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太太 【內容簡介】 女主人公的潛在慾望,被誘引、被魅惑、被喚醒,她沉溺於法定夫妻之外的性愛,把家庭和自己的身心及情感,弄得一塌糊塗,傷痕纍纍,面目全非。在跟兩個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接觸後,漸漸迷失情感,踏上了不歸之路……她無法躲避來自丈夫的懷疑,她開始對丈夫撒謊,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壞女人?是不是一個好母親!而後來謊言不攻自破,沉默的丈夫和她進行的冷戰,使她明白了自己的唯一出路,就是徹底離開這個家庭……故事的結局又意味著新一輪故事的開始…… 該書被稱之為中國版的《失樂園》是長篇性愛系列小說的第二部,共24章,約21萬多字。作者的性愛系列已經出版五部長篇小說:《性愛的思辨》、《問題太太》、《最後的拍拖》、《感情動物》、《誰為誰憔悴》這是該書實體版未刪節全本。 楔子:裸體男屍 在潢陽市,春意每每濃得很早。雪消門外千山綠,花發江邊二月晴,在潢陽,過了正月十五,潢陽湖邊的迎春枝上就有鵝黃的花苞開綻了。門外看不到那些無奈的殘雪,潢陽的冬天雪並不太多。由於那些層層迭迭的高層建築的遮擋,泛綠的山峰也很難進入市民們的視線。早春的綠都凝在了小區的草坪上。精心修剪過的草坪猶如綠色的裙裾,從那些斯拉夫式的雅致的鐵柵欄中透出來,這就是潢陽市政部門和潢陽人引以自豪的「透綠」春的生機,是從圍堵著的鐵欄的空隙中透出來的,細想想,相類的寓意似乎古已有之。那就是關不住的春色,要出牆的紅杏了。 安雅小區的知名並非因為這裡的商品樓檔次高,與那些坐擁眾多別墅式洋房的住宅區相比,安雅只不過是由二十幾幢六層公寓樓組成的普通住宅區。安雅的知名是由於它的綠地,它的圍欄。安雅是最早引進那種歐式草坪的,安雅的通透式圍欄典雅而氣派,欄尖猶如王宮衛隊的長矛,欄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盞照明燈,那式樣,頗類十八世紀歐洲王公貴族們馬車上的風雨燈。 每天上午差不多十點鐘的時候,安雅小區的綠草坪前就會有一位被人稱做吳老師的退休老人出來溜狗。說是老人,其實只不過六十剛出了些頭,望上去身板依舊象圍柵一般挺直而硬朗。吳老師是軍人,馬做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原本是要在沙場上建功立業的,然而只做了做軍事學院的老師,就可憐白髮生了。吳老師喜歡養狗,探本溯源,狗是狩獵用的,獵場與沙場相近,主人那難以釋懷的抱負,就隱在這養狗溜狗的愛好中了。年老的主人牽的是一條青春年少的沙皮狗,那雄健的沙皮狗雖然年輕,臉卻是皺的,與主人的面部保持一致,以此標示著它毋庸置疑的忠誠。 在安雅小區,九號樓也是有幸鄰近前草坪的五幢樓房之一,住在九號樓三單元三號的蔡太太每天上午十點鐘之前都要坐在自家陽台上曬太陽。蔡太太早年與丈夫離異,獨自含辛茹苦,將獨生女兒養大。女兒結婚之後與女婿一起出國,只留下一個空巢由蔡太太獨守。孤燈寒衾,相吊形影,在寂寞難耐中蔡太太就養了一隻小雌狗做伴。小狗叫做貝貝,是那種滿臉乖相的哈叭,像女主人一樣五短身材,然而渾身上下卻收拾得格外潔淨,每每梳洗罷了,就與主人一起同倚望江樓。蔡太太住在二樓,可以一覽無餘地俯瞰草坪的全景。只要吳老師和他的沙皮狗出現在草坪前,蔡太太就該領著她的貝貝下樓了。 樓外的風挺涼,蔡太太卻敞著毛尼大衣的前襟,把內裡的皮馬甲開放出來。皮馬甲是那種鏤空且帶著印花的,印染的圖案花團綿簇,那些鏤空呢,若游若移,若隱若現,透著朦朧的美。與女主人的皮馬甲相映成趣的是小狗貝貝腰際的毛線馬甲,它由蔡太太親手織就,夾黃套綠勾金嵌銀,展示出了女主人那一手出色的女紅。 蔡太太和貝貝在草坪旁邊剛一露面,即刻引起了沙皮狗的注意。那沙皮狗再走不動,它很不爭氣地停下腳,將脖子伸得老長,向貝貝眺望。吳老師覺得有失風度,於是板下臉喝斥道,「嘿,走!——」 在那斷喝之下,沙皮狗只好很不情願地隨在主人身後,一步一徘徊地開步走。那邊的蔡太太和貝貝矜持得很,頭抬得很高,腳下走得很直,儼然對沙皮狗和它的主人完全視而不見。 你向那邊去,我朝這邊來,看上去是各走各的路,可是草坪那四方形的周邊是環通的,沿著邊沿走去,蔡太太和吳老師就碰了頭。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時,吳老師就很有禮貌地點了點頭,蔡太太當然也把腦袋點了一點。那種點,都很有分寸,很有節制。 吳老師只一眼就覺得對方很燦爛,記憶中每次見到對方,那燦爛似乎都有所不同。燦爛的東西都晃眼,吳老師僅僅讓那燦爛晃一下,就將眼睛閉上了。 蔡太太很喜歡吳老師閉眼的樣子。吳老師的眼睛一閉起來,面部就顯得敦厚顯得可靠。對於女人來說,還有什麼能比男人的敦厚更可靠更可貴呢。吳老師刮過的臉頰和下巴藍汪汪的,像鐵,像鋼,蔡太太望過去就有了堅硬的感受。那種堅硬,卻又沒來由地使蔡太太覺得自己發軟。 和吳老師一樣,蔡太太的觀察也只是一瞬間的事。當吳老師的眼睛張開時,蔡太太的目光已經若無其事地移開了。她做得恰如其分,絕不出格。 沙皮和貝貝則不同,它們都是性情中物,不免率性而為。沙皮一見貝貝,立刻跳躍蕩踉,嗓門嗚嗚,不住地訴著情話。貝貝則做天真狀地偏斜腦袋,溫柔地將小尾巴搖個不停。稍頃,感情氾濫起來,互相嗅著濕漉漉的鼻子,舔著彼此的嘴角耳朵。 蔡太太忍不住想笑,口裡卻責怪似的拖長聲調發出一聲,「貝貝——」 吳老師也應該有所表示,於是在喉嚨深處壓出一個威嚴的「嗯?——」 貝貝不為所動,只是抬頭瞥一眼女主人,依舊與情人訴著衷腸。沙皮呢,竟然繞到了貝貝的背後,在貝貝的小尾巴下面嗅聞了幾下,然後忽地躍起,趾高氣揚地騎在了貝貝的背上。蔡太太一驚,下意識地將手中的繩帶拉了拉,貝貝卻嬌弱無力,已然跌伏在地。 吳老師對沙皮一向採取寬鬆政策,因此手中並無繩索可拉,此時只能說服。 兩位主人正無所措手足的時候,貝貝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將繩帶從蔡太太手中掙脫,嚷著跳著,向旁邊跑。沙皮也嚷,也跳,緊緊地追過去與貝貝糾纏在一起。沙皮恃強施暴,貝貝半推半就,在主人的眼皮底下做成了那番好事。 得手後的沙皮先跑回吳老師身邊,左搖右晃,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貝貝則唁唁地叫著,慢慢偎向蔡太太腳邊,自憐自惜地舔整著被弄亂的卷毛。 「你看看,你就不能管住你的沙皮!」 蔡太太的嗓音很高,分明是在吵架。 「能,能怪我嘛?那是你的貝貝多事。」 吳老師因為尷尬,而愈顯得認真。…… 兩位主人都是常來溜狗的,也就免不了常常爭吵。蔡太太喜歡這種爭,這種吵。蔡太太的語氣和神情都是凶的,心裡卻覺得很愉悅。 這樣鬥著嘴的時候,吳老師的太太出來了。「老吳——」 女人遠遠地叫著自己的丈夫。 蔡太太忽然覺得委屈,一陣風吹來,她沒來由地濕了眼睛。 吳老師更覺無所措手足,他正要帶著沙皮離去,那狗卻驀地在風中抽響鼻子,汪汪地大叫,然後撒開腿便向遠處狂奔。貝貝也叫起來,貝貝也追過去,猶如彩雲逐月。兩隻狗徑直奔向臨近草坪的九號樓,圍著三單元一層的窗子吠個不停。 吳老師先跟過去,要管束他的沙皮狗。那狗也太張狂了,竟然跳上了人家的窗台。蔡太太隨後跟到,來抱她的貝貝。貝貝不自量力,四隻短腿伸直了,也想往窗台上爬。吳老師趕沙皮狗下來時,那狗異乎尋常地凶,大下巴向前伸抬著,利齒呲露,聲音幾近咆哮。 吳老師見那狗不從窗台上下來,連連嚷著,「反了,反了,敢不聽話?」 蔡太太這時已經把貝貝抱在懷裡,不住地用手撫著貝貝的卷毛。貝貝雖然退出了合作,卻不曾停止對沙皮的聲援,直嚷得蔡太太偏過臉,不住地搖頭。蔡太太的家就在這家住戶的樓上,她一邊看著吳老師在窗台前喚那只沙皮,一邊靜靜地站著,那神情似乎是在沉思,又似乎是在微笑。 窗台上的沙皮不下來,吳老師只得攀上去。伸出來的窗台不寬,鐵護欄卻是貼著窗子做的,要抓住它並非易事。吳老師雖說是行伍出身,但畢竟年齡大了,好不容易將身體引上去,然後把腦袋探上窗台,就張大嘴喘上了氣。那口氣還沒有喘勻,卻驚乎道,「臭!——」 旋即伸出一隻手,摀住了口鼻。 吳老師這樣一喊,蔡太太也覺出臭了。那臭有些異樣,猶如臭了的雞蛋,腐了的魚蝦。吳太太這時候也已到了窗下,連聲說,「臭你還不下來,臭你還不下來?」 蔡太太卻說,「臭你還不看看,臭你就看看嘛。」 蔡太太說這話的時候,分明是在笑了。嘴角扯得更開,眼神卻陰鬱著,古潭一般,深得很。 吳老師忽然覺得冷,他下意識地打了個顫。 兩隻狗吠得更凶。 院子裡那些好事的人也圍了過來,有人附合著說「臭」有人攛掇著,「是窗戶裡邊臭吧,快看看」吳老師顯出軍人氣概了,雙手堅決地伸出去,抓住了兩根鐵防護欄,然後把頭探了過去。雖然是大白天,室內的窗簾卻拉得很嚴,讓人難以窺視。 「看到什麼了?」 蔡太太問。 「看不到——」 吳老師張嘴回答的瞬間,那股惡臭撲面而來,使他幾乎要窒息。 那股惡臭是一陣風帶來的,鋁合金窗並沒有關嚴,窗簾擺動著,猶如活了一般。那股惡臭剌激著沙皮狗,它一迭連聲地叫著,目光灼灼地望著吳老師,彷彿在和吳老師討論一個重大問題。 是的,是重大問題,吳老師也意識到了。他很英雄地迎著那股惡臭,用手在鐵護欄的空隙裡移動著鋁合金窗扇,然後又盡可能地扯住窗簾往邊上拉。窗簾的質地是那種厚重的面料,而且鐵護欄留給他的活動餘地並不大,但吳老師還是從縫隙裡瞥見了室內的一角。第一眼看到的是地上的痕跡,有點兒象築路工灑下來的瀝青,淡了些,薄了些,蜿蜒地逶迤地遊走著,然後凝固在淡黃色的木地板上。第二眼看到的是凌亂的被單,像一個被人揉過,然後隨手拋扔的紙團。第三眼——人!猶如熾熱的白光一灼,吳老師看清楚了,仰在地上的是一具裸體的男屍。 吳老師手一鬆,身子從窗台上滑了下去。 「出事了,出事了!——」 吳老師不免有些緊張。 「嘿嘿,」 蔡太太卻平靜地笑了一聲,「我就知道,遲早要出事。我就知道,遲早要出事——」 那一刻,蔡太太臉上的神情有一種諱莫如深的詭秘。當吳老師把目光投向她的時候,她卻閉了眼,彷彿正在自家的眼簾上看著什麼,嘴唇還不住地翕動,似乎是在絮絮地自語。 吳老師忽然覺得,蔡太太有幾分巫氣。 吳老師這樣觀察蔡太太的時候,眾人早已忙了起來。有人爬上窗台,要去驗證吳老師的發現,有人去找電話,要趕快報警。幾分鐘之後,警笛大作,現場即刻被封鎖,圍觀的人們都被要求離開。只有吳老師和蔡太太被刑警們留下來,做了詢問。 幾天後,此事在潢陽市就有了各種版本的傳言。其中最為怪異的,是說在安雅小區的一套住宅裡發現了一具男人的屍體。那男人的腹部被什麼人用手扯裂,週身的血都從那創口處流盡了。兇手的指頭斷在了裡邊,是的,是指頭,又粗又長,可見兇手的身材應該是又高又大的。 當然,那指頭是很重要的證據,可以用來取指紋,做化驗。可是,那指頭完完全全被一層厚厚的凝血給裹住了,那凝血象脂膏、象瀝青、象防銹漆。不,那不是裹住,那是合成了一塊,那是融做了一體。 警方好不容易才將血污洗淨,這才發現,那是一塊形狀奇特的玉石。 第一章:事無不可對夫言 喬果當窗理雲鬢的時候,丈夫阮偉雄就坐在梳妝台的旁邊。從結婚那天起,阮偉雄便養成了這個習慣。他喜歡看喬果細細地描眉畫目,喜歡看喬果打腮紅勾唇線塗唇膏,然後薄薄地在臉上敷粉。喬果呢,也習慣了丈夫在旁邊相守。每完成一項裝飾工程,喬果都要偏轉頭,望望丈夫問「怎麼樣?」 阮偉雄必定頻頻頷首,說「好」「好」阮偉雄說的是實話,在他的眼裡,喬果怎麼妝扮都是漂亮的,他就是喜歡看喬果的這副漂亮樣子。喬果呢,也喜歡啦啦隊,喜歡啦啦隊欣賞她時的那副神態。他們夫妻倆,真算得上是相看兩不厭了。 喬果這時候已經將面部的活兒全部做完,正在試項鏈。她先拿起一條帶著石榴紅墜飾的鍍金鏈在頸前比劃著問丈夫,「覺得怎麼樣?」 阮偉雄說「好」的時候,喬果已經換上了另一條祖母綠的。石榴紅太惹眼,喬果想讓自己顯得沉穩些。無論是石榴紅還是祖母綠,都不是真正的寶石,而只是些仿製的工藝品。但是她那花莖似的光滑細挺的脖子,卻是天然自成的,別有一種無法仿製的華美。 兩根微凸的鎖骨之間是一片白晰的肌膚,那顆祖母綠就滴落其上。喬果向下看時,看到了淺粉色乳罩的飾邊。想到晚間酒席宴上,這片地帶可能會投落的目光,喬果就覺得有些灼熱,有些剌扎。不錯,這條裙子固然漂亮,然而它的開胸似乎低了一點兒。 喬果起身另換裙子,丈夫不解地說,「換什麼,這條就挺好嘛。」 喬果笑著撫了撫丈夫的臉,心裡說,傻,我這是為你加強防衛呢。 臨出門前,兒子抱著喬果的腿說,「媽媽不在家吃晚飯了?」 丈夫說,「寧寧,讓媽媽走,爸爸晚上給你下麵條。」 喬果覺得有些對不起丈夫和兒子。公司晚上常常要有應酬,阮偉雄在家裡就用下麵條來應對。水煮開了下掛面,然後放油放鹽放青菜。丈夫的這個看家本領象愛的誓言一樣,永遠不會變。 「冰箱裡有搾菜炒肉絲,煮麵條的時候可以放進去。」 喬果提醒丈夫。 「知道啦。」 丈夫貼上來,在喬果的香腮上挨了挨,做了例行的道別禮。 喬果下樓梯的時候,心裡還在想,明天還得抽時間再炒一大盤搾菜肉絲放到冰箱裡。那是喬果的常備菜,以應付家中的不時之需。有了它,阮偉雄下的麵條就不至於太無味。 出了樓洞門,喬果習慣地抬頭望。七層樓的後陽台上露著丈夫的腦袋,阮偉雄正立在那裡目送著她。這麼多年了,每當喬果出門的時候,丈夫就在這裡目送。等到喬果該回家的時候呢,丈夫又會在這裡佇望。這已經成了自然而然的習慣。阮偉雄自嘲地說,這個後陽台是他們家的風景點,他就是風景點上的「望妻石」雖說是習慣,喬果每次都會感動。只要閉起眼睛想起丈夫佇望她的那個樣子,喬果就會覺得心裡暖暖的。 喬果從樓前的便道拐過去,一眼就看到了停在主通道旁邊的那輛白凌志。那是天時房地產公司老總安少甫的座騎。喬果走近了,車的右前門就自動打開,安少甫在駕駛座上慇勤地說,「坐前面吧。」 「謝謝,我喜歡坐後面。」 喬果說著,動手拉開了後車門。 安少甫一邊將車開動了,一邊自我解嘲地說:「小喬,你坐後面,我不就成了你的車伕了?」 喬果不說話,只是望著車內那個長方形的後視鏡笑。喬果這樣一笑,後視鏡裡安少甫的那張臉也露出了笑意。喬果的笑是百戰不殆的利器,只要遇上無法解釋或者不想解釋的問題,喬果就會笑。喬果的笑漂亮又可愛,只要她不出聲地笑一笑,許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女人的漂亮,其實是由男人告訴她的。 喬果有很長一段時間,並不知道她自己是漂亮的。喬果的肩膀長得窄,髖骨也窄,站在那些豐滿的女人面前,喬果就會自慚她的瘦弱。喬果的眼睛是細長的,碰上那些大眼睛雙眼皮的女人,喬果的細眼睛就會瞇得更加厲害。喬果不止一次地動過念頭,想去做一個雙眼皮。後來,喬果才知道她那是笑眼,是月牙眼,是最狐最魅的。 喬果由人介紹到天時房地產公司時,安少甫只和她面談了一次,就接納了她。喬果一進公司,就做了業務部的副經理。不管是請客應酬,還是項目考察簽合同,只要安少甫走到哪裡,都會把喬果帶到哪裡。就是在那段時間裡,喬果才知道原來她自己真的很漂亮。男人們都誇喬果,說她削肩細腰身段窈窕,又長著一副誘人的細眉毛彎眼睛,如果手裡再拿上一把絹扇,就活脫脫是一個從古畫裡走下來的仕女了。 公司裡上上下下都認定,喬果與安少甫的關係非同尋常,喬果是「安少甫的人」這種認定,安少甫不會不知道,而喬果呢,雖然沒人對她說,但她也感覺到了。那年春節前昔,安少甫說是公司要和一家台商洽談合作項目,帶著喬果去了汕頭。 在賓館總台登記的時候,小姐問安少甫,「先生,你要什麼房間?」 安少甫悠悠地說,「一個大套間吧,要最好的。」 這話一落音,喬果就看了看安少甫。安少甫卻視而不見,泰然自若地將行李交給了侍應生。侍應生恭敬地來提喬果的軟箱時,喬果什麼也沒說,由著那人將她的小箱子一併放在了推車上。 那個大套間在八樓,乘電梯的時候,喬果感覺到安少甫在用眼睛的餘光觀察她。喬果盡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神態很安然。 喬果沒能將這種安然的神態保持太久,當侍應生把他倆的行李放進房間,轉身離去之後,喬果立刻覺得緊張了。安少甫要的這種套間很大,外間擺著茶几和皮沙發,往內間去的方向沒有門,只有一個穹形的通道,暗示著那邊別有洞天。在這個洞形的取景框裡,可以看到裡邊鋪擺了一張圓形的大軟床。軟床上的花床單鬆鬆搭搭地垂落著,猶如一塊大檯布。 恍惚間,喬果覺得那是一張大餐桌,而她,則被放進盤子端了上去。 喬果很想說些什麼,喬果已經想好了要說些什麼。喬果能感到安少甫在等著,他顯然也準備好了要回答的話。 這樣,喬果就想到了要逃走。她只須彎下身子,提起她的小軟箱,就可以立刻離開這裡了。 於是,喬果彎下腰,提起了那個小軟箱——小軟箱被打開,喬果取出洗漱用具,逕自進了衛生間。 喬果洗完臉,對著鏡子整妝的時候,聽到電動剃鬚刀的響聲傳過來。嗡嗡嗡嗡,猶如一隻果蠅盤旋在食物之上,舞得很輕快。 那頓晚餐的飯桌上,除了坐著安少甫和喬果,還有來談合資項目的兩位台商。兩位台商是兩個不能喝什麼酒的男人,那次卻喝了很多很多。安少甫呢,雖然沒有什麼人向他挑戰,他卻不停地自己灌自己。喬果是陪酒的人,喬果的面前卻永遠只是一杯果汁。自己喝酒,才能讓男人喝下酒的女人,其實很平常。自己喝果汁,卻能讓男人酩酊的女人,才有真本事。 兩位台商藉著酒意對安少甫說,他們就喜歡聽喬果說話,喬果說著話,男人自己就把酒喝了。安少甫當然很得意,安少甫當然興致很好。在安少甫很得意興致很好的時候,喬果離席,去了一趟洗手間。 喬果去的時間稍稍長了一些,等她再回來的時候,酒桌上的男人們都顯出了困乏。安少甫有點兒迫不及待地將瓶底的最後一點白酒倒出來,和客人們乾了杯。 心滿意足的安少甫和喬果一起回到了客房裡。 是一起回去的,等到安少甫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沙發上,喬果給他泡了一杯濃茶。 安少甫說,「小喬,你把門鎖好吧。」 喬果就聽話地走過去,把門拉開,自己站到了門外邊。 「哎,小喬,怎麼啦?你站到外面幹什麼?」 「安總,我另開了一間房,807,就在旁邊。有什麼事兒,儘管吩咐。」 說完,喬果笑了笑,然後就遵照安少甫的要求,替他把門鎖好了。 喬果的腦袋一挨上枕頭就睡著了。賓館房間的門上有安全扣,外面的人即使有鑰匙,也是無法進來的。 半夜時分,喬果被電話鈴聲吵醒。她想了又想,還是沒有伸手拿話筒。電話鈴神經質地先後響了三次,最後終於靜下來。喬果打算接著睡,房門卻響了,敲木魚一般,響得很均勻,很有耐心。喬果卻沒有耐心聽,她用被子蒙住了腦袋。有那木魚聲伴奏著,喬果居然很快又進入了睡夢裡。 喬果和丈夫相處,採取的是「事無不可對夫言」無論什麼事情,她從來也不瞞丈夫。從汕頭回來,喬果就把這件事情講給了阮偉雄。阮偉雄有些擔心地說,「既然頂頭上司有這種心,我看你還是離開那個公司吧。」 喬果思忖著說,「出了這樣一件事,讓安少甫知道了我的態度,我看也挺好。他要是因為這炒掉我,我立馬就走人。他不說走人呢,我就留下來。其實就說走吧,還能走到什麼地方去?我看了,天下的男人都一樣。」 阮偉雄聽了,笑著說,「你別一鍋煮呀,我就不一樣吧。」 喬果伸出手,捺了捺男人的鼻子尖說,「有啥不一樣,當年你還不是死纏硬磨,才把人家弄到手。」…… 夫妻倆討論了好久,終於做出決定:只要安少甫耐得住,喬果就堅持下來。 就這樣,喬果一直等著安少甫找個借口把她開掉,可是,安少甫那邊卻毫無採取行動的跡象。越是那種有人在的場合,安少甫越喜歡親暱地和喬果打趣,喬果呢,也挺自然挺默契地打趣著親暱著。這樣在外人看起來,安總此次帶著小喬去汕頭,想必是玩得很愜意嘍。 今天是週末,喬果本來打算在家和丈夫兒子一起吃頓安穩飯。沒想到午後安少甫來了電話,說是晚上要請客,六點鐘開車來接她。對於喬果來說,吃飯陪客就是工作,那是不容推辭的事。如此一來,只好委屈阮偉雄和寧寧了。 喬果坐在白凌志的後座上,一邊望著窗外疾如飛星的燈火,一邊隨意地問:「安總,今晚是什麼客人那?」 安少甫笑笑說,「什麼客人,到那兒你就知道了。」 喬果也就不再說話,只看著凌志車往前開。十字路口是紅燈,車停了。過了紅綠燈往右拐,就是福順街。那是公司請客常去的地方,街兩旁的酒家餐館一個挨一個,「京都全涮」、「四川王」、「台北姜母鴨」、「滇東糊辣魚……應有盡有。當然,差不多全是些中檔菜。 綠燈亮了,凌志車沒向右拐,筆直往前行,然後左拐,上了解放大道。潢陽市最高檔的幾個酒家,都在解放大道上。安少甫把車停在「美人魚」酒家前面,喬果就明白了,今晚的客人非比尋常。 安少甫定好了二樓的一個包間,「紅豆閣」喬果跟著安少甫進去時,包間內還是空的,只見一張挺大的圓桌上,擺滿了餐具。正對著房門的那面牆上,題著四句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安少甫進去後,在就近的位置上隨便地坐下,喬果跟著落座,她的身後,正好襯著那幾句詩。 喬果看了看表,問道,「客人什麼時候來?」 安少甫將身體向椅背上靠了靠說,「客人,不是已經來了麼?」 喬果詫異地四下望望說,「客人在哪兒?哪有什麼客人吶。」 「今晚請的是你,你就是我請的客人。」 安少甫說完,又吩咐服務小姐,只留下三副餐具,其它的都撤掉。喬果這才明白,安少甫說的不是玩笑話。安少甫又打什麼主意呀?為什麼要單獨請她吃飯呢?莫非那次在汕頭沒有完成任務,這回要再接再厲麼? 可是,又不對了。既然是兩個人吃飯,為什麼要擺三副餐具在桌上…… 喬果心裡在那兒不住地琢磨,安少甫點的菜已經陸續端上桌。安少甫面前的杯子裡是五糧液,喬果的杯子是葡萄汁,安少甫端起酒杯說:「小喬,今晚我是誠心誠意請你的。誠不誠,看酒杯。來,我先喝三杯,咱倆再說話。」 喬果說:「安總,我可是不喝酒的,你知道。」 「我喝酒,你喝果汁,誰讓你在咱們公司地位特殊呢。」 安少甫說完,連著仰了三回脖子,喝光了三杯白酒。喬果也就跟著喝下了三杯葡萄汁。 三杯酒下肚,安少甫才說:「小喬啊,咱們天時公司著火了,這火只有你能救。」 喬果說:「安總是公司的頂樑柱,這天是安總頂著的。」 安少甫搖搖頭,「小喬,你知道,咱們公司把老本都投到天時苑的開發上了,另外還在銀行貸了三千五百萬。天時苑成了,咱們公司就成了,天時苑砸了,咱們公司就全砸了。」 喬果說:「怎麼會砸呢,一期工程的十六幢住宅樓,不是都蓋出了第一層嘛。要不了多久,第二層起來,就可以拿到預售許可證,登廣告賣樓花了。天時苑這麼好的位置,多少房也賣出去了。鈔票嘩嘩地進來,只怕安總數都數不過來呢。」 安少甫說,「咱這雙手是想數錢吶,可是人家不讓數。昨天市規劃局來驗線,說是沒有按他們的紅線蓋,全部都得炸掉重新來!」 喬果聽了,頓時明白公司確實著了火。 做房地產開發,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是要過五關斬六將的。一個房地產開發項目做出來,先得到市規劃局拿批文。規劃局審查,認為你報批的項目符合城市整體開發規劃,才會把批文給你,你才能到土地局申請用地。土地局審查了認為符合要求,就去征地,然後再以土地局的名義與你簽合同,辦理國有土地使用證,規定什麼地方的哪塊地允許你使用、使用期是多少年。有了土地,你才能做平面設計規劃圖。這平面設計規劃圖做出來,還得再報規劃局審查。規劃局同意了,就在平面圖上劃出紅線,然後專門派來測量隊,現場放線,規定好必須建在這些線劃定的位置上…… 站在開發商的立場上看,這些都是繩繩索索,是捆綁人手腳的。可是站在市政府的立場上看呢,這一環扣一環的規定是必不可少的。這麼大個城市,誰想蓋什麼就蓋什麼誰想在哪兒蓋就在那兒蓋,那還不亂了套? 天時苑五關都闖過去了,安少甫就鬆了口氣。現場施工的時候,安少甫讓人把每幢樓的底線寬度漲出一百公分,這樣成房後的實際面積就比報批的大了,售房的時候自然可以將價位提高不少。照安少甫的估計,開工後規劃局的驗線不過是走走形式,對方偏偏較了真。 喬果盡量做出輕鬆的樣子,安慰安少甫,「既然這樣了,就『做做工作』吧,安總是最會『做工作』的呀。」 「是啊是啊,該做的『工作』都做了,人家就是不鬆口。逼急了,我只好說,『你們也知道,劉市長對這個工程很關心』。沒想到規劃局的人當初就對這個項目有意見,這不,人家把球踢回來了,『那好,只要劉市長批個字,我們沒說的。』」安少甫把話說到這兒,忽然打住。只將目光定定地望著喬果,臉上似乎帶著笑。 「你瞧著我幹什麼?」 喬果脫口叫起來,「我早就對你說過了,劉仁傑那兒,我不去!」 喬果說這話是有原因的。 當初天時公司籌建天時苑,有三四處備選地段。現在的這個地方,是最佳位置。潢陽市附近有伏龍山和潢陽湖,湖光靈秀,山色宜人,原本只是假日乘車遊玩的去處。這幾年城市飛速發展,城區膨脹,潢陽湖也就傍在了城邊上。這麼好的環境,只要將住宅區蓋到湖畔的綠地上,環境本身就使得房產極大地增了值。看到這一點,開發商們全都擠著腦袋往裡鑽。然而,管理潢陽湖的那隻手把得很緊,天時公司做了許多努力也未能使市規劃局網開一面。後來,得人指點,安少甫才走了副市長劉仁傑這條道。 安少甫沒請客沒送錢,只送了一幅畫。 給副市長送畫這樁差事,是交由喬果去辦的。喬果把畫拿到手裡的時候,隨手打開匣蓋,往裡面看了看。挺新挺靚的一個錦緞匣子,裡邊卻放著一個泛黃泛黑的畫軸,瞧上去一點兒也不起眼。就是這麼一件東西,臨走前安少甫卻再三交待,一定要親手交給劉仁傑本人。 親手,本人——喬果牢牢記住了。 喬果用安少甫給他的號碼打通了電話,這才知道號碼是劉仁傑辦公室的。接電話的是秘書,約好了時間,要喬果第二天上午到辦公室來。翌日,喬果如約前往。喬果對接待她的秘書說,「我要見劉市長,這件東西要交給他。」 秘書說,「劉市長已經吩咐過了,東西交給我,有什麼事情給我說,我會向劉市長匯報的。」 喬果想了想,問道,「劉市長家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秘書只是笑了笑,好像沒聽著。喬果和秘書又纏了幾句,仍然無結果。想想安少甫的交待,親手,本人……喬果的心裡就躁起來,盤算著是不現在就離開,以後再想辦法。 喬果正在猶豫,忽然聽到走廊裡響起了腳步聲。那聲音沉重而平穩,嚓嚓嚓嚓,等那腳步聲來到了門邊,喬果下意識地抬起了頭。這樣,喬果就和一雙目光相遇了。 這目光是深邃的,猶如高速路上突然出現的過山隧道。那隧道似乎有一種吸力,讓人身不由已地向它移過去。就在喬果覺得有些恍惚的時候,一道亮光在那深邃中劃過,便倏而消失了。那情景,有些像強烈的陽光晃在疾速行駛的汽車的擋風玻璃上。 「劉市長——」 秘書從寫字檯後面站起來。 「這位是——」 劉仁傑是向秘書發問的,目光卻定定地望著喬果。 「她就是天時房地產開發公司的人。」 秘書的聲音規範得像是一本稿紙。 「哦哦哦,天時公司,小安,安少甫。」 劉仁傑頻頻地點頭。 「是的,劉市長。是安總派我來的。我是——」 喬果不失時機地遞上了她的名片。 「唔,小喬,小喬。」 接名片的是一雙大手,名片在那雙手裡猶如一隻嬌小的蝴蝶。姆指和食指小心地捏著蝴蝶的翅翼,做了一番觀賞之後,就像要留做標本似的,仔細地夾在了筆記本裡。 「來,小喬,請到這邊來。」 劉仁傑微笑著,向喬果頷首。 喬果就跟了過去。 劉仁傑打開自己辦公室的門,然後很有風度地讓在一邊,請喬果進。當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的時候,門也沉重地鎖上了。喬果環顧了一下辦公室的陳設,窗簾是厚重的,寫字檯是厚重的,皮沙發也顯得分外厚重。喬果挨近沙發,打算坐下。劉仁傑卻徑直進了裡邊的套間。 「到這邊來,小喬。」 喬果進去了。裡邊的套間鋪了一張大床,靠近窗子的位置擺了兩張單人沙發。窗子掩了白紗簾,給那套間平添了一份幽靜。劉仁傑坐下之後,拍了拍旁邊那張單人沙發,喬果就在那裡坐下了。 接過喬果遞上來的錦緞畫匣,劉仁傑一邊低下頭拉開畫匣的骨絆,一邊吟誦般地打趣,「小喬小喬,嗯,這個名字好。『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宮深鎖二喬』啊。」 隨著抑揚頓挫的吟誦,他那壯碩的身子在沙發中扭動了幾下。那沙發似乎不堪重負,竟發出了幾聲呻吟。此時,低著頭的劉仁傑離得很近,喬果甚至能夠看清楚他那刮得鐵青的連鬢鬍子的每個茬根。粗獷和儒雅如此微妙地混雜在這個男人的身上,讓喬果覺得有些怪。 軸畫很長,靠近牆角的位置上有一個紅木衣架,劉仁傑將它掛上去,捲著的軸畫就慢慢地向下展開。只見泛做褐黃色的宣紙上,立著一位古代仕女。那仕女玉容如雪,嬌眼似憂似愁,綺羅繡衣松垂著拂在地上,長長的袖子飄如雲霓。高高梳起的髮髻上,釵著珠翠步搖,纖細的手指間托著一支玉笙…… 劉仁傑一言不發,只將目光牢牢地盯在那軸畫上,他濃黑的眉眼間,看不出什麼表情來。喬果有些忐忑,莫非劉仁傑對這幅舊畫不中意麼? 「小喬,你去,你站過去。」 喬果不明白什麼意思,她按著劉仁傑說的那樣,站在了軸畫旁。 劉仁傑笑了,劉仁傑笑起來有一種雲卷雲舒般的暢意。「呵呵呵,妙,妙。你往這兒一站,真讓人分不清楚是畫中人走了下來,還是人走進了這畫裡面。」 劉仁傑的目光中透出一種熾烈,喬果頓時覺得臉上熱起來。 「小喬,謝謝你送來的東西。」 劉仁傑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那隻手彷彿在不經意之間落在了喬果的肩膀上。它落上去,就沒有再拿下來的意思。喬果穿的是一件又薄又軟的真絲連衣裙,那隻手好像就直接挨在了皮膚上。它很厚,也很沉,猶如一個擰不緊塞蓋的熱水袋,讓人感到濕漉漉熱乎乎的。 「哦,劉市長,我給你打開空調吧?這房間有點兒熱。」 小喬臉上掛著笑,快步向空調機那邊走,劉仁傑的那隻手也就滑落了下來。 劉仁傑沒有跟過去,他從容地站著,把目光又投向那幅畫。 「小喬,你知道這是一幅什麼畫嗎?你知道它是誰畫的麼?」 喬果搖搖頭。 「來來來,我來告訴你。」 劉仁傑又把那只潮濕厚重的大手伸了過來,像老師對心愛的學生那樣,像寬厚的長者對懵懂的孩子一樣,喬果纖細的小手被它拉住了。 「我先給你讀讀這個啊,『細雨夢迴清漏永,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恨恨,倚闌干。』你聽聽,你聽聽,何等的淒涼,何等的哀怨!」 劉仁傑一吟三歎,有板有眼地念著畫上的題句。他的聲音很渾厚,別有一種堅硬而又鋼韌的金屬音,喬果沒能聽進去那是什麼題句,她只注意到她的手被緊緊地捏在劉仁傑的右手裡,而且那同樣沉重潮濕的左手也伸了過來,隨著抑揚頓挫的吟詠,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她的掌心。那情形,就像在敲著木魚,擊著板鼓。 「小喬,這是李(王景)的『浣溪沙』。上半闕是『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李(王景)是誰知道嗎?是唐中主,是那個寫『問君能有幾多愁』的唐後主李煜的父親。荷花開敗了綠荷葉也衰殘了,綠水之間刮著讓人生愁的西風。它們都隨著時光一起憔悴衰老了,讓人不堪再看。小喬你想想,真是歲月無情,人生如夢啊。」 喬果連連點頭,盼著這番指教完了,對方能鬆開她的手。喬果悄悄地將手抽了抽,不料卻被對方捉得更緊了。 「小喬,知道這幅畫是誰畫的嗎?這是明朝仇英的畫作呀。明朝四大家,『沈文唐仇』,也就是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唐寅就是唐伯虎,後人都知道他,那是因為點秋香,唱戲的把唐伯虎唱出了名。其實呢,這四個人裡面,仇英的山水鳥獸和人物最出色,尤其是仕女畫……」 劉仁傑談興極濃,喬果的那隻手始終被他握在掌心裡。喬果幾次試著想悄悄地將手抽出來,卻全都未能如願。喬果不好硬來,只得由他捏著。喬果心裡緊張著,手被捏麻了,掌心也潮潮熱熱地出著汗。 喬果就這樣被拉著手,不知不覺地和劉仁傑並肩坐在了床沿上。如果劉仁傑拉著她的手,身子向後一倒呢?——喬果很果決地站了起來。「對不起,劉市長,你工作忙,不該多打擾。我走了。」 劉仁傑談得正高興,沒想到驀地被喬果打斷,不禁愕然地張大了嘴。他的臉上露出孩子氣般的失望,彷彿受了什麼大委屈。 儘管如此,劉仁傑還是親直將喬果送出了辦公樓的大門。站在台階前分手時,劉仁傑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很高興你來看我」第二句是,「我要是給你打電話聊天,你可別煩啊?」 喬果鬆口氣,連連點頭。心裡卻在說,我不是來看你,我是奉命送禮物給你的。至於後一句,喬果根本沒放到心裡去。一個副市長,有那麼多的事兒那麼多的應酬,打什麼電話聊什麼天兒,不過是順嘴說說的客氣話罷了。 喬果沒想到,從那之後,劉仁傑還真的給喬果打起了電話。那些電話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打來,沒什麼緣由沒什麼要義,還真是在聊。聊工作後身心的疲憊,聊他們那類人物之間的磨擦傾軋,還聊什麼心靈的孤獨呀寂寞呀……在靜夜裡,男人那厚重的聲音從話筒中傳過來,一喘一息都那麼清晰,似乎帶著濕乎乎的熱氣。那感覺,好像對方的嘴巴就貼在自己的耳朵上。於是,喬果就週身發麻,從心底升起一種怯懼來。 所以,喬果才會對安少甫聲明,「以後凡是劉市長那邊的事兒,別讓我去!」 喬果做出如此聲明的時候,安少甫也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過個中緣由。喬果當然不說。後來,天時公司拿到了市規劃局的批文,同意他們在潢陽湖區建天時苑。安少甫在粵海酒樓擺了一桌,答謝劉仁傑。劉仁傑喝多了酒,在半醒半醉之間,說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話。那句話是,「你別謝我,你謝小喬。這事要不是小喬來,我是不會辦的。」 安少甫是何等樣人,這樣的話一聽就透。所以,這回天時苑失火,安少甫就請小喬來相救了。 安少甫見喬果一口回絕,就端著酒杯站起來,苦著臉對喬果說:「小喬,你大哥剛才喝那三杯,是說話的酒。這三杯,是請你的酒。來來來,你看你大哥是怎麼喝的。」 說完,接連灌下三杯,這才抹抹嘴說,「小喬,咱今天把話說白了吧。你知道,劉市長就喜歡你去。」 喬果有些憤激地說:「按摩院那邊比我年輕漂亮的小姐多得很,花錢雇一個就是了。安總,你還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喬果的話裡,有對汕頭之行的暗示了。 安少甫的神情也有些激動,「小喬,難道你還沒有看出來,這一向我對你是很敬重的啊!」 喬果聽出來了,安少甫完全明白她的暗示。從這個對她曾經有過非份之想的男人口裡,說出對她敬重的話,不能不讓她感動。於是,喬果歎了口氣,說道:「我是不會讓劉仁傑滿意的。你讓我去,就不怕我把事情弄砸了嗎?」 安少甫聽出喬果鬆動的意思了,連忙接道,「我相信,你並不想讓咱們公司砸了吧?」 「當然,砸了對我有什麼好處。」 「好,這就是咱們之間的共識了。有了這共識,就會有共同的行動。小喬,我不為難你,就讓你送一件禮物去,像上次那樣,坐他個十幾分鐘半個小時,然後拍拍屁股走人。我就不相信,十幾分鐘半個小時就會把自己砸進去,我手下的業務經理難道就這麼沒本事?」 喬果噗哧一聲笑了,「行了,安總,你說送什麼禮物吧。」 「啥禮物,待會兒就知道。我給朋友說好了,八點半讓他送到這兒來。」 安少甫說完,看了看表,「咦,這小子不守信用,怎麼還不來?」 安少甫的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口有人說,「安老闆又在背後損人是不是?誰不守信用了——」 喬果抬頭看,只見包間的門被推開,服務小姐領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本書來自Nordfx書庫) 第二章:最相思 服務員領進包間的這個男人,長得精精瘦瘦,臉色黑中透紫,有一種格外不同的潤澤。彷彿那不是臉的膚色,而是別的什麼。究竟是什麼,喬果一時也弄不清。喬果這樣看著對方的時候,那人也定定地看著她,竟然忘了包間裡的主人安少甫。 「喂喂喂,愣著幹什麼?坐下嘛。」 安少甫笑著,拉著那人坐下。安少甫這才介紹說,「盧連璧老兄,『奇玉軒』的老闆。喬果,我們公司的業務部經理。」 喬果知道「奇玉軒」這家玉器店就開在潢陽大道上,離這裡並不遠。喬果說,「盧老闆,來晚了,罰三杯!」 說這話的時候,喬果的目光仍舊下意識地盯著對方的臉。 盧連璧說:「我可是沒來晚啊,是少甫安排我這個時候來的。少甫,你做證。」 「對,對。」 安少甫點著頭,「是讓他這個時候來。」 「不過嘛,喬小姐的酒,我不能不喝。」 盧連璧一邊說,一邊灌下了喬果斟的酒。 那杯酒落了肚,盧連璧全然不覺滋味。盧連璧不是沒有見過女人,可是象眼前這個猶如仕女畫一般的女子,盧連璧還是頭回見到。喬果細眉彎眼,嫩頸粉腮,端端正正地坐在對面,身後是那面題了詩的牆。「最相思」三個字,正巧襯在她柔軟的髮際間。盧連璧心裡「格登」地勾了一下,這女子,還真能惹人相思呢。 安少甫瞇著眼說,「盧老闆,看什麼呢。」 盧連璧說,「看這幅字。這幅字寫得好。」 安少甫說,「是人好吧?」 盧連璧大笑,「當然當然,人也好。喬小姐看上去,真像個玉美人啊。」 類似的話,喬果平時聽得很多,她從來不曾在意。然而今天從這個男人口中聽到,不知道為什麼臉上竟有點兒發熱。 安少甫擺擺手說,「行了行了,你這個玩玉的,張口閉口離不了一個玉字。怎麼樣,我要的那件東西帶來了麼?」 「好不容易才給你搞到。瞧瞧,就是它了。」 盧連璧說著,將隨身帶來的黑皮軟包打開,取出一個黃燦燦的錦盒。 錦盒不大,也就是尺把長的樣子,掀開盒蓋,只見襯墊上有一塊東西被紫紅色的軟緞包裹著。安少甫伸手將軟緞打開,一個形狀奇特的石頭就露了出來。那石頭望上去有幾分像牛角,也有幾分像竹筍,石身古舊乾燥,朝著燈光一迎,就透出朦朧的微明,並且有若紫若烏的斑塊似沁似浮著。 安少甫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喬果好奇,也伸手來摸。摸在手裡,感覺到一種別樣的光滑溫潤,宛如靈泉應手而出。喬果禁不住叫道,「哎喲,它怎麼像是活的呀!」 聽了這話,兩個男人互相對望了一眼,然後撲哧地笑了。那種笑聲裡,有一種會心,有一種默契,還有一種曖昧。 男人們的這種神情,讓喬果有一些惑,還有幾分惱。她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寶貝呀?」 「玉筍。」 盧連璧說。 「玉筍?做什麼用的?」 盧連璧望望安少甫,安少甫就淡淡地回答說,「古玩嘛。」 說著,將那東西收好,重新放回了錦盒裡。 喬果撇撇嘴,臉上露出幾分不悅。盧連璧看在眼裡,就機敏地轉個話題說,「喬小姐戴上這種項鏈,很好看吶。」 喬果說,「謝謝。」 盧連璧說,「可惜呀,不是真正的祖母綠。」 喬果說,「盧老闆是內行,什麼能瞞過你的眼睛?」 盧連璧笑笑說,「喬小姐回頭到店裡來玩,我送給你一條真正的祖母綠。」 喬果覺得這不過是一句應酬話,也就隨口應承道「說話算話?改日我可是登門去拿啦。」 兩人說話的時候,安少甫已經將錦盒收進了一個提袋裡,然後向喬果交待,「小喬,已經和劉市長聯繫好了,他在下面檢查工作,住在燕丘賓館。明天一大早,我讓公司那輛富康車把你送過去。」 喬果點點頭。 安少甫還要和盧連璧一起再喝幾杯酒,再聊一聊閒話,喬果就先起身離席了。喬果打開包間的門,正要往外走,忽然覺得後背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喬果轉回身,一下子就看到了盧連璧那灼灼如火的目光。 等喬果回到家裡的時候,丈夫阮偉雄已經將寧寧哄睡了。夫妻倆坐在寧寧床邊,一邊欣賞兒子的睡態,一邊聊閒話。喬果像往常那樣,把今天經過的那些事都倒出來,講給丈夫聽。她講了安少甫在哪家館子請的客、點了些什麼菜,講了公司遇到了什麼難處,安少甫為什麼特意要請她,還講了明天一早,就要趕到燕丘賓館去見劉仁傑…… 喬果什麼都講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講盧連璧。 阮偉雄默默地當著聽眾。等到喬果住了口,阮偉雄才說,「看來明天是一定要去見劉仁傑了,你心裡怕不怕?」 「怕,」 喬果說,「我只要想想他的眼神,心裡就發毛。」 「我告訴你,其實男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 「這話是什麼意思?」 「喬喬,你知道四道防線嗎?」 喬果茫然地搖搖頭。 「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阮偉雄故意皺起了眉頭,「你連四道防線都不知道,對於你來說,男人當然就可怕極嘍。」 喬果噗哧一下笑出了聲,她搗搗丈夫的腋窩說,「得得得,別賣關子了。快給我講講那四道防線吧。」 「這第一道防線嘛,說的是手。女人的手,是不能讓男人摸的。女人是島男人是船,你是你,我是我,彼此原本是毫不相干的。男人靠上來,一拉住手,就登陸了,就有了發動進攻的灘頭陣地。」 喬果聽了,不覺垂下眼皮。她想起劉仁傑拉住她的手,不肯松放的那個樣子。這麼說,劉仁傑已經登陸了呀! 於是喬果連忙問,「萬一被人家抓住手呢?」 「沒什麼說的,甩掉它。」 「如果不能甩呢?比如說,硬甩不大好——」 「那就在心裡就想一些犯噁心的事,想他那隻手很噁心。」 「對對對,」 喬果開心地笑了,「嘻嘻,我就想,那是豬蹄子!」 「好,一直這樣想著,自己的心就不會亂。」 「那,第二道防線是什麼?」 「不能讓男人摟男人抱。如果小手讓人拉住了,你又沒掙脫,男人順手一牽,你就會倒進男人懷裡,被他摟住抱住了。」 喬果設想著那種情景,然後認真地說:「如果發生這種情況,我就使勁兒推他。要是不能推,我就閉上眼睛想:討厭死了討厭死了,抱住我的是個面口袋,是個米口袋!……」 「嗯,不管怎麼說,還是不能讓人家摟住抱住的。有的男人就是這樣,你要是板起臉生氣了,他就會說,開個玩笑嘛,然後鬆開你。如果你的態度不堅決呢,他就向第三道防線進攻了。」 「第三道防線是什麼?」 「是親吶,是吻吶。」 「哼,我才不那麼傻呢。我偏過頭,閉上嘴,讓他親不著。」 喬果歪著腦袋樂,「我心裡就想:那是個髒抹布,想蹭我的嘴呢。」 阮偉雄不出聲地看了看喬果,然後開口說,「不說了,睡吧,不早了。」 喬果說,「哎,還沒有講第四道防線呢。」 「不用講了。」 「為什麼?」 「要是由著人家一道一道攻進來,最後就該摸上身和摸下身。那這第四道防線,只怕是守不住,也不想再守了。」 聽了這話,喬果忽然沉默起來。她的身體下意識地蜷縮著,向丈夫的懷裡偎。 「其實男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阮偉雄說的這句話,喬果此時才模模糊糊地明白了。 喬果在心裡還真的有點兒怕她自己了。 第二天,公司的富康車準時來接喬果。司機開車上了高速路,喬果就坐在後座上不住地發呆。她心裡又是硝煙又是炮火的,預演著一場一場攻防戰。第一不能讓劉仁傑拉她的手,拉住手了該怎麼辦;第二不能讓他摟住了,摟住了該怎麼辦;第三不能讓他親,硬要親的時候又該怎麼辦…… 喬果將那些可能出現的情景全都調至眼前看了又看,看得喉嚨發乾,手心潮乎乎地直冒汗。 正午時分,喬果趕到了燕丘賓館。接待人員告訴她,劉市長被鄉政府留住在下面吃飯了,不能回來。按他的吩咐,賓館已經給喬果安排了休息的房間,請喬果房間裡等。喬果想,鄉政府留領導吃飯,也就是吃到二三點鐘吧,下午總該回來的。於是,喬果就和司機用過午餐,然後在燕丘賓館休息了。 可是整整一下午過去了,劉仁傑並沒有露面。黃昏時分,來了一輛桑塔納,說是劉市長已經去了金蟬山莊,這車是派來接喬果的。 喬果一打聽,金蟬山莊離這裡有七八十公里,她的心思就亂起來。劉仁傑一變再變的,是不是做了什麼套兒?想了又想,喬果還是坐劉仁傑的車走了,公司的這輛富康車也沒讓回去,就在燕丘賓館等著喬果。 桑塔納載著喬果走上盤山公路的時候,夜幕已經完全降了下來。黑黝黝的山影像一個無從辨認的怪獸,讓人難以捉摸。四周都是深幽幽的黑暗,唯有汽車的大燈亮著,那束燈光在黑暗的擠壓下,彷彿在可憐巴巴地伸長脖子,吃力地喘息。 汽車上到半山腰的時候,終於看到燈光了,那些燈光星星點點地散落著,顯得有些微不足道。等到汽車開近了,才覺出它們的明亮,它們的輝煌。金蟬山莊是由幾處不算大的建築組成,做為主建築的小樓由一串串綵燈勾出了輪廓,猶如一個登台的演員佩了許多亮光閃閃的飾物。 桑塔納剛停穩,就有人迎出來,說是劉市長在餐廳等著,客人來了請直接上餐廳。 喬果被人領著,沿著樓梯往上走。那是木樓梯,鋪了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就覺得自己變成了貓,腳下無聲無息輕輕軟軟。二樓的餐廳客人不多,喬果被領進一個包間,那人就退了出去。 「哦,小喬,又見到你了——」 沒容喬果反映過來,喬果那隻手就被劉仁傑握進了掌心。握過了,晃過了,應該鬆開,可是那隻小手仍舊被劉仁傑攥著,他就那樣拉著喬果,讓她坐在了身邊。喬果心裡亂糟糟的,完了完了,一上來就被抓住手,破了第一道防線,接下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包間裡只有劉仁傑和喬果兩個人,涼菜和酒水都擺在桌上,卻沒有動,只是煙灰缸裡有幾個新煙蒂。劉仁傑顯然心誠,真的在等。 「清閒是福,人生難得偷閒啊,」 劉仁傑感歎著,「小喬,今晚你來了,咱們可以好好說說話。」 既然說話,喬果就把話題往來意上引,「劉市長,我們公司派我來——」 「不急不急,你們公司的事,咱們吃完飯再說。」 劉仁傑擺擺手。 喬果只得由著他,聽他絮絮地講那些勞累,講那些爭鬥,講那些苦惱孤獨之類的話。喬果的心裡卻盤算著,如何掙脫那隻手。喬果想,反正是要吃飯的,要拿筷子要拿酒杯,你還能老是佔領著我的這隻手麼? 「小喬,來,咱們倆乾一杯。」 劉仁傑的那隻手果然鬆掉了,他給喬果斟上了果汁。 喬果長長地鬆口氣,笑著將面前的果汁端起來,深深地啜了一口。 「你瞧你瞧,你喝果汁我喝酒,咱們不平等哦。可這是我情願的,什麼事情都要兩廂情願才好,你說對不對呀?」 「對,對。」 喬果點頭的時候,看到劉仁傑的手又大模大樣地開過來,壓在了她的手背上。然後,他就那樣說著、拍著、攥著,喬果卻只能眼睜睜地看。唉,總不能把手放在桌子下面吧?喬果無奈地想,第一道防線對於劉仁傑已經不復存在了,彷彿喬果的手是他的海外領地,他可以可以隨時停靠,隨時錨泊。 喬果索性橫下心來想:好呀,你就來吧,你就拍吧,你就摸吧,你不就是一隻豬蹄子嘛!這樣想著,手裡的感覺就變得髒、變得膩,胃和喉嚨那裡就想翻著打嗝。喬果在心裡惡意地笑著,豬蹄子,豬蹄子,豬蹄子——可是劉仁傑的神態是溫情的是真執的,喬果又有些過意不去了。不管怎麼說,是人家幫你把項目搞成了,辦了那麼大的事,不就是摸了摸手麼?…… 喬果心不在焉,吃得也就無滋無味。 劉仁傑感覺到了,他關切地問,「怎麼了小喬,不舒服。」 「累了。不想吃。」 「那咱們就不吃了吧?我在控制飲食,也不能吃多。」 喬果望望對方又高又胖的身體,舒了口氣說:「劉市長,安總讓我給你帶了一件東西——」 「等一會兒,咱們有時間。」 劉仁傑截斷了喬果的話,他似乎猜出了喬果的心思:想找個機會把禮品交給他,然後就走人。 「小喬,這個山莊的飯菜一般,可是這裡的溫泉泳池很不錯。你不是累了麼,咱們去泡一泡,最解乏。」 喬果的心往下一沉,趕快說,「對不起,劉市長,我怕沒時間游泳了。公司的事兒挺忙,今晚我還得趕回去。」 「沒關係,公司那邊嘛,我給小安打個電話。你在這兒住一夜,休息休息,明天咱們一起回。」 果然不錯,這就是劉仁傑做的套了!想想等一會兒要穿著泳衣陪劉仁傑嬉水,想想夜深人靜之時孤零零地宿在這個陌生的山莊,隔壁房間(或許是套間,或許就是同一個單間呢!裡躺著一個居心叵測的男人……喬果就禁不住心亂如麻。可是,喬果無法拒絕,她只能先聽從劉仁傑的安排,走一步看一步了。 溫泉泳池是全封閉式的,屋頂呈圓穹形,泳池也是圓的,全然不同於那種競賽用的長方池。慶幸的是池中還有些泳客,倘若只有他們兩個人,那就像是守著家中的大浴缸在泡澡了。更衣室裡擺放著一排排帶鎖的鐵皮櫃,喬果進門時領到了一個帶鑰匙的號牌。挨著鐵皮櫃擺放了一排連椅,供更衣者落座。 劉仁傑已經為喬果備好了泳衣,是那種艷紅的顏色,猶如跳蕩的火。喬果抽出來看的時候,像是被火燙了一下。三點式!——上面那件比她的胸罩還要緊瘦,下面那件比她的內褲還要窄小。穿上這樣的泳衣,劉仁傑想看些什麼,想摸些什麼,也實在是太方便了。 沒辦法,喬果咬咬嘴唇,只好穿上。 換上泳裝的喬果從更衣室裡走出來,遠遠地就看到泳池中高高地舉著一隻手,那是劉仁傑在招呼她過去。喬果慌慌張張地來到池邊坐下,正想往裡水裡跳,劉仁傑就游了過來。他那魁偉的身體將水攪得嘩嘩作響,猶如一隻猛不可擋的長吻鱷,要來啃咬喬果的腳趾。喬果叫了一聲,一頭扎進水裡,急急忙忙地向前游。 游了幾下,喬果回頭看,劉仁傑的大腦袋就在水面上浮著,眼睛亮亮地望著她。 「好哇,你游,你游。我追你,咱們比賽。」 劉仁傑興致勃勃地說。 喬果本能地想要擺脫他,喬果用足力氣,拚命向前。然而那響亮的水聲始終不即不離地跟隨著她。喬果很快就明白,在游泳上她根本不是劉仁傑的對手。沒過多久,喬果就覺得累了。 被人追逐是一件足以讓人精疲力盡的事。身後有物的念頭沉甸甸地壓著喬果,這種精神上的負重讓喬果不堪,於是喬果只好試圖用體力的掙扎來擺脫。這樣,喬果就無可避免地付出了精神和體力的雙重代價。 而那個追逐者呢,他是悠遊自在的。他並不企圖超越,他只是不慌不忙地跟在喬果的後面,看著喬果緊張地掙扎,看著喬果徒勞地努力。他時而游到左邊來了,他的頭潛在水裡,從左邊那個方向看著喬果,喬果覺得她的左乳、左臀和左邊的大腿都有一種異樣的觸感。時而,他又游到了右邊,讓喬果的右乳右臀和右邊的大腿隱隱地覺得剌熱。 讓喬果最感恐慌的還是劉仁傑跟在她的後面。喬果游的是蛙式,在蹬夾水的一瞬間,她的雙腿必然張開,這樣一來,潛在水裡的劉仁傑就能直直地看進去,像在看著一扇開啟的窗戶,一扇開啟的門。 一種委屈,一種憤慨漸漸地在喬果的心底升起。自己這個樣子像什麼?像一條困在玻璃缸中,任人觀賞的金魚! 想到這兒,喬果堅決地停了下來。 「怎麼不游,累了?」 劉仁傑在喬果的身後停住,慣性使他靠上來,嘴裡噴出的水珠幾乎濺在喬果的臉上。 喬果躲閃了一下,然後慢慢地走到池邊。喬果靠在池邊上,想喘口氣兒。劉仁傑也過來了,肩膀挨近她,身子也靠在池壁上。這樣,他們倆看上去就像公園裡背倚大樹的一對情侶。 喬果感覺到她的手又被劉仁傑緊緊抓住了。 「不舒服嗎?上去坐坐,喝杯飲料。」 劉仁傑說。 喬果搖搖頭,她不想坐到那些白色的沙灘椅上,在水中可以多一些安全感。喬果下意識地望望池水,旁邊那個脹鼓鼓的胴體是劉仁傑的。池水似乎將它放大了,望上去就像是一個泡發了的魷魚。 喬果想,她自己的身體一定也是這個樣子。於是,喬果就希望泳池中的水能變得渾濁一些,變得不那麼透明就好了。 「喲,你這兒是什麼?——」 劉仁傑口到手到,嘴裡說著,手已經落到了喬果的右背上,「這是顆黑痣呀,像只大眼睛。」 像一隻蟲子掉下來,在喬果的皮膚上搔爬。異乎尋常的癢感和莫名的緊張一起剌激著喬果,她差一點兒就要叫出聲。 那是劉仁傑的右手臂,它從喬果的後背環圍過來。這樣,喬果事實上已經被他抱在了懷裡。喬果晃晃身子做出暗示,想請背上的這隻手離開。這隻手會意了,它在那黑痣上著力地撫了一下做為告別,然後順勢滑下來,牢牢地停在了喬果的右腰髖上。 喬果心裡一陣陣發虛,是的,被抱住了,被摟住了,這是第二道防線了。第三道是親,是吻。他會做嗎?——喬果環視了一下周圍,池畔和池中都有擁吻的男女。會的,劉仁傑也會這樣吻她,她聽到了劉仁傑粗重的呼吸聲,那聲音就在耳畔響著。喬果下意識地偏過臉看,於是就遭遇到了劉仁傑的目光,那目光是熱烈的,而且——很溫柔。 喬果由他這樣虛虛地摟著,喬果沒有掙扎,這種場合掙扎不得。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時間、地點,按部就班。一個副市長,這點兒工作還能安排不好?下一步,就是在山莊住下來…… 喬果望望牆上的電子鐘,將近十點了。此時不離開,今晚就走不成。 逃!——這個字一露出來,就像吐出的口香糖一樣,牢牢地粘在喬果的腦袋裡,再也摳不掉。找個借口,從池子裡出來,然後更衣,然後……可是,安少甫要送的禮品怎麼辦? 可以把東西留下來,請人轉交。對,可以托服務台轉交嘛! 不再細想,顧不了那麼多了。喬果轉過身,雙手一撐,身體就離開了泳池。 「小喬,你到哪兒去?」 劉仁傑在水裡望著她。 喬果笑著,用手指豎起個「1」表示要去衛生間。劉仁傑揚揚手,目送著她離開。喬果不慌不忙地走,從從容容地走,等她一走進更衣室,立刻飛快地打開存衣櫃上的鎖。來不及沖洗了,喬果擦乾身子,三下兩下就穿好了衣服。該拿提包了,她的手往裡伸,裡邊卻是空的。 咦,提包哪兒去了? 喬果把手更深地探進去摸,摸到了盡頭處的隔板。喬果不相信,勾下腦袋往裡看。 空的! 喬果的心頓時懸起來。不對呀,櫃子上了鎖,衣服都在,提包不可能被人拿走呀。莫非沒有放進去? 這樣想了,喬果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旁邊的連椅。似乎想起來了,換泳衣的時候,她在這裡坐過,黑提包可能放在了連椅上。她被那三點式泳衣嚇住了,戰戰兢兢地往外走,沒顧上再察看一眼連椅。 「小姐,你看到這裡有黑提包嗎?是一個這樣的黑提包——」 喬果向服務小姐比劃著。 小姐搖搖頭。 「放在這兒了,我記得。會不會,被什麼人收起來。」 喬果有些語無倫次。 「顧客的衣物,都應該在衣櫃裡鎖好。貴重物品,可以交給我們保存。」 小姐宛轉地表達著要喬果自己負責的意思。 沒什麼希望,如果皮包真是被人拿走,那人是不會送回來的。既然丟了,又有什麼辦法,不就是那麼一塊石頭麼。管它呢,當務之急還是先離開這裡! 喬果從溫泉泳池的更衣室跑出來,來到山莊的總服務台。 「小姐,請問山莊有出租車嗎?」 「山莊的下山班車每天早晨七點半從這裡發第一趟,第二趟是晚上六點半。要坐班車,只能明天走。不過,停車場上經常有來往山莊的個體出租車,你可以去看看。」 「謝謝。」 喬果來到主樓外面的停車場,看到車場裡大大小小的也停著十幾輛車。然而喬果找了又找,卻沒有發現一輛是出租。守車場的老人告訴她,剛剛開走了一輛旅行車,要是早來一步,就可以捎她走。 喬果沮喪地坐在了噴水池畔的石護圈上。灰色的大理石毫無同情之心,逕直將寒意順著脊骨送上來,一直爬上肩胛骨。喬果打個噤,把身子縮攏成一團,呆呆地望著那條下山的路。幾盞白熾燈將路面照亮了短短的一截,望上去就像是一個跳板。跳下去就是漆黑幽深的大山,它會一口吞沒你,將你淹得無影無蹤。 怎麼辦?返回更衣室重新換上泳衣,然後再回到泳池裡,對劉仁傑說,對不起,我耽擱的時間長了一點兒……這太可笑,也太可悲了。 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忽然聽到後面傳來一陣汽車駛過的聲響。是那種送食品的專用冷藏車,前面是寬大的車頭,後面是四四方方的密封貨櫃。那輛車猶如一座小房子,正從主樓的背後慢慢吞吞地開過來。 「喂,師傅師傅,請停一停。」 喬果揮著手,攔在車前。 車停住了,司機探出腦袋問,「什麼事兒?」 喬果看清楚了,駕駛室裡除了司機之外,還坐著一個大胖子。雖然有些失望,但喬果還是要試一試。「能捎上我走嗎?我想搭搭你們的車。」 「不行不行。」 司機搖搖頭,用調侃的口氣說,「你瞧,是讓你坐後面,還是讓他坐後面?」 汽車沒有熄火,只要一加油,就可以甩下她逕自開走。司機身邊的大胖子沒有說話,只顧用胖起來的眼睛睃著喬果。 喬果咬咬嘴唇,「可以擠一擠嘛。」 胖子的目光亮了亮,喬果連忙迎著那目光笑。她要盡力顯得嫵媚一點兒。 「帶我到燕丘,我按出租車的雙倍價給你們付錢。」 「讓她上來吧。」 胖子說。 車門開了,喬果鑽進了駕駛室。 第三章:昆吾刀斑沁玉 如果不將節假日計算在內的話,每天下午的六點鐘左右,都是潢陽大道兩側的商家們做生意的最佳時間。下班的人們從潢陽大道路過,每每被那些亮起來的玻璃門和櫥窗所吸引,就會順便走進去看看。處在潢陽大道黃金地段的「奇玉軒」當然也不例外,六點以後,店裡就會熙來攘往,客進客出,正是賺錢的好時候。 「奇玉軒」的老闆盧連璧低頭看看表,已經五點半了,他該換換衣服,到網球館去。盧連璧喜歡打網球,相識的幾個球友都是在下班之後才到網球館活動,盧連璧也就選定了這個時間。 盧連璧穿上運動衣,正準備換那件運動褲,妻子羅金鳳推門走了進來。妻子說,「連璧,今天你就不能不去?等一會兒店裡就該忙了,松鶴賓館的人還要來看貨談價,三四萬塊錢的生意,你就不放到心上呀。」 盧連璧說,「店裡由你當家,由你做主,我最放心了。」 羅金鳳生氣地皺著眉說,「好,你不在乎店,你總在乎你女兒吧。我守在店裡招乎生意,丹琴誰去接?」 「小趙唄,讓小趙去就行了。」 盧連璧一邊說著,一邊將西褲脫下,把運動褲套在了腿上。 「噢,派個小夥計去,你就不能去接接女兒呀?」 羅金鳳惱了,一隻手扯住運動褲腳,一隻手扯住那件換下的西褲腳,拖著就走,「玩兒,玩兒,你光著屁股去玩兒吧!」 「噹」的一聲,西褲腰帶上掛的那柄昆吾刀在地上碰響了,盧連璧心疼得連聲嚷,「瞧你瞧你,把爸留下的寶貝兒給碰壞了!」 聽丈夫提起老人,羅金鳳眼圈紅了。「連壁,要是爸還活著,能讓你這樣嗎?」 「奇玉軒」這個店,原本是開在老家水目鎮的。水目鎮旁邊有一架水目山,水目山出產一種水目玉。此玉晶瑩如水,取一塊玉料剔淨了,對著陽光迎去,就會看到那玉中水動波流,亮閃輝映,一如女子的俏眼。水目山不大,水目玉不多,此玉也就以稀為貴了。盧家祖祖輩輩都是玉匠,在盧連璧兒時的記憶裡,家中曾經有過兩架木製的玉料加工機。它們象老式織布機一樣,是用腳來踏的。一架用來解料,可以拉大型。另一架可以研可以磨可以鑽,用來做細加工。等盧連璧稍大一點兒,這些舊物都淘汰了,換了電動的珠寶玉石雕刻磨床,各式的金鋼砂夾具一應齊備,沒有什麼活兒不能做,沒有什麼玉料不能對付的。 要說祖傳的玉加工器具,留給盧連璧的只有這把昆吾刀了。 這刀長及一掌,寬僅二指。在黑暗中是白的,在白日裡卻又泛著幽藍。父親用它來雕玉時,必先打開一個翠玉小瓶,從裡邊挑出一點蛤蟆肪,薄薄地塗在玉料上,然後才下刀。蛤蟆肪由蛤蟆身上熬製,許多的蛤蟆才能熬出很少的一點肪脂,此物也就十分珍貴。玉料上塗了蛤蟆肪,下刀時就有一種別樣的潤澤,不滯不澀,游刃自如。祖輩的這種手藝,費時費力,外人早已棄用。父親也只是逢到局部的精細加工,才偶而一試。盧連璧兒時覺得這刀這油好玩,時常拿來亂塗亂刻,不知不覺中,也就養成了習慣。碰到玉器細部的活兒,常常操用此刀。及至父親過世,昆吾刀成了家傳之物,盧連璧就讓人做了一個皮鞘掛在腰間,就像如今世人吊在皮帶上的??機一般,須臾也不離身了。 當年盧連璧的父親在世時,並不願意將「奇玉軒」從老家水目鎮遷至潢陽。老人曾經私下對兒媳說過,「連壁這孩子不是愛玉,他是玩玉。我算把這孩子看透了,他骨子裡只有一個字,玩兒。」 盧連璧到了潢陽,果然將玩兒性顯露。先是保齡球、後是卡丁車,接下來迷上了網球。雖然他愛玩兒,憑心而論,生意做得也還不錯。但是要讓妻子講,他如果把玩兒心收一收,「奇玉軒」完全可以做得更大。 盧連璧表面上天馬行空,我行我素,其實心裡還是很在乎妻女的。老婆眼圈一紅,盧連璧就軟,連連說:「好啦好啦,丹琴我去接,我去學校接丹琴還不行?」 丹琴在市一小上四年級,盧連璧開著自家的三星車在校門口等了不一會兒,校門就打開了,孩子們排著隊往外走。盧連璧不住眼地盯著看,望見女兒盤在頭頂的小髮髻和那個玉步搖了(那是別的孩子都不會有的)盧連璧捺了一聲喇叭,喊道,「丹琴——」 丹琴聞聲跑過來,像隻貓一樣敏捷地鑽進車裡,興沖沖地說:「爸,你來接我回家呀?」 盧連璧說,「先不回家,跟我去網球館。」 「噢,打網球嘍!」 丹琴拍著小手歡呼。 盧連璧故意板下臉,「爸爸打網球,你在旁邊寫作業。」 體育場的網球館原本是用來訓練專業運動員的,體育場為了廣開財路,在訓練之餘,也對外界的網球愛好者限時開放。盧連璧帶著丹琴走進網球館,球友們就紛紛和他打著招呼。三號場上那個穿黑阿迪達斯的是鄧飛河,蜂腰寬背,長胳膊長腿,望上去格外矯健。與鄧飛河對陣的是一個窈窕女子,等待接球時一蹦一跳的,桃紅色的網球裙就一開一合,猶如長腿鴕鳥用短翅拍打著屁股。那女人臉盤的輪廓看上去極好,待走到近前,才發現已經讓歲月憔悴了,面部顯得太白了一點兒,缺少血色。 盧連璧站在那裡,叫了一聲,「嗨,弟弟——」 然後望望那女人,又向鄧飛河擠擠眼。 鄧飛河會意地笑了,那笑裡有一種何足掛齒的自得與自滿。 鄧飛河算得上是盧連璧的密友,兩人吃在一起玩在一起,幾乎無話不談。鄧飛河二十八九歲了,仍舊是單身貴族,活得無牽無掛,瀟瀟灑灑。他身邊女人不斷,有意思的是,那些女人總是比他大,而且差不多都是結了婚的。這些女人每每親暱地稱他小弟,於是他就有了一個「弟弟」的綽號。 球場的邊上有一些長椅,盧連璧安頓了丹琴在那兒寫作業,然後他就站在場邊看鄧飛河與那女人打球。女人顯然只是初學,需用雙手抱著球拍,彷彿不堪其重。擊球時雙臂使足了勁兒掄,儼如鐵匠使著大錘。有了盧連璧這個可疑的觀眾,那女人越打越不自在,最後終於停住手說,「鄧老師,你們打吧,我累了,想休息休息。」 於是,盧連璧上了場。你吊我拍,你扣我殺,來往幾個回合,都是鄧飛河佔著上風。盧連璧就逗他,遠遠地站在底線上喊,「哎,弟弟,有了觀眾你就來情緒呀。」 鄧飛河怕那女人難堪,討饒似的說,「別喊別喊,快打快打。」 女人看在眼裡,索性鮮明出立場來,只要鄧飛河得球,必定拍手掌喊加油,那聲音既脆且甜,讓盧連璧聽著心癢心焦。於是,盧連璧就鼓起孤膽英雄心,每球必扣,欲要煞住對方,怎奈那些球不是出界,就是觸網,直輸得鄧飛河都替他不好意思了。 盧連璧又一個狠抽,將球打在網上,然後滴溜溜地在網下滾。鄧飛河好心去撿,正巧盧連璧自己也到了網前。兩人湊近時,盧連璧悄悄說,「弟弟,在哪兒又找了個姐姐?」 鄧飛河噓著說,「別亂講,小夏是讓我教她打球的。」 爸爸孤軍作戰,丹琴當然要來支前。她扔下作業本,先當啦啦隊。看到爸爸老是撿球,就貓下腰,冒著來來去去的飛彈,鑽在網下撿球。撿了一會兒,覺得不過癮,就伸出小手嚷嚷,「爸,把球拍給我,我打——」 小夏這女人見了,笑著對鄧飛河說:「鄧老師,看你那身汗,快歇歇吧。」 嘴裡叫的是老師,口氣卻像個大姐姐。 鄧飛河真像個聽話的小弟弟,立刻收了拍子,對小姑娘說,「丹琴,拿著,接叔叔的班。」 鄧飛河把球拍交給丹琴,然後退到場邊。小夏迎過來。先遞上的是毛巾,讓鄧飛河擦了汗,然後又「哧」地一聲打開可樂罐,送到他的手裡。盧連璧眼巴巴地望著那份體貼,心裡竟隱隱地生出妒意來。 鄧飛河有小夏在場外陪著,盧連璧也有了女兒在場內相陪。小女兒哪裡會打什麼網球,她胡亂劃拉著,弄得盧連璧四下跑動著去撿那些亂跳亂滾的球。球劃拉得越遠,爸爸跑得越是喘粗氣,小女兒就笑得越開心。 鄧飛河說,「盧大哥,你可是累壞了!」 盧連璧卻說,「累壞了好啊,當爸爸的情願。這個世界上誰能累著我呢?還不是我閏女!」 玩了一會兒,小夏要走,鄧飛河也就呆不住。和盧連璧道了「再見」兩人就相攜而去。盧連璧以目相送,只見小夏走起來娉娉婷婷,風度極好。看著看著,盧連璧眼前就變得恍惚了,先是有了那面題了詩的牆,接著就有了「最相思」三個字下面的臉龐,彎眉細眼,嫩頸粉腮,猶如仕女畫一般。 盧連璧記得那名字:喬果。 喬果早上起了床,就想給劉仁傑打電話。 打不打電話給劉仁傑,喬果和丈夫阮偉雄反覆商量了又商量。喬果說,「不打不行啊。說是給人家送禮品呢,結果沒有給人家,總得有個說頭吧。」 阮偉雄點點頭說,「是啊是啊,喬喬,那就打。」 喬果手摸住話機,想了想又說,「還是不打好,反正明天就要找那個盧老闆,再買一個送過去。這時候打電話,我得解釋呀抱歉呀,他呢,也少不了羅索。煩。」 阮偉雄又點點頭說,「是啊是啊,喬喬,那就不打吧。」 喬果把電話機推到一邊。她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又轉回來。「不行,還是得打,東西沒送到,安少甫要是向劉仁傑問起來,就糟了。」 喬果撥通劉仁傑的手機,說出自己是誰,聽筒裡忽然沒了聲音。喬果「喂喂」了幾聲,對方依然沉默。喬果心裡想,得,人家是個副市長呢。什麼也不說就不辭而別,人家能不生氣嘛。 心裡這樣想著,嘴裡就脫口說道,「生氣了?對不起——」 聽筒裡即刻傳出了那個渾厚的聲音,「我不是生氣,我是高興,『漫卷詩書喜欲狂』啊。平常,都是我給你打電話,今天呢,你給我打電話了。」 喬果舒口氣,接著說:「昨天晚上,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手機——對,忽然接到家裡電話,是那個,孩子病了,我得趕回去——」 話說出來,喬果自己都覺得太勉強。 「小喬,你不用說這些,我都明白。其實,你對我明說了,我會派車送你的。我一夜都沒有睡好,很擔心你的安全,怕你出問題。」 那語調很誠懇,沒有一絲抱怨的意思。喬果反而生出歉意了,覺得自己這樣做,有點兒對不住他。 「劉市長,很對不起。因為走得倉促,那件禮品忘了交給你。改日,我再登門給你送去。」 對方的聲音又顯得激動了,「禮品不禮品的,算不了什麼。倒是很想,能再見到你……」 那激動使得喬果恢復了警覺,接下來喬果說的那句話就很實際。「劉市長,還有一件事情你得幫幫忙。」 「說吧,什麼事兒。」 「我們公司安總如果向你問起禮品,拜託你告訴他,說已經收到了。」 「呵呵呵,要我瞞著呀。」 劉仁傑笑起來,「行,還有什麼要我瞞的,都告訴我好啦。」 喬果惶惶地回答,「就這件事,謝謝你了。」 至此,該說的話已經說完。喬果正準備放下話機,那邊忽然又說,「小喬,電話旁邊就你自己嗎?」 聲音怪怪的,很低。 喬果望望身旁的丈夫,回道,「沒別人,就我自己。」 那邊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深切很真摯,「小喬,你走了之後,我一直睡不著。你從溫泉池裡出水時的情景,老是在我眼前晃。半夜裡,我起來在窗前獨坐,只見風清月白,不知今夕何夕呀。我忽然想寫點兒什麼了,鋪紙蘸墨,一揮而就,『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寫這幅字的時候,感覺特別好。