝你。」王一哭了。尹初石不明白她的眼淚從何而來,感激自己,還是擔心另一個人?

  王一走後,尹初石躺在沙發上,不停地回憶王一接電話時的焦慮的表情。如果我病在醫院,她也會這樣擔心的,尹初石想,但我是她共同生活了這麼多年的丈夫。而另一個人她不過剛剛認識……

  一想到自己的妻子深愛著另一個男人,尹初石便感到無地自容。他一次又一次地按捺自己,不去打王一,哪怕只是打幾個耳光;不去把眼前的一切砸得稀爛;不去殺死那個藍眼睛的鬼子……他總是被隨之而來的內心的自責提醒:他允許自己的同時,已經無權要求別人。如果說存在著罪,那麼他的是根源。每當想到這裡,尹初石心中便升起一股力量,將他對別人的忿恨引向自己。他覺得自己的心正在衰竭,再也無力帶領他擺脫這一切。而後他覺得自己慢慢融進了一片黑暗的死寂中,他理解這便是承受。

  他伸手將落地燈調暗一點兒,手臂縮回時他又看見自己的傷痕。小喬手上的那只從新疆買的舊戒子也許還沾著他的血肉。他打了個寒顫。他想不好,在女人面前,上帝最終要把他塑造成怎樣的一個男人?他面對女人的優柔最終會帶給他帶給與他關聯的女人怎樣的命運?他無法對女人下狠心,這最終又是該怎樣評價的一種品質呢?

  自從李小春出現後,小喬並不向尹初石解釋她不安的原因,直到她今天打來電話。她比平時工作時間延長了。尹初石問過一次,她是不是想談談,但小喬說關於李小春她不願多說,她說不願髒了自己的舌頭。尹初石能夠理解這一切,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過去,而許多女人的過去並不像王一那樣平淡。但他沒想到小喬爆發的導火索竟是他回家和女兒一起過生日過聖誕節。

  「你真的要拋下我一個人回家去嗎?」他記得小喬在他出門前這樣問他,他覺得意外,因為這已經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你什麼時候才把這兒當成你的家?」小喬指指地板。

  「你別回去了,就這一次,行麼?」小喬又說。

  「你怎麼了?我們不是說好了麼?」

  「可我現在需要你。」

  「我不懂你到底是怎麼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

  「該回來的時候自然回來。」尹初石說。

  「也許那時一切都太遲了。」小喬將一把鋒利的水果刀拿在手裡。

  「你在威脅我?那你看看結果是什麼。」尹初石毅然地離開了。

  他走出樓前的那片陰影,陽光溫和地照在他的臉上。他想繼續向前走,然後向左拐便是回家的方向。有幾個行人朝他相反的方向走過去,他彷彿看見那些人的表情是急切的,正要趕往他身後的出事地點。於是他無法再向前走了。他罵了一聲,他媽的,便折回來,三步並作兩步竄上樓梯。他忘了自己的話才剛剛出口,甚至也忘了自己還是個男人。他用鑰匙開門時,好像已經看見鮮血順著小喬的手腕向下滴落……

  小喬還拿著那把水果刀坐在原先的地方。他朝她伸出雙臂的同時,小喬也扔了刀子,伸出雙手抓住了他,他的劃傷就是這個瞬間裡的事情。他緊緊地抱住小喬。他說,別再胡鬧了,小喬說不鬧了。他說他必須將小喬送到他父母家,小喬無奈地點頭……

  尹初石看著窗外的夜空,思絮又飄回這個夜晚的空寂中。他想,明天早晨他遇到的第一個人生問題,將是女兒問他,媽媽去哪兒了?他有許多種回答,他此時此刻在心中問自己,他最寧願的回答是哪種?他想他最願意告訴女兒實話:她的媽媽去看望男朋友。可是人有時不能做自己願意的事情,原因很簡單,因為願望有時是卑下的。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來。

  「喂?」他說。

  「今晚我不能回去了。」他又說,「你現在在哪兒?」他問小喬。「你聽我說……」對方又先比他掛上了電話。

  「沒人想聽我說。」他說完也放好了電話,他希望這電話永遠都不要再響了。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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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誕節過後,尹初石又和前段時間一樣,將生活的重心移向小喬這兒。他上班採訪,找時間去看女兒,有時電話偵察一下,發現王一不在,就溜回家取些需要的物品。他奇怪小喬沒再跟他吵,與小喬安靜度過的這幾天讓他滿意,他甚至不希望再有什麼根本性的變化。但天不隨人願也是常有的事。

  一向很活躍的小喬,這幾天很消沉。沒事的時候,常常一個人蜷在沙發上出神。尹初石關切地詢問過幾次,小喬都說,一切正常,她只是想一個人靜靜地思考一下。見她這麼說,尹初石似乎很高興去幹自己的事。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小喬又出神兒地盯著屋頂看,尹初石問她是不是還擔心李小春手上的照片。

  「你怎麼看這件事?」

  「你們曾經好過,拍幾張裸體照片也不至於大驚小怪的吧。」尹初石回答。

  「你不嫉妒?」

  「我那時還不認識你,怎麼嫉妒啊?」

  「我應該表揚你,多麼好的男人啊,愛你但不嫉妒。」小喬口氣有些嘲諷。

  「喬喬,別又把事情往偏處想。我心裡當然不舒服,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我總是追問你,你能好過麼?我不願意讓一件過去的事情再回頭打擾我們,憑添那些無謂的煩惱幹嘛呀?你應該這麼想,因為我愛你,我才相信你,包括你的過去。即使你過去有什麼事做錯了,那又怎麼樣?誰不犯錯誤?這一點都不妨礙我對你的愛。但別亂想,啊,我不追問你就是不嫉妒,不嫉妒就是不愛你?!這簡直是混蛋邏輯。也許有的男人認可這個,但我不是那種男人。喬喬,尊重和相信才是愛情最好的基礎,你說不是麼?」尹初石的話彷彿是春天的霏霏細雨,溫柔地浸潤著小喬的心,她愛聽這普通的道理被尹初石如此溫柔的闡述出來,如果不跟這樣的男人廝守一輩子,還不如死去的好,她想,她太愛身邊的這個人了。這幾天她對他的猜度懷疑都被這溫暖肺腑的話語驅散了。她要永遠保有他,哪怕放棄自己的一切,只是為他活著。

  無論小喬,還是別的人,無論男人,或者女人,當愛情變成超越一切的情感,一不留神,佔有慾就會在她(他)忽視的瞬間裡置換了愛情,佔有常常和愛情打著相同的旗號,人們那麼願意說,是因為愛才會起意佔有,這聽起來似乎也合情合理。但兩者本質的不同是無法混淆的。人一旦為佔有而努力的時候,魔鬼也會隨之而來,使你接近對方的努力,最終都變成離對方更遠。許多愛情的悲劇都在佔有和愛相互置換的瞬間完成了。而這些悲劇的主人公因為忽視了這一點,永遠都無法拋棄心中的忿恨。

  小喬並沒有仇恨對方,只是十分迷茫。她自己也沒搞清楚,尹初石沁入心腑的話語,竟然會在很短的時間,被李小春的另一番話撼動了。而李小春的這番話,她聽的時候已經反感了。

  李小春找上門來,小喬並不吃驚,意料之中的事。李小春兩年前與她告別的時候,小喬已經知道再見到他是無法避免的,儘管他當時感傷地說,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面。他還說,他會想念她的,無論他在深圳,還是在家鄉。小喬覺得李小春把自己扮成個即將出征的戰士十分可笑,但心裡還是湧起一陣難過。畢竟有那麼多個日夜他們是廝守一起的,儘管他們已經分手,而且有了各自新的感情生活。

  李小春走後,小喬認真想過,她對李小春懷有的感情到底是什麼?仇恨還是別的?她想,她恨李小春,任何時候她都願向自己證實這一點。李小春用那些裸體照片阻止她離開他時,她便開始恨這個男人。但裸體照片也的確把她嚇住了。她不能想像她離開李小春後,她的裸體照片在這個城市被傳閱。最終她還是離開了李小春,她想,也許仇恨是比恐懼更強烈的感情。她還記得那一夜她幾乎沒睡,腦海中不停出現的情景都是李小春到處散發她裸體照的複印件。她也恨自己,一時孟浪照了那些照片。

  李小春沒有那樣做,很快又有了別的女人,小喬以為這是李小春不把事情做絕的原因。很快她便發現自己錯了。李小春不公開這些照片是為了永久保留讓小喬妥協的特權。小喬這時更加仇恨李小春,因為她發現他壞得精道:他要是公開這些照片,只會帶給他一種效果,讓小喬難受一次。但是不公開,準確地說是讓小喬明白,隨時都有公開這些照片的可能,效果就複雜了。李小春開始不定期地拜訪她,三個月一次,有時兩個星期一次。當他像個不懷好意的警察一樣,在小喬的屋子亂轉,尋找一點別的男人遺留下來的痕跡,然後加以嘲諷的時候,小喬真想殺了他。但是她漸漸地習慣了這樣的拜訪,她的虛榮心也在這樣的拜訪中得到某種程度上的滿足。她想,他有別的女人,但還是偶爾來看她。他來看她並不企圖實質的不軌行為。他有時伸手摸一下小喬的臉,被打上一掌,罵上幾句,也不介意。他嘮嘮叨叨地向小喬抱怨他認識的女人,也嘲笑小喬結交的新男人。分手時,他明知道沒用,但還是忍不住說幾句勸小喬迷途知返的話。小喬總是不屑地說,說不定誰在迷途吶!李小春說,總是女人在迷途上。

  李小春離開時,她和李小春的關係就在這樣的狀態下。對她而言,李小春已經變成一個無害的益鳥。她為過去的事仇恨他,但又為什麼接納他,她一直想不好。認識尹初石以後,她想,她沒有力量永遠將李小春拒之門外,是因為他一直沒真正愛上什麼人。現在她深愛著尹初石,她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能夠將一千個一萬個李小春拒之千里。那時李小春也在千里之外的深圳。當他回來時,小喬和尹初石的關係又好像是一隻裂了縫的雞蛋……

  小喬覺得李小春變了,至少兩年之後的來訪沒有故伎重演。他依舊巡視小喬房子的陳設,但沒有拿起一個什麼玩意,問小喬是哪個男人給她買的。過去在李小春眼中,小喬的一切東西都是別的男人買的,好像小喬自己掙來的只是一疊廢紙。

  「沒想到深圳也是一個革命熔爐,居然也把你這樣的人煉出新氣象了。」小喬一點也不想在重逢之際表示些許友好,對她來說,李小春仍舊是不速之客。

  「我一聽你說話,就知道你在怎樣做女人方面絲毫沒有長進。不過,故步自封有時意味著進步,你懂麼?」

  「俺不懂。」

  「你去南方看看,現在哪還有女人說話像你這麼難聽的?人家都是你愛聽什麼說什麼,分寸盡量把握在肉麻和心動之間。把握好了分寸,財源滾滾來。」

  「你也沒少為肉麻和心動掏腰包吧?聽說你混得不錯,娶了幾房太太了?」

  「對,你就這麼說話,沒壞處。不會有一個男人掏錢買罵。在深圳我一為那肉麻掏錢時,就想你,喬喬,你就像我一個哥們似的。我一想你,就覺得親。」

  「會說話了?睜大眼睛看看,我這兒可添了不少男人給買的東西,可惜他們都不姓李。」

  「別那麼小心眼兒,總記得我過去在你這兒發酸的事情幹啥?我那時不是也沒見過世面麼?我這次來看你,可是想拯救你。」

  「我既沒感到水深,也不覺得火熱,拯救我幹嘛?」

  「你認識他老婆,他女兒嗎?」李小春直接奔向目標。

  小喬怔住了。

  「他真的能捨下她們跟你過?」

  「就算他能拋下這些,深愛你,為什麼還不離婚。我向一個朋友打聽,還說他們兩口子過得不錯呢!」

  「他現在愛你,就算這樣,你沒缺點毛病?時間一長,你能保證他永遠愛你,不後悔跟他老婆離婚?」

  「你要幹什麼,李小春?不願呆就走。」小喬的心被李小春的話攪亂了。

  「我知道你太驕傲,不願面對現實。可是現實就是現實,你睜著眼睛不看它,倒霉的是自己。他說他為了愛你如何如何,說不定是他老婆先把他甩了呢?你不過是個揀破爛兒的。」

  「你別這樣跟我說話,我看你的本性就是令人討厭。」小喬說。

  「是啊,」李小春突然悲哀他說,「我總是讓你覺著討厭。可我一直惦記你。我見過比你溫柔可愛的女孩兒,可我總有點怕她們,她們柔情似水的,我總覺得她們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能害我。說來奇怪,你凶多了,可我不怕你,跟你在一塊兒就是吵架我也覺得托底。你也許有點懼我,還不是那幾張照片麼?其實你真傻,我怎麼能把你的照片給別人看呢?你現在不是我的了,可那些照片是我的。你能懂,你一點也不傻。你知道我是能為你兩肋插刀的人。你能保證那傢伙兩年後還會有我這樣的感情,還會像我這樣,對你的感情那麼深厚。你別總是去看一個男人說什麼,你看他為你做什麼?你將來要是吃虧,就得吃虧在這上面。」

  「是我先找他的。」小喬說。

  「是嘛?」李小春有些無奈他說。「你要是真的那麼愛那傢伙,我祝你走運。不過,要是那傢伙耍你,我絕不看著。」

  小喬看著李小春的眼睛,她想,這雙眼睛和她第一次注視它的時候一樣,既不深沉,也不飄忽,它準確地揭示著他的內心,使人無法說清楚他是怎樣的人。她忘不了這雙眼睛,這是她不盡如人意的初戀。

  「他什麼時候回來,別碰上他,誤會了又得吵架。」

  「他要很晚才回來,在暗房洗照片。」

  「也許去看他老婆了。我認識一個人就有兩個老婆。」

  「我想你該走了。」小喬氣急敗壞他說,「別再來煩我了。」

  「好吧,我走了,我沒別的意思,反正你知道我對你是夠哥們的。」李小春走到門口,將電話號碼交給小喬。「我得長住一段時間,有事打電話找我。」李小春說完輕輕擁抱了一下近在眼前的小喬。小喬沒有掙脫,這讓李小春的眼神頓時柔和許多。他說再見的聲音拖得有些綿長。

  破壞信任總是比建立信任來得容易。李小春走後,小喬坐立不安。她甚至大聲喊叫,「他的話都是屁話,無稽之談」,也無濟於事,李小春的話像一隻不知疲倦的蒼蠅繞蕩著她,她決定給王一打個電話。撥號碼時,她想,如果是尹初石接電話,那麼他們中間的一切就都完了。李小春就會成為笑在最後的人。

  「喂?」是王一的聲音,小喬的心跌回到原處。

  「請問是王一麼?」小喬控制自己緊張的聲音。「我是電視台的戴喬。」

  「尹初石不在。」王一的聲音是中性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我想,也許我們可以談談?」小喬試探她說。

  「有這樣的必要麼?」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談談。」

  「我現在到六點沒時間。」

  「那麼六點半,我們在咖啡三角見,行麼?」小喬說出地點時,馬上後悔選擇錯了。「我認識你,我等你。」

  「好吧。」王一放下電話便趕往醫院,為康迅辦出院手續。

  小喬坐在咖啡三角臨近門口的位置上,已經喝過一杯咖啡,王一才急匆匆地走進來。小喬伸手向她打招呼,她說對不起,有事耽擱了便坐進小喬對面的座位。

  「咖啡?」

  王一點點頭。

  小喬沒放過任何一個觀察王一的機會。她的第一個印象是與王一比起來,她不過還是個成熟的女孩兒。王一有著女人的全部韻味。她回憶尹初石讓她看過的那張照片,她覺得眼前的王一比照片多幾分鮮活的風彩。她搞不懂為什麼尹初石拍照片時沒捕捉到這些風彩。

  王一也直接地觀察著小喬,她的目光冷峻,但並沒有敵意。無論她願不願意承認,小喬都是個有吸引力的女孩兒。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丈夫怎麼會陷進去。如果她是男人,她想,她也會心動的。小喬是那種能讓多數男人心亂的女人。

  「我和你丈夫就是在這兒相識的。」小喬說,「是在那張桌子。」小喬隨手指了一下。王一併沒有順著小喬的手勢望過去,她的目光依舊固執地停在小喬臉上。

  「有一種男人並不漂亮,但是心地善良,大方得體,當然長得也不難看。」小喬邊說邊看王一的反應。「所有的女人可能都會喜歡這種男人,也許他不是最出色的,因此更容易接近,讓人覺得親切平易。」

  王一還在看著小喬,小喬只好先躲開自己的目光,「你丈夫就是這種男人。」

  「但是這種男人不一定喜歡所有的女人,比如,類似我這樣的女人。」王一終於說話了。

  「不,他很愛你。」小喬低聲說。

  「但他為你發瘋。」

  「我只能說,真抱歉,相信我一點也不輕鬆。我真的很想說,對不起。」

  「沒有這個必要了。」王一想像著小約跟對面這個女人一起生活,心裡頓時很煩亂。

  「我不這麼認為。」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說對不起麼?」

  「我也不知道叫你來幹什麼,我只是想見見你。也許我想讓你知道,對我所做的一切,我並不是理直氣壯的,我不能無視你的存在……」

  「可我的存在又妨礙什麼了?」

  「我知道這不公平,你比我大好多……」

  「你想同情我?我人老珠黃沒人要了,善良的小姑娘要大發慈悲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也許希望你能同情我吶。我總覺得他有一天會離開我回到你身邊的。可我真的很愛他,非常愛。」小喬低著頭,王一心軟了。

  「你不必有這樣的擔心,我和尹初石的路走到盡頭了。剩下的只是處理一些具體問題。我也要開始我的生活。」

  「你……」

  「是的,我有男朋友,我也準備和他結婚,要是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認識你我很高興。」王一招呼小姐結帳。小喬愣愣地看著王一付帳,甚至沒去阻攔一下。

  「希望你們過得幸福。」王一說完離開了。留下小喬沉浸在意外的驚奇中。她想笑一通,這咖啡館裡裝腔作勢的人們,還有那無處不在的音樂,都讓她覺得可笑,這世界的事怎麼也能讓李小春說穿了?這太可笑了。她想。

  小喬離開咖啡三角,華燈初上的街道靜謐安詳,行人稀少。她觀察每個迎面走過去的行人,發現他們都是從容安詳。她想從前流行過的一首歌,那歌中唱道:再回首,平平淡淡才是真。她對著桔色的街燈笑了,她想,他們之所以有機會從容,是因為一直沒有機會去揭開生活的蓋子,就像去揭開被人們廢棄在牆根的舊石板,揭開石板看到從下面爬出來的是蟲子,就不用再從容了。

  她揚手招呼一輛出租車。她只想盡快回家去。她的敏感,她的驕傲,今晚和桔色街燈一起將她趕進一條死胡同,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尹初石為什麼要這樣對她?為什麼他要像李小春說的那樣對她?

  她打開房門,然後又一道道地將它鎖好。接下來的時間她只想做一件事:等待尹初石敲門,然後絕不打開一道門鎖,然後大聲告訴他,讓他永遠離開這裡,他們的一切都結束了。

  「滾吧!」她想大喊。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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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注定要經歷的痛苦來得太遲,常常會給人一種幻覺,以為痛苦並不是人手一份兒,或者自己的這份兒已經僥倖地躲過去了。王一坐在干診病房的沙發上,面對一片黑暗,面對昏睡的康迅,覺得自己被無可奈何的情緒左右著。與康迅同時住院的老人,剛剛停止呻吟,他的家人把他的東西都拿走了。他只躺過一夜的床現在又空了。還有兩三個小時,黑夜才會過去。老人死了,王一不願躺到那張床上去,她寧願坐在沙發上。突如其來的巨大的生活改變終於讓她清醒:凡是注定的,都躲不過去,無論痛苦,無論幸福。

  為康迅手術的醫生對王一和珍妮說,如果再晚一點兒,這個病人很可能有意外。急性化膿性闌尾炎,很容易穿孔。

  「是你救了他。」珍妮對王一說。

  王一卻在想別的,也許一切都是天意。當她趕到市中心醫院,看見康迅在醫院走廊長椅上疼成一個團兒的時候,她覺得有一個聲音在她腦海裡響起來。她馬上說服珍妮和斯蒂夫,不等化驗結果,而是立刻轉到省醫院。他們曾有過短暫的懷疑。王一攙起康迅,她用手摸了一下他滾燙的額頭,淚水奪眶而出。她感到康迅面臨的危險是巨大的,是能將他和自己永遠分開的危險。

  「我求你們別猶豫了。」她哭著說。

  當康迅被護士們從手術室推出來的時候,王一坐到走廊的一把塑料椅子上。這之前她一直站著。珍妮和斯蒂夫迎過去,和護士一起把康迅送往病房。斯蒂夫曾回頭望過她一眼,他朝她點點頭。她想,斯蒂夫能明白,她需要一點時間驅趕另一種恐懼:要是她沒有及時地把康迅送到這個醫院呢?

  康迅神志不完全清醒,打吊針的時候便開始昏睡,那位老人的呻吟打擾不了康迅。他們一前一後都曾處在離死亡很近的地方。大夫告訴王一,只要病人今夜能退燒,就沒事了。

  王一讓珍妮和斯蒂夫回去。珍妮說明天一早來換她。她要珍妮上完課再來。珍妮笑笑說,老師有事不能來上課。王一這才想起來,該通知系裡找人代課。

  終於一切都歸於寂靜。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不知為什麼,王一感到安全,彷彿黑暗是可靠的保護,抵擋了一切危險。老人不斷呻吟的時候她坐在沙發上睡了幾次。現在老人死了,她卻再也無法入睡。她一點也沒感到恐怖,她只有一次想起學校從煙囪上飄下去的學生,彷彿從窗戶上看見一個幻影,讓她打了個寒顫。其實,她希望延續這寂寂的黑暗,那樣她就不用在清晨午後黃昏去面對人們各式各樣探尋的目光。

  一個中國女人和一個外國男人!

  在康迅等待進入手術室的那段時間裡,疼痛達到了頂點,他開始輕聲叫喚,他的頭快同蜷起的雙腿合攏。王一完全無視別人的存在,她忍著眼淚,她想握住康迅的手,如果這能減輕他的疼痛,即使眾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在乎,她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已經完全融入了康迅巨大的疼痛中。可是,康迅的兩隻手緊緊地捂著胃,王一隻能不斷地幫他擦去滲出的冷汗。

  醫生進來後,推開王一,又招呼三個實習生也進來。他要康迅躺平,將他的雙手拿開。他撩起康迅的毛衣,在他的腹部按了幾下。每按一下,康迅都像給人打了一拳那樣緊縮身體。醫生示意實習生都過來按按。當第一個實習生把手朝康迅腹部伸過去的時候,王一猛地推開他們,站到康迅床前,「滾開。」她大叫著。

  「你要幹什麼?」醫生憤怒地責問。

  「你要幹什麼?!你沒看他疼成那個樣子,幹嘛還讓實習生練手藝?」急診室的人們都在圍觀。

  珍妮和斯蒂夫都走到王一的近前。

  「你是幹什麼的?」

  「這跟你沒關係,我不許你碰他。」

  醫生突然轉了話題,「我真是弄不懂,中國人現在怎麼了。」

  醫生不懷好意地看看圍觀的人,「怎麼只拿外國的月亮當月亮呢?」

  王一覺得醫生的話可以讓她倒下去十次,但她堅持站著,她覺得這侮辱和康迅的疼痛是連在一起的。

  「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一個圍觀的人說,人群響起笑聲。

  「沒錯兒,也難怪人家瞧不起中國人,月亮都不圓。」醫生又說。

  「你真可憐。」王一咬著每個字說。

  「你說對了,我太可憐了,不是一般的可憐。」

  醫生說完離開了,可是圍觀的人還留在原處,看著王一。王一絲毫沒有想哭的意思,她像怒視醫生一樣看著其他人。但她沒堅持多久,康迅的手無力地碰了一下她的後背,她回轉身,看見康迅又費勁地抬起那隻手,朝她擺動兩下,示意她不要吵架。王一哭出聲了。康迅用英語對珍妮簡潔地說了幾句,珍妮才徹底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她走過去,緊緊抱住王一。又一陣疼痛劇烈地襲來,康迅的臉扭曲了。

  早上還是來了。王一用冷水洗了一把臉,護士走進來,將體溫計交給王一。王一將體溫計輕輕插到康迅腋下時,他醒了。他的臉終於平靜下來。

  「還疼麼?」王一問。

  康迅搖搖頭,他抓住王一的一隻手握著。他在用力,但王一仍能感到他的衰弱。他大睜雙眼凝視王一憔悴的臉。他最後沒有說出什麼,但他感到一種強烈的感情,它無法用言語表達,但他能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人不能將自己的心掏出來給愛的人看,這是人類多大的憾事啊!

  「大夫說要是退燒就沒事了。」王一說。

  康迅這時發現另一張床空了。

  「他死了。」王一隻好告訴康迅實話。

  太陽突然從窗口漫進來,也許剛才它被一片烏雲遮著。康迅依舊握王一的手,沒說什麼,兩隻緊握著的手久久都沒有放開。

  上午九點剛過,病房外面傳來腳步聲,王一以為是來替換她的珍妮,但進來的卻是吳曼。看著吳曼穿著白大衣走近康迅的病床,王一才想起,吳曼恰恰是這家醫院的外科大夫。吳曼沒和王一打招呼,她用醫生的職業目光打量著康迅。康迅友好地向她說,「你好。」吳曼用鼻子哼了一聲,表示收到問好,然後不由分說扯起王一往外走。

  因為醫生都在查房,醫生辦公室空無一人。吳曼隨手把門關上,王一環視一下四周,她感到奇怪,從醫生辦公室裡人們很難發現與醫院有關的東西,除了桌椅的顏色。

  「你現在成了這個醫院的新聞熱點了。」吳曼坐在桌角上。「一個老外的女聖鬥士。」

  王一嚴肅地看著吳曼,因為接下來要談到的事,她無法用打哈哈的方式向吳曼解釋,與吳曼從前的交往,讓她覺得自己太自負,她只是不信任吳曼,甚至沒想過為什麼不信任。

  「他是你朋友?」吳曼又問。

  王一點點頭。

  「你可真夠義氣,王醫生跟我說,那女人凶得很。聽他說的時候,我怎麼也想不到會是你。」

  「那你怎麼來了?」王一問。

  「那個王醫生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那位。」吳曼沒有回答王一。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王一又問。

  「有個護士認識你。」吳曼輕描淡寫地說,她把護士向她敘說的另一些話隱去了。

  「是啊,世界真小。」

  「我能幫什麼忙嗎?」吳曼問。

  「對不起,吳曼,我早沒告訴你,他是我的男朋友。你明白嗎?」

  「別說對不起,你也沒義務凡事都向我匯報啊。」吳曼希望談話輕鬆些,她能想像王一承受的壓力。「我拉你向賈山做假證,也得道歉麼?」

  王一揚揚手,笑了。

  「其實偶爾撒謊有時會幫你大忙,無傷大雅。」吳曼說。

  「也許會讓你倒大霉。」王一說。

  「你說得對,不過,你真喜歡那傢伙麼?」

  「我愛他。」王一說得肯定。

  「天吶,老尹知道麼?」

  「知道。」

  「離婚?」

  「也許,恐怕也只能這樣。」

  「可憐的小約。」吳曼說著拍一下王一的肩頭,「再去看看他。」她們一起走出辦公室。

  吳曼和王一回到病房時,護士正在給康迅的傷口換藥。吳曼仔細看看,又用食指探一下康迅的額頭。「沒事兒了。」她對康迅說。

  康迅謝過吳曼。吳曼離開前告訴王一,她一天都在門診,有事隨時找她。

  「她是你的朋友?」康迅有些激動地問王一。

  「現在是了。」王一說。

  「我終於認識了一個你的朋友。」

  王一卻還在想吳曼說「可憐的小約」時的表情,這表情似乎是漠然的,但它引人自責。王一想,康迅出院後,她馬上找小約談,告訴她一切。她沒想到,為康迅辦完住院手續,自己卻坐到了小喬的對面。

  離開小喬,王一估算一下,忘記小喬的臉需要多長時間。五年?她沒把握,也許不用那麼久。可是人為什麼不能選擇記憶呢?更多的時間大腦保留的記憶,都是心靈寧願忘卻的。

  康迅刀口拆線後的第二天,就去上課了。

  王一擔心他講不完兩堂課。康迅說他坐著講,不往黑板上寫字。王一也有課,她提前五分鐘下課,然後急忙趕到外語系門口,她看見康迅捂著刀口,躬著腰,艱難地從樓門走出來,他坐在門前的石階上,掏出手絹擦汗。學生陸續從他身邊經過,有熟識康迅的跟他打個招呼,但沒有人停下來問問他是不是不舒服。

  外語系離校門很近,王一走到街上,攔下一輛出租車,她坐進去讓司機又開回校園。車停到外語系大門口時,她要下車幫助康迅,康迅輕鬆地擺擺手,「我自己沒問題。」他不想讓王一感到難堪。

  康迅與學校的合同還有一個多月期滿。而他的朋友下星期就要回來。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他必須讓王一決定他們的未來。如果她能跟他去,那麼他將不續簽合同;否則他只有再簽合同,留下來,也許要很久。除此之外,他從沒考慮過別的可能性。經過這場疾病,他覺得和王一的感情十分牢固,共同生活只是個時間問題。但是經常與王一見面在這個月是絕對必須的,這是男人的直覺。

  他不想與王一商量房子的事,如果她找不到辦法,她會說先不見面,這將是康迅無法忍受的。他決定自己找辦法解決。

  他朋友的這套房在高級住宅區,這兒居住著很多外國人。這樣的外部環境對他和王一來說是容易應付的。但這兒的租金也貴得嚇人。他朋友的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是公司付錢。他現在不能考慮與王一住在普通的居民樓裡,儘管他願意和王一一起像普通中國人一樣生活,但他擔心周圍的輿論壓力會使王一退卻。她承受的已經夠沉重,他不願對女人的堅強抱更多的希望。

  康迅給這片住宅的管理機構打電話,他得到的答覆是,這裡出租的房屋規格從一房一廳,兩房一廳,三房兩廳到四房兩廳,但現在待租的只有一套三房兩廳和三套四房兩廳。他問三房兩廳的月租價是多少?

  「每月二千六百美元,最短租期三個月。」

  「謝謝。」康迅放下電話,另一個數字也出現在腦海中了。三個月將是七千八百美元。這差不多是他在澳大利亞存款的全部。出獄後他一邊學習一邊工作,這些錢還是他在台灣工作時積攢下的。眼下的工作,他掙中國的工資,也僅夠維持生活。而且,如果王一同意去澳大利亞,租金的一半將會是浪費的。

  他又撥通了剛才的電話,「剛才說的那套房子,我能考慮一下再答覆麼?」

  「您當然可以考慮,不過,如果有人先於您租借,我們也不能拒絕。」

  「明白了。我租下了。」康迅第二次放下電話時,心裡平靜許多。我做得對,他想,如果我的未來因為這一個多月沒有房子而發生偏差,那價格就更貴了。

  康迅,克服目前一切困難的勇氣和力量,彷彿都是從未來預支的,他相信,在廣闊的草原上,他們會有一個美好而漫長的未來。

  他們轉到新租來的房子時,王一多少有些吃驚康迅的本事。「好像你所有的朋友都願意把房子借給你。這個房主是不是女的?」王一打趣地說。

  「這個房主是和我差不多的男士,他也和一位漂亮女士生活在一起。」

  「他什麼時候回來?」

  「至少三個月內不會回來。」

  「他的傢俱夠簡單的。」王一邊走邊看,除了臥室有一張普通雙人床外,另外兩個房間沒有任何傢俱。廳房裡有一張餐桌和兩把木靠椅。廚房的廚具也是最簡單的。

  「也許他沒錢買更多的,也許他覺得沒必要買。」康迅說,他想還應該再買一個便宜一點的沙發。

  「有錢租這麼高級的住宅,沒錢買傢俱?」王一表示難以置信。

  「我寧願咱們換個話題,咱們請個客人慶祝一下怎麼樣?」康迅熱烈地提議。

  「請吳曼?」王一說。

  「我做紅燒肉。」康迅做出興高采烈的樣子,心裡有些擔憂,簡陋的傢俱會影響王一的情緒。

  王一給吳曼打電話,邀請她一同吃晚飯。

  吳曼爽快地答應了,「我一下子變得這麼重要了?進入秘密的核心部分,事關重大,我下班馬上回去。」

  「不是回去,是過來。」王一說出了康迅朋友家的地址。

  「他那麼有錢啊?」

  吳曼一聽王一說出那片住宅的名字,立刻條件反射似地想到錢。

  「是他朋友的。」

  「不過,我可提醒你,如今的愛情是排他不排錢的。愛情和金錢在世紀末得到了最完美的結合。你有幾多錢,我愛你幾多深。」

  兩個女人在電話裡大笑起來。王一打完電話見康迅呆呆地看著她,便走過去,依偎在他懷裡。

  「我還從沒見你這麼輕鬆地笑過。」康迅撫摩著王一的頭髮,輕輕地將散落下來的碎發攏到她的耳後。

  「你沒事了,我心裡很放鬆。」

  「我還有一個多月合同就到期了。」

  「不是到暑假麼?」

  「我是替別人,從寒假開始的。」

  王一把頭重重地放到康迅的肩頭,她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最後的時間,她必須做出決定了。

  「你害怕麼?」康迅輕聲問。

  「我不知道。」王一說。

  「我們不能分開。」康迅溫柔地抱著王一,他希望王一永遠這樣依靠著他。

  「不,我愛你。」

  「謝謝你,我也愛你。」

  「我知道。」

  「不管你怎麼決定,我都同意,一起走還是一起留下來。」

  「我知道。」王一想,她該找小約談了。

  吳曼的到來沖淡了他們中間沉重的氣氛。當康迅自告奮勇做紅燒肉的時候,吳曼堅決反對,她說,中國人不僅人道而且友好,怎麼能讓外國病人下廚房!她提議向一個老字號的飯店訂餐。她說這家飯店叫紅樓,菜的味道很獨特,而且價錢適中。她的倡議得到了一致的響應。康迅說他請客,吳曼馬上說應該。

  「說得好。」康迅一拍大腿。

  「你們跟說相聲似的。」王一說。

  「你的漢語不錯。」吳曼誇獎康迅,康迅得意地向王一眨眨眼睛。

  「吳曼,你真是一個好人。」康迅說完,兩個女人又大笑起來,這情景引發了康迅的遐想,在他和王一以後的生活中,這將是常見的景象。他喜歡快樂的人。

  晚餐送來之前,主要是吳曼和康迅在聊。她問很多康迅在澳洲的情況,特別是他家牧場的情況。吳曼的態度讓王一不安,她好像在為王一調查康迅的底細。飯店打來電話,說訂餐就快送到,最好能到大門口迎一迎。王一說她去,她希望吳曼也能跟她一塊兒出來,這樣她就能囑咐吳曼幾句。但吳曼無意中斷談話。

  王一離開後,吳曼馬上向康迅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你對王一的感情是認真的麼?」

  「當然。」

  「那你知道結婚十三年,還有孩子,這意味著什麼?」

  「我知道。」

  「也許你們都該冷靜些。我認識她丈夫,很不錯的一個人。」

  「但他不愛王一。」

  「你怎麼能肯定呢?」

  「他愛另外的女人。」

  「真的?」

  「王一沒說麼?」康迅很吃驚吳曼不知道。

  「她不喜歡多說自己的事。」

  「那我也不該多說的。」

  吳曼長歎一口氣,她看著康迅的臉,相信這一刻裡他的真誠能感天動地。

  「要是這樣,只有一個人能保障你們的愛情和幸福。」

  「誰?」

  「她的女兒。」

  康迅低下了頭。對此,他無能為力,他的任何努力都可能導致事與願違的結果。他很懊惱,這將是他們愛情天空中的最大的陰影。只有祈求上帝了。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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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暗房,時間還早。尹初石看著落日漸漸隱沒在天邊的盡頭,心情不壞。已經好久沒這麼順當地幹活了,他想立刻趕回去,拉小喬出去喝啤酒。

  走到車棚開車鎖時,他發現後帶沒氣了。看車棚的大爺熱心地要為他補帶,他把車鑰匙交給大爺,說過兩天再來取車。

  「走著回去?」大爺問他。

  「走著回去,連運動都有了。」他說。

  「這年頭年輕人兒哪有走路的了?」大爺說。

  「我可不是年輕人兒了。」尹初石伸伸雙臂,活動一下肩。

  「有四十?」

  「快五十了。」

  「不像。」大爺端詳一陣兒,然後說,「這年月吃得好,人都不顯老。」

  「大爺您高壽了?」

  「還差兩月六十六。」

  「六十六?趕緊讓閨女買塊肉。」

  「不信那個。我五十歲那年就對老伴兒說,行了,五十年不算短,我這一輩子打那兒就算活完了。接下來的日子都是白撿的。這白撿的日子沒想到也活得有滋有味兒的。不過,我這人不貪,閻王爺哪天動員我去,我抬腿就走,該有的都有了,還指望出新牙?再從頭活一回?」

