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名稱:[玄幻仙俠]《喪亂誌》(全本)作者:深圳鐵板燒



文字放大:    自訂文字大小:    行距:

《喪亂誌》

作者:深圳鐵板燒
              第一部 穿雲譜

        第一章 荒村妖女紗中裹 陌路同袍酒�歡

    紹興元年三月,陝西路。

  微風和煦,新芽泛青,冬雪漸融,正是西北的早春時節。鳳翔府東北百�開
外的一條崎嶇小路上,一個三十餘歲的粗豪漢子正急匆匆的趕路。他的臉上有一
道很深的疤痕,從額角到下頜豎著割過右邊整張臉上;所著的厚襖已經有些破碎,
塵土和幹涸的血液雜在一起掩了衣物的本來麵目,隻剩隱隱透出的些許赭色;手
中挽著的騎兵旁牌缺了一角,刀斧劃砍的痕跡幾欲透牌而過,仿佛隨時都有可能
碎裂。漢子的神色有些惶急,屢屢回頭向來路張望,似乎隨時準備著躍進路旁的
矮樹中隱藏行跡。

  漢子沒走出多遠,身後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不耐煩的一歎,側耳細
聽,驚異的挑了挑眉,然後倏地一下鑽進了路旁的草叢,緩緩抽出背上的樸刀。

  一匹月白色的高頭大馬從路的彎角轉了出來,馬上的騎士麵色鐵青,嘴角帶
血,帽簷上垂下的兩條狐尾已經被樹枝刮得稀爛,隻剩了短短的一節。草叢中的
漢子雖訝色更甚,卻還是弓背繃腿準備一擊斃敵。

  一人一騎迫近,漢子亮刀欲撲,馬上的騎士卻咕咚一聲倒栽下來,濺起無數
雪沫。漢子一驚,半起了身子警惕地四下巡視。耳目可及之處雖一直沒有動靜,
但他還是直等到無主的馬兒在路盡頭消失不見,這才循著最易遮蔽自己的線路慢
慢向騎士靠過去。

  到得切近,漢子才發現騎士的後心已經被鮮血浸透,血漬的正中是僅剩雕翎
的箭尾。漢子將騎士翻轉過來,見騎士的胸前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什麼,探手摸
去,卻是一方銅印和一截黃絹。

  「這金狗莫非還是個官麼?怎地落單到了此處?」漢子一邊尋思一邊扯動黃
絹。銅印一下子滾出,黃絹卻像被什麼東西掛住,往外扯來竟有撕裂聲音。他伸
手在屍身懷中摸索,發現掛住黃絹的是屍身中伸出的一截箭杆。應是騎士中箭後
將箭杆折斷造成了頂端粗糲的斷口,這才掛住了黃絹。

  「好臂力!好硬的弓弦!」漢子將絹取下,摸到箭矢穿胸而過、射斷了騎士
的肋骨。箭矢力大,竟是帶的斷骨在箭穿處頂起了一個腫塊。

  「能用如此硬弓,定是我西軍折家的好男兒!引折家來追,想來這金狗懷中
二物必定重要,隻是不知這馬帶著金狗跑出了多遠,射箭那人還追不追的及。天
色已晚,金狗散兵又多,勢不能在此等他。罷、罷,暫且將絹印收起,若是那射
箭人尋上來,我便交予他,少不得還要結交一番;若是不來,待我尋得楊將軍或
楊隊將上交便是。」漢子心中計議已定,將黃絹銅印揣在己懷,也不顧地上衣襟
敞亂的屍身,反身便走。

  行不多時,天即大黑,漢子恰恰行經一個村落。本該是安樂恬淡的鄉村早已
人去屋空,宋軍的潰兵退過時自無軍紀可言,而金人占據宋地後不停的在鄉野間
灑下散兵遊騎劫掠,鄉人早就逃散無蹤。金人劫掠之餘,更是將一些易燃的房屋
焚成了白地。這村中斷壁殘垣,焦樹昏鴉,煞是淒涼。漢子自村尾進村,想要找
個尚可避風的牆角忍上一宿,卻意外地發現村頭一幢還算完整的屋子中,閃耀著
忽明忽暗的火光。