這感覺,是從你那兒得來的啊……」 對方娓娓的訴說宛如風入幽谷,嗚嗚地迴旋不已。喬果聽著,不知不覺地閉了眼,那一瞬間,彷彿跌進了幻覺裡。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喬果說,「好,咱們今天就聊到這兒吧?我要上班了。」 放下電話,丈夫問,「他又說什麼呢?」 「也沒說什麼。」 「我好像聽他在念詩嘛。」 「對,說他念詩的事兒,說他寫字的事兒。」 「神經病。」 「嘻嘻,是有一點。」 「還是當心點兒,鬧不好,這也是一種誘惑方式呢。」 「嗯。」 喬果應著,隨即又恍惚了一下。彷彿看到劉仁傑正獨坐窗前,守著一彎明月。 天時房地產公司離喬果的家不算太遠,騎自行車也就是二十分鐘的路。在中山路和正義道交岔口的附近,有一個湯姆快餐廳。那是潢陽市領風氣之先的第一家西式快餐,賣的是牛奶咖啡熱狗可樂漢堡包炸薯條之類的新潮食品。店面的裝修也是新潮的,臨街的半邊裝了玻璃幕牆,一眼就能望到店內那些紅紅綠綠的塑料椅塑料桌。 喬果從那兒經過時,偏過腦袋向店裡望。果然,在緊靠玻璃幕牆的第三張檯子前,坐著女友戴雲虹。喬果推車來到玻璃幕牆前,向裡邊喊了一聲,戴雲虹卻渾然不覺,只顧垂著腦袋,呆呆地噙著吸管吸那個早已經空了的牛奶杯。喬果用手敲敲玻璃,提高嗓門又喊一聲,「戴雲虹——」 女友這才恍然地抬起頭。她苦著臉向喬果笑了笑,然後慢吞吞地離了座。 兩個女人並排騎著車,緩緩地往前走。 喬果說,「傻不傻呀,又坐到那兒了。」 戴雲虹說,「唉,你不知道那天早上,就我一個人坐在那兒。我正啃著蛋糕吸著熱奶呢,他來了。他站在我旁邊說,請問,我能坐這兒嗎?」 「我知道,你讓他坐下了。你們一起吃的早餐。」 「你不知道,他後來問我,今天是週末,你打算幹什麼——」 「我知道,你說,週末就喜歡睡懶覺,睡醒了沒有什麼事兒可幹。他就帶你上了公園。」 「你不知道,我們在公園划船了。我們倆坐在一條小船上,他劃右槳,我劃左槳。」 「我知道,劃著劃著,他就親你了。你沒處躲,差點兒把船弄翻了。」 「你不知道,我怎麼會那麼迷,晚上和他一起吃了飯,就把他帶到我住的那個地方,和他上了床。你不知道,他多棒,他讓我多快樂——」 喬果同情地望望女友,「雲虹,別再說了。這些事你說過多少遍了,我什麼都知道。雲虹,你就忘了這個男人吧。」 「忘了?唉,沒那麼容易呀,」 戴雲虹長長地歎口氣,「這個男人大概和我前世是冤家吧,今生今世就這樣纏著我,一輩子也擺不掉。」 喬果說,「什麼冤家不冤家的,還不是自己做了套子自己解不開。」 戴雲虹自怨自艾地說,「對對對,是自己做的套兒,其實都怪我自己。那時候吧,老覺得路還長著呢,前面的人還多著呢,對他沒有太在意。我沒問過他的名字,他也沒有問過我的名字。就這樣,人來了,人走了。唉,也不知道這會兒他在哪兒?他在幹些什麼呢?」 「你不知道我知道,」 喬果故意冷著臉兒說:「這會兒啊,他正在另外一家飯館和另外一個女孩子吃飯呢。吃完飯吶,他打算帶那個女孩子上公園去划船。然後呢,嘻嘻,就在船上親親她。」 「討厭呀討厭,」 戴雲虹故意板起臉,「從現在起,再不跟你說話了。」 講是這麼講,不一會兒,兩個女友就又說起了悄悄話。喬果和戴雲虹都在公司的業務部,坐的又是臉對臉,說悄悄話最方便。兩個女人嘰嘰喳喳地說笑著上了電梯,到了公司的十八樓,剛出電梯間,喬果一眼看到安少甫正從對面走過來。喬果說了句「擋擋我」就往戴雲虹的身後躲。安少甫一邊走一邊和兩個客人說話,來到跟前時,戴雲虹說句「安總早,」 安少甫回了句「早」也就過去了,似乎並沒有留意戴雲虹身後有沒有人。 走進寫字間,戴雲虹問喬果,「喬姐,你今天為什麼這麼害怕安少甫?」 喬果說:「他安排我給劉仁傑送個東西,我還沒有辦好,怕他問。」 戴雲虹寬慰她說,「別擔心,你沒看到剛才安總跟著客人一起出去了,我想他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 說是不擔心,壓在心裡總是個事兒。喬果一坐下來,就給盧連璧掛電話。那邊得知是喬果,話音裡顯得高興。喬果半捂著話筒,壓著聲音說,「喂,我想見見你。」 對方問,「有什麼事兒?」 喬果說,「見面再談吧。」 對方就問,「什麼時候?」 喬果說,「越快越好。」 對方很爽快地回答,「我就在店裡等著,你什麼時候來都行。」 喬果放下電話,戴雲虹在旁邊擠擠眼兒說,「有相好的了?」 喬果搖頭笑,「什麼呀。」 「我還能聽不出來,『想見見你』呀,『越快越好』呀……」 「哎喲,你弄錯了,不是那回事。」 戴雲虹撇撇嘴,「好啊,我什麼事兒都告訴你,你什麼事兒都瞞著我。」 「得得得,我得趕快去,回頭再給你解釋好不好?」 喬果拿起包,叮囑戴雲虹,「拜託拜託,如果安總問,你就說我不舒服,到醫院看病去了。」 戴雲虹故意逗她,「才不呢,安總要是問,我就說你會男朋友去了。」 喬果笑著揚起手,正要向對方的胳肢窩兒搔一把,忽然房門一響,進來的正是喬果最怕見到的安少甫。原來,安少甫方才只是到樓外送送客,並沒有隨客人一起走。 「哎哎,當心當心,可別打著我啦。」 安少甫用手護著腦袋,裝出個怕挨揍的樣子,「我說只有公雞愛斗架,原來母雞也好鬥啊!」 喬果滿臉尷尬,這一下看來是躲不過去了,安少甫不會不向她問起送禮的情況。喬果腦袋裡正飛快地轉著圈兒,琢磨著應對之詞,安少甫又開口了。 「小喬,辛苦了。劉市長那邊的事兒,你辦得很漂亮嘛。」 「唔。」 喬果含糊地應了一聲,猜不透安少甫是什麼意思。 「你到的那天晚上,我跟劉市長通了電話。他對禮物很滿意,對你也很滿意呀。」 喬果心裡騰地跳了一下,當天晚上安少甫就和劉仁傑通話了!那時候她在哪裡?她恐怕正坐在下山的那輛冷藏車上呢。 很顯然,劉仁傑在護著她。——而且,是在今天早上喬果打電話給劉仁傑請他幫忙瞞著這件事之前,劉仁傑就已經做了。不管怎麼說,喬果此時不能不心生感激。 安少甫到這邊來,就是給喬果打個招呼,祝賀她馬到成功。喬果心神不定地應酬著,等安少甫剛一離開,喬果就匆匆地趕往「奇玉軒」去了。 接到喬果的電話,盧連璧有點喜出望外。在此之前,盧連璧也費過心思,想找個什麼由頭,再見見喬果。要說盧連璧也是見多識廣的男人,而且在他看來喬果很明顯的是「安少甫的人」非份之想本不該有。可是,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這個僅僅見過一面的女人,卻時時心頭眉頭的,讓他難以釋懷。 盧連璧平時並不站櫃檯,接了喬果的電話,他卻站到了靠近大門的那個櫃檯後面。只要門一響,盧連璧就立刻擺出笑臉相迎。一連迎了幾個不相干的顧客,有點兒懈怠了,剛剛轉過腦袋要打哈欠,忽然聽到一聲「盧經理——」 聲音是丁丁琅琅的,猶如落珠碰玉。盧連璧抬眼去望,正和喬果的目光相遇。瞬間的一交一匯,便旋即跳開。彷彿僅此一觸,就有了不敢捫及的灼傷。 這剎那間的感覺顯然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因此喬果刻意提高了的聲調就帶有了一種要掩飾什麼的意味。「哇,盧經理,你這兒可真是個藏寶洞啊!」 盧連璧是經不起誇獎的,尤其是誇獎他的「奇玉軒」聽了喬果這句話,盧連璧躊躕自得地說:「寶不寶的不敢說,值得看的東西嘛,也還有幾件。」 喬果並非是來參觀的,但也懂得求人不能直奔主題。於是就做出興味盎然的樣子,隨著盧連璧在那些玻璃櫃檯前仔細地觀看。 「哇,這石洞裡的烏龜真妙哎!它是怎麼雕成的呀?」 喬果先是被一隻藏在洞裡的玉龜吸引住了。外層的石洞是那種明亮的黃色,酷肖水畔的黃泥殼,裡邊的龜呢,是黑褐色的,伸著脖子探著腦袋,彷彿想要往外鑽。 「這用的是透雕法。這塊玉料外表看上去是黃土色,裡邊呢,是鐵褐色。玉工依料設計,匠心獨運。想到就不容易,要做到,就更得花一點兒工夫嘍。」 喬果看看標價,兩千五百元。她搖搖頭問:「這麼貴的玉龜,有人買嗎?」 「神龜天年嘛,這是賀壽用的吉祥之物。有時候,要想討一個人喜歡,可以先討那人的老爺子老太太喜歡。兩千五百塊討一個喜歡,不算貴。」 「那這個呢,這兩隻鳥,臥在草裡幹什麼?」 「唔,你來仔細瞧瞧兩隻鳥的脖子。看清楚了吧?它們是交合著的。下面的草呢,是同心草。這叫做鴛鴦同心。」 做什麼用,用不著盧連璧解釋,喬果自然心知。她把目光投向旁邊另一座玉雕說,「這個不用講了,這是雄雞。雄雞報曉,對不對?」 「完了完了,你這樣一講,我這座玉就別想賣出去了。」 盧連璧打趣地說,「你先瞧瞧下面這是什麼,這是雞冠花呀;再瞧瞧上面,公雞的腦袋上是不是有一個大雞冠?哎,對了,這叫冠上加冠。隱含的意思就是『官上加官』。你想想,當官的聽了,哪個不喜歡。」 「噢,原來是這種說道啊。」 喬果恍然大悟。 循著這種思路,喬果很快就看出了門道。幾匹馬昂首揚蹄,一往無前地跑著,那叫「仕途千里」;一隻玉哈蟆,背上馱著個方盒子,那叫「金蟾送財」;幾根竹節分明的綠竹子,上面低低高高地登著幾隻偏腦袋翹尾巴的喜鵲,那叫「步步高陞」…… 不知不覺地站到了另一個櫃檯前,只見玻璃櫃中陳列的玉石器物一個個斑駁陸離,全都顯得陳舊不堪。喬果脫口說道:「喲,什麼東西,這都是從哪兒挖出來的呀?」 「哎,你可別小看它們,」 盧連璧輕輕點著櫃檯玻璃說,「這一個櫃檯裡的東西,可是要比所有櫃檯裡的東西加起來,都要值錢呢。」 喬果笑了,「真的?至於嘛。」 「看你不相信了吧,」 盧連璧很認真地喬果指點著,「瞧這個,這個圓圓的扁扁的平平的,中間有個孔的東西。這就是『璧』,它是古人用來佩在紳帶上的飾品。」 喬果說,「我知道,就是你名字裡邊的那個『璧』。」 盧連璧說,「這個『璧』呀,可是比我那個『璧』貴重得多。中國的古玉,以周、漢、宋、清四個朝代之物最為精妙,這塊璧,正是漢代的器物。你再看這個,這是玉軫,是古琴上用來繫緊琴弦的東西,這可是宋朝的。這個長條形的——這叫做勒,勒馬嘴用的,是前清的東西。這是玉搔頭,這是玉荷、這是玉導、這是玉撥……」 正講得津津有味,盧連璧忽然停住了。 喬果說,「哎,講啊講啊。」 「我想,你不是來參觀的吧?」 盧連璧笑望著喬果。 喬果四下看了看,沒有說話。 「唔,咱們是不是到裡邊喝口茶,慢慢地談?」 盧連璧會意地向經理室那邊指了指。 喬果跟著盧連璧走進經理室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蹲在熱帶魚缸上的那只碩大的貓。那貓不是尋常的黑白色,而是那種如銅如金的燦黃。在燦爛的黃色裡,嵌著如鉛如鐵般凝重的黑色,再加上它抬頭時那副威猛的神態,就使得它看上去有些如豹如虎了。 喬果他們進屋時,那隻貓正趴在魚缸上要撈那些色彩艷麗的熱帶魚。它斜著半邊身子,毛爪子猶如船槳一般,攪動了玻璃魚缸中的水。盧連璧喝一聲,「去——」 那貓才不慌不忙地看了一眼主人,然後悻悻而去,只將一串濕漉漉的爪子印,留在了寬大的老闆台上。 喬果說,「盧經理,你的店和別人的不一樣,你的貓也和別人的不一樣。」 盧連璧說,「貓是從老家帶來的,店也是從老家遷來的,都帶著土味罷了。」 「帶著土味的東西,往往很特別,很誘人。」 喬果斟酌著詞句,慢慢地說,「比如上次我們安總從你這兒得到的那個怪怪的玉筍吧,你看能不能——我出錢,再買一個?」 聽完喬果的話,盧連璧慢慢斂起了笑容。他審視般地望望喬果,然後很認真地冒出一句話,「請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兒?」 「我把它弄丟了。」 喬果以實相告。 「你可真行啊!」 盧連璧嘲諷地瞇起了眼睛,「你知道你丟的是一件什麼東西嗎?」 喬果搖搖頭。 「聽說過明朝的大太監魏忠賢吧,他在明熹宗的時候,幾乎專權獨攬了朝政。魏忠賢手下有個得力的幫手魏大良,做官兒做到了吏部右侍郎。混到這個份兒上,地位有了,錢也有了,可是地位和金錢對於他又有什麼用?這個魏侍郎是個宦官,他沒有陽具。做為一個人,最貴重的是生命,是生命本身帶來的快樂。沒有了這個,他就是一個大窮大貧的人!」 聽了盧連璧後面的那句話,喬果似乎受到了震動。 盧連璧好像沒有注意到喬果的神情,他不慌不忙地接著說道,「魏侍郎活著的時候想要快樂,哪怕吃不到快樂,能看到女人快樂,也算聞到了味兒。所以,他才讓人做了個玉陽具。可憐吶,死的時候,玉陽具跟著他一塊落葬了,想著到陰間也要聞味兒的。這玉陽具和屍體挨在一起,久而久之,屍體之血就一點一點地沁入了玉石之中。這就是世人所貴的斑沁玉。安少甫買下來,要你送給劉仁傑的,就是這樣一件出土寶物。在這個世界上,絕不會找到相同的第二件。你就是有再多的錢,又到哪兒去買呢!」 聽了盧連璧這番話,喬果頓覺如雷轟頂。她心急火燎地求道,「盧大哥,怎麼辦怎麼辦,你可得幫幫我!」 「別急別急。瞧你,一口一個大哥,我還能不幫你。」 喬果只怕不牢靠,又說道,「盧大哥,只要你幫我這個忙,你說怎麼謝就怎麼謝!」 話一說出來,喬果覺得不妥了,臉色剎時變得緋紅。 「叫個大哥就成,別說謝的話。」 盧連璧挺仗義地擺擺手說,「你要再說『謝』字,我可就不管了。」 喬果連連點點頭,「行行行,盧大哥,全都聽你的。」 盧連璧這才問喬果,「丟失玉筍的事,你給別人說了沒有。」 「除了你,還有我丈夫。」 「那好,到此為止了。這事兒有辦法。」 「這麼說,還能弄到玉筍了!」 「真的不可能有,只能造假。」 喬果正想問,假的怎麼造,會不會和真的一樣,經理室的門忽然被推開,盧連璧的太太羅金鳳走了進來。她眼睛亮閃閃地看看喬果,嘴裡卻輕描淡寫地說:「喲,我說老闆怎麼不出來照顧生意,原來關著門兒在這裡聊天兒呢。」 「太太,我們就是在聊生意呀」盧連璧說:「來,來,認識一下,這位是天時公司的業務部經理小喬,這位是我太太。」 喬果和羅金鳳寒暄了兩句,然後又把目光投向盧連璧,顯然希望能夠和他接著談。盧連璧卻說:「喬經理,我看,咱們今天就先談到這兒吧?」 喬果只好點點頭。 於是,兩口子客客氣氣地將喬果送出了門。 望著喬果遠去的背影,羅金鳳笑嘻嘻地對丈夫說:「唔喲,我說今天奇怪了,怎麼一大清早你就到前面站櫃檯呢?原來是要迎這麼個畫兒似的女人吶!」 第四章:迷亂的長吻 盧連璧開的那輛三星旅行車車內很寬敞。車的後排座椅經過調整之後,就變成了一張床,可以躺下來休息。長時間的坐車,喬果雖然很累,但是她沒好意思躺下來。到水目山去的公路路況不好,顛顛簸簸,車速不快,直到下午太陽偏斜了,才在地平線上看到了水目山的影子。 跟著盧連璧到水目山來,是喬果自己做出的決定。因為比照原品做出一個贗品,並非難事,難的是「做舊」而這種「做舊」最適宜的玉料就是水目玉了。 要想讓新玉筍顯得像一件出土的東西,首先必須做「土銹」通常的做法,需要將玉器埋到土裡,讓黃土咬它。咬的時間越久,玉面上的土銹斑就越多——可是,喬果等不得。 作偽的舊玉筍上面還必須有「血沁斑」通常的做法是用血竭、紫草、透骨草煮水,將玉筍放進去,像燉雞一樣,放在火邊慢慢地煨。煨至七日,取出用川白蠟外塗,然後再用手細細把玩,直至川白蠟磨消即成——這樣的作法,喬果也等不得。 作偽的舊玉筍上還少不了黑斑。做黑斑的時候需要將舊棉花用水泡濕,然後把玉筍包裹在裡面,放到柴草的餘燼裡慢慢地慪。等到這一團濕棉花慪完了,再換上另一團。如此這般慪上三天,然後取出來洗去浮灰,玉上的黑斑就算是做成了——這樣的事,喬果也等不得。 喬果要的是在一兩天之內拿到一個能夠以假亂真的舊玉筍。盧連璧說,如果是這樣的話,只有用水目玉來制做才行。水目玉性子柔順,隨和易馴,做舊的那些工序在短時間之內即可告成。喬果想問清楚,這樣快速的做舊,用的究竟是什麼辦法。盧連璧卻諱莫如深,笑而不答。 喬果自然放心不下,便提出要跟隨盧連璧一起去水目山。如此一來,喬果就坐上了盧連璧的三星車。 汽車駛近水目山的時候,喬果被眼前出現的景象迷住了。此時的夕陽正半挑半掩在山尖上,被挑起的那半邊夕陽是橙紅色的,而掩住半邊夕陽的山尖卻朦朦朧朧地泛著白,彷彿那整個山尖就是一朵似亮非亮的雲,似透非透的玉。 喬果驚奇地叫著,「你瞧你瞧,那山尖,它是透明的嗎?」 「透。」 盧連璧說。 「要是透明,應該看到山尖背後的那半邊太陽呀。」 「不透。」 盧連璧又說。 「瞧你,到底透還是不透嘛。」 「透,不透。透又不透,不透卻透。」 盧連璧像是開玩笑,又分明挺認真。 喬果沉默了。她在心裡琢磨著,透又不透,不透卻透——或許這就是水目山,這就是水目玉吧。 彷彿要證實她的想法,汽車一進山,車內便剎時黯淡下來。那感覺,好像是被掩在了幽暗的灰燼裡,而遠處的山脊卻分明紅亮著,彷彿有熾燃的火在蜿蜒地遊走。一種無名的怯懼忽然從喬果的心底生出,她下意識地在車內縮緊了身體。 手提電話很及時地響起來,讓喬果感到她不是孤零零的。喬果把手提電話放在耳邊,丈夫那熟悉的聲音立刻出現了。喬果不禁微微一笑,她熟悉的那個世界並不遙遠。不是嗎?僅僅抬手一提,它就從眼前的這片陌生裡浮升而出了。 「你到了嗎?」 丈夫關切地問。 「快了,已經進山了。」 「唔,太好了。來,寧寧,跟媽媽說句話。」 「媽媽,我今天算術得了一百,寫字九十分。」 兒子說。 「好,下一次得雙百。」 「媽媽,你別跑遠了,別讓老貓咬著你。」…… 喬果剛剛掛斷電話,在前面駕車的盧連璧就笑著打趣說:「別跑遠了,別讓老貓咬著——什麼意思嘛。」 「老貓?哦,那是孩子小時候,我嚇唬他的話。怕他跑遠了,跑丟了。」 喬果一邊回答,一邊在心裡想:喲,這人真是貓耳朵哎,隔那麼老遠,什麼都聽到了。 三星車搖搖晃晃地駛近盧廟村。這是個依山而築的大村子,遠遠地看到村裡的那座廟了,黃色的瓦頂上散佈著黑斑,四面的牆上有許多土銹,還有血沁!——夕陽將晚霞映在窗子上,那些窗子就顯出朦朧的通透。在那通透中,有殷殷的紅色若掛若滴,若游若浮,望上去宛如凝血。 恍惚間,喬果覺得那整座廟就是一件出土的古玉,它在地下悶得久了,此刻正站在山包上透風。 三星車從廟前拐過去,沿著崎嶇的沙石小路駛向一片森郁的毛竹園。汽車一開過去,那些毛竹就在兩旁分列開來,探頭探腦,伸手伸腳,好奇地向車內張望。毛竹們被不久前的春雨潤過,一個個水靈靈的猶如剛剛出浴。喬果深深地嗅聞著,她嗅到毛竹們的體息,嗅到毛竹們的鼻息了。它們既含著爽潔的清新,又帶著粘滯的敗腐,這些混雜的氣息很快就注滿了喬果的身體,使她膨脹起來,讓她感到她自己也成了一株植物。 竹園的深處就是盧家的那座老屋,黑黢黢的,猶如一大塊風乾的臘肉,向人展示著一種執拗的堅韌。在這裡看守老屋的,是盧連璧的老姑。那是個終身未嫁的女人,乾癟得猶如晾在簷下的一束豇豆角。盧連璧和老姑在堂屋裡喝著茶水拉閒話,喬果坐不住,便獨自出來,踱入了毛竹園。 在冥暗的暮色中,那些高大的毛竹們就像一群笨拙的動物,摩肩接踵地向喬果身邊圍擠。竹葉颯颯作響,用它們那不可破解的語言,向喬果訴說著神秘。 走著走著,喬果陡然停步。她踩住了一個活物!它頂著喬果的腳板,不停地搖搖顫顫。那感覺從腳底升起,一直傳至喬果的心區,讓喬果的心抖動不已。喬果低下頭,於是她看到了那活物紫褐色的腦袋,它正活力盎然地向上聳頂,使鬆軟的泥土綻開了花。 那是個毛竹筍。 喬果腿一軟,身不由已地坐在了地上。她覺得下體忽然被頂住了,頂得有些生疼。回過頭,她看到了一個更大更粗的毛竹筍。那竹筍勃然地向上挺翹,升騰著一種蓬蓬勃勃勃的生命。筍頭四周的葉片是黑褐色的,似乎有許多茂密的絨毛——哦,這就是毛竹碩大的陽具吧! 喬果心裡湧起一陣悸動,她急促地喘息著,幾乎透不過氣。片刻之後,喬果象受了驚嚇似的掉頭跑回了老屋。 老姑正在灶間燒飯,盧連璧在內屋忙著準備玉料。喬果挑開門簾,一頭撞進來,盧連璧望望她,詫異地說:「你怎麼了,臉那麼紅?——」 「怕——」 喬果脫口說出這個字來。 「怕什麼?」 「不,不是」喬果摸著發燙的臉,「我剛才爬了爬屋後的山包包。」 「天黑了,一個人別亂跑。想上山,等會兒吃完飯我帶你出去走走。」 「嗯,」 喬果點點頭。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麼,可就是,怕——喬果把目光投在了盧連璧的手上。那是一個已經看得出形狀的玉筍,尺寸大小與喬果丟失的那個相仿。藉著油燈的光亮,盧連璧用那把昆吾刀劃劃點點地在玉筍上雕琢著。 一晃一閃的,那玉活著,那玉在動! 吱吱吱吱,那玉有知覺,那玉在叫呢! 那個故事又活了,那個太監的故事,那個吏部右侍郎。沒了男根,沒了男人與生俱來的極樂,那是大窮和大貧……喬果思緒紛亂地想著,直想得渾身發熱,直想得手心裡汗津津的。 後來,盧連璧他們一起在堂屋裡用飯。 盧連璧、老姑和喬果坐在白木桌前,腳下是雞、是鴨、是豬、是狗,它們在腳上在腿上拱著、啄著、銜著、舔著。倏然間,一個黑影竄上了桌,它攪起一陣風,驚得油燈怦怦亂跳。 那是一隻大得出奇的貓。 貓的皮毛是那種如金如銅的燦黃,間或夾雜著如鐵如鉛般凝重的黑色。它彷彿是直奔喬果而來,一竄上桌,就踞伏在喬果的面前,用一雙灼灼的亮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喬果。那是一雙男人的眼睛——是那種夙常盯著喬果看的男人們的目光。那目光中有火! 這貓讓喬果覺得似曾相識。 喬果在恍惚中什麼也想不起來,只有兒子不久前在電話中講的那句話悠悠遠遠地冒出來,儼如一句意味深長的讖語:「別跑遠了,別讓老貓咬著——」 「貓,下去。」 盧連璧伸手一拂,將貓拂下桌去。 喬果注意到盧連璧方才叫的不是「貓咪」而是一個「貓」字。那個字從唇齒間雄健地叫出來,猶如叫著豹,叫著虎。 喬果想起來了,她在「奇玉軒」見過這隻貓。 「這是你店裡的那隻貓?」 「不,它們是一窩兄弟。」 喬果明白了。盧連璧曾經說過,「奇玉軒」的那隻貓,是從老家帶去的。喬果再想看時,那貓卻像方才倏然而來一樣,此刻已倏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白木桌上擺滿了碗盤,老姑顯然是想盡量把飯菜做得豐盛,做得令人滿意。擺在喬果面前的那盤菜尤其可口,喬果隨口誇讚道,「真好吃,這是什麼東西?」 「臘肉炒筍絲。」 筍——喬果不禁悄然一笑。她彷彿看到了那個頂著她腳板的活物,那個向上翹著向上聳著的毛竹的陽具。這樣想著,口裡的筍絲就有了特別的味道,很肉,很韌,有一種異樣的彈性。笑過了,又覺得自己很「壞」竭力不去想。可是不成,眼前那挺翹著的毛竹筍總是揮之不去。 喬果發現,她來到水目山之後,心神似乎有些異常。這山、這老屋、這貓、這毛竹筍……彷彿都帶有幾分巫氣。 喬果用完飯,正要起身離開,衣袋裡的手提電話響了,是劉仁傑打來的。 「喂,你在哪裡?」 「在——飯店。正和人談生意。」 「哦,我只和你聊幾句行吧?不知道怎麼搞的,如果不跟你聊聊,我會憋得很難受。」 劉仁傑急切地說著,聽上去有點兒可憐兮兮。 「好的,你說。」 喬果向盧連璧那邊掃了一眼,那人正低著頭,吃得很專心。雖然如此,喬果還是把手機向耳輪上壓了壓。 劉仁傑的聲音嗡嗡地響著,「小喬,你不是說,你還要把那個禮品送給我嗎?你什麼時候能來呀?」 「最近吧,很快。去之前我會和你聯繫。」 「小喬,你不知道,你的聲音多好聽。小喬,不知道,你的脖子多白多細。它像水仙,又白又嫩又細又長的水仙花,你知道嗎?」 「嗯。」 「我真想掐住它,就那麼輕輕地掐,使勁兒地掐……」 那是上齒和下齒在親暱,喬果能夠想像出對方繃拉著雙唇,舌頭在後面暗暗使勁兒的樣子。 奇怪,劉仁傑的聲音就像是一隻手。那些話一說出來,喬果的頸脖處就覺得發緊,彷彿真的被掐住了。那是一種情意綿綿的掐捏。喬果沉默著,不知道說什麼好。 「小喬?——」 「嗯。」 「其實,我已經知道你送的是什麼禮品了,是你們安總告訴我的。是玉筍,對不對。『籜落千竿削玉開,君看母筍是龍材。更容一夜抽千尺,別卻池園數寸泥。』你想想鬱鬱蔥蔥的竹園吧,那筍子從毛茸茸的葉子裡鑽出來了,大呀,那個大呀!春意盎然,春意盎然。一晚上抽千尺,哈哈,抽千尺,抽千尺!再也不窩窩囊囊地縮在泥巴裡頭啦……」 劉仁傑的聲音以一種盎然的魅力,誘惑著喬果的想像,使它猶如霧一般瀰漫著展開:幽深隱秘的竹園,蔥鬱的春情,在勃動的暗夜裡,它不可遏止地抽起來了——那是男根! 掛斷電話,劉仁傑的聲音彷彿仍在亢奮地挺翹著。喬果的心怦怦地跳起來,有幾分激動,又有幾分害怕。對,是害怕。此刻,喬果終於明白,她原來是怕自己呀。 「這是誰,誰給你打電話?」 盧連璧問。 「朋友,談業務。」 「是要禮品嗎?」 盧連璧臉上掛著諱莫如深的笑意。 喬果沉默了。她想到盧連璧是貓耳朵,或許他什麼都聽到了。 忽然間,貓的叫聲從老屋的外面傳來。那是許許多多的貓們發出的聲音,它們是一群孩子,玩鬧著玩鬧著,就會哭。那哭聲哀哀的,讓人聽了不由得心裡發緊。 「走,我們出去看看。」 盧連璧推開門往外走,喬果緊緊地跟在後面。 圓月懸在水目山頂,猶如另一輪太陽。那光亮別具一種陰柔的激情,在那光亮下,靜靜的山石、樹叢、木橋、屋宇彷彿都隱含著一種神秘的騷動。「啊噢——」 一隻貓在什麼地方領唱了。「啊噢」「啊噢」……四下裡有數不清的貓湊進來,表演著它們的二重唱、小組唱、大合唱。這是貓們盛大的聚會,它們懷著同一顆春心,共唱著春的迷狂。 這聲勢讓喬果覺得有些驚心動魄。 這是掩著帷幕的演出,只能聽到聲音,卻無法看到演員。喬果環顧著四周,「奇怪,它們這是在哪兒叫啊?」 「快來,你到這兒來——」 盧連璧站在簷下,向喬果招手。 喬果挨過去,順著盧連璧指的方向往上看。屋脊上有許多玉石塑雕的角獸,它們象鍋灶一樣又暗又黑。在那些暗的和黑的之間,踞著一個泛白的影子,那是一隻白貓。 喬果悄聲問,「它上那麼高做什麼?」 盧連璧說,「拋繡球。」 彷彿是對這句解釋的首肯,那白貓向下叫了一聲,還歪了歪腦袋。 那拋下來的叫聲,被情郎接住了。隨著「啊噢」的一聲應和,一個碩大的影子竄上了屋脊。金銅般的燦黃,間雜著如鐵如鉛般凝重的黑紋——在明亮的月光下,喬果看得很清楚,這是盧連璧家那只雄健的大貓。 那是交歡麼?尖利的牙齒猶如相向的刀劍,在月下閃著白光。咆哮是從喉底擠壓出來的,聽上去讓人心寒。然後是騰躍跌扑的纏鬥,抓扯撕咬,凶暴惡殘,在赴死般的巔峰中,雌貓和雄貓完成了它們的交合。 喬果看得心跳耳熱,雙腳發軟。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下意識地偎靠在了盧連璧身上。那模樣,看上去很弱,很乖。 「貓,下來!——」 盧連璧向屋脊上喊。 聽到主人的召喚,那只威武的雄貓沿著屋牆蜿蜒而下,偎在主人的懷裡,「喵唔喵唔」地唱著凱旋。盧連璧伸出左手,緩緩地撫摸著它。一遍又一遍地撫著,從貓頭撫到貓尾。雄貓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幸福地體味著主人的這份讚許和獎賞。 盧連璧的那隻手又撫向貓頭了,然而這一次它並沒有撫向貓尾。它忽然重重地向下一壓,貓的下巴就陡地被壓翹起來。 這是什麼獎賞?——就在貓和喬果全都疑惑不解的時候,忽然有白光一閃,盧連璧右手中的昆吾刀已然劃向了雄貓的軟腹!活潑潑的血迸湧而出,春夜騷動的空氣裡剎那間溢滿了腥熱。 「啊!——」 喬果大吃一驚,雙手緊緊地摟住了盧連璧。 盧連璧去堵那湧血的切口,他用的是那個新成的玉筍。玉筍在觸到粘血的瞬間,猶如活了一般,搖搖擺擺地游入了腥熱的洞穴。 「這,這是做什麼?——」 喬果汗津津的臉兒仰起來,望著盧連璧。 「血沁玉,你要的。」 那隻貓哀叫著,懷著那件玉,輾轉而死。 喬果忽然感到有一股熱血在她的小腹中撞跳,彷彿那玉筍就鑽在她的肚腹裡。喬果呆著,喬果傻著,喬果那副呆傻的神情顯得尤為動人。 這張動人的臉就擺在盧連璧的面前,翕張的口唇宛如綻開的花。盧連璧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吻住了她。 當喬果覺得呼吸變得困難和急促的時候,她甚至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的雙臂仍舊緊緊地摟著對方,一種深切的吮吸彷彿欲將她的心魄攝走,於是她也下意識地用狂烈的吮吸做著回應。 那是一個迷亂的長吻。 盧連璧終於抬起頭,他看到喬果的眼睛裡溢滿了淚水。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盧連璧說。 喬果什麼也不說,只是哭。淚水不停地湧出,將春夜全都濡濕了。 第五章:少婦的初情 喬果清晨醒來,睜開眼看到了熏得黢黑的木樑。她怔忡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是睡在盧連璧家的老屋裡。大木床的半邊空著,老姑早已起來,在灶間備著早飯。 昨天晚上,喬果曾經打算當離開水目山。在盧連璧親吻她之後,她覺得她再也無法和這個男人相對。喬果獨自回到屋裡收拾東西,盧連璧就默默地來到院子裡,準備那輛三星車。喬果拿著提袋往屋外走,老姑立在門邊說,不是不走嗎?床都鋪好嘍。喬果這才抬頭望了望盧連璧。 自從盧連璧親吻過喬果之後,喬果就再也沒有正視過這個男人。盧連璧呢,也很知趣地盡量避開她。此時,二人終於四目相對。彷彿有什麼東西忽地一閃,使喬果又感到了昏眩。於是她回轉身子,對老姑說,好吧,那就明天走。 躺在木床上,喬果久久不能入睡。她後悔,當時為什麼沒有給盧連璧一個耳光。喬果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回想著這樣的事情是究竟是如何發生的。想著想著,喬果的眼前就出現了盧連璧的面孔,這個男人的下巴和嘴是有稜有角的,猶如劈鑿過的黑巖。岩石是冰冷粗礪的,可是喬果的口唇與那黑巖相觸的時候,卻感到了一種溫暖和光潤。由於它的堅硬,使喬果生出了軟弱,由於軟弱而無力,由於無力而沉淪……於是,喬果終於陷入那種溺斃般的迷亂,而迷亂中又溢滿了極度欣快的亢奮! 在喬果的記憶中,還不曾有過如此妙不可言的親吻。或許當初丈夫給她的吻曾經讓她如癡如醉過,可是記憶本身就是一塊喜新厭舊的橡皮,總是要擦掉舊的,然後再把新的寫上去。如今,丈夫的吻已經成了就餐前的濕巾,每次做愛之前總要例行公事地在嘴上抹一抹,然後再開始行動。留在唇上的是一種濕漉漉的感覺,還有的就是夾雜著可疑的食物殘渣的唾液味兒。 喬果知道她很愛丈夫,喬果明白她應該愛丈夫,可是當她領略到與盧連璧的那種親吻之後,她不得不暗自承認舊吻的相形失色。 除了丈夫之外,盧連璧是吻過她的第二個男人。喬果曾經發誓,此生只能有一個「唯一」她必須守住誓言,必須守住自己。喬果決定,將禮品送給劉仁傑之後,再不與盧連璧見面。 清晨,喬果起了床,草草地洗漱,然後坐在木桌前用早飯。老姑喊了又喊,盧連璧只是在偏屋裡應著聲,卻遲遲不見上桌。喬果想,或許他仍窘於昨夜的那番唐突吧?白木桌下面,豬拱狗舔雞啄鴨銜,只是不見了那隻貓。想想盧連璧為了幫助她,將那樣一隻大貓捨棄了,喬果心裡就有些過意不去。親吻這件事呢,是兩個人四片嘴唇,少了自己的兩片,人家也做不成。 自我檢查一番之後,喬果倒變得坦然了。她清了清嗓子,然後向偏屋裡喊:「盧大哥,飯菜涼了,你快來吧。」 喬果這一喊,盧連璧果真露了面。他在桌子對面坐下,目光卻始終低垂著,像是在研究桌面上那條裂開的縫。 老姑心疼地說:「看你累的,昨晚黑一夜沒睡覺。」 喬果聽了,疑問地望望盧連璧。盧連璧仍舊是一副負罪的樣子,就那麼垂著眼睛對著木桌子說,「昨晚趕著做了做。知道你今天無論如何是要走的,所以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讓你帶上它。」 喬果連忙問,「做好了?」 「差不多。正浸在白蠟罐裡,吃完飯就能拿著走。」 喬果高興了,她一高興話就多,不停地問這個問那個,想知道昨夜盧連璧是怎麼加工那玉筍的。盧連璧這才微微抬起頭說,那玉筍在雄貓的肚子裡捂到半夜,就取了出來。叫春的雄貓血旺,所以斑塊很快就沁到了玉筍裡。有了血沁斑之後,又在玉筍上塗了皮膠,然後將醋調和的黃泥抹上去,膠和醋都咬玉,有兩個小時土銹痕就做上了。天快亮的時候,動手做的舊黑斑。把玉筍放在油鍋裡炸了,然後用松毛熏,黑斑就牢在了玉筍上。這三種斑塊呢,還必須匯融自然,這就要用川白蠟來調和…… 盧連璧講述的時候,喬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凝在了男人那黑巖般的口唇上。於是,溫暖光潤的感覺再度悄然而至,讓喬果的體內忽地騰起一種莫名的欣快感。喬果立刻垂下眼睛,不敢再看這男人。 盧連璧沒有食言,上路之前,喬果真的拿到了玉筍。那仿製的古玩形態逼真,血沁斑黑斑黃土銹一應俱全。只是新浸的白臘太過光鮮,看上去象壓了一層透明的塑料薄膜。 「能刮掉它嗎?」 喬果欲用指甲去摳。 「別摳別摳,」 盧連璧連忙阻止,「一刮,就顯出痕跡了。你想想,既然是一件舊物,必然會被物主多年把玩,舊玉表面的光潔,應該是很自然的。這層白臘,必須用手搓掉才行。」 「得搓多長時間?」 「那得看下不下工夫。不下工夫,搓搓停停,得要兩三天吧。」 「下工夫呢?」 「真下工夫,半天也就差不多。」 喬果聽了,不禁喜出望外。如果是這樣的話,她今天就可以把玉筍交給劉仁傑,從此再也不用牽掛這樁心事。 盧連璧開車上路,喬果坐在後面,雙手就不停地忙。那玉筍合在掌心裡,被兩面擠壓著,左轉右轉地打著滾兒。這動作返來復去的,挺單調,挺泛味,喬果的腦子裡就有意識無意識地遐想起來。這樣的動作,像什麼呢?像包餃子的時候和好了面,用雙手團著搓面棍。面棍是越搓越細的,可是這玉筍卻越搓越粗了。喬果的手漸漸發熱,那玉筍也熱了,彷彿就在掌心裡蓬蓬勃勃地脹大——這,這是什麼呢?這是男根呀! 想到這裡,喬果心一慌,手一鬆,那玉筍就滾落下來。 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怎麼能亂七八糟地想? 然而要完成的事情,又必須完成它。喬果彎下腰,在車座下找到那隻玉筍,再接再勵地繼續做。搓著搓著,男根的聯想和感覺再度翩然而至,任憑喬果如何努力地驅趕,它卻始終固守不退。停下手不做吧,卻又不行,真是無奈得很。 如此這般地持續做下來,喬果就發現了自已的身體在變化。一種緊張的感覺先是佔據了下體,繼而又漫延至全身。於是,她的整個身體都變得脹脹鼓鼓的,彷彿輪胎充了太多的氣,隨時都會爆裂開。 然而,她還是得不停手地搓。 將近中午時分,玉筍上的蠟終於搓淨了。 喬果毫不遲疑地立刻撥打劉仁傑的手機。電話一接通,劉仁傑就在那邊說,「好啊,歡迎你來。今晚正巧沒安排什麼事兒,咱們可以安安靜靜地聊聊天。」 「你在哪兒?」 「我在雙峰山風景區檢查工作呀。」 一聽雙峰山,喬果愣住了,那個風景區可是夠遠的。喬果摀住話筒,對盧連璧說:「盧大哥,你能不能辛苦辛苦,送我到雙峰山?」 語調和神情,都帶著求助的味道。 盧連璧點點頭。 喬果就告訴劉仁傑,她大概黃昏之前能夠趕到那兒。劉仁傑開心地笑著說,那好,我等著你一起吃晚飯。 打完這個電話,喬果沉默了好一會兒。想想入夜之後要獨自面對劉仁傑,心裡不免生出怯意來。目光茫然地往前看著,就看到了盧連璧寬寬的肩膀結實的後背,喬果脫口說道:「盧大哥,見劉仁傑的時候,你能不能陪陪我?」 說完這句話,喬果就覺得自己有點兒得寸進尺了,既不知足亦不知趣。人家盧老闆和你有什麼交情有什麼關係,要這樣為你盡心盡力?你丟了禮品,人家答應幫助你。人家帶你到山裡,辛苦了一夜,替你弄成了,還得送你回去。送你回去還不算完,又說要到雙峰山。到雙峰山也罷了,還要人家陪著去送禮…… 那驚心動魄的一吻之後,兩人相處時已經有些尷尬,如果這個請求再遭拒絕——喬果擔心地等待著對方的回答,她目光定定地望著車內的後視鏡,盧連璧那張黑中透紫的臉就映在後視鏡裡。喬果知道,從盧連璧那個角度看,她自己也是這樣映在鏡子裡的。 鏡子裡的盧連璧會意地笑了笑,很義氣地說:「沒問題。這車這人,都聽你調遣。」 喬果舒口氣,心裡頓時充滿了感激。 三星車趕到雙峰山風景區的時候,果真天近黃昏了。雙峰賓館建在主峰的觀景台上,是一座仿古式的的小樓。盧連璧陪著喬果,找到了二樓劉仁傑的房間。房間的門關著,喬果遲遲疑疑地站在那兒,盧連璧就伸出手,按了一下門鈴。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響過之後,門開了,盧連璧在喬果的身後看到了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那男人在見到喬果的一剎那,欣喜得猶如跳窗而出的孩子。及至看到後面的盧連璧,那神情便迅即消失,換上了威嚴和持重。 盧連璧明白,他就是劉仁傑。 隨便地和盧連璧握了手,隨便地向喬果問了句,「帶司機來的?」 「他是我哥哥。」 喬果說。 劉仁傑將目光又投向盧連璧,認真地看了看。「嗯,小喬,大喬。你們倆不像,一個白,一個黑。」 喬果和盧連璧對視了一眼,然後都笑了。 「可是你們倆,畢竟還是有相像的地方嘛。喏,眼睛。還有,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眼神。這也可以算是一種,神似吧?」 喬果和盧連璧再度相視,彼此深深地望著。這一回,他倆都沒有笑。 對於喬果來說,那件禮品就像一個盤帶過久的球,喬果急巴巴地想把它傳出去。所以,剛剛寒暄了幾句,喬果就說:「劉市長,禮品我帶來了,你瞧瞧怎麼樣?」 喬果想起身去拿禮盒,劉仁傑卻看看表,擺擺手說:「餓了吧?咱們先吃飯。還有的是時間嘛,吃完飯再說。」 喬果心裡格登了一下,看起來劉仁傑又要故技重演,想把她拖在這兒。喬果用目光看看盧連璧,想讓他說出不在這兒吃飯的話。可是,盧連璧卻偏偏說:「喲,開車顛了一路,肚子還真叫喚了。」 吃鈑就吃飯吧,喬果心裡想,吃完飯就把東西送出手,然後呢,拜拜走人。 餐廳的包間裡,只安排了劉仁傑喬果和盧連璧三個人。與上次在金蟬飯莊吃的那餐飯比起來,這頓晚餐的氣氛顯然要客氣得多,拘謹得多。席間,劉仁傑不鹹不淡地談著時政、談著工作,合乎身份地扮著市長的角色。盧連璧則安安分分地做著默不出聲的聽眾,他很清楚,這個包間裡原本只應該有兩個人,他是多餘的。喬果呢,雖然臉上興致很高,胃口卻完全沒有什麼興致。她早早地就放下筷子,只等著離開。 劉仁傑似乎也無心在這個包間多呆,他和盧連璧碰了幾杯之後,就開始吃飯。喬果眼巴巴地盯著劉仁傑的碗,漸漸的那碗底終於變空了,喬果如釋重負地舒口氣,身子晃了晃,想從座位上站起來。 劉仁傑用餐巾紙揩揩嘴,不緊不慢地說:「都吃好了吧?走,咱們去望月閣。」 喬果慌了,「唉呀,這麼晚了,哪兒也不想去了。」 劉仁傑說,「小喬呀,到了雙峰山,不看看望月閣還行?現在去正好嘛,清風明月,蒼松勁石,那裡才是人間仙境呢。」 喬果聽了,用目光望望盧連璧,想著他能幫自己說幾句,就便脫身。 誰知道盧連璧卻說,「劉市長說得對,既然來了,還不看看去?我得檢查檢查車,就不過去了。」 劉仁傑撫掌笑道:「好啦好啦,你看,大喬已經發了話。」 離開餐廳包間向外走的時候,喬果靠過去低聲對盧連璧說,「盧大哥,你怎麼不幫我說說話?」 盧連璧說:「我是在幫你呀。你還看不出來?他想和你單獨呆一會兒。」 「可我不想,我害怕。」 「怕什麼,沒那麼嚴重吧。送禮還不就是為了討他個好嘛,既然送了禮,又何必得罪他。」 喬果搖搖頭,既然已經這樣了,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望月閣建在雙峰山西面的一處峭壁上,那是一個仿古式的建築,碧瓦紅梁,挑角飛簷,簷角還懸著銅鈴。峭壁像一個伸向夜空的跳板,那望月閣就立在跳板的端緣,彷彿要向夜空的深處起跳。 不知道是不是劉仁傑刻意做了安排,喬果發現他們去的時候望月閣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影。身邊萬籟俱寂,只有空谷中的松濤陣陣作響。頭頂懸著的皓月是那麼的清亮那麼的切近,讓人在恍惚之間覺得自己經脫離了凡塵。 喬果和劉仁傑坐在隔間裡,朝向峭壁的那一邊是護欄和迴廊。喬果揣著心事,剛一落座,就把禮品盒拿出來,放到了劉仁傑的手邊。 「劉市長,這就是帶給你的那件東西。」 「唔,唔。」 劉仁傑望著空朦的月色,對喬果的話似乎聽而不聞。 「劉市長,你不看看嗎?」 「哦,對對,看看,看看。」 劉仁傑彷彿從夢中游回,他笑著把手伸向那個裝著玉筍的錦盒。 臥於軟緞襯墊上的玉筍在月色下閃著幽秘的輝光,喬果看到劉仁傑的手在觸及玉筍的剎那間,抖顫著回縮了一下。彷彿那是紅紅的炭火,將他燙灼了。 「哦,『君看母筍是龍材』,是龍材!『更容一夜抽千尺』,呵呵,抽千尺!……」 劉仁傑喃喃不休,他的眉眼間透著欣喜,然而嘴角卻掛著痛楚。那也是笑嗎?那種笑裡似乎含著苦。 喬果正感疑惑之時,劉仁傑的大手忽然從玉筍上滑開,將喬果的手緊緊地攥進掌心。 「小喬,我們不看它了。來,我們看月亮——」 那隻手拉著喬果,來到了護欄旁。護欄是探向深谷的,喬果恍如被一個巨人的指尖托著,立在天與地相接的極處。整個身心都沐在皎潔的月色裡,深谷中幽幽的長風拂面而來,讓人頓覺飄飄欲仙。 「小喬,你看你看,月亮來了——」 劉仁傑的聲音就在耳畔,是那種極富磁性的渾厚的聲音,這聲音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引力。喬果不由自主地仰起頭望著月亮,月亮是在走著,月亮走過來要跟她拉手。 「小喬,你聽你聽,那些松樹都在說話——」 喬果聽見了,松樹們的嗓音很低沉很親近,松樹們談得很知心。 「哦,『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小喬啊,若能長有此夜,若能長擁此月,人生足矣!」 在那感歎聲裡,喬果發現劉仁傑的另一隻手臂已經環圍過來——喬果被他輕輕擁在了懷裡。 喬果正在思索她該如何行動的時候,劉仁傑的手已經撫在了她的頭頂。一股溫熱從那大手的掌心裡流瀉而下,讓喬果從頭到腳生出一種觸電般的酥麻感。繼而,那隻手在喬果的髮際輕輕地撫著,從上至下,來而復去,宛如一柄神奇的梳子不停地梳理著她。喬果就在那梳理中生出一種溫馨的軟弱,漸漸變得柔順而熨貼。 喬果的理智還在掙扎,喬果想從那溫馨中滑脫出去。 「別動別動,小喬。這樣,就很好……」 劉仁傑喃喃著。 「哎呀,不行,請不要——」 喬果說。 「噓,別說話,別說話。這樣,就很好……」 他們都不再動了,也不再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那是一種久久的依偎,那是一種久久的感覺。正像劉仁傑說的,「這樣,就很好」喬果似乎有點兒明白劉仁傑方纔那番話的意思了,長有此夜,長擁此月,擁有的是一種意境吧。 喬果身邊的移動電話就是在這種意境裡響起來的。接通電話,是盧連璧的聲音。 「喂,小喬?我是你哥。」 「嗯。」 「請告訴劉市長,我們得走了,必須馬上走。剛才公司的人告訴我,明天一個大客戶從海外來,要跟我談一筆大生意。」 「知道了。」 喬果收起電話,還未開口,劉仁傑就說,「是大喬打的?要談生意?要走嗎?」 喬果點點頭,心裡暗暗地想,怪了,男人都是貓耳朵麼?電話裡的聲音他們都能聽得到啊。 「好吧小喬,你就走吧。」 劉仁傑的語調裡充滿了惆悵,「我還會給你打電話的,我會的。」 如釋重負地重新坐進盧連璧的那輛三星車裡,喬果抱歉地說:「盧大哥,讓你等了那麼久。咱們快走,別耽誤你明天跟外賓談生意。」 盧連璧說:「哪有什麼外賓?你都看到了,我不就是開那麼個店賣幾件玉器嘛。」 喬果聽了,感激地說:「盧大哥,謝謝你,你的電話真及時。」 盧連璧說,「你覺得及時就好。我那是算好的,給他一個小時。不能讓他不滿意,也不能讓他太滿意。」 這話說得有趣,說這話的人也顯得格外有趣。喬果開心地笑起來,心裡暗暗地想,這人可是真用心,考慮得那麼周到那麼仔細。 還有周到和仔細的地方,在喬果上車之前,盧連璧又將三星車的後排座調整成了一張睡床,上面還放了一件他的外衣。盧連璧一邊用手轉動車內的後視鏡,一邊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小喬你瞧瞧,你大哥把後視鏡轉過去了,你就安心地睡吧,沒人偷看你。等你再睜開眼睛,咱們就到家了。」 看到「床」又說到睡覺,喬果頓時感覺到了困乏。她舒舒服服地躺下來,也隨口開了句玩笑說,「盧大哥,隨你往哪兒看了,只要你不怕把車開到路溝裡。」 單調的黑暗單調的行車聲,再加上搖搖晃晃的顛簸,喬果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當喬果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竟然躺在盧連璧的懷裡! 盧連璧的面孔離她很近很近的,她卻無法看清楚盧連璧的眉眼。搖搖晃晃的顛簸更加劇烈了,但是卻聽不到單調的行車聲。耳朵裡悶鼓鼓的,彷彿灌進了許多水。 喬果想從盧連璧的懷裡掙扎出來,身體一動,她的腦袋就疼起來,耳朵裡的水忽地流走了,於是她似乎聽到盧連璧在喊,「小喬,小喬!你睜睜眼睛啊——」 喬果聽清楚了,那是盧連璧在叫著她的名字,拚命地搖晃著她。喬果看清楚了,盧連璧的額頭劃破了一個大口子,細長的血蜿蜒地流著,猶如一條靈動的蛇。 原來,他們的車子出事了。 就在幾分鐘之前,盧連璧開車通過前面的彎道。那是個急轉彎,三星車已經減速了,看著車速緩慢下來,盧連璧的反應也變得有些遲緩。他實在是太睏了,前一天晚上熬了個通宵,現在又開夜車。他可能是閉了閉眼,僅僅是閉了一小會兒。等他再度睜開的時候,他看到眼前有兩個巨大的光團。那光團以驚人的速度迎面撲來,在相撞的剎那間,盧連璧下意識地狠打了一下方向盤。一輛夜行的貨櫃車呼嘯而去,三星車卻跌跌晃晃地斜向路旁的樹叢裡。狂亂地碾過那些想要拉住它的荒草和樹叢,然後狠狠地撞在一棵大樹上,三星車這才停止了喘息。 盧連璧從昏迷中醒來,立刻在車座下面找到了喬果。他見喬果雙目緊閉,毫無知覺,便驚慌失措地將她抱起來。拚命地叫,拚命地搖,喬果終於睜開了眼——盧連璧和喬果相互拉扯著從車內爬出來,他們在清冷的空氣中喘了喘氣,定了定神,然後又去察看車子的情況。汽車的前擋風玻璃已經完全撞碎,水箱象嚇出了尿一般,嘩嘩地淌著水。前面那棵大樹呢,那棵大樹偏著身子,被撞的地方露著白花花的骨茬。再往大樹的前面看一看,哎喲,那是立在懸崖邊的一棵老樹,老樹的身後就是黑幽幽的萬丈深谷! 看到這副景象,他們倆腿腳一軟,頓時跌坐在地上。相視苦笑著,他們彼此說著慶幸的話。 喬果有點宿命地說,「我知道,都怪我。不該說那句玩笑話。」 「哪一句?」 「就是那句,『隨你往哪兒看了,只要你不怕摔到路溝裡。』」盧連璧笑,「唔,你別說,我還真是偷看你了。要不然,怎麼會把車子撂到這兒。」 喬果嗔道,「好了吧你,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 話是皺著眉頭說的,心裡卻熱熱的。兩人共同赴了一回死,又共同轉了一回生,心和心之間,也就生出一種無以言說的親近感。 車是開不走了,他們就到路邊去攔車。喬果渾身發軟,腳上也有傷,只得讓盧連璧半攙半背著,往公路那邊挪。看看手錶,正是凌晨兩點多鐘,兩人坐在路邊上,眼巴巴地向路上望。他們望到的只是無頭無尾的黑暗,看不到一絲車燈的亮光,也聽不到一點車輪的震動聲。山夜的寒意像水一樣不慌不忙地浸滲著,從皮肉一直滲到了骨頭裡。 「唔,我要凍死了!」 喬果哆嗦著。 盧連璧脫下外衣,披在喬果的身上,隨即決然地攙起了喬果,「我們得回到車裡去,等天亮了再想辦法。」 喬果的心裡還留著大難不死的餘悸,她一挨在盧連璧的身上,整個人就癱軟了,彷彿所有的意志和所有的力氣都已喪失殆盡。喬果全身心地依偎著這個男人,依偎著溫暖、堅強和親近。 打開後車門,盧連璧將喬果送到拉成睡鋪的後排座上。在喬果躺下去的一瞬間,失去重心的盧連璧歪斜了一下,喬果就下意識地抱住了他。 是的,是喬果抱住了他。他們倆雙雙抱擁著,雙雙擠壓著,橫在了後排座上。熱吻就像突如其來的閃電一樣降臨,他們彼此吸吮著,唇和舌在運動中都顯示出了異乎尋常的活力。如果說水目鎮那一夜兩人的初吻只是火山冒了冒煙的話,那麼這一次則是真正的噴發。在那種噴發中,喬果的手摸摸索索地解開對方的扣子,順著衣服和肌膚間的縫隙滑了進去。她觸到了溫暖光潤而又堅硬的石頭,她用手慢慢地撫著,那種把玩玉筍的感覺悄悄地又回到了手上。先是小腹繼而,漫至全身,喬果被一種緊張感所充滿,似乎就要脹裂開來——喬果聽到了金屬輕微的呻吟聲,那是她褲子上的皮帶卡。 「別,別——」 喬果死死地用手按住那道金屬的關卡。 盧連璧遲疑了片刻,守卡的那隻手是堅決的,可是仍在進行的親吻卻是明白無誤的,焦渴的顫抖也同樣的明白無誤。盧連璧猜測不出懷裡的女人究竟是什麼心思,盧連璧此時也無心猜測了。攻勢不可抑止地向守卡者發動了,幾番搏戰,那關卡終於失守,可是攻卡者也已氣喘吁吁,心臟怦怦地撞跳,像經歷了長途跋涉一般疲累不堪。 甩開那條剝脫的外褲,盧連璧再次俯下身。 「啊,別——」 喬果的手又緊緊地按在長襯褲的腰際,要守住新的關卡。…… 每一層關卡都遇到了更哀切的乞求和更堅決的守衛,但是在那同時也伴隨著更強烈的顫抖和更狂熱的擁吻。 喬果終於無關可守,她緊緊地閉著眼睛,那扭動的身體,不知在訴說著歡迎還是抵抗。 將軍要入城了。 盧連璧大汗淋漓,因為過度亢奮而變得虛弱,幾乎喘不過氣來。 「要——」 喬果睜開眼,喃喃著。 將軍孤注一擲地向城門進發。那也能算做勝利麼?徒有聲勢,一觸即潰,盧連璧疲軟地伏在喬果的身上,猶如謝罪之人伏地不起。 「對不起。」 盧連璧無奈地說。 「它在,它在就好。」 喬果將他抱得更緊。 漸復鬆弛,漸復平靜,盧連璧恍然地憶起新婚的初夜。也是這般衝動,也是這般無奈。他也說過「對不起」之類的話,說完之後,妻子好像沒有表示什麼。過了一會兒,她就轉過身,很快地睡著了。 可是眼前的這個女人沒有轉身,仍舊乖乖地躺在他的身下。 在靈與肉的靜寂中,盧連璧感覺著他與這女人的聯通。他感覺到女人在體會著「它在」那體會是和風般的呵護,是細雨般的關愛。 在喬果的泥土裡,它又漸漸成長起來。 「更容一夜抽千尺,別卻池園數寸泥。」…… 「啊!——」 喬果痙攣似的尖叫了一聲。喬果有點兒昏眩了,喬果看到一個碩大的貓影竄上屋脊,向著雌貓撲了過去。它們利齒相向,抓扯撕咬。 盧連璧的肩膀一陣剌痛,喬果精巧的牙齒剌進了他的皮肉。他沒有留意皮膚上滲出的血跡,他在自我觀察,自我陶醉。他驚奇於自己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之內,實現力的復甦和信心的膨脹。 叫聲和撕咬聲在春夜的領地上無拘無束地迴盪,發出這聲響的兩個生物彷彿在竭盡全力,要將他們的生命揮灑一空。在喘息的間隙裡,盧連璧感覺到對方似乎有點兒心神恍惚,於是問道,「哎,你在想什麼?」 「我想,我們這是在懸崖上做愛,我們要死了。」 聽了這話,盧連璧的眼前彷彿又看到了那露著白花花骨茬的老樹,老樹的身後是黑幽幽的萬丈懸崖。是的,他們大難不死,他們是僥倖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命。他們帶著劫後逢生的餘悸和欣喜做愛,那種交合就有了一種瀕死般的瘋狂。 終於風平浪靜。 喬果迷惘地說,「怎麼會這樣?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也是。」 「你信不信,和另外的男人這樣做是第一次。除了丈夫,你是第一個。」 語氣是那種帶點兒傻氣的認真。 盧連璧點點頭。他沒有說出來,他原本以為喬果是「安少甫的人」他原本以為喬果是不少男人的人。而喬果的身體反駁了他,他因此而慚愧,而感動。 「我和你一樣,」 盧連璧說,「你讓我好像又結了一次婚,好像又當了一次新郎。」 「真的嗎?」 「真的。我們都是初——」 盧連璧斟酌著,不知道該用什麼說法才好。當然,不能說初婚,那麼應該是初…… 「是初情吧,初次的情人。」 喬果的嘴角掛出痛切的自嘲。 盧連璧沉默了。不懂男人為何物的少女,很容易成為男人的俘虜。已經懂得男人為何物的少婦,要使她成為俘虜殊為不易。由此看來,少婦的初情比起少女的初戀更為難得,也更彌足珍貴。 這樣想了,盧連璧又仔細地端詳身邊的喬果。只見這纖細的女人精疲力盡地癱軟著,目光顯得有些茫然失神。盧連璧側過身子,將女人那瘦削的肩膀緊緊地擁住,心底升起了無盡的憐意。 第六章:毛茸茸的想像 女人的直覺有著不可思議的能力,常常能直截地觸到那些掩藏得很深的秘密。盧連璧這一趟水目山之行,就讓妻子羅金鳳很不安,直覺告訴她,這裡面有問題。 問題是從那天在店裡見到喬果開始的。說實話,平時到「奇玉軒」來找盧連璧的女顧客並不算少,可是喬果那天在店裡一出現,羅金鳳的感覺就有些異樣。那一天,盧連璧很不尋常地在最靠近大門的地方站了櫃檯,等喬果來了之後,兩人又是說又是笑,然後鑽進經理室關著房門呆了老半天。行,就算這女人是個顧客,那就到店裡來吧,還用得著當老闆的親自陪著去水目山麼?行,就算這是一筆大生意,不去水目山不行,那也用不著理發修面換衣服扎領帶弄得那麼光光鮮鮮的去鑽山窩窩啊!…… 盧連璧臨走時留下話,只在那邊呆一個晚上。可是直到第二天黃昏時分,還沒見到他的人影子。丹琴從學校回來,就說嗓子疼,羅金鳳想讓孩子早吃飯早休息,於是就給盧連璧打電話。掛通了手機,說是正在路上呢,還要去什麼雙峰山風景區,晚上回不回來說不準。羅金鳳心裡窩窩憋憋的,先和丹琴一起吃了飯,然後又早早地上了床。 丹琴吃了藥,一上床就睡著了。羅金鳳卻翻來覆去,怎麼也合不上眼。盧連璧說是在路上,可誰知道是真還是假。他就是跑到北京拿著那手機對你說他在上海,你又怎麼弄得清楚?搞不好,他根本就沒走,還呆在潢陽呢。要不然就是已經從水目山回來了,可是沒回家。不回家和誰在一起?當然是那個叫喬果的女人。那女人細皮細肉細眉細眼長得跟畫兒似的,男人們十個見了十個都會動邪心。盧連璧不回家,帶著那女人睡哪兒?睡賓館,不方便,不安全——對,他會帶著那狐狸精睡到西花園! 西花園那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是盧連璧和羅金鳳初到潢陽安家時購置的。這些年來,生意漸漸做大,丹琴漸漸長大,那套小房子就顯得侷促了。舉家遷住新居之後,西花園的小房子仍舊留了下來。盧連璧說那是不動產,留著就增值,再說老家常來個人,也有個地方住。這一下好,老家人沒怎麼方便過,可方便了他和那個狐狸精! 想到這兒,羅金鳳彷彿看到丈夫和狐狸精此刻正摟抱著睡在西花園的那張大床上。羅金鳳的腦袋裡頓時起火冒煙,鼻子和嘴也像被誰摀住似的,透不過氣。看看身邊的丹琴,小臉兒紅撲撲的睡得正香,羅金鳳就慢慢地起了床。 出門叫上出租車,直奔西花園。趕到那兒的時候,羅金鳳看了看手錶,已經過了深夜十二點。抬眼望望,西花園那些樓房幾乎家家的窗戶都黑著燈。再仔細瞧瞧盡西頭一樓自己家那套房子的兩個窗戶,也都黑糊糊的。羅金鳳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兒可笑,丈夫不會在這兒吧?自己半夜三更地跑來瞎折騰,發什麼神經病。可是,既然來了,還是要看看,總不能剛下出租車又上出租車,轉身就回去。 羅金鳳來到自己家門前,掏出鑰匙先開那道安全門。鑰匙插進去,擰了幾下,卻擰不動。莫非拿錯鑰匙了?藉著燈光,將鑰匙拔出來仔細看,沒錯呀,就是它。再插進去,還是擰不動!羅金鳳就慌了,羅金鳳就急了,盧連璧果然在裡邊! 羅金鳳不用鑰匙了,羅金鳳用上了手。「砰,砰,砰——」 那大鐵門猶如鐵鼓似的,在靜夜裡驚心動魄地響。 這麼大的響聲,除非聾子才會聽不到。 羅金鳳把手拍疼了,裡邊仍然沒有動靜。羅金鳳惱了,裝賴不開門,對不起,別怪我不給面子了。羅金鳳這回不用手,用嗓子。 「盧連璧你開不開門?」 「盧連璧你給我出來!」…… 一聲連著一聲,一聲高過一聲。樓上的燈亮了,左右鄰居的燈也亮了,有一些腦袋探了出來。就是要讓他們看的,就是要讓他們聽的,有了觀眾和聽眾,羅金鳳叫得更起勁兒,「姓盧的,我知道你在裡邊,快開門!——」 那鐵門卻裝聾做啞,不理不睬。 羅金鳳忽然拍了拍頭,昏了昏了,一樓的這套房子,後面還有一個門! 羅金鳳繞到後門,用鑰匙一扭,門開了。羅金鳳輕車熟路地往臥室奔,伸手就拉亮了燈。只見大床上滿是倉皇撤退的痕跡,踏花被半卷半掩著,枕頭和枕巾零亂不堪,床單皺得像擦過嘴的餐巾紙。羅金鳳把手伸進被子,覺得裡邊熱乎乎的。這對狗男女,他們剛剛才溜走! 羅金鳳憤怒地把手一甩,被捲就求饒似的趴在了地上。接下來狠狠地一拽,床單滑脫了,兩個枕頭屁滾尿流地往大衣櫃下面躲。「登」的一聲響,很輕很輕,羅金鳳還是聽到了。循聲望過去,在地上看到了一個紅頭繩似的東西。撿起來仔細瞧,原來是一條紅瑪瑙項鏈。一粒一粒的瑪瑙珠,猶如晶瑩透明的石榴籽。 好嘛,雖然沒能抓到賊,總算拿住了贓。羅金鳳將那紅瑪瑙項鏈狠狠地攥在手心裡,收兵回了營。 沒料到大營裡早已亂了套,女兒丹琴披著被子坐在大門口,滿臉抹得都是鼻涕和眼淚。看到羅金鳳回家,丹琴撲上來哭喊著,「媽媽,媽媽,你跑到哪兒去了?」 丹琴的小臉兒一挨上來,羅金鳳就覺得不對勁兒。那臉蛋兒滾燙滾燙的,像塊火炭。羅金鳳沒敢耽擱,立刻帶著丹琴去醫院。孩子的體溫過了四十度,急診醫生說是急性化膿性扁桃體炎,當即安排丹琴住了院。 盧連璧回到潢陽後得知這個消息,急忙趕到醫院去探望。他推開病房的門,一眼就看到丹琴躺在一片白色裡,小臉兒白刷刷的,平時的那種紅潤的血色全都沒有了。盧連璧揪著心,躡著手腳走過去,悄聲問守在床邊的羅金鳳,「孩子怎麼樣?」 「燒退了,剛睡著。」 羅金鳳擺擺手,站起身往外走,盧連璧就跟著妻子來到了病房外面的走廊裡。 「什麼時候燒起來的?」 盧連璧問。 「昨天半夜兩點鐘。」 盧連璧心裡「格登」了一下,這麼巧!那個時候,他正在汽車裡跟喬果做愛呢。 羅金鳳盯著他的眼睛,聲調怪怪地說,「瞧你,累得很吶。」 盧連璧盡力神情自若地說,「累,沒休息。」 羅金鳳尖刻地說,「四處野睡的,能休息好嘛。」 盧連璧怔了一下。怎麼,她什麼都知道了?不可能啊。 「瞎說什麼,什麼野睡不野睡的。」 羅金鳳胸有成竹地把那串項鏈拿在手心裡,「你看,這是什麼?」 盧連璧仔細端詳了一番,說道「這是紅瑪瑙的,成色還不錯。」 「呸,別裝蒜了,」 羅金鳳啐了一口,「你們鎖住前面的安全門,我還不會從後門進去呀?你們人跑了,我這兒有物證!」 沒等盧連璧回過神兒,羅金鳳早將那串項鏈一收,逕自回了病房,只把盧連璧一個人撂在了過道裡。 盧連璧跟過來想問個明白,羅金鳳把腦袋伏在女兒病床上就是不抬頭。羅金鳳頭天晚上到西花園捉姦,回來之後又慌慌張張地把丹琴往醫院送,折騰得實在是太累了。看著妻子那副可憐相,盧連璧只好說,「鳳兒,你先回家睡睡吧,我在這兒替替你。」 羅金鳳心裡想想,算是罰也好,算是補過也好,他這個當爹的也該這種時候出出力。於是這才抬起頭,就沒好氣地說,「你在這兒照顧女兒也可以,我告訴你,你可得操心點兒。別只顧把心思都用到壞女人身了。」 盧連璧連連點著頭,把妻子送走了。 守在女兒的病床前,望著孩子的臉,盧連璧心裡很難受。丹琴發了一夜的高燒,小臉兒頓時瘦了一圈兒,小眼窩癟塌塌的,下巴也尖了。看著看著,盧連璧心裡就內疚起來,好像丹琴這次病,真是因為他做了孽。 盧連璧正在胡思亂想著,丹琴忽然睜開了眼。孩子看到爸爸守在床前,就懂事地說:「爸,你累了吧?你也躺在這兒睡睡覺。」 說著,還把小身子往床邊兒上挪,想給盧連璧挪出個位置來。 盧連璧說,「別動別動,孩子,爸一點兒也不累。」 說不累是假的,這兩天開車帶著喬果四處跑,頭天晚上出了車禍還和喬果在車裡瘋了那麼一回,此時真恨不能倒身躺下去,昏天黑地睡個夠。可是,越累他越覺得應該受受罰,應該多為女兒做做事。 「丹琴,你想吃什麼?儘管說,爸爸給你買。」 丹琴眨眨眼睛說,「爸,我什麼也不想吃。我指甲長了,想讓你給我剪剪手指甲。」 丹琴喜歡偎爸爸,從小就是讓爸爸給她剪指甲。女兒這麼一說,盧連璧趕忙拿出鑰匙串上的指甲剪,然後托起了女兒的手。卡嚓卡嚓,指甲剪輕輕地響著,細碎的指甲茬紛紛地掉落著,盧連璧竟細細碎碎紛紛亂亂地想起了喬果…… 「哎喲——」 女兒忽然叫了一聲,盧連璧這才回過神。原來他把女兒的指甲蓋剪深了,新露出的那點細嫩的皮肉紅殷殷的,似乎要沁出血。 「疼死了,疼死了——」 女兒的手指打著顫。 「怪爸爸,怪爸爸!」 盧連璧趕忙將那指頭含進了嘴裡。 病房的門忽然打開,盧連璧真怕是妻子又回來了。轉過身,看到進來的原來是好友鄧飛河。 「盧哥,聽說孩子病了,你守在醫院裡,我就順路過來看看。」 鄧飛河一邊說著,一邊把買來的東西往床頭櫃上放。水果、巧克力、餅乾、還有酸奶。 盧連璧想轉移一下孩子的注意力,讓她別哭,於是就興高采烈地說,「哦,太好了,這麼多好吃的。丹琴,你要吃什麼?」 「酸奶。」 丹琴果然暫時忘了手指疼。 丹琴含著吸管,專心地吸著酸奶,兩個男人就在稍遠些的地方悄聲說話。 「盧哥,給你惹禍了。嫂子對你說了沒有,她半夜裡到西花園去了?」 「唔,怪不得她發脾氣,」 盧連璧笑笑說,「你嫂子認定了,是我在屋裡躲著,不給她開門。」 「唉呀,太糟糕了,」 鄧飛河抱歉地說,「當時那一位被嚇住了,慌得不知該怎麼辦。我說開門吧,她死活不同意。其實開開門,編個話也就過去了。這下可好,攤到你頭上去了。」 「小老弟別擔心,別想那麼多,」 盧連璧拍拍鄧飛河,反而安慰起對方來,「你大哥然能把那邊鑰匙給你,就能挑得起這些事兒。」 「唉,不管怎麼說,到底還是給你惹出個大麻煩。」 鄧飛河心裡依舊過不去。 盧連璧有意轉了話題,笑嘻嘻地說,「行了行了,你讓大哥猜猜,這回跟你在一起的『那位』是誰。是,小夏吧?」 鄧飛河點點頭。 「這個小夏叫什麼,是幹什麼的?」 「她只給了我一個手機號,她說,知道她姓夏,叫她夏姐就就夠了。」 盧連璧說,「我看你啊,這一回是有點兒迷住她了。」 鄧飛河說,「可能吧,她是有點兒與眾不同。」 「什麼不同?」 「氣質。感覺。呵呵,說不來。」 「沒錯,你是讓她迷住了。你能迷多久呢?」 鄧飛河坦白地回答,「不知道。」 「哎喲,瞧你這事做的,」 盧連璧感歎道,「人都睡了,還不知道對方叫什麼名字。等你將來老了,一個一個地想想,竟然連名字都留不下來,你不覺得遺憾麼?」 鄧飛河笑著搖搖頭,「沒什麼好遺憾的。人生嘛,不過是一個過程,只有這個過程本身是真實的。那些女人呢,她們在這個過程中什麼時候伴著你,什麼時候她們才是真實的。什麼時候她們離開了你,她們對你就毫無意義。我只注重她們存在時的真實就行了,記住那些空名字,又有什麼用?」 說這番話的是一個青春勃發的雄性哺乳動物,他此刻置身在以病和死為標誌的病房中,愈發襯托出他光彩四溢的健康與活力。他是那麼灑脫那麼輕鬆,那麼無憂無慮。屬於他的彷彿只是生,只是快樂,而陰暗的死亡在他的光亮下隱匿得無影無蹤。 盧連璧不由得想,為什麼他和喬果在一起享受那種極點的快樂時,總是脫不開沉重的憂鬱和慘烈的絕望呢? 兩人分手的時候,鄧飛河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盧哥,怎麼辦,有件事情還非你幫忙不可。」 「講。咱哥兒倆還有什麼說的。」 「我和夏姐有了第一次之後,給她送了一條項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普普通通的紅瑪瑙。可是,女人很看重它。」 「嗯。」 盧連璧會意地點點頭。 「那天晚上慌慌張張的,小夏把它丟在西花園的枕頭下面了——」 「哦,我知道了。放心,我會把它交給你的。」 盧連璧一口應承下來。 鄧飛河離開之後,盧連璧忽然想給喬果打電話。這個念頭一動,就讓人忍不住。盧連璧拿出手機正要撥號,丹琴忽然又在病床上「哎喲哎喲」地叫起來,說是手指尖又疼了。 盧連璧趕忙收起手機,把女兒的指頭又含進了嘴裡。女兒的眼睛很近很近地看著他,目光很淺很淺卻又很深很深,在清澈的透明中似乎隱著一種深不可測的詭譎。 盧連璧竟然生出了怯懦。 在預感中,女兒的病似乎與他的「造孽」有某種聯繫。女兒病著,而且又是在她的病房裡,絕對不能給喬果打電話,就成了盧連璧自定的禁忌。 被禁忌所縛的盧連璧卻無法縛住他的想像,喬果的胴體隨著想像一點一點地顯現在他的眼前:纖軟的四肢,柔若無骨的胸腹,皮膚是凝脂般的白膩且有著絲綢般的質感,看上去宛如來自深海的軟體動物…… 就像嗅到了剌激氣息的狗,盧連璧發現他的身體正在警覺般地興奮起來。他不禁暗暗吃驚,他和喬果之間,應該說還談不上感情,甚至也談不上瞭解,然而兩個肉體卻有了異乎尋常的親近感。彷彿兩個肉體早已離開了統轄它們的各自的主人,彼此私定了一種親密的默契。它們只要在一起——不,甚至只要彼此想一想,就有了互相佔有的欲求…… 這個女人,這個可愛的軟體動物,她此刻在幹什麼? 喬果家的晚飯是丈夫阮偉雄做的。阮偉雄一邊在水池旁洗排骨,一邊說,喬喬,你累了吧,你搬個椅子,在這兒坐著。 喬果把椅子搬到水池邊,一邊擇菜,一邊和丈夫說話。他們夫妻倆習慣了,一個人要是幹什麼活兒,另一個人就在旁邊幫上幫不上的打個下手,為的是做個伴兒說個話。 水目山怎麼樣啊? 水目山漂亮著呢,有老廟,有毛竹園。老大老大的毛竹長得像樹,像樹林子。老大老大的毛竹筍長得像——喬果不說竹筍了,喬果說山。那整座山就是一塊玉哎,太陽一照,山尖都透亮了。朦朦朧朧的,說不透又透,說透又不透。 阮偉雄笑,喬喬,你學會說繞口令了。 喬果就不再說山,接著說貓。山裡的貓啊,都是土黃色的,身上長著黑斑條,那個大呀,不像貓,像野獸。那天晚上貓叫春,整個村子,整座山上都是貓在大合唱——怎麼不說了? 喬果愣著,喬果想起了盧連璧在房簷下親吻她的情景。喬果把那一幕跳過去,接著演出下一幕。我在雙峰山風景區,在望月閣,把禮品交給劉仁傑了。在望月閣上一站呀,就像被什麼人托在手指尖上,把你往月亮上送。月光多白呀,身邊的風把你吹起來了,你覺得你要成仙了。 你們是幾個人成仙的?劉仁傑那傢伙又拉住你的手了吧? 他去摸禮品,摸著摸著就摸到你手上了。怎麼辦,總不能太讓人下不來台吧。後來就看月亮嘛,就聽他背詩。好晚好晚了,多虧盧老闆打來電話,我才找個借口走掉了。 盧老闆這人怎麼樣? 生意人唄。人家跟咱來往是做生意。當然,這人還挺義氣…… 喬果忽然沒了談話的興致,她討厭自己這樣說話。她從來沒有這麼遮遮掩掩過,她從來不曾對丈夫撒過謊。 這些「從來」都無可挽回地失去了,就像摘下的蘋果再不能長回樹枝上,生了孩子的女人再不可能成為姑娘一樣。想到這些,喬果的心中生出許多惋惜,還有隱隱的怨恨。恨自己,也恨那個讓她如此的男人。 丈夫把飯做好了。 丈夫把兒子哄睡了。 丈夫悄悄地湊到喬果的耳邊說,「我想要你!——」 喬果無可推托。喬果很愉快地答應,很積極地洗澡,彷彿想以此來贖回些什麼。喬果是穿著外衣進浴室的,洗完澡之後,又站在浴室裡將脫下來的衣服一層一層地重新穿上,然後才趿著拖鞋向臥室走去。 阮偉雄那時正躺在床上,用薄被掩著赤裸的身體。看到喬果那樣披掛整齊地進來,就取笑道,「說你多少回了,洗完澡穿上睡衣不就行了。又不是去公司開會,穿那麼整齊。」 喬果挨上床,阮偉雄就伸手來剝她。喬果剛說出個「別——」 字,外衣已經被剝掉了。喬果躲到床角,雙手抱著肩,衛護著身體,阮偉雄早伸手扯住了她的褲腿。就這樣,喬果不停地求著「別——」 阮偉雄只管不停地剝著她。