  老人還在嘮叨,尹初石悄悄地離開了。走到街上,將自己融入人流中,他還回味著老人的話。面對人生的盡頭,他羨慕老人的灑脫。他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忙碌主宰了他的生活。忙著工作,忙著賺錢,忙著與女人周旋。也許該像這位老人那樣,將生活攔腰斬斷,劃出清楚的界限:從現在開始就是一輩子以外的時間了,所有的日子都是白撿的。只有這樣,才不致於生活得太執著,太玩命。

  快走到小喬住處時,尹初石走進一家禮品店,他看見女店員正在為兩位女孩子演示一種盤頭髮用的東西。那是一根一尺多長帶子,看上去很硬,但可以彎曲。女店員用它將其中一位女孩兒的長髮盤出好幾種髮髻。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東西適合王一,因為她不會盤頭又應該盤頭。接著他在心中嘲笑了自己,王一已經有人關照著。他買了一根紅色的,準備送給小喬。然後,他又買了店裡所有的玫瑰,店主為他打了八折。

  走到樓口,他數了一下「所有的玫瑰」,是十三支。「他媽的。」他低聲罵了一句,因為他一向討厭十三這個數字。他覺得他的厭惡是有道理的,十三總是帶給他壞運氣。

  他敲了好幾下門,都沒人應聲。他只好用鑰匙開門,可是門從裡面鎖了。他覺得奇怪,又敲兩下,喊兩聲「小喬」。從樓上下來一個女人,走近尹初石時放慢了腳步,尹初石又敲兩下門,女人終於朝下走去了。突然尹初石有種直感,小喬不僅在,而且此時此刻就站在門旁。他已經舉到空中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頓時,他喪失了繼續敲門,繼續呼喊她的願望。他的思路第一次沒按習慣做出反應;屋裡的小喬不開門,會不會出什麼事了?她生氣了?為什麼生氣?自己什麼地方又做錯了麼?他轉身跑下樓梯,把手中的鮮花送給一個剛放學的小女孩兒。看上去她比小約小些,當尹初石把鮮花遞到她面前,並請求她收下時,女孩兒的臉因為意外的喜悅亮麗起來。她沒有推辭就接受了。尹初石想這也許是她第一次接受鮮花,他囑咐她小心刺扎手。她肯定是他送過鮮花的女人中最小的一個,他想。

  「謝謝叔叔。」女孩說。

  不用謝了,他想,任何感激都與他此刻的心情不吻合。他要找個地方喝啤酒,像他打算的那樣。不能拿著一束鮮花去喝啤酒,不是麼?一個女人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那麼出什麼事肯定都是她願意的。願意又是多麼崇高的境界!他不會再折回去敲門,呼喊,甚至懇求。他不會再擔心出什麼事,如果老天爺也阻止不了的事情,必定有充分的理由發生,他又為什麼要去阻攔呢?他又回到剛剛離開的大街,心裡像廢舊倉庫一樣曠涼。

  「我真他媽的煩了。」他想。

  小喬站在門旁,直到尹初石下樓梯急促的腳步聲消失了很長時間,她才打開房門。走廊有別人家炒菜的香味兒。她想了想,又關上了房門。

  她沒在他敲門時朝他喊「滾吧,回到你老婆孩子身邊去吧」,她沒有勇氣,她承認,她不敢那樣喊,她怕他會真的離開。她不要他真的離開,她只要他通過短暫的離開明白,他也應該愛她,像她愛他一樣深一樣牢固。她走回屋裡,坐到電話機旁,她想,如果他再喊一聲再敲一下,她就會開門的。她的驕傲她的自尊需要他多喊一聲多敲一下多懇求一次。但他沒有。他那麼突然地離開了,他離開得與往日不同,他不會很快折回來。她也許會從此失去他了。這是她的直感。

  她摘下聽筒,沒有馬上撥號。為什麼他不明說,為什麼他不坦誠相見,她又想,即使是王一拋棄了他,她也會和他留在一起的。現在她又能說什麼,她已經把心掏給對方了,對方卻送給她一個大陰謀。這是她的感覺。

  她又把聽筒放上,她想給人打電話,可不知道打給誰,她疏遠了從前的朋友。這時她想起了李小春。她找到李小春的電話號碼,撥號碼時,她希望那裡永遠占線。

  電話通了,傳來李小春的聲音時,小喬哭了。

  李小春十分恐怖,他不知道這個在電話裡痛哭的女人是誰。

  「喂,喂,你是誰?哭什麼?你快說是誰,不然我撂電話了。」

  「是我。」小喬哽噎地說。

  半個小時後,小喬來到李小春的住處,房子是他父母過去住的,小喬來過許多次。她剛敲了一下門,李小春就拉開門,接著又把她拉進去。房子重新裝修過了,小喬感到陌生。

  「出什麼事了?」李小春急切地尋問。「誰欺侮你了?說呀?」

  小喬又上不住淚水往上湧。她從小就沒有兄弟姐妹,對此十分敏感。年長於她的異性,凡是表露出要保護她的意願時,總能打動小喬。她想,過去與李小春在一起生活時,沒少遇到這樣的事。她不記得她經常嘲笑他的這種舉動,覺得這是男人不成熟的標誌。

  「到底怎麼了?說啊!」

  小喬撲進李小春的懷裡,放聲慟哭。

  李小春慌了,他的雙手不知如何是好。與小喬分開的這幾年裡,他不時想念這個女人,但是一種抽像的想念。他覺得他想念她的一切,那想念像一片雲霧能馬上籠罩他,讓他的情緒無緣故的低沉,但並不強調某一點讓他難受。他只是想念她,也許他一直有別的女人,所以並不渴望擁抱親吻。但他知道這想念的力量十分強大,如果小喬再一次向他招手,他能夠離開另外的女人。

  小喬的兩隻手無助地抓住李小春腋下的衣服。李小春緊緊地抱住小喬,她現在需要幫助,我他媽的不該想別的。李小春暗暗責罵自己。講義氣是他很突出的優點。

  小喬哭啊哭啊,哭了很久。李小春一動不動地抱著她,讓她依靠著,像棵堅實的大樹。小喬終於不哭的時候,慢慢抬起頭,李小春看見小喬紅紅的眼睛,心裡又湧起嶄新的憐愛。他想,他不會放過招惹她的人。

  「我把你的毛衣都哭濕了。」小喬依舊靠在李小春的身上,彷彿不離開他的懷抱,是為了承擔弄濕毛衣的責任。

  李小春摟著小喬的肩頭走進房間,傢俱也換過了,小喬腦海中浮現出過去這裡的樣子。李小春摟著小喬坐到沙發上,小喬要他換換毛衣,看上去她平靜下來了。

  「裡面的絨衣也濕了。」李小春說著一起脫下毛衣和絨衣,露出白哲的身體。

  小喬看著李小春,李小春臉紅了。他想把剛脫下的衣服再套上,被小喬制止了。她看著他結實有力的肩膀,他的胸稍稍有些內凹。她還記得從前她抱怨過許多次,她說,你是男人怎麼比我還白,真討厭。

  她用指尖從李小春胸前劃了一下,彷彿只是為了感受一下皮膚的質感,李小春呼吸立刻急促起來。他突然明白,他為什麼總是忘不掉眼前的這個女人,對他來說,她比別的女人致命,任何時候,只要她用手指輕輕碰碰他的身體,他就會升起慾望。

  他將手上的衣服甩開,拉過小喬,吻她的嘴,她的哭紅的眼睛,她沾滿淚水的臉頰。小喬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接受著。他將她按倒在沙發上,開始激烈地吻她的臉。他的吻從額頭滑向嘴唇,滑向她的脖頸。突然小喬睜開眼睛,看著李小春。李小春停止了親吻,他被小喬眼中射出的奇異的目光阻止了。那目光彷彿要把對方穿透,永遠固定在一個地方一個時間上,是要把人凝固的目光。如果小喬能看見自己此時此刻的目光,她一定會明白,心靈已經感到了罪。

  「你不要麼?」李小春艱難地問她,他的手牢牢抓著她的胳膊。

  「不。」小喬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李小春遲疑了一下,他沒聽懂這個「不」字。不什麼?不要還是不不要?但他馬上又撲到小喬的身體上,他要她要。

  小喬離開李小春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李小春要送她,她堅決不允,她說他要送她她就撞死在樓梯上。她的話把李小春嚇壞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小喬便使勁關上他的房門,在門外大聲說,「我坐出租車回去,到了家我給你打電話。」

  北方的夜晚,街道上的所有一切都透著嚴酷。店舖早早地關門了,行人稀少而且都是腳步匆匆,好像要躲避即將到來的危險。小喬沒有坐車,她一個人不緊不慢地走著。按照這樣的速度,她需要一小時才能走到家。她看著一扇扇關閉的窗口,燈光的溫暖被窗簾遮在裡面了,透到外面的只是亮光,那亮光冷漠地拒絕著外部世界,彷彿在護衛著家庭的完整和神聖。小喬感到淒涼和絕望。如果她現在遇到危險,比如壞人的襲擊,唯一不可能得到的便是來自這些窗口後面的幫助。她覺得人和人之間居然也能離得這麼遙遠。

  她似乎期待發生危險的事,她覺得只有可怕的事才能把她從眼下的懊惱中拯救出來,哪怕接著使她處於更糟糕的境地也無所謂,她恨自己。

  這時,尹初石剛剛離開一個叫「啤酒村」的地方。這地方出售自己釀製的黑啤酒。尹初石只喝了兩杯,他知道自己無法喝醉,便叫了些東西吃。啤酒是令人沮喪的東西,他想,總是在剛開始喝的時候就厭倦了,因此永遠也喝不醉。

  尹初石用鑰匙打開門,四處看看發現小喬不在時,有些緊張。電話鈴響起時,他想一定是小喬打來的,告訴他她現在正在一個帶星的酒店喝酒吶,她會帶著哭腔請他原諒,然後他得帶著無奈的心情去接她回來。

  「喂?」他語調平穩。

  「你是誰啊?」對方對來聽電話的人是尹初石感到突然。

  「你是誰?」尹初石反問。

  「小喬到了麼?」

  「你是誰?」尹初石不回答。

  「我是李小春,讓小喬聽電話。」

  「可惜她不在。」尹初石厭惡地摔上電話。

  小喬還是不緊不慢地走著,絲毫沒感到疲倦。路上能夠碰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她在暗中笑笑,這以前她想像中的夜晚,街上的每個拐角好像都躲著一個流氓一個小偷一個殺人犯。現在她覺得這簡直就像神話。她看看前方,再過兩個路口,她就到家了。她這會兒又想起李小春,她跟他做了那件事,她的身體裡還留存著那樣的感覺。她煩躁地搖搖頭,彷彿要甩掉這段記憶,與其說她後悔發生了這件事,不如說她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做這件事。當李小春那樣告訴她,他愛她的時候,她便恨自己了。她不愛他,無論他怎樣打動她,她都不愛他。性的真實讓這一切都變得清晰了:她愛一個人,只愛這個人。和李小春同樣激越的性愛,為什麼一直無法將兩個人拉近,現在她明白了。因為他們借此互相表達的是憤怒,是一種特別的恨,這恨是從不滿意演變而來的。

  她走到樓前時,仰頭看見窗口的燈光,心裡頓時感到溫暖,這窗口的燈光是她的。接著她哭了,她已經在這片光明中種下了黑暗的種子。

  「你是個壞女人啊,小喬?」她對自己說。

  她擦乾眼淚打開房門,尹初石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她脫外衣的時候,尹初石說,「你給李小春回個電話,他很惦記你。」說話時沒把目光從報紙上挪開。

  小喬撥通了李小春的電話。李小春馬上說:「小喬,你到了?你沒事吧?剛才接電話的是那傢伙吧?你難過是他招惹的吧?你還什麼都沒告訴我吶,你到底怎麼了?」

  「我很好,再見吧。」小喬放下電話,為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上。

  尹初石依舊在看報紙。

  「你是在等我坦白吧?」小喬問。

  「說吧。」尹初石冷淡地說,好像在面對一個要嘮叨家務事的僕人。

  「我恨你。」小喬無法忍受尹初石的冷漠,她覺得這冷漠的背後藏著對她的蔑視。她覺得尹初石在故意傷害她,他知道怎樣傷害她。傷害她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破壞她的驕傲,她的自尊。

  「然後你就去李小春那兒去發洩對我的仇恨了?!」尹初石終於憤怒地將報紙扔到地上,對小喬吼起來。

  小喬還從沒見過尹初石這麼大的脾氣,她有些害怕,但心裡多少好過些,他生氣比冷漠著好許多。

  「我……」她一時不知道該怎樣說剛剛發生的這件事。

  「你跟他睡覺了?」尹初石問。

  小喬的手顫抖著放下水杯,她儘管恐懼,但還是想將一切告訴尹初石。她知道尹初石能夠理解她,她不愛李小春,她不想這樣做,但她做了。今後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因為她一切都弄明白了。

  「說啊?!」尹初石大聲催問。

  小喬撲倒在尹初石腳前,「是的。」說完她嗚嗚哭起來。

  有幾秒鐘的時間,屋子裡靜靜的,石英鐘指針移動的聲音聽起來大極了。

  尹初石突然用手摀住臉,哭了。

  「對不起,原諒我,我再也不會這樣做了,我錯了,你原諒我吧。」小喬一邊說一邊哭一邊搖動尹初石。

  尹初石不哭了,用手抹去淚水,他輕輕推開小喬的手,他說,「你別再碰我。」他的聲音平靜似水,小喬又看到了那冷漠和蔑視。

  尹初石找出自己的旅行包,開始往裡面裝自己的衣服。小喬也停止了哭泣,她衝上去,扯住尹初石的胳膊,「你要幹什麼?」

  「別碰我。」尹初石又是那樣輕輕地說。

  「為什麼我不能碰你?」小喬囁嚅地說。

  「因為你不懂得自愛。」尹初石將一件毛衣用力塞進包裡。

  小喬渾身發抖,她覺得尹初石對她的蔑視就要殺死她了。她要自衛。她抓起尹初石手裡的包,重重地扔在地上,她幾乎用盡了全部氣力大叫出來,「尹初石,我恨你!」

  「這我知道了,不然你怎麼會去找別的男人!」尹初石冷冷地說道,揀回旅行包,繼續裝自己的衣服。

  小喬覺得心裡所有聳立的東西都塌下去了。看著尹初石的表情,她想,一切都結束了。

  「不,我不讓你走。」她發瘋地朝尹初石撲過去,她開始打他的臉,撕扯他的毛衣,「我恨你,恨你!」

  尹初石沒有還手,除了偶爾抬起胳膊抵擋一下小喬扇過來的巴掌。小喬看見他冷酷的臉,便更加瘋狂地打他。「你別這樣看著我!」她歇斯底里地叫喊著,但這些都無濟於事,她看見尹初石冷酷的臉上又泛出冷笑。

  她開始撓他的臉,他的脖子,直到發現自己的指甲已經沾滿尹初石的鮮血才罷手。

  小喬呆呆地看著尹初石,他的臉和脖子都滲出血來。

  「完了?」尹初石沒有理會自己的傷口,「我現在可以走了吧?」說完拎著包朝外走去。小喬抱住尹初石。

  「求求你別走,我瘋了,你別走,你打我吧,你別走。」小喬語無倫次地說。

  尹初石放下包,雙手握住小喬的肩膀,小喬看見尹初石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淚水路過傷口時,他疼得皺一下眉頭。

  「你得學會尊重自己。」尹初石說完,淚水更猛地流出眼眶。小喬明白她非常深地傷了這個男人的心。她希冀的理解再也不會回到他們中間了。她感到絕望。

  尹初石重新拎起包,走到門口時,小喬說,「沒有你我會死的。」

  尹初石站住,回轉身看著小喬,過一會兒他說,「你不會死的。」

  小喬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他沒有說出的下半句:「因為你沒有臉皮。」

  尹初石走了,他把鑰匙放到門旁的小櫃上,這一剎那他又哭了,他看著牆上白色的開關,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他已經習慣這兒的一切了。他伸手按了一下開關,關上了門廳裡的燈。黑暗中他打開暗鎖。「再見了,女人。」他在心裡默默地說。她不會死的,永遠都不會。他想到這兒,關上了身後的房門,摸索著走下漆黑的樓梯。

  「即使我死了,他也不會再回來了。」小喬坐在地上,看著自己雙手上的血痕……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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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醫生對醫院缺乏常人的感受一樣,王一對所有的學校都沒有陌生感。而熟悉常能麻痺感覺。

  今天,王一到學校接小約,因為早到了一些時候,她在校門外徘徊,看著教室裡明亮的燈光,第一次對學校生出幾分恐懼。她想起那部只讀過劇本的電影——《克萊默夫婦》。如果離婚,她爭取不到小約,校門口會突然變得重要起來——也許不僅僅對她而言。

  下課的鈴聲響了,校門口的燈也隨著鈴聲亮了起來。一分鐘後便有學生出來,有的直奔校門,有的去取自行車。補課的學生不少,校園裡一時間人頭攢動。王一安靜地站在校門的西側,她不擔心錯過小約,即使湧出的人再多些,她也能一眼認出女兒。

  「尹約。」王一喜歡在學校喊女兒的大名。

  「媽媽?」小約有些吃驚,但更多的是高興。

  「回家吧。」王一說。

  「奶奶知道麼?」

  「我已經打過電話了。」

  「我爸呢?」

  「他出去了。」

  王一騎車帶著小約,進家門時她要小約立刻洗手吃飯,飯還熱著。兩個人開始坐下來吃飯時,王一發現自己仍然不知道如何開口,她要捋捋思路。

  「最近有什麼新聞?」王一問。

  「咱家,還是學校?」小約問。

  「全算吧。」

  「先說學校吧,最近沒有倒閉的可能,老師不僅發工資,還有獎金,形勢一片大好。國家說了,教育乃是興國治邦之本。」小約說得十分起勁。

  「我看你是不餓。」

  「誰說的!好久沒吃你做的飯了,胃口大開。」

  「奶奶做飯比我做的好吃?」

  「我要說『是』,你可別太傷心。奶奶的手藝的確與眾不同。」小約的筷子掉在地上一根,王一要為她再拿一根,小約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去。她用餐紙擦了一下筷子,又接著用。王一看著她做這一切,簡直和尹初石一模一樣。她感到更沒勇氣開口了。

  「媽,我爸抱怨過你做飯不好吃麼?」

  「好像沒有。」

  「他可真愛你。」

  「你這麼認為?」

  「你想啊,他從小就吃我奶奶那麼高手藝的飯菜,長大成人,味覺更健全之後吃你做的飯,連聲抱怨都沒有,這就是愛。」

  「我聽你老師說你挺早熟的,你的確觀點不俗。」王一心底對女兒的成熟和敏銳,感到不安。她不知道被女兒看透是不是幸福。

  「早熟有什麼不好,早熟少吃虧。」小約接著哼唱起來,「這就是愛,糊裡又糊塗,……」

  吃過晚飯,王一在臥室一個人靜坐了一陣,然後她喊小約過來。她先問小約是不是做完了今天的作業,小約說還差一點點。王一讓小約回去,先把那一點點作業寫完,然後再過來。小約第二次過來時,臉上的表情也嚴肅起來,王一隻好切入正題,她還沒見過嘻嘻哈哈的女兒這麼嚴肅過。

  「你知道為什麼這段時間讓你住到奶奶家去?」

  「這事兒以前不也有過麼?」小約反問。

  「這次為什麼?」

  「你們鬧矛盾了,想單獨解決問題吧。」

  「你知道矛盾有時候也會消失的。」

  「那就是沒有矛盾了唄。沒有矛盾就是重新和好了唄!」小約又輕鬆起來。也許她覺得她的父母的矛盾以和好如初而告終,王一想。

  「如果矛盾雙方徹底分開,矛盾也能消失。」

  「聽不懂。」小約有些生氣。

  王一走近小約,將手放到她的肩上,但被小約拿開了。「你想說什麼就說吧。」她覺得王一表示親呢的動作此時此刻很虛偽。

  「你沒想過我和你爸可能會分開嗎?」

  「沒想過。」

  「為什麼?」

  「要離早就離了。」小約急促地說,「離婚也不是什麼希罕事,我班有兩個同學父母都離婚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說,我想直接說會好些。我們離婚的原因,等你再大一些,我和你爸會分別告訴你的。我們都能做到實事求是。現在你得做出選擇,跟誰一起生活。小約,我希望你能跟著我,你是女孩兒,我是母親,我們相處會容易些。我想知道你的意見。」

  「我不跟你。」小約馬上回答了。

  王一彷彿被人意外地迎面狠揍了一拳,頭腦中一片空白。她的表情僵在幾秒鐘前的驚愕上,她甚至突然忘記小約剛才說的是什麼。

  「你說什麼?」王一輕輕地問。

  小約哭了。王一走過去把女兒摟進懷裡,未來的一切突然變得模糊一片。

  「我也不跟他。」小約離開王一的懷抱,一個人站在窗前。

  王一沒說話。

  「我跟我奶。」

  「我奶要是不在了,我就跟我自己,人早晚得脫離父母,獨立生活,早幾年算什麼呀!」小約語氣中又出現常見的玩世不恭。

  「你為什麼不跟我,還不……」

  「因為我喜歡你們兩個!」小約不耐煩地打斷王一的話,哭著說。

  「我懂了,你不想傷他的心,也不想傷我的心,可你……」

  「你別說了,」小約大叫一聲,「現在我討厭你們。」小約離開王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將門關死。

  王一站在小約的房門前,她敲了幾次,小約都沒有回答。她恨自己挑明了這一切,又敲。

  「你要還是我媽媽,就別敲了。你們的事以後不要再跟我說了。自己的事自己管。明天我回奶奶家,再也不回來了。」

  王一跌坐在小約的門前,失聲痛哭。但小約一直都沒開門。王一沒料到自己這麼不瞭解女兒。

  第二天早上,王一起得很早,特意做了小米粥。她想去叫小約起床時,她已經去衛生間了。小約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碗,王一看她眼睛有些腫,猜她一個人哭過。王一要送小約去學校,小約反對。王一說上午她要去醫院體檢,順路想和小約一起走。可是一路上,小約一句話也沒說。到了校門口,小約道了再見,便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王一相信女兒的內心被故意表現出來的冷漠遮蔽著。她需要時間,小約也一樣。

  小約在這一天的日記中只寫了這樣一句話:「誰都不能相信,包括爸爸媽媽,因為誰都是叛徒。」

  王一心事重重地趕到學校指定的醫院,參加體檢。她像木偶一樣,接受大夫的檢查,機械地回答大夫的詢問。她的思維還糾纏在小約對離婚的反應上。

  在做婦科檢查時,大夫說,「子宮有點大」,這句話將王一的心思拉回了醫院。

  「你說什麼?」王一追問一句,大夫是個年輕女人。

  「上一次月經是什麼時候?」大夫又問。

  王一做了回答,她的聲音很小,因為她被大夫的問題提醒了:她的月經已經推遲一周了。

  「平時月經準時麼?」大夫問,王一卻想起了那個嶺上之夜。

  「你該做個早早孕檢查。」大夫說。

  王一沒做檢查便徑直回家了。生小約後,她做過一次人工流產,她有足夠的經驗讓自己保持冷靜。距離上一次流產,已經近九年的時間她從來未懷過孕,她差不多相信自己已經喪失懷孕的功能了,儘管一直採取避孕措施。

  怎樣對康迅說?是不是對他說?如果不對他說,提出什麼樣的借口,才能讓他相信,在他臨回國之前分開十幾天是必須的?

  不,她不能不對康迅說,她想,她懷的是他的孩子,他有權知道真相。但她害怕康迅堅持要保住孩子。而現在她無論如何不能要孩子,因為她還沒有清楚地望見未來她該走的路,跟著愛情走,是的,她的心會說一萬次同意;可是她的頭腦她的理性也會提出一萬次疑問:愛情真的還適合四十歲的女人麼?

  愛情適合所有年齡的所有人!可是這多像一種理論。她愛康迅,愛得執迷,可她從沒感到愛的激情之下,選擇變得容易些,她完全理不出頭緒了。

  王一給吳曼打了電話。

  吳曼是這樣一種女人,遇到麻煩之後,她絕不讓自己煩惱,立刻能做出決定,將自己從麻煩中解放出來,她甚至也不過多思考,所以有時她只是從一個麻煩挪到另一個麻煩,她似乎永遠也找不到一個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但她敢於做出判斷和決定,哪怕是錯的,這也有魅力。也許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徹底解決問題的方法,因此吳曼的活法,看上去生機勃勃。對此,王一自愧不如。

  吳曼出於醫生的職業習慣,首先要王一檢查確診。王一說明天或者後天她會去檢查,但她知道結果將是肯定的。

  「你想跟康迅走麼?」吳曼問。

  王一沒有馬上回答,她覺得這是個不必馬上考慮的問題。但吳曼有吳曼的邏輯方式,「你必須先決定跟康迅的關係,然後再決定……」

  「無論我跟康迅關係如何,眼下我都不會要這個孩子的。」

  「那你就別告訴他,先斬後奏。」吳曼又一次迅速做出決定,只是替別人決定。

  「這不可能,我必須得告訴他。」

  「好,你告訴他,你能說服他放棄這個孩子,這些就算我都相信,那麼你至少要他一個明確的答覆:是不是能跟他一同生活!」

  王一沉默著。

  「我知道你現在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康迅合同到期了,他還不知道該回國還是該留下來,這一個月差不多是你們的最後的時間,你去對他說,咱們現在不能見面,我……」

  「別說了。」王一按住吳曼的胳膊,「明天一早我把尿樣送去。」

  「不用了,你裝好我替你代去。」

  「謝謝你。」

  「別謝了,也許用著我的地方還多著吶。」吳曼說,「我其實挺羨慕你的,我還從沒懷過孕。」

  「有問題麼?」王一問。

  「他不想要孩子。」

  「為什麼?」

  「他說,不為什麼。」

  王一給康迅打電話,康迅電話裡說臨時加了一節口語課,到家要五點鐘左右。王一聽康迅說「到家」這個詞的時候,一方面很感動;另一方面也有點害怕,她擔心自己不能給康迅一個家。即使她和康迅能夠有一個自己的家,好像也是遙遠的事,需要時間,她越來越頻繁地想到時間。

  做了十幾年主婦的王一,還從沒買過這麼多東西塞進冰箱。她先後去了三次市場,買的東西夠她,夠康迅吃一星期的,此外,她也給小約週末回家買了她喜歡吃的東西。一想到小約,她馬上黯然神傷,但現在顧不上那麼多了。她把買回的東西分門別類地放好,她想用手術前的兩天時間裡把它們做好,放進冰箱冷凍,以便她臥床時……

  她先做了許多紅燒肉,許多油炸魚,還有醬牛肉。她把這些帶到康迅那兒,分別用塑料口袋裝好,放到冷凍箱裡,她想這至少夠康迅吃一星期的。她想和康迅談完,回家再為自己做另外的。為小約買的她愛吃的魷魚和雞爪,她先放進冰箱凍上了。她想,如果小約週末肯回來,她就能起床為女兒做一屯新鮮的晚餐,而不是要她吃冷凍過的現成飯。

  在她等康迅回來的時間裡,她給小約奶奶打了電話,她說這幾天因為要趕寫一個論文,不去看小約了。不過,希望小約週末能回來。奶奶告訴她根本不必擔心小約,自己忙自己的吧,小約整天跟同學瘋啊鬧啊,樂著吶,王一心想,也許今天晚上放學回家,小約就不那麼樂了。她特意叮囑奶奶,有事給她打電話。

  康迅回來後,王一指指餐桌上的飯,要康迅趁熱吃。康迅深深吸口氣,然後他說,如果王一在,這屋子裡有股特別的味道。

  「紅燒肉的味道?」

  「是女人味兒。」

  「女人味兒是什麼味兒?」

  「是男人在家庭中一嗅到就會感到幸福和滿足的味道。」康迅手扶著椅背繼續說,「飯菜的香味兒,被單乾淨的味兒,化妝品淡淡的香味兒,我說不好,很複雜的。」

  「說不好就先吃飯吧。」王一說完躺到沙發上。

  「你吃過了?」

  「我吃過了,我躺在這兒看著你吃。」王一吃不下去飯。

  「你不舒服麼?」

  「沒有。」

  康迅開始吃飯,不時地跟王一說話。王一說,吃飯不許說話,這是中國人的規矩。

  「別拿嚇小孩子的規矩騙我,我可是中國通。」

  王一看著康迅嚼東西時的神情,像個容易獲得滿足的大孩子。他裸露出來的手臂,因為使用筷子,不時有條狀的肌肉隆起。她看他的後脖梗,發線被修剪得十分整齊,他的脖子偶爾和乾淨的襯衫領子接近,偶爾低頭時,它們又分開,無論怎樣都給人清爽的感覺,這是個整潔的男人。他伸出左手,朝王一方向張開,然後抓撓一下,又收回來。王一想,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長,但他的手卻很柔軟。

  「我能向這一切告別麼?」王一問自己,她覺得自己又要哭了,便狠狠地瞪著天花板,讓淚水倒流回去。

  「你已經觀察我半天了,」康迅坐到王一身邊,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有結論了麼?嫁給我,還是再考驗考驗我?」

  「觀察結果是我發現這個男人比我小兩歲。」

  「但他坐過四年牢,比你成熟。」

  「我結婚十三年。」王一說。

  「我有過十八個女朋友,互相抵消了。」

  「我是母親。」

  「你只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我可能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你想當父親麼?」

  「如果你是母親。」

  「你喜歡孩子麼?」

  「我喜歡孩子。但有點害怕孩子。我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他們。」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先不要孩子,等你再成熟些……」

  「這跟成熟沒關係,我的老師。」

  「我懷孕了。」王一說。

  康迅皺著眉頭看了王一好半天,突然舒展地笑了,他仰倒在王一身上,大笑起來。王一想,他第一句要說的話肯定是:父親是我麼?

  康迅重新坐好,咬著下唇,抱著王一的肩頭,「你能相信麼?我是父親了。」說完他自顧自地又閉上眼睛,右手在空中打了一個脆亮的響指。「上帝啊!這真是個奇跡。」

  「也許我們不能要這個孩子。」王一說。

  「你怎麼會這麼想?」康迅驚疑地問。

  「剛才你還說你害怕要孩子。」

  「我是害怕要孩子,可現在我有孩子了,我還害怕什麼,我有孩子了。」

  「孩子可以做掉。」

  「你是說要殺死這個孩子?」

  「你別用『殺死』這個詞,西方人在這方面簡直可笑極了。它還不過是一個胚胎。」

  「可任何孩子都是從胚胎來的。」

  「在中國不是那麼回事,女人做人工流產很普遍,有的人甚至做過許多次。」

  「那是你們的政策,這不關我的事。但是這政策也管不著我的孩子。」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王一隻好攤牌。

  康迅半天沒說話,他看著王一,好像看著一個奇怪而又陌生的女人。

  「我明白了,你已經決定不要這個孩子了,現在你只不過是想通知我你的決定。」

  「要是那樣,我現在就不會躺在這兒了。」

  「對不起,我不想吵架。我需要一個人靜一會兒,過會兒見。」康迅說完回臥室了。

  康迅把自己關了將近一個小時。王一收拾了房間,幾次想去敲門又忍住了。一個女人不願為她所愛的男人生孩子,這男人會因此受傷的。王一想到這兒,更加堅定決心,休養期不讓康迅照顧自己。如果康迅每天看見她躺在床上,都想起打掉孩子的事,會為他增添許多額外的痛苦。

  康迅終於出來了。他的臉色很難看,王一不敢貿然走近他。

  「按你說的做吧,如果你認為這是有道理的。」康迅無力地坐到沙發上。

  「好吧,我需要休息幾天,我會給你打電話,冰箱裡我買了些吃的,別忘了吃。」

  「見鬼,你在說什麼?」康迅又跳了起來。

  「我說的你都聽見了。」王一小聲說。

  「你是說這段時間我們不能見面?」

  「是的。」

  「你要回家?」

  「是的。」

  「你認為我不能照顧你?」

  「我想一個人,請你理解。」

  「誰照顧你?」

  「我不用照顧。」

  「你瘋了?」

  「我沒瘋。」

  「為什麼?」

  「請你答應我,這能讓我心裡好過些。」

  「好吧,你現在就可以回家去了。」康迅說這句話的時候,王一的心縮得很緊,她想,這個男人不會再愛她了。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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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喬正在度過她一生中最難受的時間。

  尹初石離開後,她把自己關在家裡,整整兩天沒出去。一開始,她到處躺著。她躺在厚墊上,蜷縮著身子,看著房間裡的陳設,渴望有個人從窗口進來,殺死她或者打傷她。過一會兒她等厭了,便走到沙發跟前又躺下,雙腿蜷在胸前,她又去注意電話,她開著電話記錄器,如果是尹初石打來的電話,她能馬上抓起聽筒,電話在她頭頂的地板上。電話鈴聲響了,她嚇了一跳,她耐心地等著信號音,終於傳來對方說話的聲音,「喬喬,是我,你怎麼沒消息了?給我打個電話吧,要不我去看你?你在哪兒?給我打個電話。」是李小春。小喬撐起身子,靠著沙發坐在地板上,她抓起手邊的一些東西朝面前的各個方向甩出去。她聽著各種迥響,她發現她喜歡一件硬東西砸在另一件硬東西上發出的脆響;不喜歡一件東西落在地板上的聲音,那聲音沉悶,卻久久縈繞。

  只剩下電話還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不想砸了它。她仍然期待著尹初石的電話,哪怕責罵她也好,哪怕只是沉默不說話,證實一下她還活著也好。她想聽見他的呼吸,要是能聽見他的呼吸中有幾分不均勻,多好。她想。

  一直都沒有尹初石的電話,她留在家中的第二天已經過去一半了。她昏睡幾次,但她相信自己睡得很淺,任何電話鈴聲都能驚醒她。臨近黃昏她又一次從昏睡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在發抖。她覺得胸腔裡到處瀰漫著虛弱。她想自己該吃點東西,儘管她不想吃。她試著站起來,但渾身軟綿綿的,又跌倒在地板上。

  「我要死麼?」她問自己,因為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她回答自己。她要離開這間屋子,沒有尹初石,她繼續留在這兒,就無法活著。

  她撥通了李小春的電話,「小春,你來接我,我餓了。」

  尹初石朋友的暗房實際上是一個一居室的單元房,半地下,窗戶在地面上。除了一個長沙發和一個水壺一個鋼精鍋,一雙碗筷,一個暖瓶,一個茶杯,這兒有的就只是沖洗照片的東西了。

  尹初石已經被允許在這兒住幾天,直到他擺脫了目前的這場危機。他買了一床棉被和一個噴膠棉枕頭,一個臉盆和洗漱用具。他的朋友看著他安置這些東西,問他,「怎麼打算?」

  尹初石看著朋友。他是尹初石在黃山上認識的,兩人一見如故,許多年來交往不多,但能夠彼此信任。當他發現朋友把目光盯在他臉上脖子上的傷時,心裡很亂,「不知道。」

  「放在我身上,我是忍不下去的。」

  「也許你比我強,你是劉軍,我是尹初石。」

  「也許我比你強,可女人都愛尹初石,不愛劉軍。」

  「你老婆可夠愛你的。」尹初石說。

  「對,她愛我,可她不會愛。」劉軍說,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這事真他媽的怪,沒哪個人男人能說出個中道理。為什麼同是女人,而你偏愛這個,不愛那個呢?」尹初石好像自言自語。

  「你真不想回到老婆孩子身邊去了?」

  「也許我回不去了。」

  「至於那麼嚴重麼?」劉軍說,「外面的女人就是外面的女人,別分不清家裡家外。」

  「得了,你那套臭理論別往我這兒賣,你知道我是認真的。」

  「這回是認真的?」

  「是。」

  「那你趕緊打個電話,別到最後雞飛了,蛋也打了。」

  「行了,你走吧,別為我操心。」尹初石說著把幾張照片裝進一個大信封,「別忘了給老董,也別忘了給我請假。」

  劉軍離開了,尹初石又湧起給小喬打個電話的念頭,但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想,應該冷冷她,讓她認真反省一下,這樣,對他們的將來沒壞處。

  李小春到小喬的住處時,房間虛掩著。他推門進去,看見小喬靠著冰箱坐在冰冷的地上,連忙抓住她的手,要把她拉起來。

  「別拉我,我沒勁兒站起來。」小喬微弱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鋒芒。「把我抱進去。」