  「此處已然荒廢,怎會有人生火?莫非是妖魅不成?」漢子蹙眉,轉瞬又放
開。疑竇未止,豪氣已生:「廝殺漢懼什麼妖鬼?且上去瞧瞧,若真是妖鬼,爺
爺便斬了下酒。若是金狗,左右再多一場廝殺,多斬幾顆狗頭便了。」

  躡蹤潛行了一段,便有一陣陣炙烤的肉香飄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操本地口音
男子的談笑。漢子早已饑腸轆轆,更因知曉屋內非妖是人,不由食指大動,正想
快步過去討口飯食,一聲女子嬌媚的呻吟婉婉轉轉的從屋子�傳了出來。

  「嗯……冤家,莫隻顧看,一起來嘛!」

  漢子聞聲一驚,屋子�的男人哄笑聲卻更盛。漢子潛行至窗前時,屋內不知
怎的,女子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調子也高了幾度:「親相公,你這杵兒好粗,
奴家受用不過,這……這便要丟了……啊……」

  漢子探頭沿著破碎的窗欞往�看,隻見屋內正中攏著篝火,一隻小獸架在上
麵烤的流油半焦,香氣四溢。可篝火邊避風處還有一幕活色恰恰生香,誘人比美
味更甚。一個眉眼如畫、皮膚賽雪的女子未著寸縷、四肢著地的俯伏在一張狼皮
上,發絲散亂、臉頰泛紅、乳波翻浪。女子身邊跪立著三個袒露下身的男子,一
個陽具在女子手中,一個陽具在女子口中,另一個則在女子的股間前後聳動、將
女子圓潤臀瓣撞擊的陣陣顫抖。

  隨著身後男子的動作越發激烈,女子放開口中的陽具吞津嬌喘:「哥哥,快
些個……嗯……奴家要你……奴家要你啊!」

  身後男子受到鼓勵,聳動速度越發快起來。陰陽性具相交,發出噗噗的拍水
聲。隨著水聲越來越大,交合之處似乎有團紅光,緩緩的膨脹起來,光色淺淡,
若有似無。飛快動作著的男子忽地仰天大叫,整個身體都向後仰,隻有交合處緊
緊貼在女子身上,緊接著便轟然向後躺倒,交合處的紅光嗖的一聲沒入女子體內,
消失不見。下身陽具在女子口中的男子,順著女子的牽帶替換了倒下那人的位置,
稍作調整便繼續抽插不已。女子在呻吟的空當與兩名男子放浪調笑,兩名男子也
極爽利的回應,對剛剛倒地不起的男子竟是毫無反應。
  換上的男子似乎比前一個弱些,雖然奮力在女子水嫩的桃花源中搏殺至冬夜
汗出,但女子卻並未再如剛才那般呻吟嬌啼,反是有了餘力使誘人雙唇含住麵前
那根陽具親吻。她吮吸未久,便放開檀口,用丁香小舌在陽具上下舔弄起來,很
快就將那陽具舔的汁水淋漓。下體在女子口中快活那男子極力向前挺腰,臉上一
副迷醉神情。每當女子的舌尖滑過他陽具頂端,他就蹙眉張口,似是極為享受。

  女子身後的男子雖不能令女人欲仙欲死,可自己卻是爽極,麵目猙獰的一下
下猛挺。漸漸的,似乎又有一團紅光在交合處冉冉而聚。

  窗外的漢子窺見全程,一顆心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雖然那紅光本就極淡,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更是看不確實,但是那倒地男子的詭異和後來再起的紅光卻
是千真萬確。他的手握住刀柄,緩緩放開;再握住,又放開,終究還是懼妖的心
思占了上風,準備暗暗退去。就在此時,他不爭氣的肚子咕嚕嚕叫了一聲,甚是
響亮。屋內先是一靜,繼而響起兩聲慘叫。