等到只剩下乳罩和底褲了,喬果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鑽進了被筒裡。 這不是作態,這是當初喬果養成的習慣。喬果和阮偉雄拍拖的時候,只有十七歲。喬果常到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家裡去玩,這樣就常常見到這位女同學的哥哥阮偉雄。就像自然而然隆起的胸部自然而然圓起來的臀髖一樣,喬果也自然而然地戀上了阮偉雄。喬果更頻繁地出入女同學的家,為的是更頻繁地看到阮偉雄。和阮偉雄相處時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笑都讓喬果心醉神迷,和阮偉雄分別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使喬果寂寞難耐。就像離不開瓜子話梅巧克力一樣,喬果也離不開思念了。思念使喬果平淡的生活變得有滋有味,充滿了苦澀和酸甜。 喬果想,這就是愛了,她需要它。 愛的感覺似乎用言語無法訴盡,於是就開始用筆。寫在紙上的話彷彿比舌頭說出的話更為雋永、更耐咀嚼、更具詩情畫意。終於有一天,喬果在阮偉雄寫給她的信的末尾看到了「吻你」這兩個字。它們宛如皎潔的蛋殼,妙不可言地緩緩綻開,於是一個活潑潑的鳥雛跳了出來——那就是毛茸茸的想像。 「吻」在喬果的想像裡是那種甜絲絲的節節草的氣息,「吻」是水晶器皿上的折光,星星點點,閃爍著誘人的變幻。「吻」是一種清洌,一種甘甜。「吻」是神秘的焦渴,是迷醉的陷落……對於吻的想像,使喬果沉溺在無以名狀的享受和滿足之中。 想像的破碎恰恰是阮偉雄帶給他的那個真切的吻。暮色降臨時分,他們倆在展覽館旁側的石台階上幽會。他們坐了很久很久說了很多很多,當他們起身離去的時候,喬果的腳在台階上滑了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地斜向旁邊的阮偉雄。阮偉雄連忙去扶,就勢將喬果擁進了懷中。隨後,喬果的鼻子受到了突如其來的碰撞,雙唇被猛地壓在牙齒上,舌尖生出了淡淡的甜腥味兒。快樂的感覺是有的,更多的是令人窒息的緊張…… 這就是「吻」了,喬果切切實實地擁有了它。可是在這擁有中,那些美妙的想像卻離她而去,就像漸漸疏遠的朋友,不再與她往來。 不久,已經明白吻是什麼的喬果有了與阮偉雄獨處一室的機會。那是向朋友借來的房子,可以由他們倆支配的時間大約是三四個小時。由吻做先導,接著迎來了山盟海誓,阮偉雄發了誓要娶她,喬果發了誓要嫁他。那些誓言是入場券,拿到它們之後,阮偉雄就動手來剝她。喬果模模糊糊地想,這是要做愛了吧。對於喬果來說,做愛是個陌生而又遙遠的地方,那裡神秘而誘人,讓人嚮往而又讓人恐懼。 一層一層地堅守,一層層地剝脫,最後是致命一擊般的進入。猝不及防的剌痛使喬果全身抖顫起來,似乎有一把利剪卡嚓卡嚓地響著,要將她的身體裁開。阮偉雄的身體在抖顫,甚至喉嚨發出來的聲音也是抖顫的。 「你,好,嗎?」 阮偉雄興奮而歡悅地問。 「好——」 喬果忍著痛,盡力做出笑臉來。既然他愛她,既然她也愛他,那麼就應該做這件事,那麼就應該對這件事做出這樣的回答。 多年相沿,這一切已經成了習慣,只要丈夫滿意了,喬果也就覺得滿意。她不知道在這種事情上,還會別有洞天。 是盧連璧給喬果打開了另一扇門,使她驚異地發現了別一番天地。喬果是深愛丈夫的,她想,即便算做是贖罪吧,她也應該將那另一種天地的大愉悅,帶給她深愛的這個男人。 懷著這種心情,喬果決心要在此番與丈夫做愛時,達到那種新境界。 喬果在被筒中緊緊地擁著丈夫,渴望著那種讓人昏眩的感覺。在雙臂盡力的環圍中,喬果兩手的指尖未能相接。臂彎中夾抱的是那種熟悉的圓軟,那圓那軟都顯得過於龐大了。雖然喬果竭力不讓自己去想,但是盧連璧那種如石如玉般的瘦硬和光潤仍舊頑強地湧入她的腦際,無論如何也驅不盡趕不散。喬果恨恨地想:也好,那就藉著他的感覺,與丈夫好好地做一回! 當丈夫進入喬果身體的時候,喬果試著尖叫了一下。她很想痙攣地叫,無拘無束地叫,就像上次與盧連璧做愛時那樣。可是,她只叫了一聲,就閉上了嘴。她覺得那尖叫聲無根無底無緣無由,顯得做作了。 「叫什麼,你怎麼了?」 丈夫在上邊奇怪地望著她。 「沒什麼,就是想,叫。」 喬果掩飾著。她想,她應該咬住丈夫的肩膀,像上次和盧連璧做愛時那樣,將牙齒深深地咬進對方的皮肉裡。可是,喬果的上下牙床只是無趣地碰了碰,就鬆弛下來。喬果無法讓體內生出嚙咬丈夫肩頭的那種衝動。 那是早已練熟的運動,丈夫不慌不忙,按部就班地跑起來。喬果迎合著,喬果期待著,她期待那種喪失意識般的昏眩,那種揮灑生命般的顫抖。丈夫加速了,丈夫衝剌了,那衝剌是平穩而均勻的,很快便走向了結束。 「哦,真好——」 丈夫囈語般地喃喃著,心滿意足地滑落下來。 喬果沉默著。沒有顫抖,沒有昏眩……有的只是悵惘,有的只是壓抑。 丈夫像往常一樣,很快就打著輕輕的鼻鼾,沉沉睡去。喬果卻再不能像往常那樣,無思無慮地進入夢鄉。她翻來覆去地想,她這是怎麼了?她的身體是怎麼了?她是愛丈夫的,可是她的肉體卻背叛了她。她的肉體不愛她的丈夫,她的肉體不守那些道德。 喬果懊惱至極,喬果憤恨至極。她恨她自己,她恨盧連璧。她暗暗發誓,今生今世絕不再見盧連璧。 翌日,喬果到公司去。她走進業務部的寫字間,驚奇地看到對面寫字檯前站著一個陌生女人。那女人染了金黃色的散發,一條黑亮的短皮裙,緊緊地裹出一個鼓鼓的圓臀來。連褲襪是奶油色的,襯得雙腿宛如奶酪般細嫩。上身套著一件帶斑馬線的露臍裝,肚皮正中的那隻眼小巧而又詭譎。喬果看呆了,那女人忽然開口說,「哎喲,老看什麼,不認得啦?——」 喬果這才認出是戴雲虹,她詫異地叫起來,「呀,你變得這麼靚哎。」 小戴說,「變什麼呀,不就是換了一身衣服嘛,還是朋友送的。」 原來昨天戴雲虹參加了中學時代的女朋友的婚禮,給那老同學當伴娘。那女友和戴雲虹一樣,也是深閨長養,久無人識。據說就是因為後來穿了這樣一套衣服,又做了這樣的打扮,所以半年不到,就有一個男人向她求婚了。 喬果聽了笑著說,「你這麼漂亮,我都要娶你了。」 戴雲虹說,「哼,要是再找不到一個愛我的男人讓我愛,我就閉著眼睛隨便摸一個男人嫁一嫁算了。」 喬果順著她的話說,「那好哇,保不準能摸個頭彩呢。」 戴雲虹自嘲地擠擠眼睛,「就是不知道,和一個不愛的男人做愛的時候,會不會很難受?」 喬果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丈夫和盧連璧,便脫口說,「和不愛的男人不一定做不好,和愛的男人不一定做得好……」 戴雲虹聽了,驚奇地盯著喬果的眼睛說,「好深刻哎!喬姐,你是不是有過這方面的經驗啊?」 喬果頓時紅了臉,「哪有的事兒!你不是在研究男人和女人嘛,我這是幫你研討研討,你真不識好人心——」 說著,伸手就要打。兩人笑鬧著,安少甫推門走了進來。 「哎哎哎,幹什麼幹什麼,在寫字樓裡練武呀。」 戴雲虹說,「我們這是在練文,在爭論問題呢。」 安少甫說,「哦,你們女人爭論問題都是用手啊。」 喬果說,「戴雲虹,這不是男人來了,你快問他吧。」 「好啊,說吧。小戴,想問什呢?」 安少甫的屁股在皮轉椅上重重地一落,眼睛就直勾勾地盯住了戴雲虹。那樣子,好像是頭一回見到她。 一時間,戴雲虹竟被盯得說不出話來。 喬果就抖出戴雲虹的話,「安總,小戴問,和不愛的男人做愛會不會很難受。」 「唔,女人那方面我說不來,我只能說說男人們。男人不一定要跟愛的女人才做愛呀,洗個桑那做個按摩,找個妞兒泡上了,談不上愛情不愛情的,只要年輕漂亮就行了。」 戴雲虹不示弱,當然也要把喬果抖一抖,「喬果告訴我,和不愛的男人不一定做不好,和愛的男人不一定做得好,安總,你說是不是這樣呀。」 「是嗎?我可是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吶。」 安少甫把目光又轉向喬果說,意味深長地笑笑說,「今天中午我請客,還要好好向小喬拜拜師呀。」 喬果說,「安總是大師,還是改日我和小戴請安總喝拜師酒吧。」 安少甫說,「玩笑是玩笑,今天中午這個客,我可是正經來請小喬的。」 戴雲虹撇撇嘴說,「安總,你請我們小喬,也得有個由頭呀。」 安少甫說,「小喬馬到成功,劉市長給規劃局打了招呼,那邊同意咱們象徵性地交一筆罰款,天時苑就可以繼續施工了。」 喬果舒口氣,心裡暗暗想,這個劉仁傑,還真是幫忙啊。 「小喬,你看這個客我該請吧,」 安少甫嘴裡誇著喬果,眼睛卻盯在戴雲虹的露臍裝上,「哎哎哎小戴,中午你也去呀。這慶功酒是給你們業務部擺的,也有你一份。」 安少甫一離開,兩個女友又開起了玩笑。 戴雲虹說,「哎,喬姐,你看安總對你多器重呀。」 喬果說,「我可是看出來了,他是在打你的主意呢。」 戴雲虹撇撇嘴,發著狠說,「瞧安總那副牙口吧,我怕跟他親一回嘴兒就得刷十天牙。」 兩人逗著嘴,喬果帶在身上的移動電話響了。喬果把手摸在移動電話上,心裡下意識地想,是盧連璧打的吧?他該打電話來了。 這樣想了,喬果才明白,雖然下了再不見他的決心,心裡卻一直在等著他的電話。自己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思,喬果氣惱得很,於是毅然地將放在移動電話上的手又拿了下來。 「哎,你怎麼不接電話呀。」 戴雲虹覺得奇怪。 讓戴雲虹在旁邊這樣一說,喬果就給自己找到了台階:是呀是呀,不見是不見,電話還是要接的嘛。按了通話鈕,傳來的聲音卻是劉仁傑。 「喂,小喬,我給你打個電話,你不討厭吧?」 「怎麼會,」 喬果語調輕快地回答,劉仁傑畢竟剛剛幫了大忙嘛。「有什麼事兒嗎?」 「沒什麼事兒,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是那種大提琴一樣渾厚的胸音,讓人的每根骨骼都禁不住要隨之諧振。 是啊,對方的聲音也讓人很想聽呢。 戴雲虹笑嘻嘻地把耳朵湊上來,喬果連忙擺擺手。戴雲虹就擠擠眉眼出個怪象,然後很識趣地離開了。 「小喬?你在聽著嗎?」 劉仁傑在電話裡說。 「嗯。」 「昨天晚上,我心情很不好。」 「怎麼會?——」 「會的,小喬。你不知道,我其實很寂寞,很孤獨。『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風刮著,雨打著,在小橋的旁邊,無主的梅花寂寞地開著,唉,黃昏來了,自己在那兒呆呆地發愁啊……」 喬果的心沉了一下,她彷彿看到了寒風冷雨中獨立的梅枝。喬果盡量用輕鬆的口吻說,「我嫂子呢,你不會讓她陪著你?」 「她,」 電話那邊是笑的聲音,「她看電影去了。」 「那你為什麼不去看。」 「沒興趣。我在家看看書,練練字。」 「那多好啊。」 喬果乾巴巴地說。 「你在才好,紅袖添香夜讀書啊——」 對方忽然來了情緒,「小喬,如果你就坐在我的身邊,端溪青花硯裡,黑亮的墨汁透著墨香,景德紫釉盞裡,碧綠的新茶飄著茶香,清夜寂寂,你我相守……」 在那誘人的聲音裡,喬果恍恍惚惚地好像看到那個書房了,看到了青花端硯景德紫盞。裊裊的水氣在眼前漫散,肺腑裡沁滿了芬芳的墨香和茶香。 「小喬,耽誤你的時間了,咱們就說到這兒吧。不知道為什麼要給你說說,給你說說就很愉快。你是我的知已,紅顏知已啊。」 講完收線,那種情緒那種意境卻一時收不回來,彷彿整個人還在裡面浸著。 喬果想想,又覺得奇怪。怎麼那人在電話那邊一說,她就被攝住了,她就在無形之中順從了。什麼「添香夜讀書」呀,什麼「紅顏知已」呀,自己跟他有什麼關係?怎麼會是他的知已呢?可是聽他一說呢,就彷彿果然是他的知已了。靜靜地聽他講,靜靜地聽他聊,還真是心甘情願的。 這裡面是有點兒不可思議呢。 第七章:她覺得自己很壞很壞 盧連璧和妻子商量了,丹琴出院以後身體弱,得讓孩子休息幾天再去上學。 出院那天下午,盧連璧開車將丹琴和羅金鳳送回了岳母家。羅金鳳是個識大體的女人,雖然西花園那天晚上的事情還堵在心裡,但是臉上卻一點兒痕跡也不露。一家三口熱熱鬧鬧地和老人一起吃完飯,羅金鳳對丈夫說,「連璧,我今天晚上在這兒陪陪丹琴。你也累了,早點兒回去休息吧。」 妻子這份兒體貼,讓盧連璧有些感動。於是他也體貼地說,「金鳳,你比我還累。丹琴沒什麼事兒了,你也鬆鬆快快地睡個好覺。」 說這些話的時候,盧連璧很真誠。 一出門,開上車,盧連璧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給喬果掛電話。丹琴好了,出院了,禁忌不存在了,他又想念喬果了。 這份想念,同樣也很真誠。 撥通對方的手機,聽到一聲柔美的「喂,哪位?」 盧連璧的心跳就驟然加快起來。結結巴巴地回一句「是我——」 在感覺中,彷彿隔著不可及的空間,兩個人一下子就聯通了。繼而是空洞的沉默,兩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那空洞給人的感覺是不穩定的、短暫的,宛如風中飄忽的游絲,隨時都可能斷折。 盧連璧預感到那斷折了,他迫不及待地接著喊了一句「喂——」 對方就在那一瞬間掛斷了。盧連璧連忙再打,聽筒裡傳來的卻是一句電子合成的毫無情感色彩的聲音,「你所撥打的用戶現在關機,請用其它方法聯繫……」 盧連璧氣急敗壞地一連撥了十幾次,每次聽到的都是這句不動聲色的回答。 盧連璧這才相信是喬果不想接他的電話。想想不久前兩人做愛時的情景,彷彿又看到喬果在他的身體下面狂喜地扭動。女人是那麼投入那麼忘我地揮灑著生命,然後又那麼寧靜那麼信賴地睡在他的臂彎裡…… 可是現在呢,卻如此冷漠、如此決絕! 這是同一個女人麼?——真令人匪夷所思。 盧連璧沮喪地回了家,他無精打采地倒在床上躺了好久,心情才漸漸地平靜。忽然想起好友鄧飛河的那番話:人生只是個過程,只有這個過程本身是真實的。那些女人在這個過程中什麼時候伴著你,什麼時候她們才是真實的,她們對你才有意義…… 喬果既然要離開,那就讓她毫無意義去吧。 這樣想了,心裡彷彿得了莫大的安慰。他打起精神,強迫自己去做些事兒。他已經答應了鄧飛河,要把那條紅瑪瑙項鏈還給他。羅金鳳不可能將那項鏈隨身帶著,那東西一定藏在家裡。趁著羅金鳳今晚不在家,正好翻找翻找。 盧連璧先翻的是羅金鳳的梳妝台。伸手拉開梳妝台的抽屜,淺淺的擱物架上那些常用的首飾一覽無餘,沒有看到那條紅瑪瑙鏈。盧連璧的目光又落在了梳妝鏡前面擺放的首飾盒上,那是個家傳的老式首飾盒,紅木盒身,黃銅做的包角黃銅做的鎖。盧連璧找不到鑰匙,就用一根卡子去撥,三下兩下,銅鎖彈開了。金的、銀的、玉的,全都是些陳年的老首飾。 放首飾的地方都沒有,只有翻箱子。把幾個皮箱子逐一打開,把箱蓋的夾套搜了一回。遍尋不著,心裡開始焦燥起來,就把那些衣服一件一件的抖落著拷問,然後隨手扔在大床上。這樣翻找著,不知不覺夜已深了。這才感到累,這才有了罷休的意思。翻身倒在衣堆裡,想著就這樣睡了,明天再收拾。翻個身兒,目光順著鼻子尖看去,一下子就看到了壁櫃。忽然想起壁櫃裡有一個密碼箱,那是朋友送的禮物,盧連璧想討討太太的歡心,就送給了羅金鳳。 盧連璧跳起身,從壁櫃裡把密碼箱掂了出來。望著那幾個轉碼字,盧連璧發愣了。咦,太太會設個什麼碼呢?523——這是太太的生日。不對,打不開。912,女兒的生日,還不行。636,家裡電話號碼的後三個數,還是打不開。鬼使神差,盧連璧撥出個128,一壓鎖簧,箱蓋騰地一聲彈開了。 128——十二月十八日,這是他們夫妻結婚的日子啊!想一想太太用這個子日子做密碼時的那份心思,盧連璧不由得生出了感動,生出了愧意。 感動歸感動,慚愧歸慚愧,東西還是要找的。盧連璧在心裡默默地說了一句,金鳳,對不起了,然後便伸手在密碼箱裡翻。三翻兩翻,就翻出個嶄新的牛皮紙信封來。他將折迭的封口打開,往手心裡一倒,那條紅瑪瑙項鏈就嘩啦啦地滑了出來。 就在這時候,盧連璧忽然聽到了鑰匙開門的聲響。能用鑰匙開門的只有羅金鳳,她不是睡在岳母家嘛,怎麼這個時候跑回來了?盧連璧未及多想,趕忙把項鏈往褲袋裡一裝,然後將密碼箱放回了壁櫃裡。 剛剛從壁櫃前轉過身,妻子就走了進來。她掃一眼亂糟糟的房間,然後狐疑地盯著丈夫說:「這麼晚了還不睡,搞什麼鬼,把家裡翻得亂七八糟的!」 盧連璧沒有回答,反而以攻為守地說:「你不是在老媽那兒睡嘛,怎麼回來了?」 羅金鳳沒好氣地說:「噢,你在西花園弄出那麼一檔事兒,你想我能睡得著啊?在我老媽那兒沒找你的事兒,那是怕氣著我老媽了。告訴你,今天晚上不說清楚,咱倆都別睡。」 羅金鳳說完,一屁股坐在大床上,擺出一副不審個水落石出絕不罷休的架勢。 出賣朋友解脫自己的事,盧連璧不會做,何況將房子交給朋友去會情人,這罪行並不比他自己在那裡會情人更輕。太太一定會這樣想:噢,既然你能借給狐朋狗友去會情人,那你自己更能在這裡會情人啦!…… 無法可想,只好硬著頭皮抵賴。 盧連璧裝出懵懵懂懂的樣子說:「你沒弄錯吧?西花園那套房子一直沒住人,誰會到哪兒去——」 「哎哎哎,你想抵賴呀,」 羅金鳳指著盧連璧的鼻子,氣急敗壞地說,「我告訴你,我當時進屋去了,我告訴你,我拿的有物證。你說清楚,那東西是哪個女人的?」 羅金鳳一邊說著,一邊從壁櫃裡掂出密碼箱,她將密碼箱打開,匆匆地翻找著。 「哎,那個瑪瑙項鏈哪兒去了?」 羅金鳳自言自語地念叨了一會兒,忽有所悟地嚷起來,「好啊,你把它拿走了!」 「唉唉唉,別冤枉人啊。我到哪兒去拿嘛,我怎麼知道你放到哪兒了?」 「你沒拿才出鬼呢,」 羅金鳳指著床上那些翻得亂糟糟的衣物說,「瞧,你這還不是挖地三尺呀?項鏈準是你剛才翻走的!」 盧連璧竭力做出無辜的樣子說:「冤枉啊冤枉,剛才是找衣服呢。你想想,我就是知道你放到了密碼箱裡,我也打不開密碼鎖呀。」 一句話,倒把羅金鳳說住了。她咬咬嘴唇,騰地站了起來。「你說你沒拿,你讓我搜——」 盧連璧敏捷地向後躲了躲。那項鏈就在右邊的褲口袋裡,讓她搜出來還得了。 「你幹什麼?我不會讓人搜身的!」 面孔嚴肅起來,聲調也透著自尊。 羅金鳳就站在對面,仍舊伸著手,「你交出來,你自己交。」 盧連璧掂量了一番形勢,決定一走了之。於是,他就板著臉,拿起外套說,「好好好,你胡鬧吧,你就自己在家胡鬧吧——」 盧連璧撇下太太,獨自出了家門。低頭看看手錶,已是凌晨兩點多鐘,寂寥的長街路燈昏黃,那些熙熙攘攘的行人那些川流不息的汽車就像被大笤帚掃過似的,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條平時看慣了的擁擠而侷促的長街,此時顯得異乎尋常的空蕩。 盧連璧的心裡也是空蕩蕩的,他茫然地開著車,不知該到什麼地方去才好。後半夜了,再折騰折騰很快就該天亮,不好去朋友家叨擾,找家賓館開個房間也沒什麼意思。想來想去,索性到自家的「奇玉軒」去,經理室的皮轉椅又大又軟,大班台旁邊的長沙發,躺下來就是一張床。 聽到老闆的叫門聲,在「奇玉軒」守店的員工很快開了門。盧連璧剛走進去,店裡的那隻貓就親熱地竄過來,跳上了盧連璧的臂彎。它乖乖地讓盧連璧抱著,一同進了經理室。當盧連璧在長沙發上躺下的時候,那貓就縮成一團,偎著盧連璧。感受著那貓溫乎乎的鼻息,盧連璧的心裡就熱起來。他想起了在水目山的那天夜晚,喬果偎在他身邊的情形。當喬果看到那貓懷玉而死的時候,她呆著,她傻著,她那副呆傻的神情格外動人。她的口唇翕張著,猶如梨花初綻,盧連璧就是在那時候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她。 此時,盧連璧又體味到了那種深切的吮吸,他感到呼吸變得困難而又急促。在那吸吮中,他的心神彷彿都已被人攝取…… 半睡半醒,沉溺在又甜又澀的混亂中。終於熬到天亮,盧連璧從沙發上爬起來,發現整個腦袋就像倒了瓤的西瓜,內裡光光當當,晃悠個不停,什麼也記不起來,什麼也想不進去。盧連璧自嘲地笑笑,這樣挺好,倒少了那些煩惱。 「奇玉軒」開門迎客之前,羅金鳳也到了店裡。她來的時間與往常一樣,臉上的神情也平靜如常。夫妻倆打了照面,羅金鳳沒問對方昨晚在哪兒過的夜,盧連璧也沒問對方休息得怎麼。彼此只是淡淡地說出個「早」回了個「早」互相客客氣氣,像是兩個關係還不錯的同事。 那一整天的時間裡,盧連璧時不時地會悄悄觀察一下對方臉上的天氣。還好,都是晴天,盧連璧也就慢慢地鬆弛下來。心想兩人畢竟是多年夫妻,天大的事只要拖一拖,也就拖了過去。 黃昏時分,盧連璧抬頭看看牆上的電子鐘,差不多五點半了,該換換衣服去打網球。盧連璧往經理室走,羅金鳳迎了上來。 「去打網球?」 妻子的神色平靜如常。 盧連璧臉上帶著笑說,「對,打網球去。」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 「從今天起,我和丹琴就住到我老媽那兒去了。你自己呢,隨便。」 妻子客客氣氣地說完,轉身走了。 盧連璧頓時變得心灰意冷,他明白妻子為什麼那樣平靜如常,那樣的客氣了。如果說激烈的憤怒是夫妻之愛的另一種方式的話,那麼夫妻間的客氣其實是一種極度的冷淡。 換好網球服,盧連璧去發動汽車。那輛三星車在西下的夕陽裡閃著光,車頭左側的保險槓附近,有一塊稍顯不同的暗影,望上去猶如漂亮女人面頰上的黃褐斑。那就是在雙峰山遇險時碰撞過的地方,雖然經過修整,仍舊看得出痕跡。盧連璧意識到,雙峰山他與喬果的那一夜,是一塊無可挽回的硬傷。從此之後,他和羅金鳳夫妻之間受了傷的關係即使精心地修補了,卻再也不是從前。 盧連璧進了網球館,一眼就望見鄧飛河和小夏正在三號球場上打球。鄧飛河穿的是白色的阿迪達斯,小夏的網球衫和網球裙也是白色的,兩人蹦蹦跳跳,猶如河畔的兩隻白色的鷺鷥鳥。鄧飛河看到盧連璧,即刻收了球拍,向盧連璧迎來。小夏則站在那兒,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向盧連璧笑。 「盧哥,來了?」 「嗯。」 兩個朋友面對面的時候,盧連璧將那串紅瑪瑙項鏈送到了鄧飛河手裡。鄧飛河喜出望外地說,「大哥,好本事。怎麼從嫂子那兒要回來的?」 盧連璧自嘲地說,「你嫂子可沒那麼好說話,你大哥當了一回賊。」 盧連璧前前後後地講了一遍,鄧飛河又是抱歉又是安慰地說,「盧哥受委屈了,真過意不去。不過嘛,嫂子走幾天也好。大哥,難得自由啊。」 盧連璧笑了,「行啊,你大哥就向你學學,嘗嘗單身貴族的滋味兒。」 拿著那串項鏈,鄧飛河回到小夏身邊。兩人低聲說著什麼,小夏一邊聽,一邊不時地向盧連璧這邊看。 過了一會兒,鄧飛河和小夏一起走過來。鄧飛河說,「小夏,你陪盧大哥打兩盤。」 盧連璧連連擺手,「別別別,你們玩兒你們的。等一會兒,我再跟弟弟打。」 小夏說,「盧大哥,你就來教教我吧,弟弟的腿疼,你沒注意他有點兒瘸?」 盧連璧說,「真的,怎麼回事?」 鄧飛河說,「可能什麼時候碰住了,左腿膝蓋下面老是鈍鈍脹脹的。」 說著,彎下腰,拍著揉著那個地方,坐到了場外。 這樣,盧連璧就和小夏對上了陣。 和小夏這樣的女人打對手,與其說是打球,毋寧說是遊戲。小夏將球打過來,盧連璧只是用球拍向上挑著把球再擋過去,對手就很緊張了。小夏蹦蹦跳跳的,用生硬的動作去接每一個來球。那情形很像一個電動靶牌,在做著機械運動。 打著打著,眼前這個晃動的人影就變成了喬果。喬果比小夏顯得年輕,動作起來肢體也更輕盈,但是反應似乎不及小夏敏捷快速,因而會顯出一些笨態…… 這樣半玩半打的結束了兩局,鄧飛河就在場外喊,「別打了,今天早點兒吃晚飯。」 盧連璧還沒有打出汗來,就說,「你們吃飯去,我再玩玩兒。」 鄧飛河說,「盧大哥,你不去還行?今天就是要請你的。」 盧連璧明白了一起吃飯的意思,於是說道,「行啊,我請你們。大哥在,怎麼能讓弟弟破費。」 小夏說,「都別說了,今天我做東。」 鄧飛河向盧連璧眨眨眼兒,盧連璧會意,於是笑道,「行啊,今天就讓半邊天奪一奪權。」 既然由小夏當家,吃什麼在什麼地方吃,就由小夏安排。盧連璧聽著指揮,開車往北郊走,眼看到了新辟的開發區,車子向右一拐,忽然看到街旁出現了一座大和式建築。炫目的霓虹燈不停地閃著,「北海道」三個字藍瑩瑩的,頗有幾分海的韻味。 上面是宿客的賓館,一層是餐屋。迎賓小姐引著,過了門廳,忽然出現了原木色的門框和原木色的吊燈。腳下厚實的木地板也是原木色,去了鞋走在上面,腳掌能感到原木特有的彈性和溫暖。沿著通道向前走了一段,迎賓小姐伸手打開旁邊一扇木製的拉門,於是,一個「塌塌米」式的包間就出現在他們面前。 在小木桌前盤腿坐下,服務小姐趨前進茶。她行的是日式的茶道,一招一式都有講究。小夏拿著菜譜,和服務小姐商量著點菜,兩個男人就把腦袋湊在一起,低低地耳語。 盧連璧說,「我還真不知道,咱們潢陽有這麼個地方。」 鄧飛河說,「這個地方好啊,鬧中取靜,客人不多。」 盧連璧指指樓上,「那上面,是客房吧?」 「對,清靜得很。帶個人來開房間,再沒那麼合適。唉,可惜小夏不行,只要是賓館她都不願意住。要不然,怎麼會去借你的那套房子。」 盧連璧「哦哦」地應著,鄧飛河後面說了些什麼,全都沒有聽進去。盧連璧心裡想著喬果,要是能領著喬果到這兒來…… 阮偉雄在起居室的長沙發上看電視,兒子寧寧緊挨爸爸坐著,將作業本攤在茶几上寫生字。 阮偉雄說,喬喬,你幹什麼呢?來看電視啊。 喬果在書房裡答話,別管我,我想自己坐一會兒。 書房沒有開燈,濃重的夜色從窗外淹過來,將喬果淹得幾乎要窒息。你就憋死我吧,憋吧,喬果恨恨地想,這樣想了,就有一種自虐般的快樂。 喬果是要忘掉盧連璧的,一定忘掉,永遠地忘掉。可是,盧連璧怎麼能這樣就消失了,怎麼能這樣就再不露面呢?他怎麼能忘了,他們有了那一夜,他們有過那一夜呀!哦,不接你的電話,你就可以不打電話來啦!——喬果等著盧連璧的出現,已經等得心煩意亂,忍無可忍。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聽過的一個很舊很舊的故事。一個魔鬼犯了天條被裝在了魔瓶裡,第一年的時候,魔鬼暗暗地發誓,誰救我出去,我將好好地報答他。可是,魔鬼的願望落空了。第二年的時候,魔鬼又暗暗地發誓,現在誰救我出去,我會重重地報答他。然而,魔鬼的願望仍舊落了空。第三年的時候,魔鬼恨恨地在心底發誓,如果誰現在來救我,我一定要吃了他!…… 喬果睜大眼睛,望著四周擠壓過來的黑暗。此時,她與魔鬼心靈相通,她就坐在魔瓶裡,做著無望的守候。如果盧連璧這個時候出現,她會吃了他,一定會! 猶如要萌出新牙一般,喬果的牙槽骨那裡癢癢的。 可是,那天晚上盧連璧一直沒有出現。沒有! 第二天下午,喬果按計劃原本要到市房地產管理局,聯繫辦理樓房預售許可證,然而鬼使神差,在出門的那一刻,喬果卻去了天時公司。坐在寫字間裡,準備樓房銷售的宣傳預案,忽然覺得有些心神不寧。於是拿起草擬的幾句話,逕直去了安少甫的總經理室。敲敲門,裡邊回一句「請進」喬果就推開了門。安少甫的大班台正朝著門口,背對著他的那個男人的輪廓熟悉得讓人生疼。 那男人回轉頭,定定地望著喬果。喬果僵住了,手裡的文件夾差點兒掉在地上。 安少甫說:「小喬,還認識嘛,這是盧老闆。」 喬果說,「怎麼不認識,幫了咱們公司那麼大的忙。」 安少甫說,「小喬,你進來呀。有什麼事兒?」 「你們先談,你們先談吧……」 喬果說著,想轉身走掉。 盧連璧說話了,「小喬,等一會兒我去你那兒。」 語調輕鬆而隨意。 「好啊,歡迎。」 喬果笑著回答。 喬果慌慌張張地回到寫字間,傻傻地站著,竟然想不到要坐下。戴雲虹覺得奇怪,就問道,「喬姐,你怎麼了?」 喬果這才回過神兒。「雲虹,你幫個忙。等一會兒有個男的來,你就說我有事兒出去了。」 「那是個什麼人?」 「別管什麼人,打發他走就是了,我不想見。」 「唔,知道了。」 戴雲虹似乎明白了什麼。 「我就在隔壁工程部,等那人走了,你再來告訴我。」 「好的,放心。」 戴雲虹笑答著。 喬果離開不一會兒,盧連璧果真到業務部來了。他推開門,看到寫字間裡只有戴雲虹坐著,便彬彬有禮地問,「喬經理在嗎?」 「不在,她出去了。」 戴雲虹仔細地打量著對方:黑中透紫的臉膛,稜角分明的下巴,給人一種通體剛硬的感覺。這就是喬果說的那個男人吧? 「喬經理什麼時候回來?我能在這兒等等嗎?」 盧連璧望著身邊的椅子。 戴雲虹明白他的意思,戴雲虹就是不說「請坐」戴雲虹冷冰冰地說:「有事兒明白再說吧。喬經理有很多事情要辦,今天下午不會回來了。」 「可她告訴我,她在這兒等我的——」 「她又有事情了,她交待說她今天下午不會回來。」 戴雲虹的回答毫無餘地。 「對不起,打擾了。」 盧連璧只得離去。 看著這人離去之後,戴雲虹像是完成了一項重要使命,興致勃勃地來到工程部。喬果那時正縮在靠近牆角的沙發上,似看非看地翻著報紙。 「喬姐,我替你打發走了。」 戴雲虹說。 「唔,走了?」 喬果下意識地立刻站起身,向窗子那邊走去。 「那傢伙還想賴在辦公室等你,我說你今天不會回來了。」 「哦,你說,什麼——」 喬果似乎有些失神,她透過窗子,向樓下張望。 戴雲虹看在眼裡,忽然抿著嘴笑了。「他剛剛走,還來得及。」 喬果沒有說話,她急匆匆地走出去。一到走廊,喬果就跑起來,遠遠地看到電梯間的門還開著,喬果招著手喊,「等等——」 那一聲喊叫彷彿就是關門的訊號,亮晶晶的不銹鋼門應聲而合。等到喬果喘吁吁地跑過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紅色的顯示燈一閃一閃地跳出下降的數字了。 只好等了。等電梯再上來。 那時候,盧連璧其實還呆在一樓的大廳裡。他乘電梯下來之後,並沒有馬上離開。他在一樓的大廳裡躊躕不定地踱著步。一會兒,他向大門那邊望望,一會再向電梯這邊瞧瞧。就在這時候,電梯間的門打開了,裡面的人接踵而出。片刻後,等候的人開始進入電梯。 盧連璧歎口氣,終於轉身向大門那邊走去。剛剛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看,只見最後一個人已經進了電梯,正要伸出指頭,撳動關門的按鈕。盧連璧驀地轉過身,豹子一般敏捷地衝了過去。在電梯門合攏的一瞬間,他鑽進了電梯裡。 喬果在十八樓看到指示燈顯示電梯已經上來了。當電梯的不銹鋼門對著她打開,她驚訝地看到盧連璧就在她的鼻子尖兒前站立著。…… 後來,他們倆就靠在走廊盡頭的安全梯旁邊說話。 「我們不要再見面了。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我也不會再去找你。」 喬果說出來的這句話像是從冰箱裡取出來的,還冒著冷氣。 盧連璧的嘴巴張了張,再合上,張了張,再合上。脖頸下粗大的喉結艱難地運作著,竭力要把這塊冷凍食品嚥下去。 「如果,打打電話呢?」 他想尋找一種加熱的方式。 「電話也不必打,沒什麼意思。」 盧連璧痛切地嚥了一下,忽然變得平靜了。 「既然這樣,好吧。」 結束了?喬果望著不再激動的喉結不再激動的嘴,心裡升起了悵惘。這也太簡單,太容易了吧! 欲要轉身離去的盧連璧很認真很細緻地看著喬果,很耐心很深入地吸著鼻子。那情形彷彿是一條離家的狗,要把家人的樣子和家的氣息全都記下來。 喬果覺得有什麼地方在疼,那是心。 「咱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喝個告別酒。從此之後,你東我西,永不謀面。」 盧連璧沉重地提議。 「好吧。」 喬果很快地答應著,彷彿擔心回答得慢了,那提議就會被收回。 喬果曾經發誓再也不坐盧連璧的三星車,再也不見這輛車的主人。可是,當夜色降臨的時候,她已經坐進了這輛三星車裡。 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喬果在心裡反覆地對自己說。她的目光向前直視著,車窗前流光溢彩,斑駁陸離,彷彿前面有無盡的希望,無窮的空間。人是要向前看的,目不旁視心不旁騖。此時,旁邊駕駛座上的盧連璧只是容留在喬果的餘光裡。盧連璧沉靜得猶如死寂的火山,讓喬果幾乎難以相信他曾經有過飛煙騰火的噴發。 新辟的開發區,閃爍的霓虹燈,「北海道」三個字湧著深海藍幽幽的水。 脫了鞋,走在厚實而溫暖的木地板上,推開木拉門,喬果和盧連璧一起在「塌塌米」式的房間裡坐下了。 喬果聽不到盧連璧說些什麼,她呆呆地望著壁上被原木吊燈映亮的北海道的風景畫。畫旁掛著兩幅字,都是日本江戶時代著名詩人松尾芭蕉的俳句。一幅是「奈良秋菊溢香馨,古佛滿堂寺廟深」另一幅是「古池冷落一片寂,忽聞青蛙跳水聲」字體是那種樸拙的隸書,意境是那種獨到的幽雅和靜適。恍惚之間,喬果覺得她彷彿跟著盧連璧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一個陌生的天地。他們這是旅遊,他們這是私奔——對,是私奔! 喬果激動起來。沒來由地笑了笑。 「你笑什麼?」 盧連璧問。 「我在想,你今天來我們公司幹什麼。」 「說是推銷禮品,其實,不過是想見見你。」 盧連璧實實在在地回答。 喬果心裡生出了感動,生出了滿足。嘴裡卻說,「好了,今天咱們把要見的面全都見完,以後可就再也沒了。」 「你不用提醒我,我會做到的。」 盧連璧苦笑著點頭。 隨後,他們倆就一起商量著點菜。盧連璧問喬果,「給你來點兒什麼飲料?」 喬果說,「酒,干紅。」 盧連璧知道喬果平時是不喝酒的,聽到喬果要酒,盧連璧就說,「我也喝乾紅,陪陪你。」 酒上來了,菜上來了,盧連璧對服務小姐說,「你不必在這兒忙了,我們自己會照料自己。」 服務小姐退身而去時,輕輕地合緊了木拉門。 小包間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四目相對,兩人竟默然無語。撲撲沸響的火鍋隔在他們兩人之間,裊裊的蒸氣將他們倆籠在一團揮不去的雲霧裡。他們隔著這厚厚的雲霧彼此搜尋著,蒸騰的霧氣時而化開,時而又變得濃重,於是他們就時而彷彿離得很近很近,時而又似乎隔得很遠很遠。 他們用大杯子喝紅酒,喝下一杯之後,盧連璧說,「喬果,你能告訴我,你在心裡將我叫做什麼嗎?」 「嘟嘟。」 喬果望望對方的樣子,很快地回答。 「嘟嘟——」 盧連璧奇怪地瞪大眼,「為什麼?」 「你照照鏡子看。你不高興的時候,就嘟著嘴。像一個調皮的小男孩兒,怪老師分糖果的時候少給了他一粒。」 「哦,」 盧連璧笑了,「很難看吧。」 「不,很可愛。你嘟著嘴,昂著頭,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 「哦,我是這個樣子啊。」 盧連璧故意嘟起嘴,想像著自己的那副模樣。 喬果說,「哎,我問你,那你叫我什麼呀?」 「果果。」 「果果——什麼意思?」 「嫩唄,又是汁兒又是水兒的,就像一個嫩水果。」 「哎喲,多煩人,給人家起這麼個名字。」 喬果嬌嗔地說。 盧連璧歎了一聲,「唉,煩不了多久了,反正以後不再見面。」 「對。」 說是這樣說,心裡卻有些難受,以後再見不到嘟嘟了。喬果覺得嗓子眼兒那裡有些干,有些癢,她端起裝滿干紅的大杯子,喝水似的灌了一大口。 盧連璧也把面前的杯子端給喬果看,然後一飲而盡。喬果拿過酒瓶,正要斟酒時,身邊的手機響了。喬果就把身子向後靠了靠,接通了電話。 「喂,小喬,你在那兒?」 是劉仁傑的聲音。 「我在外面,和朋友一起吃飯。」 「能和你說幾句話嗎?」 「說吧。」 「小喬,我自己在書房裡,我一個人。面前一杯茶,一本書,很清靜,很寂寞。」 喬果彷彿看到那個書房了,兩面牆壁都是又大又高的書櫃,從木地板一直接到天花板上。瓷盞裡的清茶澄碧如玉,裊裊的煙氣宛如焚燃的線香。在字畫的環圍裡,那人守著清燈讀書。有古箏麼?有洞簫麼?——唔,那還真有些讓人神住呢。 「小喬你看,這首詩寫得多好。『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小喬,我們每個人都是匆匆的過客罷了,在人生的旅途上留下那麼一點無人憑弔的痕跡。就像飛鳥一樣,在雪上在泥上偶然地留下一星半點兒的爪子印。後人去哪兒找那些鳥呢?他們找不到的。」…… 通完話,喬果有些發呆。她久久地盯著盧連璧,心裡竟有一種淒絕的味道。 「怎麼了,你?」 「沒人找得到你,也沒人找得到我,沒人。」 喬果傷感地說。 「你說什麼,沒頭沒腦的。」 「沒什麼。來,喝!」 喬果把瓶子裡剩下的干紅全倒進大杯子,端起來就往嘴裡灌。 盧連璧一把抓住她的手,「別喝了,你不能再喝。」 「別管我——」 喬果仰著緋紅的臉兒,口唇翕合,嬌弱地喘息著,那神態有些像離了水的魚,顯得楚楚可憐。盧連璧頓覺情難自抑,他猛地俯下身,緊緊地吻住了她。 不能不能不能……喬果混亂地想,可是她卻像快要窒息的人面對一扇開啟的窗戶一樣,拚命地呼吸著。她是那麼的貪婪,彷彿要用那甘冽的誘惑來充滿她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束肌腱。 在這迷亂的吮吸中,喬果的身體膨脹著,覺醒著,終於走向了叛逆和獨立。喬果無力主宰它,喬果無法駕馭它,那情形就像一個船長拚命地打著舵輪,卻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船興高采烈地駛向要劫持它的海盜…… 對方的身體在呼喚著喬果的身體,喬果的身體在應答著它的夥伴。那是兩個身體的盛大的節日,那是兩個身體的恣意的狂歡。它們緊緊相擁,渴望著相互的融合。喬果在意識沉溺的最後一刻,忽然感覺到對方的腰間有一個硬東西硌了她,是那柄琢玉用的昆吾刀!她一伸手,將它拔了出來。 「別碰我!」 喬果絕望地叫著。 「你殺吧。」 盧連璧閉上了眼。 噹啷一聲響,喬果丟下了刀。她含著淚,求饒似的顫抖著,「抱抱我吧,抱抱我——」…… 「北海道」賓館客房部的那張雙人床很大很軟,床頭櫃上的檯燈用的是木燈罩,使得房間內的光線有了一種桔子般溫馨的氣息。靠窗子的那邊立著一個可愛的小圓桌,與它做伴的是兩把同樣可愛的圈椅和茶瓶茶杯什麼的。於是,喬果恍然間覺得這裡很像一個家。然而四下環顧,卻發現它缺少了居家的瑣碎和繁雜,它過於實用,過於簡潔和明快了,除了寫字檯和電視機外,幾乎再無他物。這裡沒有家的那些累贅,因而也就缺失了家的那份讓人牽掛的份量。 「我要,去洗洗。」 喬果懶慵慵地從被子裡探伸著身體,想要坐起來。 「你去呀。」 盧連璧在被子下面環抱著她的腰,臉貼在她的乳溝間。 「求求你了,讓我去。」 「好吧。」 盧連璧親熱了一陣,才戀戀不捨地放了手。 喬果認真地說,「不許看。」 她將被單拉起來,遮蓋在雙乳上,然後才坐了起來。 「好,我不看。」 盧連璧閉上了眼睛。他又好笑又奇怪,女人吶女人,給都給過了,難道還怕看麼? 浴室裡傳來嘩嘩啦啦的水聲,剌激著盧連璧的聽覺。繼而,視覺也飢渴起來,他情不自禁地溜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向浴室。轉一下門把柄,將門開出窄窄的一條縫,恰好容得下一隻眼。蓮蓬噴頭下面的女人毫無察覺,水淋淋的白晰就亭亭地立在那兒,猶如一株水仙。 看著看著,門縫漸漸大起來,盧連璧忽然走了過去。 「你壞,你快出去。」 喬果求告著,她的雙臂夾緊了,用浴巾掩在胸前。 盧連璧沒有說話,他像只獵豹一樣敏捷而兇猛地撲了上去。獵物本能地反抗著,獵豹因那反抗而倍加亢奮。這幾乎算得上是一場強暴,無論是喬果還是盧連璧,那都是不曾有過的經歷。新鮮的剌激使他們耗盡了精力,他們幾乎要衰竭而死。 不知道過了多久,盧連璧才站起身。他抱起赤裸的喬果,慢慢地往外走。喬果閉著眼,四肢軟軟地松垂下來。那情景,就像走向祭壇的人虔誠地捧著他的犧牲。 在被子裡躺了好一會兒,意識才像輕風一樣,慢慢地吹回喬果的軀殼裡。喬果流淚了,淚水是意識帶來的雨,淅瀝淅瀝地下個不停。 「你怎麼哭了,為什麼?我希望咱們在一起的時候你能快樂——」 盧連璧心疼地吻著她的眼窩,將那些淚水一點一滴地啜干。 喬果沉默著,她想回家。然而,她的心裡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怯意,她怕面對夫君,她怕面對兒子。她看看表,已經將近午夜了。 「對不起,我想打個電話。」 「打吧。」 那邊的振鈴信號剛剛一響,立刻有人拿起了話筒。是丈夫的聲音,顯然,他一直在話機邊守著。 「喂,是我呀。」 喬果的聲音低低的。 「你在哪兒?你怎麼還不回家?」 聲音飄飄緲緲的,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恍然間,喬果覺得自己原本熟悉的一切都變得陌生而遙遠。 「臨時出差,今天晚上回不去了。」 「出什麼差,去哪兒了?安排的住處還好嗎?」 丈夫的語調很關切。 「回去以後再說吧,我現在累了。」 「好吧,你早點休息。對,兒子等著你,也沒睡,他要跟你說句話。」 「媽媽,爸爸會照顧我的。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是那種稚嫩的童音,聽上去可愛極了。 喬果閉上了眼睛。她覺得自己很壞很壞。 第八章:用做愛證明丈夫的權力 嗓子又癢又干,還有一些灼痛,喬果想,喝點兒水潤一潤大概會好,於是就拿起杯子,到熱水器那邊接了水。往寫字檯上放杯子的時候,手一抖,杯子竟然翻倒了,喬果糊里糊塗地用手去抹水,被狠狠地燙了。她一邊尖叫著一邊甩著手,把水珠甩到了對面戴雲虹的臉上。 「雲虹,對不起,對不起——」 喬果連連道歉。 「沒關係,你沒燙著吧?」 戴雲虹拿出手絹,為喬果擦手。「喬姐,你是怎麼了,臉色不大好哎。」 喬果掩飾著說,「是嗎?我覺得挺好的呀。」 戴雲虹說,「是不是沒睡好覺,瞧你眼圈都黑了。」 喬果心裡一驚,連忙笑著打哈欠,「可不是,在家裡看影碟,都快看到天亮了。」 「喲,什麼好碟子,借給我看看吶。」 「行啊,」 喬果隨口應了一句,然後說道,「雲虹,有件事你得幫忙。今天的電話都請你接。不管誰找我,都說我不在,到外地出差去了。」 「哎喲,你這是什麼意思?」 戴雲虹想聽到喬果的解釋。 喬果避而不答,只說了一句,「求你了。」 「好呀,跟我還保密。」 戴雲虹半嗔半笑地說,「要是你家老公打電話問呢?」 「也這麼說。」 「噢——」 戴雲虹詭譎地伸著手指頭,點點女友的鼻子說,「連老公也得瞞著,是不是有相好了?」 「別瞎說。」 喬果頓時覺得臉上熱起來,嘴裡沒有承認,心裡卻清楚,這樣做其實真是為了對付老公的。想到不得不用謊言處處設防,欺騙丈夫,喬果就覺得自己很卑劣。唯一能讓喬果聊以自慰的是,這欺騙是為了愛情。 是愛情嗎? 是的,在每分每秒沒有盧連璧的時光裡,喬果都會思念他。既帶著興奮和甜蜜,又帶著澀澀的苦意。想見到他,卻又怕見到他。每次分手的時候,都在心裡流著淚說,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 不,這不是愛情。喬果能夠品味出來,在這種思念裡蘊含的與其說是幸福,毋寧說是壓抑和憂鬱。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喬果坐在那裡呆呆地胡思亂想。戴雲虹看著她那副模樣,不禁深深地歎口氣說,「唉,喬姐,你到底是怎麼了?我都替你難受呢。」 喬果掩飾著說,「是難受,渾身都難受。你聽聽,我嗓子都啞了。」 戴雲虹走過去說,「張大嘴,啊,啊——」 喬果就把嘴張開讓她看。 「喲,你喉嚨那兒紅得很哩。可別發燒呀。」 讓人一說,喬果感到身上是有些發冷。與其這樣尷尬地坐著,讓女友盤問,倒不如乾脆到醫院去。 「好吧,我去看看醫生。雲虹,那就麻煩你守攤兒了。」 戴雲虹很姐們兒地擺擺手,「去吧去吧。放心,我記著呢,不管誰問我都說,你出差去了。」 喬果坐上出租車,到了市第一人民醫院大門口。下車後正要往裡走,遠遠地看到主樓前面的噴水池邊上,有個熟悉的人影。仔細瞧,是劉仁傑。 旁邊是他的女兒吧?長裙搖曳,娉娉婷婷,苗條的個頭將及劉仁傑的耳畔。她挽著劉仁傑的胳膊,正向一輛黑轎車那邊走。喬果猶豫了一下,不知是躲開還是迎上去好。劉仁傑卻已看到了她,遠遠地招著手喊,「小喬——」 喬果也就應答著,「哎,劉市長,跟女兒來看病呀。」 劉仁傑沉穩地笑了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天時公司的小喬,這是我愛人,康媛。」 喬果聽了,臉頓時紅起來。她匆匆地向康媛掃了一眼,這才發現對方的眼眉和嘴角已經不那麼光展,臉上也少了些血色的潤澤。 康媛泰然自若地伸出手,與喬果的指尖碰了碰,說道:「噢,小喬。聽仁傑說過,你像畫上的人。我看,應該說畫上的人像你呀。」 喬果的臉又熱了一下。 「有空到家裡玩兒。」 康媛客氣地說。 劉仁傑立刻接道,「聽到沒有,女主人發邀請了,你可別讓人失望啊。」 喬果喏喏地應著,笑著。等那夫妻倆坐上車離去,喬果的笑才慢慢地斂起來。一種恨意油然而生,這個男人,身邊守著如此年輕漂亮的女人,幹嘛還要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地打過來,訴的什麼苦悶呀,表的什麼情意呀…… 喬果心緒不佳地掛了個專家號,那專家看了,說是扁桃體有些紅腫,是不是累住了,涼住了。喬果想想,可不是嘛,是累住了,是涼住了。 醫生開了藥,交待了注意事項,喬果就拿著處方到大廳裡去交款。排隊交錢的人挺多,喬果剛剛站到隊尾,忽然聽到隊前面有個女人說,「哎,這不是小喬嗎?你也來看病呀。」 喬果看清楚那女人是住在自家樓下的趙秀梅,心裡就格登了一下,語氣卻盡量自然地說,「是呀,看病。」 「來,我幫你交吧。」 趙秀梅熱心地伸出手,喬果就把處方和錢遞了過去,心裡卻嘀咕著,真是不巧,碰上這麼個熟人。 趙秀梅就在喬果家的樓下住,他丈夫和阮偉雄在同一個單位。她男人出國後,就和趙秀梅分了手。一個女人單獨過日子,免不了家裡會碰上些做不了的事。遇到修個電燈換個水龍頭什麼的,喬果就常請阮偉雄去幫忙。趙秀梅雖然不是個愛翻嘴的女人,但是萬一和阮偉雄聊起上午在醫院碰到了喬果,那可不就出了岔子? 從醫院回公司之後,喬果心裡一直存著這份擔心。就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想盡力拖延執行一樣,喬果也想盡可能地延遲必不可免的回家面對夫君的那個時刻。黃昏終於來臨了,公司的員工們紛紛下班離去。戴雲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對喬果說:「走吧,喬姐,你的出差任務可以完成了吧?」 喬果盡力操著輕鬆的語調說,「可不是,我已經出差回來了。我想再過一會兒,就可以回家吃飯了。」 戴雲虹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公司租用的那層樓面變得空空蕩蕩,寂靜無聲。喬果獨自倚在窗前,向外面的世界張望。這十八層樓猶如十八重天,從十八重天上看人間,人行如蟻車行如蟻,那些高高低低或大或小的房屋呢,不過是些蟻窩罷了。蟻們有著各自的喜怒和憂懼,有著各自的心事和秘密。蟻們或許會因之不堪其負,輾轉欲死,然而,在十八重天上看來,那不過是在緲小的身體裡藏著的微不足道的一點兒什麼東西罷了…… 想到這兒,喬果的心境漸漸變得鬆弛了,變得平靜了。她這才離開寫字樓,騎上自行車,慢悠悠地往家裡走。 站到家門前,喬果又生出了怯意,好像犯人來到法院審判廳門口,一邁步就要進去受審了。預想著見了丈夫的情景,預想著應對訊問時的答辨詞,手掌心忽然變得潮乎乎的。她站在門前,把可能發生的一切在心裡預演了一番,然後才掏出鑰匙去開門。 「偉雄,我回來了。」 聲音盡量的自然,盡量的明快。 「媽媽!——」 沒有丈夫的回應,叫著跑過來的是兒子寧寧。 喬果俯下身,抱起了兒子。「你爸爸呢?」 「爸爸讓我在家寫作業,他到樓下幫助趙阿姨幹活去了。」 喬果下意識地長吁了一聲。 「媽媽,你等著,我去叫爸爸。」 寧寧一邊往樓下跑著,一邊喊,「爸爸,媽媽回來了——」 不一會兒,樓下響起了腳步聲,接著走進來了三個人:寧寧、阮偉雄和樓下的趙秀梅。寧寧的嘴裡嚼著油乎乎的水煎包,手裡還拿著一個。阮偉雄一身舊衣服,手裡掂的是管鉗和扳手。趙秀梅端著一個大盤子,上面擺滿了熱騰騰的水煎包。 「小喬,你看看,我家那個太陽能熱水器,上水閥門壞了。我又換不成,只好麻煩你們家老阮。」 趙秀梅好像要急於解釋什麼,臉上掛滿了歉意。 「沒什麼,誰家能沒點兒難事兒,還能不幫幫忙。」 喬果嘴裡說著這樣的話,心裡卻想著趙秀梅會不會對丈夫講,上午在醫院碰上了她。 趙秀梅顯然無意多呆,她把大盤子往桌上一放,就說道,「你看看,也沒什麼可謝的。做了點水煎包,你們嘗嘗。」 阮偉雄說,「寧寧,還不謝謝趙阿姨。」 寧寧嘴裡一邊嚼著,一邊咕咕噥噥地說,「謝謝趙阿姨。」 喬果客套地說,「趙姐,別走了,一塊吃吧。」 趙秀梅連連擺手,走得更快了。「不不不,家裡的火上還有一鍋呢,我走了我走了。」 客人一離開,家裡頓時安靜了。安靜彷彿是一個威嚴的強者,它用緘默不語對喬果施行著威脅。喬果無法抵擋,喬果急於逃遁。 「好,我去做飯了。」 喬果說著,想往廚房裡鑽。 「你累了,歇著吧。」 阮偉雄說,「這兒有現成的熱鍋貼,我去做個雞蛋湯。」 丈夫的語調沒有放鹽,淡得毫無味道。按照他們夫妻平常的習慣,一天上班回來兩個人應該是有說有笑的,——更何況她是剛剛「出差」歸家。 阮偉雄獨自到廚房去了,把喬果晾在了起居室。恍惚中,喬果覺得丈夫的離去含有某種拋棄的味道。喬果緊張著,惶惑著,很快也跟到了廚房裡。 喬果進去的時候,阮偉雄只是略微偏轉頭,用眼睛的餘光瞥了她一下。喬果也就沉默著站在水池邊,動手洗著泡在盆裡的西紅柿、青菜葉和小蔥。那也是他們夫妻間的習慣,如果一個人在廚房裡幹些什麼,另一個就在旁邊幫上幫不上地搭個手,為的是做個伴兒說說話。 然而此刻,他們夫妻無話可說。 喬果耐不住了,丈夫為什麼不問問呢?為什麼不問問她去了什麼地方,跟誰去的,幹什麼去了,什麼時候回來的……這樣,至少還給了喬果一個解釋的機會、一個撒謊的機會。可是現在呢——再不開口,就要憋死了。 「昨天,我們公司派我去項州市——」 喬果終於起了個頭,她想說公司派她去那兒,是想請城建專家做小區綠地的設計,那設計很重要…… 喬果說這句話的時候,丈夫很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目光躲閃著,移開了。雖然只是瞬間的一瞥,喬果卻在丈夫的目光中看到了怯懦。喬果豁然明白了,丈夫其實是害怕審她,害怕面對審判的結局啊。因此,他寧願自欺,寧願相信喬果那天晚上說的她是出差去了的話。 喬果感到了丈夫的可憐,她的心裡軟軟地酸酸地動了動,下面那些已經編好的故事也就沒有講出來。那一刻,喬果拿定了主意,只要丈夫追問,她就坦白。要打要殺,任憑發落吧。 阮偉雄也緘默著,他很快做好了一鍋西紅柿雞蛋湯,一家三口圍坐在飯桌前吃那頓晚飯。寧寧吃得最開心,他大口大口地嚼著,喝著,快樂地弄出許多聲響。對坐的夫妻卻吃得無聲無息,阮偉雄的目光時而像無精打采的窗帷一樣拖垂著,時而如膽怯的飛蠅一般游移不定。他自始至終不曾正視喬果。丈夫的沉默,丈夫的無視,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壓迫,使喬果幾乎透不過氣。 寧寧很快吃飽了,離開飯桌去看電視。 阮偉雄忽然開了口,「喬喬,別光吃煎包啊,太干。來,喝點兒湯。」 像往常一樣,目光是溫和體貼的。細瓷碗兒叮叮地響著,金黃色的蛋花兒和紫紅色的番茄塊兒都端到了喬果的面前。 喬果愣了一下,她搞不清楚丈夫的態度為什麼會忽然發生變化。 「謝謝。」 喬果嗓子發梗,眼淚幾乎要落下來。 就寢前,阮偉雄趿著拖鞋進了浴室。聽到那邊水聲嘩嘩地響,喬果頓時生出莫名的緊張。阮偉雄並不是天天晚上洗澡的,他通常是在週末的晚上洗一次。如果哪一天晚上他例外地進了浴室,那就是說,他要行夫妻之事了。 果然,阮偉雄赤條條地上了床。像泥濘中的蹄印一樣,床單上留下了幾個濕腳丫的印跡。被子猶如包裝封袋一樣被掀開,隨後潮乎乎的水唧唧的身體就鑽了進來。兩個粗壯的臂膀猶如巨蟒,將喬果牢牢地箍住。 「我想要你。」 丈夫在耳邊宣佈。 心理上與肉體上俱感疲憊的喬果毫無做愛的慾望,然而她卻笑著回答,「好啊,我也想。」 那是一次艱難的運轉,格格吱吱的,機件生著銹,又澀又緊,彷彿搖桿呀齒輪呀鏍絲呀鏍母呀,所有的這些機件全都不相適配。它們切磋著,爭吵著,進行著生硬的討論。 那是一種心甘情願的承受,那是一種贖賠性質的給付。當丈夫就要攀向頂點的時候,喬果痛楚地睜開了眼睛。 她看到丈夫的腮幫處有兩個強健的肌塊在痙攣地鼓跳,眉毛皺擠著,牙齒咬嚙著,彷彿一個拳手正在拳台上與人賭鬥。從那神情裡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愉悅,有的只是一種力量的發洩,似乎要以此表達著什麼,以此證明著什麼…… 當丈夫沉沉睡去的時候,喬果還在苦思。最後,她終於找出了一個能夠讓自己通過的解釋,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丈夫這是在證明他的權力——他用做愛證明,她是他的。 羅金鳳最怕女兒丹琴問這個問題,「媽媽,我們為什麼住在姥姥家?」 問到這個問題,羅金鳳就只好搪塞說,「你爸爸病了,得好好休息。」 丹琴疑惑地說,「爸爸病了,咱們怎麼能把他自己扔在那兒,不去照顧他?」 羅金鳳就不耐煩,「他那病是安靜病,得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養。」 丹琴就鬧,「不嘛,我想爸爸。」 羅金鳳只好歎氣。 孩子的姥姥也歎氣,私下裡悄悄勸自家閨女,「鳳兒,不是娘嫌你們,要是你們娘倆跟著盧連璧在這兒,住多久都成。像這樣兩邊扯著,可不是長事兒呀。」 聽老母親這樣說,羅金鳳就氣惱。男人的心真叫狠的,平時老婆孩子恩恩恩愛愛的,這說拋下就拋下了!人家不去,你就不知道來看看?人家不回,你就不會來叫一叫?再說啦,平時老婆孩子在跟前,他還興風作浪呢,這回由著他一個人放羊,那還不知道咋作亂! 便宜他了,太便宜他和他的那個野女人。 可是,當初硬硬氣氣走的,總不能就那樣軟軟癟癟地自己溜回去吧? 羅金鳳正躺在床上生悶氣,老母親忽然在門廳那邊喊,「鳳兒,你的電話——」 羅金鳳一邊起身過去,一邊問,「誰呀?」 母親回答說,「沒問。聽聲兒,是個女的。」 羅金鳳接過話筒,問一句,「哪一位?」 對方回答說,「我是盧連璧的朋友。」 果然是個女的,還自稱是盧連璧的朋友,羅金鳳一下子緊張起來,別是那個盧連璧的相好女人打的電話吧!那女的會不會像人家講的那樣,厚著臉皮要和做太太的談判,要做太太的出讓丈夫呀? 「什麼事兒?」 羅金鳳盡量控制著自己。 「明天晚上七點鐘,想請你在羊城假日酒店吃頓飯。」 羅金鳳沉默了,她感覺到這頓飯的後面藏著什麼,可一時又摸不著。 「是盧連璧讓你打來的吧,是盧連璧的意思嗎?」 羅金鳳問。 「別誤會,是我的意思。」 「你想給我說什麼吧?」 羅金鳳索性開誠佈公地問。 「你來了,就知道。」 「盧連璧去嗎?」 「當然,我也請他了。」 羅金鳳想想,這女人或許是盧連璧請的和事佬兒吧?管她呢,坐坐就坐坐。夫妻能見見面,總比不見好。 想到這兒,羅金鳳就爽快地回答,「好呀,我一定去。」 「那我就恭侯了,羊城假日酒店木棉園3號廳。」 惴惴不安的,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的黃昏,羅金鳳準時趕到了羊城假日酒店。服務小姐推開3號廳的門,只見偌大的包間裡一邊擺著就餐的圓桌,另一邊擺了沙發和茶几。看到羅金鳳進來,一個陌生的女人客氣地從沙發上站起身,迎上前說,「是羅女士吧?」 羅金鳳點點頭。 面前這女人分明是陌生的,可是羅金鳳似乎覺得有點兒熟。熟在哪裡,羅金鳳自己也弄不清楚女人說,「我姓夏,請坐請坐。」 羅金鳳環視了一下,說道:「怎麼沒人來?」 女人嫣然一笑,「事先約好的時間,大家都會來。」 正說著,走廊裡就傳來了兩個男人的說笑聲。羅金鳳一聽,就辨出其中的一個嗓音是盧連璧。羅金鳳喉嚨口忽然有點兒發緊,她清了清嗓子,剛想說什麼,兩個男人就走了進來。 「咦,你怎麼在這兒?」 看到羅金鳳,盧連璧怔住了羅金鳳不屑地偏過腦袋,沒理他。心裡想,裝什麼洋蒜,不知道我來呀。 其實,盧連璧還真不知道太太也會在這兒。鄧飛河告訴他的時候,只說是小夏覺得給他惹了這麼一檔子事兒,要擺擺酒席表表歉意。小夏見盧連璧覺得意外,就笑著說,「盧經理,你不必奇怪,羅女士是我特意請來的客人。」 盧連璧就打著哈哈說,「哦,明白明白,今天太太是主客,我呢,是做陪的。」 羅金鳳瞪了丈夫一眼,還是沒理他。 一張大圓桌,就餐的只有他們四個人。落座的時候,盧連璧徑直走過去,拉開了太太旁邊的那把椅子。羅金鳳見狀,立刻起身,轉到了小夏的另一側。小夏就笑著挨近盧連璧身邊坐下來,說道:「好,我就坐到這兒,好好陪盧經理喝幾杯。」 酒和菜上來,小夏端起杯子起身說道,「好了,今天要請的貴客已經來齊。開始之前,我自已先罰三杯。」 說完,一連喝下了三杯酒。 羅金鳳看看小夏面前的三個空杯子,說道,「哎喲,夏女士,你這酒喝得讓人心裡不安吶。你就是自罰,也得有個罪名呀。」 鄧飛河在旁邊說,「嫂子,小夏是在說,我們倆給你找麻煩了,想請你原諒。」 羅金鳳說,「咦,這就更不搭界了,你們給我找的什麼麻煩吶。」 鄧飛河說,「那天晚上,是我們倆住在西花園。半夜裡聽到你來,怕惹你生氣,就避開了。」 羅金鳳聽了,不覺一愣。她的目光掃了掃鄧飛河,然後落在了小夏的臉上。「是嗎?」 小夏毫不含糊地說,「是的,這事兒怪我,都是我的主意。」 盧連璧看了這場面,不覺對小夏生出讚歎來。當時聽說小夏和鄧飛河躲開的時候,盧連璧心裡還真有點不以為然。來人就來人嘛,躲個什麼勁兒的?如果當時講一下,也不至於弄出這個局面。唉,女人到底是女人吶,交個情人,不敢露真姓名;碰上個風吹草動,躲得比誰都快……可是這事兒真出來之後,小夏卻儼然換了個人。又是出面請客,又是攬起罪名,做得還真有幾分丈夫氣。 羅金鳳反反覆覆地看著眼前這三個人,忽然笑了。「行啊,我看你們都夠講交情,都夠講義氣的。」 鄧飛河陪著笑說,「嫂子,你說什麼?」 「男人們做了壞事,互相包庇互相打掩護,這情況我見多了。」 小夏連忙說,「羅女士,你誤會了。」 「誤會了?那我問問你們倆,西花園那房子裡,茶几是什麼顏色?」 鄧飛河當即回答說:「白茶几,白圓桌,白書櫃,白寫字檯……那套傢俱是白顏色的。臥室擺的是印著藍花的席夢思床,床頭櫃上的檯燈是黃燈罩。」 話說到這兒,羅金鳳已經相信、也寧願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她嘴裡卻說,「要是後來盧連璧請你們進去看了呢?你們看過了,當然就能講出來。」 盧連璧耐不住了,「好了好了,金鳳,你看看小夏的脖子吧。你看那脖子上戴的是什麼?」 聽丈夫這樣一說,羅金鳳就仔細地往小夏的脖子上看。看了之後,自己忍不住笑起來。怪不得一見面,就覺得小夏什麼地方有些熟,原來是熟在小夏戴的這條紅瑪瑙項鏈上。 「好啊,盧連璧,我說這條瑪瑙項鏈是你偷出來的吧,你還不承認!」 盧連璧說,「哎,太太,有沒有搞錯,這項鏈本來就是小夏的。我不過是拿來物歸原主嘛。」 小夏端起酒杯說,「一條項鏈,害得盧經理擔了罪名,惹得太太不高興。看來這酒,還是要罰我了。」…… 那餐飯,吃得皆大歡喜。出門的時候,小夏問羅金鳳,「怎麼來的?」 「打的。」 小夏就客氣地說,「那咱們一起走吧。」 「謝謝,不用了。」 說話間,羅金鳳自己就坐上了盧連璧開來的那輛三星車。 車開上大道,羅金鳳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小夏,風度很好。」 「嗯。」 「她比小鄧大吧?」 「大。」 「她不是小鄧的老婆吧?」 「不是。」 「小夏叫什麼名字?是做什麼工作的?」 「不知道。」 「騙人,鄧飛河還能不告訴你。」 「鄧飛河也不清楚。」 羅金鳳忽然提高了聲音,認真地說,「連璧,以後你別跟他們來往了。都是啥人吶!」 第九章:陶醉在人類的遊戲裡 喬果睡覺從來不做夢,可是這天清晨,她卻是在一個夢的尾聲中醒來的。喬果夢到她在自己家的車棚裡推自行車,當她推起車子往外走的時候,忽然感到有什麼東西落在了脖梗裡,弄得她癢癢的。喬果慌慌張張地用手一撫,那東西就掉在了地上。是條毛毛蟲!渾身毛烘烘的,一拱一拱地往喬果的腳邊爬,看上去還想順著腳腿再爬到喬果的脖子上去…… 喬果驚叫一聲,醒了。 旁邊的丈夫問她,喬喬,你怎麼了? 喬果就把那個夢講給丈夫聽,想知道是什麼意思。丈夫說,那是你平時膽小唄,夢都是瞎做的。 然而,喬果總覺得有什麼說不清的意思藏在裡邊。 喬果帶著那個夢到公司去,本想講給女友戴雲虹聽。可是一見面,戴雲虹就興沖沖地拉住她說,「喬姐,你穿穿,我這件衣服你准合適。」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包裝袋裡拿出一件果綠色的體恤衫,兩手抖開,讓喬果看。那體恤衫是精紡的純棉織品,做工很精細,胸前有幾個英文字,????????,也算得上一個名牌。 喬果說,「幹什麼呀,你自己穿唄。」 戴雲虹無奈地搖搖腦袋說,「穿不成啦,去年剛好合適,今年就緊了。說不敢吃不敢吃的,看來還是吃胖了。」 喬果一邊接過那衣服看著,一邊說,「不會吧,我沒看出來。」 「你別安慰我,」 戴雲虹忙著去鎖門,「我知道,都胖在肩膀上,胖在胸脯上。」 門鎖上了,喬果就放心地脫去襯衣,身上只留著文胸。文胸是深灰色的,愈發襯出肌膚的白膩。 「哇,你的波好靚哎!」 戴雲虹驚歎著,「你瞧,小小巧巧,又緊又實。你看我的,實在太大了。」 喬果說,「大波好啊,男人喜歡。」 「真的?」 「那當然。要不,市場上豐乳霜會賣得那麼俏。」 兩人說著話,喬果已經將那件體恤衫套在了身上。這是件露臍裝,肩背和腰身都縮合得恰到好處,軟腹那一帶露出一截白晰的肚皮,正當中畫龍點睛地露著圓圓柔柔的臍。 「哇,你肚皮上的眼睛好漂亮!」 戴雲虹笑著要來摸,喬果趕忙縮下身子,連聲喊,「別搗亂,別搗亂。」 兩人正在笑鬧著,門響了,是公司老總安少甫的聲音。「在裡邊幹什麼呢,你們?還鎖著個門!」 喬果對戴雲虹擺擺手說,「別開門,別開門,等我把衣服換下來!」 話沒落音,戴雲虹已經開了門,安少甫做出探頭探腦的樣子,笑嘻嘻地走進來。 「幹什麼幹什麼,你們在幹什麼?」 「安總,你瞧瞧喬姐這件體恤漂亮不漂亮?」 安少甫盯著喬果的肚臍說,「哇,太光輝了!」 戴雲虹逗趣說,「安總,是體恤光輝還是人光輝呀?」 「人和體恤衫都光輝,」 安少甫說,「小喬,前天晚上要是你穿著這件露臍衫,那兩個蘭州客恐怕要昏倒嘍。」 喬果說,「什麼蘭州客不蘭州客的呀?」 安少甫說,「前天晚上,蘭州那邊來了兩個生意上的朋友,想讓你陪著一起吃飯,然後彭嚓彭嚓????。可惜,打電話怎麼也找不著你。」 「前天晚上?」 喬果心裡格登了一下,「你給我打電話了?」 「打了,手機,傳呼,還有你家。」 「家裡!」 「是呀,你先生接的電話。」 「他說什麼了?」 「他說,不是你們公司派她出差,到項州去了麼?」 安少甫話一落音,喬果就呆住了。 戴雲虹看看喬果那樣子,再看看安少甫,皺著眉說道,「安總,你是怎麼給她先生說的?」 「我能說什麼。我說,去項州,我怎麼不知道啊。」 望望愣在那裡的喬果,戴雲虹歎了口氣。然後使勁兒瞪了安少甫一眼。 安少甫說:「哎哎,小戴,你瞪我幹什麼?我捅什麼漏子,惹什麼禍了。」 「瞧你們,說什麼呀,」 喬果臉上強做著笑容,竭力輕描淡寫地說,「那天晚上,是兩個老同學拉著我打麻將,玩了個通宵。」 「咦,小喬,你也喜歡打麻將呀,」 安少甫說,「什麼時候再玩,也拉著我。」 「好啊,」 喬果隨口應著,她不想再談這個話題,於是便問道,「安總,你來找我們有什麼事兒?」 「沒什麼事兒,就是想你們倆了,過來瞧瞧。」 安少甫半真半假地笑著,伸出左手在戴雲虹的肩膀上搭了一把,等他再把右手伸向喬果時,喬果假裝去拿茶杯,讓他摸了個空。 「好,你們忙吧,忙吧。我再到別的部門看看去。」 安少甫一走,喬果就說,「老闆是在當監工呢,怕咱們偷懶。」 戴雲虹撇撇嘴,「什麼呀,男人都像蒼蠅,嗡嗡地圍著你,總想在你身上爬一爬。」 喬果故意說,「安總還不至於吧。」 「哼,一個樣。剛才兩個指頭在我這兒捏了一下,現在還疼呢。」 戴雲虹比劃著,說是控訴,卻有些炫耀的意味在裡邊。 喬果點破了說,「我看,安總是喜歡你了。」 「誰讓他喜歡吶,」 戴雲虹有些滿足地笑笑說,「喬姐,這體恤你穿著好看得很。就送給你了。」 「好,我留著。多少錢?」 「咱倆還說錢的事兒?」 戴雲虹拍拍屜子說,「這兒還裝著上回你送給我的兩條褲襪,我給你錢吧?」 「算了算了。」 喬果連連搖手。 接下來,兩人就各做各的事,卻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喬果焦慮地想,那天晚上直覺沒有欺騙她,丈夫果然知道她並沒有去什麼項州。丈夫為什麼當時不揭穿他?這件事算是過去了,還是留待稍後再找她算賬呢?…… 這樣想了,喬果的心就像平底鍋裡的荷包蛋,被熱油滋滋地煎著。 對面的戴雲虹無聊地翻翻這個,動動那個,隨手拿起報紙溜了一眼,忽然高興地說,「喬姐,咱們倆晚上去看電影吧?」 「什麼電影?」 「外國片,《絕愛》」 看電影倒是個好主意,用不著下班之後,就得面對丈夫。看完電影再回家,就說累了,就說困了,上床就閉起眼睛睡覺,什麼都不用說,什麼都不用想了。 然而,這場電影喬果卻想跟盧連璧一起看。這種時候,這種心境之下,她在心理上有些離不開盧連璧。她覺得盧連璧那堅實的軀體就像是一個掩體,可以讓她躲一躲藏一藏。 「這片子在什麼地方演?」 喬果問。 「獨家上演,大中華。」 「哎喲,太遠了。我恐怕不能陪你去了。」 聽喬果這麼一說,戴雲虹立時變得無精打采,「唉,你不看,我自己去還有什麼意思。」 戴雲虹說不去,喬果心中就暗自竊喜。瞅個空子,喬果悄悄給盧連璧掛了電話。聽到遠遠地傳來對方的聲音,喬果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嘟嘟,我好想你——」 這句話訴得好沉好重,話一出口,彷彿把自己整個訴了出去,軀殼就變得又空又輕。說來也怪,原本未見得怎麼十分地想,可是此時將那個「想」字一提,「想」就變得如煎如熬,如炙如焚。那情形有點兒象沒吃東西的人不能提「餓」一提,「餓」就會跑出來做怪,讓人抓心搔肺。 大概對方也在感應那個「想」字,聽筒裡沉默著,沒有傳出回話。喬果迫不及待,又吐出一句,「我要見你!」 那邊盧連璧說,「我也想你,果果,我也要見你。」 「咱們晚上一起看電影吧,七點鐘,在大中華影劇院。」 話一出口,喬果又把心提起來,怕對方說「不」那邊果然說,「看電影合適不合適?會不會碰上熟人?」 「沒關係,六點五十分,咱們在影劇院對面的科技書屋碰頭,然後再分開走進去。」 「好吧。」 對方答應了。 定下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喬果本該踏實了,沒想到反而愈加忐忑,愈加焦灼。那情形,就像又回到了初戀時節,在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每一次約會。 