  李小春抱起小喬,「你在發抖?」

  「把我放在沙發上。」小喬輕聲命令。

  「你怎麼了?」李小春放下小喬,馬上把她的雙手握進手裡。

  「我一直沒吃東西,餓了。」小喬說。

  「你在絕食?」李小春瞪大眼睛。

  「你別像個傻瓜似的,我沒絕食。」

  「那你為什麼不吃飯?那傢伙不會做飯啊?」

  「你去拿個溫毛巾給我擦擦臉。我衣服髒麼?」

  「不髒。」

  「然後你帶我出去吃飯。」小喬一邊說一邊喘息。「我想吃小籠包。」

  李小春背著小喬站在路邊等出租車。一輛皇冠車停下後,司機主動下車給他們開門。司機啟動車之前問,「去哪個醫院?」

  「去長江快餐店,」李小春說。

  司機疑惑地看他們一眼,開車,按下計價器。小喬說,「我沒病。」

  司機用鼻子出了一口氣,放上音樂。看來他是個不喜歡新鮮事兒的司機。

  小喬吃了一屜小籠包,好像小籠包是治療渾身發抖的特效藥,她覺得力量漸漸地回到了體內。「你說是誰發明了小籠包子?真香。」小喬開始重新感受生活的氣息。

  「管它誰發明的,你要不要再吃幾個?」李小春說。小喬笑笑,對於李小春來說,最重要的是吃沒吃飽。李小春和從前一樣,什麼都沒改變。小喬想,也許任何人都是不能改變的。

  離開餐廳時,小喬還是覺得乏力。李小春還要背她,她拒絕了,她說,「讓我靠著你,我就能走。」

  「去哪兒?」

  「我想再吃塊點心。」

  李小春笑了,招呼一輛出租車,「阿美莉卡餅屋。」

  「那是個什麼東西?」小喬不滿地問。

  「新開的店,美國人獨資的。」

  「去那些華而不實的地方有什麼意思?」

  「我請你,別擔心。」李小春說,「你總喜歡去那些窮酸氣十足的老店兒,有意思?」

  小喬閉上眼睛,放棄了與李小春繼續吵下去的打算,突然想把李小春趕下車,自己徑直去找尹初石,但眼前又浮現出尹初石流血的傷痕。她沒有勇氣了。

  小喬吃了兩塊阿美莉卡的點心,的確十分好吃。但她想,如果現在坐在咖啡三角,她會感受到點心以外的東西。無法拋棄的可能不是什麼人,而是人已經寫下的歷史。過去會永遠跟在身後的。她不願再想下去了,讓李小春結帳離開。

  「你不想再吃一點意大利風味的冰淇凌?」

  「我想回家。」

  小喬搖下車窗,要司機慢慢開。李小春問她要幹什麼,她說不舒服,說完便將頭探出車外,貪婪地瀏覽城市寒冷的夜晚,所有閃亮的標誌。她好像要趕赴刑場,在與街道永訣。

  司機很不情願減慢車速,「小姐,總開這麼慢,我老婆孩子會沒飯吃的。」他說。

  「我加你錢好了。」李小春不耐煩地說。

  「這我就沒話說了。」

  「你不用這麼不耐煩,我帶著錢包吶。」小喬目光依舊看著車窗外緩緩後移的街景。

  「我不懂你這到底是為什麼?」李小春抱怨道,「一會兒高興,一會兒不高興。」

  「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又不是現在才知道。」

  「都怪那傢伙。」

  「都怪你!」小喬不講道理地大叫。李小春難過地將頭靠到座椅上,長歎口氣。

  「對不起。」小喬悄聲說。

  李小春說,「真是都怪我。」

  小喬聽出李小春的話外音,但不想多加理會。她覺得自己這樣對待李小春很冷酷,但她沒有力量糾正。

  出租車在樓門前停下了。小喬要付車錢。李小春要她別管,小喬發現李小春並不想下車。她側頭看看自己家的窗口,像地獄一樣黑暗。小喬的心又開始一陣陣悸動,她害怕一個人再回到剛才離開的那個房間,儘管那裡是她的家,儘管她的家是自己砸的,她也不能一個人再回去。她握著錢包,一動沒動。

  「要我送你上去?」李小春問。

  「不必了。」小喬突然果斷地說,口氣中充滿蔑視。她從錢包中抽出二十塊錢,遞給司機,「夠麼?」

  「夠了。」司機說完,小喬打開車門,一步跨下去,然後用盡氣力把車門摔上。

  「嗨,你輕點兒。」司機心疼地說。

  小喬開始上樓梯時,聽見車開走了。她知道李小春會馬上跟上來的,因為她聽見他關車門的聲音也很憤怒。

  打開燈,小喬的第一束目光便投向了電話記錄器,指示口顯示的數字是0,沒有給她留言。她看著地板上被她砸爛或沒砸爛的東西像屍體一樣寂寂地散落著,心如死灰。

  「你自己找地方坐吧。」小喬對李小春說。

  李小春站在地板上,他的皮鞋在燈光下反著亮光。他抬腿踢走一個沙發座墊。「我還從沒見過你這麼傻的老娘們兒,砸自己的東西跟自己過不去,純粹有病。」

  「那我還能幹什麼?」

  「你告訴我怎麼回事,我收拾他。」

  「你別那麼可笑了。」小喬躺到厚墊上,李小春站在門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我不可笑誰可笑。我整個一個傻X,被人家當出氣筒耍著玩,我他媽的真是可笑到家了。」

  「對不起了,不過,你可以不來。」小喬為自己說出的話震驚。

  李小春突然撲到小喬身上,一把扯起她,他搖晃她,大聲對她說,「你離開他吧,他不愛你,他不會愛你的,跟我走吧,像從前一樣,我們重新開始,喬喬,你還不懂麼?只有我對你是真心的。」

  「他已經走了。」小喬說著又要往下躺,但她被李小春緊緊摟進懷裡。

  「喬喬,噢,喬喬……」李小春在雨點般吻的空隙激動地喚她的小名兒。

  他又把她放回到墊子上,彷彿她是一件易碎的物品,然後他開始急切地脫她的衣服。小喬慵懶地躺著,偶爾配合一下李小春,這讓李小春更加急迫,他相信小喬也想這麼幹。

  小喬不停地想著一件事,把心底的「不」字說出來。在她覺得就要說出來的時候,李小春進入了她,她覺得身體裡蕩起一團濃霧,湮沒了一切。

  當李小春精疲力竭地從她身上下來,仰面躺到她身旁時,她內心尚存的良知正在嚴厲地鞭笞著她的靈魂。「我想你該走了。」她對李小春冷冷地說,她的話像一道刺眼的光,劃過房間的黑暗,直刺李小春的心。他驚疑地撐起身子,看著小喬。

  小喬此時寧可傷害李小春,但不想再利用他的感情。她已經覺得自己很卑鄙。「你聽不懂我的話麼?我說你該走了,走,離開這兒,滾吧。」

  李小春坐起來,扯過小喬,將她的臉拉近自己,「你再說一遍。」

  「滾吧。」小喬輕聲說。

  李小春想都沒想就把小喬摔到墊子的盡頭,她的後背重重地撞到牆上。劇烈的疼痛反映到她的神經時,她希望自己的骨頭斷了。

  「你純粹是個婊子,賤貨。」李小春一邊穿衣服一邊罵。當他穿好衣服之後,看見小喬像貓一樣縮在那兒,憤怒又一次主宰了他,他走到小喬近前,狠狠地踢了小喬一腳,小喬下意識地彎起上身,摀住被踢的腹部。「我操你媽,小喬!」

  李小春說完揚長而去。小喬笑了,接著大笑起來。她笑啊笑啊,無法停止。因為李小春的話讓她想起了一個從前聽過的笑話。那笑話說,有個外國人在公共汽車上跟一個中國人吵架。中國人說,操你媽。外國人聽不懂,旁邊一個懂英語的人替他翻譯,他說他操你媽。外國人「噢」了一聲,然後說。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小喬戛然停止了笑聲,房間裡彷彿被她剛才笑聲驅散的黑暗又重新聚攏逼近。她覺得一陣難忍的窒息,好像看見黑暗中有許多閃爍的光點,一個又一個射向她。

  她一直沒有打開任何一盞燈,她從床上爬起來,打開熱水器,藉著外面街上反射進來的微弱的光洗澡。她用浴刷使勁搓皮膚,直到很疼的時候才罷手。她穿好衣服,找到一把鐵鉗揣進大衣兜裡,然後穿鞋,臨出門時她出於習慣伸手去關燈,燈亮了,她嚇了一跳,然後又按一次關上了燈。

  她來到大街上,不停駛過去的車輛幾乎都是轎車,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出租車。因為只有汽車急駛的聲音,街道顯出特別安靜的模樣,彷彿專為難過的人再添幾分曠涼。小喬看著對面即將駛近的車輛,如果第五輛是出租車,她就乘出租車去,否則她走著去。

  第五輛是一輛空駛的出租車,停在小喬身邊時,小喬想:一切都是天意。

  她只有一次和尹初石一起騎車路過這裡,當時尹初石隨手指給小喬那座樓,他說,「我幹活就在那幢帶地下室的灰樓裡。」小喬知道他朋友的這個暗房在地下室,但不知道哪一個單元。她從第一單元開始敲門。

  「請問尹初石在嗎?」

  「沒這個人。」

  「請問尹初石在嗎?」

  「誰?」

  「請問尹初石在嗎?」

  門開了。

  小喬看著站在門旁的尹初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進來吧。」尹初石側身讓開路。

  小喬怯生生地從尹初石身邊走進房間,她努力不讓自己的衣服刮到尹初石的身體,好像那樣,尹初石就會發怒,馬上趕走她。她打量著屋裡的陳設,簡陋得讓她心疼。她小心地坐到沙發的邊緣。尹初石坐到她對面的椅子上。

  「喝茶麼?」尹初石問。

  「不,謝謝。」她好像來到一個陌生人家。

  尹初石點著一支煙,沒再主動說話。小喬馬上覺得自己有責任再挑起一個話頭兒。

  「我以為你能回家吶,這兒太簡陋了。」小喬試探地說。

  「是麼?我沒回去。」

  「我找到幾樣東西,你忘帶的。」小喬在撒謊。

  「怎麼沒帶來?」尹初石看著小喬膽怯的樣子,又想起在咖啡三角初識的情景。

  「這麼說,你不想回去了?」

  「還能回去麼?」尹初石又將煙舉到臉前,小喬努力地想把目光從尹初石的傷痕上挪開,但是這不容易。她於是索性直視那幾道傷痕。

  「我能把大衣脫了麼?」小喬問。

  「隨便。」

  小喬脫大衣時,尹初石想走過去擁抱她,他連吸幾口煙,借此驅趕這個念頭。小喬把大衣放到沙發上,尹初石看見衣袋裡露出的鐵鉗。他走過去,把鐵鉗拿在手上,問小喬,「是對付我的?」

  「這兩天我什麼辦法都試過了,沒有你我活不了,請你回來吧。」小喬根本不理會那把鐵鉗。

  「什麼辦法都試過了?有那麼多辦法?」尹初石把鐵鉗扔到小喬的大衣上。

  小喬後悔自己說走了嘴。

  「你又去找李小春了?」

  「沒有。」小喬想了半天,最終才這樣回答。

  「是麼,也喜歡撒謊了?」尹初石轉過身背對著小喬。

  「我要是說去找他了,你就永遠不會回來了。」小喬說。

  「也許我們的路到了盡頭。」尹初石轉回身。

  小喬伸手奪過尹初石手上的煙頭,迅速地按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她眉頭也沒皺一下,跪在地上,「我見他了,跟他睡覺了,然後來找你了,我再也不會見他了。」

  尹初石也跪下了,他拉開小喬的右手,扔掉煙頭,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小喬左手背上的傷口,小喬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她說,「你不用原諒我,但別拋下我。」

  尹初石再也受不了,他把小喬緊緊地抱進懷裡。心中盈滿了神聖的情感,這情感強烈地衝擊著他:愛不需要原諒,真正的愛本身就是寬容。

  尹初石答應小喬三天後回去,他希望他們都能利用這段時間反省一下自己。他最後說,他還是愛她。他將一點煙灰撒到小喬的傷口上。小喬還是不相信尹初石三天後會回去,尹初石拎起自己的攝影包交給小喬,「你先把我的命根子拿回去,這下你相信我不是敷衍你了吧。我想一個人好好想想。」

  「順便問一下,你帶著鐵鉗幹嘛?」

  「我怕路上有壞人。」小喬說。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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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哪一位作家曾經這樣說過:每個人都會在某一短暫的瞬間認識自己……

  尹初石在這個溫柔的午後一直努力回憶這位作家的名字。他想這個作家不一定很著名,因為他喜歡讀一些人們不常談論的書。其實這不過是平常的冬日的午後,但尹初石在這個午後找到一種溫柔的感覺,他覺得這是個溫柔的午後,儘管他一直都沒想起那位作家的名字。

  下午兩點多他換好衣服,離開地下室住處,馬上感到陽光溫和的擁抱,他感謝老天爺,在他又回小喬家的這一天安排了這麼好的天氣,有陽光彷彿就是好兆。

  他提著一個旅行包,裡面裝著自己的換洗衣服。拎著換洗衣服在大街上轉悠,好像加入了游擊隊。如果再有一次抵抗入侵者的戰爭,他一定會成為一個游擊隊員,因為這一直是他無法放棄的願望。

  他走到中心廣場附近,決定先去「男仕髮廊」理個發。這是個專門接待男人的髮廊,落地門窗雅致華貴,室內陳設一律是淺灰色的冷調子。這個髮廊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價格昂貴。尹初石喜歡在這裡理髮,當然不是因為價格偏高,而是這兒有一個女理髮師,尹初石覺得她是個特別的女人,他甚至懷疑過這個女人是機器人。

  她個子不高,身體偏瘦,五官端正但不嫵媚。她第一次為尹初石理發時,尹初石就格外注意這個女人了。她的微笑使人感到舒服:既親切又客氣;不卑不亢卻使人信賴,相信她的真誠的笑意發自心底。令尹初石感到奇妙的是,她第九次迎接尹初石的微笑競同第一次一樣,絲毫不為彼此更加熟悉而變得隨便或親密。尹初石在心裡對自己說,這是恆定的微笑,將永遠如此。可一個女人怎麼能做到這一點呢?尹初石大惑不解。

  除了簡短地詢問顧客對髮式的要求,她便不再說什麼,精神集中地擺弄頭髮,臉上的表情鬆弛淡然。有時尹初石等候著,發現有的顧客也和他一樣主動詢問一些與理發無關的事,她都回答得既溫和又簡短,很快就使對方打消聊天的念頭,而把感受集中在她的雙手上。尹初石覺得把腦袋交給這個女人的雙手,是種享受。無論洗髮還是擦乾,她從不會弄疼你。她的動作迅捷有力,可是當她的雙手將力量作用到你的頭上時,除了用力你還能感到幾分絕不纏綿的輕柔。也許上帝只賦予這個女人一種天賦,那就是把握分寸。尹初石想,一個能夠把握分寸,不,是總能把握分寸的女人,魅力也將永存。他曾經問過自己是不是愛上這個女人了,但他馬上做出了否定回答。他不可能愛上這樣一個女人,但他會對她著迷很久很久。他想,只要這個髮廊存在,只要這個女理髮師在這兒工作(根據她的外表,尹初石估計她至少可以為這個髮廊繼續工作二十五年),只要他有足夠的錢,他不會去別的地方理髮。他的頭髮屬於這個女人,但他絕不會勾引她,一次也不會。他在第四次理發時就這麼決定了。

  尹初石跟著這個女理髮師去洗頭。當她用乾燥的大毛巾從他耳旁伸過來,為他擦去眼睛四周的水和洗髮液的泡沫,然後兩手按住毛巾向上一兜,裹住尹初石濕漉漉的頭髮時,尹初石睜開眼睛從側面的鏡子中看見自己的頭髮包在淺黃色的乾爽的毛巾中,接受著女理髮師的揉搓,頓時對自己的生活生出幾分滿意。理完發回到小喬那裡,按部就班心平氣和地處理最後的事情——離婚,還能發生什麼更壞的事情嗎?他跟著理髮師回到椅子上,通過鏡子他發現廣場外側有一輛無軌電車拋錨了。他想,他的生活也許不像他想的那樣可怕,因為它差不多是糟糕到極限了,不會更糟。想到這兒他對鏡子微笑一下,發生這麼多事,他終於挺過來了。他是這麼想的。女理髮師終於對他鏡中的微笑做出了回答,「今天天氣很好。」她說。

  離開理髮店,尹初石精神抖擻,他看看表還有時間,決定再走幾個街區,再乘車。他離開中心廣場的環形路,拐進一條小街,小街上是高幹住宅區,格外幽靜,是鬧市中的一片靜土。從一幢幢洋房的圍牆下走過時,尹初石想,女人會不會都有過這樣的願望,有朝一日通過婚姻住到這樣的房子裡來。

  走到小街的盡頭,尹初石發現自己離家很近了。他在路邊站了一小會兒,突然覺得今天的一切都有點怪。他的好心情來得突然,他莫名其妙地回憶起從前記住的一句話,但又想不起說這句話的作家作品。他沒想回家,卻走到離家不遠的地方……

  尹初石掏出煙,點著一支,同樣突然地決定回家取幾個反轉膠卷兒。他路過電話亭時趕走了事先打個電話的念頭,他要回自己的家,用不著跟任何人打招呼。王一男朋友的出現,使尹初石在許多方面理直氣壯起來。他不再像開始那樣覺得歉疚。當尹初石再一次望見那幢灰色的居民樓時,心情重新好起來。他真的有些想念這裡了。

  任何人都不能發現命運正牽著自己的手。尹初石在開門之前敲門的舉動絕非出於情願,他一直以為這是一個人最基本的修養。沒有回答,他用鑰匙打開房門。廳裡靜靜的,有股幾天沒打掃過的陳舊氣味。臥室的門和冰箱的門都緊閉著。小約的房門欠著縫隙,彷彿這意味著主人不在。尹初石沒有脫鞋,逕直走到冰箱跟前,取出五個膠卷,放進旅行包裡。然後他在臥室門前站了幾秒鐘,輕輕推開了臥室的門。他被看到的景象驚呆了。

  王一躺在床上。床邊靠近他這側放著兩把吃飯時坐的木椅。木椅上分別放著電飯鍋和暖瓶。暖瓶旁邊有水杯、麥乳精、豆奶粉。靠近窗戶那側床邊放了兩個小木凳,一個木凳上放著洗臉盆,臉盆裡有半盆清水;另一個木凳上放著毛巾和香皂。床頭櫃上放著飯盒,尹初石看見筷子裡一半外一半地插在飯盒裡。

  尹初石脫了鞋,走近王一,王一無言地看著丈夫。王一沒有任何表情,她看著尹初石,目光絲毫無意躲閃,好像丈夫三分鐘前才出去,只不過現在又回來了。

  「你怎麼了?」尹初石問得很懇切,他從王一過於平靜的臉上猜到,她一定在極度的痛苦中掙扎過,並且悟到了一些東西,否則不會有這樣的表情。

  「我病了。」王一回答時稍稍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彷彿是憂傷樂段的一個不和諧音,一閃即逝。

  尹初石不知道該從哪兒靠近那張床。躺在床上的王一,圍在床旁的東西,讓他想起靈堂中躺在一堆假花中的死者。他馬上驅走這個印象,坐到床腳,他的手下意識地搭在王一的被上,他覺得這房間的氛圍十分壓抑。

  「到底怎麼了?」

  「我病了。」王一又一次回答時沒再笑。

  尹初石突然明白了王一的病是什麼,他站起來,靠著衣櫃站著,接著他又為自己唐突的反應難過。雖然這是一個男人發現自己妻子因為別的男人做流產手術時的正常反應。他看一眼王一,希望她沒有察覺他剛才的變比。

  王一的目光看著別處,一張平靜的臉十分潔白。

  「他呢?」尹初石問。

  「我沒讓他來。」

  「誰照顧你?」

  「我自己。」王一沒說吳曼下班後會過來替她料理一下,她不願尹初石誤解吳曼,以為吳曼在起推波助瀾的作用。

  「懂了。」尹初召走過去,伸手掀開電飯鍋的蓋子,裡面是粘乎乎的小米粥,他看一眼王一,王一的目光勇敢地迎向他,但沒有任何鋒芒。尹初石輕輕蓋上飯鍋,十三年夫妻,他能馬上從王一自然但不自艾的目光中明白,她要懲罰自己,甚至不放過任何自我折磨的機會。

  「回來取東西?」王一問。

  「不。」尹初石說完端起電飯鍋,「我在小約房間睡一晚,沒地方去了。行麼?」他一邊問一邊朝外走,並不想聽到回答。

  尹初石將粘成一塊的小米粥倒進馬桶時,想起了那位作家的名字,他叫米克勒。就在接下來的這個瞬間裡,他對自己感到陌生,「為什麼要留下來?我是不是太不男人了?」他抬頭看一眼鏡子中的自己,剛理過的頭髮整潔清爽,先看看冰箱裡是不是能找到一隻雞,別的以後再說。

  尹初石將冰箱中的凍雞放進微波爐中解凍,他想起王一上一次做流產手術,特意囑咐他買凍雞。她說凍雞吃著安全,因為細菌都給凍死了。尹初石回到臥室取走暖瓶,他說,「我先不過來,你睡會兒吧。要喝水就喊我。現在我要用暖瓶。」

  「你在幹什麼?」王一警惕地問。

  「我中午沒吃飯,想做點吃的。」尹初石離開臥室,隨手將房門關緊。

  他來到廚房,等待微波爐那聲清脆的鈴聲。他拿起門旁的電話,給小喬打了電話,可是沒人接。他想,小喬一定是出門採購去了。說好了晚飯時回去,小喬會準備許多吃的。想到這兒,尹初石不安了。他取出化凍的雞,用溫水洗淨,斬成小塊,放進砂鍋煮上。忙完這一切點上一支煙時,尹初石還是決定留下來,他要向小喬解釋,但不必現在。他相信小喬也是一個善良的女人,理解他的所為不會十分困難。眼下耽誤一頓美餐,的確遺憾,不過,他覺得他和小喬還有許多許多時間在一起,共進晚餐,化解矛盾。

  當夕陽留戀地離開窗口,離開建築,離開高聳的枯枝時,尹初石站在女兒房間的窗前,他已經聞到雞湯的氣味。從前的往事像蝌蚪一樣凌亂地躍進他的思緒中。與王一似乎無法更改的結局,讓他開始珍視這些回憶,而不是抵擋。

  尹初石將煮好的雞湯盛進大碗裡,用湯匙撇去上面的浮油。他想讓雞湯涼涼,於是又給小喬撥了電話,依舊是電話記錄器看家。他只好留言,「我有事晚一點回去,對不起了,喬喬,詳細的我們見面再談。」尹初石沒有想到,小喬此時正在他臨時住處的門外用力敲門,因為她已經拿到他們合作的那本風光攝影集的樣本。小喬為了慶祝想出一個浪漫的主意,她要和尹初石一起去300多米高的電視塔餐廳,俯瞰城市共進晚餐。

  尹初石端著雞湯又一次走進臥室時,王一的表情起了巨大的變化:她很吃驚,好像尹初石能給她端來一碗雞湯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同時,她的表情裡也有幾分「恐懼」,一種擔心自己在丈夫面前軟下來的恐懼。

  「我燉了一隻雞,你可以順便喝碗湯。」尹初石盡量控制自己的語氣,使它聽上去不那麼關切。他把雞湯放到床頭櫃上時,甚至有些後悔自己的舉動,老天在上,他並不想感動什麼人。看王一的表情,他擔心王一誤解。其實,即使他只是一個鄰居,也會幫忙的。

  王一端過雞湯,小心不讓它濺出來。她雙手捧著湯碗放到被上。她低著頭盯著雞湯上浮動著的油珠兒。尹初石感到疲憊,靠牆坐到地毯上。

  王一一口一口地喝著雞湯。她盡力不使自己下嚥時發出「咕咚」的聲音,但事與願違,她每次嚥下雞湯時,都發出了很大的響聲,直到最後一口。她把空碗還放在被上,淚水嘩嘩汩汩地流了下來。

  她還是誤解了,尹初石失望地想。女人太容易被感動,所以她們才是最倒霉的群體。他尤其為王一感到擔憂,在情場,她不過是個幼稚的女中學生,儘管她總是顯出持重老成的樣子。

  「還要麼?」尹初石不想理睬王一的眼淚,儘管心裡也不好過,他還是不希望王一面對他的時候感傷。

  「你不該對我這麼好。」王一哭著說。

  「得了,你別犯幼稚病了,一碗雞湯你就這樣,將來還不定吃多大虧呢。現在的男人個個都是消滅理想主義的好殺手。」尹初石掏出煙,想想又放回去。

  「你抽吧。」王一擦眼淚,「沒關係。」

  尹初石點上煙,狠吸一口,他覺得自己剛才做出的留下的決定至少是不明智的,不管出於什麼動機。「我想我得走了。」尹初石站起來,「我還有個約會。」他走到床前,從王一手上拿過湯碗,他看見王一的眼睛又紅又腫,她一個人的時候肯定哭過許多次,他想。

  這時,電話鈴響了。尹初石出於十幾年來的習慣,順手抓起聽筒。

  「喂?」

  「尹初石?是你呀!這可真是天意。我是吳曼。」

  「聽出來了。」

  「這麼說你都看見都知道了?」吳曼問。

  尹初石沒有回答。

  「不說話就是默認。我這件事就拜託你了。老尹,我讓你幫忙,可不是因為你是王一的丈夫,誰不碰到倒霉的事?你說吶?」

  「你說。」尹初石有些不耐煩吳曼的瑣碎。

  「我今天臨時替別人夜班,回不去了。你留下怎麼樣?」

  「有這必要麼?」

  「當然,不是侍候她,不過晚上有個人在會讓她情緒好些。」

  「你覺得合適麼?」尹初石問。

  「有什麼不合適!這次懷孕對她刺激太大。她總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對誰?」尹初石仍舊很敏感。

  「她覺得對誰都是。這麼說定了?」

  「好吧。」

  尹初石放下電話,也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湯碗,他把床周圍的東西都挪到牆角去,然後又拿起湯碗。

  「你走後,總有你的電話。」

  「是麼,今晚我還是留下來,約會取消了。沒什麼不方便吧?」尹初石問。

  王一笑笑,「現在這兒還是你的家。」

  「我可不這麼看。」

  「他從沒來過這兒。」王一小聲說。尹初石看看王一,「我知道,這裡是我們最後共有的地方,我知道。」

  尹初石來到廚房,又一次給小喬打電話。小喬仍然沒回家。他走近窗口,天漸漸黑了,這將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啊?他已經看見星星在天邊閃亮。

  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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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人們竭力遮蔽自己的隱私時,往往忽視了一點:恰恰是遮蔽才加大了隱私的危害。

  在尹初石給小喬打電話的時候,小喬騎著自行車像一陣亂了方向的陣風,在城市裡竄來竄去,到處尋找尹初石。因為她拿到了他們攝影集的樣本,因此她想提前見到尹初石,她要熱烈地慶祝一番。

  她先去尹初石的臨時住處找他,然後又去了咖啡三角,在咖啡三角她給尹初石單位和母親家打了電話:尹初石都沒在。她對尹初石母親稱自己是她兒子的同事,可是母親的口氣十分冷淡,憑感覺小喬判斷這位母親已經知道兒子生活的變故,因此她對兒媳以外的一切女性表示冷漠,小喬想,如果自己有兒子,也許她會做出同樣的反應。

  小喬路過啤酒村時,停下了自行車。她望一眼裡面喧鬧的景象,不由地想起自己從前的生活。那時她常和一些朋友光顧此地,大家聊聊城市的趣事,朋友的軼聞,當然也少不了幾則黃色笑話,時間居然也很快地打發了。現在她卻情願放棄了自己生活中的這一部分,全力投進了與一個人的糾結裡。

  「我比從前更愉快麼?」她走上啤酒村的台階,暗自問自己。她推門的瞬間,發現此時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心境。這時迎面走過來的一個小伙子把一隻手搭到了小喬的右肩上,他的另一隻手裡握著一聽啤酒。

  「大姐,你不是說……領我……領我看馬戲去麼?」他說話時舌頭已經僵硬。

  小喬推開他的手,他順勢坐到地上,空著的那隻手馬上抓住小喬的褲角,彷彿意識到自己的職責不過是一根絆腳的鐵鏈。

  「你多大了?」小喬蹲下問他。

  「十六、十七、十八……」他說話時腦袋不停地搖晃,好像是一隻就要滾到地上的皮球。

  「回家去吧,這麼小你就開始酗酒,不想活了?」小喬說。

  「我不回家,家裡人都死光了。你帶我……帶我看馬戲吧?!」

  「回家去吧。」小喬又說。

  「你再說回……家,我揍你。」

  小喬站起來,她朝啤酒村裡望去,沒見尹初石的蹤影,但是她有了一個奇怪的印象,彷彿全世界的男人,不分老幼,都在酗酒。

  「大姐,你說了帶我……去看……馬戲。」

  珍妮給康迅打電話,問他在幹什麼。康迅說沒幹什麼。珍妮從康迅口齒不清的說話中判斷,康迅正在喝酒,而且已經喝了不少。

  「有你的郵件,要我給你送過去麼?」珍妮很想去看看康迅。她知道此時他一個人不容易打發時間。

  「隨便。」康迅說完掛斷了電話。

  康迅沒說謝謝之類的話,珍妮感到康迅的情緒快要糟到極點了。她心裡泛起一陣又一陣難過,這難過來自無邊無際的幻覺,每一種幻覺中康迅都在受著煎熬。她帶上郵件和一些錢,也考慮是否帶上一瓶酒。最後,她想康迅會有足夠的酒,如果他要喝醉。

  康迅一點也沒有馬上打開郵件的意思,這其中有一個小包裹。他請珍妮坐到沙發上,自己搬來一把椅子,坐到珍妮對面,又認真地端起酒杯。珍妮想,她來之前,康迅一定坐在她現在的位置上,沙發還沒很好地恢復原有的彈性。

  「乾杯。」康迅朝珍妮舉杯。珍妮也舉起手中的杯子,但沒喝。

  「有什麼新聞?」康迅問。

  「沒什麼新聞。」珍妮不想告訴他,大家關於他的議論。「你的錢還夠麼?我可以借你一些。」

  「如果我需要,我會開口的。」康迅又連喝兩口,他不停地調整坐姿,以便讓自己更舒服些。

  珍妮把康迅拉回沙發上,自己坐到椅子上,康迅滿意地笑笑,舉杯向珍妮表示了謝意。珍妮拿下康迅手中的酒杯,她說,「你要是想去看她,我陪你去。」珍妮放下手中的兩隻杯子,蹲到康迅腿前,拉著他的雙手,「但你不要再喝了。這沒有意義。」

  康迅抽出自己的手,放到頭後,他向後仰著,感到頭沉得像注了水一樣。珍妮坐到康迅旁邊。「你要去看她嗎?」

  「不去。」康迅身體向下滑了一段,像一條直線倚在沙發上。「她不希望我去。我為什麼還要去吶?!我去看她讓她更痛苦更難受,我為什麼偏要去啊?我不去,我等著,等著。」

  「等到什麼時候?」珍妮問。

  「誰知道,能等到什麼時候就等到什麼時候。」

  「有希望麼?」

  「什麼叫希望?希望不過是一種幻覺。你覺得有,它就有。」

  「你不覺得你們都太老了?」

  「你在說什麼呀?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們在一起,但我告訴你,我們不老,還有力氣相愛。」

  「你誤會我的話了。我是說她不是個一般的中國小姑娘。」

  「所以我才愛她。」康迅說完終於滑到了地下。坐在地上,他說,「我頭疼。」

  珍妮幫助康迅回到沙發上躺好,她找來一條浸過冷水的濕毛巾放到康迅的額頭。康迅安靜地閉上眼睛,「真舒服,謝謝你,珍妮。」

  珍妮看著康迅的臉,他紅潤的雙唇間在珍妮的凝視中越來越突現。她翹著一根食指,緩緩地靠近他的雙唇……

  「不,珍妮,」康迅的雙唇發出拒絕的聲音。「你知道我現在很脆弱,你不能這樣。」康迅說著,依舊閉著雙眼。他覺得她的手指猶豫地離開了他的嘴唇。

  珍妮用舌尖舔濕了自己的雙唇,將它貼到康迅的唇上。

  她在吻他,她也覺到他在回吻她。但他突然又把珍妮推開。「不,珍妮,我愛她。」

  「我知道。」珍妮又一次去吻康迅,她吮吸著,她覺得他口中的酒氣正在點燃她。

  「不,珍妮。」康迅又在推珍妮。

  「為什麼不?」珍妮死死地摟住康迅的脖子,吻著他的臉龐。

  「明天我們會後悔的。」康迅用力擎起珍妮的身體。

  「今晚就是世界末日。」珍妮清楚地說道。康迅的胳膊軟了,他拒絕的力量像雨滲進泥土一樣消失了。他從珍妮眼中看到了很深的絕望。這絕望的目光中透出的堅決能夠打動所有動搖的男人,跟隨它朝前邁上一步,落進萬丈深淵或是攀上飄忽的雲彩,一切都無法斟酌。因為這目光不是要提醒你注意世界的末日,而是感染你,同它一起傾聽跟在你身後的邁向末日的腳步聲。

  尹初石站在王一床前,把床頭櫃上的檯燈朝裡推推,他問王一還需要什麼。

  「不需要什麼了。」王一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前方。

  「那我過去了。」尹初石說。

  「你就睡在你的老地方不行麼?」王一平靜地說。

  尹初石看一眼自己的被,它被折起來放在床腳兒。「沒什麼不行的。」尹初石乾笑一聲。「我去沖個澡兒。」尹初石從衣櫃裡找出一套過於肥大的睡衣,平時他很少穿,所以也沒帶走。

  尹初石洗完澡,穿著肥睡衣又回到臥室的時候,王一的目光追隨著他。尹初石鋪好被子迅速鑽進被窩兒後,內心彷彿被銳器猛觸了兩下,因為他又聞到了自己被子的氣味。

  「這套睡衣你現在穿更肥了。」王一依舊直直地躺著。

  「以後把它送人。」尹初石說。

  「你瘦了。」

  「嗨,差不多吧。」尹初石敷衍著,他不願就這個感傷的話題談下去。

  「你過得好麼?」

  「什麼好不好的,就那麼回事吧。」尹初石擰亮自己這一側的檯燈,床頭櫃上空空的,沒有任何可看的東西。於是他又關了檯燈。

  「我想跟你說說話兒。」王一誠懇地說。

  「說吧。」尹初石側過身,面對王一躺著。王一把手放到頭頂,仍然面朝上躺著。

  「我讓你丟臉了吧?」王一問。

  「別這麼說。」

  「我不是指我現在的樣子。」

  「那你指什麼?」

  「康迅,他是個外……」王一的話還沒說完,尹初石就截斷了它。

  「說穿了都一樣。他是哪個男人,是哪國人有什麼分別?」

  「你真的這麼想麼?」

  「是的。」尹初石的回答很吻合他現在的心態,他現在的確是這麼想的。而事情發生之初,康迅的身份很刺激他。

  王一沉默了。她彷彿聽得見自己內心正氾濫著往日的溫情。如果動一下,她會撲進尹初石懷裡,她只想再聞一次她曾經熟悉的味道。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離婚後他們不能再躺到一張床上,即使在夢中。

  王一又想到康迅,但她覺得自己眼下對丈夫懷有的這份情感絲毫不妨礙她對康迅的愛。這情感是激情以外的,性以外的,是時間的結晶,但也是愛以外的麼?

