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張艾林 從小愛惜名譽,就像愛惜衣服一樣 ——普希金·《上尉的女兒》 我的名字叫張艾林,生在新時代,長在紅旗下。按理說是一個三觀很正品德 優良的好青年。我媽給我取了這麽一個女性化的名字,據說純粹是因爲那時候她 喜歡張愛玲。在懷上我的時候,我那個學曆並不出衆的媽一下子從家�最沒地位 的人躍升成了這個家�最受照顧的人。從懷孕五個月開始——據說——她每天做 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等吃等喝,看書看報。那個時代還沒有智能手機,所以她 隻好把大量的無聊時光花費在看家�的藏書上。她把家�不多的書看了一遍又一 遍,在一堆天書一樣的機械工程類書和毫無營養的炒股學成功學的書中,她找到 了張愛玲的小說集,並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這個女人的辛辣和世故。我爸則完 全沒有她文學豪情,他始終是一個古闆的,看起來似乎不通人情的理科男。他大 學本科學曆,實打實的高材生,不知道爲什麽當年會看上洗頭房�給人家當學徒 的我媽。也許我媽年輕的時候的確漂亮,笑起來的時候出淤泥而不染,兩個酒窩 分外迷人。值得慶幸的是,我多多少少繼承了一些我媽良好秀氣的容貌,這讓我 幼年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被人誤解爲一個女生。當然,這也有部分是歸功于我這 麽一個女性化的名字。在我看來,我的父母的結合是錯誤的,而且在我童年的記 憶�,他們也總是沒有停止過爭吵——這讓這個家庭顯得並不是那麽和睦友善。 一個低學曆的心猿意馬的漂亮媽媽,和一個教條的不懂浪漫的書呆子爸爸, 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好的組合。我甚至可以想象我來到世界前的某一個下午,正 在看著《傾城之戀》的我媽忽然合上了書,轉頭對正要給她喂鴿子湯的爸說: 「孩子生下來,我們叫他張艾林吧!」 于是我的童年大部分的快樂時光就這樣被毀了,毀于我媽毫無名狀的文學夢。 她在懷孕的時候忽然被民國文學撞擊了一下,沖昏了頭腦。她一定在那時候 想象著她的生不逢時,感到自己心潮澎湃,可能還滿心歡心地期待著一場轟轟烈 烈的婚外情。然後我就有了一個女人的名字。然後她的這種熱情很快就沒有了, 在我降生後便像潮水一樣褪去。她很快被繁重的家務所淹沒。她合上了書,把它 們都放回書架上,關上了門,就像葉璇的歌�唱的那樣,再無人相問。她自己也 忘記了她曾經不可自拔地愛上過一個半個多世紀前的女性,並迫切地希望在這個 鬼魂的身上找到共鳴點。隻有很湊巧的時候,當有人再問起爲什麽我會有一個這 麽女性化的名字時,她才會想忽然睡醒那樣,眼神閃光了一下,但很快重新變暗 淡。 她也許會和人解釋當初自己喜歡張愛玲的小說,但不會再提起有多麽瘋狂。 她隻會輕描淡寫地說,自己有那麽一點點喜歡。不愛那麽多,隻愛一點點。而她 對我起名這件事情,在我看來,這是不對的。並不是當你喜歡什麽的時候,就一 定要把自己的孩子的名字也跟著命名。比如我知道有一個節目主持人,因爲喜歡 巴蒂斯圖塔,就把自己的孩子起名叫巴蒂。這實在是可笑。再比如我爸,雖然看 起來木讷,但是他也有過自己崇拜的偶像。他喜歡過希特勒——當然,他並不敢 在任何場合說過這個話——他甚至還讀過《我的奮鬥》,這在當時幾乎可以算是 一本禁書。但他就不會想過管我叫張希特勒。而我,我還曾經迷過一段時間的哈 姆太郎,難道我應該管我將來的孩子叫張哈姆,或張太郎? 「怎麽可以管自己的孩子叫太郎呢,太不像話了,那是日本人啊!」有一天, 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媽時,她這麽說,「日本人都不是好東西!」 媽對日本人的這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討厭,也許隻是出于宣傳手段的原因, 是一種被輕易挑逗起來的民族主義情結的發洩。又或者,她純粹是因爲不喜歡我 爸對日本的喜愛。因爲他們兩人的關系,在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太緊張了,所以 隻要是爸覺得好的東西,媽就必須要找出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來唱反調。爸 幼年的時候趕上中日建交後蜜月期的尾巴,自學了日語,並在我很小的時候教我 唱《星》和《風繼續吹》。那時候的日本,在官方的宣傳口徑中,還是一衣帶水 的近鄰,一個遠東的重要的戰略夥伴。櫻花還是一種美的象征,和服還是一種中 華文化在海外的遺珠,年輕人向往的還是高倉健的成熟男人味和雪凝中淒美的愛 情。而現在,這些紛紛演化成了色情文化和周邊,動漫文化和周邊,宅文化和周 邊的「文化侵略」和政治上的互相诋毀和厭惡。也許,我是說也許,有那麽一點 點的這個原因,不太關注時的媽也開始對日本討厭起來,以一個高瞻遠矚的家庭 主婦的姿態在內心要求和日本算清我們的曆史遺留問題。可是諷刺的是,我還是 來到了日本留學。 留學生涯的前三個月是枯燥的。我住在國分寺內藤一丁木的私人學生宿舍�, 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自己做早飯和午飯。步行一刻鍾到達西國分寺車站,然後 坐中央線一直到新宿,最後再步行十分鍾到達柳玉語言學校。整個過程要花費一 個小時的時間。得益于從小被爸填鴨式的灌輸教育,我的日語水平比其他的外國 留學生都要好一些。雖然我的語法有時會意外地很糟糕——這應該歸咎于我爸本 身自學成才的問題。我在語言學校的課程完成之前,就通過了留學生考試,趕上 了入冬前的最後一次面試機會。開春後,我以候補生的名義進入了外國語大學, 主修英國文學史,並在兩個月以後轉爲正式注冊生。我搬進了新建在坂町的留學 生宿舍,距離防衛省隻有不到十分鍾的步程。我一下子從偏西的小村民,成爲了 大東京的城市居民。爲了支付高昂的宿舍費和夥食費,我一直打工賺錢。起先我 在一家中餐館做打包外賣,每周工作三個晚上,每個晚上四個小時。中餐店的名 字叫紅寶石,開在緊挨著新宿曆史博物館的四谷,主要服務的都是周圍的工薪階 層和留學生。主廚師傅姓田,福建移民,大家都叫他老田,是個笑起來滿臉褶子, 看不見眼珠子的老實人。除了偶爾會克扣工資,每小時隻給不到700日元以外, 其他的都好。店�的生意一般,除了刮風下雨的壞天氣時訂外賣的人會稍微多一 點,平常的好天氣�就是周末了客人也很稀疏。也正因爲如此,我也做得很惬意。 開學後不久,我通過學校組織的勤工儉學機會解決中心,又找到了一份教小 學生英語的家教兼職。說是家教,其實是一所私立的英語小學堂,每堂課5到1 0人不等。我每周上兩個下午的課,拿到的工資不菲。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爸媽, 表示自己很興奮。 「別教他們罵人的話!」媽說,「別玩出花來被人開除了就行。」 就這樣,我在日本難以言喻的絢爛的生活正式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