臨近下班的時候,喬果對戴雲虹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得去辦點兒事兒,便拿起手袋,匆匆地離開了寫字間。 蹬上自行車,逕直往大中華影劇院的方向奔。遠遠地看見了那幢幾何形的建築,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看看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刻鐘,於是跳下自行車慢慢地推著走。影劇院對面的科技書屋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喬果在門前鎖車,一抬頭,看到了盧連璧的那輛三星車。車前的保險槓像是憨憨傻傻的厚嘴唇,兩隻大燈聰聰明明地對著她笑。喬果頓時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道不明的感動。 用目光與三星車道了別,喬果進了書屋。十幾個豎在那兒的書架,七八個晃晃悠悠的人影,喬果在門前一出現,就發現了盧連璧迎上來的目光。喬果會意地笑了笑,悄無聲息地向盧連璧那邊靠過去。 「嘟嘟,你來得真早。」 喬果快樂地眨眨眼。對方來得比她還早,可見對方也是很想見她的。明白了這一點,喬果的神情很滿足。 盧連璧含笑不語,只將右手微微地抬起來。喬果看到了,在盧連璧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兩張電影票。 喬果伸過手去,拿到票的時候,手也被盧連璧拿在了掌心裡。摩挲了又摩挲,喬果覺得心陡然跳得急了,這才將自己的手抽回來。 「嘟嘟,你先去,」 喬果說,「我隨後就到。」 盧連璧點了點頭。 喬果是在開演鈴響起之後才入場的,那時候,影院裡的大燈已經熄灰,只有引座燈昏昏黃黃地亮著。這個片子雖然做了許多宣傳,影院的生意仍舊清淡,上座率超不過三成,打眼望去,有腦袋的座位並不多。 喬果低頭瞧瞧手中的影票,二十排8號,然後又抬頭向那個大致的方位看過去。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後腦勺。喬果正要走過去,直覺忽然告訴她,有人在向她注視。喬果偏了偏身子,讓自己靠在牆壁上,然後警覺地四下觀察。誰會注意她呢?是認識她的人嗎?在此之前,喬果一直躲在影劇院旁邊的小賣部裡邊,遠遠地盯著入場口,並沒有看到什麼熟人呀…… 直覺沒有騙她,仔細地搜索之後,喬果終於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那是戴雲虹! 戴雲虹在大約二十五六排以後的位置上坐著,並沒有向喬果這邊張望,她手裡拿著一包小食品,看上去吃得很專心。 喬果頓時緊張起來,她當然不能走過去與戴雲虹打招呼。放棄這次和盧連璧一起看電影的機會吧?她又不甘心。喬果飛快地思索了一下對策,於是掉轉頭,從入口處退出,回到了大廳裡。 聽到劇中人物的對話聲,聽到影片的配樂聲,喬果這才悄悄地潛回場內。這時候,場內的燈光已經完全熄滅,只有銀幕上的回光時明時暗,閃閃爍爍。喬果就像夜戰的潛伏者進入陣地一樣,摸摸索索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果果,你怎麼才來?我還以為你走了!」 在黑暗中,盧連璧的臉靠過來,喬果感覺到了對方溫乎乎的鼻息。 「我剛才,看到熟人了。」 喬果說。 「他(她)看到你了嗎?」 「不知道。」 帶著一種類似歷險後的興奮感、勝利感,喬果喘吁吁地把頭靠上盧連璧的肩窩。這樣軟軟地靠著,就靠出了許多昔日的回憶。當初喬果與丈夫阮偉雄拍拖的時候,也經常約會,也經常看電影。兩人拉著手依偎在一起,感覺到的是一種平穩的溫存和幸福,那情形就像在風平浪靜的內河裡行船,心情恬淡而舒適。與盧連璧的約會則風光迥異,不但有初涉情場的新鮮感,還有一種隱秘的偷偷摸摸的剌激感。那種心情就像在彎彎拐拐的山道上飆車,顛顛蕩蕩跌跌撞撞張張狂狂…… 喬果覺得自己這樣「很壞」可是,她又無法控制自己,讓自己從那飆飛的車子裡脫出來。 此刻,喬果的手被盧連璧緊緊地握著。自從握住喬果之後,盧連璧的手就沒有拿開,喬果也沒有擺脫它的意思。喬果閉上眼,就看到那隻手的樣子,剛強的骨節,熱情鼓漲的靜脈血管。那是一個敏感的動物,它會乖乖地摩挲著你,把你的感覺,你的心思都吸吮而去。而在這同時,你也接收到了它的感覺,它的心思。 這一會兒,喬果接收到的是溫情,是關切,還有稍許的亢奮。喬果發送給它的是軟弱,是依賴,還有一點點嬌羞。 喬果沉溺在與這小動物的親暱之中,過了許久,她才睜開眼,一邊抽手,一邊悄悄在盧連璧的耳畔說,「好好看電影吧。」 「好。」 盧連璧回答道。然而小動物卻依依不捨,小動物仍舊緊緊地銜著它的獵物。 雖然眼睛在望著銀幕,也能看到人影在晃,也能聽到聲音在響,可是喬果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她的整個身心都融注在與那小動物的交流之中。那小動物鬆開她的手了,它溫順地伏在了喬果的膝蓋上。喬果的膝蓋癢起來,喬果的膝蓋熱起來,那裡的肌膚,那裡的血液都欣快地迎合著、舞動著,繼而便妙不可言地酥軟了。那情形,有些像飲多了酒,進入了醺醺的酣態。 小動物又爬到了大腿上。 喬果的耳輪處被盧連璧口鼻的氣息吹拂著,「我想吻你。」 他說。 「不行。」 語氣是堅決的,就在那同時,耳輪被堅決地咬住了。那種咬嚙既凶狠又溫軟,既鋼猛,又柔韌。喬果情不自禁地蜷縮起來,快樂得渾身顫慄。銀幕上的光變幻不定地閃著,鄰座上的那些臉也時明時暗。喬果知道,周圍的人也同樣能夠看到他們倆在做著什麼。雖然算不上大廳廣眾,雖然算不上眾目睽睽,但是那感覺已足夠剌激。 「別,別這樣。」 喬果偏偏頭,將耳輪鬆脫出來,但接著卻被吻住了口唇。喬果沒有躲避,她以同樣的親吻做著回應。 那敏感的小動物呢?那小動物爬向了小腹,然後順勢滑落下去,踞伏在了隱秘的叢林和洞穴處。叢林中起風了,洞穴裡另一隻小動物醒來了,它抬起頭,回答著外面的呼喚。它蹦著,它跳著,像是要衝出來…… 這是遊戲麼?人類這種動物天生是離不開遊戲的,清醒的喬果在注視著一個癡迷的喬果,癡迷的喬果正陶醉在人類的遊戲裡。那情形有些像在遊樂園裡坐過山車,跌落時的虛空,飛昇時的眩暈,急轉時的迷惘,一時間紛至沓來,讓喬果欲死欲仙。清醒的喬果不明白癡迷的喬果怎麼會如此地投入,如此的不理智,竟然分辨不出這遊戲是那麼短暫虛無,是那樣的毫無意義。 然而,無可救藥的喬果依然癡迷。 那場電影喬果完全沒有看進去,當銀幕上出現一長串字幕時,喬果才意識到電影已經結束了。 「你先走。」 喬果對盧連璧說。 「我不想和你分開。」 「你在車裡等我,我一會兒就去。」 當劇場裡亮起來的時候,座位上只剩下了喬果一個人。喬果沒有回頭,喬果用後腦勺感覺到二十五六排之後的那個方向上,戴雲虹正在向她張望。喬果靜靜地等著,猶如一隻被瞄準了的兔子等待著獵人開槍。然而,槍聲並沒有響起,喬果帶著一種僥倖的心理站起來,沿著座椅間狹窄的通道往外走。偌大的劇場裡幾乎已經空了,喬果欣喜地看到這裡沒有戴雲虹的影子。 站在馬路這邊,可以望見對面科技書屋旁邊泊著的那輛三星車。那裡沒有盧連璧的影子,他此刻一準是坐在駕駛座上,正隔著擋風玻璃向這邊張望。一想到他在那裡等著自己,喬果的心裡就融融地暖了一下,立刻加快了步子過馬路。就在這時候,喬果忽然感到旁邊的冷飲店前似乎有什麼人的目光在追隨著她。喬果驀地偏轉頭,冷飲店前卻是空的。唉,自己也太疑神疑鬼了,喬果自嘲地歎了口氣。 三星車像個漂亮的大甲殼蟲,像個不怕風雨不懼氣流的堅固的太空梭。喬果剛挨到車邊,車門就無聲無息地打開,喬果一縮身,鑽了進去。 喬果的手立刻被盧連璧捉住,肩膀也被環在懷裡。 「哦,果果,你的小手這麼涼!」 那份憐香惜玉的感情讓喬果感動,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很可憐。 「嘟嘟,我的心情很不好,我的感覺,很不好。我像個,像個怕人跟蹤的特務……」 喬果的眼圈紅了。 「別,別這樣。我希望咱們在一起的時候,你能很快樂。我希望每時每刻,你都是一個快樂的小果果。 快樂?喬果忽然沒來由地想起了那晚做愛時丈夫擠緊的眉毛和咬嚙著的牙齒,心裡塞滿了莫名其妙的委屈。 大滴大滴的淚水湧了出來。 「果果,你怎麼了?怎麼了!——」 盧連璧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她就那樣無知無識地哭。並不怎麼特別地悲傷,反而越哭越感到暢快。盧連璧不停地吻著她的眼窩,將那些淚水細細地啜干。 當淚水干了的時候,喬果也變得安靜了。 「真對不起,」 喬果說,「嘟嘟,你覺得我很可笑吧?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哭,就是想哭罷了。」 盧連璧點點頭,表示理解。這就是女人,女人的哭有時候並不表示什麼。 「原來看過《紅樓夢》挺討厭林黛玉的,那麼愛哭。現在,好像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喬果自嘲地望著盧連璧說,「嘟嘟,你煩我了吧?」 「不,」 盧連璧嘖嘖嘴說,「你的眼淚味道挺好的。」 喬果笑了,她環顧著貼了防曬膜的車窗和精心裝飾過的車內壁,忽然感慨地說:「如果這真的是一間房子,那該多好啊!」 盧連璧被深深地打動了,他盟誓般地說,「果果,如果這世界上有一間屬於你和我的房子,我會每時每刻都守著你!」 「我也會,每時每刻!」 說完,他們便被自己的誓言所感動,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人類愛情的誓言既是真實的,又是虛妄的。在雙方盟誓的那一刻,那些話都帶著發自內心的真誠。然而,轉瞬即逝,那些盟誓又都成了毫無意義的虛妄。 瞬間的真實;永遠的虛妄。 當真實還被他們兩人共同感知的時候,盧連璧拿出了一件東西。那是一條手鏈,晶瑩剔透的翡翠一片一片地串綴起來,盡頭處是兩顆圓潤的祖母綠。它們帶著生機盎然的綠意,圈圍在喬果白晰的手腕上。 「喜歡嗎?」 「喜歡。」 喬果沒有將心裡的話完全說出來,她喜歡的是手鏈所隱含的喻意,鏈,連,它彷彿是兩人維繫的一種象徵。 翌日,喬果到公司上班。見到戴雲虹時,兩人又說又笑,都顯得格外親切。本是相熟的女友,這一「格外」就顯得有些張揚,有些做作了。兩個女人誰都不提昨晚看電影的事,彷彿那是一個捂久了的雞蛋,一打開,就會發散出讓人尷尬的氣味兒來。 女人的友情是建築在交換彼此的秘密、交換小吃、交換衣飾、交換各種各樣的傳聞之上的。喬果和戴雲虹不著邊際地扯了一陣閒話,戴雲虹就毫無保留地將她自己最新的秘密和盤托出,與喬果共享。 「喬姐,秦家門那兒有位星雲大師,特別會算命。」 喬果說,「又是個騙人的吧。」 戴雲虹說,「不不不,星雲大師是真有本事。知道雙雄集團吧?集團聶老總炒期貨,請星雲大師給算算。星雲大師在院子裡抓了把碎石子兒往天上一扔,然後在地上抓了把細砂往衣袋裡一裝,轉身就回屋了。聶總站在院子裡想了半天,碎石子兒是啥呀,是綠豆呀。往天上扔,那是拋哩。細砂是啥呀,是小米。拿著走,是買進哩。聶總照著星雲大師的指點,一拋一進,一下子就賺了七百萬!星雲大師現在住的三室兩廳,就是聶總送的。」 喬果說,「都是聽說的吧,你自己也沒見過。」 戴雲虹說,「好,好,別人的事兒是聽說的,我自己的事兒總是真的吧?前兩天有人帶我去拜訪星雲大師了,一見面,大師就說,你現在是單身。你過去喜歡過一個男人,那男人離開你了,你一直忘不了他,所以你很難再愛上別人,到現在連個對象也沒有。你聽聽,准不准!」 喬果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弄不好是帶你去的那個人事先告訴他了。」 「行行行,就算有人告訴他了。大師後來又說,你們家姊妹三個,一個姐姐一個哥哥,你是最小的。」 喬果拍拍手,笑著說,「看看,看看,錯了吧,你們家不就是兩朵金花嘛。」 戴雲虹說,「我媽給我講過,在我上面還真有個哥哥,活了一歲多,得病死了。這事兒可沒人能告訴他,你說大師神不神!」 喬果將信將疑地說,「他是蒙的,正巧叫他蒙對了。」 戴雲虹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情,「你別不信,現在人類解釋不了的宇宙秘密多得很。」 喬果見女友不高興,連聲說,「好,好,我信,我信。」 戴雲虹這才笑著說,「就是嘛,我帶你去看看。愛算不算,愛信不信,就當開開眼。」 下午,兩個人說是出外辦事,騎上自行車,直奔秦家門。尋常的住宅區,尋常的住宅樓,直到走進星雲大師的起居室,才發現一些不尋常之處。在平常人家放電視機的那個位置上,立著三個泥胎小人兒。泥人面前的三個牌位上分別寫著:元始天尊,靈寶天尊,太上老君。旁側的牆上掛著一柄鐵劍,望上去未見得十分出奇,也就是人們晨練時經常拿著舞三弄四的那種鐵皮劍罷了。 星雲大師還是有些奇相的,胡、髭、鬢三處的須毛全都長長地留著,腦袋有些禿頂了。沒禿的周邊生著繁茂的黑髮,被一條布帶子攏做一束,垂在後脖梗上。那做派望上去頗像時下的畫家、攝影家和搖滾歌星。 落座之後,喬果剛想發問,那大師將手一抬,搶先說道:「女士不必開言,容我先講講你的來意。說得對,盡可多坐。說得不對,就不必在我這裡耽誤時間了。」 喬果點了點頭。 那大師閉目靜心,許許納氣。隨後忽然把眼一睜,說道,「女士是為了一個『情』字而來。」 喬果聽了,不覺一怔。來之前,喬果的確在心裡想過,要問問她和盧連璧的事兒。此時被對方道破,喬果點點頭說,「嗯,就算是吧。」 大師接下來又說,「女士已經結過婚,有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是個男孩兒。」 旁邊的戴雲虹情不自禁地把手一拍,嚷道,「我說神吧?大師講的一點兒也不錯!」 喬果暗暗吃驚,猜中有孩子,又猜中了孩子的年齡,再猜中是個男孩兒,也真有幾分神了。 大師再接再勵,「你愛人年齡比你大,個子比你高,身體比你壯,喜歡把你當小孩子哄,你們夫妻感情很好。」 喬果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這番話可沒什麼稀奇,動動腦子誰都能想出來。 似乎洞察了喬果的心思,大師接著又來了一句,「雖然你很愛你的丈夫,很愛你的兒子,但是,也有別的男人愛你。」 猝不及防地被人說中,喬果的臉騰地紅了。 「那怎麼辦?」 這句話脫口而出,無疑是默認了對方的推斷。 「善游者溺,善騎者墮。以其所好,反自為禍。」 「哎喲,這是什麼意思呀?」 戴雲虹插言道,「請大師還是明示吧。」 那大師波詭雲譎地笑一笑,並不答話。 喬果還是能夠聽明白的,這種事情,點到為止,不宜說得太深太白。於是,喬果就轉了話題說,「我前幾天做了個夢,想請大師解一解。」 喬果便把推車時有毛毛蟲掉在脖子裡的那個夢境,講給大師聽。那大師聽了,說道:「蟲是邪物,蟲身上遍生剌毛,那就是邪上加邪。只怕是有什麼不該做的事,你做了,所以怯由心生。才做了這樣的夢。」 聽大師這樣一講,喬果不由得聯想起她和盧連璧做下的那些事,心裡就有些怯。嘴裡卻掩飾說,「沒有沒有,沒有的事兒。」 大師的嘴角掛出一絲不以為然的笑意。 戴雲虹瞧瞧大師再看看喬果,在旁邊插一了句,「大師,如果有邪的話,那可怎麼避呀?」 大師說,「去買一隻大公雞,不放作料不放鹽,用清水燉了,分三天吃。另外,還得記著,這三天之內,不能吃帶葉子的青菜。」 「為什麼?」 「蟲子這邪物愛吃青菜,咱不能給它吃。公雞呢,陽氣最盛,愛叨蟲子,最能祛邪。」 離去時,喬果留了錢,然後和戴雲虹一起出來。 戴雲虹說,「怎麼樣,大師是真本事吧?」 喬果感歎地說,「哇,以後我可不敢算命了。」 「瞧瞧,都給你算出來了吧?說你為情而來,另有所愛。」 戴雲虹拍拍手又說,「喬姐,不瞞你說,那天你和那個男的一起看電影,我都瞧見了。」 戴雲虹這樣一講,喬果又想起了那天自己進出影院的情形。直覺果然沒有騙她,的確有人在悄悄盯著她。喬果趕緊叮囑道,「雲虹,這事兒,你可千萬別亂說呀。」 「放心吧,」 戴雲虹說,「其實呀,我一眼就看認出來了。那個男的,還到咱們公司來過。」 「鬼!」 喬果伸手捶在在女友的肩上。 戴雲虹哎哎喲喲地笑著,「喬姐,你好讓人羨慕呀。家裡的那個,好帥。外面的這個呢,好酷。」 兩個女人騎上車,一路說說笑笑。等到分手之後,喬果特意又轉到菜市場,挑了一隻個頭最高,雞冠最亮最紅,翅膀和尾巴上的羽毛最有光澤的大公雞。 喬果掂著那只宰好褪淨的公雞進了家門,看到丈夫正在廚房裡準備晚飯。喬果就走過去說,「來,讓我做吧。」 阮偉雄正在水池前洗菠菜,見喬果掂著公雞過來,就把洗淨的菠菜撈起來,讓喬果用水池。喬果彎下腰,挽起衣袖,去洗那隻雞,這一來,那條手鏈就滑掛在腕上,碧瑩瑩的,襯著白晰的肌膚,望上去格外惹眼。 阮偉雄盯了一眼,問道:「喬喬,你從哪兒弄了條手鏈?」 喬果怔了怔說:「買的唄。」 阮偉雄說,「喲,是什麼貨色?貴得很吧。」 喬果想了想說,「誰知道,地攤上買的,十五塊錢。」 阮偉雄就不再說話。 等到喬果把雞洗好了,阮偉雄說,「冰箱裡還有板栗,做個板栗雞?」 喬果說,「別別,我來做,這隻雞要清燉。」 阮偉雄覺得奇怪,「喬喬,母雞才燉著吃,哪有燉公雞的。」 「這回就是特別一點嘛,公雞就是要燉湯吃。不放作料不放鹽。」 喬果一邊說著,一邊將那些菠菜收起來,「還有,三天之內,不能吃帶葉子的青菜。」 聽喬果這樣一說,阮偉雄覺得越發奇怪。喬果於是就講了她到星雲大師那兒算命的事。當然,能說的說了,不能說的,一點兒也沒往外露。 阮偉雄靜靜地聽完,很認真地說,「喬喬,你知道什麼人才去算命嗎?」 喬果搖搖頭。 「對自己的現在和將來都缺乏自信的人,才去算命。」 「唔。」 喬果不能不承認,這正是她眼下的精神狀態。 「你知道女人為什麼去算命嗎?」 喬果又搖搖頭。 「女人去算命,多半是感情上遇到了什麼問題。」 喬果吃了一驚,覺得臉上有點兒發熱。 「喬喬,告訴我,你究竟遇到了什麼事兒?」 「沒,沒什麼呀。」 喬果的目光躲躲閃閃,不敢正視丈夫的眼睛。 她心裡想,真要命,怎麼搞的阮偉雄也突然成了大師,彷彿能洞悉一切呢! 第十章:濃郁而茂密的生命 盧連璧正在經理室翻看近幾天的出貨單,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妻子那著意提高了的嗓門,「哎,小夏,你來了——」 聲音裡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情,盧連璧正要起身出去看看,妻子已經推開了門。 「連璧,你瞧瞧,這是誰——」 妻子滿臉帶笑,那股高興勁兒,彷彿是大老遠的來了娘家的至親。說完,一隻手親熱地扯著,從身後扯出一個人來。 「盧經理。」 小夏站在羅金鳳的旁邊,向盧連璧微微頷首。 盧連璧說,「稀客稀客,你怎麼會到小店兒來?」 小夏說,「想你們了唄,就來看看。」 「我們也想你了呀,」 羅金鳳象親姐妹一樣拍著小夏的肩膀說,「別走啊,今晚到家,嘗嘗我燒的菜。」 羅金鳳說完,忙著回櫃檯那邊應付生意,把小夏移交給了盧連璧。 望著妻子的背景,盧連璧忽然想起那天小夏在羊城假日酒店請客,出門之後妻子對他交待的那句話:「以後別跟他們來往,都是啥人吶」可是今天小夏來了,妻子又那麼熱情。盧連璧相信,如果能留著小夏到家裡去,妻子也真的會好好款待她。狹隘卻又寬容,尖刻卻又善良,這,就是女人吧。 想到這些,盧連璧禁不住笑了。 小夏說,「盧經理,你笑什麼?」 「嘿嘿,就是想笑笑,」 盧連璧說,「小夏,你特意到我這兒,不是來參觀的吧。」 「想辦一件事,只有向你咨詢。」 「什麼事兒?」 「那條紅瑪瑙項鏈,是我過生日時小鄧送的。過幾天,是小鄧的生日了,你是小鄧的朋友,又是個男人,請你幫忙想想,男人們喜歡女人給他送什麼生日禮物呢?」 盧連璧說,「送生日禮物?這可沒準兒。送塊蛋糕是送,送座金山也是送,就看彼此的用心了。」 小夏說,「盧經理,我是這樣想的。送實用的東西,當然很實惠,可是因為能用,所以就有用壞的那一天。送金送銀吧,當然貴重,可是因為貴重,就好像要花錢買下什麼似的。所以我想,要送就送一件能時時伴著他,讓他能時時感覺到我在他身邊的東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是送禮,是送情份。」 盧連璧說著,用手在脖子那兒比劃了一下,「那就也送個這玩藝兒好不好?」 小夏微微頷首,「咱們想到一塊兒了,我也是想送個東西,給他掛在那兒。」 在潢陽市,「奇玉軒」在同行中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店,貨色也最齊全。盧連璧將小夏徑直領到大門右側的那排櫃檯前,指著一個臥在軟緞中的龍鳳玉珮說,「你看這個掛件怎麼樣?黑和黃都是這塊玉料的本色,相互暈染,渾然天成。依據玉料的本色雕做墨龍金鳳,構思不錯,做工也精細。」 小夏微微搖頭,「我不是鳳,他也算不得什麼龍,還是再看看別的吧。」 兩人又轉到旁邊的櫃檯,盧連璧指著一個紅絲帶串掛的玉觀音說:「這是用和田玉雕的觀音菩薩。送個玉觀音也挺好。觀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能給人帶來吉祥。」 小夏搖搖頭說,「我從來不信這些。觀音如果能救人,怎麼不救出自己?還會被絲繩拴了,吊在脖子上替人打工。」 兩個人再往前走,就看到了玉雕的十二屬相:玉鼠、玉牛、玉虎、玉兔、玉蛇、玉猴、玉豬、玉馬、玉羊……看著看著,小夏「哧」地笑了,「小鄧是屬猴的,脖子上吊個小猴,倒挺有意思。」 聽了這話,盧連璧伸手從櫃檯裡拿出那個小玉猴,遞給小夏說,「瞧瞧怎麼樣,用的是緬甸翠玉……」 話沒說完,只聽「啪」的一聲響,小夏沒拿住,那玉猴掉在了地上。 「對,對不起——」 小夏連連道歉。 盧連璧俯身拾起,再遞給小夏的時候,忽然留意到小夏的兩隻手下意識地縮攏著,神情也有些惶然。彷彿盧連璧要遞給她的是壁虎、是蜥蜴。 盧連璧訝然地問:「怎麼,你對這玉器——」 「我對玉,哦,對不起,我不太喜歡。」 小夏顯出了幾分尷尬。 這尷尬給盧連璧留下了印象。 片刻的失態之後,小夏又復平靜地說,「我想,你這裡應該還有別的質地的掛件。比如說,木雕?——」 「當然,請到這邊來。」 盧連璧帶著小夏來到另一排櫃檯,那裡陳列的都是一些木雕、牙雕、骨雕之類的工藝品。 小夏挑了又挑,最後選中了一個骨雕的小猴。那隻小猴雕得活靈活現,望上去矯健而又機敏。製作者的刀法頗為細膩,那凸突的腦門,凹陷的眼窩,聳起的顴骨,撮合的兩腮,全都刻得維妙難肖。 小夏非常喜歡,當即付錢買下。盧連璧用一個精緻的木盒將那骨猴裝進去的時候,小夏滿臉得意的說,「怎麼樣,我挑得這件禮物好吧?」 出於禮貌,盧連璧點了點頭。不過內心裡,他並不喜歡。這猴子太過逼真,骨相畢露,有點兒象出土的骷髏…… 盧連璧看看表,已經到了每天打網球的時間,於是,他竭力打消掉這不祥的念頭,向小夏提議和他一起坐車到網球館去練球。 小夏和盧連璧來到網球館,看到鄧飛河已經先到了。小夏在一旁換著運動裝,鄧飛河走過來說,「盧哥,你今天你和小夏打吧,我在場外當教練。」 盧連璧說,「怎麼回事兒?」 鄧飛河說,「這幾天我恐怕都打不成了,左邊這條腿不太聽使喚。」 「看醫生了嗎?」 小夏在旁邊插話說,「昨天掛的專家號,專家講,可能是勞損,讓他注意休息。」 鄧飛河把長運動褲的褲腿撩起來,膝蓋下迎面骨那個位置上果然貼了膏藥。盧連璧伸出手摸了摸,感覺有點兒怪怪的。彷彿那是一張被剝下來的豬皮,分明是死的,卻還殘存著幾分活氣。 盧連璧迅即抽回手說,「你就休息吧,好好休息。」 鄧飛河微瘸著腿向場邊的一把木椅走去,他一坐下就揚起手喊,「賽五局,我當裁判。好,開始——」 盧連璧向鄧飛河那邊望了望。恍然間,竟看到對方是坐在輪椅上,胸前還掛著那個小木猴。——那是個出土的骷髏。 喬果把熱沸的公雞湯裝進缽子裡,然後往飯桌上端。在整個操作過程中,喬果竭力控制著自己,她屏息閉氣,絲毫不敢放鬆。那情形頗像是在游泳池裡潛水,似乎只要一張口,就會被水嗆住似的。 公雞湯喝到第三天,喬果真有點挺不住了。不放蔥薑花椒之類的作料,再不放鹽,那公雞湯簡直腥不堪聞。第一天喝的時候,還能湊合,腥是腥了,淡是淡了,也不過就像是鍋沒刷淨混進了一兩根雞毛罷了。第二天再喝,就喝出了雞屎味兒。那味道由遠漸近,由淡漸濃,最後成了大特寫,牢牢地定格在那裡,讓人刻骨銘心。這第三天,湯在灶上煮開,喬果一揭鍋蓋,雞毛味兒和雞屎味兒聯手襲來,幾乎讓喬果窒息。 阮偉雄在飯桌前坐著,見喬果端著湯缽過來,連忙用手指在自己的面前點著說,「喬喬,來,放這兒,放這兒。」 於是,那湯缽就放在了阮偉雄的鼻子底下。 「今天是第三天了吧?這應該是最後一盆——」 瓷勺在瓷缽上「噹」地響了一聲,阮偉雄湯湯水水地盛起一大勺來。 「對,分了三份,這是最後一份了。」 喬果望著丈夫嘴邊的瓷湯勺。 阮偉雄輕輕噓了噓,先是咂盡了雞湯,又再接再厲地含住了勺裡的雞肉。 喬果凝視著丈夫的兩腮,那塊雞肉就在兩腮間活著,翻著身兒打著滾兒。丈夫的喉結開始蠕動,緩緩的,極有韌性。那情形猶如一條蛇,在慢慢地對付吞進腹中的活蛙。 看著看著,喬果的咽喉也不由自主地動起來。糟糕,那是咽喉下面有什麼東西在往上湧! 喬果使勁兒吞下一口唾沫,往下壓著,然後問丈夫,「你覺得怎麼樣?」 「挺好的。」 阮偉雄很快很快地嚼著一口饅頭,然而面部的表情卻平靜如常。 於是,喬果也操起湯勺,吃了一口。不得了,嘔吐的感覺濤翻浪湧,不可遏止。忍了幾忍,還是沒能忍住,「哇」地一聲,吐在了地上。 「喬喬,你就別吃了。你看看,不就剩下這麼一點兒嗎?」 阮偉雄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地吃著。在雞湯缽的旁邊,有一個裝著辣椒醬的小碗兒。每撈出一個雞肉塊,阮偉雄就在小碗裡蘸一蘸,然後才慢慢地下嚥。 「偉雄,不行就倒掉吧。」 喬果於心不忍地說。 阮偉雄笑笑,仍舊鍥而不捨地吃。 除了公雞湯和辣椒醬,桌上還有一盤炒洋蔥。洋蔥是淡白色的,間或帶出一點棕紅。喬果知道,丈夫平時最喜歡吃的,是帶綠葉子的菜。眼下這種吃法,真是讓他受苦了。 「偉雄,大師說不能吃綠菜葉,綠菜桿還是可以的吧。幹嘛不炒個芹菜?」 阮偉雄說,「還是洋蔥保險,你幾時見過蟲吃洋蔥的?」 聽了這話,喬果有些興奮地說:「偉雄,你也信星雲大師的話了吧!」 阮偉雄端起面前的瓷缽,將缽底的湯湯水水一掃而空,這才抹抹嘴說,「喬喬,我還能不知道你的心思?對那個什麼大師,你也並不是頂禮膜拜的。既然讓人家算了命,只好寧可信其有,提防個萬一罷了。這個萬一,就是個精神負擔。好了,這三天之內,帶葉子的青菜,咱們沒有吃;不放作料不放鹽的燉老公雞,咱們也消滅完了。喬喬,你的精神負擔,也可以放下了吧。」 說這番話的時候,阮偉雄的神態和語調都很平和。那情形就像有一個孩子任性地要他趴在地上當馬,他就在地上爬了一回,讓那孩子在背上騎了一回。 喬果看著丈夫,心裡暖暖地一融,淚水忽地湧滿了眼眶。在這個世界上,誰能這樣寬容他,誰能這樣遷就她?唯有丈夫才能做到!這就是夫妻情份,這就是愛啊…… 晚上,靜靜地躺在丈夫身邊,喬果毫無睡意。臥室掩著厚重的窗簾,然而室外的燈光和月光猶如細小的蠓蟲,還是無孔不入地鑽了進來。世間沒有掩不住的私情,與盧連璧的事情總有一天會敗露的吧? 「善游者溺,善騎者墮。以其所好,反自為禍。」 那位星雲大師的話,彷彿就在耳邊。與其將來為禍,不如此時就把這所好斷了。 決心下了,喬果首先想到的就是要退還盧連璧贈送的手鏈。左手下意識地搭在右手腕上,輕輕地拈著。翠玉片在指肚的摩挲下緩緩地游移滑動,它們光潔而又堅硬,在沁涼中又透著溫潤……喬果的身心驀地一顫,於是神志就在那神秘的震顫中變得恍惚起來。她覺得此刻指下拈動的不是什麼翠玉,而是盧連璧的肌骨! 這種感覺是刻骨銘心的呀,喬果實在不忍輕棄。想了又想,她決定還是把這手鏈留在身邊做個紀念,且算做分手時的贈物吧。 有了對方的贈物,也該給對方留點兒什麼。喬果琢磨了許久,終於拿定主意給盧連璧買一件羊絨衫。羊絨的細軟和溫柔會使那人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吧,讓溫馨和柔情時時偎貼著他,就那樣說著永別,道著傷感…… 夜深了,誰家還在放送著卡拉??。「曾經是對你說過這是個無言的結局,隨著那歲月淡淡而去,如果有一天我將會離開你,臉上沒有淚滴——」 聽著聽著,喬果臉上淌下了淚水。這歌詞寫得實在是太輕鬆了,喬果懷疑這作詞的人是否真的愛過,他肯定沒有體味過這淡淡而去的沉重。喬果做不到淡淡而去,同樣也做不到沒有淚滴。 喬果覺得自己真是可惡,一面要斬斷情絲,一面卻傷感在這無言的結局裡,一顆心呢,也飛到了那個人的身邊。喬果再深入地想一想,禁不住有些駭異。她和盧連璧其實談不上什麼兩心相知,談不上什麼志趣相投性格相合,甚而至於還談不上相互瞭解!但是他們之間卻分明有著一種刻骨的依戀,有著一種難分難捨的吸引。 這是愛嗎?這是一種什麼愛?——這是她的身體在愛著!她的身體悍然離開她的思想,離開她的意識,在獨立自主地愛著。這是一個肉體對另一個肉體的愛,一個肉體對另一個肉體的依戀,這種肉體的愛裡也有溫柔。也有體貼,也有痛苦,也有瘋狂! 迷亂的瘋狂,可怕的瘋狂。好在從今以後,她要斬斷這肉體的瘋狂的愛了。 第二天,喬果到公司上班。那天沒什麼事兒,喬果就和戴雲虹聊天。聊著聊著,就聊到了盧連璧身上。喬果聊盧連璧,是因為女人的心事、女人的秘密必須與女友分享。那情形就像打乒乓球,沒有另一個人的參與,就不可能玩起來一樣。戴雲虹聊盧連壁,則是因為自身在感情上一無所有,於是女友的收穫就成了她的收穫,女友的財富儼然成了她的財富。那情形就像無蛋可孵的母雞,在替下了蛋的鴨子抱窩一樣。 「我覺得,女人是不能隨便接受男人的禮品的,尤其是貴重的禮品。」 喬果很認真地說,「即便那是來自所愛的情人,也不應該。那就像油裡不能兌水,一兌,就變質了。」 戴雲虹贊同地附和道:「是呀,那好像是在付錢呢。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塊蛋糕,要付多少多少錢。他用錢,把你買了。」 喬果摸摸腕上的那條手鏈說,「這東西是他送給我的,我也想回送他一件東西。這樣,就不欠他的情。」 神情和語氣都很知心,似乎是在把最深的秘密都毫無保留地拿出來與女友討論,然而更深的意思,回贈禮品是為了分手,卻小心地隱藏著。 「對,對,咱們不欠男人的情。」 戴雲虹很投入地參與著,彷彿是她自己在做一件不向男人欠情的事。 「可是,送什麼東西好呢?」 雖然早已想好了送件羊絨衫,喬果卻仍舊這樣問。 「送一雙皮鞋吧,」 戴雲虹熱烈地提議,「皮鞋最能體現男人的風度,我在雅寶商廈見過一雙方頭的富貴鳥,帥得很!」 「新皮鞋帥,穿舊了呢?」 「那就送塊手錶,手錶也是男人的裝飾品。」 「他現在的手錶就很好,誰知道他會不會換下來。」 「送領帶。繫在他的脖子上,就好像你的手臂在摟著他,這意思多好啊!」 「意思好是好,可是眼下領帶送來送去的,已經送俗了。」 彷彿受了什麼打擊,戴雲虹變得有些喪氣。 喬果這才說:「我想給他送件羊絨衫,你看好不好?」 「好啊好啊,」 戴雲虹拍拍手,「你把他約出來,咱們一塊兒到商場給他挑一件合適的。」 戴雲虹興奮起來,她自己沒有約會,能參與女友的秘密約會,也能讓她感到一種充實。 聽戴雲虹一說,喬果這才想到,是應該約著盧連璧一起去商場。式樣顏色還好說,尺寸大小可是湊合不得。約會的念頭一起,就再也約束不住。喬果急不可耐地拿起電話,掛通了盧連璧的手機。 「果果,是你呀!」 對方喜悅地說。 「嘟嘟,我想見見你。」 喬果說。 「什麼時候?」 「十五分鐘以後,我在雅寶商廈的大廳裡等你。」 「哎喲,怎麼到雅寶。人那麼多,萬一碰到熟人——」 對方猶豫著,「再說,現在店裡正忙,我離不開。」 莫名其妙的,喬果就惱起來,石頭一般拋出一句話,「你到底來不來吧!」 「好好好,來來來。你等著,我就去。」 掛了電話,喬果看到身邊的戴雲虹在笑,喬果自己也笑了。 兩個女人借口說要外出辦什麼事,於是離開公司,蹬上自行車去了雅寶商廈。她們趕到那兒只不過用了五分鐘,再往後的十分鐘她倆全用在了從大廳到大門外的反覆走動中。眼睛和腿腳都累了,戴雲虹就提議到大廳一隅的咖啡座去坐坐,在那邊也能盯住進入大門的人。 兩杯熱奶兩塊蛋糕,兩個女人坐在一起守望。兩塊蛋糕慢慢地吃完了,兩杯熱奶也漸漸露了底,然而盧連璧卻仍舊沒有露面。 戴雲虹忍不住說,「喬姐,你們倆約會,他都是這樣嗎?」 「從來沒有這樣過。他恐怕臨時有事,耽擱住了。」 戴雲虹於是提議,「嗨,喬姐,咱們這樣乾坐著怪難受的,乾脆到賣羊絨衫的櫃檯先看看貨。他要是來了,準會在這兒等,讓他也著著急。」 喬果想了想,這樣也好。盧連璧來不來,來了以後等不等,也算是對他的一個考驗吧。 兩個女人踏上升降梯,來到商廈三樓,找到了出售羊絨衫的櫃檯。她們倆的本意是等人,挑挑看看只當是消磨時間。左一件,右一件,偌大一個櫃檯裡的羊絨衫幾乎全都看遍了,她倆仍舊意猶未盡,又指著一個盒子說,「喂,麻煩你把這一個拿出來看看。」 售貨小姐終於忍不住說:「你們到底買不買?」 戴雲虹當即反擊,「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怎麼知道不買?」 喬果紅著臉說,「看看合適了,就買嘛。」 售貨小姐白著眼,將那包裝盒甩在櫃檯上。喬果打開包裝盒,目光頓時被吸引住了。那件羊絨衫質地格外的平滑細膩,望上去猶如一塊光潔無比的漢白玉。 這件玉一般的羊絨衫,倒是挺配那個玉一般的男人的。喬果想。 「你喜歡它?」 戴雲虹低聲問女友。 「喜歡。就是不知道,他穿著合適不適合。」 戴雲虹看看標籤,??號,便胸有成竹地說,「行,他穿得上。」 喬果忍不住笑了,「你怎麼知道?」 戴雲虹說,「我見過他嘛,個頭有一米八吧?跟我原來那個朋友差不多。身材挺好的,不胖也不瘦。」 戴雲虹這樣一說,喬果當下就付錢買下了。心想萬一不合適,一周之內反正還可以來調換。 東西買到手裡,見人的慾望就變得愈發不可遏止。急匆匆地回到大廳,卻仍舊看不到盧連璧的影子。拿出手機再給盧連璧掛電話,對方聽到喬果的聲音,張口就說,「果果,你的手機剛才沒開?怎麼也給你打不進去!」 喬果沒好氣地說,「開不開又怎麼了,你在哪兒呢,怎麼還不來?」 對方將聲音壓低了,像是地下工作者。「我在火車站,羅金鳳也在這兒。羅金鳳的大姨來了,本來想接了她就趕過去,最多遲個十幾分鐘吧。誰知道那趟車晚點了。」 「那你到底還來不來?」 雖然竭力控制著,聲音中還是透著一種絕望。 「這趟車馬上就進站。你把手機開著,過五分鐘,我再給你打過去。」 那邊顯然不便多講話,簡短的說完,即刻掛斷了。 喬果慢吞吞地收起電話,戴雲虹望望她,關切地問道,「怎麼回事?」 「臨時被耽擱了,說是過五分鐘,再給我打電話。」 戴雲虹看到女友滿臉不悅的樣子,便安慰說,「沒關係,好事多磨嘛。咱們既然來了,就是再等五分鐘又有什麼了不起。」 兩個人再次回到大廳的咖啡座那兒,又要了兩杯熱奶和兩塊蛋糕,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熱奶消磨下去一半的時候,戴雲虹看看表,已經過了五分鐘,可是,並沒有什麼電話打來。 「這傢伙,今天也太不像話了。」 喬果自我解嘲地說。 「沒關係,再等等。」 剩下的半杯奶喝得格外慢,終於露底的時候,喬果掃了一眼手錶,已經過了十五分鐘。 「走,咱們走。」 喬果站起身。 就在這時候,手機忽然響了。喬果急忙拿起來,放在耳邊。 「喂,果果,真對不起,我實在去不成了。我本來想把她大姨接到她母親家就完事兒,可是羅金鳳要我中午拉著她們一家到仙人居去吃飯……」 喬果沒聽完就關了機,心裡沒來由地湧起一陣傷感。他和他的太太在一起,他是受他太太支配的,他的每一分鐘都是屬於那個女人的呀——「他不來了?」 戴雲虹的聲音彷彿很遠很遠。 向著那個很遠,喬果苦澀地笑了笑。 「唉,喬姐,我都替你累了!」 戴雲虹忍不住歎了口氣。 回到公司,將那台「冷靜王」空調機打開,喬果也漸漸地冷靜下來。買那件羊絨衫,原本就是為了要和盧連璧分手的,他來不來應該無所謂,幹嘛還要那麼在乎他? 這樣想了,心裡就有些坦然。 坦然地拿起報紙來看,剛剛看完半張,坦然的心境就開始打起皺褶。盧連璧此時在幹什麼,是在仙人居的包間裡和太太一起喝酒吧?他是一個很體貼很周到的男人,此時一定在很體貼很周到地為太太斟著飲料布著菜。如果盧連璧如約去了雅寶商廈,那麼現在應該是喬果和他在一起試穿羊絨衫的…… 彷彿渾身都被繩索縛住了,喬果壓抑得幾乎透不過氣。她要掙脫,她要反抗,她下意識地拿起電話,撥出了一個號碼。 「唔,小喬,是你呀!」 劉仁傑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驚喜,「我剛剛還在心裡想,我的小喬在幹什麼呢——你就來電話了。你說說,這是不是心有靈犀呀?」 「我也在想著你。」 喬果說。這不是在撒謊,她現在的確在想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剛才還在自嘲,我是單相思呢。『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內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被惱。』你在牆裡蕩著鞦韆,那笑聲把我迷住了。可是,你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在牆外想著你,自己只管樂樂地玩夠了,拔腿就走。你說,我惱不惱?」 「我不知道。」 喬果笑了,她覺得劉仁傑講得挺有意思。 「我剛才是有那麼一點點惱。不過,現在不惱了,一點兒也不惱,我很快活。因為我這個牆外的行人正站在那裡,聽著牆內那個俏佳人的笑聲,那個俏佳人居然感覺到了。她把鞦韆蕩得老高老高,結果呢,她能看到我,我也看到她了!」 聲音低得出奇,聽得見出氣聲,像在貼著耳朵說悄悄話。喬果著魔般地閉上了眼睛。這樣,喬果就看到一架繫在綠樹上的鞦韆正飛鳥般地俯衝下去,然後又高高地飛起來。縷著花孔的紅牆在她的腳下了,她看到了牆外的行人。那行人呢,也正會意朝她笑著…… 喬果愜意地說,「你在幹什麼?」 「我還能幹什麼,我在開會。我這會兒正坐在會議桌前,聽匯報。已經過了午餐時間,看樣子得到一點多鐘才能去填肚子了。」 喬果就想像出劉仁傑一邊開會,一邊在電話裡談情說愛的情景。他把手機貼在嘴邊,聲音壓得低低的,面部的表情挺嚴肅。會議桌前的那些同事和下級們,一准覺得他是在和什麼人商談一件重要的工作吧。 喬果覺得這情形真是太有趣了。 「我想晚上和你一起吃飯。」 喬果說。 「真的!那好,今天晚上不管什麼飯局,我都推掉。等我的電話,我會安排一個合適的地方,讓咱們能安安靜靜地吃頓飯。」 打完這個電話,喬果覺得渾身輕鬆而暢快。她好開心,原來自己也能從盧連璧帶來的困擾中解脫出來呀。 快下班的時候,喬果拿出化妝盒,對著小鏡子仔細地補著妝。眉眼和睫毛都是認真做過的,只需要再掃一點腮紅補一點唇膏。淡雅的白西服套裙配著一雙白皮鞋,喬果曉得她這副樣子很出彩。這樣去赴劉仁傑的晚宴,還不知道那人會說出什麼可笑又可愛的話。喬果心裡正想樂,忽然又想到自己這副打扮原本是要和盧連璧在雅寶商廈約會的,心裡不覺又黯然起來。 剛剛收拾停當,寫字檯上的電話鈴就響了。喬果想,這個劉仁傑可真守時。拿起電話,喬果脫口就說,「喂,劉市長——」 聽筒裡卻傳來盧連璧的聲音,「果果,是我呀。」 喬果愣了,一種莫名的委屈淹過來,她的眼眶頓時濡濕了。 「你有什麼事兒?」 喬果說,聲調是冷冷的。 「羅金鳳帶著丹琴和她大姨到她二舅家去吃飯,完了還要到劇院去看演出。我有時間見你了。」 盧連璧在那邊興沖沖地說。 「對不起,我晚上另有安排。」 「果果,你生氣了?我不是故意不到雅寶商廈的,你知道,我實在是沒辦法,我脫不開身。其實,我也特別想見你——」 盧連璧急切地解釋著。 對方這樣一說,那種特別想見的感覺又痛徹心脾地回到喬果的身上,可是她仍舊淡淡地回復道,「我沒有生氣,今天晚上確實有事兒。」 「果果!——」 那邊失聲喊起來,「我求求你了,你看,我站在這兒,向你三鞠躬,道歉了……」 喬果的眼前隱約地晃動著盧連璧的身影,她看到他深深地彎著腰,勾下了頭。他那近乎絕望的語氣讓喬果打起了顫。 喬果覺得心疼了。 「好吧,你等著電話。看我能不能把那邊的事情推掉。」 劉仁傑在電話裡聽說喬果晚上不能來了,就問了句怎麼回事。喬果未加思索,順口說孩子病了,要去醫院。劉仁傑少不了又說了幾句嚴重不嚴重要不要幫忙之類的客氣話。 放下話機,喬果就陷入了深深的自責裡——怎麼能咒兒子寧寧害病呢? 接著再給盧連璧掛電話,心情就和剛才迥然不同。 「喂,那邊已經推掉了。」 喬果簡單地說。 「真好,真好,謝謝你。」 盧連璧用一種死而復生般的喜悅歡呼著。 「你說,到哪兒去吧。」 語調是生硬的,因為對方的如願,因為對方的得逞,而生出了無由的怨恨,無名的刻毒。 「我想要你。咱們到賓館開個房間吧?」 沉浸在喜悅中的盧連璧體會不到喬果的心情,他繼續做著歡樂的訴求。 「不去。」 「那,去西花園吧?」 「不去。」 「你說上哪兒?」 「我要去你家。」 「果果,你怎麼了?」 盧連璧這才覺得有點兒不對頭。 「你說去不去吧!」 像是在下著最後通牒。 「好吧,十分鐘之後,在你們公司對面的工商銀行門前等我。我開車去接你。」 起居室的皮沙發、茶几、電視櫃和小方桌上全都搭著手工鉤織的飾物。這些早已過時的家庭裝飾與那些新式的傢俱和家電配伍,就顯得有些可笑。然而,它們卻專橫地無微不至地罩蓋著這些器物,顯示著女主人無處不在的影響。喬果站在它們中間,心裡不由得生出一種被包圍的感覺。 喬果與這種包圍對抗著,她用一種進攻般的口吻說:「哦,你們家的客廳很有特點嘛。能不能參觀一下你們的臥室啊?」 盧連璧點點頭說,「當然——」 臥室裡也就是那種常見的佈置,一張席夢思軟床,一個梳妝台,一排靠牆打製的衣物櫃,再就是兩個一模一樣的床頭櫃了。引起喬果注意的是梳妝台上擺著的鏡框,與常見的那種木質的或者塑料製作的鏡框不同,這個鏡框用的是玉料。四條翠玉圍圈的邊框猶如堅固的工事,女主人就在那工事裡不可動搖地向著喬果微笑。 想起在雅寶商廈那些煎熬般的等待,喬果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生出了挑戰的亢奮。 「嘟嘟,我給你買了件東西。」 喬果把手裡的提袋遞給了盧連璧。 打開提袋,露出了精美的包裝盒。盧連璧看了一眼,便感動地將喬果擁在了懷裡。「果果,謝謝你——」 「今天上午在雅寶商廈買的,」 喬果說,「約你去,是怕不合適。」 「哦,對不起,我沒去。」 盧連璧再次道歉。 「看看顏色,試試大小吧。」 喬果打開了包裝盒。 抖開的羊絨衫猶如漢白玉一般光潔而細膩,盧連璧忍不住讚道,「唔,太棒了!」 「把衣服脫下來,試一試。」 喬果說著,動手去解對方外衣的鈕扣。 盧連璧順從地半閉著眼,臉上的神情顯得很愜意。一層一層地剝下去,只剩下一件內衣的時候,盧連璧睜開了眼睛,他的手下意識地按在了內衣上。 「嘟嘟,內行的人告訴我,羊絨衫是貼著身子穿的。」 喬果說。 內衣也脫掉了,男人的胸廓裸露了出來。那是一塊堅實溫潤的墨玉,喬果的手顫抖著撫了上去,那種把玩玉筍的感覺從指肚上星星點點地浸潤開來,不可抵禦地將她整個地濡濕。——那是玉的誘惑。 喬果連帶著盧連璧一起倒向那張大床,那張盧連璧與羅金鳳行夫妻之事的大床。在仰面仆倒的瞬間,喬果看到盧連璧伸長了胳膊,悄悄地扣倒了旁邊梳妝台上那個女人的玉照…… 喬果很得意,她把那個女人打倒了! 席夢思床墊異乎尋常的鬆軟,當喬果陷落進去的時候,她在心裡對自己說,行了行了,到此為止,不能做,一定不再做了!然而,她的身體卻自做主張,猶如籐蔓一樣緊緊地攀纏在那塊堅硬的崖壁上。幾乎所有善於攀纏的籐蔓植物都是頑強而執拗的,喬果的身體就在那柔韌的攀纏中貪婪地張開了嘴,嚅動著,吮吸著,吞嚥著,野性地張揚著濃郁而茂密的生命,源源地生發出蓬蓬勃勃的愉悅。 身體的這種似乎永無饜足的情形,讓人沉迷。 就在喬果看著她的身體耽於那些不可思議的一堆動作的時候,喬果的精神卻恍惚地游離而起,「牆裡鞦韆牆外道」——她看到生滿芳草繁花的院落了,她看到繫在綠樹間的鞦韆猶如浮雲一樣在風中飄蕩了,笑聲像夢一樣若有若無。在紅牆之外呢,有人戀戀不捨地徘徊不去,他頃聽著、嚮往著,沉醉著。那人的身影有些像劉仁傑,面孔呢,卻朦朧不清,捉摸不定…… 精神的這種嚮往,使喬果飄升,讓喬果迷離。這種嚮往是縹緲的,因其縹緲而愈顯美好。 充漲的真實的身體,空靈的虛幻的精神,它們帶來了兩種迥然不同的境遇和感受。而這兩種境遇和感受,又全都如此誘人。 汗津津的身體終於安靜,然後各自翻躺開。 喬果用平靜的語調說:「嘟嘟,我想告訴你,這是最後一次了。」 「開什麼玩笑?」 「不,這是真的。」 「你好殘忍!你怎麼能在我們最快樂的時候,說出這種話?」 盧連璧再次摟住了喬果,他竭盡全力地摟著,竭盡全力地吻著。這情形有些像恐懼寒秋將臨的飛蚊,在狂戀著嘴邊的那口血腥。 喬果的身體甦醒著,迎合著,喬果看到那籐蔓又緊緊地攀附了上去。喬果無法遏止自己,她明白,她是離不開盧連璧了。 於是,喬果哭了。 第十一章:快樂的過山車 阮寧寧八歲了,八歲的男孩子再也不會像幼小的嬰兒一樣睡起來深深沉沉,猶如冬眠一樣無知無覺。寧寧的起居作息幾乎與父母完全合拍,晚上十點多鐘就寢,早上六七點鐘起床。夜裡有點兒什麼動靜,寧寧也會醒來,睜著大眼睛在他的小房間裡發問,「媽媽,那是什麼聲音吶?——」 所以,阮偉雄和喬果很自然地選擇了寧寧每次去爺爺家的時候,再行夫妻之事。 黃昏時分,喬果一進家門,阮偉雄就告訴她,「爺爺打電話來,說是想寧寧。我把孩子送過去了。」 「唔。」 喬果會意地點點頭。 飯菜阮偉雄都已經做好,不用喬果勞神費事。夫妻倆親親熱熱地吃完飯,喬果要洗碗,阮偉雄卻伸手攔住她說,「你別沾手了,我來。」 喬果不爭執,只是笑笑說,「那你就辛苦了。」 這已經成了慣例,每逢這樣的晚上,阮偉雄總是不辭辛苦地將服務工作做得無可挑剔。他似乎是要以自己服務的慇勤,來換取妻子的慇勤服務。 廚房的水龍頭開得很響,阮偉雄就在那響聲裡很快地洗完了碗筷,然後就進了浴室。阮偉雄平常很喜歡看那些電視劇,看那些足球或者是籃球賽,他總是躺在長沙發上,腦袋下面墊上一個軟墊,舒舒服服地享受著那些節目。可是遇到今晚這樣的日子,阮偉雄就會捨棄此種享受,早早地鑽進浴室去洗澡。而這時坐在起居室看電視的,倒成了喬果。 喬果坐在沙發上,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屏幕,她其實並沒有看進去也沒有聽進去,她的耳朵裡只有浴室那邊傳來的水聲。水聲很急促很迫切地響著,喬果忽然沒來由地生出一些怯意…… 「喬喬,還不快去洗澡?」 喬果還在愣著的時候,阮偉雄已經上了床,他把濕漉漉的頭髮靠在軟軟的床頭上,拿起一張報紙,一邊隨意地翻看,一邊喊著喬果。 「哎,就去。」 喬果應答著。她心裡有點兒虛,好像很長時間沒有吃東西,整個身子都空了。 喬果率先清理的是她的牙齒,喬果的那些牙齒小巧而細密,阮偉雄曾經開玩笑說,人瞧上去已經是大人了,牙齒卻還是小朋友。喬果喜歡用兒童牙刷,這種牙刷的前端小,刷毛軟,對齒冠和齒齦的每個細節都能照顧得很周到很體貼。喬果擠了雙倍的牙膏,用了雙倍的時間在口腔裡不停抽拉著。盧連璧的舌頭曾經進入過這個區域,在喬果的感覺裡,似乎總有什麼地方還留著可疑的痕跡。 洗澡的時候,喬果也用了雙倍的時間和雙倍的努力。喬果特意把淋浴噴頭取下來,拿在手裡。噴淋頭猶如長手柄,一束束水流就像細密的刷毛,喬果就拿著這把大刷子反覆地洗刷著她自己。耳輪、脖頸、胸乳、股溝……凡是盧連璧光顧過的地方,她都洗刷得格外仔細。那情形就像飯店裡的雜工在兢兢業業地洗滌顧客使用過的碗碟,這些東西必須洗淨了,才能再次端上去。 喬果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端在丈夫的面前。她帶著歉疚,帶著誠意,打算加倍努力地侍奉丈夫。 阮偉雄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開始了工作。 他要翻閱文件了,他的手剛剛觸及到文件夾,那文件竟然自動打開了。 「嗯?——」 他覺得有些異樣。 「噢。」 迎著丈夫的目光,喬果笑了笑。 深入地閱覽下去,喬果忽然響亮地叫了一聲。 「怎麼了,你?」 丈夫疑惑地問。 「沒,沒什麼。」 喬果掩飾著。和丈夫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安安靜靜的,從來沒有胡亂嚷嚷過。 應該小心,小心。喬果想。 丈夫很投入地在文件上圈圈點點,喬果的眼睫顫顫地跳合著,然後就不由自主地閉緊了。 「喂,你看著我呀,你閉上眼睛幹什麼?」 她又錯了,她這樣做,不合習慣。喬果趕忙睜開了眼。 接下來,喬果變得謹慎多了。她控制著自己,審查著自己,再不敢有不合規範的聲音和動作。 丈夫不是那種拖拖拉拉的人,他果斷而又幹練地完成了任務,然後自信而又自足地用一句「好了」做為整個工作的總結。 喬果循著習慣躺進了丈夫的臂彎裡。她的身體向左側偏轉過去,右手從丈夫的腋下穿過,輕輕地延伸至丈夫的左肩胛骨尖上……這些動作,都做得很規範。 丈夫的大腿也合乎規範地搭了上來,很沉很沉。 這份沉重擠壓著喬果的心,喬果的心抗拒著,掙扎著,然而這沉重卻毫不放鬆。喬果覺得她的心就像一粒漿果,在這擠壓下就要迸裂,必欲一洩,方得解脫。 在這精神的窘迫中,喬果的身體卻顯得格外清醒。那身體在回憶著,在渴望著,它回憶著與另一個身體在一起時的快樂,它渴望著與另一個身體重逢。 可惜,在日常生活中,當喬果的身體渴望盧連璧的身體時,它常常並不能得到與它親近的機會。這種時候,喬果就會煩躁和苦悶。喬果嘗試著用各種方式,來消解這種情緒。到遊樂園坐過山車,就是其中的一種。 遊樂園座落在潢陽市的北郊,因為安裝了一套進口的大型過山車和其它幾種時興的遊樂設備,而成為潢陽人閒暇時的一個新去處。喬果那天去遊樂園的時候,適逢週一,遊人不多。喬果買了門票,獨自沿著那條灰色的水泥道向園內走。那條道不算太寬,在喬果前面的一男一女悠然地走在水泥道的正中,喬果出於客氣和禮貌,不願急匆匆地地超過去,於是就慢慢地跟在他們的身後。 喬果的目光隨意地投在了前面那個女人的腳踝上,那腳踝是細紡錘形的,籠著半透明的絲襪,顯得細膩而柔美。柔美的腳踝配著軟羊皮鞋精巧的半高跟,給人一種相得益彰的感覺。與軟羊皮鞋相伴的是一雙粗獷的運動鞋,它們猶如登陸艇一樣,望上去既寬大又平穩。 喬果的目光向上移,她看到的是男人強健的倒三角形的脊背和女人那也還差強人意的腰肢。喬果跟在兩人身後走了不一會兒,就有些耐不住。喬果加快腳步,想要超過去。喬果是從女人那一邊超過去的,當她與那女人差不多並排的時候,那女人下意識地偏轉了頭,於是喬果就看到了一張戴著大墨鏡的臉。 從這張臉迅即轉回的動作上來看,那人似乎認識喬果。然而,喬果卻未能回憶起這張臉(尤其是它還掩著那樣一副大墨鏡)喬果終於超過去,走到了這兩個人的前面。這時候,喬果才隱隱約約地感到這個戴墨鏡的女人好像是在哪裡看見過…… 最好的節目總是放在最後壓軸,過山車這個項目也被安排在遊樂園的最深處。面對著這一片鋼鐵的構建,喬果很難一下子說清自己的感覺。過山車的軌道時而筆直地延伸,時而陡峭地升起,時而蜿蜒如蛇,時而盤飛如鷹,時而跌撞如瀑,時而迴旋如虹……人生有千種體驗萬種感受,彷彿盡被縮微在此了。 喬果購了票,被人引導著,坐進了車座。她扣上安全帶,然後嘗試著舒展了一下身體。就在此時,有什麼東西在她的餘光裡閃動了一下。她偏轉身體,於是她剛好看到了那個戴墨鏡的女人和她的男伴相擁著坐進過山車,然後是一個長長的熱吻。 「請各位坐好,繫好安全帶——」 擴音囂裡播放著注意事項,在那嘈雜的聲響裡,喬果靜靜地想著這對男女。他們會是一對夫妻嗎?不錯,他們在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都顯得那樣親密,然而正是這種親密,卻暴露了他們並非夫妻。夫妻不會再有這種興致,在週一相偕閒逛遊樂園。夫妻不會再有這種舉止,在公眾場合眉目傳情。夫妻也不會再有這種衝動,時不時地要給對方一個顫抖的擁吻…… 夫妻會是什麼樣子?夫妻會像兩個綁在一起的木排,在平靜的河道裡安安穩穩,不緊不慢,隨波逐流地漂完屬於它們的全程。 由此,喬果想到了她和她的丈夫,以及她和盧連璧。 過山車在喬果聯翩而至的浮想中啟動。它起初是緩慢的,小心翼翼,體貼備至。它在觀察著你的舉動,它在調動著你的情緒,它在尋找著、適應著你的反應能力。不知不覺中,它悄然地加速,它沿著一個坡道提升著,漸高漸快,漸強漸猛……於是你的心跳、你的血流也漸疾漸速,春潮般地隨著它湧升而起。 它升到了一個高峰,你的心被高高地提在峰頂。那峰頂是一枚針尖,你的心是被頂在針尖上的光溜溜的雞蛋。你就要掉下來,你害怕掉下來,於是你被剌激得頭暈目眩。它向下俯衝了,那不只是肉體的俯衝,那是精神的俯衝,那是靈魂的俯衝,這一刻,你覺得在人世上拖累你的肉體忽然之間消失了,你變成了一根輕飄飄的羽毛——你興奮得驚叫起來! 它懂得一張一弛,它懂得如何使快樂延續得更長,保持得更久。於是,它再次變得平穩,再次顯得從容不迫。它迴旋著,變換著角度,更改著方向,迂迴曲折地重新積聚力量,重新醞釀快樂。 好了,它再次帶著你騰升,比上一次更快更猛。 在到達新的峰頂時,你再次興奮得尖叫。比上一次更強烈,更恣肆。 就這樣,它帶著你一次又一次地平飛、攀升、滑翔、俯衝。你一次又一次地緩和一次又一次地繃緊一次又一次地在暈眩中化羽化風。 最終的高潮毫無疑問地留在最後的高度上。你從那高度沖決而下,一洩如注,如狂如夢,欲仙欲死。…… 湧動的岩漿靜止了,慢慢地凝固了。擴音器再次響起來,告訴人們這輪遊戲已經結束。喬果靜靜地癱在座位上,她覺得精疲力盡,心滿意足。她忽然發現,這過程這感覺都有點兒像是在做愛。 喬果偏轉身體,這時她又看到那個戴墨鏡的女人和她的夥伴正抱在一起,猶如一對情侶剛剛做愛完畢,溫柔地依偎著、回味著,慢慢地平息著那份激情。 在以後的日子裡,喬果無數次回憶起這快樂的過山車,回憶起這遊戲中無比的快樂。這種時候,她就會默默地陷入沉思。遊戲是人類的天性,尋求快樂是人類的天性。當人類的性愛剔除了生育目的之後,性愛也就成了一種快樂的遊戲。人類的天性,人類本真的可愛和頑皮,都在這快樂的遊戲中顯露無遺。 這快樂是與生俱來的;那麼,每個人也就與生俱來地擁有這種快樂的權力。 這種快樂,屬於她和盧連璧。只有當他們倆在一起齊心協力,他們才能共同營造出這種快樂。那無疑是讓人銷魂的時刻,在那一刻,喬果清楚地看到了赤裸的本真的自己。有時,她會痛斥自己太「淫蕩」並且提醒自己要克制、克制、克制。但是,有時她又想,如果一種衝動是必須用強力才能克制的話,那就是說,她是生就的如此。假如剔除了「淫蕩」這個詞所包含的道德的褒貶,那麼這個詞所表述出來的只不過是一種事實,一種本質罷了。 毫無疑問,喬果在肉體上已經無可逃避地被盧連璧所吸引。那麼,劉仁傑對於喬果,則是一種精神上的吸引。喬果已經漸漸習慣了劉仁傑在電話裡的那種訴說,對方那種風入幽谷般的聲音,猶如無形的翅翼,帶著她從汗津津的肉慾中升起,飄向那些如畫如詩般的意境裡。那些意境是縹緲的,不可觸不可及,然而唯其如此,才顯得那麼空靈那麼豐富那麼美妙。 如果談及愛和感情,在這三個男人中,喬果對丈夫阮偉雄無疑是最有感情的,丈夫對她的感情也是過之而無不及。喬果愛丈夫、愛孩子、愛這個家,相濡以沫的依戀,割捨不斷的親情,無可推卸的責任和義務,緊緊地維繫著他們。 然而,喬果卻無法從丈夫那裡得到性的快樂。喬果擁有快樂的權力,這種權力,即便是丈夫阮偉雄,也不應該對她剝奪吧? 是的,快樂無罪,快樂是天性,快樂是權力。但是,面對著社會的禁忌,面對著家庭、孩子、丈夫、責任、義務……她還有這個權力嗎? 喬果深深地困惑著,她無法解脫。 理智告訴她,不能為。本能卻控制著她,驅使她奔向人類那無可替代的最本真的快樂。 於是,盧連璧和她的幽會,就成了不可抗拒的魔鬼的召喚。 「喂,果果,我想運動運動。」 盧連璧在電話中對喬果說。 「運動」是他們兩人之間的暗語,喬果聽了,立刻問道,「什麼時候啊?」 「現在。」 「你瘋了,現在怎麼行。」 「那就明天。明天我安排好了地方,再告訴你。」 「好吧。」 喬果答應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阮偉雄在陽台上給那些新做的傢俱刷油漆。阮偉雄是個很顧家的男人,因為顧家而格外喜歡收拾家,擺弄家。那情形就像戀窩的鳥喜歡啣草做窩,愛巢的螞蟻要不停地把巢做來做去一樣。他改裝過起居室吊頂上的射燈,他更換過浴室裡的浴盆,他增設了廚房裡的電子排風扇……這幾件新傢俱是照著傢俱雜誌上的英式傢俱做的,再刷刷漆,就大功告成。阮偉雄怕油漆味兒熏著喬果,一大清早就把那幾件傢俱弄到了陽台上。 喬果呢,頭天晚上就給丈夫打了招呼,說是公司明天上午要加班。第二天早上起來,喬果先把兒子寧寧愛吃的帶魚收拾好用作料餵上,然後去浴室洗澡。她趿著拖鞋往浴室走,忽然注意到陽台上傳來刷刷拉拉的響聲。過去看時,見丈夫渾身汗津津地半蹲在那裡,腦袋半勾著,正用砂紙使勁兒打磨著傢俱。喬果心中一動,身子就蹲了下來。她也拿起一張砂紙,和丈夫干。 阮偉雄用胳膊在臉上蹭了蹭汗說,「果果,你就別幹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做這些事。」 喬果不說話,砂紙在手下刷刷地響。 阮偉雄又說,「果果,走吧走吧,你不是要去公司加班嘛。」 望著丈夫那張臉,喬果很想說,「我不去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就站了起來。 喬果去搬來一個小凳子,塞在丈夫的屁股下面,然後又找到一個口罩,把它套在丈夫的脖子上。她關切地叮囑道,「等一會兒刷漆的時候戴上它,別讓油漆熏住了。」 做完這些事情,喬果似乎安心了許多。她先去沖了個澡。然後又坐在化妝台前,把自己的門面裝修了一番,這才出門去赴約。 盧連璧將幽會的地點選在南方假日酒店,是用了些心思的。南方假日酒店遠離市區,遠了就與這個城市中熟悉他們的人們遠一些,在感覺上安全係數就要大得多。 喬果不能不認同選用賓館是明智的決策。那一次她執意要去盧連璧家,在他們夫妻的大床上顛倒了一番,事後弄得盧連璧差點兒在太太面前過不了關。那天晚上羅金鳳和她大姨在二舅家吃完飯,就到劇院去看戲。盧連璧和喬果推算過,那戲七點半開演,兩個小時結束,再加上路上的時間,羅金鳳應該是十點鐘左右才到家。喬果是九點半鍾離開盧連璧家的,還留了一點兒提前量。結果,她前腳走,後腳羅金鳳就帶著大姨和丹琴進了門,那情況真是驚險得很。原來丹琴不喜歡看戲,戲還沒有演到一半兒,孩子就嚷嚷著要回家。羅金鳳堅持了又堅持,還是提前退了場。如果當時丹琴在劇院裡鬧得狠一點兒呢?那家裡的這齣戲可就熱鬧了。 雖然沒能堵門抓住賊,賊味兒還是被人抓到了。上床躺下,腦袋剛剛挨上枕頭,羅金鳳忽然坐起來,不停地抽著鼻子說:「不對呀,什麼味兒?誰來過——」 盧連璧說,「嚷嚷什麼呀,誰會來。」 羅金鳳搖搖頭躺下去,偏了偏身子,忽然抓住枕巾說,「你來聞聞,來聞聞,這摩絲味兒沖得很!」 盧連璧不動聲色地抵賴著,「誰用摩絲呀,還不是你自己。」 羅金鳳不依不饒,問了又問,審了又審,最後只得做為無頭案暫且擱下了。 事後,盧連璧將這些情況講給喬果聽,喬果只是笑了笑。其實呢,想想也有點兒後怕。真讓喬果時常上門到人家的鵲巢去,只怕喬果還做不了那只鳩。 說狡兔三窟也好,說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也行,喬果跟著盧連璧,已經換過好幾個賓館了。喬果在心裡自嘲:瞧這樣子吧,真成了地下游擊隊。 南方假日酒店在潢陽市稱得上是獨具特色的賓館,小橋迴廊,流水假山,頗有南國園林的韻味。幾座仿古的樓房在掩隱的綠樹中散落著,更平添了幾分幽秘。盧連璧慎而又慎,先一步趕來訂好了房間,此時就在那套房間裡等著他的情人。 喬果是獨自坐出租車來的,她上了小橋,望得見二號樓的簷角了,胸腔裡忽然跳得快起來,腳步也有些不穩。那橋是拱形的,往下走時,二號樓的簷角就淹在了綠色裡,喬果收束不住,幾乎要往下跑。忽然,對面的綠蔭中傳出談笑聲,旋即閃出四五個男人來。迎面走來的這些人也是要過橋的,橋上有人,而且是一位養眼的女人,他們便情不自禁地駐足,將目光一齊投向喬果。 「小喬!——」 那是劉仁傑,他的臉上露出意外相逢的驚喜,眸子也熾熱地亮了一亮。 「劉市長,你也在這兒。」 喬果的面頰騰地紅了。 「來了客人,來看客人。」 劉仁傑拖著慣常的聲調,沉穩地問,「你也在這兒住嗎?」 「嗯。」 喬果稀里糊塗地點點頭。 「幾號樓幾號房?等一會兒,我看你去。」 「二號樓二零八……」 喬果慌亂地應著,竟隨口說出了那房間號。 「好的好的,一會兒見,一會兒見。」 劉仁傑笑著,和跟隨他的那些人一起讓開,目送著喬果走過去。 一離開這些人,喬果就放慢了腳步。她心裡說不出的沮喪,糟糕透了,真是鬼使神差,她怎麼會說出那個房間號,怎麼會!——樓道裡鋪著厚厚的地毯,喬果無聲無息地踩著它,一步一個陷落,猶如踩在泥濘中一樣滯重。二零四,二零六,二零八……那扇門虛掩著,露出一道狹窄的縫隙,顯然,盧連璧就在那道縫隙後面等著她。 喬果上前,手指剛剛觸及門邊,那扇門彷彿有知覺似的,即刻無聲無息地向後退去。喬果詫異地往裡邊走,房間裡是空的,沙發上和床上都沒有人。喬果正要轉身,忽然被人從後面一把抱住。 「果果,讓我等死了。你怎麼才來?」 喬果偏轉頭,想說話,盧連璧卻用嘴巴將她封住了。吻了很久很久,盧連璧才將她鬆開。喬果喘著氣,盧連璧的手指伸過來,拈著她的衣扣,想要解開。 「別——」 喬果阻擋著,眼睛不住地向房門那邊看。 「用不著看,我已經把門鎖上了。來,咱們先洗個鴛鴦澡。」 盧連璧輕鬆地笑著,一把將喬果抱起來。 喬果掙扎著說,「不行不行,快放下!」 女人的這種掙扎,愈發使男人興奮了。盧連璧抱著喬果登登幾步進了浴室,回腳便踢上了門。 「別呀,」 喬果求著,「馬上有人來,有人來!」 看看喬果的神情,不像是在開玩笑,盧連璧這才把她放到了地上。 喬果往浴室外面走,盧連璧跟在後面問,「怎麼回事,誰要到這兒來?」 喬果說,「剛才我來的時候,在拱橋那邊碰到了一個熟人。慌裡慌張的,脫口就把這房間號說給了他。」 盧連璧聽了,哭笑不得地說,「你你你,你怎麼回事嘛!」 「對不起,對不起,」 喬果連連說,「你想想,我會是故意的嗎?」 盧連璧歎口氣,心存僥倖地說,「他說來看你,不過是客氣話吧。聽一遍房間號,不一定能記得住。」 喬果想起劉仁傑當時的神情,於是毫不含糊地說,「不,他能記住號碼,他一定會來的。」 「那好,我們等。」 盧連璧沮喪地問,「他如果來了,我需要迴避嗎?」 「沒關係,咱們就這樣坐著。即使他來了,也不會多呆。他看我在和別人談生意,至多說幾句話,就會走。」 喬果盡力安慰著盧連璧。 於是,他們倆就那樣等著了。 這種等待是一種近乎殘忍的折磨,那情形就像焦渴的人手裡抓著水杯卻不能送到嘴邊,就像飢腸轆轆的人嗅著面前的飯食卻不能動手一樣。 由自制力維持的安靜至多堅持了三五分鐘,然後一些不安份的動作就漸漸多起來。先是彼此的半邊臉挨在了一起,它們輕輕地摩挲,像是野豚用圓圓的臀部靠在樹上蹭著癢癢。那癢是越蹭越想蹭,越蹭越難耐的,漸漸的兩張臉就偏轉過來,嘴角對合,慢慢地吻起來。唇舌忙著,手腳也要參與。手臂是那種摸摸探探的動作,猶如墨魚的觸鬚。腳呢,下意識地勾來勾去,猶如泊岸的小艇拋拉著船錨。 喬果感覺到對方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向後仰,要把她帶倒在那張大床上。 「別,別弄亂的我的頭髮和衣服。」 喬果說。 盧連璧停住了。他能體諒喬果,他明白她的處境。他們兩人既要親熱,又要時刻防備那人來訪。這就有一個度的問題,必須小心在意地把握。 在那個度的範圍裡,他們倆擴展著、生發著。那個度留給他們的空間太小,他們漸漸地感到了壓抑,漸漸變得煩躁。那情形就像一株蓬蓬勃勃的樹,被逼迫在小小的花盆裡,不得不扭曲自己一樣。 喬果看了看表。盧連璧也看了看。 「他不來了吧?」 盧連璧說。 喬果沉默著。 於是,他們仍舊在那個度裡掙扎。 他們在時間裡煎來煎去,終於把自己煎糊了。 盧連璧再次看看表,忽然說,「其實,我們也有辦法做的。」 說完這句話,喬果就被推了起來。她彎著腰,雙手撐著對面的寫字檯。卡啦一聲響,喬果知道,那是她的皮帶扣被解開了,隨後她感到整個臀部和大腿都有點兒涼。她的頭是勾垂的,如此一來,她就從下方看到盧連璧的手正在那裡忙亂地操持著。 「如果他來了,你只需要直起腰,伸手提一下——」 盧連璧在喬果的身後講解著,那語調有些像廠家在向客戶講解如何使用他們的產品。 喬果點點頭,她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歷。她覺得她這個架勢就像一輛手推車,身不由已地被人推著向前走。推車的人似乎挺有興致,然而喬果卻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對方正在做的這件事情上。 不一會兒,推車的人開始喘起來。 「你,覺得好嗎?」 後面的人問。 喬果回頭看了看,強迫著自己做出高興的樣子說,「好。」 又過了一會,推車人的腳步加快了,氣喘聲也更重。喬果知道,那是他推著小車在爬坡,他想上到山頂上去——「的鈴鈴……」 電話在寫字檯上叫起來。 推車的人停下了。「誰會打電話?」 喬果說,「可能是那個人。」 「不接。」 「不接?」 喬果猶豫著,「他要是過來呢——」 「唉,那就接吧。」 喬果仍舊保持著手推車的姿勢,伸手拿起了電話。 「喂,找誰」「小喬,是我呀。」 果然是劉仁傑的聲音,喬果的心提了起來。她下意識地搡了搡身後的盧連璧,可是他並沒有退去,依舊慢慢地推著車走。 「今天能在小橋流水邊和你相逢,真讓人喜出望外。」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 「昨天晚上,我在書房裡練字,『桃花春水綠,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寫完這幾句,把筆放下來,就想起了你。心想,唉,你一定不知道我在想你吧。可是,這樣一想,你好像就知道了,你果然就出現了。小喬,你看看我今天遇到你的這個地方,和昨晚寫的那幾句多相似啊。