  王一很茫然。

  尹初石似乎也被同樣的情感驅動,將一隻手臂輕輕地放到王一的身體上。王一沒有動,閉上眼睛,去感受它的份量。林中鳥兒無語,彷彿月亮也掩起面孔。尹初石又向王一近前挪動一下,然後將頭輕輕放進王一的肩窩。

  王一垂下自己的手臂,將尹初石摟進懷裡。她依舊緊閉雙目,可是淚水還是湧了出來。一切都是那麼安靜,包括他們的呼吸。尹初石揚起手,觸碰了一下王一臉頰上的淚水,他無法看透這到底是怎樣的感懷。他離開了王一的懷抱;王一又將雙手舉過頭頂,彷彿在和生活打個招呼。這一切宛如時間一樣不留痕跡。

  他們安靜地躺著,傾聽著黑夜的聲音,傾聽著自己的內心,無法入睡。

  「睡吧。」尹初石終於開口說了一句,好像在宣佈這安靜的壓迫暫告結束。

  「我為什麼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王一似乎毫無睡意。

  「怎樣?」尹初石平靜地問。

  「很多女人迴避跟丈夫談自己情人的事,有的甚至撒謊。」

  「你不必撒謊。」尹初石說,口氣沒有變化,但他接著又說,「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不必再撒謊。」

  「你是說我們走到最後一步了?」王一問。

  「你別問我。」尹初石感到眼睛發潮。

  「是的,我不該問你。」王一的聲音很低,似乎自己站在遠離真理的一邊。「可我覺得你仍是我最信任的人。」

  尹初石被王一最後的一句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像王一這樣不善經常表露心際的女人,說出這樣話的份量。

  「這對你沒什麼好處。」尹初石故意把口氣變得充滿嘲諷。

  「我不要好處。」王一的口氣中也有了幾分強硬。「我只想跟你說說自己。」

  「你不擔心我傷害你?」尹初石似乎並不情願讓王一袒露心際。

  王一哭了,她猛地撲進尹初石的懷裡,彷彿尹初石的話衝破了她的堤壩。「我相信你永遠都不會真正地傷害我。」

  「可我畢竟傷害過你。」尹初石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

  「我知道。」王一哽噎著說,「可這不是你希望的。」

  尹初石用力抱緊王一,為這個與她共同生活多年的女人能說出這樣的話,深深地感謝一切:感謝生活,感謝上帝。他為自己曾經是那個男人感到自豪。

  過了一會兒,王一離開了尹初石的懷抱,好像剛才促使他們擁抱的那種情緒已經消失。王一重新仰面躺好,她覺得現實又無情地回到眼前。

  「我想我們真是到了最後的時間。」王一平靜地說。「我這麼說很冷酷吧?」

  尹初石沒有回答,他還沒有完全把握住王一情緒的新走向。

  「其實我一直很高興嫁給了你。你是個好人,我覺得這比別的更重要。但是我也知道我們的生活中一直缺點什麼。」

  「缺什麼?」尹初石問。

  「你沒發現,我們彼此間已經好多年不說『愛』字了?」王一問。

  「是麼?」尹初石心裡有個小小的震動。

  「我應該承認,我知道我們缺的是什麼,可我從沒刻意去追求這種東西,儘管我也有機會注意別的男人。我一直以為女人在婚姻中不能什麼都有,我有安寧和安全,這讓我滿足。我想,我可以從書上、電影裡欣賞別的男女間熱烈的情感,而我不需要。」

  「可你從沒對我說過這些。」尹初石說。

  「因此我覺得悲哀,我從沒激發起你的熱情。你從沒為我發瘋。」

  尹初石沉默著,他想說聲「對不起」,但又覺得此時此刻表示歉意不妥。

  「認識康迅以後我才明白,」王一接著又說,「我才明白,這麼多年裡,我並不是不需要這種熱烈的情感,只不過是沒有適合的人引發它。」

  「你覺得這個引發者能承擔一切後果麼?」尹初石終於以一個男人的冷靜提出問題的實質所在。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但我知道他是個好人。我們之間的這種感情有一天會慢慢地冷下去,但是現在還沒有,它催使我向前邁一步,我別無選擇。」

  尹初石為王一在情感方面顯露出的幼稚感到擔心。

  「我們結婚十三年了,今天居然也面臨著離婚。」王一說,「有時我想,這世界上有許多力量,它們是彼此戰勝的。你在戴喬和我們的婚姻的二者間,選擇前者而不是後者,其實你是對的。婚姻能夠重新產生,愛情卻很難。這也許是我們彼此理解對方心情的基礎。」

  這時,尹初石又開始對王一的成熟和透徹感到驚奇。他突然覺得自己並不真正瞭解睡在身邊十幾年的妻子。他甚至懷疑男人是否能夠真正地瞭解女人。女人好像一團色彩紛繁的亂線,永無頭緒。

  「你決定跟他走麼?」尹初石希望談話的內容變得結實些。

  「我想是的。」王一想了想說。

  尹初石想說,「好自為之吧,」可又嚥了回去。他擔心自己沒有足夠的誠意使這句話聽起來真誠些。

  「我能求你一件事麼?」王一突然問。

  「說吧。」

  「把小約給我吧。」王一說得很快,好像擔心說慢了,這話的後半截會留在心裡。

  尹初石沒有回答,卻在心裡又一次泛起對女人的蔑視。女人只能是女人,他又一次這樣想。

  「你可以和小喬再要一個孩子,她還年輕,可以再生一個孩子。」王一不顧一切地說,「請你可憐我一次,讓我的幸福完滿吧。」

  王一的話把尹初石甩到了一個很荒涼的地方,他不得不坐起來,披上一件衣服,黑暗中盯著傢俱隱約的輪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突然想起和王一一起買衣櫃的情形。那個女售貨員十分熱情。尹初石還記得她每次說話都無所顧忌地盯著他的臉看。她長得不好看,可是尹初石至今還沒徹底忘了這個售貨員。王一也發現了這個,在她往新衣櫃裡裝衣服時,她說女售貨員愛上了他。他還記得他把王一堵在衣櫃前,狠狠地親了她兩口。然後他問王一是不是改變了想法。他還記得王一說,「那好吧,女售貨員沒有愛上你,你愛上了女售貨員。」

  他似乎早就忘了這些往事,因為很久都沒再想起過。現在他突然想起來了,往事卻失去了親切的面孔。黑暗中他的視線重新模糊了,他索性閉上了眼睛,但他還是看見王一伸過手企圖拿走他生命的一個部分。

  「你能回答我麼?」王一怯生生地問。

  「怎麼回答?」

  「請你相信我,他是一個好人,會對小約……」

  「也許他是個好人,可他不是小約的父親,這一點你想過麼?」

  「當然。」王一低聲說。

  「既然你想過,你不覺得你的要求欠考慮麼?」

  「我不能收回我提出的要求。」王一說完用被子蓋住頭。

  尹初石下床,去女兒的房間。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他發現王一已經把生活的重心移到了那個男人一邊,甚至要把女兒也拉過去。在女兒房間他連續抽了幾支煙,終於理清了自己的情緒。他想見見這個男人,並不是看他是否適合做小約的繼父,而是為王一。他永遠也不想看到這樣的事發生:王一被遺棄,儘管王一可能永遠都不再是他的妻子。

  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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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喬終於沒找到尹初石,回到家聽完尹初石的電話留言,呆住了。她的第一個反應是沒聽懂尹初石的話。她坐在地上,又重放一遍電話錄音:「喬喬,我不知道該怎樣解釋,所以現在就不解釋了。說好了今晚回去,可是現在我無論如何給耽擱了,回去我再細說,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明天傍晚我一定回去,別擔心我,到時一起吃晚飯吧!抱歉了,喬喬,相信你會理解。好了,明天見。感謝你的耐心。」

  小喬的思緒依然跟著電話記錄器發出的聲音,直到電話記錄器回復到初始狀態,發出尖厲的信號音。剛才突然空白的大腦也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思想。她的感覺也隨之活躍起來。她想她聽懂了他的話,他今晚不回來了,他明晚回來。如果說她騎車到處找他的時候,背上好像背著一塊冰,不時感到陣陣通心的涼意,那麼他現在的話融化了這塊冰,沁涼的冰水霎時湧進了小喬的腑肺:小喬感到從未有過的傷心。

  他沒有說他在哪兒,這意味著他在一個不大容易說清楚的地方;他沒有留下他的電話號碼,這意味著他不願讓我找到他;他說回來後詳細說,這意味著我必須接受已經成為現實的一切,無論這一切是怎樣的。明天,他當然可以做很好的解釋,他可以先吻我,擁抱我,跟我睡覺,在性高潮剛剛消失的美妙時間裡,用手指輕輕掠過我的臉頰,然後說出他的一切,也許是罪惡的一切,然後我就會又一次像從前那樣,像傻瓜那樣從心底從靈魂的最深處誕生理解:他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我能理解,因為我多麼愛他啊!小喬想到這兒,忽然覺得自己的心連同自己的驕傲和自尊都被人抓進手掌無情地捏碎了。她感到致命的窒息。她站起來,把電話記錄器連同電話一起摔到地下,扯過一把椅子,用椅子的一條腿把記錄器搗爛了,她大叫了一聲:「為什麼總是我去理解別人,誰又他媽的理解我呢!」

  接下來彷彿是一片還在繼續膨脹著的靜寂。這靜寂像一張韌性的網把小喬壓在下面。即使偶爾傳來外面世界的噪音,小喬似乎也無法掙脫這個網,她覺得心口變成了一塊硬結。

  小喬就這樣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她走進裡屋,脫下自己的外衣,好像擔心自己會把外衣甩向一個易碎的物件上,她用雙手把外衣按到了墊子上。這時她發現她再也不會動手砸這屋子裡的任何一件東西,因為她沒有了願望。

  她又從裡間走到外間,站住傾聽一陣,又向前走幾步,又站住。她覺得在她行走的時候還有另外的腳步聲跟在她後面,她又走動起來,故意把腳步放重,她希望能淹沒那另外的腳步聲。但那另外的不屬於她自己的腳步聲總在。小喬在電話機旁悄悄地坐下,一種想哭的感覺在她的體內亂竄,尋找眼淚,可是沒有眼淚。小喬抱緊自己的肩胛,視線盯著空中的一個地方,不一會便模糊起來。

  沒人知道這樣的時間持續了多久,小喬終於把自己的雙手從肩胛上拿開。她抓起電話聽筒貼近耳朵,聽見正常的盲音後,她迅速地撥了尹初石家裡的電話號碼。她已經記住了這號碼,因為尹初石不在的時候,她常常撥這個號碼,但每一次對方鈴響之前,她都掛斷了,每一次她都覺得自己很可笑,她知道尹初石不在那兒,但她懷疑他在那兒。她是想證實哪怕一次:尹初石在那兒。

  「喂?」電話通了,小喬聽出接電話的是王一的聲音。她掛斷了電話。

  她按了重撥鍵。

  「喂?」王一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但比第一次增加了幾分不悅。

  小喬一言不發地握著聽筒。

  「已經不小了,何必再玩孩子的把戲呢?」王一的聲音清晰平穩,但卻充滿了蔑視。

  小喬放下了電話。

  第二天下午,尹初石跟王一說他要出去辦點事,王一馬上問他是否還回來。尹初石沒有馬上回答,從王一的臉上他看到幾絲愁緒,也許她並不想一個人留在這兒,他想。於是他說他還回來一趟。

  尹初石幾乎沒費什麼周折便打聽到了康迅住的地方。他想,這也許就是外國人與中國人的不同:他們藏匿不同的東西。如果是一個中國男人租一處房子與自己心愛的女人秘密同居,肯定不願將地址公開,而康迅卻將地址告訴了外辦的收發室,並囑咐那兒的人將這個地址告訴每個來找他的人。站在康迅的門前,尹初石還是遲疑一下,他懷疑自己有足夠的理由來見屋裡的男人。

  他按了門鈴,出乎他的意料,來開門的是個外國女人。尹初石的內心立刻穩定下來,彷彿剛剛找到成為不速之客的理由。他先說明了自己的身份——王一的丈夫,然後說明了來意——見見康迅。

  珍妮側身打開門,康迅已經站在她旁邊了。

  「快請進來吧。」康迅熱情地對尹初石說。

  尹初石走進屋裡,十分掩飾地環視一下周圍,不由地對這個老外的經濟狀況多幾分擔憂。康迅朝沙發那兒伸伸手,請尹初石坐下。這時,珍妮已經為尹初石倒上了熱茶,尹初石為自己剛才的擔心感到好笑:王一即將成為我的前妻,但不是女兒,我可不要搞錯啊,尹初石想。

  「這位是我的好朋友,珍妮。」康迅坦然地向尹初石介紹珍妮。

  尹初石朝珍妮笑笑,甚至沒為此欠欠身子。

  「我該走了,再見,尹先生。」珍妮說完,尹初石又一次微笑,也道了再見。

  康迅將珍妮送到門口,他們用漢語說了幾句感謝和不用感謝的話,然後屋裡就只剩下兩個男人了。

  「你的漢語說得不錯。」尹初石說。

  「馬馬虎虎。」康迅搬過一把中國一般辦公室最常見的那種木椅,坐到了尹初石的對面,「您吸煙麼?」

  「現在不。」尹初石擺擺手。

  康迅沒再開口,彷彿在等待尹初石提出談話的題目。尹初石也沒貿然開口,他多少有些後悔來見這個男人,因為他突然覺得自己很被動。據說,男人比女人更多理智或理性,但有時他們也更願意調動自己的孩子氣,硬朝著沒路的地方走,直到走出一個柳暗花明的境地,或是撞個頭破血流。

  「我不想在這兒久留,所以咱們還是開門見山吧。」尹初石這麼說的時候所透出的幾分氣急敗壞就很孩子氣。

  康迅沒有回答,他感到了尹初石的情緒。

  「開門見山你懂吧?」尹初石問。

  「就是直接說吧。」康迅友好地說。

  「你的漢語的確不錯。」尹初石讓自己的口氣緩和一些。「你瞭解我妻子麼?」他的語鋒一轉,切進了正題。

  康迅將身體往椅背上靠緊,然後又放鬆。他看尹初石一眼,沒有馬上回答,好像沒想到尹初石能把王一稱作「我妻子」,他心裡多少為面前這個男人對妻子的這份感情打動了。他在考慮應該怎樣為這樣感情命名。

  康迅的思考又一次傷害了尹初石,尹初石想康迅以為他不再有資格稱王一為妻子。他也沒有馬上再挑起另外的話題,他盡量不動聲色地掃了幾眼康迅。康迅正在用自己右手的食指敲著椅子的一條腿,彷彿在通知藏在裡面的蛀蟲趕快逃跑。如果動手,尹初石想,他不怕康迅,但沒把握能佔上風,康迅無論如何很壯。

  「也許我不像你那麼瞭解她,但是我愛她。」康迅說話時,口氣平緩,完全沒有絲毫慪氣的成分,這使得尹初石不安,他為自己剛才冒上來的念頭感到羞愧。

  「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尹初石也將語氣放平,但話語很鋒利。

  「當然。」康迅回答得斬釘截鐵,但是尹初石卻不高興。

  「什麼叫當然啊?都是虛詞兒。」尹初石低聲說。

  「虛詞?你是指之乎者也嗎?」康迅問。

  尹初石笑了,首先在心裡他在嘲笑自己:跟個老外用漢語玩文字同戲。

  「王一有時很幼稚。」尹初石說完等待康迅的反應。

  「也許,可我很認真。像你說的那樣,我知道我在幹什麼,我愛她。」

  「你們要一起離開麼?」

  「我希望這樣,但我應該等她的最後決定。」

  「我能知道你的經濟情況麼?」尹初石似乎在請求允許,但口氣堅決,好像在暗示對方他必須知道。「當然,我這麼問很不禮貌,但是我希望你能正確理解。我知道王一在這方面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也許我太知道了,所以我才會問你。再有,我不是一個十分羅曼蒂克的人,也許由我提出類似的問題很合適。」尹初石說完,目光盯著康迅,直到康迅真摯地發出會意的微笑,他才收回自己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沒被誤解。

  「怎麼說呢?」康迅向前探探身子,搓搓手,「我感謝你給我機會。讓我們能多一點瞭解對方。」

  尹初石覺得康迅的話純屬客氣,他們兩個人之間不需要瞭解,他想,不是因為王一,他永遠也不會有興趣去瞭解一個外國人的收入。

  「我真的很感謝你能這麼坦白地問我,這說明……」康迅說。

  「這不說明什麼。」尹初石攔斷康迅的話,他不想和康迅達成什麼共識。他看見康迅毛茸茸的手臂,彷彿還有待進化一樣,心裡正不舒服呢。他又一次後悔自己來了,也對面前這個異族人是王一男友的事實感到氣憤。但他控制自己,他知道是他自己找上門來的。

  「好吧,」康迅的口氣妥協下來。「在這兒我每月能得到差不多2000塊人民幣。」

  尹初石看著康迅,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他的確沒想到康迅掙得這麼少。

  「當然,住房免費,所以還行。」康迅有些難為情地解釋了一下。他知道這收入和中國中等偏上階層的收入差不多。他甚至也能肯定尹初石的收入比他要高些。男人的自信往往來自頗豐的收入。他多少有些難過,但不是為自己。他不覺得自己掙錢少有什麼不好,夠花,而且工作也不十分緊張,這讓他很滿意。但他知道中國人大都以為外國人掙錢很多。因此他的些許難過似乎很空泛,好像是他的工資讓中國人民失望了。

  「是他們學校付你工資?」尹初石問。

  「對,是中方付我工資。」康迅回答。

  尹初石看看康迅沒說什麼。他掏出煙朝康迅跟前送去,康迅擺擺手,他說他不吸煙。

  康迅為尹初石拿來一個小碟子,全作煙灰盒了。尹初石又看康迅一眼,好像不相信他這麼「貧困」。

  「我應該說,我也沒什麼存款。不過,我能讓王一過得很舒服。我至少還有力氣。而且我愛她,我能為她做一切。」

  「你為什麼說到力氣?」尹初石說完吸一口煙久久沒吐出來。

  「我回國,如果王一想在城市生活,我也許找不到在大學當老師的工作。」康迅看著尹初石,彷彿在等待他吐出那口煙。他的表情十分坦率,好像尹初石已經是多年的舊友。這讓尹初石心動一下,他吐出那口煙,連忙又吸幾口。

  「當然,我會漢語,我可以在一些貿易公司找活兒干,而且也能掙不少錢。可是我不喜歡公司,我覺得所有的公司都很骯髒,尤其是跟發展中國家做生意的公司。用中國人話說,他們都很黑。我寧願開卡車東奔西跑。」

  「有道理。」尹初石說,「掙錢有時候真是讓人討厭的一件事,但是,好像有規定,男人必須掙錢啊?」尹初石說完,兩個人都大笑起來。尹初石笑過之後,第一次感到有一部分東西,他從自己肩上卸下去了。

  「如果一個人只對掙錢感興趣,越掙越多,……」康迅說著,尹初石插了一句:「越多越想掙!」

  「沒錯,」康迅接著又說,「這樣的人不是快瘋了就是快壞了。」

  「很可能。」尹初石說,「不過,更可能的是,這樣的人認為,不願掙錢的男人全是瘋子。」

  兩個男人又大笑了一陣。生活在這一刻裡現出輕鬆美麗的面容。

  「不過,你為什麼不能回國找個不那麼費力氣的工作?」尹初石笑過之後認真地問,「憑你的漢語,不該成問題的。」

  「對,可是,我有比較特殊的情況。」

  尹初石警覺起來,但盡量不流露出來。

  「我在監獄呆過。」康迅老實地說。

  「懂了。」尹初石說。

  「在中國也一樣吧?」

  「不太一樣,中國現在是經濟發展初期,這部分人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憑著勇氣和拚勁兒都先富起來了。」

  「他們的害怕比常人少一些。」康迅說。

  「就是,值得牽掛顧慮的東西不多。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卻可能是整個世界呢。」

  他們再一次放縱地笑了。

  「你因為什麼?」尹初石將「坐牢」兩個字省略在肚子裡了。

  「傷害。」康迅回答。

  「誰?」

  「我父親。」

  「為什麼?」

  「他打我媽媽。」

  尹初石透過指間繚繞而上的煙霧,看著康迅的臉。這張臉突然現出的幾分執拗的表情,讓尹初石想起自己的媽媽。他覺得康迅的表情觸動了他,這是所有愛自己母親的兒子們都可能呈現出的一種表情,好像一切都寫在臉上:這是能為母親拚命的兒子。

  有一個瞬間,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康迅沒有躲開尹初石的目光,相反卻大膽地盯著他的眼睛。尹初石感到了對方目光中顯現的力量和決心。這既是較量又是交流,是這兩個男人能體會到但卻羞於表達出來的情緒。最後,尹初石借助香煙的幫助,首先挪開了自己的目光。他心裡生出幾分尊重,這和王一無關,也似乎和理解無關。他只是覺得他們是一種類型的男人。

  「我想,我該走了。」尹初石掐滅香煙,站起來,「希望你別介意我的打擾。」

  「肯定不是打擾。」康迅說完也站起身。他誠懇的口氣讓尹初石感到:康迅也體會到了與他同樣的情緒。

  「如果你有空,不妨去看看王一。她很需要幫助。」尹初石故意輕描淡寫地說。

  「她能同意麼?」康迅擔心地問。

  「她這樣做你能理解吧?」尹初石問。

  「當然,甚至我也願意尊重你們的感情。」

  尹初石沒說什麼,望望窗口,外邊的天色已經暗了幾分。

  「我覺得任何真正的情感都該受到尊重。」

  「沒錯。」尹初石說完對康迅笑笑,突然轉了話題。「那個女人的事……」

  康迅立刻明白尹初石已經洞悉了一切,他多少有些慌亂,但也有幾分高興,為兩個男人在聰明這一層次上的簡潔的交流而高興。全世界哪兒都一樣,聰明人之間不用費話,康迅想到這兒,他說:「謝謝你給我機會,我會跟王一說清楚的。一點兒不複雜。」康迅說完又努力朝尹初石點點頭。

  「既然不複雜,也別說得太複雜。」尹初石相信了康迅的臉:這張臉不會欺騙王一,即使需要面對的是錯誤。

  康迅聽了尹初石的話會心地笑了,他揚起手臂,尹初石擔心那熱情的手臂會落到他的左肩上,他不希望這樣。此時,他們已經站在門廊裡,狹窄的空間似乎能夠準確地傳達彼此的心緒。康迅將手臂停在空中,接著又向後揚去,手臂在身後的牆上發出輕輕的聲響。

  「再見。」尹初石再一次為康迅得體的分寸感到滿意。

  「再見。」康迅為尹初石打開了門。

  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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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小喬在鏡子跟前多看幾眼自己穿黑大衣的效果,她就會耽擱一些時間,而不在她沒想的地方見到尹初石。同時,她也不難從鏡子裡發現,她仍然是個有極大吸引力的女人,黑色讓她平添幾分冷艷。事實上,她照鏡子只是要看看自己的穿著是否得體。因為她不想在她將要去的地方減損一絲一毫尊嚴。她想的就是「尊嚴」,她沒想尊嚴有時跟衣著沒關係。

  她決定去尹初石和他妻子的家看看。昨天夜裡她幾乎沒睡,醒來後覺得眼珠兒拚命往外凸掙,彷彿要離開她的眼窩。她不停地狠狠地閉上眼睛,但眼前仍有許多黑芝麻一樣的小東西飛來飛去。就像無法擺脫眼前這些黑色的小東西一樣,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跟著她:她認定尹初石和王一在一起。夜裡睡不著覺的時候,她盯著黑暗中的一個地方。起初那兒好像沒什麼東西,但盯著盯著她就覺得有個東西了。但她無法看清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她也試圖駁斥自己,她找來各式各樣的理由來證明自己的感覺是憑空而來,毫無邏輯毫無道理可言。這時,這種感覺便消失了。但她依舊無法入睡,二十分鐘後,這種感覺又回到腦海。她想打電話證實,但她害怕拿起電話聽筒,她也許寧願依靠時間的幫助趕走這個感覺。但時間往往是這樣,當它發覺你在指望它時,它就會變得讓你難以忍受的緩慢。

  小喬找出安眠藥,但她不想吃,持續不斷的惡劣睡眠,使她對安眠藥產生了一種程度的抗藥性。她必須服用超量的安眠藥才能入睡,而超量服用又讓她很難清醒,她必須因此昏沉沉地睡很久,才能起床。在這樣睡眠的後期,她一半清醒一半昏睡,四肢無力,十分難受。她不想在尹初石回來時自己是這種狀態。

  也許一個人在床上躺近二十個小時,無法入睡,始終被一種古怪但卻強烈的感覺控制,那麼,起床後的一段時間就會忽然變得重要。這意味著這個人已經無法正常思考,起床後的感覺是什麼,他將照著去做,於是,這種感覺變成了一個人的命運。

  小喬穿戴好臨出門時,接了一個電話,是李小春打來的。她幾乎沒聽李小春說上兩句話,就說,「你要是再給我打電話就不是人。」然後放下電話離開了家。

  電話另一端的李小春,右手緊握著電話聽筒,不停地發狠地用力,好像一條窮凶極惡的狗正憤怒地叼著一根骨棒,卻無法把它咬碎。最後他把聽筒朝對面的牆上摔去,但沒有傳來他期望的粉碎或是撞擊的聲音。電話線讓飛出去的聽筒停在了半路,然後電話和電話聽筒同時落到了地毯上。

  「操他媽的。」李小春狠狠地罵了一句,撿起電話,重新放好,穿上衣服也離開了家。

  小喬來到街上,穿梭不息的人流立刻把她吞了進來。她覺得這好像是強制性的擁抱,生活迎面而來,不容分說。她看著擦肩而過的人們,手裡提著形形色色的提包、提袋,匆忙地奔向自己的目的地,這時,一直握緊她的心的那只無形的手緩緩地鬆開了。她拐進路邊的一家小吃店,吃了一碗餛飩和一個夾肉燒餅。吃完飯付錢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平靜鎮定,好像也有足夠的力氣。儘管她還不知道這平靜來自何處。

  「小姐,裡面有日本大衣,要不要看看?」收錢的男人問小喬。小喬看他一眼,他又補充說,「全是八成新,消過毒的,肯定不會有艾滋病的。」

  「你留著自己穿吧。」小喬冷冷地說。

  「我穿不得,都是女式的。」那個男人認真地衝著小喬離去的背影喊。

  我真羨慕這樣的人。小喬邊走邊想。

  再一次回到王一身邊時,尹初石的心情就像剛剛下過雨的晴天,十分透朗。他有種預感他們四個人間所發生的一切會有個不同尋常的結局,這結局將建立在人與人之間最美好的情感——理解的基礎上。在這一刻裡,他甚至不能理解這一事實:為什麼情變大都以齷齪結局?他想幫王一簡單料理一下,然後回小喬那兒去。他覺得肚子裡有太多的話要對小喬說。他的感覺這將是最後的時間,這以後,無論他和小喬還是王一和康迅,都將擺脫陰影和痛苦,正常地生活。小約也許會因此有兩個氣氛輕鬆的家。

  王一沒有問尹初石去哪兒了。但尹初石從她的目光中看出了她的隱蔽著的想法:她不該再像從前那樣脫口而出,詢問丈夫的去向。現在已經不是從前。尹初石把順便買回來的東西提進臥室,一樣一樣地拿出來,向王一交待,哪個應該先吃,哪個可以放時間久一點。王一的情緒他體察到了,但絲毫沒有影響他的興致。

  王一看著尹初石,一臉疑惑,她想不好尹初石要達到怎樣的目的。

  「也許你可以打個電話,讓康迅來看看你,有好多事不必太認真的。」尹初石展示完了這些東西,又一件件放進提袋。

  「你是指哪些事?」王一問。

  「那些不值得費神去計較的事。」尹初石說完一手提著東西,另一手捎上空暖瓶,來到廚房,他先燒上滿滿一壺水,然後分門別類地往冰箱裡放東西。

  尹初石放好東西,站到廚房的窗前點著一支煙。他想,水開以後,灌滿暖瓶,自己將離開,也許這一生裡再也不會有機會和王一共處一個屋頂下。他轉眼去看窗外,不遠處就是另一幢居民樓,他繼續吸煙。

  門鈴響了。尹初石將煙蒂熄滅,看一眼已經發出微弱呼嘯聲的水壺。這時,門鈴又急促地響了一下,尹初石決定先去開門。

  尹初石打開門,看見小喬像一尊銅塑一樣紮在那兒。

  尹初石做夢也沒想到,站在門口的人居然會是小喬。

  小喬伸手接了第二下門鈴時,深深地懊悔起來。她覺得自己十分可笑,來給她開門的可能是任何人,但絕不會是尹初石。這後來的想法在這一剎那無比堅定地佔據了她的整個腦海。她甚至開始盤算對來開門的人說些什麼。

  小喬的確反應了一會兒,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尹初石。隨後,她立刻警覺起來,就好像一條正在休假的警犬又接受了任務。她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但是眼睛卻像雷達一樣不放過尹初石的每個動作和每個表情。

  尹初石的第一個動作是迎出來,驚奇地問小喬怎麼會出現在這個門口,像所有在瞬間變得愚蠢的男人一樣。接著,他用一隻手將房門在自己身後輕掩上,也像所有心懷鬼胎的男人一樣。

  小喬本能地向後退一步,把尹初石的這兩個動作準確無誤地攝入心中。

  「出什麼事了?」尹初石走近小喬,一邊詢問一邊伸手去拉小喬。

  小喬又向後退一步,一言不發只是看著對方。

  「電話裡我已經說了,回去我再詳細解釋。你到底怎麼了?」尹初石多少平靜下來。

  小喬也在心裡問自己到底怎麼了,因為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樣吧,你先回去,我隨後也回去,反正我也正準備走呢。」尹初石說完又朝小喬走近一步,小喬又向後退一步。

  這時,廚房裡水壺的哨音響了起來,聽上去像遠方傳來的火車的鳴笛。小喬彷彿被這極具家庭特色的音響刺激了一下,臉上現出猙獰的笑意。小喬的笑讓尹初石感到恐怖,所以他也沒去理會水壺的呼喚。可是突然,水壺的哨音漸漸弱了下去,直到完全消失。小喬臉上猙獰的笑意這時被一種透徹的恍然大悟置換了。她看著尹初石,終於笑出了聲音。她的笑聲怪怪的,像鐵球滾過鵝卵石路面。尹初石無法忍受這笑聲,他又一次走近小喬,伸出雙臂要抱住小喬,以便制止這笑聲,但是他沒想到小喬用盡了全力,將他推向身後虛掩著的房門,他跌進了屋裡。在屁股感到疼痛時,他同時聽見了兩種聲音:小喬飛快跑下樓梯的聲音;王一在廚房發出的一聲慘叫。這兩種聲音彷彿由他的兩個耳朵同時進入,在他的大腦中心相撞,他覺得眼前一黑……

  尹初石將倒在地上的王一托起來,走回臥室,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她輕放在床上。王一已經被疼痛折磨得大汗淋漓,但強忍著不放聲哭嚎。

  她的腳被熱水燙起了一層水泡。

  「大聲哭出來吧。」尹初石說這話時,眼裡也盈著淚水。他撥通了120救急電話,報告地址時,他一直看著王一赤紅的腳,心裡一陣陣緊縮。

  尹初石在等待救護車的這幾分鐘時間裡,真正體會到了心如刀絞的滋味。不知為什麼,他覺得他必須去追趕小喬,哪怕追上她再扇她兩個耳光,也是必須的。即使他和小喬在大街上扭打一團,也不會讓他像現在這樣不安。但是他不能離開,王一的腳傷讓他目不忍睹,那一顆顆晶亮的水泡又在他心裡撕開另外的傷口。他覺得渾身無力,從櫃子裡找出一件王一的大衣,之後,他坐在王一身邊,將自己冰涼的手掌放到妻子的額頭上,他又一次說:「哭吧。」

  小喬像一輛控制系統全部失靈的汽車,在大街上飛快地跑著。在她的腦袋裡已經沒有人行道,快車道,紅燈綠燈的概念。她跑啊跑啊,穿過人群,穿過馬路。馬路人群,人群馬路,在她身後時不時響起各式各樣的咒罵:「你他媽的找死啊?不要命了?」

  「哎,你有病啊?眼睛瞎啊?幹嘛往人身上撞?」

  「吃飽撐的啊?不想活了找棵樹去,別撞壞了我的汽車……」

  醫生告訴尹初石,王一得在醫院留幾天,燙得不輕,很可能感染。尹初石走到觀察室門口,透過玻璃往裡望了一眼,王一閉著眼睛躺在那裡,直挺挺的,彷彿是一具屍體。剛才醫生幫她處置傷處時,王一緊緊地握著尹初石的手。隨後,當那陣劇烈的疼痛過去時,王一不安地對尹初石微笑一下,她說:「對不起,我剛才弄疼你了吧?」

  王一讓人憐愛的表情勾起尹初石心中異樣的感情。他知道得很清楚,王一是個剛強的女人,無論遇到怎樣的困難或傷痛,她都會盡自己的努力去隱忍。但她的全部的女性的柔弱又是那麼明顯,都在這隱忍的過程中暴露出來,接著在男人心裡蕩起無限的憐愛。尹初石想,多數男人都不喜歡叫喊著要求得到愛憐的女人。有時他認真考慮過,是什麼讓他和王一的婚姻維繫了這麼久?現在他想是王一喚起的這種發自他內心深處的憐愛。她越是隱忍堅強,他越想幫助她,愛憐她。這樣的過程裡王一女性的柔媚十分完好地保留了下來。

  「王一怎麼能沒有男人的照顧呢?」他心裡又響起這樣的聲音。這聲音一直埋在他的潛意識中,這麼多年他就是聽從這樣的聲音,懷著這樣的情感生活在王一身邊的。只不過他從沒清醒地意識到而已。他已經深深地習慣了這樣對待王一,因此當他看見王一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床上無人照料時,他馬上承擔起照顧的責任,哪怕只有一晚一天,他也要做。他習慣了,也許他注定要為此付出代價的。

  他離開觀察室,走在醫院的走廊上,他再一次想起小喬。他知道得很清楚,他愛她,但卻不能像對待王一那樣憐惜她。他也感到了歉疚。他走近電話機,給學校外辦打了電話,問到康迅的電話號碼。他想,王一是永遠也不能沒有男人照顧的女人,那麼現在該由康迅接班了。他已經耽誤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他必須馬上去找小喬。這是他眼下的願望、責任和心情。

  從醫院大門向西走不到二十米遠的地方,是一座七層的居民樓,一樓都變成了飯館。尹初石不太喜歡醫院附近的飯館兒,但他經過那一排緊緊相鄰的小飯館兒時,還是被吸引了。正值晚飯的時間,每家飯館都有不少的顧客,人們聚在燈下,守著熱氣騰騰的酒菜,輕鬆地交談著。尹初石感到肚子餓了,但他想還是先回小喬那兒,也許和小喬一塊出來吃飯。當他經過倒數第二家清真飯館時,他聽見自己的肚子像下水道一樣嘩嘩地響了起來,他站住,考慮是不是先在這家清真飯館吃點什麼,不必吃得十分飽,他的確餓了,而且他擔心和小喬吵架不會速戰速決。最後,他還是決定放棄餵飽肚子的念頭,並且為自己居然在這時候還考慮是不是吃東西感到內疚。他繼續向前走,但腳步卻有些遲疑,他又回頭看一眼清真飯館裡的人們,他們正吃得大汗淋漓。

  尹初石扭回頭準備向前走的時候,在他前面一米遠的地方站著三個年輕的男人。他們顯然剛從身後的飯館出來。尹初石向前走去,並試圖繞過他們。但其中的一個人伸手攔住了尹初石:「見面連個招呼都不打,太不夠哥們了吧?」這個說話已有幾分醉意,藉著飯館門前並不十分明亮的街燈,尹初石沒有認出這個人,他也不想糾纏。在大街上遇上喝酒男人的糾纏,也許是每個男人都可能碰到的事,他想。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尹初石閃開那個男人的手,繼續向前走。

  「哎,同志們,你們聽見了麼?這傢伙也太他媽不是東西了,他跟我老婆睡覺,把我老婆弄得瘋瘋癲癲的,現在卻說不認識我。」這個男人一邊說一邊跟在尹初石後面。

  尹初石通過聲音想起來這個人是誰。走到一根電線桿子下面,尹初石站住,回轉身,看見李小春的臉色慘白。他肯定沒少喝酒,但沒醉,尹初石想。

  「哎,你有老婆麼?」李小春的一個同伴含混地問他。

  「現在沒有了。」李小春像孩子似的回答。

  「讓這傢伙給弄去了?」另一個同伴問。

  「沒錯。」李小春說完,朝尹初石逼近一步,另外的同伴也跟上。

  尹初石立刻感到了那種交手前的緊張,他覺得心跳陡然地加速了,渾身的肌肉都像石頭一樣僵硬起來。他沒有馬上說話,他想給自己一點時間,鎮定下來。

  李小春抬起手臂扶到尹初石身後的電線桿上,說:「你要是現在討個饒兒,也許我們給你留口氣。」

  「說話吧,那樣你明天興許還能看見太陽。」一個同伴說。

  「要是明天沒太陽就糟了。」另一個說。

  「你幹嘛要跟我過不去?」尹初石控制自己,十分鎮定地問李小春。

  「今天我喝了點酒,不妨告訴你真話,聽好了:我一想你就噁心。」他說完和另兩個人一同大笑起來。

  「我們找個僻靜點的地方怎麼樣?」尹初石左右看看,已經開始有行人注意他們。

  「我看咱們得滿足這傢伙的要求。」李小春對同伴說,「合理要求嘛,挨打也怕人看。」

  李小春話音未落,尹初石已經朝前走了。李小春的兩個同伴有點擔心尹初石會把他們領到危險的地方。李小春讓他放寬心,他說:「知識分子沒有地盤,全是膽小鬼。」

  尹初石拐進一條僻靜的胡同,然後站住面對著李小春和他的同伴。他說:「一對一,還是你們一起上?」

  「廢話,」李小春立刻說,「不一起上我們幹嘛跟你來!」

  「好,李小春,你聽好。」尹初石豎起食指對著李小春,「咱們誰都不是沒打過架,你要是為小喬打我,或是小喬讓你來打我,我絕不還手。要不是這樣,你們可以打死我,但你們也得留下點什麼。」