有紅花吧,有綠水吧,有小橋吧,水裡雖然沒有成對的鴛鴦在洗浴,可是有成對的游魚呀。正想著你會不會曉得我在念你呢,你可就忽然出現在橋上了!……」 喬果聽了,心裡不免有些感動。她回答說,「是啊是啊,你怎麼就忽然出現在橋下了!」 身後的盧連璧有些著急了,他附在喬果耳朵邊低聲說,「問問他,到底還來不來。」 喬果這才想起來問,「你怎麼還不過來呀?」 「唉,身不由已呀,」 對方長長地慨歎,「剛才接了個電話,得去參加個緊急會。今天不能看你了,只好改日吧。」 掛斷電話,喬果和盧連璧都鬆了口氣。 兩人不約而同地都看了看手錶,差不多到了中午十一點。喬果說好了要在十二點鐘以前回家,給兒子和丈夫燒帶魚。盧連璧呢,也得在十二點鐘左右回店裡。兩人看完表,對視著笑了笑。那笑裡,帶著一絲無奈。 他們很默契地重新開始,但是他們不一會兒就發現,他們又都很默契地鬆懈著。不是那種懶洋洋的鬆懈,而是急切中的鬆懈,是努力中的鬆懈。那是力不從心,那是欲速則不達,那情形就像在滑溜溜的冰坡上開車,儘管你盡力踩下油門,車子卻提不上速,仍舊慢慢地往下滑。 他們再也打不起興致。 「對不起,」 盧連璧汗津津地說,「這次就算了。」 「對不起。」 喬果也表示著歉意,她真的很抱歉。 他們本來可以很快樂的,他們本來——可是這一切,全都被莫名其妙地破壞了。 他們倆默默地坐著,一種無從言說的壓抑感在體內膨脹著、湧動著,它四下尋著出口,卻不得其門。那情形就像高溫和潮濕在空中不停地發酵,卻怎麼也釀不出雨來,直讓人悶得透不過氣。 「討厭死了,在這個城市裡,走到哪兒都是熟人。」 喬果皺著眉頭,沮喪地說。 盧連璧深深地舒口氣,說道:「找個機會,咱們倆一起去外地。」 聽了這句話,喬果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第十二章:天算 凡是稱得上會打網球的人,都少不了一套行頭。球拍球衣和球鞋,應該算是這套行頭裡最重要的組件了。有朋友給盧連璧送了一雙網球鞋,名牌貨,真正的阿迪達斯。盧連璧穿在腳上試了試,鬆鬆垮垮的,跑起來有點兒拖沓。盧連璧就想到轉送給鄧飛河,印象中對方的腳要比他的大一些。 盧連璧像往常一樣在黃昏時分來到網球館,遠遠地看到小夏在三號場上揮著球拍,與她對打的人不是鄧飛河,是個面孔看上去挺陌生的人。小夏看見盧連璧,就垂下球拍,與對打的人說了幾句什麼,然後來到了盧連璧面前。 「小夏,弟弟怎麼沒來?」 「病了,今天上午住了醫院。」 「住院了,什麼病?」 「還是腿。」 盧連璧不以為然地鬆口氣,「沒什麼吧。」 「確診了,是骨癌。」 「啊!」 盧連璧大大地吃了一驚,「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醫生說,發展得很快,已經是晚期,只有高位截肢了。唉,即使那樣,也不過是再拖延一段時間吧。」 盧連璧頓時啞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他自己知道嗎?」 小夏搖搖頭。 「他在哪個醫院住?」 「一附院。」 想想鄧飛河至今還是獨身一人,盧連璧不禁感歎地說,「唉,誰陪他住院呢,誰在照顧他?」 「今天上午是我在那兒,現在是他老母親在那兒守著,過兩天,他姐姐也會來。」 得知這樣的消息,盧連璧也就無心打球了,他說,「我想去看看小鄧,現在就去。」 「我就是在這兒等你來的,」 小夏說,「走吧,我陪你。」 在盧連璧的記憶裡,他似乎還不曾特別地怕過什麼,可是這次一進醫院的大門,心裡卻莫名其妙地怕起來。他不由自主地抽吸著鼻子,他聞到了死的氣味兒,死就在什麼地方偷偷地向他窺視。 越往裡邊走,死的氣味兒越濃,盧連璧的腳下竟然不由自主地軟起來。等到病房的門打開,一眼看到鄧飛河坐在病床上,盧連璧忽然想退縮回去——那就是死啊,死就坐在那裡! 它那麼切近,那麼真實地笑著。 「哎,盧大哥,你怎麼來了?」 鄧飛河笑吟吟地張開雙臂,想從床上下來。 「別動,別動呀——」 守在床邊的老婦慌手慌腳地上前,要來扶盧連璧。 一看就知道,這老人就是鄧飛河的母親了。一樣的寬額頭,一樣的高鼻骨,一樣的大耳輪……原來生命就是如此,它是早已設計好的,它是早已程序過的。一切都會按此展開,一切都將循此結束,別想有什麼僥倖,別想有什麼例外。 盧連璧握住了對方的手,那隻手是溫暖堅實的,但是想到不久它就會變成又冷又硬的嶙嶙白骨,盧連璧心裡就生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恐懼。 小夏將一袋水果放在床頭櫃上說,「這是盧大哥給你買的。」 「客氣客氣,謝謝謝謝,」 鄧飛河笑嘻嘻地拍了拍盧連璧手中提的鞋盒子,「咦,這是什麼?」 「網球鞋,送,給你的。」 那話應該是「本來想送給你的」說的時候,去掉了「本來想」三個字。 「哎,阿迪達斯!」 鄧飛河順手拿出一隻鞋子來,興致勃勃地往腳上套。 「謝謝,謝謝。你們瞧,正合適。」 那條腿,那隻腳,那只鞋,就在盧連璧的眼前晃著,活潑潑的,猶如一隻靈巧的獸。 正是這條腿,正是那隻腳——很快就要高位截肢! 盧連璧不由自主地望了望旁邊的小夏,小夏也正望著他。那目光中,充滿了無言的悲憫。盧連璧的心神就在那悲憫中變得恍惚起來,他看到那條褲腿是空的,那只鞋是空的,空的褲腿空的鞋竟悠然自得地在空中晃著…… 這種感覺在離開醫院,離開鄧飛河之後,仍然衝擊著他,壓迫著他。忽然有那麼一刻,他竟然感到他自己的衣服也不過是穿在一個並不存在的空虛上罷了。是啊,這不過是早早晚晚的事,這種事終究要發生的。 於是,盧連璧馬上想到要給喬果打電話。拿起話筒,他的心裡充滿了蒼涼的緊迫感。 「果果,你不是說你討厭這個城市,它到處都是熟人嗎?你不是說,你想找個機會,和我一起到外地去嗎?」 「你不會去的,你不過是騙騙我。」 喬果的話裡有一種哀怨的味道。 「咱們走,明天就走。」 「真的?你說吧,到哪兒去。」 「這次,先去玉屏山吧?」 玉屏山是個避暑的好去處,那裡山高林密,雲霧繚繞。綠樹掩映的山坡和峰谷之中,散佈著一座座別墅式的小樓。眼下不是避暑的季節,遊客想必不多。 何況,走高速路,不過半天的行程。晚上住一宿,第二天就能趕回來。 「行啊。」 喬果興奮地同意了。 喬果是第二天下午和盧連璧乘坐那輛三星車去玉屏山的,上午她陪著好友戴雲虹抽空去拜訪了星雲大師。 兩個女人找個借口溜出公司,喬果去推自行車,戴雲虹卻說,「哎喬姐,別了,坐我的摩托去。」 那口氣裡不無自得。 戴雲虹的摩托是一輛日本產的女式??????,石榴紅色的小車身,望上去猶如一隻火狐。喬果坐上後座,剛剛摟住戴雲虹的腰,只聽「轟」的一聲響,那火狐便竄了出去。 喬果讚道,「哇,好漂亮的車!多少錢買的?」 戴雲虹沒有回答。 喬果就猜到了,「是男人送的吧?」 戴雲虹披散的長髮象柳枝似的擺了擺。 喬果就不再問了。她知道戴雲虹平時愛吃愛穿愛玩兒,手裡攢不下什麼錢。買這種檔次的奢華物,不是她能辦到的。 兩個女人見了星雲大師,寒暄幾句,便切入正題。戴雲虹從手袋裡取出一張男人的照片,拿給大師看。說是照片上的男人是別人給她介紹的對象,想請大師給相一相。 大師端詳片刻,開口說道:「嗯,天庭寬大如宇,鼻骨挺直如椽,雙目明亮似窗——這個嘴呢,你看像不像一扇大門。哈哈,門高門寬,進糧進款啊!」 一句話,把兩個女人逗樂了。 大師又接著批講,「這個男人,骨相不錯。他是一所牢固可靠的房屋,可以給女人遮風避雨。嫁給他,這一輩子生活有靠,衣食不愁啊。」 喬果打趣說,「哇,雲虹!還問什麼,那就嫁呀,快嫁吧。」 戴雲虹卻沒有說話。 大師看在眼裡,略一沉吟,接著說道:「欲逐鹿者,必不能顧兔。如果又想捉兔子,又想逮鹿,結果呢,會落得兩手空空了。」 聽了這話,戴雲虹的臉騰地紅起來。 喬果將兩手一拍,笑道,「好你個戴雲虹,真有本事呀。什麼時候,牽住兩個男人了?」 戴雲虹並不辯解,只是認真地向大師發問說,「要是真的既有鹿又有兔子,我該怎麼辦吶?」 「我看了,你是既捨不得鹿,又捨不得兔子。」 大師笑笑說,「菟絲無根而生,蛇無足而行,魚無耳而聽,蟬無耳而鳴——」 「大師,這是什麼意思呀?」 「萬物都是自然天成的,萬事呢,也就聽其自然而行吧。」 戴雲虹點點頭,似乎明白了什麼。 喬果在一旁想,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順便問問去玉屏山的事呢。於是,她就恭敬地說,「大師,我想問問出門的事。」 「問出行——」 大師將目光轉向喬果,「是獨行,還是成雙啊?」 喬果說,「兩個人。」 「那一位,是個什麼人?」 「……」 喬果一時語塞。 戴雲虹拍拍手說,「好啊好啊,我知道是誰了。」 喬果瞪了她一眼。 那大師瞧瞧這個女人,再看看那個女人,忽然笑了。「水雖平,必有波。衡雖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還是不算的好啊。」 喬果想請那大師細解,那人卻揮揮手,「隨便講講,隨便講講。咱們今天,就談到這兒吧。」 說完,起身送客了。 兩個女人出了門,喬果對戴雲虹說,「交待交待!是哪個男人給你買的摩托車?」 「唉呀,別問了,都煩死我了。」 戴雲虹頓時掛上了愁容。 「煩?那就講出來,讓我幫你出出主意嘛。」 戴雲虹並不交待,反而以攻為守地說,「喬姐,你快坦白吧,你是不是要跟那個盧先生一起秘密出遊啊?」 喬果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說:「我下午走。如果有人問,替我遮一遮。」 戴雲虹滿口應承,「放心吧,沒問題。」 在公司吃完午飯,喬果給丈夫掛了個電話,說是要到外地辦一樁業務,馬上就動身。晚上如果趕得回來就回來,如果趕不回來呢,那就明天才回了。丈夫關切地問,是到什麼地方,跟誰一起去。喬果卻回了句,對不起,這就上車了,等我回來再說吧。講完,就掛斷了電話。 喬果從公司出來,一眼就看到盧連璧那輛三星車已經等在對面的銀行門前了。喬果向那邊走的時候,腳步飛快,還不住地左顧右盼著,似乎是在槍林彈雨中穿過一片無遮無掩的開闊地。拉開車門,鑽進車內,這才長長地舒口氣,好像終於躲進了安全的碉堡裡。兩邊的車窗是貼了反光鏌的,外面的人看不到車內,喬果縮在車角里,眼睛不住地望著外面那些游魚般的車流和人流。 「請假了嗎?」 盧連璧輕鬆地笑著。 喬果點點頭,問道,「你呢?」 「做了一個可行性報告,經過太太論證,批准了一天一夜假期。」 盧連璧開著玩笑。 喬果沒有出聲,她可以想見這玩笑的背後,盧家太太那副認真的樣子。喬果並不覺得輕鬆,於是便換了另一個話題。 「你信不信算命的?」 她說。 盧連璧不屑地搖搖頭。 「我們找的是一個大師,神得很。一算就算出來,戴雲虹腳踏兩隻船,有了兩個男人。」 「那不是算的,那是戴雲虹自己露出來的。」 「我就在旁邊呢,小戴可是什麼也沒說啊。」 「還用說?總有什麼地方露出了痕跡,這就叫察言觀色。」 喬果想起丈夫說過的類似的話,男人都一樣,在這些事情上真是冥頑不化得很。喬果不想和他爭,只管又說道:「咱們出門的事,我也請大師給算了算。」 「嘿嘿,那傢伙怎麼說?」 「大師不願點破。只說了這句話,『水雖平,必有波。衡雖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還是不算的好。』」「瞧瞧,廢話不是?誰還不知道,再平靜的水也有起波瀾的時候,再准的秤也會有誤差。算命的都是這樣,說的都是模稜兩可的話。不管有事兒沒事兒,他都對。」 「哎喲,當心點兒吧,天算吶——」 「嗨,天能算什麼?我給氣象台打過電話了,沒什麼了不起的,今天晴天,明天不就是轉個陰嘛。」 盧連璧滿在不乎地笑,喬果也跟著笑,但是心裡卻莫名其妙地有些怯。 彷彿是在印證盧連璧的話,一路上天氣格外晴好。太陽西斜的時候,車進入了山區,車窗外滿眼濃翠,遮蔽得車內也黯淡了許多。金雀河繞著山腳奔騰著,喧鬧著,盤山公路蜿蜒而上,猶如一架螺旋狀的天梯。 越往上行,盤山公路越顯得窄狹,有些地方僅能容一輛汽車通過。喬果伸著腦袋往外看,只見路旁的陡壁如同切開的蛋糕,那些因為風化而顯得臌松的沙石和巖縫裡,生著許多亂草和灌木,它們偏斜著身子,探出許多籐蔓和枝葉,彷彿是在伸手攔路。 「哇,太險了,你可要小心吶。」 喬果說。 「沒問題。我走過的山路,比這險得多。」 盧連璧穩穩地開著車。 暮色降臨之前,他們倆已經坐到了別墅的陽台上。那是他們倆著意挑選的一幢別墅式小樓,小樓是橙色的,只有矮矮的兩層。雖然樓房舊了一點,望上去猶如一枚起了皺的干橙;雖然位置偏了一點,它遠遠地離開了附近的幾幢樓群,孤零零地兀立在一處山崖的盡頭,然而,正是這些使他們倆格外中意。他們尋的就是這種離群索居,他們要的就是這份清靜。 不是避暑的季節,上山的客人不多,那一天這幢小樓裡只住進了他們兩個人。一棵棵枝葉葳蕤的大樹在山風裡搖曳著,彷彿在向他倆招手。弧形的陽台向外伸展著,好像要融進那片濃郁的綠意裡。喬果依偎在盧連璧的身邊,望著綠樹山影,聽著風聲鳥聲,恍然間似乎已將身外的世界遺忘,而身外的世界也遺忘了他們。 在極遠極遠的天邊,在被群山頂起的雲朵那裡,出現了大片大片桔紅和焦黑的斑塊。那些雲朵猶如劈柴一樣燃燒著,它們冒著濃黑的煙霧,跳蕩著透明的火舌,以一種瘋狂的激情努力著,要將西邊的那爿天燒塌下來。 喬果被那異樣的燃燒所驚駭,心內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有點兒,怕——」 喬果縮著肩膀說。 「怕什麼?」 盧連璧貼著臉問。 「你看你看,怎麼是那種樣子?好嚇人。」 喬果指著那處天上的火。 「有什麼可怕的,那不是火燒雲嘛。太陽就要落山了。」 「落」也不是一個好字眼兒,就是這個「落」字,又讓喬果的心向下沉了沉。 天邊的那些雲朵漸漸地燃盡,先是化做了黑黝黝的炭,繼而又變成了鉛色的灰。灰燼愈來愈顯厚重,於是,遠山、層林和錯落的樓房都被它捂做了深黑色。嵐氣一束一束,一團一團,從那些黑色的縫隙裡冒出來,浮游在別墅的陽台下。它們越聚越多,越聚越厚,恍然之中,喬果覺得陽台被那些嵐氣托舉了起來,搖搖晃晃,飄飄動動,要移向那深邃的黑暗,要升入那茫不可知的夜空…… 這種如浮如飄的感覺,直到躺在小樓的那張大床上,依舊沒有消失。他們的臥室沒有亮燈,窗簾是敞開的,然而卻沒有月光,窗外那些影影幢幢的東西分不清是樹還是山。那張大床那座小樓就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浮著飄著蕩著,彷彿是脫了錨纜的船,無牽無羈,不知所向。 喬果在盧連璧的身下搖著、晃著;床在喬果的身下搖著、晃著;小樓呢,小樓在床的身下搖晃……於是,整個巨大無比的暗夜都搖起來,晃起來。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那是一種巨大無比的暈眩、巨大無比的快感。 敞開的窗子讓人生出與暗夜融通一體的感覺。鳥的叫聲響起來了,那叫聲在暗夜的襯底上格外地凸顯,一聲一聲,猶如嵌在上面的樹枝。獸的叫聲響起來了,一聲一聲,好像滾落的山石。那是什麼野獸呢?——喬果恍恍惚惚地想著。彷彿要做出應和,彷彿要做出認同,喬果驀地聽到了她自己的叫聲。那叫聲閃電一般明亮,虎牙一般尖利。 喬果不停地叫著,她和山谷融通了,她和叢林融通了,她是在山谷裡叫,她是在叢林中叫,她是山谷和叢林中一隻快樂的野獸。 在那叫聲裡,喬果又看到了火,看到了那些猶如劈柴一樣燃燒著的雲朵。那是他們的慾望在焚燃,跳蕩的火舌,瘋狂的激情,忽啦啦的,西邊的那爿天被燒得坍塌下來…… 黑天黑地的平靜中,男人慢慢地撫著她。「怎麼回事,你叫得那麼響?」 「我也不知道。」 「要不是在這種地方,我真得摀住你的嘴。」 男人打著趣兒。 喬果自嘲地笑了,「你說,別人聽著,會不會當成是野獸在叫啊。」 「小野獸,」 男人輕輕地拍拍她的臉,「你以為你不是野獸哇?」 精疲力盡的野獸蜷縮著身子睡著了。朦朧的睡夢裡,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山倒了,天塌了,身子涼丹琴的,浸泡在粘稠的泥水中…… 喬果吃力地睜開眼睛,她看到銀白色的閃電裡,一個赤裸的身體猶如壁畫一樣豎顯著。那是盧連璧在關窗。 床上濕漉漉的,急驟的雨滴仍在斜打進來。厚重的窗簾在憤怒的風聲裡不停地抽拍著盧連璧的肩背。一番搏爭之後,那一切終於被關在了窗外。 喬果吃驚地說:「天啊!怎麼會下這麼大的雨?預報不是說,陰天嘛。」 盧連璧揩著臉上的雨水,搖搖頭說,「一架山,就是一片小天地。山外是陰天,山裡的天氣,難說。」 雖然關緊了窗子,屋外的暴雨仍舊不依不饒地敲打著耳鼓。閃電時時地倏然亮起,在一片慘白裡,窗玻璃上那些扭曲的水跡望上去猶如一條條駭人的大爬蟲。 看著喬果那呆呆的模樣,盧連璧將手臂圍上來,撫慰著她。「睡吧,才兩點鐘,還早得很。」 喬果躺下了,躺在對方的臂彎裡,一副很乖的要睡覺的樣子。然而,她的眼睛卻大睜著,毫無睡意。 這麼大的暴雨,該不會耽誤明天回家吧?這樣的念頭在心裡糾纏不休,喬果便自嘲地想,人真是現實得很,沒有幽會的時候,盼著幽會盼著歡娛。剛剛將歡娛享用完畢,立刻就想到收拾碗筷,收攤兒走人了。 雖然沒有睡意,喬果卻盡量控制著自己。她躺在盧連璧的臂彎裡一動不動,做出安睡的樣子。睡覺本來是一件輕鬆的事,可是假裝睡覺卻讓人疲累不堪。 男人也紋絲不動地躺著,鼻息均勻而平靜,似乎睡得很沉。可是直覺告訴喬果,對方也不過是在吃力地做著自我控制。兩個自我控制,兩個紋絲不動,那情形猶如兩個較量的對手,在暗中比試。 右側的髖骨那裡酸疼至極,右臂也又脹又麻。更要命的是,鼻窩那裡彷彿有蟲子在爬,讓喬果覺得奇癢難耐。就在喬果再也無法堅持的時候,盧連璧的腿腳明顯地動了動,喬果頓時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不會一直下雨吧?」 喬果忽然開口說話。 「我想不會。」 對方果然醒著。 「我真怕下大了。」 「沒關係,就是下大了,開慢點兒,照樣下山。」 喬果笑了笑。真是默契,彼此的心思原來是一樣的。 有了這種默契,對於黎明的漫長的等待就變得寬鬆得多,隨意得多。他們默契地各自翻著身兒,默契地聽著風雨,卻又默契地絕口不談風雨。 天色終於發白了,那是被一夜的大雨漂刷出來的顏色,猶如水洗的牛仔布。大雨仍在不懈地刷洗著,要將它洗得更白更亮。 他們倆就在那刷洗聲中默默地起床穿衣。喬果先去了衛生間,等她做完了晨間的那一套工作,再從衛生間裡走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盧連璧的那個黑色的手提箱已經放在了電視機旁邊的矮櫃上。 等到盧連璧進了衛生間,喬果就動手收拾她的東西。睡衣、化妝盒、緊膚水、摩絲、睫毛夾……那些女人的裝備一一歸攏起來,裝進了喬果的花提箱。 盧連璧出來了,他彷彿不經意地向矮櫃那邊掃了一眼。花提箱、黑提箱,兩個箱子志同道合地站在一起。 「咱們,吃飯去?」 盧連璧看看手錶,輕輕地詢問著。 「嗯。」 喬果點點頭,雖然她覺得肚子脹著,絲毫沒有飢餓的感覺。 樓下小小的餐廳裡擺著四五張餐桌,它們全都空著,只有一位服務小姐坐在那兒打盹兒。聽到腳步聲,服務小姐站起身,恭敬地說:「早安,二位想用點兒什麼?」 他們倆要了煎蛋、牛奶和麵包。喬果坐在那裡,有點兒艱難地吃著。幾乎每完成一個下嚥的動作,喬果都會看一眼窗外。當他們終於離開餐桌的時候,喬果似乎感到窗外的風雨小了一些。 攜著簡單的行裝,兩人到服務台前結賬。服務小姐驚訝地望著他們說:「你們要走嗎?聽說路不通了,正在搶修。」 聽了這話,兩人不禁對視了一眼。喬果想說,不會吧?話沒出口,盧連璧已經付了費用,拿起了手提箱。 三星車緩慢地駛離小樓,然後拐上了盤山公路。山雨的確不小,儘管前窗的雨刷不停地忙碌,然而車窗玻璃仍舊像是生了翳。時不時地撳響喇叭,不住地點踩剎車,三星車像一只笨拙的豬,搖搖拐拐磨磨蹭蹭地下著山。 似乎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喬果看看腕上的手錶,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分鐘。記得來時上山也就是半個小時吧,如果這樣推算的話,他們很快就能下山了! 喬果的心情頓時亮起來。或許,山路本來就是暢通的,所謂路不通,只不過是訛傳。 雨小了,擋風玻璃前的景物變得清晰起來。車速明顯地加快了,能感覺到開車人明快起來的心情。 彷彿是埋伏好的突襲,路障忽然在正前方出現了! 那不是普通的路障,那是整個一座山丘平移過來,蠻橫地擋在路上。山體是潰散的,猶如在潲水缸裡泡久了的饅頭,表皮崩裂了,內裡的渣渣塊塊全都露了出來。 三星車目瞪口呆地停下,喬果打開車門跳了出來。在喬果的心目中,山是最穩固最牢靠的,不能想像山也會站不穩腳,山也會趔趄著摔倒。然而,喬果此刻卻真實無疑地看到了山體滑跌在她的面前。 來到車外,喬果才發覺山雨實際上仍舊很大。就像立在衛生間的淋浴頭下,水嘩嘩地從頭頂洩下來,一下子就將她澆了個透濕。 喬果打個寒噤。「水雖平,必有波。衡雖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 星雲大師的那番話隨著這寒噤進入了她的毛孔。於是,她的每根汗毛都痙攣般地縮豎起來。 昨日黃昏瘋狂的火燒雲,夢中的電閃雷鳴天塌山倒……不祥的預兆果然應驗了! 只住一晚,第二天趕回。神不知鬼不覺,不會造成任何麻煩。來此之前仔細地算計過,應該是萬無一失的。 唉,人算不如天算吶! 當喬果站在那兒發愣的時候,盧連璧卻不停地走動著察看現場。山體滑坡之後,泥土沙石和樹木之類的堆積量很大。現場有人在冒雨清除積石,搶修公路。盧連璧上前打問情況,那些人告訴他,工作量太大,今天絕不可能通車,即便是明天,也沒有把握。 三星車只好掉頭返回,車上的兩個人都沮喪地說不出話。 重新回到那幢小樓入住,登記台的服務小姐很熱情地說:「歡迎先生和太太回來,你們的房間已經清掃過了,剛剛換了新的臥具。」 聽了這話,喬果和盧連璧相視苦笑了。 服務小姐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又說道:「先生和太太是因為道路不通才返回的吧?請先生和太太安心休息,有了新情況,會及時通知你們。」 二人提著行李,重新回到不久前離開的那個房間。舞台、佈景和道具依然俱在,可是做為已經謝幕的演員,他們卻無心重演舊劇了。 那個漫長的白天由時停時下的陰雨填塞著,充實而又空虛。他們兩人在房間裡說了很多話做了很多事,卻又完全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 黃昏降臨了,暮色猶如愈煲愈稠的粥,喬果就是浮在粥面上的一枚小棗。她坐在窗前,凝視著那片濃稠的暮色。丈夫的自行車就在那無邊的濃稠中升起,那車子漸漸地駛近,看得到丈夫魁偉的身體和隱在身後的兒子那兩條細細的腿。兒子腳踝上套著灰白色的足球襪,沾著灰土的小足球鞋一甩一甩地彈動著,彷彿仍在練習盤帶和射門。 寧寧正在長身體,需要補鈣。冰箱的冷凍室裡有買好的排骨,燉的時候放一點兒醋,好讓鈣質溶在骨頭湯裡。阮偉雄能想起來給兒子做麼?…… 「果果,你想家了?」 盧連璧從身後靠上來,一隻手溫暖地撫著喬果圓圓的肩頭。 喬果轉過身子,額頭、眉毛、鼻子……慢慢地,慢慢地和對方挨在了一起。那情形就像歷經長途跋涉之後,兩支疲憊的隊伍終於會師。 喬果明白,盧連璧也在想家,此刻他們有著相同的心思。喬果的手也伸了過去,緩緩地撫向對方的額發。這是彼此會心的撫慰,這是兩個叛徒的相濡以沫。 「給家裡,打個電話?」 盧連璧說。 喬果搖搖頭,神情似乎有幾分淒絕。 盧連璧猛地將她抱住,合攏的雙臂硬實的胸腹緊緊地貼著她擠著她,彷彿要透過肌膚,向她傳遞力量。喬果感受到那力量了,那力量溫潤而堅強,帶著血的酣暢血的搏動。 那是血沁玉——喬果的身體被喚醒了,它猶如水蛭一般吸附著對方,它愈益膨大,愈益柔軟。喬果驚異地發現她的肉體竟然如此地貪婪如此地凶狠,似乎要將那玉中的沁血一滴一滴一絲一絲全都吮吸殆盡。 預感到冬之將至時,蚊蟲們都是這樣享用它們最後的晚餐吧?那享用透著瘋狂透著絕望,似乎永無饜足。夜和雨是兩個相佐的調味品,給喬果和盧連璧的晚餐添滋加味。 手機在床頭櫃上響起來的時候,喬果在盧連璧的身下停止了扭動。那是喬果的手機,盧連璧看看喬果,再瞧瞧床頭櫃,伸出胳膊將它拿了過來。 來電顯示,是從喬果家裡打來的。喬果愣了愣,隨即將它放在了枕下。 枕著家人的思念,喬果在做愛時盡力地麻木,盡力地放縱,在麻木和放縱中盡力地忘卻。人類要達到忘卻可以循著這樣的兩極:一是極靜,一是極動。方纔那一堆混亂到極致的動作,業已證明了它的效力。然而,那忘卻極為短暫,差不多就在喬果安安靜靜躺下來的同時,對家人的思念又悄然而升了。 「的鈴鈴——」 手機在枕下再次響起,喬果立刻伸手將它拿了出來。來電顯示的號碼不是家裡,而是劉仁傑。喬果略為遲疑之後,便決定接通它。喬果此時已經覺得這個封閉的房間有些憋悶了,劉仁傑的電話就像是一個與外界相連的通氣孔,可以讓她透透氣,鬆快鬆快。 「喂,小喬,可以和你聊一會兒嗎?」 喬果看看身邊的的盧連璧,將手機在耳朵上貼緊了一些,然後回答說:「行。」 聽筒那邊就傳來了耳語般的聲音,「人這東西啊,特別古怪。有時候吧,他會覺得活著挺有味道的,吃東西香,幹什麼都有勁兒。有時候呢,他又覺得活著挺沒意思,不就是吃吃睡睡嘛,到頭還不是個死,什麼都是空的。小喬,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 「當然。」 喬果說。 方纔做愛時,有滋有味兒,勁頭十足。此刻呢,心裡空虛得很,無趣得很。 「人活著,正因為沒什麼意思,所以才要給自己找點意思。正因為到頭來是空的,所以才要在沒有到頭的時候,把什麼都填滿。」 喬果笑了,「唔,你是個哲學家。」 那邊的聲音也在笑,「我不喜歡哲學,我喜歡藝術。是藝術,讓沒有光亮的東西有了光亮,讓沒有色彩的東西,有了色彩。你比如說吧,雲是什麼,雲是一團水汽罷了。可是用藝術的眼光想像一下,雲就成了在天上跑的羊群跑的馬,成了魚鱗成了波浪成了樓閣成了宮殿。」 喬果在心裡贊同著。說得對,你瞧瞧男人和女人,不就是一個腦袋兩條胳膊兩條腿兒,就那個樣子嗎?可是因為你在心裡想他(她)他(她)就被想得可愛了。男人想像著女人,女人想像著男人,這樣他們才相愛了。 喬果這樣想著的時候,電話那邊又說道,「小喬,我剛才坐在家裡,忽然覺得情不可抑。於是,就畫了一幅水墨畫。是仕女圖嘍,當代仕女圖,臉兒是照著你畫的。畫好了,又題了幾句: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欄杆,想君思我錦衾寒……」 盧連璧在枕邊見喬果電話打得有滋有味兒,就把耳朵貼過來,想聽。喬果輕輕推開他,順手掛斷了。 「誰打來的?」 「一個朋友。」 「是個男朋友吧?」 盧連璧說,「他好像老是在這個時間給你打電話。」 「嗯,他晚上沒事兒干,就喜歡這個時候聊天。」 盧連璧很知趣,再不說什麼。 他們倆就再沒有話說。 想君思我錦衾寒——喬果獨自想著劉仁傑的電話,心裡溫熱熱地,漸漸升起一種感動。他會因為想我,而覺得被子格外地冷嗎?喬果彷彿看到那人獨自縮在被筒裡的樣子了,後腦勺靠在床幫上,被邊拉在下巴頦兒那裡,兩個眼睛直愣愣地出著神…… 一隻胳膊伸過來,將喬果再次攏進懷中。親吻,愛撫,兩具肉體猶如充了氣的輪胎,緩緩地膨脹起來。亢奮隨之而來,它粘滯地、笨拙地推進著,猶如挾裹了太多雜物的泥石流。那是昏天黑地的淹沒,那是讓人窒息的做愛。喬果伸長脖子,拚命地喘著氣。就在這時候,喬果的眼前居然清晰地出現了劉仁傑的面孔。那面孔猶如暗夜的燭照,伴著她度過了高潮湧起,意識混亂的那一刻。 怎麼會有他?怎麼會這樣!喬果駭然了。 他們倆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醒來時,已經是翌日上午的十一點鐘。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是給服務台掛電話,詢問道路的情況。 電話打過去,他們被告之,眼下還沒有消息。 一種難言的沮喪在他們的神經元與肌肉之間遊走,他們被麻痺了,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既無所思,亦無所動,猶如兩隻中了毒的蟲子。正中午的時候,盧連璧向喬果這邊翻了翻身,想說什麼。喬果猜到了,脫口道:「不吃飯,不想吃。」 盧連璧伸過來一隻手,用手掌和那些手指在喬果身上說話。喬果的眼瞼那裡,喬果的口唇兩旁、喬果的耳輪、頸脖和胸乳……本來都是反應十分敏捷的,然而此時卻顯出從未有過的遲鈍,麻木,如此一來,就使得身體的對話變成了一個頗為艱巨的工程。 原本以為是法力無邊的盧連璧,在行動時竟也顯得功力不足,露出了窘相。兩人只得面對面地坐起來,像對坐發功一般,彼此傳送著外氣和內氣。 工程完工之時,快樂並沒有如期而至,有的只是衰竭般的疲憊和隱隱的疼痛。男人和女人在那種可怕的衰竭中無知無覺半睡半醒地攤開肢體,一動不動,猶如死了一般。 喬果再次醒來時,在她的目光中出現的是窗外正在暗淡下來的天空。黃昏即將來臨,她將滯留在此,面對一個無所事事的漫漫長夜。是的,無所事事。喬果已經清楚地看到,維繫在她和盧連璧之間的,是各自的肉體,是兩個肉體難捨難分,難棄難離。兩個肉體在一起時,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性事;只有一類話可說,那就是與性有關的話語。如果今夜,他們面對性事無能為力,那麼,兩人呆在這個房間裡,還能再做些什麼?…… 想到這裡,喬果不由得在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慌! 「的鈴鈴——」 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兩人茫然地盯著那血紅色的話機,竟有些手足無措。 鬼,誰能打聽到他們倆藏在這個房間?誰會把電話打進來?…… 在鈴聲似乎就要消失的那一刻,盧連璧伸手拿起了話筒。 電話是服務台的小姐打來的,告訴他們,下山的路已經開通了。 第十三章:未經審訊的判決 「哎喲,偉雄,我真累壞了。跟著我們安總出去,太受罪。從早到晚,忙得連個喘氣的工夫都沒有。談條件、簽合同,吃飯,跳舞,卡拉??……頭天晚上就說給你打電話呢,從夜總會回來洗洗澡,一看表,下一點了。第二天打呢,怎麼也撥不出去,一看手機,沒電了。用別人的電話吧,想想,算了,反正當天晚上要趕回來……」 喬果不停地說著,說得很氾濫,說得很慣性,就像破堤的水流從決開的口子往外流。她不能停,她不敢停,彷彿只要一停下來,就會立刻被人堵住。 阮偉雄坐在沙發上,安靜地垂著眼簾。他那魁偉的身體縮攏著,好像一隻要冬眠的熊。 頭頂的那盞大吊燈將起居室照得亮如白晝,喬果就在那明亮的燈光下編織著謊言,她覺得誠實離她越來越遠。 阮偉雄緩緩地站了起來,他要說話了,他要發問了。喬果有些緊張地等待著審判。 丈夫搖搖晃晃地進了廚房。 水管嘩嘩啦啦地響著,丈夫洗著蕃茄,洗著青菜葉,喬果打開煤氣灶,煮上了下麵條的水。夫妻倆並肩勞作,情景一如往常。 「陽州市可比咱們這個地方熱鬧多了。那兒有一條翠花路,天一黑,路燈都昏了,街兩邊都是怪模怪樣的霓虹燈:大腳丫子閃閃發光,那是洗頭洗腳城。美人魚的下半截身子在水裡衝著,那是桑那浴按摩院……」 喬果講著,丈夫把麵條煮好了。 「安少甫他們每人找了一個按摩小姐,然後都走了。老闆過來,對我說,太太,你要不要人陪,你可以到這邊來挑一個。你說嚇人不嚇人,他們那兒除了雞,還有鴨子呀!——」 喬果講著,丈夫把麵條端到了餐桌上。他還特意拿了一個小碟子,裡面放著蒜泥香油和醋。 「謝謝。」 喬果說。 丈夫好像笑了笑。 看樣子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喬果這樣想著,吃得就有些安心。肚子裡墊進了一碗麵條,喬果就起身去看兒子。輕手輕腳地打開小房間的門,只見桔黃色的檯燈光下,寧寧的小臉兒是金色的。一層柔軟的細絨毛密密地覆蓋在圓鼓鼓的臉蛋兒上,夢中的神情顯得安靜而無邪。 喬果忽然有些慚愧。 身心俱疲,困意也襲了上來,喬果幾乎失去了思維能力。草草地沖了個澡,她就上了床。 喬果幾乎是腦袋一挨枕頭,便沉沉睡去。天快亮的時候,喬果迷迷糊糊地醒了。她習慣地伸出手,向身邊摸去。她什麼也沒有摸著,那半邊床是空的。喬果翻身下床,悄悄來到起居室。她看到阮偉雄睡在長沙發上,那顆碩大的頭顱委曲地歪在扶手和靠背相接的窩窩裡,兩條小腿和一雙大腳從沙發的另一端可憐巴巴地伸出來,無依無靠地懸在半空中。 喬果頓時睡意全無。她慌了,她明白事情並非像她昨晚想的那樣已經結束。她重新躲回臥室裡,不無怯意地等待著丈夫早上醒來之後對她的審判。 鬧鈴響了,起居室那邊有了動靜,寧寧的小房間那邊有了動靜,廚房那邊有了動靜。喬果沒有動,喬果猶如一隻待宰的羔羊,心灰意懶地躺在床上。 那是漫長的等待。不知道過了多久,整套房子都靜了下來,靜得像是一條被人遺忘的山谷。喬果奇怪地起身察看,這才發現丈夫上班的黑提包不見了,兒子上學的書包不見了,他們都走了。 餐桌上給她留著早餐。牛奶、麵包和煎蛋。 喬果吃不下那些東西,喬果洗漱完畢,逕直去了公司。謝天謝地,公司裡平靜如常,似乎沒有人發現她曾經外出。即便是知情的戴雲虹,也一反常態地對她的玉屏山之行沒有表露出通常會有的好奇心。當喬果向她詢問安少甫的情況時,她只是簡短地回答了幾個字,「聽說到外地去了。」 不管怎麼說,公司畢竟是個可以暫時小憩的避風港,能避一時,且避一時吧。喬果中午沒有回家,在公司用了盒飯。黃昏下班的時候,喬果遲遲疑疑地拖延著,戴雲虹說:「喬姐,一起走吧?」 喬果說,「你先走,我還有點兒事。」 公司的人都走了,整個樓道裡靜得出奇。喬果沒有開燈,暮色淹過來,讓喬果心裡生出一種荒湖獨舟般的孤寂。喬果忽然想給盧連璧打電話,非常非常地想,那心情就像孤獨的地球人想在茫茫宇宙中找到自己的同類。 撥了一下號碼,對方的手機就掛通了。 「嘟嘟,你在哪兒?」 喬果急切地呼喚。 「我在路上,去網球館。你在哪兒?」 「我在公司,都走了,只有我一個人……」 「果果,要不要我去看看你?」 喬果沒說要他來,也沒說不要他來,只是問道:「你那邊,情況怎麼樣?」 「沒什麼呀,」 對方輕快地說,「你呢?」 喬果沉默著。似乎是因為對方的輕快,心裡隱隱地生出一絲怨。 「果果,你怎麼了?要不要讓我陪陪你,咱們找個地方一起吃飯?」 「不用了,謝謝。」 忽然之間再沒了打電話的興趣,喬果將電話掛斷了。 放下話筒,家就在眼前升起來。寧寧勾著小腦袋,在檯燈下毛手毛腳地寫作業,阮偉雄在案子前切菜。他左手的幾個指頭老是硬撅撅地伸著,好像不會打彎兒。菜刀每次切下去,都讓人提心吊膽。灶上撲撲撲地響著,那是高壓鍋的閥門在噴氣。八寶粥的甜香味兒在那聲響裡瀰漫著,讓整套房子都飄散著一種居家的溫馨…… 回家的念頭很強烈,一刻也不想再呆在這兒。 打開門一進屋,喬果就聞到了紅棗的香味兒。果然是八寶粥,寧寧和阮偉雄坐在餐桌旁,正在吃飯。 「媽媽,你怎麼才回來?」 寧寧不滿意地撅了撅嘴。 「公司裡有點事,拖住了。」 喬果臉朝著寧寧,話卻是對丈夫說的。 喬果掃了一眼餐桌,看到通常她坐的那個位置上擺好了一副碗筷,仿紅木的靠背椅也已拉開。喬果心裡湧起一股暖意,不無感激地望了丈夫一眼。 阮偉雄平靜如常地拿起勺子,替妻子盛好了粥。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親親熱熱地吃著。寧寧像往常一樣很快地吃完,用袖子抹抹嘴,然後從椅子上撤下來。 「寧寧,別走,再吃一點兒。」 喬果很想讓兒子陪在這裡。 「不嘛。」 寧寧說著,已經進了他自己的小房間。 餐桌上像往常那樣,只剩下了他們夫妻倆。喬果像往常那樣一邊吃飯一邊講著公司裡的事兒,阮偉雄像往常那樣一邊吃一邊聽。餐後,兩人同時站起身。阮偉雄向那些碗筷伸手的時候,喬果輕輕擋了擋。 「我來吧。」 阮偉雄順從地離開了餐桌,回到起居室的長沙發上去看電視。 喬果勤快地忙碌起來,滿足和自信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是這家的主婦。涮洗鍋碗盆勺,揩擦桌椅窗台,開吸塵器清理地毯,用洗衣機洗衣。喬果手腳不停地幹著,彷彿是在贖罪。 阮偉雄呢,一直在沙發上看著報紙看電視,看著電視看報紙…… 很晚很晚了,寧寧早已入睡。喬果洗過澡,靜靜地躺在臥室的大床上。起居室那邊的燈光還亮著,不時地傳來電視機的伴音聲。他會來的,他看完電視就會來……喬果存著希望,凝神諦聽著。沙發吱吱地響,那是他站起來了。嚓嚓的腳步聲,是向臥室這邊走來的。喬果的心怦怦地撞著胸廓,她伸手熄掉了床頭櫃上的檯燈。剎那間,她變做了黑暗——沉默著的悸跳著的黑暗。腳步聲在臥室的門前停住,阮偉雄在那兒站著,打量著黑暗,思索著黑暗…… 忽然,喬果的心沉了下去。腳步聲移開了,他走了! 阮偉雄回到了起居室。光線沒有了,聲響沒有了,整套房子裡灌滿了死一般的寂靜。喬果恐慌起來,沒有審問,就做出了判決,甚至沒有了答辯的機會。丈夫是在用沉默來對付她,那沉默是堅硬的,強大的,猶如不動聲色的石崖。 喬果無力面對那份堅硬和強大,她絕望地想,要麼就在這不可戰勝的沉默前下跪,要麼就倉皇出逃。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先到老媽那兒去避一避? 喬果一夜無眠。第二天早晨,喬果裝做熟睡不起,又等到丈夫和兒子都走了,她才無精打采地離開了家。 喬果到了公司,剛剛在桌前坐下,電話就響了。 「喬果,你馬上到我這兒來一下。」 電話裡安少甫的聲音很大,坐在對面的戴雲虹彷彿聽到了。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喬果,立刻又低下去,繼續做她的文案。 喬果預感到有什麼要發生,而且有什麼已經發生了。其一是因為,喬果到公司這幾年,安少甫總是甜著舌頭「小喬小喬」地叫,從來不曾對她直呼其名。其二呢,安少甫有事沒事,總愛到喬果這裡搭訕,從來不曾用這種近乎命令的口氣讓喬果到他的總經理室去。今天的情形,的確有些反常了。 喬果忐忑不安地推開總經理室的門,安少甫正板著臉坐在大板台的後面。見喬果進來,安少甫屁股動也沒動,眼睛瞇起來,目光直直地盯著她。 這種眼形這種目光喬果太熟悉了,只要喬果出現在安少甫的視野裡,他的目光就像邦迪牌創可貼一樣牢牢地貼在喬果那生著細絨毛的脖子上,貼在喬果那菠蘿一樣的乳房上,貼在喬果那如丘如月的豐臀上……是的,是創可貼。那些地方被看裂了口子看出了血。是的,是邦迪牌,伸縮自如,如影隨形,牢不可脫。 安少甫沒有讓喬果坐下來的意思,喬果只好站著。 「有件事,前幾天就應該做,現在行動,已經有些晚了。」 安少甫很不客氣地用手指敲著大班台,彷彿那是喬果的腦門。 「嗯。」 喬果弄不清他指的是什麼事,只得含糊地應著。 「公司要在廣告上投入多少錢?七十萬!這麼大的一筆錢,可不是打水漂玩兒。各個報紙的發行量是多少,都是什麼人在讀它;各個電視台電台的收視率收聽率是多少,都是什麼人在看它聽它……這些情況,必須弄清楚。」 原來是這件事,喬果舒了口氣。「安總,這類事情,不歸我們部管。」 「誰說過不歸你們部管?公司各個部門的分工是你來規定的?」 安少甫刻薄地說,「前兩天,公司安排你們做這方面的情況調研,可是你呢,哪兒都找不著!」 「家裡有點兒事,那兩天……」 喬果囁嚅著。 「是家裡有事嗎?你家先生可是打電話到公司來了,問你去了什麼地方。」 「……」 彷彿一群野蜂從巢裡轟然湧出來,喬果的腦袋亂嗡嗡地響個不停。完了,完了,怪不得阮偉雄什麼也不說,原來他知道公司並沒有安排自己外出啊! 「當然嘍,員工個人的私生活,公司無權過問。可是,公司不能允許任何員工因為私生活,耽誤了公司的工作。」 安少甫說得很不客氣。 喬果的眼眶裡湧出了淚水,她忍了又忍,才沒有讓它們淌下來。 「好了,你回去吧。三天之內,把那些媒體的情況做個報表送過來。」 安少甫留意到了喬果的神情,於是,兩側咬肌那裡便滿意地堆出兩塊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在嘴角浮了起來。是的,是滿意了,是笑了——是那種長久的壓抑在得到某種發洩之後,流露出來的滿足的笑。 喬果一回到業務部,就伏在桌子上哭出了聲。 「怎麼了,怎麼了喬姐?——」 戴雲虹湊上來安慰她。 喬果已經承受不住了,她的心理壓力實在太大。只有把壓在心頭的東西吐出來,她才能變得輕鬆一些。 「安少甫這傢伙,太壞了!」 喬果淚眼朦朧地說,「我知道他一直懷著什麼鬼心眼兒,他怎麼能這樣對待我!」 「喬姐,他怎麼你了?」 「他沒事兒找事兒,他在報復我。他知道我幹什麼去了,知道我跟誰去的,他什麼都知道——」 戴雲虹愣了愣,然後問道:「不可能吧,他怎麼對你說的?」 「還用他說,我的感覺不會錯。」 「哎喲,那是你多心了。」 戴雲虹舒了口氣,「唉,我現在就是多心,我的心思又多又亂吶!」 喬果顯得有點歇斯底里,「我想離開公司,我想離開家——我現在,真是糟透了!」 「哎喲,喬姐,你怎麼啦,你這是怎麼啦!」 「雲虹,還記是這次臨行之前,咱們去找星雲大師嗎?」 「嗯。」 「大師說,水雖平,必有波。衡雖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 喬果緩緩起身來到窗前,望著窗外的天空,長長地歎了口氣,「誰能想到,山裡下大雨,山體滑坡,車走不成呢?」 「是啊,你沒有按時回來,我就知道出事了。」 戴雲虹關切而同情地地歎息著。 「雲虹,我想把什麼都告訴阮偉雄。要打要殺,隨他處置吧。」 「哎喲喬姐,你千萬別犯傻。」 「可是他天天晚上睡沙發,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真讓人受不了!」 喬果痛苦地用門齒咬了咬下唇,「今天晚上,我打算回老媽那兒住了。」 「住那兒容易,回去可就難了。遲早還不是一個攤牌。」 「那還有什麼辦法?」 喬果苦著臉兒。 兩個女人嘀咕來,嘀咕去,還真想出了一個對策。雖然很難說有什麼把握,然而事已至此,只得一試了。 晚上下班之後,兩個女人去了一趟超市,買了幾樣滷菜,還有一瓶干紅葡萄酒。喬果帶著戴雲虹來到家門口,她抬頭看著樓上那幾個亮著燈的窗戶,忽然心生感慨,覺得它們既切近又遙遠,門是喬果用鑰匙打開的,可是在走進去的一瞬間,喬果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戴雲虹的身後。 「哎,阮大哥,我來啦,」 戴雲虹舉著那瓶紅葡萄酒,笑嘻嘻地說,「不速之客,歡迎不歡迎啊?」 阮偉雄那張臉是朝著戴雲虹笑的,目光卻掃了一下喬果。岩石般堅實的下巴上,那些鐵青色的鬍子茬兒猶如厚厚的青苔,望上去寒意凜凜。喬果無法與之對視,於是就怯怯地低下了頭。 「請坐請坐,」 阮偉雄彬彬有禮地將戴雲虹讓進屋內,他舉手投足間神情自若,彷彿家裡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瞧你瞧你,來玩就來玩吧,還買這些東西幹什麼。」 「這是來謝喬姐的呀。」 戴雲虹煞有介事。 「謝她?謝她什麼呀——」 阮偉雄不解地說。 「哎喲,阮大哥,你還不知道啊,喬姐的功勞可大啦!」 「唔?」 「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男朋友,是個外地的。這個男的呢,各方面條件都不錯。我對他印象挺好,看得出來,他也挺熱我。認識沒兩天,他就提出來要帶我到雲澤湖風景區玩。」 「那好哇。」 阮偉雄並不十分在意地聽著。 「好什麼呀,我可沒那個膽兒,跟個男的認識沒兩天,就讓人帶著滿世界跑。」 「那就不去吧。」 阮偉雄隨便地搭了一句。 「不去就太不給面子了,只怕這事兒一下子就吹了。你們男人是最愛面子的,你說是不是?」 阮偉雄淡淡一笑,點點頭。「後來我就求喬姐嘍,讓她跟我一塊兒去。」 戴雲虹說著,將坐在身邊的喬果的一支胳膊抱在了懷裡。 「噢。」 阮偉雄將目光移到了喬果的臉上。這一次,喬果的目光沒有退縮,她硬著頭皮頂住了。 「我對喬姐說,要保密,對誰也不能講。我們倆就跟我的男朋友一塊兒到雲澤湖風景區玩了,公司也不知道。」 「是嘛。」 阮偉雄把後背往沙發上靠了靠,這樣一來,就顯出了一種遠坐的姿態。 他遠遠地坐在看台上,他馬上就要說,滾,我不想看你們兩個女人在這兒演戲,你們演得太拙劣了!……喬果閉上了眼睛,她怕看到丈夫揭穿她們時的那副義正辭嚴的樣子。 「噢,喬果是跟你們去雲澤湖了。」 阮偉雄的話音裡聽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是啊,我那男朋友臉皮厚著呢。第二天從雲澤湖回來,他就是不去住賓館,說是賓館沒有我那套兩居室住著方便。哎喲,雖然說兩個人互相都有好感吧,可是八字還沒有一撇呢,這樣住著算什麼呀。所以那天晚上,我又死求活賴地讓喬姐留下來陪我了。當時要給你打電話的,可是一看表啊,哎喲,下一點啦。想你早就睡了……」 欲蓋彌彰,漏洞百出!甚至連喬果自己聽了,也覺得難以自圓其說。 戴雲虹說完了要說的話,喬果偷眼向丈夫那邊望了望,只見阮偉雄象貓似的瞇起了雙眼,鐵青色的下巴向前拱起,彷彿隨時都會撞出去。 喬果掌心生汗,心裡一陣陣發怵。 戴雲虹卻若無其事地打開手袋,取出一張照片。「阮大哥,你給相相面,瞧瞧我這男朋友怎麼樣啊?」 阮偉雄的眼睛慢慢地睜大了,然後像好奇的孩子一樣急切地說,「拿來,拿來,我看看——」 兩隻手伸在空中,猶如落水的人扒扯著想要抓住任何可能的攀附之物,目光中閃動著欲要得救的急切和焦灼。 「哦,還真是有個男朋友啊!喬喬,你看,這男的是不是挺帥?」 這是幾天來阮偉雄第一次正視喬果(雖然只是短暫的正視)第一次親切如昔地與喬果說話。喬果心頭融融地熱了一下。 「唔,你和喬喬就是跟他去的雲澤湖啊?你們倆談成了吧?哎呀,這可是一件大事啊——來來來,我來做幾個菜,咱們好好慶賀慶賀——」 說完,阮偉雄便起身進了廚房。阮偉雄表現出來的熱情讓喬果和戴雲虹都有點出乎意料之外,兩個女人會意地對視了一眼,也隨後跟了過去。 喬果動手用電飯煲蒸米,戴雲虹就挨在阮偉雄身邊幫著洗菜。阮偉雄說,「小戴,不用你動手了。」 戴雲虹說,「那還能行,大家吃,大家做嘛。」 阮偉雄說,「哦,喬喬是跟你們一起去的雲澤湖啊。」 戴雲虹說,「可不是,三個人一起玩兒,熱鬧。」 阮偉雄又說,「哦,你們是偷偷外出的,沒有向公司請假呀。」 戴雲虹說,「你想想,這種事不保點兒密那還不弄得滿城風雨呀。」 阮偉雄又說,「你們回來那天晚上,你把喬喬又留在你那兒了。」 戴雲虹說,「我那套房子裡還沒有住過男人呢,要不是喬姐留下來陪我,我還不嚇死啦!」…… 阮偉雄平時言語不多,此時卻一反常態,變得絮絮叨叨囉囉嗦嗦。他不停地說話,不停地重複著戴雲虹編造的那些謊言。似乎這樣不停地複述,就可以使那些話成為真實。阮偉雄太需要一個說法了,太需要一個差強人意的自圓其說,以使他在自欺中得到自慰。 喬果望著丈夫,望著他那水跡一般閃爍不定的目光和痙攣般翕動的嘴唇,忽然感覺到了丈夫的虛弱。堅硬的下巴鐵青色的鬍子茬兒威猛的身架——那只不過是外表的強悍罷了,男人骨子裡是膽怯的,他怯於面對妻子出牆的現實。此前他表現出的那種堅硬的沉默不過是個外殼,內裡充斥的是彷徨猶豫和不知所措。那情形就像一個脆弱的雞蛋,只要輕輕一碰,它就會碎裂,讓那些湯湯水水全都不可收拾地洩淌而出。 喬果忽然可憐起丈夫,並且因為丈夫的可憐而愈覺自已的可惡。 那餐晚飯吃得很熱鬧,頻頻地碰杯,頻頻地祝願,頻頻地出現刻意造勢而形成的快樂的小高潮。戴雲虹不知不覺地成了主角,她談著雲澤湖多情的湖水,談著湖邊相親相愛的灌木叢和溫柔的綠草地,談著她那新結識的可愛的大膽的狂放的男朋友……她談得如此繪聲繪色,甚至連喬果都恍恍惚惚地覺得那是實有其事,實有其人。 阮偉雄似乎被打動了,在晚餐結束之前,阮偉雄再次舉杯,感慨地對戴雲虹說,「等啊等啊等啊等,等到一個朋友!小戴,我看得出來,他對你很頃心,你對他也很頃心。」 「是的。」 「茫茫人世,要找到一個如意的郎君並不容易,相信你會好好待他。來,祝你們幸福!——」 喬果送戴雲虹出門,兩個女人站在樓洞口互相望了好久。 喬果將對方的手拉了又拉,嘴裡卻只出來三個字,「謝謝了。」 戴雲虹什麼也沒說,只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戴雲虹已經跨上摩托車了,喬果忍不住問,「你和那男的,談成了?」 戴雲虹諱莫如深地搖搖頭。小巧的??????,火紅的??????,戴雲虹將車發動起來,然後眉眼一彎,露出了笑。那笑態帶著狐氣,有一點詭,有一點媚。 那一夜,喬果和丈夫又頭挨頭睡在了臥室的大床上。他們做愛了,彷彿那做愛是防偽商標,只要貼上去,就能證明夫妻關係的貨真價實。貼商標的時候,他們各自都很精心都很在意。喬果一躺下來就成了一所宅院,鋪陳在平坦的軟床上,層迭的階台,勻稱的構架,通幽的曲徑,迂折的迴廊……全都毫無保留地呈現著、等待著,以隨時侍奉它的主人。 阮偉雄走進來了,他顯得焦灼而又急切。那情形就像一條流離顛沛的家犬,終於回到了它的老宅。它用抖顫的爪子搔扒著,它用潮濕的鼻子嗅聞著,它親近著這裡的每一株樹、每一棵草、每一片瓦、每一塊石……帶著些躊躇,帶著些遲疑,它尋覓著異樣,尋覓著熟悉。它低低地叫著,在它深深的喉管裡嗚咽著衝動,嗚咽著感傷——喬果是誠心誠意迎候丈夫的,然而,當兩個身體對接的時候,她卻生出了一種難言的困惑。那是經過無數次磨合,早已輕鬆順暢的匹配,可是忽然之間,彼此部件的規格和尺寸彷彿都發生了變化。喬果自己的部件變小了,而且生了銹。對方部件的直徑和體積卻出乎意料之外的粗大。 唔,那真是艱難的對接,喬果的身體好像變成了一堵呆板的沒有任何洞縫的水泥牆,粗暴的鑽頭銳利地擰轉著,不管不顧地擠壓著,本無縫隙的牆體破著、碎著、粉著……於是那孔洞出現了,那是灼熱的殘破的孔洞——喬果忍耐著,直到那鑽頭退出時,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喬果睜開眼睛看丈夫,她看到男人勾著腦袋,在觀察著他的鑽頭,那神情好像有些異樣。 稍頃,工匠檢查完了它的器具。當它再次進入時,喬果覺得那已經不是鑽頭,而是膨脹鑼栓。那鑼栓在節奏分明的律動中慢慢地鼓脹著,鼓脹著,讓喬果感受著飽滿,感受著充實。 忽然,那鑼栓變軟了變小了,猶如脹鼓鼓的輪胎煞了氣。 「……」 喬果疑惑地望著丈夫。 阮偉雄一言不發地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的阮偉雄視覺卻更加清晰,他看到了妻子那赤裸的胴體之上,騎著另一個男人。那男人壯碩的屁股不停地扭轉著,像是盜車賊在得意洋洋地騎著別人家的自行車。 那車已經被外人的屁股磨髒了。 更糟糕的是還有一些髒東西留在了車子裡。…… 「偉雄,你累了?」 喬果關切地詢問。 阮偉雄沒有回答。有些情景有些想法,他永遠不會說出口。 他懂得做丈夫的幹這種事應該有頭有尾,況且還事關男人的自尊和自信。於是,他閉起眼睛恪盡職守地努力著。然而,那不過是徒勞罷了,他終於一蹶不振。 那一夜,是他們夫妻肉體關係的轉折。 第十四章:芳心寂寞 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蔡太太免不了生出最難將息的感覺。偌大的一套房子,終日只有狗兒貝貝與她相守,唯一可以提及的人氣掛在牆上——那是女兒女婿和外孫子的照片,一家人遠遠地從加拿大向她笑。 蔡太太這一輩子過得不容易,女兒生下來不久,男人就新枝另棲。從此,蔡太太只能夜夜與女兒相儇了。偎大了女兒,又偎大了外孫,如今儇的只是一床空被。女兒上次回來,在安雅小區給蔡太太買了這套二樓的房子,說是以後會常常陪她住住的。可是,蔡太太明白,女兒的孝心已經由這套房子給付足了。 陽台是全封閉的,銀色的鋁合金窗子對著小區的大門,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綠草坪和如霧如雲的噴泉。那把永遠擺在窗下的深棕色的皮搖椅上,寂寂地坐著蔡太太,她的膝上搭著一條披巾,下巴頦懶懶地擱在窗台上,目光琥珀似的凝固著。和她貼著臉兒的是哈叭狗貝貝,這小姐兩條後腿蹬在蔡太太的小腹上,兩個前爪在窗台上搭著,那神態有些像要在繡樓上向郎君拋擲綵球的俏佳人。 此刻不過是下午四點多鐘,蔡太太已經苦苦地坐了很久很久。這真是「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啊! 一樓下面,傳來嘈雜的響聲。貝貝偏轉腦袋,低低地吠了一聲。蔡太太也不由自主地偏偏頭向下看。一層的兩套房子,原本空著一套,前不久忽然裝修了,想來是要搬進新人。 驀然間,貝貝猶如小馬似的打了個響鼻,隨後便響亮地尖叫著,臉兒向著前方高高地仰起來,目光中透著晶亮的喜悅。循著貝貝的視線,蔡太太看到了那條體形雄健的沙皮狗。那狗猶如褐色的石塊,正向綠雲般的草坪那邊移動著。蔡太太的心忽然悸跳了一下,目光即刻投向沙皮狗的身後。果然,她看到了沙皮狗的主人,那位肩寬背闊的吳老師! 蔡太太騰地站了起來,她只顧急急地往外走,竟然沒有留意到從膝上滑落的那條披巾。五短身材的貝貝頻率極快地倒騰著四條短腿,跌跌撞撞地絆在蔡太太的腳下。匆匆的狗匆匆的人,下了樓梯欲要往外走,樓道口卻被一面牆似的雙人軟床墊堵著。 「喂喂喂,你們快點兒呀!」 蔡太太尖聲嚷。 兩個搬運工汗津津的髒臉從花床墊後邊探出來,沒好氣地衝著蔡太太說,「喂,胖太太,你先讓讓吧——」 說著,那面花牆就衝著蔡太太撞過來,蔡太太只得退回到了梯階上。 樓道對面的那扇鐵門開著,看得到雪白的牆體橙黃的木地板和斜出的半支吊燈。裡邊有個男人在指揮搬運工,一晃間,蔡太太看到了男人那張臉,似乎在哪裡見過,臉盤和眉眼都有些熟。 蔡太太未及多想,花床墊已經顫顫微微地進了鐵門,蔡太太即刻移步,和貝貝一起向樓洞口奔去。 「哎哎哎,讓開讓開——」 又是兩個搬運工,抬著一個嶄新的梳妝台。 蔡太太和貝貝只得再讓。 等到出了樓洞口,才看到外面停著一輛運貨車。車上的一些傢俱,還沒有卸下來。蔡太太無心多究,繞過貨車,沿著樓下的甬道向小區的草坪那邊奔去。貝貝歡跳著跑在前面,頸間的銅鈴搖出一串急促的脆響,蔡太太口裡氣喘著,腳下咚咚著,與那銅鈴聲做著呼應。 轉過樓角,毫無遮攔地望到草坪和噴泉了,蔡太太的動作即刻慢下來。悠悠地踱步,緩緩地顧盼,顯得從容不迫,神清氣閒。貝貝小姐把個扁圓的濕鼻頭仰到天上,週身的軟毛都在風中雍容著,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樣兒,真是矜持得很。 噴泉那邊的沙皮狗走不動了,先是賤兮兮地叫出幾聲,繼而竟不管不顧地一路跳踉,奔了過來。 「沙皮——」 吳老師只得駐足,用喊聲表示著管束。 貝貝小姐是歡欣鼓舞地迎上去的,蔡太太也就娉娉婷婷地跟著。到了近前,沙皮與貝貝雀躍著纏綿著,樂在了一起。兩位主人卻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文質彬彬地站住了。 「走走?」 吳老師說。 「走走。」 說這兩句話的時候,吳老師禮貌地望著蔡太太,蔡太太也禮貌地望著對方。蔡太太的上頭皮處暗暗地使著內勁兒,這樣,眉毛就軒昂起來,眼眸顯得格外的圓格外的亮。在這同時,兩腮的肌肉也運作起來,它們很技巧地攏縮著,將雙唇拉成「一」字,於是兩頰就若隱若現出了一對酒渦。 這些動作,業經蔡太太無數次對鏡演練,早已弓馬嫻熟。 吳老師一經對視,旋即垂首,顯見他已然中箭。 蔡太太不慌不忙地帶著貝貝走開,漸行漸遠。吳老師也領著他的沙皮,相向而去。圍繞綠草坪白噴泉的是一條水泥環行道,山不轉水轉水不轉路轉,只要不懈地走下去,總有碰面的時候。週而復始地相遇,得到的不過是週而復始地頷首相望,然而蔡太太已經感到了充實和富足。正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了。 吳老師夫人的出現,使美好的循環戛然而止。那女人提著滿滿噹噹的菜籃子,一進小區的院門就遠遠地叫,「老吳,快來接接我呀——」 嗓門挺粗,還有一點啞。 吳老師被那粗啞干擾著,脫離了軌道,流星一般,向那女人滑去。蔡太太站住了,呆呆地望著吳老師的背影。那背影是薄情的,就那麼筆直地離開。多情還屬沙皮,雖然尾隨主人而去,然而卻五步一徘徊,時不時地回頭向貝貝留戀地張望。 吳老師一走,蔡太太自然無心再在綠草坪邊溜狗,她黯然神傷地扯著貝貝歸家。轉過樓山牆,一眼就看到擋在她那個單元樓洞口的運貨卡車已經不見了,一個男人正從那個樓洞口出來,向停在旁邊的一輛紫顏色的汽車走去。男人和汽車都是陌生的,吳老師就好奇地加快了腳步(蔡太太一向好奇,好奇能給她波瀾不驚的生活添加一些有味兒的剌激)遺憾的是蔡太太走過去的時候,那男人已經打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室裡。蔡太太偏轉頭向車裡望了望,那人的眼睛和額頭都被遮著,看到的只是半邊臉頰和下巴。僅此半邊,已經喚起了蔡太太的記憶,毫無疑問,它們是熟悉的。 是誰呢?蔡太太一時卻想不起來。 那天是週末。爺爺奶奶循例將兒子寧寧接走了,丈夫阮偉雄出差還沒有回來,喬果感到了一點孤單和寂寞。一整天時間裡,喬果接了很多電話,然而所有的電話都不是喬果所期待的。從清晨起,喬果就等著那個電話,對於喬果來說,這個電話是不可或缺的。 黃昏之前,那個電話終於打來了。 「喬喬,你還好嗎?」 阮偉雄的聲音在聽筒裡有些陌生。 「好。」 喬果等著下面的話。 「今天是週末,爸爸他們把寧寧接走了吧。」 「嗯。」 這話不是喬果要聽的。 「我趕不回去了,還得兩天。」 「哎。」 這話也不相干。 「你一個人怎麼吃飯吶?」 「隨便吧。」 喬果已經覺得委屈了。 「喬喬,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 這才是喬果期待的呀,丈夫記得這日子! 「怎麼辦,我不能動手給你做了,自己下碗長壽麵吧,別忘了打個荷包蛋。」 丈夫的語調平淡而又真切。 「放心吧,我會做。」 「照顧好自己。」 「嗯,你也保重。」 放下電話,喬果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哼唱著進了廚房,在灶上煮水,準備下麵條。鍋裡的水還沒有響,起居室裡的電話鈴聲又響了。 是盧連璧的聲音。 「果果,你往窗外看,我在樓下。」 喬果靠近窗簾,果然看到了那輛紫色的三星車。 「下來吧,我帶你去吃飯。」 「什麼理由呀?」 「今天是你的生日嘛。」 喬果大大地感動了,她不記得什麼時候曾經向他提起過自己的生日。 「你這個人,從那兒探聽到的?」 聲音有些嬌嗔。 「你下來,下來我告訴你。」 喬果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三星車裡似乎有些異樣,喬果仔細觀察了一番,於是發現旁邊的擋風玻璃上懸著一對可愛的小布人兒。男小布人捧著女小布人的頭,女小布人摟著男小布人的腰,鼻尖頂鼻尖,笨拙地親吻著。 「喲,這是什麼呀?」 「送給你的,一個叫嘟嘟,一個叫果果。」 喬果心裡熱乎乎地軟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靠過去吻住了對方的臉。 「別別別,當心吶,你這樣吻我,我會吻住前面的車屁股——」 盧連璧快樂地叫著。 安靜的飯店安靜的包間,安安靜靜地坐著喬果和盧連璧。包間是特意佈置過的,頭頂垂著五顏六色的綵帶紙,有蛋糕有葡萄酒還有搖曳的生日蠟燭。在燭光裡搖曳著心旌,在彩紙中繽紛著心情,在葡萄美酒中沉醉著心緒,在奶油蛋糕中甜蜜著心境…… 只有兩個人的生日晚宴讓喬果心滿意足。 要離開的時候,喬果捧著那對小布人兒說:「謝謝,謝謝你的生日禮物!」 「果果,瞧這兒,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在這兒呢。」 盧連璧的手中晃著一串鑰匙。 當喬果用那串鑰匙打開安雅小區的那套公寓時,她覺得好像打開了一座輝煌的宮殿。其實,這套房子也就是剛剛裝修過,擺了些剛剛拉回來的新傢俱,讓人看上去滿眼儘是簇新罷了。 喬果在感動和驚喜中緊緊地擁住了盧連璧,他們久久地吻著,彷彿對方是一瓶可口的酸奶,必得一口氣吮吸乾淨。 鬆開之後,喬果說道:「請原諒,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禮物。」 「為什麼?」 「它是屬於咱們兩個人的,購房款中應該有我付的一半。」 盧連璧認真地望著喬果說,「我懂得你的意思。你一定要堅持這樣麼?會不會負擔很重啊。」 「我可以分期付款嘛,總會付清我的那一半。」 喬果笑著說,「這樣,我就會覺得這房子是我的,我們的。」 「果果,你真可愛,真的。」 盧連璧再次摟住了她。 這次擁抱之後,他們再沒有分開。他們像一對連體人一樣移移挪挪地進了衛生間。淋浴室是用透明的玻璃牆體隔成的,望上去猶如一架密封的航天器。是的,那是一架航天器,喬果和盧連璧象遠行的宇航員一樣鑽了進去。 好奇的人類不是制做出了要滿足他們好奇心的航天器麼?好奇的人類不是要試著在航天器裡做愛麼?——喬果他們就在那裡拿自己做著實驗。 那感受真是妙不可言,失卻了重量失卻了時間,飄飄浮浮悠悠蕩蕩,他們成了宇宙中的一粒塵埃。 不知道過了多久,盧連璧終於抱著喬果從透明的航天器裡鑽了出來。是那種面對面的抱持,喬果的雙腿環圍在對方的腰間,兩臂猶如籐蔓一般纏在對方粗壯的脖頸上。男人的手托在喬果的臀下——是那種有卻似無在如不在的托舉,猶如藍天托著鳥翅。 男人身體的那一部分還存留在喬果的體內,它倔強而堅實,溫潤而光滑,帶著血脈的搏搏律動——它是玉,血沁玉,玉筍! 喬果就這樣在體內含著玉筍,被男人端著向前挪動。每一步移動,都彷彿是那個東西在帶著喬果走,它像一個頑皮的手指不住地敲敲點點,觸發出一種舒適的軟弱,一種無邊的渴欲。 「放下我,放下我,你要帶我到哪去呀?」 神情恍惚而迷醉。 「走走,瞧瞧!」 是啊是啊,他們在另一個星球登陸了,當然要到處瞧瞧。 盧連璧端著喬果進了起居室。三隻新沙發散發著強烈的皮子味兒,它們隨意地橫放著,猶如剛剛竄出洞穴的熊。喬果仰面朝天,被擺在了熊背上,眼前是天花板上新裝的禮花般的吊燈和吊燈一樣閃爍的盧連璧的眼睛。 那是夜空中零亂的碎星麼?它們在黑色的屋脊上跳閃,幽冷而又灼熱。「啊噢!啊噢!……」 無數交歡的貓激越地號叫著,它們懷著同一顆春心,共唱著春的顛狂。 水目山之夜在喬果的身上復活了,一股不可抑止的氣流由小腹下騰起,從痙攣的喉底破決而出,如撕如扯般地迸響! 那是衝鋒的號角,男人奮勇起來,喘著氣,加快了進攻的步伐。 完成了一番沙發上的拉鋸戰之後,他們又轉移到了茶几上。條形的茶几像是一塊寬度尚可,長度卻差強人意的熨衣板,喬果被攤在上面,頭部和身腰都有了著落,兩條腿卻只能折疊起來,搭在了男人的肩上。喬果不曾有過如此的經歷,如此的感受,一遍遍地熨展,一次次地擠壓,她變得愈來愈柔軟,愈來愈熨貼。而這種變化,都是在一聲一聲的叫喊中完成的。 書房裡有什麼?新書架是空的,新寫字檯也是空的。喬果被男人端著,放在了寫字檯上。好了,寫字檯上有了奇特的擺設——一尊歡喜佛。端坐的歡喜佛喜滋滋地叫著,一根玉指在不停地書寫——在她的身體裡書寫,金橫銀豎,鐵勾銅捺,一筆接著一筆,一劃連著一劃,書寫不完那種至高至美的快樂。 還有新廚房,一排不銹鋼面的木櫃靠牆擺放著,不銹鋼的灶台上還沒有來得及安放煤氣灶。男人端著喬果,將她放在了灶台上。火苗在體內慢慢地燃著,不慌不忙地加著溫,喬果很快就沸騰了起來,她尖厲地喊著,猶如一架帶著叫哨的開水壺。 還有陽台,還有過道…… 最後,喬果被端進了臥室。偌大的房間裡只擺著一張雙人床和一排立櫃,新床也是裸體的,還沒有來得及鋪上臥具。男人將喬果往床上一拋,喬果就翻滾過去,繼而,男人雄風颯颯地躍撲而上,那情形,猶如餓虎在戲弄它爪下的活食。 接下來是彼此的戲嬉,男人和女人互為玩具,忽發奇想地變換著各種花樣。時而,男人貼著喬果的脊背,從身後襲擊了她。時而,男人又蠢蠢欲動地舉起她的腿,做了側面的進攻。他們累了,在小憩的時候,他們各自相向,仰面躺下。這時候,喬果稍稍勾起了下巴,她的目光穿透蒿草的遮掩,看到那根獨木橋仍舊橫亙著,在兩個獨立的肉體間做著生命的連接。 喬果也不清楚她是怎麼起身的,片刻之後,她發現她已經佔據了制高點。她居高臨下地俯瞰著身下的男人,那是她的土地,那是她的疆域。男人搏動的生命之根是這片疆土的軸心,東、西、南、北——喬果坐定了那個軸心,她不停地變換著方向,興味盎然地將那片疆土巡視了一周又一周。 事後,喬果在各種不同的時間以各種不同的心情無數次回憶過這番情景,她驚歎人類的遊戲本能和遊戲天才,它們無疑是世間無與倫比的。當時喬果做出的那些動作那種姿態那種如癡如狂的迷醉,在她的人生中都是絕無僅有的,她無法相信她會有那樣的舉動那樣的感受,那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想,這一切或許原本就存在於她的身體之中,只是沒有得到呈現的機遇罷了。那情形就像地火在平靜的地殼下隱藏著,一旦有了突破口,就會不可地遏止地噴發。 男人的噴發是在地板上進行的。 那前奏是男人的崛起,男人於一舉之間顛覆了喬果高高在上的王位,喬果重新被壓在了男人的身下。地面在移動,床榻在移動……男人有節奏地一點一點地向前推進,喬果身不由已地一點一點地向後退卻。驀然,她的頭向後向下頃倒了,那是陡壁,那是床榻的邊緣,她的後腦勺就貼在那陡璧上,無可挽回地向下墜落、墜落。對面立櫃的穿衣鏡中映出了一個倒置的世界,赤裸的喬果猶如雪白的珊瑚,怒放在那片晶瑩裡。 那條拉得更長拉得更細拉得更韌的頸脖,那顯得更開闊顯得更挺拔的胸脯和乳房,將男人剌激到了巔峰。在一記無可比擬的衝撞之後,兩人猶如滑坡的山體一樣訇然頹滑下來。 快樂無比的頹滑,快樂無比的昏眩!在那一剎那,意識猶如輕捷的氣球一般脫逸而去…… 重新清醒的時候,喬果覺得很憋悶。原來,她的嘴被男人緊緊地摀住了。 喬果使勁偏偏頭,擺脫了那個大手。 「悶死了,你捂我幹什麼?」 喬果喘著氣。 「你叫得實在太響了。」 男人的笑裡帶著些調侃也帶著些無奈。 「我沒有叫,沒有——」 喬果淚流滿面。 喬果第一次發出那種喊叫的時候,蔡太太就聽到了。 多年來,蔡太太的覺都睡得很輕淺,睡得很虛幻。家中只有她和小貓貝貝,偌大的一套房子就顯得格外地空落。蔡太太不大喜歡看電視,這樣她每天早早地就上了床。躺在床上瞇著眼兒,說是醒著吧,分明已經睡了;說是睡著了吧,卻像是在醒著。蔡太太喜歡獨自沉溺於這種狀態,那情形有些像酒鬼陶醉在微醺的境界裡。 這種沉溺是伴著一些動作的。蔡太太習慣了側著身子睡覺,早年側著身子躺在丈夫的臂彎裡,後來側著身子抱過女兒,再後來又側著身子抱過外孫。待外孫子大些,跟著女兒走了,蔡太太就側著身子抱被子。懷裡的被子會被她抱出些異樣的感覺來,那時候,她就會把一條腿搭上來,像是搭在了男人的髖骨上。半睡半醒之間,眼前就看到一些臉在晃,朦朦朧朧的,像是那個沒良心的死男人、像是蔡老師、又像是別的什麼人。 身體在被子上摩挲著,漸漸有了快意。蔡太太就會呻吟起來。那呻吟舒緩而深切,猶如一把鬆散的琴弓在破舊的大提琴的銹弦上划動。自己給自己奏完一支抒情小調,蔡太太雖然覺得不能盡如人意,但畢竟還是得了幾分滿足。 這天晚上,蔡太太依照習慣早早地上了床。很快,蔡太太就進入了那種輕淺而虛幻的狀態。因為下午在草坪噴泉那裡見到了吳老師,所以那浪漫的被子抱在懷裡,便很有了幾分現實感。浮起在眼前的人影是清晰的,鐵圍欄一般硬朗而挺直的身軀,面孔卻有些像那隻大嘴大耳朵的沙皮。蔡太太忍俊不禁地笑了,笑著笑著,隱約地聽到了呻吟聲。 恍惚中,覺得那呻吟是她自己的。待到稍稍停下來,細細地聽,才弄清楚聲響是從外面傳來的。 蔡太太是過來人,當然知道這呻吟是怎麼回事。這闖入者有一種無形的誘惑力引導力,它誘惑著引導著蔡太太做著無意識地追隨。外來的呻吟和主人的呻吟和諧融洽並行不悖,蔡太太倒也覺得愜意。很快,那和諧就被打破了,彷彿是有意炫耀賭鬥,外來的聲音漸次高漲,漸次尖厲,很有些喧賓奪主的味道。蔡太太無以抗衡,也無以忍耐,她終於推開懷抱著的被捲,滿身燥熱地起身,走出了臥室。 陽台是與夜色連通著的,站在陽台上,蔡太太就生出了與長夜相接的感覺。褐色的夜象蔡太太的身體一樣,是膨脹的、鬆軟的,猶如一塊碩大的巧克力蛋糕。驀然間,女人的尖叫聲蜿蜒地響起來,猶如巧克力蛋糕上的一條可口的奶油忌司。那叫聲如此這般地輝耀著誘惑,如此這般地恣肆著芬芳,竟使得蔡太太心神不穩,週身顫慄不止。 舊歡如夢,相絕音塵,那是蔡太太久違了的激情啊。 蔡太太就那樣站在夜色裡,靜靜地諦聽著。先是一種驚羨,驚奇於那叫聲的狂野,羨慕那叫聲的恣肆。繼而,生出嫉妒了。那嫉妒是苦的,澀的,猶如蛇膽一般帶著些毒意。隨後,恨就在那苦澀的毒意中釀出來了,既精粹,又濃烈。 蔡太太把身子向陽台下面俯了俯,她聽出來了,那個欲仙欲死的女人的叫聲是從下面發出來的。那應該是一樓的臥室,對,就是那套剛剛搬進了新傢俱的單元房。 那一夜,蔡太太完全失去了慣常的狀態,她再也不能進入那種輕淺虛幻的睡眠,她通宵睜著眼,讓自己在嫉恨中浸泡。天剛濛濛亮,蔡太太就穿衣起床,帶著貝貝出了門。蔡太太拿定了主意,必得要親眼看看發出那種叫聲的女人和讓女人發出那種叫聲的男人。 黎明時的埋伏是一件代價頗大的苦差事。露水很重空氣很涼,蔡太太和貝貝不遠不近地傍著樓洞口散步,四隻眼時時地瞟著那輛紫色的汽車。貝貝的長毛被露水和霧氣濡濕了,還接連打了幾個噴嚏,蔡太太呢,腳脖走酸了,肩膀也隱隱地感到了風濕痛。 將近七點一刻的時候,紫色汽車的主人終於出現了。一樓那個門洞內傳出安全鐵門的碰撞聲,旋即閃出一個精瘦高大的男人,快步向那輛紫色汽車走去。從蔡太太那個角度,只能看到男人的少半邊臉,等他鑽進汽車,可就前功盡棄了。蔡太太有些著慌,她一邊加快腳步靠過去,一邊急中生智地「哎——」 出一聲來。 蔡太太拿出的樣子是在喚狗,那男人卻下意識地偏過了腦袋。如此一來,蔡太太終於看了個一清二楚:怪不得眼熟,這不是奇玉軒的盧老闆嘛! 蔡太太喜歡金喜歡玉的,少不了到潢陽大道上的那幾家玉器首飾店去轉悠。店老闆記不住來來往往的顧客,顧客可就認準了店老闆。 偷雞摸狗的賊子出來了,雞和狗呢? 大約一分鐘之後,門洞裡的鐵安全門又響了一下,稍頃,閃出一個低眉斂眼的女人。 呀,娉娉婷婷,妖妖嬈嬈,真是一個小騷貨啊! 第十五章:扮新娘 喬果也說不清楚,她為什麼特別想和盧連璧一起逛街。其實,她並不想買什麼東西,其實兩個人一起走在大街上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然而喬果就是抑制不住那個要和盧連璧肩挨著肩手拉著手一起走在大街上的念頭。 那念頭和做愛的慾望一樣,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無法擺脫。於是,喬果給盧連璧掛通了電話。 「嘟嘟,我想逛街買東西。」 喬果說。 「你想買什麼?」 「安雅那邊的牆上光禿禿的,應該掛幾幅畫。」 「好,我去買。」 「你買的我要是看不中呢?」 「那就你去買吧。」 「我想和你一塊去。」 盧連璧明白她的意思了,他用委婉的語氣勸道,「果果,別任性。」 喬果不依不饒,「不行,我就是要跟你一塊兒去。」 盧連璧還想耐心開導她,「果果,你自己不是說,這個城市太小,滿大街都是熟人嘛。」 「我不怕。」 「果果——」 「你去不去吧!」 語氣像是通牒。 盧連璧在那邊歎口氣,答應了。 文心街可以算得上是一條文化街,那裡有專賣文具用品的「新文化」有展銷油畫的「感覺畫廊」和掛賣名人字畫的「藏寶齋」有「開卷書城」有「跨世紀影都」……聽上去都帶著些文化色彩。 盧連璧本來打算驅車直奔「感覺畫廊」的,沒想到車開至文心街口,喬果就連連點著指頭說,「停這兒停這兒,就停這兒。」 盧連璧按照她的意思,在街口泊了車。 看來喬果真是要將那條街從頭逛起的,她挽起盧連璧,一腳就跨進了街口的「新文化」盧連璧躊躕著說,「來這兒幹什麼,你買作業本啊?」 喬果扯著盧連璧的胳膊只管往裡進,「不買作業本就不能看看吶。」 盧連璧雖然隨著她,手卻擺脫了出來,低聲說道:「別扯著,讓人瞧著不好看。」 說著,一雙眼不住地到處瞧,像是老鼠四下張望著在躲貓。 「瞧你嚇的。」 喬果抿嘴兒笑著湊過去,盧連璧下意識地往一旁躲了躲,喬果也就不再勉強,由著他若即若離地一起走。 從「新文化」出來,又挨著店門進了「開卷書城」說是書城,也就是幾十平方的營業店面,幾十個書檯書架罷了。插在書架上的書只能看到窄窄的一條書脊,擺在書檯上的望上去就繽紛多了。喬果一本本地看,一本本地翻,盧連璧自然著急,在旁邊不停地叨叨,「走吧走吧」男人的思維是直線性的,既然買畫,去畫店就是了。就像做愛,一上手,就直奔主題。女人不同,尋的就是那份迂迴曲折,要的就是那個去往目標的過程。 好不容易從書城出來,接連又進了幾個不相干的小店,終於來到「感覺畫廊」畫廊給人的感覺挺奶油挺咖啡的,木畫框都是那種刻意的雕鑿,塗飾成輝煌的金色,猶如西人的宮殿廊柱一般華美。畫面上的人多是高鼻隆顴金髮碧眼,景物建築或斯拉夫式或哥特式,不一而足。科技手段高了,仿製出的西人名畫幾可亂真。喬果瀏覽了一番法蘭西意大利俄羅斯,臉上的表情似乎很滿足。但問起想買哪張畫,卻輕輕搖搖頭,並沒有要將哪個異邦買回去掛在牆上的意思。 「感覺畫廊」的隔壁是「藏寶齋」賣的是名人以及尚不夠名人級別的山水人物啊,翎毛花卉啊什麼什麼的。喬果饒有興致地看著,盧連璧在旁邊湊趣說,「來這幅山水吧?」 喬果撇撇嘴。 「瞧這幅鍾馗——哎,還有那幅仕女,都還有點兒意思。」 盧連璧又說。 喬果笑了,「嘻,掛他們?還不如掛咱們自己呢。」 這是一句說笑的話。可是到了隔壁,就成了現實。 「藏寶齋」的旁邊是「扮新娘婚紗攝影服務部」這是潢陽市最大也最有名氣的婚紗攝影店,潢陽市的新娘差不多都由他們裝點過。攝影部的店面鮮亮而氣派,臨街的一面全部裝修了落地式玻璃櫥窗,裡邊擺放著一排拿姿作態,身著各式婚紗裙裝的模特兒。喬果走過去,手指輕撫著櫥窗,將那些雲霓般的婚紗一一看過,然後一閃身,邁步進了攝影店。 服務小姐熱情地迎上來,「太太,先生,要照像嗎?」 喬果未及答言,盧連璧在旁邊先說了句,「用不著了吧。」 喬果挑挑眉毛說,「怎麼用不著?」 盧連璧噎了一下,再不說話。 服務小姐將他們倆略一打量,即刻乖巧地說,「其實,現在來補拍婚紗照的夫妻也很多。」 一句話,把喬果逗樂了。她斜了一眼盧連璧,說道:「就是嘛,我就是想拍拍婚紗照。」 「我們店員裡提供的服務有套餐甲,套餐乙,還有套餐丙。太太想拍哪一種?」 喬果饒有興致地說:「你們的套餐都是什麼內容,先介紹介紹吧。」 服務小姐說,「套餐丙是小套餐,兩張婚紗照,一張站姿,一張坐姿,就在店裡拍,價目是兩百八十元。套餐乙是中套餐,兩張室內婚紗照,四張室外婚紗照,價目是一千八百元。套餐甲是大套餐,四張室內婚紗照,十二張室外婚紗照,價目是兩千陸百元。」 喬果聽了,偏過臉望著盧連璧說:「嘟嘟,你看拍哪種啊?」 題目出來了,盧連璧不敢怠慢,即刻拿出答案說,「當然是大套餐啦。」 說著,就打開腰包付鈔,讓服務小姐去開票。 「扮新娘」扮新娘,原本就是要細細打扮新娘的。喬果由兩個化妝師伺候著,先弄去洗頭洗臉,然後又坐下來做頭髮畫眉眼兒。雖然男人也是這道工序,工藝卻簡單得多。不一會兒,就把盧連璧完工了。對著鏡子照一照,那套拍照用的西裝,那張拍照用的臉,全都陌生得很。然而正是由於陌生,又讓人生出一些新奇來。 對自己新奇著的盧連璧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喬果一點一點變得新奇起來。喬果的頭髮盤起來了,是那種聳如螺殼般的髮式。喬果頓時覺得她的臉兒長了一些,身材也更高了更挺了。婚紗裙服是那種低開胸露肩背的式樣,化妝師在那些裸露的部位處下著工夫,於是,喬果的前胸和肩背就變得格外粉嫩起來,望上去猶如細膩的白藕。換穿上的紗裙在腰肢那裡可可地束緊了,然後又輕盈地撒開,讓穿裙人的心情也像花一樣地開張著。 喬果久久地望著鏡子,滿心好新奇地欣賞著鏡子裡這個鮮嫩欲滴的女人。她簡直不能相信,那個女人竟然就是她! 「你瞧瞧,怎麼樣嘛?」 喬果轉過身來,帶著幾分羞澀地望著盧連璧。 盧連璧一時無語,他情不自禁地將喬果延攬入懷。感覺裡,像是擁著一個光艷奪目的新人。 有了這份感覺,當鏡頭對準他倆的時候,兩人就有了一種心領神會的默契。耳鬢相觸,情融意合,不用攝影師擺佈,就天作地合般地拍完了。 喬果仍舊癡癡地呆在那兒。 「果果——」 盧連璧輕喚著。 「噢,完了嗎?」 恍若重生,喬果這才從陶醉的意境裡脫卻而出。 外景的拍攝共有兩處,一處選在開發區的萬國公寓,另一處是在流花湖公園。萬國公寓景點由各式各樣的建築別緻著,照片拍出來,或歐陸風情,或大洋特色,看上去儼然新郎新娘出了一趟國。喬果和盧連璧相攜而往,由著攝影師在那些羅馬式雕塑西班牙式小樓英吉利式咖啡屋前搔了幾下首弄了幾回姿,然後又驅車去了流花湖。 流花湖公園的景致是國粹味的,蘇州園林式的假山,山上有亭台樓閣,雕著花欄,挑著飛簷。當然少不得小橋流水,橋是那種用石塊砌的圓拱形,橋下半個月亮,橋上半個月亮。欄幹上還有獅首,一個個雕得古樸雅拙。水是流動的,浮著水草,顯出一種盈盈晃晃的幽綠。四圍的岸邊生著婆娑的柳樹,樹影蔭在水裡,有水禽在那裡悠然地鳧著,愜意地拍打著翅膀。 假山前拍了,水榭處拍了,然後上了小橋。喬果偎著石欄,凝望著幽靜的湖水和水面上的禽鳥,在這片仿古的景色裡,她的心中驀地湧起了一點仿古的詩意。是什麼?說不清道不明,還真有點兒欲辨已忘言呢。 盧連璧也靠過來了。鏡頭對準了他們。 「喂,再近點兒——」 攝影師擺擺手。 喬果向男人懷裡偎了偎。 攝影師擠著一隻眼朝鏡頭裡望了望,然後又擺了擺手。「嘿,能不能再親熱點兒?」 「行啊。」 盧連璧應著,面頰貼了過來。 喬果感覺到那種肌膚相親的溫熱了,她的身體裡沁出了一種衝動。盧連璧想必也是同樣吧,因為他忽然響亮地吻了喬果。 「呀!——」 喬果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 身前身後的水鳥受了驚一般,撲撲拉拉地拍打著翅膀飛起來。晴空的那片湛藍襯著翩然的白羽,美得讓人心顫。 盧連璧看到攝影師接連按下了快門。「照下來了?」 他向攝影師發問。 「當然。」 攝影師點著頭。 「你覺得,照得好嗎?」 喬果問。 「你們都很自然,自然的最好。」 攝影師回答。 穿著婚紗拍攝那些結婚照的感覺妙得簡直無以言說,它使得喬果時常處於恍恍惚惚的狀態,好像自己真的是在做著新娘。當所有的拍攝都已結束的時候,喬果卻不想結束了。 「喂,這樣就算把你的新娘娶到手了?」 喬果嬌嗔地向盧連璧耳語著。 「還有什麼要求啊?」 「喜宴呢?還有交杯酒——」 於是,他們倆又去了一家酒店。 他們去得太早,酒店裡幾乎沒有什麼客人。他倆要了一個雅致的小包間,偌大的一張圓桌旁只坐了他們兩個人。精美的涼菜擺齊了,琥珀色的葡萄酒在晶瑩的高腳杯裡凝固著。 盧連璧將面前的杯子端起來,做出了一個彎臂的動作。「來——」 喬果說,「做什麼?」 「喝交杯酒呀。」 「唉,算了算了。」 喬果忽然沒了興致。 酒杯停在空中,盧連璧的嘴角浮起了苦笑。 「對不起。可是我,真的——」 喬果想試著解釋。 「我明白。」 喬果不清楚對方明白了什麼,但是喬果明白她自己是從換下婚紗的那一刻,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致的。唔,原來讓她生出興致的不過是那身婚紗,不過是穿著婚紗扮新娘的那番行動罷了。從脫下婚紗的那一刻,她就走出了佈景,走下了舞台。她不再是她演出的那個角色,她仍舊是生活中那個穿著鉛灰色西服套裙,在公司的寫字間裡整日忙碌的白領女人。 哦,「扮新娘」這個名字起得可真有意思。 女人怎麼會是這樣——喬果自嘲地想。 盧連璧不會想到,就在他和喬果扮著新郎新娘拍照的時候,有位不速之客去了「奇玉軒」那是一個矮矮的胖太太,身著一襲黑色的薄料風衣,走起來腳掌臀髖肩膀全都一甩一晃的,猶如一隻匆匆登岸的肥企鵝。胖太太進了玉器店,就四下裡張望,營業小姐見了,笑迎道,「太太,請問你想買什麼?」 「看看,隨便看看。」 營業小姐就陪著她在櫃檯邊上轉。 說是看玉器,胖太太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走著走著,忽然對營業小姐說,「你們盧老闆呢?」 「沒在店裡,有事出去了。」 「老闆娘呢?」 「她在經理室。」 營業小姐再次打量了一下胖太太,然後說道,「太太和我們盧老闆熟嗎?」 「熟。」 「要不要叫盧老闆的太太來?」 「對,對,你去請請她。」 營業小姐不敢怠慢,趕忙去了經理室。 羅金鳳聽說外面有熟客找她,即刻走了出來。遠遠地看到一個穿黑風衣的胖女人向她笑吟吟地打招呼,「哎,忙著吶!」 羅金鳳也就笑吟吟地答道,「哎,不忙不忙。」 走到近前仔細看,來客卻並不認得。 「盧老闆沒在,啊?」 對方仍舊是很熟份的口吻。 客人可以不認識老闆,老闆是絕不可以不認識客人的。羅金鳳也就很熟份地答道,「說是有事,出去了。有什麼要辦,儘管說。」 「也沒什麼要緊事,就是想挑件合適的玉件送人唄。」 「送什麼樣的人?送多少錢的吧。」 胖太太略做沉吟,回道,「送,一位年齡大些的老同志。人家也不稀罕錢物,是個意思吧,三四百塊錢的就行。」 報出這價錢,羅金鳳先就洩了,然而臉上並不帶出來,仍舊熱情地附和著,「可不是,送禮就是送個情嘛,只要情意到了。」 先讓胖太太看的,是個玉桃。桃形豐滿肥盈,圓嘟嘟地托在一個栗色的木盤中,玉料是白的,也還通透。桃尖處有些粉色,望上去卻不大自然。胖太太拿在手裡,轉著看了又看,然後說道:「桃尖的這點兒紅,不是玉的本色吧?」 羅金鳳回道,「老熟人了,能瞞你嘛。要是本色玉料,就不是這個價啦。」 再看的,是個玉龜。土黃色的玉料,雜著些斑駁的褐色。那些斑駁的色塊工巧地配成了龜殼的紋路,望上去也還算得上渾然天成。胖太太沉吟良久,只是不吐口。 羅金鳳在一旁說,「不是個年紀大些的老同志嗎?送個玉龜給他,挺合適的。」 桃和龜,都是給上年紀的人賀壽用的,胖太太自然懂得。只見她將腦袋微微一搖,說道,「是老同志,可也沒老成那個樣子。」 「噢——」 羅金鳳笑了,她轉身拿起一匹玉馬,「那就送馬吧,送馬最合適。」 那是一匹雪青馬,雖然粗了些,笨了些,但是昂著頭揚著蹄,很有些精氣神兒。木座上題著詞,「志在千里」沒有伏櫪的老驥之態,卻昂揚著心志,還真是件好東西。 「多少錢?」 胖太太問。 「四百二。」 「四百吧。」 「行啊,老顧客了。以後常來吧。」 羅金鳳笑著接受了。 「拿好了,四百塊。不用開票了。」 胖太太一邊收起包裝好的玉馬,一邊將錢遞到了羅金鳳的手裡。 四張百元面值的鈔票緊緊地捲在一起。羅金鳳拿在手裡,隱約地感到那種卷和那種緊,好像有些過於刻意、過於經心。 抬頭看,扭動的胖腳扭動的肥臀居然快要消失在店門口了。 莫非是假鈔嗎? 羅金鳳頓覺不妙,趕忙將那錢卷打開。一張紙條赫然呈現在她的眼前。 可憐人:你想知道你的丈夫背著你和什麼樣的女人在一起嗎?你到安雅小區九號樓三單元一號去看看就清楚了。 那幾行字猶如強光一般,眩得羅金鳳睜不開眼。一顆心虛弱得顫跳不已,胸口也悶得透不過氣。稍稍穩住神,羅金鳳才急急忙忙追出店門。眼前是熙熙攘攘的車流和人流,哪裡還能看到哪個穿黑風衣的胖女人。 羅金鳳呆呆地站在街頭,心中惱怒萬分地想:好你個盧連璧!怪不得你整天要出去辦事,你辦得是什、麼、事!——不知道過了多久,羅金鳳才重新回到店裡。見女主人進來,營業小姐們立刻圍上來不住地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兒?」 「沒事沒事,」 羅金鳳竭力掩飾著。她能想到,她臉上的神色想必很難看。 「是假錢吧?」 「那個人偷走東西了?」…… 「好了好了,該幹什麼幹什麼。」 羅金鳳用這句話打發著眾人。 羅金鳳本來是想做到該幹什麼就幹什麼的。她應該一如既往,以女主人的身份沉穩地坐鎮店堂。然而,此刻她卻無法控制她自己,一種比她自身更強大的力量佔領了她,她已經淪為那力量的奴隸。那力量驅使她在想像中馳騁,於是,她便天馬行空似的俯瞰到了那個小區那幢公寓樓。小區的樓體是白顏色的,猶如藏在綠草叢中的蛇卵。三單元一號!——黑乎乎的,就是這個洞窟。洞窟裡的妖精走出來了,細溜溜的水蛇腰,還扭啊扭的。臉呢?要看她的臉。 看,不,清!——「砰。」 櫃檯被羅金鳳撞歪了。 推,推,推,店門卻推不開。 「羅姨,讓我來。」 一個營業小姐跑過來,在貼著「推」字的那扇玻璃門前替她拉開了門。 出現在羅金鳳眼前的真實的安雅小區比她想像中的小區更妖嬈更淫蕩,噴泉池是這蕩婦張大的嘴,是的,是嘴,口涎湧濺,等著人去親。小廣場是這蕩婦的肚皮,是的,是肚皮,無遮無掩,袒露在那裡,等著人去趴。樓房之間的甬道就是這蕩婦的×道了,是的,是×道,等著人去×!……羅金鳳也不明白她怎麼會變得如此惡,如此狠。她一邊翻騰著那些惡毒的念頭,一邊用腳狠狠地踩著那條甬道,逕直走向三單元一號。 厚實的防盜門塗著綠漆,就像墓道的石門生著綠苔。是鎮墓怪獸麼?鐵門環上一個猙獰的獅頭就懸在羅金鳳的頭頂上,似乎要一口咬開她的腦殼。羅金鳳一往無前地抓住了獅口裡的鐵環,用力地拍動著。 「乒乒兵!——」 聲音驚心動魄地響著,墓裡的鬼們不怕麼? 敲了又敲,裡邊卻寂寂的,聽不到一點兒聲響。狗男女恐怕不在裡邊吧,羅金鳳想。於是,她離開鐵門,繞到了窗下。所有的窗子都關著,並且掩著厚厚的窗簾,讓人無從窺探。 羅金鳳稍稍遲疑,旋即退往甬道的外面,她選了一處不遠不近的石階,舒舒服服地坐下。她拿定了主意,今天就要守著樹,等那兩隻兔子來。 情緒略微平穩了一些,羅金鳳忽然又想:那個到店裡送紙條的胖女人是幹什麼的?她在哪兒?——做出此等嫉惡如仇舉動的女人自然是蔡太太。蔡太太其實這會兒就帶著小狗貝貝在草坪邊的環行水泥道上溜彎兒。脫卻了穿在外邊的那件黑風衣,蔡太太變得花團錦簇。她的手裡提著那個「志在千里」的玉馬,行行復行行,已經與吳老師三次擦肩而過了。蔡太太心裡不禁生出了千里跋涉的疲憊感,她不知道她該如何向對方展示她攜來的這件禮物。如果總是這樣在碰面的時候彼此點點腦袋,只怕玉馬是再無出頭的機會了。 在焦灼之中熬煎的蔡太太,很快就要面對軌道上的第四次相逢。也是情急智生吧,當吳老師又一次與她笑臉相向擦肩而過時,她把手提了提,於是那盒子就碰在了吳老師的身上。 「喲——」 吳老師擔心地站住了。 「對不起,把你碰疼了吧?」 蔡太太說。 「沒關係,沒把你的東西碰壞吧。」 壞沒壞,當然要看看。於是,那禮品終於有了見天日的機會。 「唔,是匹玉馬。」 吳老師說。 「好看不好看?」 「好看。」 「……」 蔡太太接下來打算說,「好看,就送給你」可是這句關鍵的話沒能說出來。因為就在這個時候,吳老師的夫人遠遠地在大門口那兒喊他的夫君了,「老吳啊,快來幫我拿拿菜——」 「唔,抱歉抱歉,你瞧我得走了。」 吳老師對蔡太太說。 吳老師的夫人總是在黃昏之前買菜的,這個時候的菜價最便宜。這樣,吳老師就很便宜地被他的老婆從蔡太太身邊喚走了。 夕陽的餘輝悲傷地籠在蔡太太的後背上,垂著腦袋的蔡太太在頹光的投照下顯得更駝顯得更圓。她仍舊牽著貝貝,茫然地在環行道上漫步,那情形就像一顆失去了動力的航天器,依據著慣性在軌道上做著墜落前最後的運轉。 天是陡然間黑下來的,和人的心情一樣,不知道在哪個瞬間就完成了由晴到陰的變換。蔡太太終於滑落出冷寂的軌道,心情蒼茫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此刻,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同樣沮喪地浸在黑暗中,那就是羅金鳳。羅金鳳在那個石階上坐得太久,以至於她覺得股骨和腰脊骨都已經變成了冰涼的石頭。在這段時間裡,她一再地在心裡問過自己:我正常嗎?我在這裡坐著幹什麼?我還是走吧。然而,她卻仍舊象石頭一樣呆在那兒。她的眼睛牢牢地盯著那幾扇窗戶,她的視覺不可思議地穿透了那些厚實的窗簾,看到了室內紛繁的景象:那是什麼?那是罩著鋼化玻璃的淋浴間,一個粉色的肉柱豎在那兒,無數條滑落的水跡將它扭曲著、變形著,那是一個邪惡而淫蕩的怪物!那是什麼?那是起居室的沙發,沙發上有兩個赤裸的肉體在蠕動,像是洗菜盆裡亂滾亂翻的兩條開了膛的大魚。那又是什麼?那是臥室的軟床,那上面的男女顛簸著顫抖著,還恬不知恥地大呼小叫著!…… 羅金鳳聽得清清楚,那是她的男人在喊。喊叫聲可怕地膨脹著、擴大著,幾乎要撕裂她的耳鼓! 她用雙手拚命地捂緊了耳朵。 等她鬆開手,她發現她的兩個手心汗津津的,血流在頭頂上砰砰砰地衝撞著,胃和腸子全都痛苦地翻騰不休。她急促地喘著氣,整個人都變得虛弱不堪。 她駭然地想,怎麼會這樣?如果再這樣呆下去,她會死的。 這樣想著,心情就變得悲涼起來。悲涼使她漸漸地趨於平靜,在平靜中她忽然想起了女兒丹琴。糟糕,都什麼時候了,竟然忘了去學校接孩子! 丹琴會在學校門口等啊等啊,等得痛哭流涕吧。或許,這孩子會自己走回家。她已經上小學四年級了,走回家也就是十幾分鐘吧——羅金鳳一邊想著,一邊拿出手機往家裡撥電話。 通了,有人接。 「喂,誰呀?」 清亮亮的小嗓門,是丹琴! 「丹琴!你是怎麼回家的?」 羅金鳳驚喜地叫著。 「是爸爸接的呀。」 羅金鳳頓了一下,然後才問道,「爸爸在幹什麼?」 「爸爸在做飯。要不要他來接電話?」 「算了,媽媽馬上就回家。」 打完這個電話,羅金鳳心裡忽然愧疚起來。想起上一回去西花園那套小房子抓奸,就錯怪了丈夫。這一回,想必是又冤枉了他。人在買賣圈子裡混,說不定就得罪了誰,使個壞招,讓那胖女人出來當槍使。 不能隨便就上當啊。 自己讓自己想通了,頓時歸心似箭。拍拍屁股站起身,興沖沖地轉回家。走到樓角的時候,羅金鳳和蔡太太不期而遇。羅金鳳急於歸去,也就未曾留心對面的來人。蔡太太則不同,慢慢悠悠百無聊賴地牽著狗向那空巢尋著歸程,閒人閒心閒眼睛,自然就注意到了羅金鳳。 本來是灰溜溜的,本來是無精打采的,騰地一下子就激靈起來,哈,這不是「奇玉軒」的老闆娘麼?她真的尋到這兒來了!蔡太太心中湧起了一種滿足感,湧起了一種成就感,她本想站下來,和對方好好聊聊的。可惜的是對方已經走過去了。喊她吧,又覺得唐突了一點兒。於是蔡太太就那麼站著,望著對方漸去漸遠的背影,將自己輝煌的戰績回味了又回味。 羅金鳳自然無從得知與她擦肩而過的另一個女人的別樣心情,羅金鳳象奔向節日一樣,奔回了她的家。房門洞開,桔黃色的燈光發送著溫馨,親切的桌椅親切的碗筷親切的丈夫和女兒,一股熟悉的家的氣息撲面而來。 「媽媽回來了!」 丹琴在餐桌前拍著手。 剎那間,羅金鳳幾乎要落淚。 「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丈夫盯著她問。 「沒有,沒什麼。」 羅金鳳哽著,幸福地搖搖頭。 羅金鳳到臥室更衣,丈夫跟了過去。 「你把丹琴接回來的。」 羅金鳳說。 「嗯,」 盧連璧點點頭,「你到哪兒去了?」 有那麼一刻,羅金鳳幾乎要將一切都和盤托出了,但是她終於欲言又止,只是沉默地笑了笑。 其實,羅金鳳本來是很有可能在安雅小區碰到盧連璧和喬果的。拍完照片去吃飯,吃完飯然後開車到安雅小區,這是盧連璧計劃中的事。沒想到,脫下婚紗的喬果居然連喝交杯酒這樣的事情都失去了興趣,下一個程序顯然難以進行了。兩人無滋無味地吃著飯,盧連璧的手機響了。那是丹琴從學校旁邊的公用電話亭打來的,說是別的小朋友都回家了,卻沒有人來學校接她。 盧連璧坐不住了,他為難地向喬果解釋著,要即刻開車去接丹琴。不料喬果竟興沖沖地說,她也要去。喬果在路邊的商店裡買了些好吃的好玩的東西,跟著盧連璧一起去了丹琴的學校。在丹琴的眼裡,這個送給她好多好多禮物的漂亮阿姨很親切很和藹,一路上她們倆玩得挺高興。 總之,一切都很僥倖,一切都很圓滿。在圓滿中,那餐飯全家人都吃得很高興。 盧家的這套房子有三間臥室,他們夫妻和孩子分別擁有各自的天地,互不相擾。丹琴日常的生活習慣很好,她自覺地做完作業,在九點半鍾左右就熄燈睡覺了。盧連璧累了一整天,草草地洗浴之後,也躺在了床上。他似睡非睡地打著盹兒,眼前還若隱若現地浮起白天和喬果一起逛街照相的的情景。女人的影子就像活著一樣,在那裡晃著動著。 忽然間,他覺得那影子有些異樣。喬果的影子窈窕柔韌而頎長,像柳象白楊。可是這個影子卻粗圓敦實而穩固,猶如一根撐持屋頂的石柱。 盧連璧睜開了眼睛。 妻子就站在他的床頭,赤裸的胴體上彷彿還閃爍著水跡。微光裡,那張臉和目光都分外地柔和,柔和得讓人心碎。 盧連璧的身體向床內讓了讓,妻子就緊挨著他躺了下來。 「咱們家,真好。」 是那種從身體最深處發出的聲音,讓人不能不在身體深處感到震顫。 盧連璧伸出胳膊,攬住了妻子。 「咱們孩子,真好。」 妻子把腦袋信賴地放在丈夫的肩窩裡。 盧連璧伸出手,按按她的左乳頭,再按按她的右乳頭,表示對兩個「真好」的同意。 女人的乳頭感激地膨脹起來,於是,盧連璧的下體也做出了膨脹的回應。「要,要——」 妻子喃喃地呻吟著,整個胴體都毫無保留地貼上來。 與其說是「要」毋寧說是給予,那姿態是一種毫無保留的奉獻。 女人的給予是真誠的,含著真誠的愧疚。彷彿只有這種給予,才能對她的錯誤做出補嘗。 女人的這種肉體的語言使盧連璧感動了,他以緊緊的抱擁和愛撫做為回報。那一刻,盧連璧心內同樣含著真誠的愧疚。他想,無論如何,他也應該平等地將激情的能力給予懷裡的這個女人。 不是那種楊柳般的細腰了,環圍在手臂之間的腰臀猶如麥捆一般豐腴而敦厚。不是那種膩如膏脂盈若嫩芹的紅唇了,接合中的兩張唇片菲薄而鬆弛……盧連璧竭力驅趕著那種混亂的對比,盡心盡力地操勞著自己的那份工作。 女人熱烈地湧動起來,一浪一浪地扑打著堤岸。好了,好了,終於翻過岸頂了,那種翻越是熱烈的,但是卻遠遠未及那種如癡如醉的狂亂,遠遠沒有達到那種一洩千里的潰決。 女人笨重而可憐地喘息著,像是犁完了最後一垅田的勤懇的老牛。 「你好嗎?」 女人心滿意足地問。 「好。」 盧連璧平靜地回答。 第十六章:開光 北華寺是位於潢陽城郊的一座名寺,始建於南宋建炎年間,幾百年來雖然歷經戰亂,然而毀毀修修,竟完整地留存了下來。走進那座老舊的寺院,但見一棵棵古柏滄桑著,一座座殿堂久遠著,讓人不由得就覺出自己的矮小,自己的短暫。 眼下這個年代,許多人活得越來越有錢越來越出彩,然而卻越來越不自信了。求籤打卦,燒香拜佛的人也就越來越多。潢陽人都說,北華寺的佛最靈,於是,北華寺的香火也就格外地盛。 來北華寺燒香求佛是戴雲虹的主意,在此之前,喬果和戴雲虹曾經再次求訪那位星雲大師。一見兩個女人來,大師就笑了。戴雲虹說,「大師笑什麼?」 那大師就說,「你們倆慌慌張張又往這兒跑,我已經知道你們要問什麼了。」 戴雲虹說,「大師神明,那就請大師說說看。」 「我識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我點破了,你心裡自然明白,」 那大師用手指朝著戴雲虹點了點說,「你是來問結果的。」 戴雲虹一怔,微紅了臉說,「大師說得不錯。請大師告訴我結果如何?」 那大師不慌不忙地吟出兩句話來,「春蘭秋桂,為佳一時。」 戴雲虹好似明白,又好似不解,乞著臉兒說,「大師能不能說得更明白一點兒?」 那大師卻置若罔聞,不再接話。 戴雲虹只得做罷。 喬果在一邊怯怯地笑了笑,正要張口說話,那大師忽然先開了腔說,「唔,你是要問長久不長久的吧?」 喬果將嘴邊的話嚥下去,然後點點頭。 大師就虛虛玄玄地吟道:「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喬果聽了,已隱約地觸到了那話的意思,但仍心猶不甘地說,「大師能不能指點得再詳細一點兒。」 那大師同樣地裝聾做啞,置若罔聞。 兩個女人只得告辭離去。 離開是離開了,心裡卻窩著無名的懟怨,彷彿被誰做了對不起的事,必得回擊了方能一洩為快。喬果望望戴雲虹那張失意的的臉,忽然狠狠地說道,「雲虹,你還不明白麼?大師其實已經說得很清楚,你和那男人之間,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是嗎?」 戴雲虹一臉可憐無助的神情。 喬果卻不可遏止地向那無助沖決而去,「蘭花是什麼花?桂花是什麼花?都是一時開得香,最後能結出什麼果呀!」 話說出口,連喬果自己都覺得太過刻毒。 戴雲虹的臉脹了一下,隨即悻悻地說,「喬姐,大師指點你的那番話,我也聽出是什麼意思了。」 「哦?——」 「這世上的事情變得快著呢,什麼天長啦地久啦,什麼永遠不變吶,都是做夢吧!」 那語調像水果刀一樣尖刻而銳利。 兩人將這些話說出來,彷彿都有了渲瀉後的快意。 然而,不久之後,歉意就漸漸地升起。它愈來愈濃厚,愈來愈濕暖。 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終於「哧——」 地一聲,彼此會心地笑起來。 「咱倆去北華寺吧?」 戴雲虹的手溫乎乎地拉住了喬果。 「去那兒幹什麼?」 「去拜拜嘛,聽說那兒的菩薩最靈。」 戴雲虹的的神情是認真的。…… 此刻,喬果在那蒲草墊上跪下了。她抬頭望著高踞在蓮花台座上的觀音,那觀音胸有成竹地墩著肥頤,黑洞洞的鼻孔圓張著,彷彿正愜意地將香爐上裊裊升騰的煙霧吸入肺腑。觀音有數不清的手臂和手指,它們猶如劍麻一般撐持著,開張著。在手臂和手指上又有數不清的眼睛,東一個西一個,像是患了風濕痛,隨處粘貼的膏藥。 當初喬果見到千手千眼菩薩,只是覺得有些好笑。什麼都要插一手,什麼都要看在眼裡,未免有些太多事。可是此刻,喬果卻希望菩薩能夠看到她正虔誠地在這裡下跪。喬果是在向期望下跪,期望是一種一廂情願的訴求,要訴要求便不得不卑躬屈膝。 軟墊前是一塊青石板,想必是由於額發過多的觸碰,它像塗了油似的光亮滑潤。彷彿有一種神秘的外力在驅使,喬果不由自主地垂下腦袋,向著那片光滑撞去。咚,咚,咚——心是一個巨大的空洞,那聲音就在空洞中訇然迴響。 天長地久,天長地久……喬果默默地祈願著。 燒香磕頭已畢,喬果離開那塊軟墊站起來,抬頭再看看那觀音,心裡竟有些茫然:方才就是自己在這木泥偶前下跪的麼? 天長地久,和誰天長地久呢?當然,是和丈夫,要和丈夫白頭偕老的。當然,也是和盧連璧——在心靈的最隱秘之處,那種要和盧連璧天長地久的期冀,不是更為深切更為強烈麼! 看清楚了這一點,喬果自嘲地想,這個女人,可真是壞透了。 那塊膩滑的頑石前,此時正跪著戴雲虹。她雙目微合,兩片薄薄的紅唇微微翕動,顯然在念叨著什麼。在菩薩面前,她要許一個什麼願呢?…… 離開了大殿,兩個女人顯然都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放鬆感。戴雲虹打趣地說,「喬姐,你好誠心呀,剛才把腦袋碰得好響哎。」 喬果也不饒人,伸出手指在對方的肋旁搗著,「你沒瞧瞧你的兩片嘴呀,在菩薩面前巴唧巴唧的,說什麼了,老實交待!」 兩個女人嘻嘻哈哈地走著,全然沒有了方才在殿內的那份持重。甬道旁的廂房那邊,有些熱鬧,那是售賣佛物的小店。戴雲虹拉著喬果的手說,「走啊,咱們去瞧瞧。」 進到店內,只看到兩個光頭小和尚,在三個玻璃櫃檯後邊忙著。賣的佛物,也不過是些紙啊香啊經書啊小佛像啊什麼的。戴雲虹擠過去,趴在櫃檯玻璃上,勾著腦袋瞧。喬果靠上來,掃了一眼,便不以為然地說,「走吧,有什麼好看的。」 戴雲虹卻用手指敲點著櫃檯玻璃,對小和尚說道,「把那個拿出來,我看看。」 小和尚拿在手心裡的是一塊翠玉掛件,細細的紅絲繩,盡頭處吊著一個小菩薩。玉料未見得特別晶瑩,做工亦未見得特別精緻,而且玉色偏黃偏棕,有點兒象眼下時髦女孩兒染的頭髮。 喬果脫口說,「喲,怎麼挑這種顏色?沒見過。」 「要的就是跟別的不一樣,」 戴雲虹將那小掛件拿在手心裡掂著,問道,「多少錢?」 小和尚說:「一百五。」 喬果扯扯戴雲虹說:「不要不要,哪兒沒有賣這種東西的?在攤子上,也就是七八塊錢一個罷了。」 小和尚聽了,大不以為然地說:「寺裡的可是不一樣,師父念過經文,開過光,最靈驗」戴雲虹一邊付款,一邊勸著喬果,「真是的,喬姐,你也買一個吧。」 老和尚念過經文開過光——這一說還真把喬果打動了。終於擋不住那「開過光」的誘惑,喬果猶豫再三,還是拿出三百元,買下兩個來。 出了店門,戴雲虹就取笑說,「喬姐,我知道你,不買就不買,要買就買兩個。」 喬果反擊道,「我也知道你,只會買一個。嘻嘻,別看我不知道那人是誰,反正我知道你是要在那一棵樹上吊死的!」 兩個女人說笑著,一邊走,一邊又將買來的東西各自捧在手心裡看。小菩薩似乎也笑著,很慈祥的樣子。喬果用手指去摩挲,眼前就浮現出掛在男人脖子上的情景。那脖子粗大而壯碩,像麻石一般密佈著許多顆粒。然而,撫上去的感覺,卻是既溫潤,又光滑——那是盧連璧。 戴雲虹對喬果說過,世間所有的男人都是蒼蠅。如果這種結論能夠成立的話,那麼天時公司的老總安少甫就是一隻大蒼蠅。 喬果已經習慣了這隻大蒼蠅時常到寫字間來嗡嗡一番。蒼蠅不像蚊子,叮一口就要出血,蒼蠅至多是來爬一爬罷了,爬得人有些癢,有些煩,但是也添了許多熱鬧——為誘人的美麗做著熱鬧的廣告。 這些日子,大蒼蠅來得似乎格外頻繁了一些。 大蒼蠅一進來,就營營嗡嗡地說,「哇,小喬,你今天好美麗哦!」 喬果抬起頭,卻發現安少甫的目光並沒有在她的身上,而是盯著旁邊的戴雲虹。戴雲虹也就是穿著一套奶油色的西裝套裙罷了,只不過上裝的胸口開得很低,艷出了裡邊的一件柔軟的真絲胸衣,胸衣上繡著精美的花,花叢裡隱現著一條深深的乳溝。 戴雲虹應該能感到對方的目光,戴雲虹應該輕俏地和安總說幾句玩笑話的,然而她卻不動聲色地做著案頭的事,那是一種不同尋常的沉穩,一種胸有成竹的沉穩。 喬果只好自己來應付他,「安總,你這是在誇獎戴雲虹吧。」 安少甫說,「都誇獎,都誇獎,你和小戴,是咱們天時公司的兩朵花。天時公司的興旺發達,全靠你們倆了。」 戴雲虹這才略為抬抬頭,用眼睛斜睨了一下安少甫說,「哼,光知道拿話甜人。」 戴雲虹開了腔,安少甫就興沖沖地說,「哎,小戴,你這話可就把你安大哥看扁了。我可是鄭重宣佈過,只要房子賣得好,第一線有功人員由公司出錢去游新馬泰。」 喬果說,「安總說的話,都是網站上賣的鮮花吧?只能看,聞不著香。」 戴雲虹笑著幫腔,「就是。」 「不抬槓了啊,沒時間和你們抬槓。」 安少甫將手中的圖紙嘩嘩地拍響了說,「前天《長河報》把咱們天時苑售房廣告的校樣搞好了,要咱們公司最後看一下好發排。有幾個地方,很不能讓人滿意。我又讓銀象公司的人給重新改了改。這不,明天就得登出來。你們倆看看,誰去跑一趟啊?」 戴雲虹是喬果的助手,按說這種雜事首先應該由她去做。喬果用目光望望戴雲虹,戴雲虹卻低著腦袋繼續做她的文案,似乎沒有聽見安少甫說的話,也沒有感覺到喬果在看她。 喬果略一沉吟,便笑著從安少甫手中接過那紙樣說,「安總,我去吧。」 「好,好,你去一趟最牢靠。」 安少甫說,「直接交給樓市版的編輯,讓他們照這個改過的發。」 喬果答應著,匆匆出了門。 自告奮勇地出來送那份東西,喬果是做了些盤算的。請「扮新娘」攝影店拍的那些婚紗照,應該是明天取。不過,今天下午這個時辰,估計照片也可能取得出來。穿著婚紗拍照的那些令人沉迷的感覺,此時又不可遏止地湧出來,讓喬果心癢難耐,恨不能即刻就看到它們。 站在取相台前,喬果遞上了那張小小的薄薄的條子。服務小姐看了看,什麼也沒說,便轉過身去查找。喬果的心就是在那一刻不規則地激跳了幾下,她看到服務小姐給她抱來了一個寬寬的大大的驚喜!——這是我嗎? 鑲著金邊的木框裡,一位嬌美的新娘雙眸如水,絢麗得如同朝霞一般。輕柔的婚紗是白雲的羽翼麼?裹在溫柔中的鳥兒神采飛揚,似乎要撲著翅翼翩然而起…… 喬果被深深地震憾了,恍惚間,她覺得她已重生。她不敢相信,她還可以如此年輕,如此美麗,如此動人。 大大小小,十二個木框。大大小小,十二個別開生面的驚喜。 守著這一堆美麗,喬果有點兒慌亂不安,有點兒不知所措。它們應該是秘不示人的,應該把它們遮蓋起來! 喬果四下張望,她真怕此刻會有一個熟識的人進來,看到另一個喬果。 「太太,就你一個人來了麼?」 服務小姐熱心地望著她。 「嗯。」 喬果點點頭。 「我去替你叫一輛出租車?」 「好的好的,謝謝。」 那堆美麗終於都放進了出租車。 「到哪兒去?」 司機問。 「安雅小區。」 喬果毫不猶豫地說。 同樣的一個人居然可以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同樣的一個人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居然會有兩個不同的自己。當喬果用鑰匙打開安雅小區九號樓那套房門的時候,剎那間,她覺得一個世界被她關在了身後,她開始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在身後的那個世界裡,她是個惴惴不安心神不定拘謹害羞的女人。可是進入這個世界,她就變成了一個輕鬆的慵懶的淫蕩的(她內心裡承認,她的確淫蕩)女人。 這種狀態,這種感覺,讓喬果覺得有些可怕。然而,唯其可怕,卻別有一番誘人的魅力。 在新冰箱裡取出一筒新放進去的飲料,半躺在新沙發上慢慢地啜吸。鼻粘膜上紛紜著新窗簾、新傢俱、新地毯、新……的氣息,於是,做新人的感覺也就愈益凸顯了出來。喬果甜甜糯糯地站起來,她要給這套新房增添一些新視覺。 起居室是整套房子最大的一間,最大的照片當然要掛在這裡。在電視櫃的上方,在正對著長沙發的那面牆上,披著婚紗的喬果亭亭玉立著,一隻纖手猶如巢中的芻鳥似的溫順地搭在盧連璧的肩膀上。書房裡也掛了一幅,就在那排書櫃對面的牆上,穿著燕尾服的盧連璧和喬果並肩坐著,兩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大,似乎是要在那稀疏而參差的幾排書脊中尋找他們想讀的那本書。過道裡當然也不能少,掛上上兩人站在綠草坪上的那一幅。如此一來,只要在過道裡走,就可以看到他們自己在迎接自己了…… 最費心思的是臥室,四面牆壁都掛上了兩人的照片。做完這些活兒,喬果喘吁吁地躺在了軟床上。一對又一對的喬果和盧連璧,從一個又一個的角度注視著軟床,於是喬果的心裡竟有了一種眾目睽睽之下的暴露感,剌激感。——這樣做愛會格外動情的吧? 手機響起來,是劉仁傑。聲音是那種雄猛的鐵青色,猶如剛剛刮過的連鬢鬍子。 「小喬,你在幹什麼?」 「我正躺在床上呀。」 聲音裡透著好心情。 「這麼早就上床了?小喬,我能想像到你躺在床上的樣子。長頭髮披散在枕頭上了,側過來的嫩臉蛋兒壓在白胳膊肘上,把肉乎乎的紅嘴唇都給壓扁壓斜了。胯骨一隆起來,軟塌下去的腰就更細了。長腿呢,長腿半曲半彎著,那是想往哪兒蹬啊?——」 那聲音有一種魔力,讓喬果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她自己。神了,斜臥在軟床上的身體,還真是這副樣子! 「小喬,我聞到你嘴裡呼出的氣味兒了,你能聞到我的嗎?……」 喬果覺得身體的那個地方動了一下。不,不能讓他這樣再說下去。 「你怎麼有時間給我打電話,你在哪兒呢?」 喬果截住對方,另開了一個話題。 「我還能在哪兒?自己出去散了一會兒步,這兒會剛剛進家門。」 喬果逗他一句,「太太呢,太太怎麼不陪你?」 「她有她的事,她有她的活動方式。我和她是互相尊重,互不相擾的。」 是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但是喬果卻感到那裡面隱著許多的重,隱著許多的濃。 對方顯然也不想循著那話題談下去,即刻將它岔開了。 「你知道,我住的這邊有一個湖,還有一座橋,我喜歡吃過飯以後,到那裡散散步。湖面那個靜啊,湖水那個綠啊,『水紋細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紅滿枝』。橋是那種拱形的小橋,像嫩月。佳人也像月亮呀,『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小喬,我真想捉住你的手腕,又怕捉住你的手腕,它們白得像雪,拿到手裡就融化了……」 喬果靜靜地聽著,她的目光凝在正對著軟床的大照片上。那是在流花湖的拱橋上拍攝的,樸拙的石欄,漣漪微蕩的湖水……喬果想起來了,市長們居住的那片小樓就在流花湖畔,與她去拍照的公園原本就是連通著的。 「小喬,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想你的時候,常常會生出一些幻覺。剛才就是這樣,我朝著那拱橋走著走著,一抬頭,看到你從橋那邊走到拱橋上了。雪白的衣裙,飄飄然悠悠然,就像一隻白色的鳥,在風裡展著一羽翅。唔,真是翩若驚鴻,翩若驚鴻啊!」 喬果沒有掛斷電話的意思,她聽得很投入。在那樣聽著的時候,她看到照片上的盧連璧正吻著她。背景裡有只大鳥正撲著羽翼,從湖面上驚飛而起。 那是一隻雪白的鴻鳥,白得有些觸目驚心…… 那大概是幻覺,盧連璧想,小夏不可能出現在這兒,她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到三號網球場來了。盧連璧眨了眨眼,再仔細看過去,人影卻更加清楚了。是小夏,雖然沒有穿那身雪白的網球裝,手裡卻拿著那柄紅藍相間的網球拍,她是來打球的麼? 輪椅也像是幻覺裡的東西,可是卻分明擺在那兒。輪椅上的人揮揮手,喊了句,「盧大哥——」 是鄧飛河。 「哎,飛河,小夏。」 盧連璧一邊答應著,一邊跑了過去。即便是在跑,他仍有身在幻境的感覺。 他握住了鄧飛河的手,剎那間,他覺得是握著一束風乾的臘物。 「我瘦多了吧?」 對方敏感地說。 「還行。」 盧連璧含混地回答。 「沒別的,就是想再打打球。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對方忽然笑了。那笑象殘了的刀鋒一般,尖刻、淒厲。 「唉,哪裡會?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盧連璧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了對方的脖子上。鄧飛河的頸脖上還吊著那個木猴,凸腦門凹眼窩聳顴骨撮兩腮,望上去骨相畢露,猶如一顆出土的骷髏。 早就預感到那是個不祥之物,果然應驗了。 盧連璧的目光移下來,盯住了那張輪椅。黑漆漆的扶手,陷阱般的椅墊,閃著寒光的輪輻……這景象曾經在幻覺裡出現過,那是在醫院裡第一次聽說鄧飛河患了腿骨癌症時發生的幻覺。 盧連璧合上了眼睛,再睜開的時候,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那雙阿迪達斯網球鞋上。左邊的那只鞋是飽滿的,右邊的那只呢?——那裡沒有右腳了,那裡有的只是右腳的幽靈,它在空褲腿裡晃蕩著,它在空鞋殼裡縮藏著。 盧連璧駭然了,這雙阿迪達斯是他在醫院送給鄧飛河的,送鞋時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鄧飛河的腳,眼前曾經出現了幻覺。此刻的這番景象,竟然和他當時的幻覺是一模一樣的啊! 為什麼這些幻覺都一一成了現實,莫非自己有預知未來的能力麼?盧連璧簡直有點兒畏懼自己了。 「怎麼,盧大哥,我是不是變了很多呀?」 長時間的注視顯然剌激了鄧飛河,他用一種金屬磨擦般嘎啞的嗓音自嘲地說,「由活人變成死人了,絕症嘛。」 盧連璧一時無語,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旁邊的小夏。 「不用瞧她,不用。哈哈,你是不是想問她,我怎麼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從住進醫院的第一天,我就想到了。絕症有什麼稀罕,每個活著的人都帶著絕症——人一生下來,就帶著死!」 鄧飛河笑著,那笑既尖刻又凶狠,儼然一個死亡的使者。 盧連璧不禁悚然。 「飛河,安靜點兒,」 小夏歎口氣,推推輪椅說,「話說多了,容易累。」 「累怕什麼,我還能累多久嘛。」 鄧飛河在輪椅上揚了揚球拍,對小夏說,「你去呀,去接球。」 小夏無奈地向盧連璧苦笑了一下,然後慢慢地向球場的另一邊走去,盧連璧隨後跟了上來。 盧連璧低聲問小夏。「怎麼帶他到這兒來了?」 「他的情況很不好,體力很差,一直在病床上躺著。今天下午,他忽然坐起來,硬要跟我來打球。怎麼辦,只好由著他了。」 盧連璧心裡歎道,或許,這就是迴光返照吧。 「嘿,接好了——」 鄧飛河在場那邊的輪椅上叫著,他瘦得已經脫了形,遠遠地看過去,猶如擺放在輪椅上的一具骨架。 右手將球拍揚在頭頂,左手把網球托在胸前,他竭盡全力地擺出了往昔的那種瀟灑姿態。「啪」小小的圓球虛弱地劃出一個短短的拋物線,像無力躍過龍門的鯉魚一般,跌落在遠離球網的地方。 盧連璧望望準備接球的小夏,小夏不動聲色地站著,彷彿對方根本就未曾發過什麼球。 裝著網球的長筒盒就擺在鄧飛河的椅座邊,他伸手又掏出了一個。仍舊是那副姿勢,仍舊在竭力尋求著昔日的瀟灑。 第二條鯉魚還是沒有躍過龍門;第三條,第四條,第五條…… 盧連璧暗暗地計算著長筒盒裡還剩有幾個球,他在想,該怎麼幫助朋友擺脫眼前的尷尬。就在他沉入冥想之際,耳邊忽然響起小夏驚喜的叫聲,「好!——」 盧連璧抬起頭,他看到那小小的圓球飄飄悠悠地越過場中心的球網,向小夏這邊的場地落去。小夏將手臂平伸,那只球猶如得救了一般,輕輕墜在了網球拍上。隨後,球拍向上一挑,網球又騰身向上,繼而越過了球網。 輪椅上的鄧飛河沒有去接那只回復過來的網球。他尊嚴地穩坐著,猶如一個得勝的將軍。 當小夏走回他的身邊時,他慢慢地笑著說,「小夏,你總說接不住我的發球,這一次,你接住了……」 小夏忽然伏在他的身上,哭出了聲。 兩個男人沒有流淚,只是對望著,目光裡碰出了生離死別的慘烈。 互道再見,互道珍重,小夏推著輪椅和鄧飛河一起離去了。盧連璧慢慢地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單的感覺。那情形,就像一隻羊被孤零零地拋在了荒原上。 盧連璧極想聽到一個聲音——想聽到喬果的聲音。 撥通喬果的手機,盧連璧猶如落水的人看到了帆影一般,急切地嚷著,「你在哪兒?」 「我在安雅小區,在咱們的新房裡!」 是那種興高采烈的聲音,是那種活潑潑的聲音。 彷彿剛剛從死亡的手掌下掙出被捂壓的口鼻,彷彿聽到了生命在呼喚,盧連璧高聲嚷道,「你等著,我這就去!」 盧連璧把三星車開得飛快,夜燈下的街樹和行人從車旁掠過,猶如驚飛的鳥。是的,是驚飛的鳥,盧連璧依稀記得兒時就是這樣在夜色中慌亂地穿過村邊的老墳地。手心裡攥著涼津津的汗,心在胸腔裡怦怦地撞跳,樹跑了鳥飛了,只剩下老墳地伸出手在身後撕扯,不讓走不讓走不讓走——那是死在身後扯他。 桔黃色的光搖曳著生的動感,那個企盼中的窗口出現了,它在夜色裡鮮明而溫馨。盧連璧泊好了車,迫不及待地奔了過去。 有房門的鑰匙,門框邊有門鈴,可是他卻揚起雙手,咚咚地擂響了鐵門。 門打開了,喬果有些吃驚地望著他。 沒有解釋,沒有停頓,盧連璧跨進門就將女人擁在了懷中。他把臉埋在女人後頸脖毛茸茸的髮際裡,貪婪地抽吸著。那情形,就像瀕死的人在拚命吸著氧氣。那是令人融化的清新,那是讓人顫慄的溫暖,旺盛的活力在那溫暖的體息中復甦了,做愛的慾望猶如肥碩的毛蟲一般蠕動起來。 男人躬躬身,女人便雙腳離地,被男人抱了起來。 「你看啊,你看那是什麼?」 女人指著起居室牆上新掛起的大照片。 看見了,看見了,那不是披著婚紗的新人麼? 「你看這一張,你看這張——」 穿過走廊的時候,女人在男人的懷裡念叨著。 看到了,看到了,那不是站在西班牙式小洋樓前的一對新人麼? 「喂,瞧這張,你快瞧瞧呀——」 女人在臥室的軟床上指著對面的牆。 看到了,看到了,那不是在小橋流水上相擁相吻的一對新人麼?新,實在是太美、太誘人,而人生又實在太容易陳舊了。人生不過是一次性使用的方便碗筷,人生不過是還未上身就已經做舊過的水洗布褲子罷了。 人生為新能幾何! 彷彿是在擔心動手慢了,床上的女人也會舊下來似的,男人飛快地動起手,從殼裡剝脫出那個新鮮的嫩物。 那是對新鮮的膜拜,那是對生命的膜拜,男人深深地跪伏著,猶如虔誠的信徒匍匐在聖物前。他顫抖地撫摸著親吻著他的聖物,他的手指緩緩地移動著,像蛇腹依戀著土地。他的舌體來而復往地伸縮著,猶如母親舔舐著嬰兒。 驀然,喬果發現她的雙腿已經被扛在了男人的肩上,隨後便向她的身體注入著快樂,注入著放縱。 是那種快樂的絕望,是那種痛徹心脾的放縱,彷彿此時完了再不會有彼時,彷彿今天完了,便永遠沒有明天。 肉體用它的語言將男人的這種感覺這種心境傳遞給了女人,於是,女人的肉體也喃喃地絮語起來。先是那種舒緩的談話節奏,繼而就談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熱烈。這樣交談了之後,男人顯然倦於那種居高臨下的姿勢了,他用雙手托著女人的腰臀,讓她坐了起來。 喬果騎在男人的腰胯上,扁平的小腹緊緊地貼住了男人堅實的胸脯。男人的臉靠上來,猶如嬰兒似的噙含著她鮮草莓一樣的乳頭。 「啊!——」 喬果唱出了歡樂頌的一個高高的音符。 那音律感染了男人,他即刻跟上,用一個渾厚的胸音做為和聲。 兩個肉體就這樣一起合唱著,它們相互讚美,相互感染,一起向歌唱的華彩段落攀升。 喬果流淚了,她心裡湧滿了快樂,湧滿了感激。在有節律的顛蕩中,喬果伸出手,在床頭櫃上拿起一樣東西,戴在了男人的脖頸上。 「保佑你,保佑咱們……」 喬果撫著它,絮絮地說。 「唔,小菩薩?」 男人看了看,然後皺皺眉,職業性地伸手要拿褲帶上的那柄昆吾刀,「瞧,長得多難看,讓我給它修修面。」 「別。這是從北華寺求來的。老和尚給它念過經開過光,靈得很。」 「哈哈,開光?」 男人忽然興起,猛地將它取下。 「你,你要幹什麼?」 未等喬果做出反應,它已經進入了喬果的身體。它擺擺晃晃,遊走在男根之前,猶如一個精靈。 「啊,啊——」 喬果尖叫著仰倒下去,她發現天花板上的小射燈在亢奮地眨著眼。 「好了,這才是開過光了。」 男人滿意地笑著,將那小菩薩又套在了脖子上。 男人俯下身,那小菩薩就在喬果的鼻子尖前怪異地晃。變幻不定的折光在小菩薩的身上熠熠地閃著,猶如陽光下的冰凌。光,那就是她和他用生命開出的光吧?……喬果恍惚地想。 在那閃爍的光暈裡,喬果看到她變成了一艘雙桅船,她的雙腿就是直立的桅桿,那驍勇而瘋狂的水手正爬在桅尖上,熱烈地含吻著。那是石榴紅色的桅尖,那是滴血的桅尖,一滴兩滴……男人逐個逐個地含咬著。 船下的波浪在衝擊著喬果,桅尖的風在搖蕩著喬果,喬果洶湧澎湃氣勢磅礡地吶喊起來。 男人沒有堵她的嘴。他在頃聽著,在欣賞著。 喬果忽然在一瞬間失去了知覺。 再度清醒的時候,喬果看到身邊的男人正疲憊地望著她笑。 「笑什麼?」 喬果說。 「你真行,你真是造愛大師。」 「你才是,你不知道你有多棒。」 「不,如果不是你,」 盧連璧搖著頭,「我和我太太,就不——」 喬果愣了一下,隨後便感動起來。她認真地思索著說,「也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造愛」這個詞,它真是貼切得很。愛必須由兩個人來一起製造,必須同心協力。「「我可是同心協力了,我的力氣都給用完了,」 男人精疲力盡地說,「你知道那一會我看見什麼了嗎?我看見我死了,就直挺挺地躺在這張大床上。」 喬果緊緊地抱住男人說,「別,別這樣說。其實剛才我也死了,一點兒知覺都沒有。我算知道什麼是死了,樂極了,就是死。」 喬果嘴角掛出一絲笑。那笑,有點兒淒絕。 門鈴忽然叫起來,聽上去有些驚心動魄。 「誰呀?」 盧連璧懶洋洋地坐起來。 「別理它,快關燈。」 「剛才還亮著燈,一喊門,就關燈,倒有鬼了。」 盧連璧一邊說著,一邊穿上了睡衣,用腳在床邊勾拖鞋。 「別,別開門。」 「為什麼不開門?我們就在這兒住,這是我們的家。」 盧連璧說著,踢踢踏踏地往外走。他想,現在只不過是晚上八九點鐘,或許是小區的管理人員來收什麼費吧。 盧連璧慢慢吞吞地打開門。 他看到外面站著太太羅金鳳。 第十七章:賀卡 辦公室的信件通常是每天送兩次,上午的一次大約在十一點鐘,下午的那一次大約在五點鐘。郵局一天兩次將郵件送來,機關的收發室再按科室分檢,也就差不多到了下班的時間。 辦公室裡開始暗下來的時候,小趙拿著科裡的報紙和信件,高跟鞋格登格登地一路響著,走了進來。 「哎,阮科長,春節還早著呢,誰給你寄的賀卡。」 小趙說著,將一個大信封放在了阮偉雄的辦公桌上。鄰桌的小錢湊上來瞥了一眼,好奇地說:「嘿,還真是賀卡呢。」 沒錯,是寄賀卡的那種大信封。白色的道光紙上套印著彩色,左上角是踏枝的喜鵲,右下方是紅鼻子的雪人。瞧瞧落款,只寫了個「內詳」是有點兒神秘。 小趙打趣道,「阮科長,是不是情人寄的呀?」 「情人節也沒到哇,」 小錢把那信封拿在手裡,掂了掂說,「哇,還挺厚的,寄的什麼呀。阮科長,我可是拆開了——」 「拆吧拆吧。」 阮偉雄雖然覺得有些蹊蹺,但也沒有往深處想,反正自己沒有什麼情人,隨他們看好了。 小錢「嗤——」 地將信封撕開口,小趙的手就伸過去往裡面掏。「看,看,還真是照片呢。」 那照片的邊緣有欠規整,一看就知道是胡亂撕的或者是胡亂剪的。乍一看,看不出什麼名堂,一隻眼睛,半個鼻子,只能看出那是屬於一個男人的。小錢小趙兩人碰了碰眼神,知趣地把它們放下了。 無聲無息地,兩人悄然退卻到了各自的辦公桌旁。 阮偉雄意識到有什麼問題,他嘴裡不清不楚地嘟噥了幾句,隨手把大信封扔向了桌角的報紙堆裡。 終於下班了。 小錢和小趙陸續離開了辦公室,房間裡只剩下阮偉雄自己。他鎖上門,然後迫不及待地把那個大信封裡的東西全都抖落出來。 檢測檢測智力,拚一拚七巧板吧。這是一條胳膊,男人的,套著深色的西服。這是半邊屁股,女人的,披蓋的是白色的紗裙?腿和腳,放在下面。這是頭這也是頭這還是頭,都往上面放…… 好了,圖像拼出來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男人西裝革履,喜形於色;女人婚紗罩身,嫵媚嬌柔。男人是陌生的,然而女人——怎麼會是喬果! 阮偉雄死死盯著這張婚紗照,腦袋像是遭了賊偷的口袋,變得空癟癟的再無一物。 那天晚上,阮偉雄拖得很遲很遲才回家。進了門,就聞見廚房裡傳來一股帶著糊辣氣的香味兒,隨後就聽見喬果在廚房裡說,「我也回來晚了,咱們就吃點兒方便面——」 阮偉雄「嗯」了一聲,下意識地要往廚房裡走,想了想,卻站住了。他拿不定主意,是在起居室裡坐,還是徑直回到臥室躺在床上,抑或乾脆就站在這兒。 阮偉雄這樣愣著的時候,喬果從廚房裡走了出來。阮偉雄頓時有些緊張,有些無措,好像與別人照了那種相的是他自己而非喬果。 「你怎麼了,站在這兒幹啥?」 喬果不解地望著丈夫。 阮偉雄想黑著臉兒的,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又怕黑著臉兒,只能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沒什麼呀,沒什麼。」 話說出來,心裡又覺得窩囊,於是腳步踏踏地來到起居室的長沙發前,屁股重重地坐下。長沙發承受不住那墜落下來的高大和魁梧,發出了一串痛苦的呻吟。 喬果進了家門就到廚房打開煤氣灶煮方便麵,此時才回到起居室更衣。她一邊脫著西服裙,一邊隨口問丈夫,「你怎麼也回來晚了?」 「嗯,晚。」 話是含混的,目光習慣地看了一下妻子,即刻卻像中了箭的鳥一般墜落下來。怪了,居然不能再看喬果。怎麼看,喬果都是穿著白婚紗的,沒羞沒恥地偎依著那個穿西裝的男人! 「你好像,特別累?」 喬果說。 「是啊是啊,累了,我想先去躺一會兒。」 阮偉雄找到了台階,便低眉斂目地鑽進了臥室。 喬果並沒有特別留意丈夫的神態,她的心思還陷落在公司的事務裡。她今天回家晚了,她今天很不痛快。 她接到電話,要她到安少甫的總經理室去。她進去的時候,安少甫滿臉帶笑地從大班台後面站起來,親自為她拉了拉軟椅,請她落座。安少甫一笑起來嘴巴就橫向拉開,有些像含了蚊蠅的大青蛙。 「安總,叫我來有什麼事?」 喬果盯著安少甫那件花格尼休閒夾克看。方才有什麼東西在那裡閃了一下,給喬果的視覺帶來了一種奇怪的剌激。 「啊,也沒什麼,就是想和你聊一聊,咱們好久沒聊了。」 「嗯。」 喬果琢磨著安少甫的意思,也琢磨著那件花格尼休閒夾克裡面的精紡套頭衫。 「小喬,你到公司差不多四年了吧?我還記得你剛來時的那個樣子,你就站在門口,細著嗓門,小聲小氣地說,『安總,我能進來嗎?——』」安少甫拿腔拿調地學著,樣子很開心。 喬果抿抿嘴角,算是隨著笑過了。 「那年中秋節,咱們公司全體員工一起到桃花溝吃燒烤。你把眼睛迷住了,我給你吹了吹,哎喲,你的臉騰地就紅起來,比火炭還紅哩!」 安少甫回憶著,那情形有點兒象同窗好友在離校分手前,回憶初進校門的事。 喬果點點頭,認可有這麼回事。 安少甫的笑意驀地收斂起來,「這幾年,你跟著我,拿的薪水不算少吧?拿的紅包不算少吧?我安少甫為人處世有條原則:寧願人負我,我決不負人。」 腔調裡有點兒怨,好像真被什麼人負了似的。 喬果雖然目光定定地望著對方,神志卻似乎在游移。 安少甫緩緩地將大班台上的一份《長河報》揚起來,一字一板地說:「我這個人在別的事情上可以容忍,就是不能容忍在公司業務上掉以輕心。你看看這份廣告是怎麼印的?唉,那天我是怎麼給你交待的,直接交給樓市版的編輯,讓他們接照改過的發排。可是你——」 喬果低下了頭,的確,這件事責任在她。那天下午離開公司,只想著到「扮新娘」取照片了,後來又去了安雅,後來又發生了那樣一連串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等到第二天,喬果再到報社送那份改過的校樣,才知道天時苑的廣告已經付印了。 「小喬,這可不是幾萬塊錢的廣告費呀,它直接關係到咱們天時苑房產的銷售業績! 不是我說你,這一段時間你好像有點兒失魂掉腦兒——你別說,你別說,讓我把話說完。員工上班之外的時間幹什麼去了,我無權過問。可是,在公司上班的時間裡,她的魂兒總應該守在公司吧?還有,還有,要是跟上什麼人到什麼山呀住什麼樓呀,一連幾天回不來,耽誤了公司的工作,你說應該怎麼處理吧?「說這番話的時候,安少甫有些得意,有些快意,還有些醋意。 喬果頓時脹得滿臉通紅。安少甫什麼都清楚,什麼都知道!這些事只可能有一個人,也只會有一個人告訴他,那就是戴雲虹! 喬果的眼眶濕了,她竭力忍著,不讓淚水落下來。 安少甫輕鬆地笑一笑說,「小喬,你心裡明白,這些年我一直都是關心你愛護你的喲。你也算是咱們公司的老員工了,我看,就給你換個部門幹幹吧。到事務部去,讓你苗大姐照顧著你。」 喬果用牙咬著嘴唇,然而眼淚還是很不爭氣地墜落下來。公司的事務部只有一個姓苗的老女人在做著經理,她是安少甫的嫂子。所謂事務部,不過是為了讓這個老女人有個位置才虛設的,喬果到那兒去能幹什麼? 這不是明擺著讓她呆不下去,自己走人嘛! 他們彼此都明白,多年來安少甫其實一直都在打著喬果的主意。此刻,安少甫做出這副輕鬆愉快的樣子,不過是在嘲弄她、奚落她,以表示他對她毫不在意。 「公關部的一攤事兒,請你移交給小戴,明天,你就到事務部報到。」 安少甫心滿意足地撩了一下夾克衫,從大班台後面站起來,算是送客。 這一來喬果終於看清楚了,一直吸引她注意力的原來是掛在安少甫脖子上的那個小菩薩!猩紅的絲帶,絲帶下的那塊玉偏棕、偏黃,顏色有些像眼下時髦女孩漂染過的頭髮。——這不是戴雲虹在北華寺買下的那件與眾不同的佛物麼? 喬果在心裡苦笑,這一層她不是完全沒有想到,只是不願相信罷了。 回到公關部清理東西,把寫字檯的每一個抽屜都狠狠地拉開,「砰砰砰」那聲響彷彿是在向坐在對面的戴雲虹開炮。戴雲虹只管埋頭做事,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 說是清理,卻又沒什麼可清理的,屬於喬果的只是幾瓶護手霜洗面奶潤膚蜜之類的小化妝品,還有幾本工作筆記罷了。喬果翻出來,三下兩下就塞進了手提包。看看屬於自己的那點兒可憐的東西,心裡不免有幾分自哀自憐。靜下心來想想,與其呆在這個公司受老闆的氣,還不如索性炒了老闆的魷魚,反正家裡還有些老底兒,還有老公的工資撐著,找到新工作之前絕不至於餓死吧? 主意拿定了,口氣忽然變得硬起來。 「喂喂,戴經理,來驗收吧,」 喬果用腳踢著寫字檯,「這桌子,還有這桌子裡的東西,統統都移交給你嘍。」 戴雲虹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說,「喬姐,你聽我說——」 「還說什麼?不必了吧,」 喬果冷冷地一笑,「我剛才看清楚安少甫脖子上吊的那個東西了,它跟你的頭髮一樣,是棕黃色的。」 「喬姐,請你相信,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他發過誓,他絕不告訴別人……」 「好啦好啦,告訴不告訴別人,對於我來說,都無所謂了。你在這兒好好幹吧,你的前程遠著呢。我相信,你不但有??????摩托車開,你還會開上帕薩特!」 喬果願意相信,小戴不是在有意算計她。可是,那結果還不是一樣嘛。想想多年來做為兩個女人的那份交情,喬果就覺得有些寒心。唉,人情薄如紙,還是此刻做個了斷吧! 喬果走出寫字樓的時候,下意識地將手袋抱在了懷中。她和屬於她的一切,都在這裡了。從今往後,她和身後的這座寫字樓這家公司將毫無干係。即使是辭職這件事,她也不屑再對安少甫當面說。明天打個電話,就算拜拜了! 這樣悲壯地想著,喬果就被自己壯士斷腕般的骨氣感動了。然而意氣在胸,心緒難平,畢竟無從發洩。看看天色尚早,喬果給母親掛通電話,說是今晚有事,請她代為從學校接回兒子寧寧,然後叫了出租車,直奔大富貴量販。 大富貴量販是本市規模最大的倉儲式商場,喬果在入口處存了包,然後推起一輛購物車,匆匆地往裡走。走進量販就像走進了森林,兩旁的貨櫃高高地矗立著,層層迭迭琳琳琅琅,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貨物。僅只是瀏覽那種豐富就已經賞心悅目了,如果再將那豐富放入自己的手推車裡,滿足的感覺就會愈加妙不可言。 喬果一路走,一路在兩旁的大樹上採摘果實。五香果仁,山楂卷、多味兒梅、醬芒果、焦蠶豆、麻烘糕、酥糖、威化餅乾、夾心巧克力……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轉下來,竟然收穫了滿滿一推車。鼓鼓的錢包裡沒有什麼大面值的鈔票,一掏再掏,居然掏空了,不得不將購物車中的小包包又拿下幾件方才過關。一陣瘋狂的購物,雖然花光了錢,卻覺得格外輕鬆和暢意。那情形,頗似內急的人終於拉完了屎。單純的出恭是只出不進的,購物卻是有進有出,就像莊稼人不但拉屎而且拉在了自家地裡,既得了卸載的輕鬆,又有了收穫的滿足,於是就生出了雙倍的愉快。 瘋狂購物的快感並沒有維持太久,等喬果回到家,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包一放下,煩惱便重新在心頭浮了上來。一腔委曲,欲要給丈夫訴訴,細想想,卻又訴不得,只能隱忍著。 因為懷著心事,喬果就顯得心不在焉。換上了居家的衣服,然後去開洗衣機,怔忡地站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灶上還煮著方便麵,於是慌慌張張地跑過去看。還好,只是干在鍋底上,幸而沒有煮糊。順手往鍋裡衝進一些開水,然後懊喪地喊,「吃飯了,吃飯了啊——」 卻沒有聽到阮偉雄應聲。 喬果端起鍋拿著筷子,向飯桌那邊運了一趟。然後又回來拿碗,拿饅頭。然後再回來拿勺子拿小菜……每拿一趟,就喊一聲「吃飯」東西拿得繁瑣,聲音喊得也很繁瑣了。 終於在餐桌前坐下,又喊一聲「吃飯——」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阮偉雄出來了。 阮偉雄本來打算就那麼一直躺著,不出來吃飯的。對方一聲接一聲的喊叫,將暴躁和憤怒一點一點地提升起來,於是他就像一個被逼出場的角鬥士,惡狠狠地提著短劍露面了。 探著腦袋,向亮晶晶的不銹鋼鍋裡看一眼,即刻皺著眉說,「什麼麵條?煮成一鍋糊塗湯了!」 喬果說,「反正能吃,爛了好消化。」 阮偉雄陰沉著臉接過喬果盛出來的那碗麵糊塗湯,然後向餐桌上望望說,「怎麼沒有我的筷子呀?」 喬果回了一句,「自己不會去拿。」 砰!阮偉雄氣勢洶洶地把碗墩在餐桌上。碗破了,湯湯水水地漫流開來。啪!響亮的耳光打過去,然後起身就走,只把喬果晾在了那兒。 乍聽到響聲的時候,喬果還有些茫然,不知道那是一個大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臉上。等到阮偉雄的背影消失在臥室的門口,喬果才明白,是丈夫揍了她。 他竟敢打,打,打! 在喬果與阮偉雄恩恩愛愛的生活中,從未有過吵罵的記錄,更不用說動手了。疼痛和麻木猶如佈告似的貼在半邊臉上,向喬果宣示著一種奇恥大辱。 好你個阮偉雄,你打你的喬喬了!——你的那些耳鬢廝磨的情話呢?你的那些噓寒問暖的體貼呢?你的那些擁吻做愛的柔情蜜意呢?你的那些海枯石爛的盟誓呢?…… 彷彿整個世界都背信棄義地拋棄了她,喬果委屈地哭起來。 然而在意識的深處,直覺在冷冷地告訴她,丈夫為什麼會向她揚起了懲處之手。她這是自取其辱,罪有應得。