  尹初石話音剛落,左邊臉上已經重重挨了一拳,他踉蹌兩步倒在了地上。出拳的男人說:「我他媽的最煩這幫喝墨水的,嘰嘰呱呱費他媽什麼話,打架就是打架,少費話。」

  「說得好,哥們,」李小春看見尹初石試圖站起來,便走過去,一腳悶在尹初石的臉上,「算你猜對了,這腳為小喬,」說著,他抬腳又朝尹初石踢過去,尹初石面朝下已經用手臂護住頭,李小春的第二腳踢在了尹初石的小臂上,「這一腳為你老婆,」李小春說完扣起雙手,向尹初石後頸砸去,「這一下為你女兒,你這個臭流氓。」

  李小春的同伴看見尹初石已經沒有還手的可能,立刻也衝上去,十分放鬆但也十分用力地用皮鞋踢尹初石的肋骨,彷彿他是一個擋住他們去路的沉重的麻袋。

  他們連踢帶打,興頭終於過去了。其中一個人說,「咱們撤吧,知識分子都不經打,別再鬧出人命來。」

  李小春又狠狠在尹初石屁股上端了一腳,然後後退兩步,光線不好,但仍能看見尹初石的周圍蔓延的血跡,晚上,血是黑色的。一個同伴過來拉李小春離開,這一剎那,李小春心裡感到的不是愉悅,不是他期望的那種復仇的快感。他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尹初石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當他發覺有人拽他,他醒了過來。他聽見周圍的人說,該送他去醫院。他擺擺手。有一個老頭兒將耳朵貼近他的嘴,試圖聽清從尹初石翻腫的唇裡發出的聲音。尹初石費力地說:「別……送我……到這……個醫……院。」

  老頭兒聽清尹初石的話,起身有些憤怒地對圍觀的人說:「這人真可氣,都到這份上了,還挑揀醫院!」

  人群發出一片噓聲。尹初石感到內心說不出的厭惡。他試圖站起來,但又跌倒了。於是他開始爬。這時一個小伙子走近他,用力將他攙起來:「我扶你打個車。」小伙子說。

  「謝謝。」尹初石說完這句話,嘴角又流出一股血。

  當尹初石躺在另一家醫院的急診室床上時,疼痛開始加劇了。但是他的頭腦異常清醒。當他聽見大夫說,會不會有腦震盪時,他覺得自己搖了搖頭,但他沒把握大夫看見了他的這個動作。他感到心裡有種難以形容的坦然,每一次劇烈的疼痛向他襲來時,都好像是對他心靈的一次溫情的撫摩。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個欠債的人,現在傾家蕩產了,但終於還清了債務。當他聽見李小春踢他時喊道:這腳為小喬,這腳為你老婆時,他便失去了所有抵抗的願望。也許他內心的這種坦然就是從那一刻裡開始的,他想,他是被這兩個女人打倒的。

  於是,他昏睡了過去。當他重新醒來時,聽見大夫和護士在議論費用以及怎樣通知他的家屬。尹初石費勁兒地扭頭,意外發現送他來的小伙子還在,正一籌莫展地站在大夫身後,他朝小伙子擺擺手,示意他掏出自己的錢包。

  「卡。」他費力地說出這個字。

  小伙子從尹初石錢包裡掏出一張「龍卡」,然後又湊近尹初石的嘴,記下了一個電話號碼。

  「現在你可以替他交款去了。」大夫對小伙子說。

  小伙子用目光徵求尹初石的意見,尹初石點點頭。小伙子也點點頭,然後揮手告別。尹初石也抬手,但感到鑽心的疼痛。

  「別動那支胳膊,小臂骨折了。」大夫說。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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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迅出現在觀察室門口時,王一的心懸跳了一下,彷彿是由高處落下的鞦韆。吃驚之餘她感到難以名狀的陌生:站在門口用目光尋找她的男人真的是那個與她有過肌膚之親的人麼?她懷疑自己的感覺,就像她懷疑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一樣。他們分開不過一周多時間,她甚至不願他發現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在他出現之前,她是那麼想念他,甚至每時每刻,甚至在尹初石的旁邊。

  康迅迎著其他患者探詢的目光,捧著一束盛開的鮮花,從容鎮定地朝王一走過來。當他的目光捕捉到王一的目光時,立刻釋放出充滿力量的柔情。這目光直達王一的心房,像充電一樣在王一那兒喚起力量和勇氣。這目光好像在說,即使這些患者固執的目光是舉著屠刀的魔鬼,他們也將從容鎮定地迎接。

  康迅用英語跟王一打了招呼,然後把花束放到王一的床頭櫃上。這時一位患者的陪護悄聲對臨床的陪護說,「他說的是英語的哈羅,我能聽懂。」這位年輕女人說完,又直勾勾地盯著康迅和王一。

  康迅和王一對視了一下,沒說什麼。康迅四下看看,企圖找到一個東西。

  「這兒沒有花瓶。」王一用英語說。

  「我找椅子。」康迅說。

  「床下有個小凳子。」王一回答。

  康迅在王一床邊坐下。他將一隻手十分掩飾地伸到王一的被下,抓住王一溫暖柔軟的手後,緊緊地握住,不時地用力,用力。王一覺得淚水直往上湧。她用手指去撫摩康迅滑潤的掌心。在兩個相愛的人中間,皮膚的記憶有時是那麼結實的聯繫,王一覺得撫摸康迅皮膚的質感,好像是迅猛而來的潮水,立刻驅逐了剛才縈繞著她的陌生感,隨之而來漸漸升起的是舊日的親切和隱約的慾望。他們把這一切都寄托在被下的兩隻手上,它們緊緊地糾結在一起,宛如兩個熾熱的身體……

  他們的目光久久相對,一刻也不願分開。康迅盡量使自己的呼吸輕緩。他說:「不用把花放進花瓶,我已經見過醫生,過一會兒,換過藥,我們就回家。」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王一問。

  「他告訴我的。」

  「你見到他了?」王一又問。

  康迅想了一下之後說:「他給我打電話了。」

  王一隨康迅回到他們的住處。打開房門王一感到了淒涼。一種沒有女人時房間特有的氣味,使她對康迅產生一種近似母愛的憐惜。她站在起居室中央,深深地呼吸了兩次。

  「聞到什麼了?」康迅問王一的時候,心裡在想,是不是馬上將珍妮的故事告訴王一。

  「你的氣味。」王一輕輕地回答,聲音中浸著柔情。康迅決定另外找時間說那個故事,眼下最重要的是讓王一休息好。

  康迅要王一去臥室躺下,王一堅決反對,她說她已經躺夠了。然後她問康迅準備做什麼。

  「給你做點好吃的。」康迅說著將王一擁進懷裡。他們熱烈地親吻,彷彿要把對方吮進自己的身體裡。康迅的唇像一陣狂風,從王一緊閉的雙眼掠過,在她雪白的頸間做了一次瘋狂的停留,而後向下,他解開王一的衣襟,認真甚至有些莊嚴地捧起王一沉甸甸的雙乳,將頭埋進去。他不停地親吻,到處,到處,直到王一皮膚泛出熱烈的紅色。王一覺得來自皮膚的熱辣的痛覺匯合著心底的渴望,衝撞著她的身體。她用雙手抓住康迅的耳朵,將他的臉重新放到自己的臉前,伴著她急促呼出的熱氣,她說:「現在!」

  王一的話好似一盆冷水澆到了康迅的頭上。他怔住了,停上了親吻,他看看王一,突然絕望地將王一的頭摟進懷裡。

  「不,不,不行。噢,王一,我愛你,我想你。可是不行。」他一邊說一邊緊緊地擁抱王—……

  康迅把王一安置在沙發上,讓她半倚半臥,然後開始做飯。王一建議康迅將準備工作由廚房挪到起居室來。康迅認為是個好主意。這樣,康迅一邊忙碌,一邊用英語與王一交談。

  「我的手沒壞,也能做點什麼。」王一說。

  「好吧。」康迅將一隻裝生雞蛋的碗交給王一,並在裡面放許多糖,「慢慢攪。」他說。

  王一攪著蛋液,不時地看一眼康迅的身影。她感到他們之間剛剛建立起來的親切感又重新圍繞著他們,彷彿已結婚多年,彷彿結婚了多年,那愛情依然活著。

  「你在想什麼?」康迅背對著王一問,他正在把牛奶倒進一隻小鋼精鍋裡。

  「我在想,為什麼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因為婚姻必須持續很久。」康迅說著將裝牛奶的袋子扔進一隻盆裡,那裡已經有蛋殼和別的棄物了。

  「愛情不能持續很久麼?」王一問。

  「不是愛情本身的問題,我想。」康迅說著又將一些麵粉倒進牛奶裡,「是愛情攜帶者的問題。」

  「什麼叫愛情攜帶者啊?」王一笑了。

  「愛情攜帶者就是愛情攜帶者,我們都是。」

  「愛情攜帶者有什麼問題?我想每個人都有希望永遠攜帶著愛情。」王一說。

  「肯定沒錯。但人們常常沒有足夠的耐性,或者說耐心,所以攜帶愛情最後都變成了一種願望。在想擁有愛情,愛情卻已經不在了,這種時候,這願望很強烈呢!」

  「不是每個人都沒有耐心。」王一說。

  「對,但這些人的耐心往往是對不同事物保存的。愛情不是一本書,你可以放到書櫃裡保存五十年而不變質。愛情是一種植物,需要澆水照料。讓一個人每天給同一種植物澆水,需要偉大的耐心。」

  「我們能有這樣的耐心麼?」王一問。

  「也許沒有。所以人們說真正的愛情都是破鏡重圓的愛情。」

  「你怎麼這樣說?」王一很敏感,她以為康迅是暗示她和尹初石的關係。

  「對呀,也許我們結婚後沒有足夠的耐心,那麼可能會分手,然後我們的愛情就會面臨新的機遇:破鏡重圓。」康迅說完目光熱烈地盯著王一,手裡端著鋼精鍋。

  「我們還沒結婚呢。」王一說。

  康迅放下手中的鍋,走到王一跟前,蹲下,將王一擱在腿上的碗放到地上,然後抓起王一的雙手,「對,但是你得跟我結婚。我不會放過你。」王一看著康迅真誠的臉,心裡很感動。

  「有什麼辦法讓一個人不害怕結婚?」她問。

  「讓這個人知道婚姻所有的弱點,讓這個人還深深地愛著。然後這個人就會明白,婚姻是愛情的唯一出路,儘管婚姻有這麼多弱點。」

  王一無奈地笑笑,示意康迅將地上放蛋液的碗遞給她。她接著用匙攪動雞蛋和糖混合的液體,她發現了一個奇異的現象。她停止了攪動,對康迅說:「去廚房吧,我餓了。」

  康迅高興地離開了。王一重新去看碗裡黃色平靜的液體。她用匙從中間劃出一道小溝,小溝兩邊的蛋液迅速流向小溝,彌和了溝壑,只是在一個瞬間,蛋液的表面又平靜如初,絲毫沒有彌和後的痕跡。她又做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她覺得奇特,把蛋液和糖攪在一塊,就有這樣的力量——不留痕跡。她想到了丈夫,想到了康迅說的破鏡重圓,她笑了。人做不到這一點啊!無論他的破鏡重圓的願望有多麼強烈。人和人彌和溝壑,永遠也不能不留痕跡。她覺得遺憾,不僅又是為自己,而是為人。

  「也許我真的該和康迅一道離開,結婚,開始一個新的生活,並且小心愛護這新的生活。」想到這兒,她閉上了眼睛。當康迅又一次回到起居室時,王一將自己已經下定的決心告訴康迅,「你真的最後決定了?」他問。「真的!」她回答。「跟我走?」「對,跟你走!」

  有人說,當人們在回憶和希望中感覺幸福時,這幸福便是永恆的。但是誰又能只停留在回憶和希望中呢?!在回憶和希望之間,常常就是讓人難以承受的現實。回憶、現實、希望,小喬就是在這三者的不斷更選中度過了不安的二十四個小時。

  總是在午後,她感到難忍的飢餓,如果她陷在某種不能自拔的惡劣情緒中,她覺得渾身發軟,不由地想起李小春。當她清楚地知道,李小春再也不會帶她去吃小籠包的時候,感到的不是快慰而是悲涼。她走進廚房為自己煮了一包方便麵和兩個雞蛋。吃完後,她回到房間,突然覺得有必要反省一下自己,至少把眼前的這團亂麻理一理。她心裡充滿了對尹初石的仇恨和蔑視,但有時她也懷疑自己懷有這兩種情感是否有充分的理由。她覺得自己必須和尹初石說清楚,所以她想先跟自己擺清楚。

  她打開錄音機電源,找出一盤孟庭葦的磁帶放進機器。好久沒聽這盤帶子,她被憂傷的旋律和歌詞吸引了。

  天還是天,雨還是雨/我的傘下不再有你/只是多了一個冬季……

  她覺得沉積在心頭的憂傷與另外的憂傷在眼前相遇了,淚水盈滿了眼眶。

  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那麼憔悴/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嫁給眼淚……

  小喬痛哭起來,好像突然找到了自己悲傷的身份——憔悴的妹妹,僅此而已。

  小喬的反省就在這首歌的旋律中開始了。她哭得十分傷心,但是誰又能想像,當她淚水停止的時候,什麼樣的思想會鑽入她的腦袋。這思想會為此時此刻脆弱的她指引一個方向,這方向對尹初石並不重要,但對小喬卻是十分重要。像老人常說的那樣,路是自己走的。

  小喬骨子裡絕對不是一個浪漫的女人,因為她無法陶醉在痛苦中,儘管她常常陷在痛苦中。而有另外一些女人,是靠痛苦滋潤的。這些女人不幸耽於痛苦中時,比如被所愛的人拋棄了或是誤解了,她們會隨著痛苦順流而下,胡亂花花錢,聽憂傷的歌曲,一邊聽一邊流淚,最後給最好的女朋友打電話,去飯店喝一通,把心中的苦痛都傾吐出來……最後,她們會為情人愛人離去的事實感到無奈,覺得自己被傷害了,但又覺得無力避免這種傷害。於是無可奈何變成了主導情緒,也許會去招惹別的男人,以求得平衡。這些女人沉溺痛苦中時,也像無害的小動物,既不會傷著別人,也不會傷著自己——真正的浪漫者。

  而小喬與這些女人的不同之處首先是:她無法把自己放到次要或被動的位置上去。她大膽熱烈富有情調,一旦碰到意中人會不惜一切代價去追求,去全身心地投入,接著是佔有的慾望。她不是一個蠢女人,當然不會去懇求一個男人,但在佔有慾的支配下,她要求分辨是非。她無視在情人愛人中間不存在是非的經驗,固執地堅持自己的主張。這也許是她作為一個自信的女人的悲哀所在,也許她從沒意識到女人柔弱所能產生的巨大力量。她覺得只要她站在道理的一邊,就該是勝利者,從而得到自己所要的一切。

  她回憶了還能記起的每一次與尹初石的吵架,立刻被自己發現的事實驚呆了:幾乎是每一次吵架過後,尹初石都會讓她覺到她是錯誤的一方,接著是她真心地道歉。

  兩個人吵架,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一方錯了,並且道歉,這似乎不是這個天下的道理。為什麼總是我錯了,怎麼可能每次都是我的錯?!小喬想到這兒,所有的細胞剎那間活躍起來,彷彿找到了她和尹初石之間問題的癥結。然後她感到自己被委曲了,甚至被傷害了。她馬上又聯想到尹初石眼下的做法,心中又升起剛剛微弱下去的怒火。難道他的道理是上帝親手給予的麼?即使他的道理是上帝和老天爺一同給的,他也應盡快趕來,向她道歉,苦苦哀求她的原諒。因為她——小喬認為他錯了。她覺得自己的驕傲甚至自尊統統讓尹初石給弄壞了。在這場戀愛中,如果她得不到尹初石,她感到自己將一無所有,體無完膚,傷痕纍纍。她不允許別人這樣破壞她。尹初石別無選擇,只有向她哀求原諒,他們才會有個未來,她才能討回自己從前的自尊。

  但是沒有電話鈴聲,沒有敲門聲,沒有人理睬她。淚水再一次湧了上來。

  她拿起電話,撥通了尹初石家的電話,她想像一個真正的潑婦那樣,在電話裡大罵尹初石一通,操他媽,操他奶奶,什麼話她都能罵出口。她被自己的想法激動得發抖。她覺得自己已經裸體在街上走了一圈,不必再顧及臉面。她要向所有不理睬她冷落她的人報復。如果尹初石不在,她就罵王一。她是這麼決定的。

  電話鈴一直響到最後的極限,然後自動掛斷了:沒有人接電話。小喬第一個湧入腦海的念頭是尹初石和王一私奔了。接著又被第二個念頭否定了:他們正在一起做愛,所以沒興趣接電話。

  小喬立刻跳了起來,週身的血液像通了電的小河,瘋狂地流動著。她要馬上去王一家,不開門就永遠砸下去,直到他們打開門,出現在她面前,她覺得她想殺人了。

  臨出門之前,她站在鞋櫃前想了又想,她發現自己沒有力量殺人,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她要做一件比砸門更嚴重更厲害的事,讓尹初石後悔一輩子,不然她會爆炸的。她回到房間,在寫字檯前坐下,找出一疊信紙,提筆寫下了兩個大字:遺書。

  她相信尹初石對這樣的恐嚇不會無動於衷,儘管她已不再相信尹初石還愛她。除了愛以外還有良心和道義。她要他進門之後的時間像在地獄裡度過的光陰一樣。她寫著寫著,流淚了。她從自己已經寫下的文字裡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憤。但她並沒有想到去死,她寫好了遺書放到房間最顯眼的地方,決定去父母家小住幾天。

  在人的一輩子裡可能會有許多絕境,但並不是每個絕境都是真正的,人只要還有一點感覺和希望,就會活下去,儘管生活像保爾。柯察金認為的那樣,活著有時比死去更難。小喬來到大街上,將自己匯入下班的人流中時,對自己留在房間裡的遺書感到一些悔意,她看著過往行人的面孔,在兩個男人的臉上她發現了孩子般幼稚的表情。這表情打動了她,在心裡突然放下了對尹初石的恨。她覺得自己不能這麼冷酷地對待尹初石,尹初石也是一個臉上常常露出孩子般表情的男人。男人這樣的表情總是能深深地打動她。

  她攔住一輛出租車,決定先去尹初石的住處,她希望尹初石在,並能跟她好好談談。然後再毀掉那份遺書也來得及。她突然有種預感,尹初石不會先於她走進那房間的。

  當她敲尹初石臨時住處的門時,身後有人跟她說話。她回頭發現是一位老人。他說:「不用敲了,沒人。這小伙子好幾天沒回來了。他要是回來我能知道。他的自行車在我那兒,我替他修了兩回了。」

  「好幾天沒回來了?」老人的話像一瓢冷水澆到了小喬的心裡,她又強調地問了一遍。

  「我不是跟你說了麼?他的自行車在我那兒,要是回來了,我能不知道?」

  小喬的思維又鑽進了一個窄小的胡同,她無法思考另外的可能性,所有的思想重新集中在王一身上。當她又坐出租車來到王一家門口時,精神又有些像臨出家門時那樣恍惚。她拚命敲王一的家門,沒人應答。過了一會兒,對面鄰居打開了房門。鄰居要小喬不要繼續敲下去了,沒人開門就是沒人在家,為什麼敲起來沒完啊!

  「他們家人哪去了?是男人女人一塊走的麼?」小喬迫不及待地問。

  「誰知道,我們又不是看守。」鄰居說完不高興地關上了門。

  小喬一步一步地下樓梯。她想,他們也許此時此刻並沒有在房間裡睡覺,可是他們肯定在一起,也許旅行去了……

  小喬再一次來到大街上,人流疏朗起來,已經過了下班的交通高峰時間。她覺得大街上的人像銀幕上映出的皮影一樣,飄飄忽忽……她信步向前走,心裡一片茫然,她甚至不能想一下去什麼地方,好像什麼地方此時此刻對她都一樣。她覺得自己身體裡充滿壓力,呼吸有些困難,但她不敢大口呼吸,好像那樣她會立刻飛向空中。

  在離小喬行走的街道500米遠的另一條大街上,一輛小型卡車正以每小時60公里的速度行駛著。在傍晚城市的大街上,這速度不算太快,但也不慢。司機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人,他有些禿頂,這不禁使人懷疑司機是否是他真正的職業。他看上去像是文化人呢。後來他向警察解釋,他要去機場送點貨,因為要趕班機,所以速度稍快了點。他說他的確是司機,已經有二十多年的工作經驗了。

  他開車拐上這條大街時,心情不壞。這是條中間有甬路的大街,甬路上是樹木,現在只有一些柏樹還保持著綠色。他並沒有太分散精力去看這些樹,他知道常有行人突然離開這些樹木,橫穿馬路。他沒有因此減速,但保持著警覺。接著他看見一個女人貼著快車道的路邊順著他的方向向前走。他先是很生氣,他不能明白為什麼這個女人喜歡讓一輛輛汽車擦肩而過,為什麼不去中間的甬路?也許是因為生氣他沒有減速,但他鳴笛通知了這個行走者,後面總是有車的。

  他向前開著,他很想看看這個女人的前面,也許是個瘋子。這時他的汽車前部幾乎接近了這個女人。彷彿是一陣風將這個女人吹到了他的汽車上,他的腳觸到剎車上時一切已經發生了。

  一切都晚了。

  他坐在駕駛室裡,兩分鐘之內一動沒動。他仍然搞不懂是什麼力量讓那個女人倒向他的汽車。十年前他開車出過一次事故,一個女人因為這次事故成了跛腳。他曾經為此感到難過。但這一次他覺得自己不是責任者。他依舊坐在駕駛室裡,直到一個過路人把他從汽車裡拉出來。

  「你他媽的是動物啊?這女的都快死了!」這個過路人扯著司機的衣領大聲吼著。

  這時,地上的女人已經死了。

  後來,司機對趕來的警察平靜地說:「我真倒霉,這個女人的確是自己找死。」

  「閒話少說,執照!」警察向司機伸出手。另一個警察也從死者身上發現了記者證,他對同伴說:「電視台的,叫戴喬。」

  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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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個家庭中可能有九十七個保持著這樣的飲食習慣,午飯在食堂或是在街上隨便吃點什麼,晚飯正八經兒地做一次,大吃一頓。尹初石的母親雖然上了年紀,但在諸如這類生活細節上,始終保持科學態度。她從來都是認真對待午飯,而不是晚飯。但自從小約搬來與她同住之後,她不得不在自己的原則面前做一退讓:小約午飯只能在學校吃,路程太遠。這位奶奶於是只好認真地做好每一頓晚飯。但她要求小約晚飯後與她一起散步半個小時。她覺得這樣多少可以避免一些晚飯吃得過飽過多可能帶來的弊處。小約也很高興與奶奶一起散步。散步的時候小約喜歡講學校的事,奶奶笑瞇瞇地聽著,遇到太現代太時髦的想法,奶奶有時會感慨地拍拍小約的肩頭,說道:「世道真變了。」

  「世道不變,人活著有啥意思啊?」小約總愛這樣「頂撞」奶奶一次,她知道這不會讓奶奶不高興。

  「你說得對,」奶奶說,「可是變來變去根本是離不開老祖宗的理兒。」

  「誰知道吶!」小約隱約覺得奶奶的這句話有道理,但又不甘心承認這個道理,於是她像個真正的小孩子一樣,把話題岔開。「昨天我還夢見漢克。布魯斯和我在一條船上哪!」

  「誰是漢克。布斯?」奶奶說不全外國人名字。

  「就是弗洛斯特。甘普!」小約大叫道。

  「甘普又是誰?」

  「甘普就是阿甘吶!」

  「可他到底是誰啊?」奶奶著急地問。

  「他就是那個美國大傻瓜啊!」小約興奮地大叫著。

  「這麼說現在你們開始喜歡傻瓜了?」奶奶問。

  「傻人有傻福。」

  「這就對了,這就是老祖宗的理兒。」

  「奶奶,你繞蕩我!」小約撒嬌地推操著奶奶。

  ……

  奶奶一邊回想著這些,一邊做晚飯。當晚飯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奶奶抬頭看表。她想,最多還有十分鐘,小約準能到家。

  但是一個小時過後,小約仍舊沒回來。奶奶再也坐不住了。她拿著手電,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小約的學校。當出租車在校門口停下時,她看見許多補課的學生正從教學樓大門向校門這兒走來,懸起的心才放下。

  她的目光像一隻蜻蜓從一張臉飛到另一張臉,努力分辨著它們。她並不十分信任自己衰退的視力,不時地喊兩聲小約的名字。總是隨著她的喊聲有人扭頭張望,但都不是小約。

  人差不多走淨了,收發室的老頭熄滅了大門口的燈,校園頓時暗了下來,奶奶的心彷彿也立刻罩上了一層陰雲。她艱難地走近收發室的窗口,她問老師還在麼?老頭兒告訴她,老師大部分走了,也許還有幾個沒出來。她說出了小約的年級班級,老頭兒想了想,對她說:「等一會吧,興許她沒出來。」

  當收發室老頭兒告訴小約奶奶,正向校門口走來的年輕女人就是小約的班主任時,她的心裡又亮起幾分希望的光。

  「我是尹約的奶奶,你好。」奶奶對老師說。

  「你好哇。」老師熱情地跟奶奶握手,「小約怎麼樣?」老師又問。

  「小約沒來上學麼?」奶奶的心涼了。

  「好幾天了,她說跟你們一起回老家奔喪去。」老師見奶奶沒說話,也覺得事情不妙,「她還交給我一張假條。」

  奶奶緩緩地朝地上坐下去,彷彿她的腿再也沒有力氣支撐她的身體。老師急忙去攙扶老人,奶奶這時哭出了聲。

  老師扶著小約奶奶回到辦公室,立刻打電話給王一,沒人接。第二個電話打到尹初石報社,值班記者說好幾天沒看見尹初石了。奶奶問是不是出差了,對方說也許吧。

  「他沒有傳呼麼?」老師問。

  「從前有。」奶奶終於平靜下來,因為她發現眼下這麼緊急的關頭,她只有依靠自己去對付一切,這對父母都不在。她第一次認真地對兒子兒媳產生怨憤。

  「我還是回家等一等。」奶奶對老師說。

  「前幾天她一直都回家了麼?」老師問。

  「跟上學一樣,早上背書包離開,晚上按時回來。」奶奶說完起身告辭。

  珍妮將一個在醫科大學學中醫的同鄉送到外辦的門口,簡單聊了幾句告別時人們常說的話,便返回大廳。她在取郵件時,值班室的電話響了。她看一眼敞著門但沒人的值班室,走進去拿起了電話。

  「請問這是外辦麼?」電話另一端傳來一個女人焦急的聲音。

  「是的,請問有什麼事?」珍妮盡量將自己的漢語說清楚。

  「有一個叫王一的教漢語的女老師,她現在在麼?」對方聽出珍妮的外國口音,於是也操起了可能是人們出於下意識專對外國人說的那種漢語。

  「我認識王一老師,出事了麼?」珍妮只聽懂了王一的名字。

  「她的女兒丟了。」

  「丟了?」珍妮又強調一遍。

  「對,丟了,不見了。」

  珍妮腦袋裡轟地響了一下。

  「麻煩你,如果看見王一老師,請馬上告訴她回她婆婆家,行嗎?」

  「好的。」珍妮放下電話,急忙奔上樓梯去換衣服。她覺得應該親自去一趟,也許王一此時需要幫助。

  當珍妮重新出現在王一面前時,她遲疑了一下,不忍心馬上將這個消息告訴王一,她的臉色蒼白,燙傷的腳像一件多餘的東西支在沙發的扶手上。但她還是將壞消息告訴了王一。

  王一看著珍妮的臉,彷彿在懷疑她傳達的消息是否可靠。珍妮認真地點點頭。王一突然像剛起動的機器,飛快地運轉起來。她掀起蓋在腿上的毛毯,赤腳下地,穿上大衣,說話間來到房門口,她穿上一雙拖鞋,回身對站在旁邊的康迅和珍妮說:「你們誰也幫不上我,請你們無論如何留下來,你們去只能幫倒忙。」王一阻止正在穿外衣的康迅和珍妮。

  康迅想了想,點點頭,緊緊地擁抱了王一。王一走了。她跛著腳,康迅的心隨著王一的腳步有節奏地疼痛著。

  王一邁進婆婆的家門時,婆婆坐在沙發裡,彷彿是一尊喪失了思想和意志的雕塑。她還從沒見過婆婆受過如此強烈的打擊。小約的老師首先注意到了王一的腳,她剛要詢問,被王一攔下了,王一問婆婆的第一句話是:「報告警察了麼?」

  婆婆看著王一,沒有馬上回答。王一的臉紅了。婆婆的目光中充滿了譴責,彷彿在責問王一:難道是警察的女兒丟了麼?王一感到無地自容,週身火辣辣的感覺好像來自一次痛打。

  「警察說不夠二十四小時,不能立案。」小約的老師說。

  「初石呢?」王一又問。

  奶奶沒有回答,淚水一下湧了出來。王一也哭了……

  接下來的時間,王一是這樣度過的。

  她和老師一起給小約的同學家打電話,詢問小約的行蹤,回答都是不知道。老師又動員一些同學給另外的同學打電話,然後往小約奶奶家回電話,一時間,小約奶奶家的電話響成了一團——但是沒人知道小約在哪兒。

  王一給電視台掛電話,她希望問到小喬家裡的電話,以便能在那兒找到尹初石。她記得尹初石曾經將小喬的電話號碼給過她,但她馬上扔掉了。她的自尊好像一刻也不能容忍這個號碼。

  電視台值班室的人詳細地詢問了王一的身份,與小喬的關係以及要辦的事情。王一耐著性子一一回答了。但她沒想到對方的回答居然如此無理,他說,他不能把小喬家裡的號碼給王一。

  「你們像公安局似的盤問了一通,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麼?」王一喊了起來。

  也許對方從王一的喊叫中聽出了哭音兒,立刻軟了下來。他說:「我是好心,我問得詳細是想看看能不能幫上你的忙。而已就是我把她的號碼給你,你也找不到她。」

  「為什麼?」

  「因為她死了。」

  王一好不容易放好電話,十分勉強地對老師擠出一個笑臉,她的心此時彷彿是一個沉重的鐘擺,劇烈地搖晃著。她對老師表示了謝意,並請老師回家去,因為實在是太晚了。老師告辭時說明天爭取抽時間再過來,王一說保持電話聯繫。

  老師走後,王一平靜地告訴婆婆她們現在找不到尹初石,因為單位出了一件嚴重的事情,他必須去處理。說這些話時,王一腦海裡浮現出的都是尹初石忙碌的身影,他繞著死者奔來跑去,她彷彿也能看見他臉上萬分的疲憊。可是她卻無法讓小喬的臉在腦海裡清晰起來。

  「什麼要命的事?難道比自己女兒丟了還嚴重。叫他馬上回來。」

  王一搖搖頭說,「找不到他。」

  婆婆哭了。王一安慰老人,並扶她去睡覺,婆婆這時關切地問王一的腳,王一說燙的。

  「大石那邊的事真的很嚴重麼?」婆婆又問。

  「是的。」

  「那我們怎麼辦?」

  「明天早上我先去報案,然後找。我相信她不會丟。我相信小約。」王一堅定地說。

  第二天早上,王一先去了派出所報了案,然後來到大街上,決心依靠自己力量找到女兒。她總覺得在人最危難的時候,依靠警察和依靠別人都不妥切。她慶幸自己的燙傷只局限在腳背,走路很疼,但她還能走路。她在心裡說,感謝老天爺睜眼,如果她不能走路,不能去找女兒,她也許會急死。

  但是面對大街上的茫茫人海,川流不息的車輛,一幢幢她叫不出名字的建築,她的心彷彿和頭腦一起混亂起來。小約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也可能不在,她怎麼找啊?!頓時她覺得那麼無助,竟在大街上抽泣起來。

  她在一個損壞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掏出手絹擦乾眼淚。她看看表,離警察與她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在約定的時間她給警察打電話,警察會告訴她別的派出所是否有什麼關於少女的消息。王一再一次想起警察這句話時,渾身激靈了一下。「關於少女的消息」,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想到這兒,她起身朝前面不遠的中心廣場走去,她的巨大的意志力足以使每個見到她的人相信,作為母親她能阻止一切飄向女兒的厄運。

  站在中心廣場的紀念碑下,堅強的王一又哭了,圍繞著廣場有六條大街,她該往哪兒走啊。她真想立刻跪在地上,不管向誰祈求都行,只要告訴她一個方向,方向,方向!

  這時兩個年輕姑娘從她身邊走過去,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分手了。一個姑娘走到快車道旁準備過馬路,另一個向廣場深處走去。等在路邊兒的姑娘突然向另一個高喊一聲:「兩點,圖書館,告訴他別遲到。」

  王一眼前一亮,好像被人突然推到燈下,思維開始運動起來。她瞭解自己的女兒:尖刻的嘴巴似乎比誰都超前解放,但骨子裡卻恪守著傳統,因為膽怯,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她來不及多想。她已經得出的結論是女兒不會去迪斯科舞廳之類的地方,那麼————圖書館!

  王一坐車先到了省圖,看遍了所有的閱覽室和借書處,都沒有小約的影子。接著她又來到離省圖不是很遠的兒童圖書館,同樣一無所獲。突然她想到離小約奶奶家不遠的市圖書館,立刻叫車返回去。

  當王一接近圖書館時,看見圖書館大門口坐著一個老太太,是負責存車的。王一決定先問問老太太,然後再進去。她把小約的照片拿給老太太看。老太太說:「這丫頭前幾天天天來這兒看書,一早進去,中午出去買點吃的,又進去。不過,昨天沒見著她。」

  「您能肯定麼?」王一急迫地問,「她是我的女兒,她失蹤了。」

  「當然能肯定,別說一個大姑娘,就是一個蒼蠅飛過去,我都能分出公母,我在這個門口坐了十年了。」說完,她用餘光瞥見一個男人騎車臨近,站起身走過去。路過王一時,她用力朝王一點點頭,彷彿是讓王一相信她的話,因為這十年她一直坐在這兒。

  「一角。」她朝男人理直氣壯地伸出一隻手。

  王一轉身離開了,她覺得自己給人踢了一腳,最後的一線希望也給踢飛了,不由地湧出淚水。

  王一回到家裡,首先給派出所打了電話。放下電話時,她多少放鬆些,因為整個城市的公安系統到目前為止,沒有女孩兒的消息。王一想,沒有好消息總比有什麼壞消息強。

  奶奶買菜回來立刻問王一是不是有什麼線索,王一搖頭,奶奶把菜筐放到地上,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要去買菜。

  王一從奶奶的另一隻手中接過報紙,看見一個信封,她問是誰來的信。奶奶說可能是農村的侄子。王一這時將報紙和信放到廳裡的飯桌上,忍不住隨手把反扣的信封翻過來,接著驚叫了一聲:「是小約的筆跡!」

  信不短,但筆跡清楚有力,王一貪婪地讀起來:

  奶奶:你好!

  給你寫信是讓你別著急,我什麼事都沒出,一切都很好。這段時間我一直住在你這兒,你什麼都沒對我說,但我知道我為什麼不能住在家裡。他們要把家拆了,我能明白。

  這幾天我逃學了,對不起,奶奶,我沒有告訴你。可我真的不能去上學了。我一進教室就噁心,就想吐。

  我在街上碰見一個尼姑,我現在就在她們的庵裡。我已經決定留在這兒,因為在這兒人不可能再有痛苦。我在信封上沒寫地址,是不想讓他們來找我。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不用再為我難過,我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他們是大人,我也不是小孩兒。奶奶,請你別告訴他們我在這兒,我要忘了他們。我會常回去看你的,你要保護自己的身體。

  再見,奶奶,你是個好奶奶。

  愛你的孫女

  看完信,王一像一截木頭一樣聳在那兒。她覺得周圍突然被變成真空,即使她呼吸,也沒有空氣吸入胸腔。她不停地吞嚥口水。婆婆走過來,看看王一的臉色,便拿過王一還捏在手上的信。王一沒有力量阻止婆婆的舉動,她彷彿看見了小約流血的傷口,而這傷口醒目得出乎她的想像。她沒想到會這麼傷害小約。

  婆婆看完信,一手摀住左胸口,整個面孔扭成一團。王一連忙奔過去,從後面將婆婆抱住,然後輕輕將她放到地上,讓她坐下,然後撥了120.兩個女人在一片寂靜中悄悄地崩潰了,剎那間她們身體裡的力量煙飛雲散。誰能說她們是尋常的女人?可是堅強的女人也有一天會倒下去,哪怕只是暫時的體憩或者緩解。因為生活為每個人這樣安排了。

  王一安頓好婆婆,立刻搭車趕到市郊的一個叫月亮庵的地方。她看見「月亮庵」三個字已經接近黃昏,夕陽把紅綠兩色的庵門塗上一片金色,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氣息,看上去既可笑又俗氣。王一推門進去,院子十分整潔,但瀰漫著飯菜的香味,這讓王一產生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感覺把她從前對宗教的敬畏減去幾分。她正想尋一個人打聽小約的下落,小約和一個尼姑從月亮門走出來,看見王一站在院子裡,她們停住了腳步。

  王一的眼睛立刻盈滿了淚水,因為她看見女兒和一個尼姑站在一起;因為她看見尼姑的臉上比女兒更多幾分俗氣;因為女兒冷冷地看著她,一句話也沒有;因為女兒和尼姑面前的那棵樹一片葉子也沒有了……

  王一抹去眼淚,絲毫沒掩飾自己的難過。她知道和女兒之間再不能像從前那樣親密,已經有不少東西橫在她們中間。但她不想,永遠也不想放棄為女兒要做的努力。

  在她與小約目光相碰的瞬間,她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小約,跟我回家。」她堅定地要求,彷彿她從未放棄過這種權利。

  「我沒有家。」小約說。

  「閉嘴!不許你這樣說話!你有家!」。王一清楚有力吐出的每一個短句都結實地敲進小約的心裡。王一說完之後,覺得自己重新獲得了力量。她為自己重新又能這樣理直氣壯地說話感到高興。因為她已經知道她要做什麼。

  「我不。」小約還要堅持一下,但王一聽出這是最後的防線。

  「你奶奶病了。」

  小約「哇」地一聲哭了,王一也哭了。她像一陣風一樣飄近女兒,將女兒摟在懷裡。

  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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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午後有冬日少見的燦爛陽光,它透過一棵柳樹稠密的枯枝,灑向一個低矮的窗口。尹初石坐在暗房的條案上,頭倚著窗框,也看著陽光,彷彿事先與陽光約好了,在這個午後他們無言地傾吐。

  尹初石請求劉軍把他從醫院接到這個地方,因為他覺得自己無處可去,除了這個臨時的棲身之所。劉軍說尹初石愛在這兒住多久就住多久,但他要通知王一或是小喬,至少是尹初石的母親。因為他覺得尹初石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細緻的照料。尹初石突然給劉軍跪下了。他頭點地,請求劉軍不要告訴任何人。他說,如果他不能在這兒一個人呆著,寧可去死。

  作為一個男人,劉軍還是頭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他覺得他必須答應尹初石的一切要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劉軍隱約感到,尹初石正處在一個崖頭,即使微弱的風也會促使他向下去。他想作為尹初石的朋友,他要為尹初石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但是在不給尹初石壓力的前提下。

  這也許是尹初石很依賴劉軍的原因所在:劉軍是個善解人意的朋友。他讓尹初石一個人留在暗房,偶爾帶來許多食品,有時是一位護士,為尹初石處理一下複雜的傷口。

  尹初石看著枝條間閃爍的陽光,眼皮上好像給塗了一層溫暖。有時刮過一陣小風,枝條晃動,陽光被分割了,讓他覺得眩暈。過一會兒,風停了,他便又和陽光對視起來,直到有黑色的小斑點不停地向他飛奔過來。他奇怪的是這些黑色的東西都在飛奔的進程中消隱了,從沒有一個真正接近他。他把目光轉向室內,視線中的家什,突然改變了顏色,罩上了黑色的光。他覺得眼睛十分疲勞,索性閉上了眼睛,過一會兒,他睡著了。

  在劉軍用鑰匙開門時,尹初石醒了。他活動一下酸痛的脖子,轉身去看劉軍。

  「睡著了?」劉軍看著尹初石的臉問道。

  「打個小盹。」

  「這兩天怎麼樣?」劉軍一邊問一邊從口袋裡往外拿吃的東西。

  「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窗外的一棵樹上有很多鳥在叫,我打開窗戶想聽得更真切些,可是鳥不叫了。我關上窗戶,它們便又叫了。我再打開窗戶,它們又不叫了。」

  「傷口還疼麼?」劉軍顯然不太感興趣尹初石的夢。

  「好多了。」尹初石說完看著劉軍,他發現劉軍好像有什麼心事。劉軍伸手去掏煙,只是一個空盒,他看尹初石。

  「我也沒煙了。」尹初石說。

  「我去買。」劉軍說完出去了。

  尹初石的手下意識地開始到處撫摩自己已經結痂的傷口,心情立刻又回到劉軍進來之前的安寧甚至百無聊賴的狀態。他隨手拿起一面小鏡子,看看自己因傷口結痂而扭緊的臉。他甚至無法想像,一個人怎麼能因為許多傷口而得到安寧。而他又的確感到,撫摩自己傷口,終於使他和這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上那些曾與他無比親近的人拉開了距離。他並不因此懷疑自己過去的生活,但他知道自己騙不了自己:他從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寧靜——內心的寧靜。儘管此時此刻他還沒有想清楚,但他覺得他還有機會想清楚,至少一件事:怎麼活著好一點兒?

  劉軍買煙回來了。尹初石從空中用那只健康的手接過劉軍扔過來的一支煙,他點著,吸上一口。這時,他看見劉軍還呆呆地站在門口,好像不理解尹初石吸煙的每一個動作。

  尹初石又吸了一口煙,看著劉軍。

  「小喬死了。」劉軍說。

  善良的劉軍沒有對尹初石說起小喬的遺書,也許他根本沒聽說遺書這回事;也許他聽說了故意不告訴尹初石,怕他承受不了。但小喬的遺書此時正像一把尖刀刺傷著愛她的每一顆心。小喬的媽媽看完遺書,死命地將它捏在手裡,不讓小喬的爸爸看見。但是父親忘記了知識分子所應有的一切風範,掐著老伴的手腕,搖晃著她,大叫著:「放手,放手啊,你這個老瘋婆子。」

  「不,不,你不能看,這是寫給我的。」母親哭叫著。

  「你放手,你把喬喬的信捏碎了,你放手,放手,你再不放手,我殺了你。」父親的雙手緊緊地掐住母親的手腕,他已經無力再搖晃它們,他的雙手顫抖著。

  「你殺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不放手啊。」

  母親的話激怒了父親,他費勁地鬆開老伴兒的手腕,然後狠狠地扇了老伴一個耳光。母親怔住了,她喃喃地說:「你打我了?」說完,女兒的遺書從她的手中掉到地上。

  父親艱難地彎下身子去撿女兒的遺書,因為沒有把握平衡,他跪到了地下。

  「對,打你了,真抱歉。」他說完重新站起來。

  門鈴響了。父親知道是單位上的人來了。他去開門,將門外的幾個人放進來,然後逕自走進裡間,關上房門。接著他聽見老伴突如其來的大哭,接著是七嘴八舌的安慰聲。有一個人來敲他的房門,他吼叫著請求:「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一時間整個房子寂靜下來。老伴兒的哭聲也被掐斷了。

  父親拿著女兒的遺書,淚水模糊了雙眼。他用衣袖擦乾淚水,但仍然無法閱讀,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發抖。於是,他走近梳妝台,將信紙平攤在上面,女兒的字跡彷彿喚來了女兒的聲音,在父親耳旁響起:

  親愛的初石,我還能這樣稱呼你麼?也許是最後一次了。我寫下「遺書」這樣的標題,不僅僅為了醒目。

  我沒想到我會死在你的面前,這未免太慘烈了。但畢竟是事實,否則你怎麼會有機會看到這份遺書呢!相信我,此時此刻十分平靜。

  如果說我眼下對你的情感僅僅是愛,並不準確。這愛中也有恨。我還不知道該在這「恨」字前面加上怎樣的形容詞。仇恨?怨恨?誰又知道呢!其實這些並不那麼重要,我死了,恨你或者愛你並不妨礙你的生活。我只想跟你說清楚,我對你的感情。我也想讓你知道,你對我做了什麼?!我覺得我讓你給弄壞了。我就像一台不能正常運轉的機器,但是無人能發現癥結所在,就是這樣。

  在你以前,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父母是我最愛的人。我愛他們就像愛我自己的生命,甚至更強烈一些。可惜,我一直不太會表達這種情感。但是我知道,為了讓他們生活得更好些,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當然是在認識你之前。愛上你之後,我發現在我心中,你變得和我父母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我常常在心中祈求上帝,讓你們三個人幸福。為此我願意做一切。

  後來,我漸漸意識到,為了你,我冷落甚至忽略了我父母,我對不起他們。可是我的這種感情在你那兒並沒有喚起相等的回應。對於你來說,我不及你妻子女兒重要,更不用說你父母了。

  但是,我不能說你不愛我。你的確愛我,也許很認真。也許比愛別的女人深一點兒。也許你可以把對別的女人的愛情叫做小愛情,而把對我的愛情叫做大愛情,所謂差別吧。可是你的愛與我對你的愛相比,簡直是袖珍之愛,你不覺得是這樣麼?!我能把自己的生命給你,因為我真的愛你啊。可是你給了我什麼?你就像一隻點水的蜻蜓,用你的一根手指將你的愛情輕輕塗到我的唇上。我們多麼不同啊?!我不能說我後悔愛你,因為我不能不愛你。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選擇的,我身不由己,也許就是命運吧。

  我不能說你是壞男人,也不想這麼認為。你同樣不能說你欺騙了我的感情。我只想告訴你,親愛的初石,你想愛我,你想好好地愛我,但是你做不到。因為你的大部分愛情給了跟你生過孩子的那個女人。你應該告訴你妻子你愛她。如果你告訴她你愛我,那你就太可憐了。

  當我在你妻子家裡看見你時,我的腦子亂了。你穿著毛衣,挽著袖子,像所有在家的丈夫一樣輕鬆自然。其實你本來就是她的丈夫,可你為什麼給我一種錯覺:你是我的丈夫。你應該那樣輕鬆地在我家裡,而不是在她家裡。那一刻裡,我覺得這世界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值得懷疑,或者說不值得信賴。包括愛情。離開那幢房子,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殺了你。我的全部思維只有一個焦點:用什麼方法殺你最合適。現在也許我找到了最適合殺你的方法,這方法就是:殺死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兒時是否對別的小朋友說過類似的氣話,比如活該。現在我想對自己大叫一聲活該。我真是活該,咎由自取。我愛上你而無力自拔。你是一個多麼好的男人啊!善良、溫柔、講道理。首先是你的善良,可惜的是我明白得太晚。你的善良只是對那些不在你身邊的女人而言。當我們變成一對戀人之後,我總覺得你的善良離我那麼遠。你不停地要求我理解別的女人,善良又善良。可我接二連三地得到的卻是殘酷的事情。現在我想問自己:你——尹初石,真的那麼善良麼?

  也許,也許吧。

  如果說你是善良的,那麼我將死於你的善良。上帝也會因此赦你無罪的,因為你善良。那麼,讓命運為我的死負責吧。老一輩人不是常說,這人命不好!

  是的,我是命不好的人。

  真可惜,我父母生養了我,我卻不再有機會回報了。

  我衷心希望你的善良別再坑害別的人了。

  別了。如果有時你回憶起我對你的愛情,覺得它是個負擔,盡可以忘了它。對於你來說它不過是一段艷事而已,可惜它卻是我生命的全部意義。這就是不同。說恨你還是愛你呢?

  好自為之吧。

  小喬即日絕筆

  戴林,這位年逾花甲的老知識分子,把頭從信紙上抬起時,臉頰的肌肉彷彿剛剛通過電流,一陣陣發麻。他又低頭看一眼女兒的筆跡,所有字突然都變得無比陌生,他一時間讀不出它們的發音,它們的含義也像飄在遠處的一團輕霧。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女兒的遺書前,突然想起女兒剛出生時的情景,當醫生讓他抱一抱襁褓中的喬兒時,他嚇得後退了一步。他還記得他說過的話,他說,「不,我不抱,我不會抱,還有時間的,我得先學學怎麼抱孩子。」他也記得醫生是怎樣大笑著離去的。

  女兒在他的忙碌中長大了。他一直沒有太多時間跟女兒在一起,也許正因為如此,他記住了那些普通但美好的時刻。女兒剛會走路時,常常仔細看好一個目標,然後下定決心,然後勇敢地像一個醉漢似的奔向目標,有時她接近終點時摔倒了。但是女兒並不哭叫,總是一骨碌爬起來,用圓圓的小眼睛尋找下一個目標。他記得他那時常常對妻子說女兒是個「女酒鬼」。

  漸漸地,女兒能穩當地走路了。他還記得自己總是坐在那把公家發的老式沙發裡看報紙,女兒悄悄地走近他,她還只有爸爸膝頭那麼高。她一聲不響地攀著爸爸的衣襟,舉起一個又尖又嫩的手指,從下面把爸爸的報紙捅破。然後她的手指並不急於逃走,總是等著爸爸從上面逮住它。然後她就把小手也伸上去,報紙破成一個大洞,女兒便大叫起來,「媽媽,爸爸的報紙壞了。」

  「是媽媽讓你弄壞爸爸報紙的?」

  女兒認真地點點頭,她說,「媽媽要你去幹活。」

  他抱起女兒,把她的小手握進自己的大手裡,然後把她的小手展開,放到自己的臉上,唇邊。現在,他仍舊能夠憶起,女兒兒時的小手,像一隻剛剝皮兒的煮雞蛋。他嗅著這隻小手,有時它帶著糖果的甜味兒,有時它有一點孩子出汗的酸味兒。無論她的小手乾淨還是不於淨,都散發著天堂裡的氣味……

  他覺得覺得覺得那隻小手又朝它的臉前伸來,他低頭看那幾頁信紙,女兒的小手又一次捅破了信紙,他真的看見了一隻白嫩的小手向他伸來,他彷彿也聽見一聲稚氣的呼喊:爸爸!

  「不!」這是他看完女兒的遺書之後喊出的第一個字。他揮手把梳妝台上的所有東西都拂到了遠處。有一瓶香水飛到窗玻璃上,香水瓶和玻璃同時粉碎了。

  「我要殺了這個畜生!」他喊完跪到了地上,老淚縱流。他像病人一樣渾身發抖,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有一絲一毫氣力了。

  門被撞開了,李小春衝進來,將老人摟進懷裡。小喬的母親緊接著也走進來,她扯著丈夫的胳膊嚎啕起來。旁邊的人都落淚了:黑髮人走到了白髮人的前面。

  小喬的父親抬起胳膊,他大口喘氣,企圖擺脫老伴的糾纏。他止住自己的哭泣,一邊喘息一邊對老伴兒打手勢,他好不容易說出一句話:「別哭,你別哭啊!哭有什麼用,別哭。」

  旁邊的人將小喬的母親拉開,小喬的父親要站起來,但他仍舊渾身顫抖著。李小春將他攙起來。

  「別著急,有話慢慢說。」李小春安慰老人。

  「是的,我有話……要……說。你們都可……可以……給我做證,我發誓……殺了這個畜生,殺……了他。」他揮著自己的左手,彷彿要加強自己誓言的份量。「我不殺了……這個畜生,死不瞑目。」他的左手卻好像要褻瀆他的誓言,不爭氣地抖顫著。

  李小春再也看不下去了,老人的無助無能無奈像一把刀子捅進了他的眼睛。他感到一陣陣刺痛。他用力將老人的雙手抓住,握進自己的手中。他一字一字地對小喬的父親說:「你放心,一定殺了他,但不用你動手,你放心吧。」

  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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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迅不能給王一打電話,只有等王一打電話來。這是王一的要求,她說小約回家後,情緒很不穩定,而且這孩子又十分敏感。她每次給康迅打電話都到街上的公共電話,她為此請康迅諒解。康迅的回答在王一意料之中,但她仍然時不時地感到內疚。康迅說,他能夠理解這一切,他希望王一能從容地處理好這一切,因為這也關涉到他的生活。他也請王一原諒,因為他不能幫助她,他希望王一能從他們共同的未來汲取力量。他要王一常常想一想:未來的時間裡,他們將生活在一起。

  王一從康迅的話中汲取的並不是鼓舞,有時恰恰相反,她感到沉重。婆婆從醫院回到家裡,一直沒有尹初石的消息,她和小約輪流照顧老人。關於尹初石,她對女兒也撒了謊。有時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垮掉了。她時刻留意小約的情緒變化;她注意婆婆對小約的話語,唯恐有不慎之詞刺激小約;她牽掛康迅;她對尹初石的具體境況擔憂……此外,她還要拖著傷腳買菜做飯。

  有時,當這一老一小都睡下了,王一一個人坐在自己臨時搭起的折疊床上,什麼都還沒來得及想,淚水已經嘩嘩地流出來,彷彿這淚水已經等得太久。她任淚水無聲地流下去,緩解一下自己的緊張。她指望這淚水帶來睏倦。這時,她已經沒有力量再給康迅打電話,她知道康迅在等著,但她不知道此時此刻能對康迅說什麼。她也曾試著從她與康迅的未來尋求力量,可是這未來忽然變得無限遙遠,王一覺得已經被發現的力量,總是在遙遠的路途中散失了。也許來自眼淚的幫助更有力量。

  康迅無論如何無法瞭解到王一的這一層心態。他能夠想像王一眼下的處境,但是愛莫能助。他把這些都放到未來的大背景下,他覺得將來他還有機會彌補。他要使這個現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女人幸福。可是,康迅的這種心理平衡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每天接到王一的電話,瞭解她的情況。如果王一不打電話,他便無法安靜,也不可能入睡。他頭腦中湧現的場面永遠是尹初石風塵僕僕地撲進家門,抱住妻子女兒,發誓說他們再也不要分開,永遠也不要。

  每當這種時候,他只得給珍妮打電話,請求珍妮給王一打個電話,問問情況。有一次,珍妮半夜給王一打過電話後,趕到康迅的住處,她說必須跟康迅談一次。

  「我覺得你處在一種很盲目的亢奮中。」珍妮對康迅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為什麼是盲目!」康迅的反問並不理直氣壯。

  「你真的有把握,她跟你走?」

  「當然,她說她決定了,難道已經決定的事還能改變麼?!」

  「所以你開始辦手續?」

  「對,時間很緊。我的簽證也快到期了。」

  「進行得怎麼樣了?」珍妮問。

  「邀請到了,我也借到了一筆錢,飛機票訂好了,只是最後的日期還沒確定。我也給國內的一些公司……」

  「可你為什麼不把你已經做的這些告訴王一?!」珍妮不等康迅說完,便高聲提出了自己的問題,打斷了他的話。珍妮痛苦地看著康迅,不明白康迅的大腦出了什麼問題。「他已經不能客觀地思考了。」她想。

  「為什麼要告訴王一?她現在的壓力已經夠大了,這些具體的事情,我完全可以自己辦。我應該盡可能地減輕她的壓力。」康迅說。

  「你真的那麼相信她會跟你走,像你說的那樣?」珍妮又問。

  「我當然相信她!我相信她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樣。我愛她所以我相信她,難道你不願意理解一下麼?」康迅大叫起來。

  康迅的話音消逝了好久,珍妮才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他們都沒再說什麼,透過沉默,珍妮彷彿看見了康迅內心的痛苦:除了相信王一,這個愛著的男人別無他法。而王一又處在自己無法解脫的矛盾境地。珍妮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她為他們兩個苦戀著的人感到惋惜,這就是人們常掛在嘴邊兒上的命運,有時甚至能看清它的嘴臉,但卻無可奈何。

  珍妮看著康迅眼神,真想走過去,把自己的心放到他的唇邊。但她不能,那一夜過後,康迅要求她答應,今後只是普通朋友。她只能答應,像現在的康迅只能等待一樣。

  「也許你可以聽我一次勸告。」珍妮試探地問。

  「當然。」康迅說。

  「但別把我當成一個愛你的女人,最好把我當成你的一個同性別的朋友。」

  康迅用目光問珍妮為什麼。

  「我不想被誤解。你知道我並不想做壞事,只是希望你們兩個客觀一點對待現實,別總是耽在夢裡。這對你對王一都有好處。」

  「我想我能正確理解你。」康迅說這話時,盡量掩蓋自己口氣中的嘲諷。

  「把你已經做的這些,打電話告訴王一,你該聽聽她的反應。」珍妮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特定情緒中,根本沒理會康迅的口氣。

  「為什麼?」康迅反問一句,沒等珍妮回答,他又接著說,「我們都是大人了,用不著小孩子的把戲。」

  珍妮沒說話,她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康迅。這目光讓康迅不舒服,好像這目光直射在他竭力想掩蓋的地方。珍妮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康迅。康迅像被操縱的機器人,在珍妮的目光下,操起了話筒。

  珍妮安靜地看著康迅撥號碼,然後離開房間去廚房燒上半壺開水。當她端著兩杯茶重新回到房間時,康迅出神地坐在那兒,看樣子已經放下電話有一會兒了。珍妮無聲地把茶放到康迅的手邊。

  「你的簽證還有多久?」珍妮問。

  「9天。」康迅回答時,腦袋裡仍然回想著王一的話。她說,怎麼這麼急啊,最好別這麼著急。康迅也告訴王一,他的簽證只有9天了,而王一的簽證至少需要一星期,他覺得必須抓緊了。可是王一說,如果時間這麼緊,康迅可以一個人先回去。康迅被王一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建議驚呆了。她怎麼會在這種關頭提出這樣的建議,這意味著他們的關係將不了了之。康迅深深地懂得這一點,他意識到前景並不像他堅信的那樣美好。

  「尹初石回來了麼?」康迅在電話裡忍不住問了王一。

  王一馬上跳了起來,「你想到哪兒去了?」

  「我只是問一下。」康迅老實地說。

  「那幹嘛不問別的?」王一有些氣急敗壞。

  「對不起,」康迅道歉,「我很害怕你改了主意。」

  「我也害怕。」王一多少平靜下來。

  「你會跟我走,不是麼?」康迅追問了一句。

  「現在我們不談這個吧。」王一說完掛上了電話。

  王一的話將康迅拋進了一片深淵,他無法把握王一說這話時的具體心態和具體的環境:她真的放棄了他們的感情還是當時打電話時太疲勞,情緒低落?他覺得他必須見見王一,無論她怎麼沒時間。他井不是不自信,也不是對他和王一之間的感情缺乏信心;他的內心的不安來自於對時間的恐懼。幾個月和十幾年的差別實在是太巨大了。尹初石現在不在,康迅想,但一旦他回來,女兒的事,母親的健康……這一切都那麼容易使這對想分手但沒有嚴重傷害對方的夫妻言歸於好。他沒有過婚姻經驗,但他擺脫不掉眼下頭腦中關於王一的臆想。這時,他覺得他多少開始明白自己的母親,為什麼最終也沒離開那個傷害她的丈夫,也許一切都是時間的造化。

  在康迅想見王一的時候,熱心的珍妮已經在這個刮著大風的午後坐到了王一的對面。她帶來一些水果,坐在王一婆婆的床邊說了幾句慰問的話。可惜小約不在家,珍妮很想見見王一的女兒。這之後,她直截了當地向王一托出了自己的來意:「你怎麼樣?我替你擔心。」珍妮說完熱切地看著王一。

  「擔心什麼?」王一苦笑一下用英語說,「擔心我臨陣脫逃?」

  珍妮小心地向另一個房間歪歪頭,示意王一注意她的婆婆。

  「她不懂英語。」王一用英語說。

  珍妮笑了,她說她在上海一個朋友家做客,與在座的另一個留學生用英語交談,大部分內容是關於傢俱陳設和那位朋友的母親。告別時,那位母親用英語說了一大堆客套話。珍妮說從那以後,她總有一種感覺,好像所有的上了年紀的中國母親都有可能會說英語。

  王一似乎沒有很多耐心聽珍妮講笑話,她問:「是康迅讓你來的麼?」

  「不,他根本不知道我來。」珍妮馬上否認。

  「我挺好的,你讓他別擔心我。」

  「也不會臨陣脫逃?」珍妮試著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你想我會?」王一也努力裝出開玩笑時的輕鬆口吻,實際上雙方心裡都明白,她們的談話已經遠離了玩笑和輕鬆。

  「是你自己剛才說的。」珍妮說。

  「是麼?!」王一說,「也許我給了你這樣的印象。」

  「我能理解,這的確不容易,尤其是對你這樣的女人。」

  「我這樣的女人?」王一微笑著說「我是什麼樣的女人呢?」

  「你有些與眾不同。」

  「打住吧,咱們說點別的吧。」王一說。

  「可你知道康迅的簽證眼看到期了。」

  王一將頭靠在牆上,沉思了一會兒,輕聲說,「可我現在能做什麼呢?」說著,淚水流了下來。

  「跟他一起走,還是放棄他。」珍妮像個老辣的婦人,清楚有力地指出了王一面前的道路。

  「沒有別的路?」

  「沒有。」

  王一無言以對。

  「很多女人在這種時候都會走回頭路。」珍妮不顧一切地說教起來。「我勸你別這樣。現在一切當然很難,但是回頭也不是出路,因為你已經走出來了,而且進入了另一個生活,你已經有了比較。如果你丈夫回來,知道已經發生的事情,也許也會像你一樣考慮。可是他能真正地重新面對你麼?為了孩子,當然應該這樣考慮,關鍵是要把這樣的思考進行到底。如果真的能破鏡重圓,對孩子是好事。如果不能,兩個人只是為了孩子回到一個屋頂下,同床異夢,那麼對孩子來說就不一定是件好事。你們還沒老到可以忽視自己感情生活的地步,所以,你必須也關照一下自己感情,看看自己是否有能力埋葬自己的這份感情。」

  珍妮的話像一把巨鉗,卡住了王一的全部思維。一時間她覺得自己那麼軟弱。

  「還有,」珍妮又說,「有時我想,如果一個人在有限的生命過程裡,能碰見一個愛自己自己也愛的人,實在是幸運。有好多人沒有這樣的幸運,這一點不用我說你也清楚,不是麼?」

  王一繼續沉默著。

  「我沒見過你的丈夫,或許你也有過別的男人。他們可能比康迅出色,這些我都沒法比較。但是我知道康迅還非常非常愛你,他為你做的事,很少有別的男人能為女人去做。」

  王一注視著珍妮,她表情好像在期待,又好像害怕珍妮開口說出那些事。

  「在你丈夫發現你和康迅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康迅拿著一條褥子,睡在總機值班室的地上。因為半夜一點以後,值班的人就去睡覺不接電話了。他說,如果你打電話給他,需要幫助,而他接不到你的電話,他會恨死自己。值班的話務員不讓他睡在那兒,因為按照規定是不允許的。可是康迅哭著請求她,那個女人也掉淚了,雖然她不知道康迅為什麼要守在電話旁邊。」

  王一用手掩住自己的臉,淚水順著手腕流進了袖子裡。

  「現在的那套房子,」珍妮像一架失控的說話機器接著又說,「並不是他朋友借的,是他自己租的。為此他差不多花了他的全部存款,因為必須付三個月的房租,儘管你們住不滿三個月就得走。現在他到處借錢,為兩張飛機票!他真的非常愛你,非常非常愛你,王老師,請別忘了這一點。」珍妮說完離開了王一的家,王一想,淚水正掛在珍妮的臉上呢!

  「那姑娘怎麼沒打個招呼就走了?」婆婆走出房間,站在王一的門口說。

  王一扭過頭擦乾淚水,但是婆婆還是發現她哭了。

  「你們吵架了?」她問王一。

  「沒有。」王一說,「她只不過說了讓人傷心的事。」

  「不是關於大石的吧?」

  王一看著婆婆,半天才艱難地搖搖頭。從老人的眼中她發現,這位老人愛的是兒子,而不是她。

  劉軍自從告訴尹初石小喬不幸的消息後,除了工作離不開以外,餘下的時間他幾乎都和尹初石在一起。尹初石並不跟他說話,多數時間是兩個男人悶頭抽煙,後來劉軍索性帶許多報紙來看,他不知道這樣的時間還要持續多久,但他不敢長時間將尹初石一個人扔在這兒。他擔心因為一時的照顧不周,尹初石會走到另外的斜路上去。儘管他還想不好,那條斜路將是怎樣的。

  好像劉軍帶來小喬的壞消息時,尹初石便坐在窗旁的條案上,如今他依然坐在那兒。劉軍每次進門,他只是扭一下頭,然後再點點頭,然後便又沉默著望著窗外的景色,在劉軍看來那是一成不變的景色,十分乏味。有時,劉軍向尹初石提些問題,企圖引逗他談談。但尹初石只是用一兩個字回答劉軍的問話,他與人交談的願望好像十年前已經消失了。

  劉軍是個十分老實的男人,他一籌莫展,但認真地面對作為朋友的義務,心裡十分苦惱。他甚至希望尹初石能對他的頻頻來訪表示一點禮節上的不安,哪怕他說一句,「別總往這兒跑了,不用擔心我,」或者,「你也很忙,總來看我,讓我不好意思。」可是尹初石什麼都沒說,他就像這屋子裡的一件傢俱一樣,對劉軍的到來和離去都毫無反應。

  「你想永遠在這兒這樣呆下去?」這一天,劉軍打定主意讓尹初石開口。

  尹初石只是歎了口氣。

  「小喬的父親住院了。」劉軍本來想說小喬的父親悲傷過度,心臟病發作住進了醫院。

  「你不想露面?」

  「都結束了。」尹初石輕聲說。

  「我知道都結束了。」劉軍只是在第一個層次上理解了尹初石的話,所以他覺得尹初石未免太無情了。「人死了,但是有些東西是不能隨著屍體一道消失的,你不能總躲在這兒,你……」

  「我沒躲,只是都結束了。」

  尹初石的話讓劉軍感到說不出的失望。他知道自己也常常膽怯,但這並不妨礙他蔑視別的男人的膽怯。

  「你得去看看,你也得回家啊!」劉軍說。

  「現在不。」

  「可是……」

  「求求你,給我時間。」尹初石的表情讓劉軍無法多看一眼,他真的在心底這樣認為:尹初石變了,而且再也沒有可能變回到原來的樣子。就像一片瓦礫被擊得粉碎,再也不能修補了。

  「別這麼跟我說話,我受不了這個。」劉軍痛苦地說,儘管他閉上了眼睛,尹初石臉上的哀憐依舊留在他的腦海中。

  「讓我再留幾天。」

  「好吧。」劉軍無奈地說。「聽說,小喬的葬禮還沒舉行,我想可能是因為她父親住院推遲了。你肯定不會參加吧?」劉軍試探地問。

  尹初石沒有回答,他對劉軍笑笑。劉軍回憶一下,這還是小喬死後尹初石第一次對他露出笑容,這笑容十分可疑,嘲弄、憨傻、冷酷混在一起,讓劉軍第一次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也許尹初石的神經不正常了。

  「你也不想回家看看?」劉軍打出最後一張牌。「看看小約?」

  尹初石閉上了眼睛,將頭靠到窗上,久久無言。劉軍將自己的香煙放進夾克口袋,第一次沒打招呼就走了。他想,他必須跟王一談談,他已經無法再把尹初石這個包袱背在背上,因為尹初石的所作所為正在走出劉軍的理解範疇。

  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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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初春的上午,刮著清冷的小北風,行人大都將大衣領子豎起,將頭像鳥那樣盡可能地縮進去。王一隨著人流緩慢地走著,她的風衣敞著,搭在胸前的圍巾不時地隨風擺動。她微揚著頭,因為腳傷還沒全好,她不能疾走,但看得出她渴望迎面的風再大些,直至心房。

  早上她決定去看康迅,這以後似乎每一寸皮膚都在散發她難以承受的燥熱,內心對康迅深深的渴望甦醒了。她甚至沒對婆婆和小約做一下解釋,她只說一句,「我出去一趟,小約你照顧奶奶。」

  王一沒坐出租車,而是登上了一輛公共汽車,車上沒幾個乘客,王一撿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她覺得有必要緩解一下自己身體裡不停跳躍著的激動。她還不習慣這異樣而陌生的激動,就像不習慣穿色彩鮮艷的衣服一樣。車窗外的街景像被捲起的畫卷,迅速地消失著,而在王一頭腦中卻雜亂無章地閃過另一些畫面: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手拉著手,踩著深秋的落葉,走過無人的街道;在他們還沒這麼老,還必須工作時,他們也會找出時間,一起坐到爐火邊,讀各自喜愛的書,每隔幾頁,康迅會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撫摩一下,就像現在他偶爾做的那樣……

  如果她病了,康迅會無微不至地呵護她;如果她想家了,康迅會耐心地傾聽她紛飛的思鄉愁緒。他的確是個難得的人,如果她失去他,她想,她可能還會遇見別的男人,也許才華橫溢,也許十分能幹,但絕不會再有人像康迅一樣如此傾心於她,如此溫柔。她相信對自己的瞭解,就像她也清楚未來都會有什麼一樣——對她而言,康迅只有一個。

  她沒用鑰匙開門,而是按了門鈴。她希望門被打開之後,馬上看見她渴望的面孔。但她並沒有如願,門被拉開的瞬間,她只看見康迅驚訝地用手掌摀住了自己的臉龐。她走進屋子,關好門。她試著將康迅的手從臉上挪開,她發現,康迅哽噎了。

  她脫下大衣,摘下圍巾,輕輕地把康迅攬進懷裡。康迅像個孩子似的依在她肩頭,任淚水流進她的毛衣。王一的眼淚也湧了出來。過一會兒,她將康迅的頭輕輕扳起,雙手托著他的面頰,兩個人透過淚水的目光終於交織在一起。突然康迅像一頭發狂的猛獸,不顧一切地緊緊地將王一擁進懷裡,彷彿可以因此不再理睬這個世界。

  他差不多是在狠狠地擁抱王一,他的雙臂不時地用力用力,直到王一發出微微的吟哦。他轉而去親吻王一,他的吮吸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王一覺得自己就要被吃掉了。康迅無法停止的擁抱,讓王一緊貼在他胸膛的雙乳脹痛,好像就要因為巨大的壓力迸裂。她被康迅擁抱她時的巨大力量融化了:肉體在消失,筋骨在粉碎。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縷輕煙,溶進了康迅的血液。

  她不知道她怎麼能離開這個男人!