因此,那哭聲顯得底氣不足,漸至退化成嚶嚶的啜泣。與其說是抗議,毋寧說是示弱,猶如寒鳥在簷下哀鳴,希冀著溫曖的撫慰。 臥室那邊卻沉默著,那沉默猶如鐵石,愈來愈顯其冷,愈來愈顯其重。在那沉甸甸的寒意的擠壓下,喬果漸漸覺得透不過氣來。啜泣在不知不覺中悄然中止,接踵而來的是失望,尷尬和恐慌。 猶如沒頂的人迫不及待地要浮出水面一樣,喬果起身從家裡走了出去。 深秋的空氣清冷而澄澈,抬頭望,天空幽深而寥遠,讓人的心裡生出一種蒼涼的茫然。 人世間卻是熱鬧的,夜市正紅火著麻辣燙的油煙、滾沸的笑語、瀰散的酒精分子和可疑的潲水味兒。不可勝數的小吃攤兒就在喬果家門口的這條小街上珠鑲玉嵌,喬果一路走過去,恍惚中只覺得它們切近而又熟悉,陌生而又遙遠。 一個微微的趔趄,喬果苦笑了。一側的手臂仍在下意識中保持著彎攏的姿態,肩與胯也有些偏斜。曾經有過許多這樣的日子,喬果攏著丈夫的手臂偎倚著丈夫一側的身體,徜徉在這條小街上。那是蓮花蒸餃店,那是個透明的玻璃魚缸。食客們猶如熱帶魚一般在燈光下做著輝煌的游轉。內壁的半邊牆嵌著鏡面,因而侷促的店面在反照中顯得寬敞而深遠。喬果凝望著右側角落的那個位置,她喜歡和阮偉雄坐在那兒,一邊吃著蓮花狀的蒸餃,一邊在鏡中欣賞著她和他並蒂蓮般的面影。老趙家涼皮,油膩的白木桌小狗般的四方凳,喬果愛吃阮偉雄不吃,卻小狗一樣地陪著她。「好再來」熱乾麵,「香不夠」過橋米線,老孫家泡饃,靚妹鴨血豆腐湯…… 就因為喬果說過一句話:她想把所有的小吃嘗個遍。阮偉雄便陪著她,挨著那些店攤,一家一家地吃過去,竟足足吃了半年…… 此時喬果才懂得,在這些小吃攤檔吃過些什麼並無意義,意義只在於她和阮偉雄曾經在那裡坐過和吃過。此刻,這些小吃攤檔彷彿是在街旁列隊相送,讓喬果的心裡生出從此相別,一去再不復返的傷感。 它們的身影、它們的氣息終於漸行漸遠,隨風而逝,喬果的心裡竟隱隱地痛楚起來。 走上光華大道了,這是一條寬闊的林蔭道,兩旁長滿了高大的懸鈴木。每當盛夏季節,懸鈴木茂密的枝條上就生出無數闊大的手掌,慇勤地為人們遮蔽著烈日。此時街燈冷酷地照著那些赤裸的樹枝,殘留的懸鈴球果在寒風裡朝不保夕地搖曳著,似乎隨時都會墜落下來,去殉樹下那些枯乾的黃葉。 喬果迎著寒風默默地走著,腳下踩著那些颯颯的枯葉,衣領裡灌滿了凋零的悲涼。是感情的秋天到了麼?走過這寒秋,會不會走進雪飄冰封的嚴冬?…… 曾經有過許多這樣的日子,喬果與阮偉雄在這條林蔭道上漫步。很晚很晚了,他們還會在長街上悠閒地徜徉。有時候,他們什麼都說;有時候卻沉默著,只是彼此在身邊傍著走。彼此傍著的感覺真好,只要那樣走著,就很好,很好。 從光華大道的北端向右拐,就上了潢陽橋。河堤上的垂柳在風中彎著腰,細長的柳枝向著河水搖臂招手。河水並不回頭,它逕自走著,它黯淡地無可挽回地走著。 橋欄上,一對年輕的情侶旁若無人地吻著,把他們的愛凝固成一座雕像。有那麼一瞬間,喬果覺得那是她和阮偉雄。當年在這橋欄邊,喬果也曾和阮偉雄這樣吻過。兩人在被對方狂熱地抱住的同時,彼此的唇和舌也狂熱地相觸了。喬果週身顫慄,在澹熱的眩暈中接收和發送了數不清的愛誓。那究竟是些什麼話,喬果此刻已經難以憶起。它們就像藏隱在牙齦內的斷齒根,雖然久已不用,但卻永存永在。 在喬果感慨的注視中,那對凝固的情侶動了起來。是那種緩慢的蠕動,你擁著我,我擁著你,猶如連體的嬰兒。他們終於從視線中消失了,他們走了,他們有自己的去處。可是,喬果該到哪裡去呢? 喬果茫然地走上橋,倚在了剛才那對年輕人擁吻時的橋欄邊。過橋的汽車亮著大燈開過來,藉著燈光,喬果低頭看了看??機和手機。沒錯,它們都不在振動的設置上。一直沒有振鈴的聲響,也就是說,沒有什麼人和她聯繫過。 透徹肌骨的失望將喬果一下子凍硬了,這種時刻她才洞悉了自己:她原本是期待著丈夫會呼喚她回家的呀! 那扇鐵門決然地鎖著,是她自己在身後鎖上的,雖然她有鑰匙,但是她卻無顏再回去將它打開。 望著橋下黑漆漆的流水,喬果真想一頭栽下去。 再轉過身的時候,她忽然想到了安雅小區。她把手探進手袋裡,觸到了那串堅硬的金屬物。開安全門的那把鑰匙是圓柱形的,雖然稱不上是支柱,但是卻給她帶來了慰藉和安全感。 盧連璧在電話裡聽到是喬果的聲音,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表,已經是深夜十點半鍾了。打電話的人和打電話的時間,都讓他有些緊張。 「嘟嘟,知道我在哪兒嗎?」 聽得出來,喬果的聲音很有點兒興奮。 「嗯。」 盧連璧含混地應著,他想盡力讓自己的神情看上去正常一些。他用的是床頭櫃上的電話,女兒丹琴已經睡了,妻子羅金鳳就在床那邊躺著。 「我在安雅呢!」 「是嘛。」 「你今天晚上能不能來?」 盧連璧用眼睛的餘光瞥了一下妻子,妻子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甚而翻了個身,用脊背和後腦勺對住了他。盧連璧不敢大意,他知道妻子的心計。 只是片刻的停頓,那邊好像就已經耐不住了,「我想見你。」 「改日吧。」 盧連璧回答。 說完,就把聽筒緊緊地壓在耳朵上,身體也盡量地向外探出去。他擔心喬果會在那邊叫起來。 「知道你不能。」 對方的聲音反而更低了,也更顯得溫柔。 真是善解人意的女人。盧連璧慶幸地想,甚而有些感動。 「可是,我真想——」 因微弱而格外地透著渴望。 「唔。」 「那就,晚安?」 「晚安。」 盧連璧輕輕放下電話,慢慢地把身子在床上放平。心情卻起伏著,想像著喬果在那套新房裡獨眠的樣子。 羅金鳳就是在那一刻驀地將身子翻轉了過來,雖然響聲不大,卻有些驚心動魄。 「是她打來的吧。」 「誰呀?」 「那個喬果。」 「睡吧,別胡思亂想。」 羅金鳳果真不再說話。對待盧連璧,她不逼,不審,只是在該點到的時候點到,該提醒的時候提醒。那情形就像異邦的外交部,時不時地會給對方發個什麼照會。 羅金鳳不再胡思亂想,羅金鳳也不再胡來。她早已方方面面地估計了局勢,上上下下地掂量了後果。誰說蒙在鼓裡不是一種快樂呢?誰說無知無覺不是一種福氣呢?她甚至有點兒恨那個給她打電話來的匿名女人,如果不是那女人的電話引導她去了安雅小區,那麼現在她應該活得無憂無慮安安穩穩。 羅金鳳回憶起來,那天晚上的情形就是有點兒怪。平時用得好好的煤氣灶,忽然就打不著火。換了火柴去點,火苗「忽」地竄起來,卻是半邊有半邊無,真是出了鬼。電話鈴聲就是在那個時候響起來的,聲音與往常似乎也不大一樣,尖叫一陣,鳴咽一陣,好像在發神經病。拿起電話,裡邊傳出個女人的聲音,說蒼老吧卻又透著年輕,說陌生吧卻又似乎熟悉。 「喂,蔡太太嗎?」 「你哪一位?」 對方避開問話,逕直說道,「你丈夫不在家吧。」 羅金鳳遲疑著,想揣測對方的意思。對方卻單刀直入地說,「想不想找到你丈夫,想不想知道他在幹什麼?」 羅金鳳腦袋「轟」地響了,她脫口說道:「你,你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你到安雅小區九號樓三單元一號來吧,現在就來。」 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羅金鳳很快就趕到了安雅小區,那地方對於她已經是輕車熟路了。毫無防備的丈夫開了門,於是羅金鳳就親眼看到了牆上掛著的婚紗照和照片上的一男一女。羅金鳳哭了,她砸了一通,撕了一通,但也僅此而已。她看到了真切的威脅,那威脅就像只剩下一個螺絲連接的吊扇一般懸在她的腦袋頂上。不能再弄出太大的動靜,不能讓危險掉下來砸了自己的頭。現成的房子,現成的女人,一切都是現成的。只要將丈夫一推,牆上的婚紗照就太容易成為生活中的現實了! 垂頭喪氣的盧連璧本來做了準備,打算承受可怕的家庭風暴和各種各樣的懲罰。然而,他每天面對的只是一雙哀怨的紅腫的眼睛和更周到更慇勤的照料。 羅金鳳雖然不是運籌幃幄的將軍,但卻有意無意地循著一條將軍的謀略:哀兵必勝。 今夜他們夫妻雖然同床共枕,女人卻感覺到了丈夫的心並不在這裡。女人向丈夫這邊偏過身子,豐腴的大腿壓上來了,肉乎乎的白腳勾過來了。她要把男人的心勾回來,她要把男人的魂兒勾回來。 盧連璧沒有退避,沒有躲閃,他能體會到女人的良苦用心,他不忍心把身邊的女人推開。於是,盧連璧也將他的身體迎合了過去。你撫著我,我撫著你,他們彼此在用手說話。女人的手在說,我不能沒有你,不能沒有你,你可不能離開我!男人的手在說,不會的,不會的,你看我不是在這兒嘛。女人的手顫抖著,畏畏縮縮移下來,膽怯地握住了男人的那件東西。 盧連璧的手落在了妻子的手背上,他感覺到妻子手背上的皮膚有些粗,有些糙。盧連璧歎了口氣,然後便和妻子溫存起來。 當盧連璧在床上和妻子雲雨的時候,喬果在九號樓那套居室的大床上一個人靜靜地躺著看書。床頭燈很明亮,然而書卻在喬果的眼前模糊著,許久許久也沒有看進去一行字。今晚盧連璧不能來陪她,固然讓人失望,但也是預料之中的事。真正令喬果掛心的,還是眼下的處境。丈夫凶狠的一掌,無疑是家庭大戰的序幕。往下如何發展、成何結局,尚不得而知,但是目前喬果不會回去,則是確定無疑的。所幸身邊的手袋裡有一張信用卡,上面還有一兩千塊錢,短時期內吃飯應該當不成問題,但是炒公司魷魚的事看來只好緩行了。有個發薪的地方以生存下去,已成了眼下一切行動的必不可少的前提。 細想想,昨天自己還是衣食無憂、有家有口的主婦,一夜之間竟淪為無處棲身的可憐蟲,喬果心裡不禁有些淒然。 手機在枕邊振鈴的時候,喬果直愣愣地看著,似乎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過了一會兒,喬果才怔過來。 是丈夫,是丈夫打來的!只要他說一聲,回來吧,喬喬。喬喬馬上就回家!——「喂,小喬嗎?」 是劉仁傑。 「是我,你怎麼這時候打電話來。」 喬果的身體鬆弛下來,她軟軟地靠在床頭上,聽那男人說話。 「剛才我覺得心裡很空,很不踏實。我想跟人說話,我想,你大概也很想跟人說話。是不是呀——」 聲音像他的目光一樣深邃,有晶瑩的真誠在其中閃爍。 「是。」 喬果頗為感動。 「我想,心裡發空,覺得不踏實,是因為孤獨吧。人不敢往深處想,一想就發現,人在世上走一趟,其實都是獨來獨去的。即使你有朋友,即使你有家有孩子,也是同樣的。誰也沒有陪你來,誰也不會陪你去。」 「嗯。」 喬果閉著眼睛應答。 彷彿受到心理暗示一般,喬果聽著他的聲音,眼前就恍惚著幢幢的人影。那些人影都是單獨地晃來晃去。即使有偶而的迭合,也會再晃動著分開。 「小喬,你沒有送過你最至親的人吧,你的父親,你的母親。」 「沒有,他們都還活著。」 「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是送過的。我為他們洗擦身子,然後為他們送葬。脫去他們的衣服,看著那赤條條的胴體,我會想起我的女兒來到世上的情景。她也是這麼光溜溜的,躺在嬰兒室的保暖箱裡。那句話說得真對呀,『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世間的每個人都是這樣來,又都是這樣走的。」 喬果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睡衣,那睡衣毫不相干地分離在身體的外面。是的,毫,不,相,干!正如此刻搭在椅背上的那條褲子毫不相干於那把木椅,掉在羊毛毯上的那只長筒襪毫不相干於那條羊毛毯一樣。 「好了,喬喬,看透了這一點,你就會用平常心來對待孤獨了。別人的熱鬧和親近,不過是一時穿上的衣服。而自己陪著自己,才是最真實,最長久的。」 聽到這裡,喬果忽然生出一個感覺:劉仁傑講出來的這番話,其實是講給他自己聽的。對方不過是在自言自語,自我安慰罷了。 「我明白了,讓我自己陪著自己吧。」 喬果自嘲地說。 「好了,能給你說這些,我很高興。」 對方的聲音是欣慰的,有一種內急的人終於得到釋放之後的愉快。 「晚安。」 喬果說。 「晚安。」 熄了燈,閉上眼。喬果在黑暗中越發清醒地意識到她是一個人赤條條地躺在這裡。 是的,是一個人——即使盧連璧躺在身邊,即使阮偉雄躺在身邊,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第十八章:用肉體發著一個同心誓 「苗經理,我來報到了。」 喬果的神態和語調都是熱情而愉快的,彷彿她是一個興沖沖地踏進大學校門的新生。 「來了?來吧。」 寫字檯後面的那個老徐娘連屁股也沒有抬一抬,只把迭折的雙下巴略微揚起來,就算打了招呼。 從那屁股和下巴上,喬果感覺到了冷遇,感覺到了架子。喬果竭力抑制住湧上來的不悅,仍舊笑著說,「那是,給我的桌子吧?」 「是哩。」 揚起來的雙下巴又落了下去。 喬果提著自己的東西,向屋角走。這不是寫字檯,這只是一張舊電腦桌。公司的部門經理都配了電腦,然而電腦對於苗經理來說,卻太艱深了一些,所以早就撤掉了,如今擺放在電腦桌上的是一盆很淺顯的仙人球。 知道喬果要來,苗淑貞本可以自己動手把那盆仙人球挪開的,她沒有動手,她就是要拿一拿架子,就是要在喬果面前顯示一下她的身份。喬果是安少甫寵過的女人,是那個沒良心的兄弟寵過的女人,不給她一點顏色看看還行嘛。 沒有苗淑貞這個嫂子,安少甫能有今天?爹媽死得早,從小學到中學,吃的住的用的花的還不都是哥哥嫂子的錢?如今用不著哥哥嫂子了,如今發財了,讓嫂子到手下當個空頭經理每個月發那麼點兒份子錢,還得看他的臉子,這天底下還有良心麼? 苗淑貞拿定主意不和喬果說話或者少說話,這樣才能有威嚴才能有架子。她端坐在寫字檯後面,斜眼看著喬果把那張電腦桌收拾乾淨,然後歸整那些雜物。電腦桌的抽屜淺得像個火柴盒,三下兩下就塞滿了。喬果拿著那些書呀本子呀冊子呀,站在那裡發愣。 「小喬,把這個書架拿過去,放我這兒沒用。」 苗淑貞脫口說。 看看,看看,說不說話,說不說話,還是張口了。苗淑貞太想和人說話了,公司裡沒什麼人和她談得來,她成天一個人坐在這個寫字間裡,連個打進來的電話也沒有,真是悶死人了。好不容易有個人來和她做做伴兒,她能憋得住嘛。 喬果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苗經理,你自己用吧。」 「拿走吧,拿走。」 苗淑貞伸了伸胳膊,身子也站了起來。幹慣活兒的人,手就是愛癢癢。 「哎,苗經理,我自己來,自己來。」 喬果趕忙過來,清理那書架。 書架擺好了,雜物歸整好了,然後擦桌子、擦茶几、擦沙發扶手、擦桌台,然後刷痰盂,然後拖地板……喬果幹活的時候,苗淑貞就坐在那兒。房間裡熱鬧了,房間裡整齊乾淨了,苗淑貞覺得眼前很順溜,覺得心裡很舒坦。 喬果泡好了一杯營養麥片,熱氣騰騰地端上來。 「苗經理,喝點吧。」 「哎,客氣客氣,我不喝這東西,我有糖尿病。」 「知道你有糖尿病,你看,這麥片是專門給糖尿病人喝的。」 喬果掂過來袋子,讓苗淑貞看。 糖尿病營養麥片,加鈣無糖,即沖即飲。主料,小麥、大米、玉米、麥芽精……呀,還真是給自己準備的,難得人家有這個心,苗淑貞有點兒感動了,「你看看,你看看,吃啥不能吃啊,還讓你費這個事。」 喬果說,「到量販轉著買東西,順便帶給你的。」 「好,謝謝了,那我就留著。」 呷上一口麥片,嘖嘖地說,「好喝好喝。」 喬果說,「不是喝味道,是喝營養。裡邊加鈣了,中老年人愛腰腿疼,其實是缺鈣的事。」 苗淑貞驚奇地說,「喲,真是的,我說老是腰疼腿疼的。」 喬果就給她聊起鈣這東西在人體裡是起什麼作用的。苗淑貞其實是個愛饒舌的好心腸的女人,一個人在事務部寂寞得久了,難得有喬果這麼一個聊伴兒,一聊就聊得魚兒水兒一般融洽。 苗淑貞說,「小喬,咱們事務部得操心組織公司員工活動活動,你看弄個啥項目?」 喬果捧她說,「上回事務部讓大家到『火盆景』吃鴛鴦鍋,完了去卡拉??,不是挺好嘛。」 「別說了別說了,都嚷嚷沒意思。」 苗淑貞搖搖頭,「就是有意思,也不能再去了吧。 喬果想了想,說道:「去沙崗駝鳥園玩玩怎麼樣?那兒原來是個養殖場,大得很。聽說新開了遊覽項目,能喂駝鳥吃東西,能追著駝鳥玩,還能坐著駝鳥當馬騎。不想跟駝鳥玩了,裡邊還有滑砂場,那感覺跟滑雪一樣,比滑雪可安全多了。」 苗淑貞笑著說,「你這一『多了』,我可就開心多了。那地方這麼好,我看就是那兒了。駝鳥園你去玩兒過吧,玩兒累了,有地方吃飯嗎?」 喬果說,「去倒是沒去過,是聽一個朋友說的。她說,那地方有特色駝鳥餐,人家備了燒烤架和火炭,想吃什麼,自己動手做就是了。」 「哎喲,這可太有意思了!」 苗淑貞把雙手一拍說,「小喬啊,你是不是先去看看。門票多少錢,遊樂項目多少錢,吃燒烤多少錢,咱心裡有個譜,先造個計劃出來。」 喬果說,「苗經理,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你就不用操心了。」 事務部經理不過是個閒差,事務部從來沒搞過像樣的活動,苗淑貞想不出來做什麼,不管是做什麼苗淑貞也張羅不開。添了喬果這麼一個人,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苗淑貞拍拍喬果的肩膀,感慨地說:「唉,小喬啊,安少甫把你從公關部踢出來,還不是因為小戴和他搞上了嘛。不公平,不公平!公司上上下下,誰不知道你是個功臣吶?沒有你和市裡頭頭兒的關係,安少甫的天時苑能弄得成?現在弄成了,功臣用不著了,看看,卸磨殺驢了!你才知道吧,安少甫就是這號人,對他哥對他嫂子都這樣,對別人還能好得了!」 聽了這番話,喬果的臉騰地紅起來。「和市裡頭頭兒的關係」——這說的還不是劉仁傑麼?有沒有關係,喬果自己最清楚。可是,誰知道背後人們是怎麼傳的!替公司賣力,自己倒把黑鍋背上了。 「別聽人瞎說,我有什麼能耐嘛,我和市裡的頭頭能有什麼關係嘛。還不是跑得多跑得勤,該意思的都意思到了,才弄成了那些事。」 苗淑貞誠心地誠意地說,「小喬你別給我謙虛,你今天和我談這麼一會兒,我就知道你的能耐了。咱們事務部,往後就全靠你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喬果忽然想起來,應該回趟家。阮偉雄正在機關上班,這個時候回去拿東西正好。於是喬果就說,要是沒什麼事兒,她想去駝鳥園看看,今天就把這件事情落實了。苗淑貞連聲說好,又誇讚喬果辦事就是效率高。 家還是那個家,門還是那扇門,僅僅出走一個晚上,喬果就覺得它們都變得有些陌生了。在門前的擦泥墊上怔忡地站立良久,才掏出鑰匙來。手竟然有些抖,好像自己成了小偷,正在膽怯地偷開別人家的房門。外面的安全門應聲而開,第二重木門卻紋絲不動,心裡一急,用勁扭了幾下,似乎要將鑰匙扭斷。這才想起木門的鑰匙是另配的,插到底之後,要再拔出來一點,才能打開門。 木門的合頁「呀——」 地驚奇了一聲,喬果已經面對著她無數次出入過的那個家了。起居室的花草、廚房的油煙、臥室的體息、衛生間的淡騷味兒擁擠在一起,爭先恐後地來迎接她,喬果心裡一酸,幾乎要落淚。 喬果軟軟地靠坐在沙發上。起居室很亂,窗簾只拉開了一半,地板上甩著一隻拖鞋,茶几上的果盤旁放著皺巴巴的襪子,換下來的睡衣搭在沙發背上……這一切都留著男主人倉促離開的痕跡。喬果在的時候,每天早晨都是把家收拾整潔之後才走的——唉,到底是男人。 歎口氣,喬果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動手打掃起房間來。撿好了拖鞋襪子睡衣,擺整齊茶几上的煙灰缸果盤,再去收拾音響和電視機,接下來是擦桌子拖地板。 忽然想到要澆花。花並不名貴,除了一大棵龜背竹,就是幾小盆不起眼的雜花。喬果提著噴壺,澆到那棵玻璃海棠時,不經意地碰了一下,幾個玻璃般的葉片和花瓣就像碎了似的掉落下來。喬果輕輕地拈起一片,望著那種晶瑩和脆弱,呆呆地想:在以後沒有自己的日子裡,男人未必會記得澆水,花會不會死呢? 這樣想著,不覺黯然神傷。 收拾好了起居室,又來到廚房。洗碗池裡雜亂地泡著盤碟碗筷,想必是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的,都一起堆在了這兒。微波爐旁邊的加熱盤裡,放著殘剩的一塊饅頭,豁豁牙牙的,還留著齒痕。喬果端起來,彷彿看到了男人啃咬時的那副樣子,心頭頓時襲來一陣酸楚。 偉雄,偉雄……喬果默默地念著,竟浮起一種生離死別般的哀痛。 如果在這個時候阮偉雄來到她的身旁,喬果一定會軟弱地抱住他大哭一場。她會把一切都向他坦白了,請求他的寬恕。 嘩嘩啦啦地開著水管沖碗,忽然聽到鑰匙開門的響動。是偉雄回來了?心怦怦地撞跳著,顫著聲兒,怯怯地喚一句,「偉雄——」 沒有人回答。 擰緊了水管,關門聲清晰地傳過來,光光啷啷的,是安全門。喬果連忙跑過去,砰,是關木門的聲音,隨之接起嚓嚓的腳步聲——是對門的鄰居。 喬果的心跳得厲害,身子軟軟的,有些虛弱。搬了把椅子坐著,才堅持著將那些碗碟洗了出來。 然後去收拾臥室。 床上的被子沒有整理,就那麼鼓鼓地捲著,彷彿裡邊還藏著個蒙頭大睡的人。拉展了被子和床單,鋪好床罩,這才直起了腰。側面的餘光裡,看到旁邊梳妝台的鏡子中映著的那個女人,神情灰沉沉的,猶如下雨之前憂鬱的雲。 舒口氣,在梳妝台前坐下,對著鏡子理了幾下頭髮,然後想著要補一點口紅,給人添幾分神采。低下頭,去拉那小抽屜,忽然看到那管常用的口紅就像一個驚歎號似的豎在梳妝台上,下面壓著一個大大的厚信封。 什麼東西? 把信封打開,於是,那個七巧板拼圖遊戲就出現在喬果的面前。這是盧連璧的頭,那是喬果的胳膊,這一片是領帶,那一片是婚紗……猶如遭遇了強光的突襲,喬果倏地閉上了眼睛。 他是從哪兒搞來的?他都知道些什麼?他想知道些什麼?——毫無疑問,這東西是他特意擺在這裡的。他知道她會回來,他知道她會在這裡看到它。他要她回答嗎?他要她坦白嗎?坦白了會怎麼樣?坦白了還有什麼意思嗎?…… 喬果睜開了眼睛,她盯著那個信封,盯著那些殘片。它們也冷冷地望著她,猶如坐在一起會審的法官和陪審員。喬果用牙咬住了嘴唇,一股對抗的情緒執拗地在心底升起。她將手肘一攬,那些執法者就全都被她收拾掉了。 站起身,喬果毅然決然地拉開了衣櫃。屬於她的那些衣服整齊地吊掛在衣架上,猶如一排待命的士兵。走吧,咱們走。喬果拉出箱子,將它們一一收撿進去。喬果的動作很快,她真的擔心阮偉雄這個時候會突然回來。 箱子漲鼓鼓地裝滿了,望上去像是一個躺倒的醉漢。喬果提了一下,幾乎被它墜拉過去。提箱是當年旅遊度蜜月時買的,喬果嫌大,阮偉雄說,放心吧太太,有我在,不會讓你提。真的,買回來之後,喬果一次也沒有提過它。看來從今往後,只有靠自己來提了。 喬果把身子貼上去,雙手一抱,大箱子終於被扯起來。抽出拉桿,滑輪嘩嘩啦啦地一路響著,猶如一輛受傷的履帶運兵車,緩緩地退出了戰場。 溫馨的黃昏把家人們都送回了家,也給喬果送來了盧連璧。喬果燒了幾樣菜,還開了一瓶紅葡萄酒。伴著那菜那酒,喬果講了她在公司的境況,講了她那個家庭的現狀。望著攤在桌上的那些撕碎的婚紗照,望著楚楚可憐的喬果,盧連璧痛切地伸出雙臂,將女人緊緊地摟在懷中。 喬果哭著說,「我現在真是無家可歸了。」 盧連璧說,「這就是你的家。」 「什麼?」 喬果娥眉微蹙,「我的家——」 盧連璧一怔,即刻改口道,「唔,不,我們的家。」 聽了這一句,喬果就抱著盧連璧拚命地吻,淚水把兩個人的臉都濡濕了。盧連璧也向喬果訴說了他在家中的情況,說著說著,兩人就上了床。同仇敵愾同病相憐,做起愛來也就愈發同心同德,彷彿彼此是在用肉體發著一個同心誓。 山頹石崩般的疲累襲來的時候,無邊的空虛感也被裹挾著隨之而至。喬果越發不捨地抱緊了對方,似乎這樣就能抱出一些實在的感覺。 對方卻在蠕動,像一個孵到了時候的雛兒在慢慢地出殼。終於脫出來,忽然一下子就跳下床,趿響拖鞋,進了浴室。 很急驟的水聲,猶如在下著急雨。然後便急匆匆地出來,將腿放進被筒,身子卻坐著。 胳膊伸出來了,想抓衣服。 喬果在下面環著他的腰說:「晚上陪著我吧,我特別想讓你陪陪。」 盧連璧想了想,毅然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 「喂,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了。」 喬果貼近了,聽到那邊的女人問,「什麼事兒?」 盧連璧說,「外地的朋友來了,一起吃飯。現在正打麻將呢。」 那邊又問,「在哪個賓館呀?」 盧連璧用不耐煩的語氣說,「行了行了,正出牌呢,回來再說吧。」 然後就掛了電話。 等盧連璧鑽進被筒裡,喬果忽然擔心地說,「她會不會找來呀?」 「來了也好。」 男人說得很有氣魄。 這氣魄讓喬果微微一笑。好什麼呢?——喬果在心裡想了又想。 那就讓那個女人來吧來吧來吧,看看她來了怎麼個好…… 喬果枕著盧連璧的胳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那天晚上,羅金鳳一夜沒有合眼。 接了盧連璧的那個電話,已經脫衣上床的羅金鳳當即從被窩裡坐了起來。呸,什麼來了朋友,什麼打麻將!直覺告訴羅金鳳,盧連璧今夜肯定是在安雅小區,肯定是和那個臊×在一起! 羅金鳳氣乎乎地動手穿衣服。睡在旁邊的女兒丹琴問,「媽媽,你要幹什麼?」 羅金鳳說,「乖乖,你好好睡,媽媽出去有點兒事。」 女兒說,「媽媽,我怕,我跟你一起去。」 羅金鳳想了想,也好,就帶著女兒殺上門去,看盧連璧和那個女人怎麼說! 胡思亂想著給丹琴穿好衣服,扯著手出了門。在街燈下等了又等,好不容易來了一輛出租車,招招手車停下了。女兒剛剛坐上去,羅金鳳忽然說,「丹琴,下來下來,快下來!」 盧丹琴下了車,羅金鳳笑著說,「對不起,師傅,我們不坐了。」 司機悻悻地啐了聲「神經病!」 尾巴冒著煙兒走了。 羅金鳳才不神經病呢,羅金鳳才不做為淵驅魚,為林驅鳥的事兒呢。羅金鳳已經想通了,就是去了又怎麼辦?去了還不是吵還不是鬧,一吵一鬧,把自家男人逼給了那女人,那才叫傻呢。 羅金鳳領著女兒回家,重新脫衣上床。孩子小,也不問個為什麼,鑽進被窩就睡。羅金鳳卻睡意全無,老牛反芻一般反反覆覆地想著這檔子事兒。難道那個姓阮的沒有收到寄去的這對狗男女的婚紗照麼?是不是那女人花言巧語,把她丈夫給蒙住了? 不行,自己只在自己家裡鬧沒有用,一定得發動那邊家裡的男人也做做配合。兩邊一齊來,哼,不信治不住這對狗男女…… 第二天黃昏的時分,羅金鳳去了阮偉雄家。 羅金鳳按響阮偉雄家門鈴的時候,阮偉雄正心情異常惡劣地呆坐在沙發上。阮偉雄那天從機關下班之後,拐到學校接回了兒子。走在路上,阮偉雄就惴惴地想,喬果不知道回家了沒有?如果回家了,見面時是若無其事地笑一笑,依舊過日子呢,還是冷冷地板起臉,讓她明白:這事兒還沒完!——阮偉雄打開門,兒子就喊著跑進去,「媽媽,媽媽——」 房間裡無人回應,阮偉雄的心裡格登了一下。慢慢地伸手開燈,一眼看到起居室收拾得井井有條,喜悅就輕風一般在心底掠過,即刻想到喬果已經回來了,想必是賭氣,黑著燈獨自在臥室裡躺著呢。 這樣想著的時候,雙腳已經邁進了臥室裡。迅速地伸手開燈,於是阮偉雄便看到清冷的吊燈光,寂寂地照著一張大空床。 幾乎是在那同時,他回轉身,拉開了大衣櫃的門。 衣櫃裡空了一多半,掛衣架的那根電鍍管白亮亮地閃著,望上去格外剌眼。剎那間,阮偉雄的心裡也變空了,一個聲音在那空落落的虛無中敲木魚般地響著,她走了,走了,走了!…… 一隻小手在身邊拉了拉他,他低下頭,看到了兒子那張惶惶的臉。 「媽媽呢?」 「媽媽出差了。」 孩子格外懂事地沉默著,然後獨自離開,回他的小房間去做作業。 該做晚飯了,可是阮偉雄卻無心動手。他眉頭緊蹙兩眼閉合,一動不動地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猶如死了一般。 羅金鳳就在這個時候按響了門鈴。 「找誰?」 隔著安全門的鐵柵,阮偉雄疑惑地打量著外面這個陌生女人。 「找你。」 那語氣,彷彿他們早已熟悉。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那照片收到了吧?」 阮偉雄點點頭,他意識到對方是什麼人了。 「那是我給你寄的。照片上的壞蛋,是我家孩子他爸。」 「唔。」 「我想和你談談。」 當然,不能這樣隔著安全門談。阮偉雄想了想,讓她進來了。 終於和同盟軍會師了,終於找到了可以倒一倒苦水的人……早就發現不對了呀……她到我們店裡時我家那死男人看她的那個眼神呀……我們家枕頭上那種香水味兒呀……到外地尋歡作樂,一跑就是幾天呀……他們倆有個窩呀,那照片就是我從牆上撕下來的!…… 女人越說,聲音越高。 「請小點兒聲,家裡有孩子。」 阮偉雄向對方示意。 「你們也有孩子吧?——」 女人立刻將聲音壓低了,像是耳語,「我們家丹琴都十一歲了,作孽呀!」 後半句又高上去了,近乎是喊叫。 阮偉雄皺了皺眉頭。 「你可得管住你老婆呀,你怎麼管不住她啊!」 女人忽然哭了,顯得有點兒歇斯底里。 「好了好了,請安靜點兒。」 阮偉雄用兩個指頭拈著紙巾,遞給這女人。 女人揩揩眼角,又使勁兒擤擤鼻子。忽然抬頭說,「昨天晚上,你太太不在家吧?」 阮偉雄毫無表情地沉默著。 「他們倆昨晚睡在一起哩!」 女人又叫起來,神情甚至有點兒興奮,「他們倆就在這個地方睡,安雅小區,喏,這就是那個窩兒的地址。」 女人從手袋裡拿出一張紙條,遞過來。阮偉雄沒有伸手,女人就把那紙條放在了茶几上。 一種厭惡的情緒抑制不住地升起來,阮偉雄實在不想再看到這個女人了,也不想再聽她的聲音。彷彿這女人就是罪魁禍首,他本來和喬果過得好好的,全都是這個女人搗的亂。 羅金鳳感覺到了什麼。反正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都做了,她明白她該走了。 阮偉雄起身的時候,她也站起了身。 「走了?」 「走了。」 「不送。」 「不送。」 主人跟在客人後面走著,來到門口,羅金鳳忽然又回身站住。「沒別的意思,咱們都是受害者呀,咱們只有團結起來,才能對付這兩個壞蛋!」 送走不速之客,阮偉雄沉重地跌坐在沙發上。那女人的敘述已經向他勾勒出了事情的軌跡,再聯想一下家中曾經顯露過的那些蛛絲螞跡,兩者便互相補充著形成了一種冰冷的完美,一種殘忍的明晰。 他伸手拿起女人留在茶几上的紙條子,他沒有看它,只是恨恨地團揉著,然後又忽地展開,狂亂地將它撕成了碎片。 屈辱。惱怒。阮偉雄顫抖著,喘息著,他渾身充滿了異乎尋常的力量,然而卻又感到異乎尋常的軟弱。 驀地,門鈴又響了起來。 想必還是剛才那個女人,阮偉雄仍舊在沙發上癱坐著,懶得去理睬。 「阮大哥,是我呀,求你一件事。」 是樓下趙秀梅的聲音。 阮偉雄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起身開門。 「阮大哥,又得麻煩你,」 趙秀梅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我家廚房的燈壞了,我上不去——」 「哦,我幫你換。」 不是第一次幫這種忙了,阮偉雄滿口應承,「寧寧,我去樓下你趙阿姨那兒,你自己在家寫作業啊。」 「不,我要跟你一塊兒去!」 寧寧聞聲跑了過來。 於是,三個人就一起下了樓。 趙秀梅家裝修過的廚房是吊了頂的,乳白色的吸頂燈嵌在天花板上,要打開它才能換下燈泡。阮偉雄站在兩張架起來的椅子上,趙秀梅和寧寧在下面扶著椅子,做著保護。仰著脖子伸著胳膊踮著腳,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算把燈修好。下來的時候,脖子有點兒麻手腳有點兒酸,身子一晃,就從椅子上偏了下來。趙秀梅趕快去扶,阮偉雄就撞進了她的懷裡。 「對不起,對不起。」 阮偉雄連聲道歉。 趙秀梅臉一紅,頭就垂了下來。 阮偉雄說是要走,趙秀梅這才抬起頭說,「在這兒吃飯吧。」 阮偉雄就答了個「好。」 本來是一句客氣話,趙秀梅沒有想到對方會答應。於是,她有點兒喜出望外地說:「冰箱裡有現成的肉餡,我烙餡餅,你去叫小喬下來一塊兒吃!」 阮偉雄說,「用不著叫她,她不在。」 趙秀梅隨口問,「出差了?」 阮偉雄沒出聲。 寧寧說,「爸爸,我還得做作業。」 阮偉雄想了想,說:「先在趙阿姨這兒看電視吧,等會兒吃完飯再回去做。」 寧寧調出個少兒節目,阮偉雄就看進去看不進去地在沙發上陪坐著。那節目剛看完,六個菜就端了上來,四個涼的,兩個熱的。阮偉雄脫口讚道,「唔喲,你可真是把好手,弄得這麼快!」 趙秀梅說,「家常菜,沒什麼好東西。你們先吃著,還有兩個熱菜,餡餅已經烙到鍋裡了。」 阮偉雄笑著說,「你真把我們當客人了?別弄了,來,一塊兒坐著吃吧。」 「好,再有幾分鐘,我去起餡餅,」 趙秀梅就坐了下來,「哎,阮大哥,你喝酒不喝?」 阮偉雄平時滴酒不沾,此刻卻說,「喝!」 第十九章:你哀傷的不過是你自己 昨晚來了暖氣,喬果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等她睜開眼睛,看到床頭櫃上的小鍾已經指到了八點。想想今天是星期天,反正也沒有什麼事,於是又在被窩裡懶了一會兒。起來穿衣服的時候,忽然覺得嗓子眼兒發癢,輕輕咳了一下,似乎咳出了什麼東西,有點兒甜,有點兒腥。用一塊紙巾掩著嘴往外吐,然後拿開來看,竟是鮮紅的血! 喬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會吐血?怎麼可能!再看看那紙巾,驚心觸目地紅著。她駭然地閉上了眼,被緊張扼著,幾乎透不出氣。 當然不甘心,穩了穩神,再清清喉嚨,然後再用紙巾掩著往外吐。糟透了,還是有紅的,白色的泡沫佔了一半,另一半還是血! 連著做了幾次,都有血。固執地做下去,終於是白的了,卻又不相信裡邊沒有血,用指甲慢慢地撥,還是撥出了一根血絲,細細的彎彎的,像一條活的線蟲在遊走。頓時覺得蒼涼了,想到了絕症,想到了死。這麼年紀輕輕的,就走到了盡頭,實在太可怕。 渾身毛扎扎的,沁出了汗。手腳發軟,像是被抽了筋。望望窗外,天變成了沉重的鉛塊,時不時地有薄雪花飄來,撞在窗子上,像是些撲燈的飛蛾。在恐慌和隱隱的絕望中,喬果想到了要去醫院,想到了要盧連璧陪著她一起去。 拿起話筒,毫不遲疑地撥了號碼。 電話掛通的時候,盧連璧剛剛吃完早飯。聽到是喬果的聲音,盧連璧就問,「什麼事?」 「你現在閒著吧,我想讓你過來。」 盧連璧說,「對不起,我不能去。」 喬果的聲音透著失望,「我真的很想讓你來,你有什麼事啊?」 盧連璧猶豫了一下,還是回復道:「是一件實在不能脫身的事,我這就得走。下午吧,下午我一定過去看你。」 那邊似乎有些不悅,「嗒」地一聲,將電話掛斷了。 盧連璧打電話的時候,羅金鳳就在沙發上坐著擇豆芽菜,打算中午做滷麵。她雖然是一副毫不經意的樣子,目光也不向這邊撇一下,可是盧連璧知道她不會不關心的,她在豎著耳朵聽。果然,盧連璧放下電話,轉身要走的時候,羅金鳳忽然問,「誰打的電話呀?」 盧連璧沒接她的話茬兒,逕自進了臥室。 再出來的時候,男人已經披掛了西裝領帶,腳上是黑亮的皮鞋,整個人都顯得很規整。 羅金鳳又說話了,「喲,打扮得這麼漂亮,到哪兒去呀?」 男人沒好氣地回了一句,「火葬場。」 女人被嗆回去,再不多話。 起居室的半邊牆上整個鑲了鏡子,女人在鏡子裡看到丈夫進了書房,摸摸索索地開了書櫃,取出那個家用小攝像機,然後塞進了背袋裡。 壞蛋!——今天是星期天,帶著攝相機,又要和哪個女人出去玩了?外面下著雪,是要拍雪景吧?…… 女人悲愴地看著丈夫出了門,盧連璧在紛飛的薄雪花中開動三星車上路的時候,喬果在安雅小區那邊差不多已經原諒了他。想一想,盧連璧也不容易,昨天晚上將近十一點鐘才離開這兒,上午再召他來,也確實有點兒太難為他。 不知道怎麼搞的,喬果忽然想到了阮偉雄。在過去的日子裡,不管是小病大病,只要喬果去看醫生,阮偉雄必定會忠心耿耿地在身邊相陪。那份情那份意,似乎永無盡時。可是現在呢,在喬果離家的這段不算太短的時間裡,他居然沒有打過一次傳呼,沒有要過一回手機,就這麼絕情絕義地讓喬果去了。 不過呢,再想想自己做的事,又覺得無權責怪人家。如此一來,只能是自作自受,自傷自哀罷了。 喬果將那幾張掩了血痰的紙巾折起來,小心翼翼地裝進手袋。她就那樣揣著恐懼,可憐兮兮地獨自上了路。 還好,雖然是週日,耳鼻喉科的診斷室裡仍然有專家在坐值。忐忑不安地在外面排著號,然後被叫進去。專家是那種顱頂光滑兩鬢斑白的男人,正襟危坐著,猶如一位大法官。專家的對面,還坐著一位病人。 「回吸的時候,這樣——」 病人吸了一下鼻子,輕輕地咳著,「有痰,痰裡有血。」 病人指指喉嚨。 「唔,回吸有血。每口都有嗎?」 專家左手操著壓舌板,右手拿起一個長柄器械,向病人靠近了問。 「連著幾口吧,跟過去出現過的情況差不多。」 病人說。 「張大嘴,啊——」 專家說。 病人熟練地張開嘴。有亮光一閃,喬果看清楚了,專家用的那個長柄器械的前端鑲著小小的圓鏡,猶如項鏈上精美的掛飾。 喬果看得很專心,聽得很投入。這個人的情況,和我的情況差不多呢,喬果想。 格噹噹的響聲,專家把器械放進了鐵盤裡,然後埋頭寫著。 「復發了嗎!」 病人緊張地問。 「嗯,有點兒情況吧。星期三,再來做電子纖維鏡檢。」 專家將寫好的單子遞給病人。 那人緩緩地站起來,心猶不甘地說,「動了手術兩年,還做了放療,這就復發了?……」 喬果插進去問道,「什麼病啊?」 「鼻咽癌。」 「轟」地一聲,那三個字就在喬果的腦袋裡炸開了。 坐下來的時候,專家的臉竟然有些模糊。 「回吸有血,」 喬果很專業地說。這類詞彙傳染得很快,不知不覺中喬果已經被感染了,「你看,這是血——」 一一打開那些紙巾,向法官出示證據。 血居然那麼容易開敗,鮮艷已經遁跡,只剩下殷暗的枯萎。 「嗯。」 專家瞥了瞥,然後便動作起來。一樣地拿起了壓舌板,一樣地操起那種帶小圓鏡的長柄器械,用一樣的語調說,「張大嘴,啊——」 喬果明白,她和那個人是一樣的了。 她甚至比那個人更嚴重,專家皺起了眉頭。「我看不到鼻咽部,請你配合。」 沒錯,是鼻咽!喬果聽清楚了。 專家丟下壓舌板,拿起消毒紗布,纏在左手的食指和大姆指上。「伸舌頭,啊——」 喬果的舌頭剛剛露頭,就被那消毒紗布牢牢捉住,像捉住了一隻罪惡的手。然後就是毫不留情地往外拉,生生地向下扯。這個樣子象吊死鬼吧?喬果異常混亂異常敏捷地想,真是離死不遠了。 接著,有冰涼的東西探進來,一點一點地向喉裡伸。喬果的心裡也一陣一陣地發涼,完了完了,如果自己得癌症死了,盧連璧會不會哭呢?阮偉雄會不會流淚?唉,自己得癌症死了,他們一定還會有別的女人,他們哭不哭都無所謂。可憐的是兒子,可憐的是寧寧呀…… 「啊!——」 地一聲,喬果幾乎要吐出來。在感覺中,那冰涼的東西象滑膩的蛇一樣從喉嚨下面探到了鼻子裡。喬果難受極了,眼淚頓時湧了出來。 「好了好了。」 專家丟下器械,然後埋頭向病歷本上寫著什麼。 「做電子纖維鏡檢,是星期三吧?」 喬果問。 「做什麼鏡檢?你沒有問題嘛。」 專家說。 「沒問題!」 喬果驚喜地叫著,「那吐血是怎麼回事?」 「喉嚨粘膜上有出血點,可能是空氣太乾燥引起的。你房間裡的暖氣是不是太熱呀?」 「哦,對對對,昨天晚上是來暖氣了,我說喉嚨怎麼又乾又癢啊!哎呀,真把我嚇死了。你不知道啊,早上睜開眼,咳地一口,都是紅的呀……」 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亢奮,喬果喋喋不休地絮叨著。續來的求醫者望著喬果,臉上已經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隨後竟用胳膊肘頂著喬果的後肋,擠過來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喬果走了,走到門口還回身連聲說「謝謝,謝謝」彷彿是那位醫生從死神手裡挽救了她。 出了樓門,來到院子裡,喬果深深地吸了口氣。空氣是活的,游游浮浮地活著,跳跳蹦蹦地活著,清清涼涼地活著,甜甜津津地活著……活著真好,活著真好啊! 飄飄飛飛的薄雪花真可愛,厚厚重重的天空真可愛,街旁賣酸奶茶葉蛋的小貨亭真可愛,掛在樹枝上的食品袋真可愛……世界真可愛,世界真可愛呀! 坐上出租車,張口就說出了家的街名。喬果要去看兒子,要去看寧寧! 站在自己家門前,喬果猶豫著要不要按門鈴。想了又想,還是從手袋裡拿出鑰匙,自己開了門。 門一響,就聽到屋裡有人喊,「爸爸——」 是寧寧的聲音。 喬果走進去,寧寧頓時呆住了。片刻之後,才驚喜地喊了一聲「媽!——」 然後就撲上來。喬果緊緊摟住兒子,感覺到那小身體在發抖,兩條小腿一抬一踹的,好像要踩住什麼東西往高處爬。貼上來的小臉兒呢,又溫暖,又軟和。 再放開的時候,寧寧望著喬果笑,「媽,你看你的臉,你看你的臉呀,都是白的!」 喬果看著寧寧的臉,兩個胖臉蛋兒上有許多白粉,衣服上也一片一片地白,那是面。 桌上放了一塊面板子,有擀杖,有面砣子,還有擀好的餃子皮兒。綠汪汪的韭菜餡裝在一個白搪瓷盆裡,肉、姜、韭菜、香油什麼的幸福地攪和在一起,發散著一種喜氣洋洋的香味兒。在一些包好的餃子旁邊,還站著一個女人,她挽著袖子,腰裡束著圍裙,儼然是家庭主婦的模樣。 是樓下的趙秀梅。 趙秀梅的臉紅撲撲的。外面的雪下大了,空氣很冷,愈發顯出室內的溫暖來。 「你,你回來了?」 趙秀梅有些慌張地說著,「阮大哥在樓下呢,幫我修水管。」 那口氣像是在解釋什麼。 「噢。」 「你,等著。我去叫他來。」 趙秀梅一副急於脫身的樣子,一邊拍打著手,一邊往外走。 「別,別,不用了。我來看寧寧——」 喬果說。 房門在趙秀梅身後關住的時候,寧寧拉了拉喬果的手,仰著小臉兒說,「媽媽,我不喜歡趙阿姨……」 喬果覺得鼻子裡酸了一下,她把寧寧抱起來,然後坐在沙發上,給兒子拿那些半路上買來的小食品。 過了一會兒,門響了。進來的是阮偉雄,只有他一個人。 喬果直了直身子,把目光投過去。她看到有什麼東西在對方的眼中閃了一下,旋即消失了。 「我到醫院看病了,順便過來看看寧寧。」 喬果的語氣,也像是在解釋。 「怎麼,身體不舒服?」 也就是一般的口氣,並沒有特別的關切。 喬果說,「還好,沒什麼病。」 隨後,就是漫無邊際的沉默。兩人在沙發前對坐,並不互相看著,卻似乎在互相等著。 然而,卻再沒有等來一句話。他們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喬果的心裡抓扯般地疼起來,曾經朝夕相處夫唱婦隨恩恩愛愛耳鬢廝磨……此時,居然如此地生分! 喬果站了起來。 「我走了。」 阮偉雄也站了起來,「一起吃飯吧,吃餃子。」 聽上去,像是在對一位來串門的客人說的客氣話。 喬果閉上了眼睛,她怕眼淚流下來。 「媽媽——」 寧寧在下面抱住了喬果的腿。 「好孩子,讓媽媽再親親。」 喬果蹲下身。 兒子乖乖地將小臉兒湊上來,貼貼左邊,再貼貼右邊。 重新站到了院子裡。風撲上來,想扯開她的褲腳、外套和頭巾。雪是越來越大了,那情景有點兒象禮花升空爆響之後,散出了無數空虛的破碎。它們亂紛紛地墜落下來,落在喬果的臉上,落進了喬果的心底,讓她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寒意。 喬果在紛飛的大雪中返回安雅小區不久,盧連璧也開著三星車回了家。 進了門,盧連璧就搓著涼手嚷嚷說,「哎呀,等急了吧,來來來,快吃飯。」 羅金鳳說:「都什麼時候了,我和丹琴已經吃過了。」 盧連璧一怔,然後說道,「給我留的飯呢?我真是餓壞了。」 羅金鳳沒好氣地說:「跟著這個花呀哪個果的混著玩兒,你還知道餓?」 盧連璧聽了,陪出個笑臉說,「別打岔,我真是餓了。 羅金鳳回了一句,「真的,想著你在外面吃過了,沒給你留。」 盧連璧聽了,臉一板,轉身進了廚房。廚房的不銹鋼案子上,擺著個敞開蓋的搪磁盆,裡邊的滷麵,已經沒有一點兒熱氣了。盧連璧似乎本來就心情欠佳,此時不禁勃然大怒,他把個搪磁盆抓起來,向案子上地使勁一摔說,「他媽的,太不像話了!」 盧連璧出門的時候,羅金鳳就憋了一肚子氣。那股氣加溫膨脹了整整一個上午,此時終於爆炸,「你罵誰?跟野女人在外面瘋著玩兒,還有功勞啦!」 「放屁!」 盧連璧忍不住,抬手就是一掌。 羅金鳳冷不防挨了一下,頓時時悲憤交加,她摀住臉放聲大哭,「你打吧打吧,打死我,好去跟那臊狐狸過!」 夫妻倆抬高了聲調拌嘴的時候,女兒丹琴就豎著耳朵在房間裡聽。這邊一打一哭,丹琴即刻跑出來,攔在了他倆中間。 「爸,媽,別打了——」 一見到孩子,羅金鳳哭得更痛更傷心,「琴吶,你爸他有外心了,他不要咱們了!」 隔著孩子,盧連璧只好無奈地皺皺眉頭,「別聽你媽胡說。」 羅金鳳理直氣壯地指著丈夫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哇,我瞧你帶著小攝像機走的。」 得知對方在偷偷窺視自己的行蹤,盧連璧煩悶地頂了一句,「帶著攝像機走怎麼了?」 「你敢拿出來放放?」 「老子不給你放怎麼了?」 羅金鳳忽然敏捷地向茶几那邊跑過去,一把將盧連璧的背袋抱在了懷裡。 「反正咱琴也十一歲了,該懂事了。哼,讓你閏女瞧瞧,她爸爸做的什麼事兒!」 盧連璧沒有過去搶,他鐵青著臉,就那麼看著羅金鳳打開攝像機,取出帶子,然後往放象機裡塞。 電視屏上閃了一陣雜亂的雪花,然後就出現了真的雪花。那是天上落下的雪,天很凝重很肅穆,在那種背景裡,漸漸的有人影出現了。是個女人,女人風度著她的憔悴她的蒼白,漸行漸近地在屏幕上暈染開,幾乎將整個屏幕佔滿。羅金鳳看清楚了這女人不是喬果,羅金鳳還看清楚了這女人的胸前有花,很大的一朵,很白…… 羅金鳳疑惑地向丈夫瞥了一眼。 鏡頭晃動著,照著女人的腳。精巧細軟的白羊皮靴,疲憊地沾著些泥水,一階一階地住上走。擔心那柔弱,擔心那孤獨,於是有很多的腳雜進來,與之相伴。 腳們來到了大廳裡,是那種光滑的大理石,讓人禁不住要隨著音樂在上面翩翩起舞。 果然有音樂響了起來。 舒緩的節奏,泥漿一般滯重的旋律。石塊一般的面孔連砌著,緩緩地向前移動…… 是葬禮,是遺體告別儀式! 羅金鳳呆住了,她甚至沒有想到應該立刻關上電視機。她啞口無言地望著丈夫。盧連璧雙手抱著腦袋,彷彿折斷了脖子一樣任它垂下來,讓人無法看到的他的面孔。 凝固般的沉默。也是葬禮,也有了那種遺體告別儀式般的沉重。 羅金鳳突然清醒了,她爆發似的叫道,「我錯了!連璧,是我錯了呀——」 盧連璧卻雙手張開,狠狠地打著自己的頭。 「別怪我,別怪我。我去給你熱飯,你先歇會兒,我這就去給你熱。」 女人撲上來,抱住了丈夫。 盧連璧推開了她,是輕輕推開的。 羅金鳳折身走進廚房的時候,盧連璧起身從錄像機裡取出了那盤帶子。 「媽媽,爸爸走了呀——」 女兒喊著。 羅金鳳聞聲奔出來,號陶大哭。「連璧,你別走,你別走……」 女兒也跟著哭。 盧連璧煩躁地皺了皺眉,打開門走了出去。 盧連璧出門之前,並沒有想過要到哪兒去。風雪拂了一下他的臉,他立刻想到了安雅小區。當然是安雅!——「嘟嘟!」 喬果吊在他的脖子上,忘情地吻著。 晨血帶來的自我驚擾,回家造成的不良剌激,彷彿都在這忘情的擁吻中消解了。喬果也沒有吃午飯,她從家裡回來就無情無緒地鑽進了被窩,似睡非睡地消磨著時間。盧連璧來了,她才有了飢餓的感覺,才有了做飯的興致。 精緻的不銹鋼電火鍋,放進海米紫菜放進肉片,放進花椒胡椒放進蔥姜放進豆腐粉絲白菜……湯湯水水熱熱乎乎,兩人相守著,吃著好情緒,吃著好感覺。 佐著芝麻醬韭菜花,喬果講述了從清晨開始的那場虛驚。她不無嗔怪地說,「平時說那麼多好聽話有什麼用?真需要你的時候,你倒是不能來了。」 盧連璧說,「我哪兒知道你是這種事兒啊?其實,我不告訴你要去幹什麼,還不是為你好。唉,小鄧今天上午火化,我不想因為這樣的事讓你受剌激,讓你心情不愉快。」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喬果還是怔住了。良久,忽然冒出一句,「小夏去了嗎?」 「去了。按她的意思,我去給她拍了一盤帶子,做個紀念。」 喬果感慨地說,「小鄧這輩子有這麼一個重情義的女朋友,死也值了。」 盧連璧說,「唉,事情總算過去了。我攝的盒帶拿來了,你想看嗎。」 喬果說,「放放吧。老是聽你說,小夏小夏的,真想瞧瞧她長得什麼樣。」 盧連璧就把帶子塞進錄相機裡。伴音嗡嗡地響著,屏幕上出來了靈堂,哀樂,花圈,輓聯,弔唁的人群……也就是這種場合應該有的那些東西,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如果那死者是與已無干的人,盡可以淡然漠然,權做大街上駛過了一輛車,抽水馬桶裡放掉了一桶水。然而,如果那是熟人呢?如果那是親人呢?逝者的身上帶著你和他共有的熟悉,帶著你和他共有的親情,他的逝去事實上帶走了屬於你的那一部份,所以你才感到了傷痛。如此看來,你哀的只不過是你自己罷了。 喬果眼下的情形正是如此,喬果和盧連璧是相熟相親的,而盧連璧又與鄧飛河相熟,於是喬果就與鄧飛河和小夏有了微妙的心理聯繫。小夏在鏡頭上一出現,盧連璧就指著說,「瞧,她就是小夏。」 喬果眨眨眼睛,「咦,我好像見過她。」 盧連璧說:「不會吧。那是聽我念叨多了,心裡就覺得熟。」 喬果想了又想,還真是記不起來是在哪兒見過,只能笑笑說,「嗯,可能是因為聽你說得多了。這個小夏,可是真憔悴呀。」 「原來不是這種樣子。你想想,碰上了這種事兒。」 「要是碰上我出了這種事,你也會憔悴麼?」 喬果認真地望著盧連璧。 「胡說什麼呀。」 盧連璧沉下臉。 「好了好了,不說不說。」 喬果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又問,「這個小夏,到底叫什麼名字呀?」 盧連璧搖搖頭。 「她在哪裡做事呀?」 盧連璧又搖了搖頭。 「真有意思,她和小鄧早已肌膚相親了吧?她和小鄧早已兩心相許了吧?可是,她的存在不過是個手機號而已!這可真是個神秘女人。」 「她把那個手機號留給我了。」 「還有什麼用?那個號碼,只對小鄧有意義。」 喬果哀哀的,有一種物傷其類的味道。 話剛落音,鏡頭上的畫面忽然轉了,出現了一張臉。那張臉了無生氣地仰躺著,等待著人們與它告別。那張臉從額頭到下巴,都敷著一層粉白,兩腮卻泛著艷紅,望上去像是一個生硬的殼。這殼與印象裡的那個鄧飛河似又不似,不似卻似,望上去陰氣重重,猶如一副戴著面具的鬼…… 喬果忽然轉過身體,抱住了盧連璧。 盧連璧按下遙控,關掉電視,輕輕地撫著喬果的背說,「你害怕了?」 「抱住我,抱緊我!」 喬果顫抖著說,方纔的一瞬間,她忽然感覺到了一種來自深層的恐懼。 此刻,他們肌膚相接,那恐懼也傳給了盧連璧。他們彼此牢牢地將對方箍緊,彷彿兩個沉淪在淵底的人纏抱在一起,徒勞地做著相互的拯救。 那種生命底蘊裡的慾念,那種做愛的慾念,從淵底驀然逸出,猶如水泡一樣爭先恐後地向上浮升,咕咕嚕嚕地浮升——「要,要!」 喬果浮出來了,她急促地喘息著,茫然地抓搔著。 於是,他們真的做愛了。一種求生般的做愛。 那感覺與往常迥然不同,那是由死衍生而出的的搏動,那是生命的驚懼,那是生命的抗爭。 在下體向對方施加的那種痙攣般的握持中,喬果齒間格格地響著說,「我離不開你,我離不開你呀!——」 「我也是。」 「咱們結婚吧!」 「好——」 那個字隨著男人一起噴發了,那是一種不可抑制的瘋狂。 第二十章:會不會負了相思意 離婚所需要的手續喬果已經準備好了,剩下的只是必不可少的心理準備。鳥兒從樹上飛走的時候,要踏一下樹枝,青蛙跳到水裡的時候,要蹬一下石頭。喬果要尋找的,就是那種能夠供她行動的著力點。 你和別人訂了合同,要終生相守,白頭偕老的。忽然之間,你變卦了,你告訴別人那些都不算數,你就是一個不守信用的毀約者。要充當毀約者,要說出毀約的話,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喬果前前後後地將她和丈夫生活時的每一個細節都搜索了一遍,終於找到了那個供她彈跳的著力點——當我才十七歲,什麼都不懂的時候,你就追我了;當我還不會談情說愛,沒見過什麼是情書的時候,你就給我寫那種東西了;當我還沒有被異性吻過,對那種感覺毫無體驗的時候,你就摟著親我了;當我還弄不清什麼是做愛,對那種動作一無所知的時候,你就進入了…… 你還不可恨麼! 或許,這也可以恨得起來,可以成為離棄這個男人的理由。 於是,在說出「分手」這兩個字的時候,就可以心安理得一些。 喬果覺得自己挺卑鄙。 先打過電話,說是「有一件事,想當面談一談」阮偉雄回復說,「可以,時間和地點由你定」喬果想了想,還是定在他們倆的那個家裡好。這種時候,阮偉雄會很生氣的吧,如果發起火來,又吵又罵,又踢又打……總還是家醜,外人看不見。 吵一頓罵一頓打一頓,能把事情辦了,也挺好。 就怕那種你越想辦的事,他越不同意辦。拖著你,拖死你。 第二天下午,喬果胡思亂想著去見阮偉雄。 軟軟的布藝沙發,軟軟地陷落在裡邊,喬果開口說話的時候,心氣也有點兒軟。「偉雄,已經這個時候了,有句話,我不能不說。」 「喬喬,想說什麼,你就說。」 阮偉雄出奇得平靜,口吻與夙常無異。 彷彿站在懸崖上往海裡跳,一閉眼睛,喬果跳了下去。「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 沒有拍打聲,沒有擊濺聲,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喬果看到阮偉雄手裡拿著一張紙。 是一份早已草擬好的離婚協議書。雙方同意……自願解除……孩子……住房……存款……其它……所有的條件,所有的細節,都和喬果的設想一模一樣。到底是做過恩愛夫妻,心心相印,兩心相知,即使在分手的時候,也如此同心同德,如此地默契。 可是,喬果卻毫無理由地陡然生出許多怨恨來。 不是有這樣一種說法嘛,夫妻間只有在分手的時候,才能看出兩人真正的情份。你不是什麼都不要,只要一個自由嘛,好了,如今他完全答應了,他慷慨地給你了,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好的,就這樣,我同意。」 喬果說。 莫名的委屈猶如憋在洞裡的雞雛,在喉底嗚咽不休。 「你想,什麼時候辦理?」 「現在。」 那種賭氣猶如一個勇士,披堅執銳地向對方衝去。 「好吧。」 在平靜面前,勇士的衝擊無聲無息地化解了。 「我先走,在外面等你——」 喬果騰地站起來。她擔心再呆下去,淚水就會奪眶而出。 出門的時候,喬果習慣地向右邊的地上望了望,於是她就看到了一個黑色的垃圾袋。家裡的垃圾通常都是先擱放在這裡的,待出門之時再順手提走。出於習慣,喬果像往日那樣俯身拿了起來,掂著它下了樓梯。 走著走著,喬果忽然生出一種感覺,彷彿她就是那個垃圾袋子,此刻正被她自己從家裡拿出去…… 暮色降臨之前,喬果已經完成了身份的轉換。她由一個良家婦女,變成了單身貴族。 帶著輕鬆的解脫感,喬果走進了一家量販。又是跡近瘋狂地購物,醬雞、炸蝦、熏腸、叉燒、扒豬蹄、掛爐鴨……從量販出來的時候,她雙手掂滿了購物袋,幾乎無法躬身鑽進出租車。 然後是心甘情願地誠心誠意地烹飪。把涼菜擺好了,把酒具拿出來了,鍋裡已經燉好了雞湯,台案上已經備齊了要炒的各種菜料,這才坐下來休息,這才騰出手給盧連璧打電話。 那是一個矢志不移的許諾,那是一個山盟海誓般的約定:喬果和盧連璧分兵出擊,各自回家向對方提出離異,然後再回到這個根據地勝利會師。 此刻,一支大軍已經凱旋而歸,另一支呢?——喬果先打盧連璧的手機,對方關機了,無法接通。接著再打傳呼,看著表,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沒有回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靜寂中慢慢地走過來,走得愈來愈響,愈來愈疾! 喬果毫無抵抗地束手呆坐,任那預感向她進襲。她想起來了,在走進量販之前,她打過一次盧連璧的手機,那也是關機;然後是傳呼,也是沒有回應。當時,喬果沉浸在成功之中,沉浸在購物的慾望之中,對這些最初的異象未能在意。 夜深了,鍋裡的雞湯涼了。 一桌滿懷情意的菜餚被晾在那兒,就像喬果一樣,無人理睬。 每隔十分鐘打一次手機打一次傳呼,那是喬果伸著手臂,在茫茫的時空中呼喚。然而,她未能得到任何回應,彷彿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兩個號碼,根本就不存在擁有這兩個號碼的人。 那天盧連璧起來得遲了些,他離開安雅的時候,已經是早晨八點半鐘。 他開車來到位於潢陽大道上的「奇玉軒」遠遠地看到自家門面的那扇寬大的卷閘門猶如貪睡的眼簾一樣,仍舊垂閉未睜。盧連璧覺得奇怪,通常這個時候,「奇玉軒」應該開門迎客了。即便是羅金鳳在家睡了懶覺吧,還有店員金枝呢,還有睡在店內的老馬呢? 盧連璧鎖好車,上前來「啪啪」地拍響卷閘門。 「哎,哎,盧老闆——」 聽到老馬的回答了,不是從店內,而是從身後。盧連璧回轉頭,看到老馬正騎著那輛老「永久」滿頭大汗地順著馬路邊奔過來。三言兩語,知道了大概。昨天後半夜盧連璧的女兒丹琴突發急病,昏迷不醒,慌了手腳的羅金鳳打電話把老馬從店內召去,兩人一起將丹琴送進了醫院。凌晨四點,孩子正在搶救,羅金鳳忽然不支,倒在了地上。老馬只得打電話,又召去了金枝。 聽了這些,盧連璧沒有進店,即刻開車趕往醫院。 先看的是女兒。一夜之間,孩子那圓鼓鼓的小臉兒彷彿塌陷了,看不到一絲血色。鼻孔裡塞著管子,手臂上插著管子,還有七七八八的管線從身上通出來,連著閃閃跳跳的監護儀。 「丹琴,丹琴!——」 盧連璧把臉貼上去,握著女兒的小手,一聲連一聲地叫。孩子的眼皮卻動也不動,鼻息微弱而急促。 問了護士,才知道初步診斷是急性病毒性肺炎和病毒性心肌炎。孩子已經出現心功能不全、心臟擴大,現在並沒有得到有效控制。預後如何,還很難說。 盧連璧聽了,身子一軟,就伏在了女兒身邊。他直挺挺地趴在那兒,腦袋像是被涮洗過的口袋,成了一片空白。 過了好久,他才被老馬叫起來,去看望躺在另一間病房裡的羅金鳳。 羅金鳳已經在病床上坐起來了,她身後墊著被子,脊背挺直,一動不動,臉上毫無表情,看上去像是一尊供在廟裡的泥胎。 「鳳,你好點兒麼?」 盧連璧上前探問。 「好。」 仍舊是呆呆的一張泥胎臉。 「你看看,你看看,怎麼弄成了這樣子!——」 盧連璧搓著手,他有點兒不知所措了,他真不明白局面怎麼忽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做孽呀,做孽……」 泥胎喃喃不休。 盧連璧愣住了,彷彿真是冥冥之中,神明在說話。於是,眼前就亂起來,看到兩個赤裸裸的肉體汗津津的滑膩膩的,如同蛇一般纏抱在一起,瘋顛狂亂地彎曲著,昏天黑地地扭動著…… 去水目山那天夜裡,在汽車中初次與喬果做愛,丹琴也是發起了高燒,也是住進了醫院! 每次都是這樣,莫非這孩子真是精靈麼?莫非真的有什麼感應麼?——這樣想著,不覺悚然一驚,脊背上竟沁出了冷汗。 手機的振鈴聲就是在此時叫起來的,聽上去格外剌耳。 「拿來——」 羅金鳳伸著手。 那手乾瘦蒼白,彷彿閃著枯骨的磷光。盧連璧望著它,不由自主地將手機遞了過去。 黑色的小東西就在女人的掌心中尖叫,像一隻不識好歹的老鼠。女人蛾眉緊蹙,玉牙嚙合,拿手一扣,小東西就被生生地開了膛。繼而,手臂一揚,後蓋的電池就像被棄的腑臟,嗒然有聲地甩落在地。 自知罪孽深重,盧連璧只是垂著頭。 驀然間,??機也前赴後繼地叫起來。 女人再次伸出手,又將那個小東西握在掌心。那是條小魚,如法炮製,扣鰓剖腹,揚揚手,那小電池也被甩落在地。 彷彿洞悉了男人的心思,彷彿預知了男人要做什麼。女人眼角無淚,神情淒然而決絕地說:「你,隨便吧。不要我們娘倆兒,你就走。想要,就老老實實守在這兒。」 盧連璧沉默地走過去,拿起床頭櫃上的甜梨,緩緩地削著外皮。粗糙的外皮削掉了,露出了酥嫩多汁的梨肉。盧連璧拿著它,送到了女人乾澀的嘴邊。女人咬了一口,忽然哇哇地大哭。 在女兒轉危為安的那幾天裡,盧連璧始終心不旁鶩。與其說是被人管著,毋寧說是被自己管著。他沒有與喬果聯繫,彷彿與喬果有關的一切都是禁忌。他與這禁忌保持著距離,不願也不敢去觸碰它。 在那些日子裡,心中最苦的是喬果。 最初的那個長夜的守侯,彷彿一下子將喬果所有的精力都耗盡了。她甚至無力打起精神,去應付每天必至的日常生活。她不清楚自己每天清晨是怎麼離開安雅,到公司上班的;也不清楚每個黃昏是怎麼回到這套房子裡,將一個又一個長夜熬到了天明。每次轉動鑰匙開門進來,耳邊都幻聽著那人的聲音,那麼熟悉地叫著「果果」「果果!」;每回轉動身體,眼前都會幻視出那人的身影,游魚一般,在房間的各個角落浮動。進門是可怕的,但是必須進來。在這套房子裡等待是可怕的,卻又不得不獨自懷抱這可怕,做著苦苦的相守。 喬果猜不出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必定有什麼事情已經發生。喬果再沒有給盧連璧打電話打傳呼,所有的電話和傳呼,都已經在最初的那個夜晚打完。 喬果是這樣想的:對方既然沒有打電話過來,就是說他不能打或者不願意打。那麼,你給他打有什麼意義? 喬果也不曾上門去找盧連璧。既然他沒有來,就是說他不能來或者不願意來。那麼,你上門去找他又有什麼意思?…… 甚至購物的慾望,也因此而萎頓。那次傷心晚餐的所有剩餘物資都儲進了冰箱,供喬果獨自消受,讓她慢慢地回味品嚐。 今天晚上,當喬果打開冰箱,她終於看到除了一盤掛爐鴨外,冷藏室已經空空如也。說不清是喜悅還是傷感,喬果呆呆地拿出那盤鴨子,用微波爐加了熱,再下一碗麵條,然後坐下來吃。 艱澀地咀嚼著。是一塊鴨肋,和雞肋一樣,因棄之可惜,而無味地食之。於是,對無音無訊的那個男人的思牽,就這樣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地湧動起來。卻又無從得知,君心可似我心?會不會負了自己的相思意。 正要將嚼剩的鴨肋骨吐出來,門鎖一響,盧連璧走了進來。 一看就是剛剛做了購物狂,雙腿被各色各樣的購物袋環圍著,頗有些舉步維艱。 「果果,果果!——」 那些袋子全都落在地板上。馬瘦毛長的男人騰躍起來,長嘶不已! 喬果呆呆地站起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敢相信這個讓她平添許多傷愁的男人突然消失之後,又突然地歸來了。 男人將她擁緊,讓她週身的骨節猶如被擠碎的核桃一樣咯咯地響,然後就是敲骨吸髓般地深吻。如烤如炙的焦灼,沉甸甸的怨恨,都被那深吻抽吸殆盡,喬果又覺得自己輕靈如風,和煦如霞了。 她喜極而泣。 自然少不了彼此訴說別後的這些日子。 「你看,你看——」 喬果向對方展示著她兌現的那個諾言,那份生效的離婚協議書。她是那樣的喜悅和自豪,就像經過艱苦搏殺的冠軍捧著她的金牌。 盧連璧很慚愧。 「對不起,果果,我還沒有……是這樣,出了一些事……」 病毒性肺炎。病毒性心肌炎。剛剛出院。不是時候,無法張口。等孩子好一些,等——嘟嘟,果果懂得。嘟嘟,果果不會逼你。你看你瘦成什麼樣子了,你看你真讓人心疼。 果果,你也瘦了。這都怪我。原諒我,我無法對你說。這樣的事,電話裡說不清,必須當面見你。你等著,我會的,我會。 喬果和盧連璧做愛的時候,熱望的只是「它在」它在就好。此刻,喬果滿含熱淚,無比真純地說,「你回來了,回來就好——」 男人的心碎了。 他能拿出來的,只有做愛。彷彿做愛才能補嘗一切。 當男人向喬果奉獻的時候,喬果顛狂了。她恨不能死在這個男人的身下。 整整一夜,兩人都是在半睡半醒之間纏綿。晨光熹微時分,盧連璧忽然睜開眼,睡意全無。他用臂肘半撐起身子,細細地端祥著懷裡的女人。喬果驀地摟緊了他,夢囈般地喃喃著,「怎麼,你又要走?——」 「不不不,我是想好好看看你。」 男人吻著喬果的耳朵說,「我離不開你。」 「騙人。」 聲音裡似有說不盡的委屈。 「對天發誓,我每天都來。只要有時間,我就在這兒陪著你。」 喬果笑了,她伸出指頭,要盧連璧拉勾。盧連璧也笑著,把他的指頭伸了過去。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看似半開玩笑的遊戲,卻是一個無比誠心的誓言。男人說的時候,絕無半點虛情假意。他知道,他對不起這個女人。他既然說到了,這次一定要做到。 然而他不知道,他這是要自己去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 第二十一章:你一定煩我了 年末歲尾,眼看就到了元旦。對於「奇玉軒」這類商家來說,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商機。誰都有個來往,誰都有個應酬,忙了一年,那些公家的單位呀私人的公司啊,少不了要走動走動,給人送些禮品。這些是大頭,他們花銷的,是些大錢。還有小頭呢,有朋友有老人,有要愛要哄的孩子,有心呀肝呀的情人……這些都免不了要送個物件表表心意。這麼多顧客進來了,「奇玉軒」呢,也就大錢小錢一起進了。 「奇玉軒」這家店,是靠盧連璧支撐著的。店裡店外進貨送貨洽談生意這些大宗的業務要靠他親自執掌,這自然要耗去很多時間和精力。此外還有家事,雖然從老家請了人來幫忙,可是父女之間、夫妻之間的親情瑣事,卻是外人無從替代無法相幫的。 當然,還有喬果。 如此一來,盧連璧就格外得忙,格外得累。 週一上午,去機場接了販緬甸玉的雲南客老白,中午在賓館陪著吃飯。雲南客生意做得大,也算得上「奇玉軒」的半個衣食父母,盧連璧自然小心翼翼地陪著。談了來年的幾樁生意,一時沒談下來。雲南客就露出煩意來,忽然問附近可有什麼好玩的去處麼?盧連璧說了幾個,都是市區內的,雲南客不感興趣。盧連璧想起「潛山獵苑」在那兒可以打打野雞打打兔子打打狗什麼的。雖然都是圍養的活物,但是逐獵的趣味還是蠻濃的。 雲南客應允了。動身之前,盧連璧先給喬果打電話,說是陪客人到潛山去玩。喬果問,晚上能回來嗎?盧連璧回答,回去和你一起吃晚飯肯定是不行了,趕一趕,還是能回來睡覺的。喬果說,好吧,我等著你。用的是那種果醬一樣的語調,很甜面且很粘。盧連璧正要掛斷,喬果在那邊又叮囑一句,手機呼機都開著呀,別讓我著急。 給喬果告了假,還要給羅金鳳那邊打招呼。剛說一句,陪客人到潛山去,晚上不回家吃飯恐怕也不能回家睡覺了。羅金鳳「嗯」一聲,當即就掛斷了。妻子那意思是,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盧連璧也不再掛過去解釋,得了,你愛信不信吧。 盧連璧開車陪雲南客到了潛山,也不過是下午四點多鐘,抓緊時間玩一玩,當晚還是可以趕回潢陽的。那雲南客要的是悠閒,全然沒有抓緊的意思,到了就說累,要休息休息明日再行動。盧連璧想想也是,人家大老遠的剛從雲南那邊過來,不能不讓人家喘喘氣兒。 當晚宿在潛山山莊,那小賓館漂亮是漂亮,只是冷清了一些。飯後散散步回來,兩人坐在前廳的小吧檯前喝飲料。雲南客就和服務生聊天,問這裡晚上有沒有特別服務項目。服務生透得很,道歉說敝山莊太偏太小,這種項目還未能開展起來。老闆要是有興致,潛山市郊有個「快樂大本營」度假中心,只要拿錢,俄羅斯小姐都有得陪呢。 雲南客聽了,笑得很開心。 翌日上午,雲南客玩得還盡興,獵得一隻圍養的沒有多少野性的肥野雞。另一收穫是,兩人新一年的合作意向基本達成了,只是價格方面,還要再議一議。 飯後坐上汽車,雲南客嘿嘿笑著說,「盧老闆,去『快樂大本營』吧,咱們去那裡打打野雞怎麼樣?」 盧連璧心裡叫著苦,嘴上卻說,「好哇,只要你發話,咱兄弟陪你打到天邊去。」 黃昏時分,喬果接到盧連璧的電話,說是陪客人老白住進了潛山的一個度假村,今天晚上不回了。喬果那時候剛剛打開煤氣灶,在火上熱著一隻烏雞。那烏雞是頭一天就燉好的,想著當晚盧連璧或許能回來呢,兩人就守在一起有滋有味地吃。忽然聽說,今晚又不來了,喬果的腦袋一下子就黑了屏,好像電腦沒來由地死機了。 「嘟嘟,別騙我。你現在是在家裡陪著鳳凰吧?」 喬果在這邊喊。 那邊是賭咒發誓,「果果,要騙你,就讓你開腸破肚,把心掏出來!」 聽了這可怕的話,喬果又吃不住了,連連道,「胡說胡說胡說,胡說不算說。今晚不來,明晚我等著你。」 雖然怕聽那個毒誓,然而那個毒誓卻穩住了喬果的心。於是感到肚子餓,於是想到晚飯可以簡單些,泡一碗方便麵啃個蘋果就行。喬果去灶上端那鍋烏雞,轉念又想,再剩下來,就不新鮮了,不如明天買只鵪鶉來給他換換味兒。喬果於是一邊啃蘋果,一邊熱雞湯,腦袋裡想的卻是鵪鶉應該怎麼做。 喝雞湯的時候,翻著一本《烹飪大全》斟酌著是干炸,是紅燒,還是做成椒麻…… 一碗雞湯喝到底兒,主意還是沒拿定。於是自嘲地笑了,跟阮偉雄過了那麼多日子,從來也沒有這麼吊心,這麼在意過。 打開電視機做伴兒,有那些嗡嗡響著的聲音,有那些走來走去的人佔著房間、佔著眼睛,倒不怎麼覺得空落,不怎麼覺得寂寞。乏了,困了,關掉電視機上床,這套房子忽然就格外地大起來、大起來……感覺中似乎是在荒郊野地,孤零零地被人拋下,淒苦地守望著天明。 無名的怨恨就像毒剌一樣在黑暗中伸出來,卻又不知道螯向何處。 在離婚前的那些日子裡,喬果和盧連璧各自都有家庭,偶然的一聚,就覺得彼此都彌足珍貴。那實質,不過是調節,不過是補充罷了。現在則不同,對於喬果來說,盧連璧就是全部,喬果在用全部時間全副身心來對待盧連璧,而盧連璧呢,能拿出來的仍舊不過是他的一部份。 用忙裡偷閒來應對全心全意,這就注定了無論盧連璧如何努力,都是不能令喬果滿足的。 寂寞無聊中的喬果躺在黑暗裡,滿心黑暗地想著她和盧連璧之間的那些事:昨天晚上他說過要來的,「趕一趕,還是能回來」今天晚上又說,「今天不回了」明天呢,明天誰又能保得准?——不是對天發過誓麼,「每天都來,在這兒陪著你」唉,男人的話,真是靠不住! 一個念頭忽然鑽進來,像蒼蠅一樣營營嗡嗡地迴旋著:或許是個托詞呢?或許晚上他回他的家裡了?或許是個托詞呢,他已經回到他的家裡了…… 於是,喬果就清楚地看到盧連璧由他家的那隻鳳凰侍候著吃了飯,上了床。那床是靠牆擺放的,鳳凰把守在外面,盧連璧像個雛一樣乖乖地縮在床裡邊,一條鬆軟的大被子鋪天蓋地蒙著他們倆。 喬果越想越毛,她伸手撳亮檯燈,拿起了床頭櫃上的電話。 「喂,請盧老闆接電話。」 喬果捏著嗓子說話,她覺得那聲音聽上去完全是另一個人。 是女人在答話,「他外出了,這兩天沒在家。」 背景裡還有一個孩子稚嫩的嗓音,「誰呀,媽媽。誰?——」 「……」 「你哪一位呀,找他什麼事兒?」 那邊追問了一句。 「乓——」 喬果慌忙丟下了話筒。 喬果的心還悸跳著,手有些抖。瘋了你,喬果在心裡罵著自己的荒唐。 「的鈴鈴……」 是電話的振鈴聲。怎麼怎麼,莫非羅金鳳猜到了是誰打的電話,竟把電話追來了嗎? 喬果有些緊張地將目光投向床頭櫃。那個黑色的話機像一個龜縮的怪物,詭秘地趴在那兒。 它是沉默的。 然而鈴聲還在響,難道是幻聽? 終於發現了,是手袋裡的手機在響。 「喂,小喬,你睡了?打攪你了。」 劉仁傑那空谷回聲般的胸音在靜夜裡顯得分外動人。 「沒有,不會。」 喬果舒舒服服地變換了一個姿勢。 「我也沒睡,想跟你聊一會兒。」 「好哇。」 「今天你們公司派人來找我了,是個姓戴的女孩兒。」 「唔。」 「我說,你們公司的事兒可真多。我說,那個小喬怎麼沒來?」 「我恐怕以後不會去了,他們給我挪了挪。」 「換了工作,為什麼?」 「大概是不太稱職吧。大概是用舊了,就要用用新的吧。」 不知不覺地有了很想訴一訴的慾望,不知不覺地帶出一些辛酸來。 「嗯,是這麼回事。」 那個「嗯」字,很辦公室化,很領導化。稍頃,才又很私密化起來。「小喬,你不知道。我一閒下來,就會想起你。其實呢,想一想就很好。『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我寫下來了,寫的時候,就覺得後兩句最有味道。其實不在多,其實一次就很好。一次相逢,就勝過了人間那種無數次的在一起呀!」…… 喬果合上眼睛,那聲音猶如電視伴音一樣響著,屏幕上出現了縹緲的銀河,飛轉的流星。有人在走過來,雲裡霧裡的,辨不清面容。 喬果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第二天,喬果到公司上班。她正要進電梯間,忽然看到戴雲虹從側後方快步走來。喬果就收了腳,移向了旁邊的樓梯。她剛剛登了幾階,身後就響起了腳步聲。 「喬姐。」 是戴雲虹,喬果只得「哎」一聲,回過頭笑。 戴雲虹跟上來說,「喬姐,怎麼不乘電梯呀?」 喬果隨便答一句,「腰粗了,得減下來。」 戴雲虹脫口道,「不,我看你瘦了呢。」 這話讓喬果頓感不悅,臉上帶出來,兩人都沉默了。那樣走著,樓梯就顯得格外地陡,格外地長。終於上到公司所在的樓層,事務部要往左拐,業務部要往右拐,戴雲虹忽然又說了一句,「昨天到市政府去,劉市長特意問了你。」 喬果心裡動了一下,臉上卻沒有動,淡淡地回了句「謝謝」兩人就分了手。 打開事務部的門,喬果便收拾房間。這些事,從來用不著做經理的苗淑貞動手。倒不是姓苗的老徐娘擺架子,那是因為苗淑貞到公司上班的路上習慣了要逛一逛菜市場。等她提著菜籃進門時,差不多要到九點半鍾了。 其實喬果在事務部也無公可辦,收拾利索了坐下來,拿起一份《女人》隨便地翻。講女人為何青春易逝了,講女人如何保養自己了,講女人如何對付騷擾了,講得也還有意思。看著看著,忽然聞到一股香香的油炸味兒。抬起頭,只見面前的玻璃板上已經擺了一隻炸菜角。焦黃黃的,脹鼓鼓的,透著一股誘人的韭菜味兒。 「吃吧吃吧。」 苗淑貞在她的桌前站著,兩腮蠕動,嘴角臥著一條細韭菜,像是爬出來的蟲。 「我用過了早餐,謝謝。」 喬果說。 「再吃一點兒,再吃一點兒。」 苗淑貞點著油膩膩的手指頭。 看來,這油東西不能不克服掉了。喬果從手袋裡取出紙巾,執起一端來,老鼠一般星星點點地用門齒來嚙。 「哎,這就對了,」 苗淑貞滿意地點著頭,「多吃一點吧,你看你,瘦了。」 又有人說瘦,看來真是瘦了。喬果自憐地用手背輕輕蹭了蹭腮幫,感覺那裡是有些突出有些硬。 忽然又想起了盧連璧,都是他害的吧。 安少甫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來的。他一露頭,苗淑貞就嚷,「喲,小甫,你鼻子好尖。你咋知道嫂子買炸菜角啦?可惜你來晚了,沒有你的份兒。」 安少甫說,「嫂子,我就是來聞聞味兒的。」 苗淑貞帶著剌兒說,「味兒都在喬果那兒,你去聞吧。」 喬果趕快起身說,「安總,有什麼事情?」 「沒什麼事,來看看,來看看。」 安少甫擺擺手,在喬果對面坐下來。 苗淑貞向這邊瞥瞥眼說,「小喬,你們談著,我出去了。」 喬果說,「哎,苗經理,安總來視察工作,你別走啊。」 「我到文具店給咱們進點兒辦公用品,去去就來。」 說著就出了門。「於是,喬果只能獨自聆聽安少甫說的那些不著邊際的話。這一段時間到事務部習慣不習慣啦,心裡有什麼想法啦……還有,就是誇獎那次事務部組織公司員工到駝鳥園度週末的活動。哈哈哈地笑著,大談駝鳥蛋很好吃,騎駝鳥很驚險。 喬果一邊應付著笑,一邊思忖著對方的來意。安少甫沒讓喬果多費腦筋,又聊了一會兒,他就站起身,彷彿不經意地從手袋裡掏出一個盒裝的鑰匙鏈,遞給了喬果。鏈子上墜著個鍍金的小工藝品,做得很精緻。說是前些時去歐洲考察帶回來的,送給喬果玩兒。 等安少甫走了,喬果又拿起鑰匙鏈看。那墜掛著的工藝品象狐狸又像狗,一時竟猜不透是個什麼東西。在手心裡顛了又顛,忽然笑了。這東西實在算不上什麼禮物的,可你說不是禮物吧,人家畢竟給你送來了。 就像安少甫來,也就是一般地來看看吧。然而這看裡面,似乎又有些不一般。 不管怎麼說,給人的感覺還不壞。 湊著這份好感覺,喬果想到了要給盧連璧打打電話。要了手機,又要傳呼,全都沒有回應。喬果看看表,剛剛過了十點鐘,想必盧連璧正忙著,也就只好作罷了。 接近黃昏的時候,毛病出來了。喬果本已翻過書,紙上談兵地把椒麻鵪鶉做熟了。可是這會兒坐在公司裡,她的腦袋裡卻停不住地一回又一回地做著椒麻鵪鶉。那情形就像飯店裡有顧客老是點這道菜,廚師只好重重複復地忙。 下班後離開公司,喬果直奔菜市場。在活禽部挑了幾隻鵪鶉,當時就讓人宰殺褪淨。又到干料店買了一包上好的紅花椒,這才離開了菜市場。 騎上自行車往小巢走,不經意地看到了路邊的一家書店,不知道為什麼就下車走了進去。在那些書架之間瀏覽了一圈,忽然發現一本《唐詩選》一本《宋詞今譯》就付錢買下了。拿著書出來,不禁自嘲地笑了。怎麼會想到附庸風雅的?還不是因為那個劉仁傑…… 等到喬果回到小巢,看看牆上的電子掛鐘,已經是六點一刻,家家都到了飯菜飄香的時候。慌慌張張地將花椒和小蔥葉子淘洗乾淨,然後加上鹽鍘成細茸,放進一個細瓷碗內。再兌上醬油味精芝麻油,這就是椒麻汁了。只等將鵪鶉過油炸熟,然後把這汁水一澆,就算大功告成。 炸鵪鶉用的油也放進了鍋裡,盧連璧什麼時候進門,什麼時候開炸。 坐下來,就想到打電話。撥了手機,不通。打呼機,沒有人回。怪了! 不是講好了,手機呼機都開著,別讓人著急麼?搞得什麼鬼——故伎重演,十五分鐘打一次,越打越著急,越打越生氣。那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到了後來,喬果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無法罷手了。 到了深夜十一點鐘,喬果已經耗盡了所有的耐心。一再地等待,一再地失望,喬果已經忍無可忍,她死了一般躺進了被窩裡。 電話響了。拿起來聽,「喂——」 了一聲,是盧連璧!想都沒想,「砰」地一下,就把話筒壓了上去。又響,不接。再響。不接。最後,索性摘掉了話筒,讓它像沒人要的爛黃瓜一樣被甩在一邊。 盧連璧是第二天到安雅來的。晚上下了班,喬果開門進屋,一眼就看到盧連璧斜倚在沙發上。 「果果!」 盧連璧站了起來。 喬果偏過臉,不睬他。脫外套,掛圍巾,換拖鞋,然後洗手,進廚房做飯。喬果只管做自己的事,彷彿屋裡壓根兒就沒有他這個人。 盧連璧跟到了廚房裡,他不遠不近地站著,似乎有點兒心虛。他有鼻子有眼地講著,一門心思想叫人相信他。 你不知道老白這個人,真能玩啊。去潛山打了野雞不過癮,還要去度假村。(你還不是一樣,你還不是一樣!度麼假呀,是要睡洋雞。那度假村還真有,個頭高皮膚白眼珠子是綠顏色的。看上去是不一樣,看上去是漂亮。(你就看吧,你就壞吧。老白這傢伙,在酒吧相中了一個洋雞,就跟她對著喝伏特卡。房間開了,價錢談好了,回去的時候出了事。度假村是小平房,由一個一個曲橋連接著,就建在湖面上。老白喝醉了,我只好架著他走。在曲橋上打個趔趄,身子就往湖裡墜。我能不去扶他嘛,這麼一拉,我跟他一塊兒掉下去了。(你就編吧,你就謅吧,你以為誰會信你的?冬天,湖裡水淺,淹倒沒淹死,就是凍得夠嗆。好嘛,到最後,老白到底還是跟那洋雞睡到了一個屋裡。(你睡了沒有,你睡了沒有?行了吧,滿意了吧,第二天咱就走人吧?可老白不願意,說是頭天晚上沒有做成活兒,非得再留一夜,等他做好了再走人…… 喬果把飯菜端上了桌,盧連璧又在飯桌上說。 「你給我打過手機和傳呼吧?」 「……」 「這兩個東西都浸了水,不管用了。」 盧連璧一邊說著,一邊把腰裡的??機和手機解下來,放在飯桌上。 喬果還真的拿起來察看了,還真的用茶几上的電話試著打了打。沒錯,盧連璧講的是真話。 喬果開金口了,喬果說,「你就不會用別的電話給我打嗎?」 「也想過用別的電話給你說說的,也是忙,也是想著反正就要回去了,不打電話了吧。再一想,電話裡給你講不清,還是當面講講好。」 「哼——」 喬果皺了皺鼻子,臉上笑了笑。 盧連璧立刻不失時機地跟上去笑,神情也輕鬆了。 吃飯能調節情緒,吃飯能緩解氣氛。等那餐飯吃完,一切彷彿都已恢復如常。 盧連璧伸手去收拾桌子,喬果擋了擋說,「我洗吧,你快去洗澡。」 盧連璧卻抬頭瞧了瞧牆上的電子鐘。喬果心裡格登了一下,脫口說,「怎麼?——」 盧連璧說,「我是先過來的。跟她媽媽說好了,晚上回去。丹琴那孩子,鬧著要見我。」 喬果的腦袋被這句話砸了一下,頓時嗡嗡起來。已經抱著髒碗的那雙手鬆脫了,身子向後一靠,重重地沉在椅子上。盧連璧垂下頭,抱著髒碗筷進了廚房。喬果這才踽踽地去了起居室,她歪在沙發上看電視,由著盧連璧收拾那個攤子。 當然是什麼也沒有看進去。 洗完碗筷,盧連璧這才回到起居室。他像做了什麼虧心事,沒敢靠過來,有點兒怯怯地坐在了對面的沙發上。 「幾點鐘回去?」 喬果忽然開了腔。 「十點鐘。」 「十點半!」 喬果不容置疑地說,儼然是最後的判決。 快八點鐘了。只剩兩個小時!喬果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喬果似乎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好像兩個小時之後就要行刑,好像這輩子再也沒有時間了。 誰也沒有話,彷彿都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那麼快就到了十點半鐘。 喬果忽然想到,從他進來直到現在,兩人就沒有擁抱過,也沒有親吻過! 就在盧連璧站起身的時候,喬果驀地撲上去,緊緊地摟住了他。 他們終於吻在了一起。 「要你,要你,要你……」 喬果閉著眼睛,熱狂地喃喃著。她的手哆哆嗦嗦,解開了對方的衣扣,探進了對方的懷裡。 阮偉雄的手和身體在說著迴避,說著拒絕。可是這迴避這拒絕愈發強烈地剌激了喬果,她跡近瘋狂地剝脫了對方的衣褲。 「別,別——」 「我要我要我要……」 昏亂中,喬果不知怎麼就喊出了那麼一句話,「你想留著給她麼!」 那話一落音,喬果就感覺到握在手裡的東西象紮了孔的車胎一樣開始軟縮。喬果手忙腳亂地將它放了進去。 哦,它終於進入了,喬果等待著那如期而至的攀升。然而,它並沒有騰升起來,喬果等來的卻是令人失望的下滑。 它草草地結束了。這是他們倆做愛史上從末有過的情形。從,來,沒,有!——喬果的身體緩緩地停頓下來。 安靜之後的喬果忽然觸電似的抖了一下,旋即眼睛大睜,仰起頭向對方凝視。 「這麼燙!你,發燒了?」 「嗯。可能是,掉在冷水裡凍的。」 喬果這才注意到,對方竟是那般地憔悴,那般地無奈。 喬果象中彈一樣垂下頭,她把臉頰緊緊地貼在男人火燙的胸口上。她的整個身體都纏貼著對方,像垂死者那樣發出了最後一陣痙攣。片刻後,再次抬起頭,她已經是淚流滿面。 她痛切地哭喊著,「你煩我了吧?我知道,你一定煩我了!——」 第二十二章:錯錯錯,莫莫莫 眼看要到春節了,羅金鳳和丈夫商量過節的事。羅金鳳說,「連璧呀,咱們每年春節都忙得要死,累得要命。今年換個過法兒怎麼樣?」 盧連璧說,「好啊,你說吧。」 羅金鳳說,「咱年三十晚上就走,到昆明去。聽說那兒四季如春,咱到那兒趕春天去。」 盧連璧聽了,馬上想到了喬果,自己走了,扔下她怎麼辦。心裡想的是這回事,嘴裡卻說,「喲,往年我說出去玩兒出去玩兒,你總是不同意,嫌花費大。今年怎麼,捨得花錢了?」 羅金鳳笑著往女兒身上推,「是你寶貝女兒要去,我還有什麼捨不得。」 盧連璧立刻說道,「那你就和丹琴去吧。店裡一攤子雜事兒,潢陽一攤子朋友,我恐怕是離不開。」 羅金鳳收了笑,不溫不火地說,「連璧,你那點兒花花腸子我還能不知道。咱索性挑白了吧,什麼離不開?還不就是離不開那個果子呀葉子呀。你告訴她,今年春節你不在潢陽,不去看她了。」 盧連璧臉上有些尬尷,嘴上卻硬著說,「唉呀,看你說哪兒去了。我離不開,就是離不開嘛。」 羅金鳳見丈夫不鬆口,馬上提高了嗓子喊,「丹琴——來來來,你來給你爸爸說吧。」 那是母女倆商量好的事兒,聽到召喚,女兒即刻跑了過來。 孩子仰著臉,熱切地說,「爸爸,我讓你一塊兒去。咱們全家一塊兒去——」 盧連璧沒開腔。孩子摟住他的腿,把臉兒貼上來,可憐巴巴地說,「爸爸,求求你了。爸爸,求求你了!——」 盧連璧歎口氣說,「好啦好啦,咱們全家一塊兒去。」 羅金鳳就把計劃說給盧連璧聽,年三十上午坐飛機去昆明,初五下午再坐飛機回來,不耽誤初六店裡開門。跟著旅遊團去,票什麼的你都不用操心,只操心自己這個人兒就成。 盧連璧喏喏地應著,心裡卻想著如何對喬果說。第二天,盧連璧特意開車去了市場,雞呀鴨呀海鮮呀水果呀狠狠地採購了一番,然後才去了安雅。一進門,盧連璧就看到喬果腰裡束著個圍裙,正在廚房的水池旁邊收拾魚蝦。旁邊的地上,還大包小包地堆著許多沒來得及打開袋子的東西。盧連璧脫口說,「哎喲,買了這麼多東西呀?」 喬果樂呵呵地指指盧連璧手裡那些鼓鼓囊囊的提袋,「說我呢,看你吧。咱們倆這個年可真肥死了。」 盧連璧淡淡地笑笑,就動手幫她一起收拾。 喬果手快,做起來有條不紊。哪些是很快要吃的,哪些是能放的,哪些要放進冰箱冷凍室,哪些要洗乾淨套上塑料袋放進冷藏室……全都一一歸了位。看著喬果那利利索索的動作,盧連璧禁不住歎道,「果果,你過日子真是把好手。」 喬果半真半假地回道,「是呀,那你還不趕快來跟我過?」 盧連璧咧咧嘴,只好不說話。 喬果做著活兒,盧連璧在旁邊晃著,喬果恍然中覺得那是阮偉雄在身邊。阮偉雄做家務也是一把好手,喬果和他總是配合得很默契。盧連璧就不同了,笨手笨腳的,像一截礙事的木樁子。 喬果終於忍不住,甩甩手說,「好了好了,越幫越忙,你還是歇著吧。」 盧連璧挺有自覺性,幹不了這個,幹那個。他收拾收拾桌子,往上面擺餐具。 吃晚飯的時候,喬果去拿桌邊的那些藥瓶子。這個瓶子裡倒倒,那個瓶子裡倒倒,倒出一把藥丸,就著菜湯往嘴裡灌。盧連璧就問,「果果,你怎麼了?」 喬果說,「晚上睡不好覺,整夜整夜地做夢。醫生說,是嚴重的神經衰弱。」 盧連璧說,「那些藥不管用,怕是氣虛了。回頭我給你弄點兒好人參,補一補。」 喬果苦笑著說。「不怪藥,還是怪自己。自己想得太多了。」 盧連璧聽了,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喬果卻笑了,「咱們幹嘛老讓自己不痛快,來來來,談點兒高興的事兒。」 說著,摸出一張紙來,上面一行一行的寫滿了字。蒜泥白肉、蠶豆春筍、麻辣佛手、五丁桂魚、一蝦兩吃、清蒸閘蟹、花仁蹄花湯…… 盧連璧說,「這是什麼呀?」 喬果說,「菜譜,咱們的年夜飯吶。」 盧連璧頓時啞了。 喬果親親他的臉,說,「嘟嘟,我想了,不讓你為難。咱們的年夜飯,下午四點鐘開始,吃到六點鐘,你再回鳳凰那兒。」 這可怎麼辦,遲遲早早的事兒,盧連璧不能不說了。 盧連璧結結巴巴的,將春節他那邊的安排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喬果。喬果閉上眼睛,真是不忍卒聽。她想想今年春節將要獨對的那份淒涼,不覺心酸萬分。 「嘟嘟,你不來,我在這兒呆不住。我會找個地方打發自己的。」 說到這兒,喬果喉嚨一哽,終於嗚咽起來。 「果果,別哭別哭,」 盧連璧慌了,趕忙抱緊喬果。 抱著抱著,喬果的手慢慢動作起來,摸摸索索地解著對方的衣扣。 「咱們提前過節吧,我要你。」 那話是用嘴貼在盧連璧耳朵上說的,又熱又疾。 盧連璧愣了一下說,「等,吃完飯吧。」 「不,現在要。就是現在——」 是那種任性的語調,甚至有幾分蠻。 只好由著她。那種被動,讓盧連璧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她的唇舌在攻擊,她的手在攻擊,她的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在攻擊。是那種疾風掃著落葉的感覺,那快速的攻擊裡彷彿隱含著一種恨。由恨,而顯出了凶狠。 盧連璧迎合著,回應著,接受著。他們就這樣做著愛。 在喬果欲要狂亂地升上去的時候,對方卻猛然結束,隨後便鬆滑下來。 「怎麼了,你這是怎麼回事?……」 喬果不解地望著他。 盧連璧發現他被罩在了陰影裡——是上次做愛的陰影!這一次的情形,幾乎與上次完全相同。 「你過去不是的,你原來——」 喬果疑惑地審視著他。 盧連璧在那目光的注視下,顯得狼狽,顯得難堪。「我,我也不知道……」 他說。 「我知道,你在敷衍我。我明白,你已經不——」 女人喃喃著,因傷心而顯得失神。 「別說了。」 盧連璧摀住了喬果的嘴。 自己好像沒做什麼錯事呀?然而,他卻感到他確實是欠著她了。 年三十的一大清早,羅金鳳就爬起來收拾東西,撲撲騰騰的,弄得盧連璧也醒了。他蒙著腦袋假寐,迷迷糊糊的,好像又睡著了。忽然身上一涼,有人掀掉了他的被子。 「大懶蟲,要走了,快起來!」 小丹琴在枕邊叫嚷著。 小丹琴從頭到腳新嶄嶄的,已經有了過年的樣子。羅金鳳從頭到腳也在過著年。 「來,穿這一身。」 妻子笑吟吟的,將新的犛牛衫新的皮外套和新皮靴掂到了床前。 匆匆地洗把臉,匆匆地吃口飯,就聽到屋外汽車的馬達響,小丹琴在外面喊,「大懶蟲,快,上車了!——」 盧連璧出了門,只見家裡的那輛三星車轟轟地響著,駕駛位上坐著羅金鳳,旁邊的位置上坐著又喊又叫的小丹琴。羅金鳳平時不常開車,看著她那當家做主,煞有介事的樣子,盧連璧忍不住笑起來。 「喂喂喂,過什麼乾癮吶,快下來吧。咱們得打車走。」 這是明擺的事兒,三口人都坐飛機走,汽車不能扔到機場吧。 羅金鳳眨眨眼,興沖沖地說:「放心,有人開著去,就有人開著回。你走不走吧?」 這趟出行的一應瑣事都是妻子包辦的,盧連璧懶得去猜妻子搞的什麼名堂。或許她已經安排了什麼朋友到機場把車開回來呢?——丹琴擺著小手又叫,「快上來呀,快上來。」 盧連璧就上了車。 車出了濱湖路,忽然向左一拐,直奔長途汽車站方向去了。盧連璧說,「錯了錯了,往機場是向右邊拐!」 羅金鳳說,「沒錯,去水目山不是得從這裡上高速路麼?」 「去水目山?」 盧連璧疑惑地說,「不是到機場,去昆明嘛。」 羅金鳳笑了,「機票昨天退了。我想了又想,飛機這東西太靠不住,萬一出點兒什麼事,咱三口兒從天上掉下來,那不全完了。」 盧連璧皺皺眉說,「大冷的天,跑到山裡頭有什麼意思。」 丹琴叫著,「媽媽說了,二姨家有鹿場,我給梅花鹿玩兒!」 羅金鳳說,「好長時間沒帶丹琴回去了,春節是個機會呀。年三十住你們家老宅,跟你們家老姑一起吃年夜飯。初一去看她姥姥吧,初二去她大姨那兒吧,初三去她二姨家走走吧,初四是她大舅,初五回來。就這,還有她小舅家沒去呢。」 盧連璧聽了,再不說話。他心裡明白,妻子還是捨不得花那筆錢。但是,她又不甘心過年過節的,由著丈夫和別的女人攪到一塊兒,所以就做下這麼一個套套。唉,妻子也不容易,反正自己業已入了套,就老老實實的,讓她高興兩天吧。 年三十這天,喬果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說是要她回家吃年夜飯。喬果推托說,外地的一位老同學帶著一家人到這兒過年,自己要接待他們。 喬果不是不想和母親一起吃年夜飯,喬果是不想聽母親在這個日子還叨叨她和阮偉雄。母親一向對阮偉雄的印象極佳,坐在一起,老人少不了要說喬果和丈夫分手的事。如此一來,就會弄得大家在除夕夜心情都不痛快。唉自己釀的酒,是苦是甜,還是自己喝吧。 喬果除夕夜回到安雅,空守著一片冷清,這才感到了寂寞的可怕。耳鼓裡響著家家的切剁聲,孩子們的嬉鬧聲,時時有烹調的香氣來襲,這些殘忍的進攻讓喬果難以抵禦。呆坐了許久許久,她才打起精神,動手來給她自己準備年夜飯。 拉開廚櫃,一眼看到了用小碟壓著的那張年夜飯的菜譜:五丁桂魚,一蝦兩吃……用手團一團揉皺了,扔在廢物簍裡。心也是皺著的,卻又無處可扔。沒情沒緒地切了幾個滷菜,下了一碗麵條,用托盤端著來到起居室,打開了電視機。 除夕晚會還沒有開始,屏幕上已經熱鬧起來,唱的跳的,紅的紫的,讓人的心情不能不跟著喜慶,不能不跟著歡快。幹嘛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幹嘛自己讓自己不舒服?來來來,乾一杯,乾一杯,新年愉快,新年愉快!——喬果在杯子裡斟滿紅葡萄酒,拿在眼前舉了舉,然後仰起頭喝。 播新聞了,播天氣預報了。看看昆明,多雲轉晴天,最低溫度十八,最高二十四度,是個好天氣。飛機已經安全著陸了吧?明天玩的時候只需要穿件毛衣…… 忽然怔過來。去,操閒心,人家一家人出去玩,干卿何事啊! 看晚會,看晚會。只有電視裡的人是和自己在一起的,只有電視裡的節目是屬於自己的。躺在長沙發上,搭著毛毯,一個節目連著一個節目地看下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不停地做著亂七八糟的夢。 等到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居然已經是翌日的上午十點鐘。頭疼得厲害,精神也有些恍惚。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縫斜射進來,照著對面牆上的婚紗照。那景物,那人,忽然都顯得很遙遠,很虛假,很陳舊。隨後,母親的面孔兒子的面孔就無比清晰無比新鮮地升起來,一種強烈的思念開始在血管裡湧流。不是那種體外加之的思念,那是一種源於血脈自身的衝擊,是一種生而有之的血的緣份。 被那思念促動著,喬果很快地收拾了一番自己,即刻出了門。 先去拜望母親。起居室挺熱鬧,拜年的朋友不少。母親穿著一件花色鮮亮的新毛衣,臉上的氣色也很新很鮮亮。看到喬果來,母親把客人留給弟弟和弟媳,拉著喬果的手去了臥室。 母女間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彼此望著。只需望著,就什麼都有了。 喬果和母親談昨天的晚會,兩人細細地評點著那些節目的得得失失對對錯錯。母親小心翼翼,竭力不談阮偉雄,不去評點喬果的生活。 只是到了最後,弟媳來叫她們去吃午飯了,母親才忽然問了一句,「寧寧最近怎麼樣,寧寧還好嗎?」 說出這句話,母親顯出了那種久久壓抑始得放釋的鬆快。喬果忽然發現許多毛毛扎扎的灰髮猶如塵埃一般在母親的頭頂浮游著,使得母親看上去是那麼的蒼老,那麼的無奈。喬果嘴裡說著,寧寧很好,放心,放心吧,心裡卻生出強烈的自責。她提醒著她自己,以後務必要多帶寧寧來看看姥姥。 在母親這兒吃了午飯,喬果說是約好了還要看朋友,就匆匆出了門。她接連往阮偉雄那兒撥了幾回電話,都沒有人接,想必阮偉雄是帶著寧寧到他爺爺那兒去了。喬果獨自站在寒風裡想了又想,竟無處可去,只好叫上出租車,又回了安雅。 初一的下午和夜晚,喬果就像冬眠一樣蜇伏在那套三室一廳的洞穴裡。除了間或往阮偉雄那兒打個電話外,就是躺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看書。書是那本《宋詞今譯》看著看著,就覺得心和神都進到了書本裡。是李清照的《聲聲慢》「……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喬果彷彿看到那些憔悴凋零,滿地堆積著無人問津的昨日黃花了。她就在那些落花間走過去,落花扯著她的褲角,在風中哀鳴。是那種木格窗欞,一雙深幽幽的眼睛在木格的後面久久地探望著,直到窗外的暮色變得與那眼眸一樣的黑。眼下沒有梧桐沒有細雨,卻看得到磷光一般的雪粉在光禿禿的枝梢間揚撒著…… 恍惚間,喬果辨不清那是李清照,還是她自己? 書裡真是別有一番天地呢,讓人在渾然忘我中,得到一種滿足。 真好,有個女人陪著自己,有李清照。 初二的中午,喬果才與阮偉雄聯繫上,他果然是帶著寧寧去了爺爺家。大概是佳節讓世間的人都變得寬厚了吧,阮偉雄在電話裡心平氣和地向喬果道了問候,甚至還詢問了她的工作和身體情況,語調像是一個老朋友。 說好了,下午他和寧寧在家裡等喬果。 雖然午覺前也吃了安眠藥,喬果還是沒睡著。先琢磨了穿什麼衣服穿什麼鞋去見那個人,然後才坐在梳妝台前打扮自己。左描描,右畫畫,就是不滿意。最後找到原因了,是這個梳台不如原來阮偉雄買的那一張。 坐上出租車來到原來的家屬樓區,感覺裡似乎是多年的遊子回了故園。門前擺放的還是那個粗毛踏墊,喬果還記得是她花了十五塊錢在批發市場買來的。只是舊桃已去,門框上的春聯已經換了新符,讓喬果生出那種揭了舊瘡疤似的疼痛。她當時就後悔起來,不該約在這個地方見兒子。 很客氣地開了門,很客氣地進了門。室內很安靜,阮偉雄說,寧寧貪玩,昨晚睡得遲了,這會兒午覺還沒醒。 喬果會意地點點頭,輕手輕腳地坐下,不去驚動兒子。茶几的果碟裡擺了糖果瓜子,阮偉雄端起來向喬果面前送了送,喬果接過來拈起一顆,心裡有些堵。愈發意識到此身已是客人了。嘴裡嗑著瓜子,目光卻四下看。屋角牆縫都很潔淨,顯然已是清理過的。喬果在時,年年都要和阮偉雄一起在節前掃房子,今年不知是否有人補了缺? 起居室的擺設依然如舊,只是窗簾換了。仔細看,窗簾的線角縫壓得不那麼平整,花色也略微土氣了,但是顯得很實在…… 喬果正看著,忽然聽到寧寧在他的小房間裡叫,「爸爸,誰來了?」 阮偉雄說,「你媽媽。」 那邊就「媽媽」「媽媽」地叫個不停。喬果向阮偉雄笑了笑,即刻起身走了過去。 寧寧從被窩裡鑽出來,小臉蛋兒紅撲撲的。喬果慌忙動手替他穿衣服。寧寧說,「媽媽,我早就是自己穿衣服了,我自己來。」 喬果說,「聽話兒子,讓媽媽給你穿穿吧。」 每穿上一件衣服,就在兒子的臉蛋兒上親一下,喬果發現替寧寧穿衣竟是如此的溫馨如此的動人。她盡量延緩著那個時間,等到把褂子褲子襪子鞋全都慢慢地穿好了,喬果猛地將兒子摟在懷裡,再也不想鬆開。 滿肚子說不完的話。身體怎麼樣,功課怎麼樣,吃飯還挑食嗎?爸爸對你發不發脾氣?上回媽媽買的鞋子大不大?…… 終於把兒子鬆開,兒子就想往起居室那邊跑。 「寧寧——」 喬果在後面叫了一聲,手裡舉起了小紅包。 寧寧站住了。他接過那壓歲錢,先說了一句「謝謝媽媽」然後又想起什麼似的,恭恭敬敬地補了一句拜年的話,「祝媽媽新年好!」 那神情,竟有些生分。 喬果又一次摟緊了兒子。喬果把臉背在兒子的小腦袋後面,眼淚刷地落下來。她怕那種生分,她真怕那種生分吶!……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後來,就有人在樓下喊,「哎,吃飯了——」 是趙秀梅。 喬果起身要走,阮偉雄說:「喬喬,一起去?」 喬果搖搖頭,「不,謝謝了。那邊還等著呢。」 說完,心裡就苦澀地想,唉,冷鍋冷灶的,有誰等你喲! 阮偉雄深深地望了喬果一眼,然後就帶著寧寧,送喬果下樓。走到樓梯口,看到趙秀梅已經開門在外面迎著了。阮偉雄說,「寧寧,你先到趙阿姨家,我再送送你媽媽。」 寧寧乖乖地跟著趙秀梅進去了,喬果就由阮偉雄陪著一直到了樓洞口。 喬果說,「回去吧,怪冷的。」 阮偉雄沉默著。樓洞口燈光昏黃,一陣寒風斜吹著襲來,雪片就像亂蛾一般扑打在臉上。 喬果咬咬嘴唇說,「我走了。」 阮偉雄忽然冒出一句,「那邊怎麼樣?」 喬果脫口道出了實話,「離不掉。」 「那就回來吧。咱們,還是一樣——」 聲音不高,但是很誠懇。 聽清楚了那句話,喬果猛地衝進了風雪中。 怎麼可能還是一樣?怎麼可能還是一樣!……喬果狠狠地抹著淚水。 這才知道什麼叫覆水難收,什麼叫破鏡難圓,什麼叫畫殘莫補,什麼叫夢好難留啊! 在街頭的風雪中佇立良久,駛過的幾輛出租車都載了客。忽然聽到手機的振鈴聲,恍惚中竟以為是幻覺。拿在耳邊聽,是戴雲虹的聲音。 怎麼會是她?——「喬姐,新年好。」 在風雪中聽到這句話,畢竟挺溫暖。 「新年好。」 喬果說。 兩個朋友說完這句客套話,忽然全都卡住了。 一些不愉快的念頭象陰雲一般在喬果的心裡掠過,想必對方此刻也是如此吧。 「喬姐,我到你那兒去看你吧?」 對方忽然又開了腔,那聲音很明亮。 「謝謝,不必了。」 喬果想到,讓戴雲虹到安雅那個小巢去,畢竟不方便。 「那,你到我這兒來玩吧,就我一個人。」 彷彿回復到了以前的那些日子,邀請很真誠。 喬果的心動了動。可是,沒有答應別人到自己的住處,倒是挺爽快地要到別人的住處去,這似乎不大妥當。 忽然有了一個好主意。「雲虹,我想,咱們換個地方成不成?——」 「你說是去吃飯吧?我請你!」 喬果說,「得了,還是我來請你吧。」 「乾脆,??制。嘻嘻——」 對方一下子笑了,「去『南粵海鮮樓』怎麼樣?那兒春節不關門,打七折。」 「嘻嘻,」 喬果也笑出了聲,「現在就去,一言為定。咱們待會兒見。」 「好,待會兒見。」 通完話,喬果的心情暢快了許多。她剛才差一點沒問戴雲虹,是不是安少甫過節期間分不開身,把她給閃下了。都是女人,真是同病相憐啊。 山裡人在冬閒的時候,幾乎沒有了什麼時間觀念,尤其是逢上過年。頭天晚上盧連璧喝多了酒,又和族裡幾個自家兄弟打牌,睡得太晚。第二天睜開眼,看看表,差不多已是上午十點鐘了。羅金鳳說,「連璧,鍋裡給你熱著雞蛋面,吃兩口,咱們好到她二姨家去。」 盧連璧沒吱聲,不緊不慢地穿衣洗臉。等收拾完了,忽然看看表說:「鳳兒,我今兒得趕回去了。」 羅金鳳挑挑眉毛說,「看你,不是說好了,呆到初五回嘛。」 盧連璧說,「昨晚上稅局的老馬給我打了個手機,約好了工商所的胖牛和黑子今天晚上打麻將。」 羅金鳳狐疑地盯著丈夫的臉說,「是不是啊?哪有初二就打麻將的!」 盧連璧說,「唉,又不是頭一回了,你還不知道這種事。不就是輸點兒錢給他們,讓他們好過年嘛。」 羅金鳳不吭聲。 「想把店開順當,就得打點好這些人。」 盧連璧的語氣已經是不容置疑了,「你看看吧,你要是開車去她二姨那兒,我就坐班車回。你要是讓我開車回呢,我到初五再來接你們。」 羅金鳳笑著說,「你開車走吧。她二姨那兒就七八里地,我讓二伯家的小順子開拖拉機送一趟。」 於是,盧連璧就開著三星車回了潢陽。 下著小雪,路不好走,回到潢陽,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盧連璧徑直來到安雅小區,他打開小巢的門,一邊叫著喬果,一邊往屋裡走。房間裡空空如也,讓他的心裡也不免空落落的。 初二突然從水目山趕回來,是盧連璧一時的心血來潮。說是打麻將,說是給那些人送份過節錢,全是子虛無有的事。盧連璧趕回來就是為了會會喬果,春節這麼多天的假期,把她一個人甩在這兒,盧連璧覺得太負心。 長時間的趕路,覺得累了,覺得餓了。盧連璧打開冰箱,胡亂找點兒東西填了填肚子,然後往床上一倒,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等到醒過來,外面的天已經黑透。想著喬果這時候怎麼還不回來,於是就開了燈,心神不安地在房子裡轉。這才發覺房間裡很亂,全然沒有過節的樣子。廚房裡的青菜什麼的,都有些蔫了,似乎沒有人動過。小碟裡有塊啃過的饅頭,已經有些乾癟。盧連璧拍拍腦袋,連連說傻。他想起來節前走的時候,對喬果說是去昆明。喬果呢,也說了一句,「你不來,我在這兒也呆不住,我會找個地方打發自己的。」 喬果把她自己打發到何處去了? 雖然想到喬果可能沒在這裡過節,但還是心猶不甘。接連向喬果的手機掛了幾次,通了,卻無人接聽。盧連璧猜不出是怎麼回事,只覺得很失望。 獨自在這個小巢呆下去嗎?不行,這裡太淒清。想了想,還是回家去吧。 於是,盧連璧又驅車回了家。泊車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家裡的電燈亮著。記得去水目山那天,天然氣灶和電器什麼的都仔細地察看過,還不至於馬胡到竟然忘記了關電燈吧? 一開門,丹琴就撲上來喊,「爸爸,爸爸——」 羅金鳳也從洗衣機那邊迎過來說,「噢,這麼快就打完麻將回來了?」 盧連璧含糊地應著,「哦哦,他,他們晚上另有飯局,下午就開打。輸給他們每人千把塊錢,算是了結啦。」 怕老婆細問,又反問道,「哎,你們怎麼回來了?」 羅金鳳把原委往女兒身上推,「你走了,丹琴能呆得住麼?我們坐下午的長途班車,天落黑就進了家。」 盧連璧明白妻子肚裡的彎彎兒,只是不說破,連連道,「回來好,回來好,全家人一起,多熱鬧。」 這倒是一句實話。晚上守著電視機,聽丹琴熱熱鬧鬧地唱卡拉??,盧連璧還真把所有的煩惱都忘了。 盧連璧哪裡知道,他給喬果打電話的時候,喬果正在『南粵海鮮樓』和戴雲虹一起吃海鮮。店堂裡很熱鬧,戴雲虹和喬果說說笑笑聊得正開心,沒有誰會留心聽到皮手袋裡手機的振鈴聲。 和戴雲虹熱鬧了一番,那天晚上喬果似乎覺得挺充實,所以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天放晴了。樓頂和樓旁邊的樹枝上都裹著一層潔白的積雪,在陽光下熠熠地閃著,望上去分外動人。 踏雪去吧?公園裡有山有樹,有湖有橋。格格吱吱地踩著那些積雪,會讓人感受到一種自信的力量。團一個雪球,再團一個雪球,把它們遠遠地扔出去,會讓人覺得生活中所有的煩惱都被拋掉了…… 於是,喬果就去了流花湖公園。 是當初和盧連璧一起來拍婚紗照的那個公園。蘇州園林式的假山,山上有亭台樓閣,雕著花欄,挑著飛簷。當然有湖,有小橋流水,橋是那種用石塊砌的圓拱形,欄杆上還有獸首,一個個雕得古樸雅拙。此刻,所有的景物都被耀眼的冰雪裝點著,給人一種似又不似的陌生,一種疏離之後的新鮮。 那些紅紅綠綠藍藍紫紫的,都是些來觀雪景的遊人。他們笑著,鬧著,給這座沉寂的園林增添了許多生氣。喬果沿著湖邊的環形路,向遠處的那座拱橋走去。那些原本身姿婆娑的岸柳因為裹了積雪,都變得臃腫起來,像是些風華已逝的半老徐娘。盈盈晃晃的綠水草呢?此時早已枯萎變黃,被蓋在冰殼下面了吧。 喬果又站在了那座拱橋上。 她偎著石欄,彷彿又感覺到盧連璧就緊緊地挨靠在她左肩背的後面。鏡頭又對準了他們,那飛鳥呢?它撲拉拉地展著翅膀,讓晴空的那片湛藍襯著它翩然的白羽,美得讓人心顫。——哦,翩若驚鴻啊! 是那麼動聽的笑聲。喬果向橋下看去,只見封凍的湖面上有許多孩子在快樂地溜冰。那串透明的笑聲是離她最近的一個女孩子發出來的,她穿著一身紅色的滑雪服,猶如一團火苗似的竄動在銀白的世界裡。她摔倒了,她仍舊笑著,爬了起來。她那麼年輕,摔一跤對於她只是輕鬆的遊戲。她毫不在意地舉起手,向著岸邊揮動——喬果順著那女孩子的目光看去,這樣,她就吃驚地看到了盧連璧和他的太太羅金鳳! 那火一樣的女孩子活潑潑地回到父親和母親的身邊,一家三口人親親熱熱笑笑鬧鬧地抱在了一起。 望著這情景,喬果猶如遭到雷擊一般,頓時木然。 片刻之後,喬果低下頭,急匆匆地走下拱橋,逕直向公園的大門奔去。 縮在安雅小區九號樓那套房子裡,喬果覺得她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逃進了窩裡。受的什麼傷?她說不清楚。誰讓她受的傷?她也不知道。然而,被傷害的感覺卻如此的痛切,如此的真實。她無比虛弱地躺在那兒,彷彿血將流盡,力已衰竭。 當黃昏降臨之時,喬果才慢慢地回復過來。她有點兒看破紅塵,心灰意懶。她忽然發現自己一無所有,一無所得。隨後,一種尖銳的恨意從心底騰起,她猛地坐起來,抓起了床頭櫃上的電話。 是打給盧連璧的,直接打進他的家裡。 通了,聽到了那邊傳來的聲音。一個清脆稚嫩的女孩兒的歌聲,一個渾厚重濁的男人的嗓音。這是盧連璧。他們隨著音樂,在唱卡拉??。 「喂,哪裡?」 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喬果能猜到,這是羅金鳳。 喬果直截了當地說:「我找盧連璧。」 那邊沉默了。直覺一定告訴了那女人,打電話來的是誰。 片刻的對峙之後,那邊冷冷地回一句,「他不在。」 隨後嗒地掛斷。 彷彿挨了一掌,喬果頓時怒火騰燃。她立刻又掛要了那個號碼,是接通的聲音,可是沒有人拿起話筒。振鈴的信號延續著,忽然嗒地一下,又被掛斷。 喬果不屈不撓地再打過去…… 終於,那邊接聽了。「喂,是我。」 是盧連璧的聲音。 喬果咬著牙說,「你到這兒來——」 「現在?恐怕不合適吧。」 是那種平靜的微笑的聲音。 「不行!現在來,馬上來!」 喬果激烈地叫著。 對方有了沉重的感覺,一種被強迫的受辱的感覺。許久許久,才回了一句,「冷靜點兒。改日吧,改日再說好不好?」 「不好,」 喬果用滿腔的怨恨對著話筒喊,「今晚不來,以後就不要再來了!」 說完,啪地放下了電話。 漸漸地、漸漸地平復下來。於是,覺得自己有些乖戾。 怒火沒有了,剩下的只是哀傷。哀傷是憤怒燃余的灰燼。 深夜十點鐘了,盧連璧還是沒有來。 鑽在被窩裡,就著檯燈看那本《宋詞今譯》慢慢地看進去了,慢慢地融進去了。忽然有人要通了手機,是劉仁傑。 問候了節日愉快,問候了身體健康,問候了工作順利,然後忽然問,「小喬,你在幹什麼?」 「看書呀。」 「看什麼書?」 「宋詞啊。」 「哦,你也喜歡古詩詞了!」 那邊顯然來了興致,「給我講講,你喜歡哪一首呀?」 喬果忽然想到了流花湖公園,想到了湖水,想到了拱橋,想到了那些亭台樓閣。她脫口說道:「喜歡陸游的《釵頭鳳》『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綿書難托。莫,莫,莫!』」「小喬,你喜歡陸放翁的詩詞,這就是說你的內心裡與放翁有共通之處啊。放翁到沈園遊玩,碰到了昔日的愛人唐婉,才有了這些名句。其實,唐婉也有《釵頭鳳》回贈,這個才女,寫得絕不亞於放翁啊。」 「是嗎?」 「當然,唐婉是這樣寫的。『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劉仁傑在那邊一念三歎,喬果在這邊聽得如癡如醉。聽完了,喬果說,「我的書上沒有這首詞,真可惜。」 劉仁傑說,「沒問題,我給你寫下來,裱好,送給你。」 喬果說,「真的,太謝謝你了。」 「不過嘛,得你自己來拿。」 「行。」 喬果一口答應。 那邊的人亢奮起來,忽然說道,「那可得挑個好機會,等你嫂子不在,只有我自己在的時候,你再來!」 一股異樣的熱感驀地穿透喬果的身體,她脫口答出個「好!」 語調裡,也分明透出了幾分亢奮。 打完電話。喬果吃了加倍量的安眠藥,卻依舊未能入睡。她乾脆重新扭亮檯燈,靠在床頭想心事。想來想去,似乎是想通了。和盧連璧這樣相處,自己苦,對方想必也苦。唉,錯錯錯,莫莫莫,倒不如索性斬斷了好! 第二十三章:等待挾著急雨的大颱風 「今晚不來,以後就不要再來了!」 喬果的這句話深深地剌傷了盧連璧。一個男人,他可以被女人乞求,女人的乞求甚至能讓他付出生命。但是,他不可以被女人逼迫,不可以被女人命令,女人的逼迫和命令帶給他們的是屈辱,為了抗拒這屈辱,他們甚至也能付出生命。 盧連璧不是沒有想過要到喬果那兒去,可是喬果的那個通牒給他劃定了一個界線:那天晚上沒去,這就意味著以後不會再去。女人既然說得出,男人也就做得到。 甚至彼此連個電話也沒有了。 喬果出現的那天上午,天下著雨。是的,是雨而不是雪。冬雪還在人們的記憶裡,春雨已經悄然而至。盧連璧和太太正在「奇玉軒」忙著接待顧客,忽然大門一晃,就見喬果娉娉婷婷地走了進來。羅金鳳如臨大敵,正要緊張地上前去堵,盧連璧伸手撥開妻子,自己迎了過去。 盧連璧一邊走,一邊猜測著喬果的來意。雖然盧連璧與喬果的事情羅金鳳早已知曉,然而那畢竟是秘不示人的隱情。此刻,喬果在這裡公然露面,也就有了一種挑戰的味道。 面對面的時候,喬果嘴唇顫抖著說:「我想見你——」 想必這不是她準備好的話,說出來,她有點兒難為情地笑了笑。 「這不是見了。」 盧連璧也盡力地笑,心裡忽然很難受。他和她曾經是那樣的親近啊! 「對不起,我得和你談談,當面談……」 喬果苦惱地搖著頭。 一種突如其來的溫情攫住了盧連璧,他傷感地說:「好的,你跟我來。」 盧連璧帶著喬果出去了,羅金鳳望著他們倆的背影,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在附近的雅心齋茶屋,盧連璧找了一個小小的隔間,面前兩杯碧綠的清茶,他們清清靜靜地談起來。 「我想,咱們是結束了。」 喬果說。 淡淡的,苦苦的,盧連璧點了點頭。不無惋惜,也不無輕鬆。 喬果的語調忽然又提了上來,「可是,不能這樣就算完了吧?」 「……」 盧連璧的心即刻提緊了。 「我想要你,最後一次!」 是一種乞求,有些無奈,還有些絕望。 「嗯。」 盧連璧應答著,不覺鬆了一口氣。 「這一次,要和剛開始的那些,一樣。」 又是那種任性,那種執拗。 想起後來出現的那些力不從心的情形,盧連璧有些愧,有些怯,但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喬果忽然掩面,哭了起來。 「別,別。」 盧連璧將手探過去,輕輕捻著對方的指尖。 「你不知道,我離不開你。」 喬果甩甩頭髮,仰起了臉。 女人臉上的神情與其說是悲傷,莫若說是苦惱。盧連璧有些意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的身體離不開你。」 喬果的雙眼是朝著盧連璧的,可是盧連璧卻覺得喬果並非在看他。那目光穿透了他,也穿透了木板壁,在探往一個遙不可知的地方。 盧連璧好像懂了一點。那意思似乎是說,精神上可以離開了,離不開的是肉體。 「我要一樣東西,請答應我。」 喬果說。 「當然,請講。」 盧連璧有些忐忑,不知道她會提出什麼要求。可是,無論什麼要求,他都準備勉力而為。他覺得自己非常對不起她,對她應該有所補嘗。 「我要一個玉筍。比著你自己的做,要和你的一模一樣。」 哦,這癡女人!——「好的。」 盧連璧深深地感動了,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體內甦醒。他挨過去,展開雙臂,將女人攬入懷裡。 喬果發現自己的肉體又蠢蠢欲動了,這可惡的肉體……她沉入了冥想,應該掐死它,掐死這個貪婪的蠢貨。 女人實實在在地被盧連璧抱著,然而在他的感覺裡卻只是一個虛空。彷彿女人並不在那兒,並不在他的雙臂之中。 盧連璧詫異起來,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情。 女人就是在那一刻掙脫了出來。離去之前,她說:「咱們回頭再聯繫吧,等你給我做好了。」 喬果剛一推開事務部的門,苗淑貞就叫起來:「啊,小喬,你回來了。快快快,小甫在找你,讓你一回來,就到他那兒去。」 聽到是安少甫要見她,喬果即刻去了總經理室。 見到喬果進來,安少甫立刻從大班台後面站起身。「啊,喬果,坐坐坐。」 喬果靜靜地坐下來,聽對方發話。 沒有什麼羅索話,安少甫接下來就說,「公司已經決定了,從今天起,你還是回業務部去。那一攤子,還是由你負責。」 「戴雲虹呢?」 「你是業務部第一經理。她是第二經理。」 這好消息讓喬果覺得太意外,她還想說什麼,安少甫卻果斷地擺擺手,「寫字檯都給你準備好了,你現在就去。業務部的工作最近很繁重,具體怎麼操作,你和小戴商量吧。」 喬果就起身告辭,去了業務部。 業務部果然擺了一張新的寫字檯。戴雲虹笑著向走進來的喬果伸出手,「歡迎歡迎,喬姐,歡迎你回來。」 喬果在那張新的皮轉椅上坐下來,說道:「雲虹,告訴我,你和安少甫是怎麼回事?」 戴雲虹詭譎地笑了笑,「我還問你呢,你和劉仁傑是怎麼回事?」 喬果解釋著,「什麼都沒有,真的。」 「不會吧?」 戴雲虹說,「你不知道,天時苑又出麻煩了。必須你出馬,去找劉仁傑。」 喬果說,「怎麼可能?不是已經完工了嘛,廣告打出去了,樓花都預售了。」 「就是這樣才麻煩呢。當初安總不是為了擴大面積提高價位,沒按規劃局的紅線施工嘛,後來你去找了劉市長,才過了規劃局的關。過了就完了吧,誰知道前些時做最後的驗收,又來了個綜合驗收組。市建委、規劃局、土地局、房管局……都來了人,一下子就卡住了。安總沒少想辦法,就是打不通劉仁傑。看來你不出馬,劉仁傑是不會買賬的。」 喬果這才明白,她為什麼又回到了這個位置上。她不由得想起她和劉仁傑的那些交往,想起對方那些始終不渝的深夜長談,想起那渾厚的聲音曾帶給她的異樣的妙不可言的感覺和意境…… 望著呆呆愣愣的喬果,戴雲虹拍著手說,「一提劉仁傑,瞧你那個樣子吧。唉,說實在的,他對你可是真好啊!」 喬果心裡暖融融地一動,繼而就生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歉意。 怔怔地想了一會兒,才對戴雲虹說,「雲虹,我明白了。安總說的『業務部最近工作很繁重』,指的就是這件事了。」 「對。」 「你放心,我現在就打電話。」 喬果說完,果真拿起電話來,撥通了劉仁傑的手機。聽出是喬果的聲音,劉仁傑很興奮,正要纏纏綿綿地說那些兜圈子的情話,喬果卻直截了當地說:「喂,劉市長,你不是說你給我寫好了唐婉的詞,要我自己去拿嗎?」 「對呀,對呀。」 「那我今天晚上去拿吧?」 對方的語調忽然顯得有些緊張,「今天,晚上?……」 喬果說:「對,今天晚上。你說過的,最好是只有咱們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找你辦。」 「重要的事?——」 對方好像在猜測,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不明白,「嗯嗯嗯,好啊好啊,不過嘛,你看這樣,是不是——」 對方在猶豫。 喬果決然地說道:「那就說定了。晚上八點鐘。我準時到你家。」 講完,就放下了電話。 戴雲虹在一旁豎起姆指說,「喬姐,我真服你了。」 那天晚上,喬果果真去了劉仁傑的家。比約定的時間稍微早了一些,她登門的時候,才不過七點剛過了幾分。劉仁傑的夫人已經穿好了外衣,正要出門。在客廳裡,兩個女人打了個照面,彼此不約而同地「喲」了一聲。 劉仁傑說,「怎麼,你們倆認識?」 夫人說,「你忘了,那回陪你到醫院檢查病,在大門口碰上了。你介紹過,天時公司的小喬嘛。」 唔,喬果終於也對上了號。沒錯,眼前這位劉仁傑的夫人,就是盧連璧拍在錄像帶裡的那個神情憔悴的小夏! 喬果忽然有點兒可憐劉仁傑,於是就對那夫人說,「出去打網球啊?」 夫人一愣,深深地盯了喬果一眼,然後答道:「早就不打了。有時候去去健身房,蹦蹦健美操。」 劉仁傑在一旁說,「小喬,你康大姐愛運動,愛玩。這不,又要去看晚會,我是陪不住她呀。」 喬果又知道了,鄧飛河的這個女友原來姓康不姓夏。 夫人拉拉毛尼風衣扯扯圍巾,然後揚起右手掌,彈琴似的動動指頭說,「小喬,你們談吧。我走了。」 靜得很。偌大一套房子裡只有喬果和劉仁傑兩個人。喬果坐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擦擦拉拉地響,那是劉仁傑挨了上來。 「別碰我,我想遠遠地看看你。」 喬果仍舊閉著眼睛。 她真是在遠遠地看著這套房間,看著這套房間裡的這個人。客廳是很大的,深棕色的皮沙發奶油色的羊毛地毯,厚重的茶几上擺著不銹鋼咖啡具,很歐式很現代。書房呢? 牆上掛滿了字畫,鋪著宣紙的紅木案上有紫石硯,碩大的清瓷瓶裡插著雀翎和拂塵。有悠悠的樂聲在響,是古箏在幽滑地撥彈麼?是洞簫在嗚嗚地吹奏麼? 腳步聲沉穩地響著,徘徊在這些房間裡的這個男人,也是很歐式很現代,很東方很清雅…… 這景象,喬果在心裡不知道已經看了多少次。 突如其來的擁抱和粗糙的摩擦,使喬果一下子睜開了眼睛。於是,喬果看到眼前那些暗青色的顆粒猶如在顯微鏡下一樣,大得幾近模糊。刮劃出來的一條血痕象紅線蟲一樣在那些顆粒中爬著。 對方在吻她。喬果任由他吻著,喬果來這裡的內容原本就包括了親吻。劉仁傑向下吻她脖子的時候,喬果把那個部位伸得更長了。這樣,她就能有機會更全面地瞭解一下這個客廳。很遺憾,褪了色的木地板上並沒有羊毛地毯,那個花哨的玻璃茶几也遠遠談不上什麼厚重不厚重…… 唔,他真是一把好手,居然這麼快捷地扯低了胸罩,吻住了喬果的乳頭。 「不能在這兒呀。到臥室去吧,到臥室——」 喬果說。 似乎插入了一個不該有的停頓,接下來才是「嗯,好。」 喬果是閉著眼睛被他抱進臥室的,喬果想保留一份對臥室的想像。手臂和胸乳覺得涼了,用做彌補的是溫熱的舔舐。大腿和腳也覺得涼了,繼而也有舔舐來做彌補。被子鋪天蓋地一般罩住了喬果,接著劉仁傑也拱了進來。 喬果忍不住了,喬果伸出手,也來剝他。 「別,別。」 又是不該有的停頓,再加上不該有的阻攔。 喬果睜開了眼睛。她看了看四周,臥室就是臥室,也就是個普通的臥室罷了。 攔阻似乎沒有了,喬果繼續動手剝著,彼此終於完全平等。 「要,要!——」 喬果急切地說。 她期望著得到,她等待挾著急雨的大颱風。 可是,沒有颱風的消息。 喬果奇怪地低頭看去,她看到一個萎靡不振的傢伙,正無精打采地垂著腦袋。 「……」 喬果把目光投向了男人。 那是怎樣的一種慌亂,那是怎樣的一種愧疚!男人滿面慚色,惶惶地說,「對不起,我……」 「不會的,來——」 喬果欲要伸手相助,男人卻躲縮了過去。 「要吧……」 喬果喃喃著。 男人忽然把手探進枕下,等他再拿出來的時候,喬果赫然地看到了那個碩大的玉筍。是那個血沁玉,斑斑的血痕在燈光的輝映下,彷彿還在閃滴。 「不!——」 喬果下意識地揮手打去,那玉筍滾落在地,鏗然有聲。 男人兩手撐著床,雙膝跪著,垂下腦袋呆望著地上的武器。他被徹底打敗了,他像一個跪地求饒的俘虜。 等男人再抬起頭的時候,喬果看到他的目光裡充滿了痛苦。「對不起,我不行,請原諒,我的身體……」 喬果思維混亂地聽著對方的講述。是的,糖尿病。是的,很嚴重。醫生說,對,飲食,還有生活方式。本來不是這種生活方式的,本來是工程師。不,本來也沒想做工程師的,本來喜歡書畫,喜歡詩詞。愛你,是真的。一個殘缺的現實。但卻有一個完美的想像。想像中跟你做愛,非常好非常好…… 喬果無意識地聽著,無意識地穿好了衣服。等到衣服完整地穿在了身上,意識也變得完整了。 她看了看依舊赤裸的男人,不禁微微一笑。也就是個普通的男人罷了,脫了衣服,大家都一樣。 於是,她憐憫地說:「你穿起來好不好?」 「行,行。」 披掛整齊地坐好,彷彿各自又回復了生活中的角色。 「你放心,你們公司的那件事情,我會安排人去處理。」 劉仁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又回復了市長的語氣。 該走了。 可是,喬果忽然說,「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書房?」 「哦,對對對,我還沒有給你那幅字。」 劉仁傑拍拍自己的腦門。 喬果隨在他的身後,走進了書房。 沒有鋪著宣紙的紅木案桌。沒有紫石硯。沒有古瓷瓶。沒有雀翎和拂塵。當然也沒有古箏和洞簫……一面牆壁裝修成了頂天立地的大書櫃,中間的桌子上擺了一台筆記本電腦。 「你看,這些都是我寫的。」 劉仁傑不無得意地指著掛在書櫃門頁上的幾輻字,「還有呢,在下面櫃子裡,沒掛起來。」 雖然喬果不懂書法,但她也看得出來,那些字尋常得不能再尋常。它們望上去,就像用軟頭大簽字筆抹在了貴賓簽到簿上。 喬果把劉仁傑送給他的那幅字捲了卷,夾在了腋下。 劉仁傑一直把喬果送出門。分手的那一刻,劉仁傑站在台階上說:「小喬,好好走哇。我會經常給你打電話!」 喬果在心裡苦笑了一下。打不打電話,對於她已經無所謂。那些電話曾經帶給她的想像全都失卻了,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會擁有那些美妙的天地。這是她最大的損失,她很後悔,她是真不應該到這裡來的。 第二十四章:夢中人 週末,喬果終於等來了盧連璧的電話。約好了當晚他到安雅的小巢來。放下電話,喬果就坐在梳妝台前照鏡子,腦袋裡卻不停地響著,「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最後一次……」 這是喬果自己說的話,喬果要做到,喬果是信守諾言的。 最後一次最寶貴。 喬果對著鏡子揉揉臉,鏡子裡的女人很憔悴,有兩個黑黑的下眼袋。唉,老是睡不好覺,吃藥也不靈,喬果看了又看,長長地歎口氣,然後站起身。 最後一次當然不能掉以輕心,她要做做美容去。 美爾雅美容院在開原大道上,喬果騎著自行車往那條路上走。經過十字路口的時候,忽然發現往東一拐,不遠的地方就是星雲大師的往處。喬果不由自主地將車把一晃,就拐了個彎兒。 那大師見了喬果,劈頭就是一句,「嗯,你的氣色可是大不如前啊。」 喬果歎口氣說,「我就是想問問身體怎麼樣,我老是做夢。」 大師說了,「夢非夢,實非實。你就是個夢中人。你此刻還在夢中。」 喬果拍拍臉,搖搖頭說,「不對吧,我現在醒著呢。」 大師說,「醒了的人,才知道自己做了夢。你現在不知道自己在做夢,所以,你還是在夢中啊。」 喬果聽了,將信將疑地說:「那,有什麼辦法讓我從夢裡醒來嗎?」 大師搖搖頭,「夢中之人,就是做夢時像在醒著,醒的時候呢,又像是在做夢。要想脫解,只有一個字,『悟』。」 喬果問,「怎麼講?」 大師在手心裡劃著說,「來來,你瞧這個『悟』字,就是『吾心口』。讓心事從自己的心口處逸出,也就頓悟了。」 喬果想了想,似乎是明白了,也就道謝告辭。 剛剛出門騎上自行車,忽然又糊塗了。嗨,什麼大師不大師的,就會胡說。瞧,我這兩條腿不是在蹬著嗎?這輛自行車的輪子不是在轉著嗎?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怎麼會是在做夢呢!…… 盧連璧買了紅葡萄酒買了幾樣滷菜,匆匆地趕到安雅小區九號樓。那時候,天已經完全黑透了。 他望望三單元那套房子的窗戶,它們全都暗著。盧連璧心裡有些奇怪,彼此約好的時間,喬果怎麼會不在屋裡呢?拿出鑰匙打開門,裡邊果然沒有開燈。盧連璧叫了一聲,「果果?」 有人回答,「嗯,我在這兒。」 盧連璧伸手撳住了牆壁上的開關,正要按下去。「別開燈。」 黑暗中又傳來了喬果的聲音,彷彿她看到了似的。 盧連璧挨著起居室的牆壁往前走,又問了一句,「在哪兒呢?」 「這兒呢。」 聽清楚了,是在臥室裡。 臥室裡也沒有開燈,窗簾卻和白天一樣,是拉開的。屋外的燈光篩進來,猶如淡淡的月色。喬果靠坐在床頭櫃旁邊,那身影望上去像是一截樹樁。 盧連璧走過去說,「為什麼不開燈?」 「這樣感覺好,我喜歡。」 盧連璧挨著喬果坐下,然後摸住了她的手。手是涼的,很瘦。 「你瘦了。」 盧連璧憐惜地說。他把那手拿起來,貼在唇上。 「這不是時尚麼?骨相女人。」 喬果淡淡一笑。 盧連璧把臉貼上去,輕輕吻住了那笑著的嘴角。他看清楚了,女人的眼睛一直是閉著的。她顯得極度疲憊,極度困乏。 「你困了?睡一會兒吧。」 「睡不著。睡下去更困,更難受。」 「咱們吃什麼?」 「不想吃,不想做。」 「那我去做——」 盧連璧要站起身。 「我不讓你去——」 喬果拉住了他。 盧連璧又說,「我帶的有葡萄酒,有滷菜。」 喬果睜開了眼睛,「拿來吧。」 一包一包的,就那麼攤開在床頭櫃上。也不用酒杯,用嘴對著瓶口喝。 「你看,這像不像月光?」 喬果環顧著房間,「你帶我去水目山,去盧廟的那個夜晚,月色就是這個樣子——」 「嗯,有一點兒象。有一點兒。」 盧連璧點點頭。 盧連璧其實看不到此刻出現在喬果眼前的景象,那些東西只屬於喬果。喬果又看到了水目山的月夜,那蒼白的月色別具一種陰柔的激情。在那光亮下,靜靜的山石、樹叢、木橋、屋宇都隱含著一種神秘的騷動。「啊噢——」 一隻貓領唱了。「啊噢」「啊噢」四下裡有數不清的貓湊進來,它們懷著同一顆春心,共唱著春的迷狂…… 喬果的眼神像月光下的貓一樣閃著,是一種迷幻般的眼神。 「你真迷人。」 盧連璧說,他緊緊地抱吻著她。 喬果被吻得透不出氣,她又看到了三星車的後排座拉開後鋪成的那張床,她和盧連璧雙雙抱擁著,雙雙擠壓著,躺在那張床上…… 喬果覺得口喝,她用力坐起來,伸手拿起了床頭櫃上的酒瓶。 仰起脖子,她喝著。 「給我來一點兒。」 盧連璧伸出手。 瓶子遞了過去,盧連璧卻沒有倒出酒來。 「我記得,你不能喝呀!」 盧連璧驚奇地望望喬果。 喬果笑著又閉上了眼睛。 「你真美。」 盧連璧說。 「美嗎?哪是你想像的。」 閉著眼睛的喬果此時看到了木骷髏,戴在鄧飛河脖子上的那個木猴子。眼窩深陷,額頭鼓凸,骨相畢露。小夏和鄧飛河卻說它美…… 喬果的雙手揉搓著什麼東西,對,是那根玉筍。喬果坐在汽車後排座上,將它合在掌心裡。喬果的手漸漸發熱了,玉筍也熱,就在掌心裡蓬蓬勃勃地脹大。 「哦——」 盧連璧發出了呻吟聲。 喬果睜開眼睛,看到男人的手在脫著他自己的衣服,然後又來脫喬果。 喬果說,「嘟嘟,你看這房間像不像你的三星車?」 「像,像。」 男人什麼也沒有看見,男人只顧忙著。 喬果看到了,她看到汽車的前擋風玻璃是碎裂的,水箱嘩嘩地淌著水。前面那棵大樹呢,那棵大樹偏著身子,被撞的那個地方露著白花花的骨茬。那是懸崖邊的一棵老樹,老樹的身後是黑幽幽的萬丈深谷…… 真像在做夢。大師說得對,我是夢中人呢,喬果想。 「果果,你感覺怎麼樣?」 盧連璧喘息著。 「好,好,像咱們的第一次——」 喬果咬著牙說,「我們這是在懸崖上做愛呢,我們要死了!」 盧連璧彷彿感受到了這句話,他的動作更猛烈起來,有一種瀕死般的瘋狂。 「啊——啊——」 喬果痙攣似的大叫。喬果有點兒昏眩了,喬果看到一個碩大的貓影竄上屋脊,向著雌貓撲了過去。它們利齒相向,抓扯撕咬。 喬果忽然睜開眼睛,翻坐在男人的身上。「嘟嘟,我要的玉筍呢,你給我的玉筍?」 「在這兒,就在提包裡。」 盧連璧指著床頭櫃上的手提袋。 喬果偏偏身子,彎下腰,從手袋裡把它拿了出來。 「像嗎?」 男人打著趣說。 喬果看看男人的下身,然後再看看玉筍,「嗯,不太像,」 喬果蹙著眉說,「你瞧這個尖兒,它太高傲了。你的呢,其實有點勾頭。」 「噢,你是要我低頭認罪呀。好,我就讓它低低頭。」 盧連璧說著,探手在旁邊的褲帶上取下了那柄昆吾刀。刮刮刻刻,不一會兒,那昂起的部位果然低了許多。「認罪認罪——」 男人拿著它頻頻地點著。 喬果笑了笑,一把拿過了刀和玉筍。盧連璧沒留意,那笑容其實有些淒厲。 「這個,不大一樣嘛。送給劉仁傑的那個,上面還有點東西。」 喬果用手摩挲著玉筍,忽然問道,「那叫——什麼呀?」 「血沁斑,血沁玉。」 「哦,血沁玉。」 喬果點點頭,似乎是要用心記住它。 接下來的交歡,幾近驚心動魄。 喬果又看到了屋脊上玉石塑雕的角獸,它們象鍋灶一樣又暗又黑。在那些暗的和黑的之間,糾纏著一隻白貓和黑貓。那是交歡麼?尖利的牙齒猶如相向的刀劍,在月下閃著白光。咆哮是從喉底擠壓出來的,聽上去讓人心寒。然後是騰躍跌扑的纏鬥,抓扯撕咬,凶暴惡殘,在赴死般的巔峰中,完成了它們的交合…… 忽然,喬果右手的昆吾刀,已然劃向了盧連璧的軟腹!她拔出刀時,活潑潑的血迸湧而出。彷彿為了堵住那傷口,喬果順勢將左手的玉筍塞了進去。 「果,果?——」 盧連璧睜大了眼睛,然後慢慢地合上。 「嘟嘟!——」 喬果撲在盧連璧的身上,拚命地拍打著他的臉龐。 很久很久以來,喬果都沒有睡過這樣的好覺了。大師說得有道理,悟就是要讓心事從自己的心口逸出,現在最大的心事已經沒有了,喬果覺得她一下子變得很輕很輕。看看時間,居然已經是翌日的午後,喬果從大沙發上坐起來,慢慢地穿好衣服,慢慢地整理好自己。 該離開這兒了。離去之前,喬果又向臥室那邊望了望。臥室的門緊緊地關著,喬果卻嗅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喬果努力地想了想,好像已經記不起來昨晚發生了什麼,但又似乎對昨晚的什麼還有些印象。已經發生的,都是應該發生的吧。已經發生的,就讓它發生好了。 喬果騎著自行車在城區裡走,她轉了很長很長時間,才找到她和阮偉雄的那個家。奇怪,那應該是個很熟悉的地方,怎麼會一下子忘了?究竟是忘了,還是猶豫著怕回去,喬果自己也弄不清楚。 按了門鈴,出來開門的是兒子寧寧。 「媽媽!——」 兒子撲上來,抱住了喬果。 喬果說,「咦,你怎麼沒上課?」 寧寧說,「媽媽,今天是星期天呀。」 噢噢,今天是星期天,喬果這才想起來。 喬果問,「你爸爸呢?」 「爸爸在樓下趙阿姨家,說是一會兒就上來。」 寧寧說,「我去叫他吧?」 「不用不用,」 喬果說,「那就等著吧。」 寧寧是個乖孩子,寧寧一直自己在家裡做作業。喬果說,「寧寧,先別寫了,讓媽媽抱抱你好嗎?」 寧寧就不寫了,讓媽媽抱。母子倆就那麼一直抱著,誰也不說話。 也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 喬果終於站起來說,「我該走了。」 寧寧忽然跳起來,往門口那邊跑,「媽媽,媽媽,我去叫爸爸!——」 喬果笑笑,就站在那兒等。 不一會,寧寧又跑了進來,喪氣地說,「樓下沒有人,他們倆都不在。」 真是和阮偉雄沒緣份了,喬果自嘲地想著,然後和兒子道別。寧寧摟摟喬果的脖子,叫一聲「媽媽——」 嘴一撇,哭了。 喬果沒有眼淚,她使勁兒親了親兒子的臉蛋兒,然後就放開他,急匆匆地離去。那樣子,好像是要趕著去辦一件緊要的事。 喬果趕到北郊遊樂園的時候,已經快到了下班時間。大型過山車剛剛停下,過足了癮的遊客正驚魂初定地談笑著,從各自的座位上走出來。喬果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設備管理員,那個總是笑迷迷的老頭兒,他正收拾東西,要鎖操縱室的門。喬果趕快跑過去說,「來呀,請給我買一張票。」 老頭兒回轉身,搖搖頭說,「明天來吧,下班了。」 喬果只好求他,「幫幫忙吧,我趕了好遠的路才過來的。」 老頭兒說,「你看,哪兒還有人嘛。總不能為你自己開一回呀。」 喬果即刻把錢包打開,將裡邊的錢全都掏了出來。老頭兒低著腦袋數錢,喬果就跑過去,坐上了過山車。 老頭兒數過錢,又望望已經坐好的喬果,就笑著搖了搖腦袋,然後鑽進了操縱室。 過山車加速了,過山車爬升起來,漸高漸快。喬果覺得身上的血流也漸疾漸速,春潮一般地湧升而起。 過山車升到了一個高峰,喬果的心被高高地提在峰頂。她又體會到了那種就要掉下來、就怕掉下來的感覺。這不是那種要和盧連璧做愛之前的感覺嗎? 喬果被這感覺剌激得頭暈目眩。 它向下俯衝了,那是精神的俯衝,那是靈魂的俯衝。那是盧連璧在衝剌——喬果興奮得尖叫起來。 它懂得一張一弛,它懂得如何使剌激和快樂延續得更長,保持得更久。於是,它再次變得平穩,再次顯得從容不迫。它迴旋著,變換著角度,更改著方向,迂迴曲折地重新積聚力量,重新醞釀著快樂。 好了,它再次帶著喬果騰升,比上一次更快更猛。 就這樣,它帶著喬果一次又一次地平飛、攀升、滑翔、俯衝。喬果一次又一次地緩和,一次又一次地繃緊,一次又一次地在暈眩中化羽化風。 最終的高潮毫無疑問地留在最後的高度上,喬果在那一刻向下望了望,那有七層樓高吧?那真是一個觸目驚心的懸崖陡壁! 它帶著喬果從那高度沖決而下,一洩如注,如狂如夢,欲仙欲死…… 「啊!——」 喬果大叫著,她解開安全帶,挺身向前一撲。於是,她就來到了空中,然後像飛鳥一樣,向堅硬的地面俯衝而下。 (全書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