  「現在我們馬上去辦簽證。」康迅喃喃地低語著。「然後再回到這兒來。我都安排好了。」

  「好的,好的。」王一心一橫,好像看見自己正躍步邁進一個美麗的深淵。

  離開康迅住處的那個午後,大街顯得有些空曠,它宛如一個孤寂的老人,期待著更多行人在它的目光下穿梭,彼此擦肩而過。王一覺得這條眼下行人稀少的大街十分吻合她的心情,她想步行一段路程。

  已經去過領事館,簽證很快就會有消息,似乎沒有任何問題;康迅也訂好了飛機票,眼下要做的好像只有整理行裝。跟康迅在一起時,王一有一種類似絕望的激動,因為新生活即將開始,因為幾天後即將啟程,她覺得曾經圍繞著她的舊生活一下離得非常遙遠。她躺在康迅懷裡,縱情說了很多火熱的願望,她發現在內心深處,她是渴望改變的,而新的生活對她也具有巨大的誘惑。但她一來到這條大街上,剛剛還主宰著她的那種激動和不安,立刻平息下去,撲面而來的是她已經擁有的舊日生活。她就像一個獨自生活的人,剛剛離開一個熱鬧的聚會,在寒冷漆黑的夜晚走向自己沒有燈光的窗口,心裡空蕩蕩的。

  她最先想到的是小約。她知道她必須馬上跟小約談這一切,但她沒把握得到小約的理解,因此心裡忐忑不安。自從在尼姑庵小約投進她的懷抱大哭以後,再沒跟她表示過任何親熱。奶奶的病好些後,小約似乎恢復了更多的冷靜。她常常一個人呆坐著,有一次王一問她在想些什麼,她說,她沒想到尼姑那麼俗氣。

  「誰也躲不開世俗的生活。」王一希望小約能夠理解她話中的正確含義。

  「那可不一定,什麼可能性沒有呢!」小約說完看了王一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評定王一作為母親是否有資格對她說出指導她生活的話。

  小約的目光讓王一感到說不出的陌生,她見過女兒任性、生氣甚至生氣時發狠的目光,但她還是第一次看見女兒眼中的冷漠和理智。她決定讓小約再在家裡呆一段時間,不去上學。

  在這次簡短的對話後不久,王一發現小約在讀凱魯克亞的《在路上》,她大吃一驚。《在路上》作為嬉皮士文學的代表作品,她不覺得有什麼內容不能接受,但小約在眼下的境況下讀這本書,不能不使她擔憂。她知道正面禁止是行不通的,但除了禁止和聽之任之她一時又想不出別的辦法。她妥協了,只是讓小約讀過之後跟她談談讀後感。小約不置可否地哼哈一聲,敷衍著王一。王一有種預感,這樣的書眼下對小約可能起的教育作用,只是會讓小約離她更遠,讓小約更冷漠地對待生活。久而久之,嘗試另一種生活的願望便會無法遏止地迸發,除了正常生活。王一絕不希望女兒走上另外的生活道路。她覺得另外的都是歧途。

  王一一邊走一邊想,最後她決定無論如何找到尹初石,請求他同意,讓她一到國外安頓好,立刻接小約出去。她和康迅也是這麼商量的。可是尹初石此時此刻又在哪兒啊?她多次試著找他,但沒有結果。她甚至想報告公安局。

  又走到汽車站時,王一發現自己沒有勇氣回到婆婆家,跟女兒談康迅。回自己家她也不願意,她能想見那將是怎樣的曠涼,尤其是兩個曾經在那兒有過溫暖生活的人,會倍覺感傷的。最後她想到了「咖啡三角」,她給小約打了電話,讓她直接去那兒見面。

  「這很浪漫啊,不過我願意去。」小約在電話裡說。

  王一提前來到了「咖啡三角」,當她看見小約從大門走進來時,多少有些吃驚:她從女兒的舉止動作上看到了屬於女人的風情。小約發現了母親的座位,歪頭閉眼從嘴角吹出一口氣,掀動一縷腮邊的頭髮。王一覺得這個十分歐化的動作並不陌生,在電影中常見。一時間王一覺得時間令人如此不可思議,在她——作為母親——還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女兒已經長得太大了。

  「我來了。」小約坐到王一對面,四周看了看說。

  「以前來過這兒麼?」王一問。

  「來過。」小約毫不掩飾地回答。

  「來過?」王一瞪大了眼睛,「我怎麼不知道?」

  「你從來沒問過我,再說這也沒寫不准未成年人入內。凡是會喝水的人都可以進來。」

  「跟誰一起來的?」

  「跟同學唄,你的口氣越來越像一個職業警察。」

  「對不起,我只是關心。」

  「關心過頭,還不如不關心。我已經長大了。」這時,服務員走過來問小約要點什麼飲料,小約老練地說,「咖啡。」

  「你的確長大了。」王一這句話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她思緒萬千,但突然誕生一個新感覺:女兒的早熟也許是她和女兒互相理解的好機會。也許她可以坦誠地告訴小約關於她的一切,也許小約可以非常好地理解這已經發生的一切,並做出跟她一起走的決定。

  「我想我得跟你好好談談。」王一說。

  「關於誰?」小約馬上問。

  王一沒說什麼,她用不理解的困惑的目光望著小約,小約馬上補充說:「要是關於我,大可不必好好談談。」

  「好吧,關於我,關於你的母親。」王一妥協地對女兒說。

  「你出事了?」小約的問題剛一出口,的確引起了王一的驚恐,她沒想到小約會這樣問她,隨後她馬上發現小約的提問並非發自成熟的內心,而是十分孩子氣。於是,她放鬆地笑了,她說:「我出事了。」

  母女倆都笑了,談話的氣氛也陡然緩和下來。但是王一仍舊不知道該怎樣說出她的處境。她看看女兒早熟和幼稚混雜的表情,心裡一動,這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她已經有足夠的人生經驗,自己應該直接地不拐彎兒地說。想到這兒,王一說:「你還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我和你爸已經決定分開,而且我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

  小約看著母親,久久無言。她的面龐彷彿被王一的話罩上一層烏雲。但王一覺得除了繼續說下去。沒有別的辦法。

  「我不知道你爸是怎麼打算的,我想他的事應該跟你說,而不是由我來說。」

  「他有別的女朋友?」小約打斷王一的話認真地問。

  「他有一天會告訴你的。」

  「你哪?」

  「是的,我認識了一個老師,我想跟他一起生活。」王一頗為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

  小約懷疑地看著王一,同時好像也準備聽到更讓她吃驚的消息。

  「他是……」

  「他是誰?」小約追問。

  「我想你不認識他。」王一低聲地說,「他是個外籍老師,澳大利亞人。」

  小約半天一直無言地盯著王一的臉,王一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如果小約繼續這樣看她,她會倒下去的。

  「你想跟他出國?」小約終於說話了。

  「我想我愛上他了。我希望你也能跟我們一起生活。」王一說。

  「你們?」小約說話時嘴角露出一絲譏諷。

  王一無言以對,只好點點頭。

  「你盡可以跟他去好了,我和我爸也能過日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小約說完眼裡盈滿淚水。但是王一的淚水提前湧了出來。她伸手抓住女兒放在桌面上的一隻手,用力緊握了一下,她覺得心快碎了。但是小約甩開了王一的手,將手插進上衣口袋,盡量不使自己的眼淚流淌下來。

  「小約。」王一輕聲呼喚著。

  「你走吧,什麼時候走都行,我和我爸開除你很容易。我和我爸能做一切,沒問題。」小約說到這兒,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流下來。小約起身離開「咖啡三角」,王一緊緊地跟在後面。

  在大街上,王一拖著尚未痊癒的雙腳,盡力跟上快步疾走的小約。她不停地呼喊,要小約慢下來,但是小約越走越快。最後王一隻好大叫一聲:「小約,你站住!」

  也許因為王一還從未這麼嚴厲地叫過小約,也許小約透過身旁的櫥窗看到了王一艱難的步履。也許,也許……總之,她站住了,等著王一趕上來。

  王一輕輕地將女兒攬進懷裡,兩個人都哭了,毫不顧忌街上行人猜測的目光。

  王一和小約回到家時,情緒多少平靜下來。王一囑咐小約,先不要對奶奶透露消息,因為她的病還沒全好。小約答應了。五分鐘後,劉軍按響了王一婆婆家的門鈴。在門口,劉軍簡要地介紹了自己,特別強調了他是尹初石的好朋友,王一卻並沒有因此對他熱情一點,因她根本沒聽自己丈夫說起過一個叫劉軍的好朋友。她坦白地告訴了劉軍這一點,劉軍沒有說什麼,但在心裡吃驚不小,他無論如何想不到,尹初石竟沒有對妻子說起他。劉軍多少也因此明白了,為什麼尹初石會愛上別的女人,至少他不愛他的妻子。

  「我們最好出去談談,我有一些關於尹初石的消息。」劉軍說。

  「他現在在哪兒?」王一馬上問。

  「這個我不能說,但我可以告訴你一些別的事情。」劉軍說。

  王一顯然還在猶豫。劉軍又說:「他和小喬的事我知道。」

  劉軍的話讓王一相信了,她穿好大衣,跟婆婆小約亂說了一個借口,隨劉軍來到大街上,他們不能馬上決定去哪兒,王一隻好說去「咖啡三角」。當他們又邁進「咖啡三角」的大門時,王一併沒有意識到,這個咖啡館在她的生活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在這裡她的命運轉了一個彎兒又一個彎,她卻對此全然不知。她一心想知道的是尹初石怎麼了?!

  劉軍小心翼翼地講了尹初石的近況。他之所以不想暢言,除了尹初石方面的原因(他沒有告訴尹初石來找王一的事),也擔心王一會承受不住,畢竟十幾年的夫妻,況且無論怎樣王一不過是個女人。在非同尋常的情況下,往往是女人不能保持鎮定。劉軍在簡要敘述的同時,做了一定的思想準備。他想王一會拚命追問尹初石現在的地址,他決定暫時先不告訴。

  然而,就像世界上的所有事都可能出現意外一樣,劉軍萬萬沒想到,在他把要說的話都說出來之後,王一竟然令人恐怖地沉默著。她既沒追問地址,也沒提別的問題。她雙手握著咖啡杯,目光飄忽在不遠處的一個什麼地方,臉上的表情淡漠極了,彷彿劉軍講的不過是發生在青銅時代的一件往事。

  「也許我不該跟你說這些。」還是劉軍打破了令人難受的沉默。表面上這是一句禮節性的探問,但卻是劉軍的心情,他很後悔擅自跑來找王一談這些,同時他也慶幸尹初石並不知道這一切。

  王一隻是瞥了一眼劉軍,並沒有說什麼,好像劉軍剛才說的話毫無意義。

  「其實我原先的想法是……」劉軍遲疑著,他沒有把話說完是因為他突然發現他原先的想法已經難於出口了。他不瞭解王一,但也沒想到王一是這麼冷漠的女人。想到這兒,他心中湧出一股憤怒,本想隱藏起來的想法又脫口而出了,「我原想也許只有你可以幫幫初石,小喬死了,初石真的需要幫助,我擔心他精神會垮下去。不過現在看,我錯了,我不該來找你。現在我什麼都不說了,作為朋友,能為初石做的,我都會做。只有一點,希望你能答應我。」劉軍說完注視著王一,等待她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

  王一慢慢地將目光轉到劉軍憨厚,缺幾分。聰明的胖臉上,彷彿在說「我什麼都不能答應。」

  「請別把我來找過你的這件事告訴尹初石,永遠也別告訴。」劉軍說完等著王一的反應。

  可是王一沒有反應,她看著劉軍,沒有把目光挪開,可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無法承受不停膨脹的心臟,越來越脹的心臟就要扼止她的呼吸了。

  「請原諒我對你的打擾。」劉軍站起來,再也不想多坐一分鐘了。

  「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王一說完淒然一笑。一定是她的目光讓劉軍害怕了,他連「再見」都沒說就走開了。

  「這一切的確是命中注定的。」王一又對著劉軍的背影說了一句。

  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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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山握著一瓶啤酒坐在沙發上,每當電話鈴響起時,他便忍不住先笑一陣,然後再去接電話。不管是誰打來的電話,他都要先笑嘻嘻地解釋一通這幾天不去上班的原因:「休幾天病假麼,」他說,「誰能總是健康的,你說對不對?」他根本不在乎對方說什麼,便又自顧自地說下去,「自己的身體得自己關照,你說對不對?」他喝一口啤酒,接著說,「行了,就這樣吧,過兩天我去看你,你請我喝酒。」

  似乎很難區分賈山現在是清醒的還是已經喝醉了。在他口齒還清楚的時候已經開始說酒話了。可是在他說酒話的時候卻能分辨不同的人,因而採取不同的態度。比如剛才他照例在電話裡胡說時,電話裡響起一個嚴肅的聲音:「你瘋了,臭小子,跟我胡說八道些什麼?」

  「媽,你別來煩我。」賈山說完掛斷了電話。

  賈山覺得自己臉頰上的肌肉一陣陣發緊,他走近殘缺了一個大角的穿衣鏡前,發現自己咧著嘴笑著。「別笑了。」他在頭腦裡命令自己,可是嘴還是咧著。他用空著的那隻手將上下唇捏住,終於控制了無限蔓延的笑容。

  電話鈴又響了,他的雙唇立刻掙脫了手指的控制,像先前那樣咧開了。他笑啊笑啊,差一點笑斷腸子,他真的還是第一次感到電話鈴這麼好笑。

  他沒去接電話,只是笑。電話鈴越響他越笑。電話鈴響了好久,好像來電話的人正懸吊在懸崖上,一隻手勾著崖頭的一角,另一隻手握著響筒,放下電話就等於放棄生命一樣。賈山在電話鈴響過的遍數超過常規的時候,像猴子一樣敏銳地抓起聽筒。當聽筒另一端傳來聲音時,他臉上的笑容又綻開了。

  「又吵架了?幹嘛這麼長時間才來接電話?」王一焦慮的聲音正迅速浸入賈山的意識,「吳曼呢?」

  「休幾天病假麼?」賈山出於習慣又說了病假。

  「吳曼病了?」王一大喊一聲,好像這是她最不希望發生的事。這時,賈山分辨出王一的聲音,他的嬉笑陡然從臉上消失了。

  「她在產房呢,說不定這會兒已經生了個小兔崽子了。」

  「你瘋了,還是你喝多了?」

  「我沒喝多。」

  「吳曼調產房工作了?可她是外科醫生。到底怎麼回事?」

  「她懷孕了。你現在滿意了?」賈山說完又喝了一口啤酒。

  王一沒說話,心裡已經明白,吳曼懷孕了,但卻和賈山沒關係。

  「她走了?」王一小心地問。

  「走了,拎著皮包,背著鋪蓋捲走了。」賈山說完大笑起來,這笑聲顫抖著傳進王一的耳朵,使王一感到後背一陣陣發冷。

  「嗨,賈山,你幹嘛這麼笑啊?」

  「因為這很好笑。」

  「你怎麼會覺得這很好笑?!」

  「我看見她的尾巴了。你知道麼,我看見她的尾巴了。我告訴你,沒有比看見一個女人的尾巴更好笑的事了。嗨,你也休幾天病假吧,那樣你也能看見尾巴,看見……」

  王一不等賈山把話說完,便掛斷了,她擔心賈山會說看見她的尾巴。一方面她感到震驚,為吳曼如此果決地邁出的這一步,另一方面她也同情賈山,但她同時也發現自己的同情蒼白得像一張薄紙,軟而無力。突然她想,同情是什麼啊?同情因為無力而變得虛偽,同情是一種多麼不值錢的廉價情感。她為自己眼下的處境裡還能產生對別人的同情感到羞愧。

  她也能這樣去同情尹初石麼?她從沒像現在這樣需要幫助。吳曼走了,她唯一還能請求幫助的人只有珍妮。

  但是王一沒有去找珍妮,她跟婆婆說自己頭疼,便將自己一個人關起來了。她想她已經做出了決定,她已經選擇了自己的生活。可是劉軍的一隻手又把她推向了一個紛亂的十字路口。劉軍離開後,她好像剛從雲中掉到地上,想起了一切:她沒問尹初石現在在哪兒,儘管他已經脫離了危險,她不知道劉軍的電話號碼單位——總之,她無法和尹初石聯繫。離開咖啡館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回到家中她漸漸平息了馬上去尋找尹初石的念頭,她想,老天爺眼下要她做的是想想自己該怎麼辦?

  她從沒像現在這樣渴望別人的幫助,甚至是指導,哪怕是關於她的私生活胡說八道幾句也好。她害怕獨自做出抉擇,她寧願將這選擇的權力交給隨便的一個陌生人,或者由扔一枚硬幣決定。

  突然,她心底響起一個聲音:「誰要你選擇了?!是你的處境使你順理成章地邁出了這一步。別忘了,你是個被拋棄的女人,這是最初的事實。現在情況變了,另一個女人去世了,你馬上又意識到了自己從前承擔過的責任,於是你難過,覺得自己必須重新選擇。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責任感總是在你這兒喚起良知?在你被拋棄的時候,別人是否也感到對這婚姻的責任了麼?如果別人又一次結婚,幸福地開始了新生活,如果你沒遇見一個愛你而且你也能愛的人,老天會為你掉一滴眼淚麼?你什麼時候能學會正確思維方法呢?何謂正確?對於女人來說,正確的思維方式是將自己也考慮進去,因為這社會為女人準備的東西常常很苦很不公平。」

  輕輕的敲門聲打斷了王一心底激動的聲音,婆婆走了進來。她坐到王一對面的椅子上,目光柔和地看著王一,王一不好意思地笑笑。

  「好些了麼?」婆婆問。

  王一點頭,「小約呢?」

  「出去了。」婆婆說罷沉思了一下,然後鼓起勇氣,再一次把目光堅定地投向王一。「小約都告訴我了,所以我想和你談談。」

  王一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沒想到小約對奶奶的信任比對她的還多。她又一次覺得她深深地傷害了女兒的心,她們疏遠了。

  「小約囑咐我不對你說。」婆婆試探地說,「她還是個孩子,所以,最好不讓她知道咱們大人已經通氣了。」

  王一感動了,她覺得從未像現在這樣尊重這位老人,因為她為別人著想。

  「要不是這麼大的事,我是不會把小約讓我保密的話說出去的,我老了,但還沒糊塗。」婆婆想了一會兒,接著又說,「小約這孩子很懂事。有些事剛開始她反應不過來,過段時間她自己能轉彎。你不用太擔心孩子,最主要的是先為你自己考慮。」

  婆婆的話讓王一多少有些懷疑,她不知道婆婆是不是在諷刺她。但她看見婆婆誠摯的面孔,心裡感到一陣溫暖。

  「你們兩個人的事,前段時間大石跟我露了兩句。我想,是大石先走了這一步,所以你怎麼決定都是有道理的。這世道什麼時候都是女人難活,你不用為大石多想,他自己的命他自己得受著。咱們兩個人平時深談的時候不多,但我覺得依我對你的瞭解,我是該跟你聊聊的。我擔心你顧慮太多,耽誤了自己,碰上一個自己喜歡的人不容易。你瞭解他吧,人肯定不錯?」婆婆說著,對王一笑笑。

  王一點點頭。

  「人好就行,這比別的都重要,你年紀也不輕了。行了,別的我沒啥再要說的了。如果你覺得有什麼話跟大石不好說的,等他出差回來我對他說。我也是女人,我能明白你,別想得太多,決定了就勇敢地向前走。」

  「媽!」王一哭叫著撲進了婆婆的懷裡,她覺得此時此刻她對這位老人的愛超過了對自己母親,對自己愛人的愛。她感到婆婆對她懷有的這份情感因無私而變得無比動人。她為自己的婆婆感到由衷的驕傲,不是每個老婦人都能像她這樣不平凡。

  當王一又看見婆婆溫厚的笑容時,覺得十分愧疚,她想婆婆有權知道他兒子的事。

  「媽,我一直都瞞著你,對不起,我擔心你的身體。我……」

  「別說這些,你不必什麼事都向我匯報的。」婆婆打斷王一的話。

  「不是我的事,是初石的事。」

  「初石怎麼了?」

  「他的女朋友出車禍死了。」

  「天吶。」老人輕輕地歎出口氣。「她好像很年輕。」

  「是很年輕。」王一難過地低下頭。

  「這麼說,大石沒出差,是在那邊?」

  王一為難了,她再也沒有勇氣說出尹初石被打的事,只好點點頭。小約推門走進來,王一趕忙轉頭擦乾臉上的淚痕。

  「去哪兒了?」王一一邊擦淚痕一邊問小約。

  「我回家了。」小約說。

  王一扭頭看小約,她手裡捧著聖誕節王一送給她的音樂盒。小約輕輕掀開了音樂盒的蓋子,《友誼地久天長》令人熟悉的旋律緩緩響起,宛如一股往日無比親切的氣息,又一次浸入心田。小約一句話也不說,目不轉睛地盯著音樂盒裡的那朵乾枯的玫瑰,直到樂曲終了。她輕輕扣上音樂盒的蓋子,雙手托著音樂盒舉到王一的面前,一字一字地說:「祝你幸福,媽媽。」

  王一看著眼前一切,不敢相信這是已經發生的事情。

  「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是我媽啊。」小約又對發怔的王一說,「這個你帶著吧,讓我們互相記著。」

  王一一失手打掉了音樂盒,她是想擁抱自己的女兒。終於小約又像個孩子一樣在媽媽的懷裡哭起來了。

  「媽,你別……怪……我,我把你的……事告……訴我奶了。我害怕,媽!」

  王一感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在體內迅速向上蔓延,好像一團棉絮塞進了喉嚨,她推開小約,大口呼吸起來。小約連忙捶打她的後背。

  「沒事了。」王一大喘氣之後安慰女兒,「過去了。」

  婆婆走到窗前,仰頭看看外面的天空,一片巨大的烏雲快速地移動著。

  「快下雨了。」她說完擦去自己臉上的淚水。「咱們三個女人幹點別的吧,哭哭啼啼的把烏雲都引來了。」她的話感染了小約和王一,她們都響應地擦乾了淚水。

  「我請你們下飯館吧。」老人說完,小約破涕而笑,學著奶奶的腔調說「下飯館兒。」

  「別又貧嘴,不叫下飯館兒,叫什麼?」奶奶說。

  「那叫出去吃飯。」小約強調說。

  「還不是一回事。」奶奶說完和小約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王一笑不出來,她覺得每一分鐘即將到來的時間,都像電影終結時銀幕上最後的那片燈光,無法遏止地黯淡下去。

  劉軍一直通過小喬生前一個女朋友瞭解一些事情。他從未提過尹初石的名字,他只是說他自己對小喬感興趣。那女人問劉軍是不是從前與小喬也有過什麼特別的交往。劉軍老實地回答沒有,但不乏幽默地加了一句:「從遠處愛慕著,比近處的撫摩更動人。」

  那女人笑壞了,一邊笑一邊拍劉軍的大腿,飯店裡的人都忍不住看他們幾眼。劉軍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頭不覺有幾分得意,他想,也許大部分女人都喜歡咬鉤的魚,只是他今天並不想垂釣。接著,他把那女人還滯留在他大腿上的手拿開,他問:「葬禮什麼時候舉行啊?」

  「你問我好幾次了,好像你這輩子最渴望的一件事就是參加葬禮。」

  「我不參加葬禮。」劉軍說。

  「那你幹嘛總問?」

  「因為你總也沒告訴我。」

  「我總也沒告訴你是因為我不知道。他爸還在醫院,據說至今還沒完全脫離危險,所以日期定不下來。」

  劉軍沉思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麼他腦海中掠過一片不祥的薄雲。

  「小喬的一些朋友到處找尹初石,那傢伙是小喬的男朋友,據說小喬就是因為這傢伙死的,可這傢伙失蹤了。他也太他媽的沒血性了,人都死了,他連面都不露。」

  劉軍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張羅結帳,然後對那女人說,有事打傳呼。然後他騎車徑直奔尹初石的住處。如果他是尹初石,他絕不會只是躲著,好漢做事好漢當。想到這兒,熱血直往上湧,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寬容尹初石?!

  半路上他發現呼機響了,看一眼號碼,是剛跟他分手的那個女人的。他決定先回個電話。

  「我剛回辦公室,我剛聽說,這太可怕了。」

  「你聽說什麼了?」劉軍不滿地追問。

  「小喬他爸剛剛去世了。」

  劉軍什麼都沒說就放下了電話,但他的手好久沒從電話機上拿開,眼睛看著遠處,好像在回憶他下一個要打的電話號碼。看電話的老太太沒提交費,她想他不會再打的,於是用圓珠筆在一張破紙上記下了「一次」。就在她放下圓珠筆的瞬間,她看見打電話的男人像一隻發瘋的兔子一樣,騎上自行車飛似的走遠了。

  「電話費!」她喊了一聲,知道再喊也無濟於事,於是罵道,「當心汽車撞著,兩毛錢值得你這麼跑麼?永遠也富不了的窮鬼。」

  劉軍不想給自己任何思考的時間,所以他打開門馬上就對尹初石宣佈了自己的決定:「你馬上搬走吧,我不想再解釋。」劉軍說完把臉轉開,他不想看見尹初石的反應。

  其實尹初石幾乎沒有任何反應,他平靜地將手中的煙蒂掐滅:「好,我馬上就走。」

  「你去哪兒?」劉軍像孩子似的心軟了。

  「謝謝你讓我住了這麼長時間。」尹初石並沒有回答劉軍的問題。

  「小喬他爸也死了,可能是心臟病。」劉軍終於亮出了底牌。他死死地盯著尹初石,他覺得他必須在他這位朋友的臉上發現哪怕一絲難過的表情。可是他什麼都沒看見,那張臉甚至連冷漠都沒有,兩隻眼睛空洞極了,彷彿早已失去了眼睛的作用,簡直就像黑洞洞的窗口。

  「噢。」一個很輕的聲音從尹初石喉頭滾過。

  「我要是你絕不再躲在這兒。」劉軍賭氣地說。

  尹初石看劉軍一眼,默默地收拾手邊的東西。

  「老是躲著,能躲過去什麼呢?什麼都躲不過。我不是不讓你住下去,我只是覺得你老這麼躲著挺丟人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再說也不全是你的責任,你總得去面對啊,這一切畢竟都跟你有關係啊!我不明白,你讓人打成這樣,連命都豁出去了,還有什麼豁不出去的呢?大老爺們,怕沒用。」劉軍一口氣說出了久積心底的話。

  「我不怕。」尹初石好像在對自己說。

  「那你幹嘛不去看看?幹嘛不回家看看?」

  「不。」尹初石把牙具放進洗漱袋,輕輕咕噥了一句。

  「為什麼?」劉軍追問。

  「別問了。」

  「為什麼?」劉軍又追問了一句。

  「如果我去,也許她父親會死得更早。」

  劉軍沉默了。他不知道尹初石的道理是怎麼講的,但自己再也喊不出什麼了,他發現尹初石身上具有了一種從前他沒見到過的新生的力量。他隱隱約約覺到這力量只能來自深深的絕望,就像男人打仗,突然決定豁命時,而後得到的那種力量。

  「葬禮是什麼時候?」尹初石突然問劉軍。

  「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去打聽。你最好別去參加葬禮。」劉軍對尹初石出現在小喬葬禮上的情形不敢多想,他覺得無論對生者,還是對死者都過於殘酷了。

  「到時再說吧。」尹初石說。

  「好吧,你別收拾好了,住下吧。」劉軍說著將一隻煙扔給尹初石。

  「謝謝你。」尹初石接住煙放進嘴裡。

  三十九

  有些人有時會被另外的人蒙在鼓裡,這當然是讓人氣憤的事,但並不十分可怕。因為有一天你恍然大悟的時候,至少還知道去責備或者怨恨誰。

  而另一些人卻不是這麼幸運,他們有時是被生活本身罩進鼓裡。剛開始他們還猜測是XX人幹的,但很快就發現那個人也同在鼓裡。沒有人能承擔這一過失的責任,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人們因此看見生活本身殘酷的面目,但卻不能改變自己的處境。這時候人們常喜歡說吞嚥生活的苦酒,默默無聲地……

  康迅臨行的前一天,正是處在後一種情境下。他很早就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要帶回去的東西不多,書已經寄去,行李裡只是一些換洗衣服和不方便郵寄的物品。他在等王一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兩遍鈴聲過後,他抓起話筒,對方已經掛斷了。王一說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就過來,當然現在離王一約定的時間還早。

  電話鈴又響了,兩聲之後,斷了。

  康迅坐在沙發裡,望著似乎很寂寞的電話機,覺得十分好笑。他想,他只有在中國才會有這樣的滑稽事。他順手抓起沙發上最近正在讀的一本書《A PORTRAL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這是一本從前他一直想讀,但一直沒有讀的書。似乎一直沒有適合的心境,總是開頭讀幾頁便扔掉了。但是認識王一之後,不知為什麼他能全身心地沉浸到喬伊斯優美的語境中,常常感慨萬千,突然間承認了喬伊斯確如人們說的那樣偉大。他找到一張卡片,想把他在書中讀到的一首詩譯成漢語,送給王一。他有把握將這幾句詩譯好,因為他覺得這首詩直接碰到了他心底最嬌嫩的部位,使他對未來生活的想像充滿柔情。

  「等咱們結婚以後我們該是何等快活因為我熱愛溫柔的羅西。奧格雷迪羅西。奧格雷迪也熱愛我」

  電話鈴又響了,一聲,兩聲,斷了。康迅走近話機,將寫好的卡片放到話機近旁,然後對電話機豎起食指,他說:「如果你再一次這樣無聊,我就拔下插頭。」說完,他伸個懶腰,走到窗旁,看窗外一片灰濛濛的天空。

  王一從沒覺得時間像最近幾天這樣快速地消失,有時她恨不得緊緊地扯住時間的尾巴,讓它慢點兒走。可是時間並不理睬她的願望,一轉眼,啟程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她回到自己的家,只想整理幾件換洗的衣服。她還沒有對婆婆和小約說,明天她將啟程,她想把與她們告別放到最後。

  她打開自己的家門,一股長時間沒流通的陳腐氣息衝進鼻腔,心裡頓時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就像地主看見自己親手建成的莊園破敗了一樣,無比蒼涼。她打開廚房的窗戶,將水龍頭擰開,立刻流出生銹的黃水。她耐心地等待黃水流完,然後關上水龍頭,走進臥室。床跟她離開時不一樣,鋪得很整齊。她想,一定是尹初石將她在醫院安頓好以後,回頭整理的。可是鋪得十分整齊的床卻讓王一十分不安,她覺得床的四周好像有種無聲的呼喚,那床在說,「為什麼沒人回來啊!回來吧,這是你們的床。」王一說不清楚此時此刻這床帶給她的感覺是留戀還是恐懼。

  她從壁櫥中拿出一個旅行袋,打開衣櫃的門,將旅行袋扔到腳前。像每次出差一樣,她先巡視了一眼衣櫃裡掛著的衣服,但和每次出差前的巡視不一樣,她的目光久久地滯留在那套深紫色的毛料套裝上,那是她結婚時穿的衣服。過了一會兒,她的手像在夢中一樣遲緩地伸向這套衣服,她再也不要穿它,但她要把它帶走,她不希望尹初石再打開衣櫃時因為這套衣服勾起回憶。忘了我吧,她在心裡說。

  她打開另一扇櫃門,找自已的睡衣。她從疊好的睡衣中抽出自己的那套淺黃色的睡衣,卻帶出了放在這上面的尹初石睡衣的一隻袖子。王一失手將自己的睡衣扔在地上,看著丈夫睡衣袖子:袖口有點飛邊了,袖口的羅紋鬆緊也失去彈性了。她記得尹初石睡覺時喜歡將睡衣的袖子持到臂肘以上,他總是說這樣舒服。她還記得尹初石要她買袖口不帶鬆緊的睡衣,可是她沒買到……她將睡衣袖子貼到臉上,丈夫特有的體味淡淡地混和著洗衣粉的清香,像一條小蟲子一樣爬進她的神經。她把頭垂到成摞的睡衣上,「讓我死吧。」她受不了了。

  有時候,真正的絕望產生於企求幫助但又害怕幫助的時刻。王一坐在臥室的地毯上,撥通了康迅的電話,她想從他那兒找到離開這間屋子的力量。但電話鈴響過兩次之後,她又掛斷了,她害怕這可能會產生作用的幫助。她看一眼床旁沙發上的補丁,立刻想到八年前的那個春天。那時他們還沒有這麼多錢,買了沙發決定自己弄回家。她和尹初石抬這個三人沙發上樓時,樓梯扶欄上的一個鐵絲刮破了沙發。當時尹初石笑著說了一句王一至今仍然記著的話:吝嗇的本質就是浪費。

  如果不是為了省十幾塊搬運費,這個沙發至今仍舊不會有補丁。那以後,他們又換了新的地毯,新的衣櫃。但是他們再也沒犯吝嗇的毛病。他們從沒向父母要一分錢,但憑著兩個人的四隻手建起了這個家。想到這兒,王一突然問自己:過去我幸福麼?她不敢為自己的問題做出否定的回答,因為她無法否認她對過去的生活曾經是滿意的,因為它平靜富足。

  可是並不是她最先破壞了這平靜,蕩起波瀾的石塊不是她投進的。她起身,拎起已經裝好的旅行袋,淚水一下子湧出來了。「別了,讓我走吧,別攔著我了,他會為你們另找一位女主人的。」王一大哭著離開了臥室。她一邊哭一邊說出的話像粘稠的影子一樣,緊跟她身後。她走進廚房關好窗子,最後看一眼她曾經用過成百上千次的炊具,用手指又一次觸摸了一下油煙機的按鍵。

  「再見了。」她說。

  王一拎著碩大的旅行袋站在最後的門前,淚水不僅打濕了她的臉,也打濕了她的脖子。她淚眼模糊地看著室內的一切,一切依舊是淒淒冷冷的,並沒有因為她的來臨而減少幾分淒涼,反而卻因為她的再一次離開加強了,每個屋角都透著寂寥和黯淡。此時她頭腦中唯一的畫面就是尹初石領著小約回到家裡,站在她現在站的位置,看著她眼前看著的一切……

  她覺得她再也不能這樣想像下去了。對她來說尹初石和小約不只是兩個人,而是在她身邊繞蕩了十幾年的兩個親人。她甚至想,小喬要是不死該多好!

  康迅站在窗口,窗外他看過幾十遍的街景,今天卻帶給他與往日不同的感受。遠處是為這片高級住宅區取暖的鍋爐的煙囪,它們永遠不陰不陽地冒著幾股白煙。更遠處是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據說興建的是更高級的住宅區。偶爾就有攪拌機的聲音傳過來,有時還夾雜著重型卡車或拖拉機的轟鳴。康迅的目光從這些毫不悅目的景象跳蕩起來,他在尋找綠色,可是除了夾在樓群間的幾株灰綠的松柏,街道上去年春天種下的幼樹,有的已經死去,活著的隨風搖晃著光禿的枝條,等待著抽芽。康迅看了半天,才認定這些幼樹是柳樹,只有柳樹的枝條才溫柔得令人失望。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家鄉,那一望無際的綠色平原,遠處刮來的風也能被這醉人的原野染成綠色。他覺得自己已經離家太久了,而且在東方,在中國也呆得太久了,以至於他剛才想,他怎麼能在這樣的環境裡呆這麼久?!

  他離開窗口,思緒又跳到王一身上。這也許就是答案,上帝讓他在這兒呆這麼久,就是為了等這個叫王一的女人,帶她一起回到牧場。他覺得上帝的確是位好神,像秤一樣公平。如果最終賦於他在中國的生活這樣一種意義,他感到十分欣慰。只要能帶王一回家,窗外沒有樹,他也能對付。他是一個懂得知足的人,他知道人不能什麼都有,他常為他已經有的感到高興。

  門鈴響了,截斷了康迅的思緒。他看看表,幾步跑到門前,拉開門,王一站在門口,像一位陌生的來訪者。他看看她的身前身後,沒有行李,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血彷彿被冷卻了,流動得那麼滯緩,以至於他感到大腦供血不足,無法對眼前的一切做出正確的判斷。

  王一自己走了進來,然後關好門。康迅看著她的眼睛,但她很快就把目光挪開了。

  「看著我。」康迅捧起王一的臉。王一像一堵塌倒的牆一樣倒進康迅的懷裡。

  當他們重新在沙發上坐好時,康迅抓起王一冰涼的手握住,他說:「除了你跟我走,一切都沒有改變,你不能告訴我別的,我什麼都不能聽。」

  「好吧,讓我在你懷裡呆會兒。」王一疲憊地又一次倒進康迅的懷抱。

  「你的行李呢?」

  「在家裡。」

  「沒關係,沒有行李我們也能走。你跟小約告別了麼?你告訴她了麼?我們會盡全部努力說服她爸爸,把她接過來!」

  王一仰起頭來看著康迅的臉,她用食指輕輕滑過他的嘴唇,因為不吸煙,他的嘴唇是那麼鮮紅。當手指經過他唇上的每一條紋路時,往日因為吻這張嘴而產生的悸動又回到王一的記憶中,接著王一感到與離家時很類似的疼痛,她想到她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吻這張嘴了。

  「我多麼愛你啊!」王一說著將臉偎在康迅的頸下。

  康迅並沒有熱烈地反應,他只是將王一輕輕攬住。也許他覺得眼下他們要說的應該是別的具體事情,儘管他也同樣程度地愛王一。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愛你麼?」王一問。

  康迅瞪大眼睛迷惑地看著王一。王一伸手將康迅的眼皮輕輕合上。她曾經為康迅這麼薄的眼皮兒感到驚奇,「它們能為你的眼睛遮光麼?」她還記得曾經這樣問過康迅。康迅回答說,「如果我閉上眼睛,它能為我遮住一切,除了你。」王一什麼都沒忘。如果不能忘記,怎麼又能埋葬呢?!

  「為什麼你總是看著我,你不想親親我麼?」王一又說。康迅放開拉著王一的手,起身站到遠處,把雙臂抱在胸前,依舊看著王一。王一垂下了頭。

  「說吧。」康迅輕輕地說。

  「也許,也許……也許你可以先走,我想我還需要一點兒時間。」王一說。

  康迅只是在心裡馬上說了「不」,他沉默著,預感到王一還有別的,也許更嚴重的話要說。

  「你知道,小喬出車禍死了。我一直沒告訴你,因為……」

  「我很難過。」康迅輕聲說。

  「而且,沒人知道尹初石在哪兒。」王一沒說尹初石挨打的事,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不說,也許所有的女人都不願讓自己的情人知道丈夫挨打的事。「我真的需要時間。」

  「為了離開我?」康迅聲音很低,但是十分嚴肅。

  「你怎麼會這麼想,根本不是。」

  「你已經決定跟我走,這說明不是我們之間有什麼問題。是因為尹初石的女朋友死了,你覺得你有責任回到從前的生活,至少暫時照料一下。對麼?」

  「我不知道,也許。」王一有些不耐煩。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康迅走近王一,蹲在她的跟前,語重心長地說。

  「什麼也不意味。」

  「不,這意味著你將離開我!」

  「也許你並不十分需要我。」王一小聲地咕噥了一句。

  「不,我請求你,請求你別用這樣的胡話傷害我。請你別那麼做。」康迅眼裡含著淚對王一說。

  「對不起。」王一道歉了。

  「你不能回去,你也沒必要回去。他的女朋友死了,這當然是讓人難過的事。可他是個男人,他對自己的生活應該負著責任。而且你也應該相信他有能力重建自己的生活,甚至找一個新的女朋友。」

  「也許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能力。」

  「可是我認識你丈夫,他有這種能力,他不是個普通的男人。可惜他不愛你,如果他愛你像我愛你這麼深,現在我會讓你回到他身邊的。愛絕不僅僅是佔有。在這方面請相信我,我不糊塗。」

  「你認識他?」王一疑惑地問康迅。她想只是見過一次面,不能叫認識。

  「是的,他來找過我。他不讓我告訴你,所以我沒說。」

  「他找你幹什麼?」

  「他希望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因為我要和他的妻子結婚。」

  王一沒有問下去,她心中的親情又一次被觸動了。她努力抑制淚水,不讓它們湧出來。康迅又一次走到了遠處,王一想,他一定感到了傷害。

  「你還愛他,是麼?」康迅問。

  康迅的話終於引下了王一的淚水,她用手摀住自己的臉,拚命搖頭。

  「如果你回到他身邊,你會嫉妒的,因為你知道他愛別的女人,你會因為別的女人曾經撫摩過他的臉頰,而不再願意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康迅的這番話似乎太具體,它平抑了王一激動的情緒。王一說:「我想你不必在這方面提醒我,我知道得很清楚。也許他愛過我,但是兄長對妹妹的,是人對人的,是一種親情,而不是男人對女人的。在我們的婚姻中,他做了丈夫該做的一切,他為了讓我過得舒服,他努力賺錢,建設這個家。無論我們碰到什麼困難,他總是多承擔一些,甚至有時瞞著我,獨自承擔一切。這是一種愛,但不是愛情。他是個有激情的男人,可惜我沒有能力引發這種感情。你說得對,從男人女人的角度來說,他不愛我,因為他從沒為我發瘋或者說是投入全身心。他只是為我做丈夫該做的,但並不一定是願意做的。」

  「可我為你發瘋了。」康迅的口氣似乎有些自嘲。

  「是的,我因此那麼感謝你。你是第一個愛我的男人。你觸發了我的全部,因為對你來說我就像一張白紙,你在上面塗抹了最鮮亮的顏色。我愛你,很愛。真的,很愛。」

  「謝謝。」康迅又走近王一,將她從沙發上扯起來,緊緊地抱進懷裡。「跟我走,別說不,忘了一切,忘了這個世界,跟我走!」

  「相信我,我們會有一個長長的未來,但我現在的確需要時間。」

  康迅放開了王一,他問:「你能稍微解釋一下麼?」

  「我不能說我還愛他,但他對於我來說還有另外一層含義,他是我女兒的父親,他們現在在困境中,我不能就這樣走了。即使他沒愛過我,可我們在一起生活得時間太久了。以至於時間也變成了一種情感,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這種情感,可是它畢竟存在。」

  康迅聽完王一的話,思緒飛到了別處。從他打開門看見王一那一刻起,他的潛意識就產生了一種預感。當這種預感漸漸變成現實時,他開始為王一的動機尋找一個名字:現在他發現了這個名字。他一旦發現了王一動機的名字,立刻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世界。

  這個名字是:自我犧牲「好吧,你還有時間。」康迅對王一說。王一感動地投進康迅的懷抱,但在康迅的心裡,他感到擁抱王一讓他疼痛。「今晚留下吧。」他輕聲說。

  王一深深地點頭。

  「明天送我麼?」

  王一再一次深深地點頭。

  「到了機場你馬上就離開,千萬別停留,別看著我走進去,別對我招手。」

  「不,你別說了,別說了。你不該現在這麼說的,我們也許不久就會再見的。」王一摀住康迅的臉,但什麼也阻擋不住兩個人傾盆的淚雨。

  他們緊緊擁抱,大哭不止。

  他們哭了很久,直到把眼淚流盡。王一去洗澡了。康迅找出自己的一個筆記本,翻到其中的一頁,上面是他抄錄的一段話。如果不是眼下這麼強烈的感情衝撞他,他不會想起這段話的:「自我犧牲是壓倒一切的情感,連淫慾和飢餓跟它比較起來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對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評價,驅使人走向毀滅。對象是什麼人,毫無關係;值得也可以,不值得也可以,沒有一種酒這樣令人陶醉,沒有一種愛這樣摧毀人,沒有一種罪惡使人這樣抵禦不了。當他犧牲自己時,人一瞬間變得比上帝更偉大。」

  過了一會兒,王一用毛巾裹著濕漉漉的頭髮,走出了淋浴間。康迅看著王一,突然感到上帝並不像他剛才想的那麼公平,不然為什麼被自我犧牲這種情感所俘虜的大多是女人?因為她們是弱者,還是因為她們更善良?

  四十

  劉軍終於知道了小喬葬禮的準確時間,可是他不敢將這個消息告訴尹初石,因為小喬和她父親的葬禮將在同一時間裡舉行,同時他也擔心,尹初石會參加葬禮。

  女兒因為戀愛死於非命,父親因為女兒的去世傷心過度也死了,父女倆的葬禮同時舉行,這意味著什麼?!如果尹初石出現在葬禮上,另外在場的人能對尹初石做出怎樣的舉動,劉軍不敢想像。他覺得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阻止尹初石參加小喬的葬禮。

  劉軍回到家裡,將為尹初石買的東西放進冰箱。五分鐘後,他妻子拎著這袋東西走進房間,直截了當地問他這袋東西是孝敬誰的。劉軍對他妻子什麼事都管什麼事都問這一套厭煩透了。所以他不耐煩地回答:「別管那麼多,是別人的東西。」說完他的傳呼響了,他拿出BP機看一眼,是陌生的電話號碼,但打了尾號。他立刻回電話,走近電話機時,發現他妻子還拎著那袋東西賭氣地站在那兒,劉軍心軟了。妻子和她手裡拎的屬於尹初石的這袋東西在他心裡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妻子根本不可愛。他已經不再愛她了,劉軍想,但這個女人不會將他推到尹初石的那步田地。一時間劉軍說不好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樣的,為現有的生活慶幸,還是為現有的生活感到悲哀?總之,他平靜下來,對妻子擺擺手,他說:「是尹初石的東西,行了吧?」

  「幹嘛不早說,存心想惹我生氣。」

  電話接通了,是尹初石。

  「告訴我葬禮是什麼時候?」

  「我……我還不知道呢。那個女的這幾天沒去上班。」劉軍下意識地扯起謊。

  「說吧,要不然我還得去問別人。」

  「明天下午兩點在龍山公墓。」劉軍老老實實地說了,因為他清楚,尹初石給任何一個電視台的人打電話,他們都會告訴他的。「聽我說,你千萬不要去。你根本沒必要去參加那個葬禮,因為沒人想再見到你。你要是想看小喬,以後我陪你去,或者以後你自己另找時間單獨去。」劉軍將自己的擔心都說出來了。

  「謝謝你。別為我擔心。」

  「你去麼?」

  電話掛斷了。

  劉軍立刻提起那袋東西,騎車直奔尹初石的住處。他仍然想說服尹初石放棄參加葬禮的打算。可是尹初石不在。劉軍在那個屋子裡等了很久,抽了很多煙,但他的朋友一直沒回來。他的老婆打傳呼勒令他立刻回家,他看看表,已經是午夜一點了,只好垂頭喪氣地騎車回家去。

  出租車司機不時地從車內的後視鏡看坐在後面的兩位乘客:一女一男;一個中國人,一個老外。他們從上車起還沒正了八經地說過什麼話,但是兩個人的手卻像被膠粘在一起了,緊緊地握著放在兩個人密貼一處的膝上。司機感到奇怪,他想像不出這兩個人之間出什麼事了。他以前也拉過類似的乘客,但他們從來不是這樣的表情,不是猥褻就是忸怩。而現在這兩位乘客看上去似乎十分悲壯;四隻手緊緊地握著,目光不時地久久地對視,彷彿都是在看對方最後一眼。

  到了機場,他幫他們卸下行李。那女人走近他,問他多少錢,他有些慌亂,因為他覺得這女人週身散發著一種逼人的氣息,彷彿在警告全世界不要招惹她。

  「看著給吧。」司機說。

  女人看一眼計價器,給了司機一百塊錢。「不用找了。」她說。

  「用我等你麼?」司機不知從哪兒看出了,要飛走的只是那個男人。

  「謝謝你,不用。」女人說。

  「等一下。」老外用漢語對司機說,然後他壓低聲音對女人說,「我看還是讓他等你吧,你不必在裡面耽擱很久,沒有必要。」

  「不。」女人說。

  「那你怎麼回去?」

  「這是我的事,請你別管吧。」女人提高了音調。老外歉意地對司機擺擺手,司機似乎無限留戀地離開了他們。

  「我求你,現在別吵架,行麼?」康迅懇切地對王一說。

  王一沒有回答,她看著康迅的臉,強忍著不讓淚水湧上來。她點點頭,他們走進了候機廳。

  康迅找來一輛推車,然後把行李放上。他讓王一等在車旁,他要去付機場建設費。王一點點頭,康迅漸漸地走出王一的視野,在他還沒有完全消失時,就被別的人擋住了。王一覺得一種巨大的疼痛在身體裡蔓延開來。

  她知道,他還會再一次走近她,也許他們還有幾分鐘甚至十幾分鐘的時間,他們可能面對面地站在一起,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然後他將再一次離開她,不是去買東西,不是去付機場費,而是走進那個綠色通道,然後……

  她突然猛醒過來,這之前相當長一段時間她沉浸在錯覺中:這不是暫時的分別,可她一直這麼想的。

  她想,她還有機會再見到這個她那麼傾心的男人。她看看尹初石將來的生活打算,也許很快她就會有機會,跟他團聚。幾分鐘前,她一直都在這樣設想著,甚至寄希望於此。可是她現在明白了,這是不可能再發生的事。她在心裡問了一次為什麼,但這疑問馬上被巨大的悲哀湮沒了。不為什麼,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這感覺你沒擁有時,就會希冀;這感覺一旦擁有了就會絕望,因為這感覺來自命運的啟示。有誰能改寫自己的命運麼?

  這一切都是命定的!王一想到這兒打了個冷顫,好像命運的那只冰涼的手觸到了她的肌膚。她回想起昨天夜裡,康迅那麼瘋狂地做愛,這是因為他比她明白得早,他那時已經知道這是最後的。他那麼長久地跟她做愛,甚至超出了王一可能想像的。他狂亂的雙手在王一的身體上留下疼痛的印跡:淡淡的青色。他彷彿在用一生的力量在做愛,他無休無止地一次又一次抱緊王一,深深地進入。他有時閉著雙眼,他的表情讓王一想起自願死亡者這樣古怪的名詞。他努力著,好像在企圖接近一個他永遠也到達不了的目的。在最後的那一刻來臨之前,他雙手捧著王一的頭,張大了嘴,王一覺得他就要喊出來了,那將是一個巨大的聲音,能摧毀王一的思維,能改變命運的軌跡……

  他終於什麼都沒喊出來,他痛苦而絕望地閉上了嘴巴,閉上了眼睛,輕輕臥在王一的身體上。王一還記得,這一瞬間她想的是,她再也不會跟別的男人做愛了,哪怕是她的丈夫。因為她的滿足和快樂已經超過了一個女人所能得到的最大限度。

  當他重新睜開雙眼,看著王一時,王一發現他剛才還奔騰著的無限的力量消失了,淚水湧出了他的眼眶。他優傷得像一隻垂危的小鳥,依偎在王一的枕邊:「別了,親愛的。」他的聲音輕緩,就像平時溫柔而且憂傷的時候一樣。王一不明白他為什麼說「別了」,但她還是用手輕輕撫慰康迅的臉。但他閉上了眼睛,那一夜關燈以前他沒再睜開眼睛看王一,也許他知道王一一直在看著他。

  但是康迅最後的目光深深地印進王一的心裡。她知道康迅是個堅強有力的男人,可他卻不能運用自己的力量去強迫她。因為愛,他只好在王一的選擇面前委屈自己,無可奈何地聽憑命運的推搡。他得運用多麼強大的理智,才能控制自己不對她說一句抱怨的話,他是有權利抱怨的。王一明白了這一切對一個男人意味著什麼,因此康迅的憂傷才那麼讓她心疼。她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她真的是做出正確選擇了麼?

  康迅又回到了王一的身邊。廣播不停地報告著離港和進港的班機時間,不斷有即將啟程和送行的人來到候機廳。王一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康迅就站在她的面前。

  他們站得很近,她迎著他健康的氣息,這氣味她已經習慣了。她低著頭,但她知道他正看著她,她喜歡被他溫柔的目光注視,儘管她覺得害羞時常說「別總看我」。在他的目光下她能總記著自己是女人,是個好看的女人。

  「別把頭髮剪短了。」康迅低聲說。

  「不,我要剪斷,你不在,我不想再留長頭髮了。」

  「別說傻話,我們都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康迅的語氣在王一感覺中喚起了回憶,他讓她明白了那麼多那麼美妙的事情,比如溫柔。

  「過一會兒,我進去,你直接回家,千萬別久留,我們不必再增加痛苦了,答應我麼?」康迅說。

  王一打了個寒顫,這一切的一切馬上就要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再也不能擁抱他,撫摸他,再也不能真真切切地看著他微笑,看著呼吸,她害怕了,她無法想像這一切都消失了,她的生活將怎樣繼續下去。

  「不。」王一吐出了一個字。

  「別這麼說,好麼?」康迅將目光移開,淚水盈滿了眼眶。

  「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是麼?」王一抬起頭,像任性的孩子一樣揭開了可怕的謎底。

  康迅的嘴抖著,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這得看你怎麼決定。」康迅難過地說。

  「我一直想我們還會再見的。」王一說。

  「可是你的生活裡已經不再有我的位置。」

  「也許將來我們還會有機會的,我愛你。」

  「我也愛你。可我知道,如果你現在回去就永遠也不會再回到我這兒來了。你是個善良的女人,你丈夫也不是壞男人。生活的真面目就是這樣:你可以選擇,但不能全部擁有。」

  「我明白得太遲了,是麼?」

  「這不要緊,我愛你,我也總能先理解你,有時候這沒什麼不好,我是男人。」

  「讓你受苦了。」王一淒楚地看著康迅。

  「胡說。」康迅說完用手掌擦去王一臉上的淚水,然後又用手背擦去自己臉上的淚水。

  「我愛你。」王一動情地大聲說了一句,引得旁邊的人禁不住朝他們望上幾眼。

  「記著,」康迅用一隻手握住王一的肩頭停頓一下說,「無論你遇到什麼困難,哪怕是天大的困難,都可以寫信或打電話給我,我永遠都會幫助你,盡我的全部力量。永遠都不要懷疑這一點,只要我還活著。」

  王一覺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住地點頭,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此時此刻她仍舊不甘心這是最後的訣別。

  王一的表情與一個中年婦女毫無關係,那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的表情:害怕,哀憐,懇切。康迅看不下去了,這是他心愛的女人,他卻無力改變她的處境。他必須馬上離開,但他張不開口說出最後的話。

  他們都不再說話了,他們像兩尊泥塑一樣面對面站著,等待最後時刻像屠刀一樣斬斷他們的空間。他們旁若無人地相互凝視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走了。

  廣播報告了康迅要乘的那班飛機的起飛時間,然後敦促乘客盡快辦理登機手續。最後的時刻終於來了。

  「現在。」康迅輕輕地說,說完他把手放到王一的面頰上。

  「不。」王一握住康迅放在她臉上的手。

  「多保重自己。」康迅控制自己不去擁抱她,否則他沒有力量再一次放開這個女人,最終離開。把王一擁在懷裡的感覺常常讓康迅祈求上帝:拿走他的一切,但留下這個女人。

  「好吧,現在。」王一放開康迅的手。康迅的手慢慢地從王一的臉頰上滑下來。

  為什麼我不把她帶走?我能把她帶走的!可是我不能!這是康迅最後的思想,它像一顆流星穿過了康迅的腦際,飛遠了。

  「再見了。」康迅盡量微笑著,向後一步一步地退去。他身旁的人自動為這個淚流滿面的男人閃開一條路。他退遠了,人流又一次淹沒了康迅。王一看不見他了。而後,王一的目光越過重新在他們中間經過的人流,看見了康迅高揚著的手臂。

  王一突然衝進人群,閃過一個又一個身體,奔到康迅跟前。她一分鐘也沒猶豫,撲進了康迅的懷裡。

  他們沒有說話,沒有親吻,他們只是緊緊地擁抱,默默無聲地流淚。

  一分鐘後,王一輕輕地從康迅的懷中滑出來。康迅順著她的肩膀找到了她冰冷的雙手,緊緊握住。

  「一切順利。」王一說。

  「保重。」康迅說。

  王一知道這是最後的,她向後退去。康迅張開自己的手掌,王一的手一點一點地從他的掌心消退。這是她最後還能觸摸的,絕望像刺一樣扎進王一的心裡。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康迅的掌心深深地劃下去。

  康迅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這是兩雙手分開前他最後的感覺。他抬頭看著王一跑進了人群,然後他低頭看自己的掌心,有一道滲出鮮血的劃痕。

  「請出示您的機票。」

  「現在不。」康迅斬釘截鐵地說,說完又一次將目光投向喧嚷的人群。王一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一年的早春像冬天那麼寒冷,該從海上吹來的暖風姍姍來遲。也許是因為寒冷,那些即將死去的人也竭力拖延著,不願在寒冷的春天揚起與這個世界告別的手臂。就像龍山公墓的一個工人說的那樣,死人的事似乎不再發生了。龍山公墓新落成的遺體告別大廳和戶外追悼園最近突然不如往日那麼繁忙。

  但是死人的事的確時刻都在發生著。劉軍提前很多時間趕到龍山公墓,希望能碰到尹初石。他去了幾次尹初石的住處,他都不在。可是公墓這兒空曠得出乎他的意料。他看看表,離預定的時間只差十分鐘了,但既沒有車也沒人。他像兩個站在遺體告別大廳門口的工人打聽,兩點鐘的追悼會是不是如期舉行。其中的一個工人打量一下劉軍,然後說:「來看熱鬧的?」

  劉軍被他的話噎住了。

  「今天下午一起燒倆兒,少見啊?」剛才說話的工人對另一個工人說。

  「怎麼回事?」另一個工人間。

  「父女。」

  劉軍感到說不出的厭惡,這個工人的職業讓他失去了很多人之常情,劉軍無法習慣這些。

  「改成三點了。」那個工人在劉軍背後大喊了一聲。

  劉軍一個人繞到公墓後面新開闢的墓地,一塊塊嶄新的石碑聳立著,有的石碑周圍圍著一圈松枝。劉軍第一次感到死亡離他如此之近,他彷彿看見了自己的結局,有一天也會只剩下一個名字被人刻在石碑上。然後由他的女兒付錢,讓他的石碑也立在這兒,和別的石碑一樣:一個名字,兩個日期。這便是生和死。劉軍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對他一直津津樂道的生活表示了懷疑。人活著的過程,從生的日期到死的日期,並不像他想像得那麼莊嚴,不過是匆匆走了一遭,此外還有什麼特別的麼?想到這兒,他甚至對小喬這麼年輕就死去了產生了幾分妒意,她至少留下了一個青春美好的形象。對於還活著的認識她的人,她永遠是年輕的小喬。

  載著小喬和她父親遺體的麵包車帶領著一個長長的車隊徐徐開進了公墓的院子。汽車的馬達陸續都熄火了。接著是嘰嘰喳喳的人聲。劉軍走過來,在人群中穿梭了一圈兒,沒有發現尹初石的蹤影,多少放鬆些。他碰見了一直給他通風報信兒的那個女人。她說,沒想到劉軍也來了。

  「我從前認識小喬他爸,我對他一直挺尊重的,所以來看看。」劉軍敷衍著。

  「你看那個人,」這個女人指著李小春對劉軍說,「他是小喬從前的男朋友。小喬死後的事全靠他張羅了。我不認識他,聽說脾氣不太好,但我看人不錯,至少比後來那個姓尹的傢伙強,不是因為姓尹的那傢伙,也許小喬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她停頓了一下感慨地說,「女人啊,碰上一個好男人一輩子就什麼都有了;碰上個壞男人一輩子就什麼都完了。」

  「什麼樣的男人是好男人?」劉軍漫不經心地搭了一句。

  「像你劉軍這樣的差不多就是好男人。」

  「行了,你別再誇我了,在火葬場你這個誇法對我來說危險呢,也許能把我誇進去。我寧可是個壞男人,想多活幾天。」

  「別太自信了,也許你老婆沒有一天不罵你是壞人。」

  「她明知我壞,可就是不遠走高飛。行了,說點正經的,怎麼個程序?」

  「先是遺體告別,然後是追悼會,對了,現在又時興叫葬禮了。」女人說。

  這時一個男人朝站在外面的人擺手,他說:「現在排好隊,遺體告別儀式開始了。」

  人們沉寂下來,陸續地低著頭走進遺體告別大廳。劉軍立刻感到十分壓抑的氣氛瀰漫過來。臨到他走進去的時候,他回頭張望一下,在他身後大約還有十五六個人,他相信他看清楚了,沒有一個是尹初石。

  哀樂彷彿是由陰間飄過來的音樂,它能把人立刻與現實生活隔斷,從而進入一個特定的只能是面對死者的境地。劉軍因為哀樂帶來的氣氛難過地低下頭,他隨著人流緩緩地朝前挪著步子,還沒有抬頭朝遺體方向看一眼。

  劉軍聽見了哭聲,最先進入大廳的人們已經走到遺體跟前了。這哭聲不同於至親的陶嚎,但低沉得使人透不過氣來。劉軍終於也接近了停放遺體的花叢。兩個人躺在鮮花叢中,父女倆十分相像的長相,小喬經過修飾,整個面部著妝十分淡弱,因為屍體在太平間停放過久,小喬慘白的臉色中透著幾分淡綠。她安詳地閉著雙眼,彷彿已經安干命運的安排,絕不再做任何掙扎。但是父親瘦削的臉儘管經過了修飾,仍舊十分痛苦。他的嘴微微張著,好像依舊在呼喚著女兒;他的雙目也微微開啟著,好像永遠也不能相信女兒死去的事實。

  這一切都過於觸目,劉軍雖然從未見過這兩個死去的人,但是心仍然刀絞般的疼痛。淚水流出了他的眼眶,父女倆一起走向來世,這太慘了,沒有任何人能夠無動於衷。

  劉軍在遺體面前深深地低下頭,然後他經過小喬以前的男朋友身邊,劉軍看一眼這個男人,他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地站在遺體前,他的雙臂上分別戴著黑孝,胸前別著白花,腰間紮著白布。劉軍又一次感到揪心的難受,說不清這難受是為誰,為死去的人還是為這位站在死者旁邊戴孝卻與死者不太相干的男人?!

  隨著人們一起劉軍走到了臨近出口的地方,在他還準備往門外走的時候,他又回頭朝遺體那兒望了一眼,彷彿還要證實一下他們的死亡。可是劉軍看見了走在告別隊伍最後的一個人——尹初石。

  劉軍連忙躲到旁邊,讓其他想出去的人通過。可是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尹初石。他看著尹初石的臉頰濃密的鬍鬚,猜測著這段時間他可能在的地方。尹初石低著頭,看著自己腳前的什麼地方,因為他正在經過遺體,卻並沒有像別人那樣去看。劉軍心裡因此產生一種令人恐懼的預感,他想不出尹初石到底想幹什麼。

  尹初石接近了李小春,劉軍的心立刻懸了起來,好像劉軍正在接近令他恐懼的根源。李小春低著頭,當尹初石從他面前經過時,他並沒有認出來。劉軍鬆了一口氣,他看見尹初石衣服裡好像揣著一個很重的東西,他的雙手在衣服下擺下托著那個東西。不管他拿著什麼,他只要再向前走幾步,就能平安無事地不惹任何麻煩地離開這裡,劉軍想到。

  尹初石好像看穿了劉軍的心思,而已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他突然站住了,然後轉過身,背向人群行進的方向,在離李小春兩三步之遙的地方站住。尹初石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美的大水晶玻璃花瓶,向小喬俯下身去。他想把這只花瓶放到小喬的遺體旁,但在他剛俯身的時候,李小春已經衝到他面前。李小春揪著尹初石的衣領,迫使他雙手托著花瓶又站起來。

  「你還有臉來這兒,你這個流氓!」李小春說話時雙唇顫抖著。不知內情的人都站在原地觀望著,不知出了什麼事。剛才主持追悼的戴眼鏡的男人走過來,詢問出了什麼事。

  「他就是害死這兩個人的兇手。」李小春鬆開一隻手指著尹初石的鼻子吼叫著。

  人群嘩動了,多數人明白了,尹初石的身份和他在這場悲劇中扮演的角色。責罵聲立刻鋪天蓋地地席捲過來。

  「騙子!」

  「臭流氓!」

  「殺人犯!」

  「讓他償命!」

  「去法院告他!」

  「道德敗壞!」

  劉軍立刻朝尹初石的方向運動,但是人們緊緊地將李小春和尹初石圍在中間,劉軍很難通過,他只好小聲祈求,才擠到了前面。

  李小春依舊用雙手抓著尹初石的衣襟,不住地叫罵:「你應該死在她面前,懂麼?!」

  尹初石晃動著身子,試圖掙脫李小春的手。

  「幹嘛?你還想動手是麼?跪下,你跪下向喬喬請罪!」李小春說。

  尹初石突然用花瓶自下而上地將李小春掀翻在地,然後迅速俯身將花瓶放在小喬的身邊。在尹初石還沒重新直起腰的時候,幾個圍在近前憤怒的男人已經掄起了拳頭,包括重新爬起來的李小春,他像不久前一樣,用腳狠命踢倒在地上的尹初石。

  戴眼鏡的男人和劉軍一起過來拉架,男人們很快住手了。倒不是因為劉軍的勸阻,而是他們覺得戴眼鏡的男人說得有道理:這兒不是打架的地方,如果你們對死者還有一份同情的話,就該立即住手。

  尹初石躺在地上,鮮血從他的口鼻中不停地流出來,劉軍小心地扶起他。劉軍擔心他的四肢又像上一次一樣給打壞「我沒事。」尹初石輕聲說。

  「跟我出去吧。」劉軍也壓低了聲音說。

  「等一下,我跟她說一下。」尹初石說完掙扎地站起來,試圖接近小喬的遺體。

  李小春從後面將尹初石揪住,他說:「離她遠點兒,你這條臭狗。」

  「是你不是我。」尹初石說了一句含義不清的話,但充滿了蔑視,這無疑又激怒了李小春。他朝剛才動手的幾個男人使了個眼色,他們扯著尹初石朝外走,劉軍也被裹挾在裡面,他聽見尹初石說了一句:「以後見。」

  男人們來到遺體告別大廳外面的空地上。劉軍立刻站到尹初石前面,他擺擺雙手,示意男人們給他一個說話機會:「聽我說,朋友們,別動手,先別動手。我非常瞭解尹初石,他心裡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難過。相信我說的話。如果他有什麼過失,讓他自我懲罰好了,這比動手更殘酷。」

  劉軍的話似乎在李小春之外的男人那兒引起一些共鳴,畢竟來的都是知識分子。

  「你少廢話,你算老幾啊,你替他說話?你看過小喬的遺書麼?你看過小喬他爸讀這份遺書的樣子麼?老頭兒心都碎了。」李小春說到這兒哭了,轉而更加憤怒地指向尹初石,「都是他害的,你這個兇手。」說完李小春又一次衝向尹初石。劉軍阻攔他,但另外幾個又被李小春的話打動的男人扯住了劉軍。

  李小春幾拳便將尹初石打翻在地,因為尹初石根本不還手。另外的男人見此情景,只是拉住劉軍,並沒有做更過分的事。

  「你說,你為什麼要害死她。」李小春跪在地上,揪著尹初石的衣領,將他的頭往地上捶。

  「我沒有害她,我愛她。不過,這是我的事,跟你沒關係滾開。」尹初石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十分吃力,因為他的嘴唇已經被打腫了。但他說得十分威嚴,大有幾分氣勢,他對李小春的蔑視甚至也不能因為死亡而發生一絲一毫的改變。這使得李小春發瘋了。

  已經圍攏了不少人,但毆打的局勢似乎一直在由最裡層的幾個男人控制著。其中有一個男人對李小春說:「別打了,他已經不還手了。」

  但是李小春卻更瘋狂地朝尹初石的頭部掄拳頭。

  「如果你們還有一點人性,就該拉開他。」劉軍差不多在吼叫了,因為他看見尹初石已經昏死過去了。

  剛才勸李小春住手的男人走近,準備勸阻李小春,但好像從地上突然長出來的一個女人一陣風似的刮過來,先於這個男人撲到李小春的身上。

  「別打了,我求求你,別打了,」她一邊哭嚎著一邊扯李小春的衣服。

  「滾開。」李小春甩掉這個女人,但她又撲過去,跪在李小春跟前:「我給你跪下了,求求你別打了,他是我丈夫。」

  李小春掄起的拳頭停在了空中,然後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哭了,然後起身,有兩個男人走近他,摟著他的肩膀一同離開了。

  接著其他人也逐漸散去了。劉軍走近王一,蹲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恨自己沒能阻止這一切。

  尹初石醒過來,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妻子。劉軍看見王一將丈夫沾滿血跡的右手輕輕摟進懷裡,滿含熱淚朝丈夫俯下身去,她說:「跟我回家吧。」說完,她的淚水滴到了尹初石的傷口上,劉軍看見尹初石因此下意識地抽動一下,然後又閉上了眼睛。

  尾聲

  樓前的院子裡有一棵很高的栗子樹,它也是這個院子裡唯一的一棵樹。每到秋天,它繁茂的葉子便漸漸地黃了。如果有陽光,從窗戶望出去,金燦燦的。

  現在卻已經是深秋了,漂亮的黃葉子紛紛飄落下去,有時是幾十片葉子同時朝下落,誰也不能不說這是令人難過的景象,因為它們是那麼漂亮那麼燦爛的黃葉,又有誰知道它們匆忙啟程之前是否選好了自己的歸宿。

  漸漸地樹木光禿了。昨天還剩在樹上的幾片黃葉讓我想起了一個作家講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奧勒和特露法」,這也分別是兩片葉子的名字。他們是兩片相愛的葉子,秋天他們看見別的葉子紛紛落下,便知道這也是他們逃脫不了的命運。

  特露法說,我的日子快到了,不過你要堅持,不要輕易撒手。

  奧勒說,如果你落掉,我也和你一起落掉。我絕不願做樹上最後一片孤獨的葉子。

  待露法說,不,你要堅持……

  說著奧勒先被風吹落了。

  特露法難過極了,她請求樹幹,請求風把她也一起帶走。可是它們並不理睬她。

  我不知道這兩片葉使您想起了什麼,它們使我想起了人,想起了那些相愛的情人,結婚的愛人以及還在互相尋找中的男人女人。有時他們中的一個像叫奧勒的那片葉子一樣,獨自一個先離去了,留下另一個任憑生活的風雨肆意地擺佈。有時我想這個世界上一個心靈無法真正地幫助另一個心靈,就像兩片葉子一樣。心靈是那麼獨立和神秘,以至於另一個心靈難以接近。

  當王一扶著滿臉鮮血的丈夫朝家走去的時候,被一種異樣的激動推逐著。她覺得從身邊的男人身上獲得了巨大的力量,無論接下來的生活還會有怎樣的困難,她都相信自己有能力面對。不知為什麼她絲毫不擔憂,不恐懼,覺得自己無比高大,像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

  尹初石漸漸地養好了傷,他變得少言寡語。臨上班的前一個晚上,他激動地握住妻子的手,他知道他想說什麼,但他說不出來,心中盛滿了對妻子的敬重。

  「什麼都不用再說了。我們都獲得了血一般的教訓。從今以後,我們可以好好地在一起生活,時間一晃就過去了。」王一對丈夫說。

  丈夫心中又一次充滿對妻子的感激之情。他走進報社大樓的第一件事就是辭去了主任的頭銜。上班下班,偶爾買菜做飯,女兒放假了,女兒又開學了,時間以平平常常的面目向前移動著。但是尹初石卻常常感到這平靜之下的某種壓迫。他常常在夢中夢見小喬被汽車撞倒,總是在汽車輾過小喬身體的瞬間大汗淋淋地醒來。他不敢對妻子說這些,他小心地迴避著一切能讓王一想起小喬的事情。他和妻子做愛時努力回憶從前的細節,盡量不讓王一感到與從前有所不同。他每次從鄰居的目光下經過時,都希望立刻搬到一個沒有鄰居的地方。他也希望女兒盡快考上大學,因為他常常從女兒的目光中看到這樣的句子:你已經被原諒了。

  總之,他必須忍受這樣的現實:那就是他的隱私變成了人所共知的一件事。這件事的後果是兩個人死去了。每當他想到他已經無法從人們的記憶中抹掉有關他的那一部分,他必須永遠和這種現狀生活在一起,而且要小心翼翼地和別人活得一樣時,他都感到窒息般的難受。但是時間是偉大的,它讓任何令人無法忍受的痛苦逐漸失去效力,然後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最後一切都將歸於平靜,就像生活的本來面目那樣。

  時間無疑很好地幫助了尹初石和他的一家人。幾年後,甚至有人說他們是令人羨慕的夫妻,日子過得那麼平和。王一的婆婆臨終前曾拉著王一的手,認真地問道:「告訴我,你滿意麼?」

  王一點點頭,當她看見婆婆的目光轉向了尹初石,便和其他人一起出去了。只剩下母親和兩個兒子。她問她的大石:「你還愛她麼?」

  「誰?」兒子被母親臨終的問題嚇了一跳。

  「你的妻子。」

  「我非常尊敬他。」兒子說。

  「這就夠了。」母親放心地閉上眼睛,告別了人世。

  親愛的讀者,前面我寫下的當然是尾聲。應該說它是這部小說的尾聲,但不是尹初石和王一真實生活的尾聲。作為他們的鄰居和賈山的前妻,我目睹了尹初石和王一生活變遷的過程。我覺得我應該都說出來,這樣才對,才公平。可是對誰公平呢?

  我也說不好。

  事實上,尹初石和王一回到家之後,王一馬上給我掛了電話,我給尹初石處理了傷口,我對劉軍說,那些人還算是手下留情,都是皮肉傷。

  接著尹初石整整睡了二十多個小時,之後他吃了很多東西,然後又睡了。再一次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時候,他出門了,臉上還帶著敷料。回來之後,王一說,他一個人坐了很長時間,不說話。

  很簡單,尹初石的確因為所發生的一切敬重王一,她人格的力量閃爍著光輝。但他並沒有藉著這份敬重與妻子共同走完餘下的路程。他像那片葉子一樣獨自一人先啟程了。他留給王一一封信,信中他稱王一是「尊敬的妻子」。

  王一看完那封信哭了,她對我說她一點兒勁頭兒也沒有了,渾身上下軟得像棉花。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抱孩子去醫院看病,在醫院碰見了王一,她衰老得讓我吃驚。

  「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現在好多了。」

  「你理解了那封信,也理解……」我問。

  她搖頭打斷我的話,她說她永遠也理解不了。我這時發現她不願理解。

  「為什麼不把這一切告訴康迅?」

  「我不能。」她說。

  「為什麼不能?」

  「因為我愛他,我不願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除了和小約一起像現在這樣生活,我也別無選擇。你能明白麼?」

  我點點頭,心裡卻想大罵一句,但不知道罵誰。這時,我兒子伸出他那雙我見過無數次的細嫩的小手兒,去抓王一的頭髮。王一笑了,截住我兒子的小手兒,放到唇邊輕輕吻了幾下。在她低頭親吻的瞬間,我看見她已經有不少白髮了。

  而且,到目前為止,沒人知道尹初石是否還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裡。但我們都相信他還活著,與眾不同地活著。

  附尹初石致王一的信:

  尊敬的妻子:長話短說,寫這封信是為你。當我寫下「尊敬」兩個字時,心裡充滿了羞愧。如果我把這封信寫長,我就會喪失離開你和小約的勇氣,但是我必須走開。我心裡所有的門都被人從外面關緊了,我不能再和別人一樣生活、工作。即使我小心翼翼地學著別人的樣子去生活,我也不能了。對你來說我是個廢人,是個負擔;對小約來說我是個可笑可憐的父親。如果我請求你們允許我離開,也意味著祈求你們給我一點空間,讓我恢復一點點尊嚴。

  我說過了,寫這封信是為你。我必須向你做出一點解釋,否則對你太不公平了。我造的孽,後果卻要你承擔。而我是要一走了之的,一個一走了之的人不需要對他身後的世界做出任何解釋。

  為什麼我不能再向從前那樣繼續生活下去了?因為我害怕。我害怕再一次失去,進而也害怕再一次擁有。如果一個人什麼都沒有,那麼他也不會再害怕失去。這之前,當我面對家庭面對你面對戴喬的時候,我曾希望一樣也不失去,我多麼貪婪啊。儘管我後來明白了必須先失去而後才能擁有,也就是說我必須選擇,但命運還是無情地懲罰了我,它讓我失去了一切,甚至我自己。

  我知道你會說我沒有失去你,當你攙我回家時,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你甚至為你的這個念頭,犧牲了你們的愛情。好,現在我告訴你,這沒有必要。我不能和你在另一個人的屍體上繼續過尋常人的日子,對不起。

  忘了我,對你對我都是最好的。你可以告訴小約我死於一次意外;你不必操心我的母親,我弟弟會照顧她的。你千萬不要到處登尋人啟事或者用別的辦法找我!請你尊重我的請求,儘管我已經沒有臉面這樣要求你,還是再一次求你。我另有一封信給我母親。

  錢我歸整了一下放在老地方了。如果你還能從報社得到一些錢,請千萬拿著。如果我母親因為生病有經濟困難時,請幫助她。

  別的沒什麼了。我的衣服除了身上這套我已經全部燒掉了。照像機我已經付錢給報社了,現在它完全屬於我。小約長大後,可以送給她,作為一次生日禮物,或是結婚禮物。告訴她鏡頭蓋有些鬆了,讓她加小心。

  現在,我該走了。多保重,好妻子。帶好我們的女兒,我盡不了力了。

  別了!忘了我吧,我對不起你們!

  即日 初石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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