  漢子心下大駭,一邊急退一邊抽刀。才退不幾步,他剛剛待的那扇窗就被擊
的粉碎,紙片木屑像雨點般打過來,一團紅影鬼魅般地從窗子穿出,直直飛過來。
漢子大喝一聲,舉左手的旁牌曲臂一擋,右手刀蓄勢待斬。驀地,一股大力點上
了旁牌,震麻了他的半邊身體,缺角的旁牌塊塊碎裂,散落在地上。他咬緊牙關,
拼出戰場上死生之際得來的強橫,將手中的樸刀平掃過去。誰知對麵的力道忽地
從點變麵,如一堵牆般壓了過來,刀遞出後竟是不能寸進。恰此時,風吹雲動、
月明星稀,漢子借著月光一看,自己的刀竟是被一隻白玉也似的腳丫堪堪擋住,
刀鋒雖利,卻不能入肉半分。但聽得對麵咯咯一聲嬌笑,緊接著自己便胸口發悶、
喉頭一甜,噴出一口血來,整個人也倒飛了出去。

  漢子強撐著爬起,刀頭拄地、單膝跪距,全然不顧迸裂的虎口和嘴角的鮮血。
他微微弓背蓄力,死死的盯著不遠處的紅影,眸子�滿是濃濃的戰意。

  月光清冷,灑在殘破的村落中,仿似一層銀霜。剛剛在屋內全裸的女子赤著
雙足站在一段土牆上,身上隻披著一塊紅紗。紅紗纖薄,胴體難遮,曲線玲瓏,
光影交錯,隨著微風輕拂,胸前的點點殷紅、股間的萋萋芳草依稀可見。女子烏
黑的秀發瀑布般流過自紅紗中露出的肩膀,隨意的散落在腰際。雪白的肌膚有了
月光的映襯,似乎真的比殘雪還要白上幾分。

  女子見漢子定定的看著自己,掩口輕笑道:「你不怕麼?」

  漢子沒想到女子會和他交談,怔了怔方答道:「你若是鬼,我便怕了。可你
立在月下,分明有影。既然是人,還有甚可怕?我技不如人,一死便了。當日在
太原隨相公死戰、富平又是屍山血海,自家以為就死了的,活到如今,已是賺了。」

  女子聽完,眼波流轉,又是一笑,說不出的嬌俏:「你這漢子倒也灑脫。」

  漢子張口說話,氣勢便鬆了許多,說話時眼望女子,將一張俏臉覷了個真切,
端的是麗質天成、絕色無儔。待女子再開口把眼波向他轉時,心下竟有些惶惶,
脫口便道:「尚未成家,無牽無掛,自然灑脫。」

  女子再笑,媚眼如絲,頰生紅霞:「既然灑脫,便在此處暫歇,奴為你做一
宿渾家可好?」

  漢子受女子三笑,神情似都恍惚了,木木然棄刀起身道:「渾家?」

  女子招手言到:「正是!且與奴家回房,也嚐一回床第之樂。」

  漢子色授魂與,望著女子咽了口唾沫,邁步向前。女子轉身,飄然落地,回
首含羞,紅紗飛去,就那麼光溜溜的在前麵帶著漢子往屋�去。眼見就要進門,
室內的肉香從空中飄來,漢子嗯了一聲停住腳步,似有所感。女子斂容回望,蹙
眉道:「看你見色不迷,意誌強悍,本想以你為爐皿,卻不想你竟能在我魅中亦
有他感。如此便隻能結果了你,免做他日我孟門之禍。」

  女子說著話,便揚手向漢子心口拍去。漢子猶在懵懂,絲毫不知躲閃,眼見
便是命喪黃泉。忽然間,女子麵色突變,一個縱身橫掠而出。身影方逝,一支帶
著破空之聲的羽箭便擦過漢子的耳廓、穿過女子剛剛站立之處、狠狠的釘在了牆
上,石屑泥土飛濺,箭尾猶自嗡嗡顫抖不已。

  漢子的耳廓被勁箭帶起的氣流刮得生疼,猛地從迷茫中醒過神來。右手一緊,
手中卻無刀。矮下身一個翻子滾開後四處打量,見女子已經奔著羽箭射來的方向
飛掠而去,光潔溜溜的背影瞬間消失在了月影樹蔭中。他急喘了幾口,瞥見自己
的樸刀就在不遠,忙三步並作兩步奔去。提刀在手,心�便更定了些。回頭看了
看插在牆上的羽箭,心中暗想:「此人放箭救我,卻不知近身功夫如何?大丈夫
有恩必報,我雖遠不是妖女對手,說不得也要尋去幫上一幫,將恩情還了與他。」

  漢子虎口已裂,恐持刀不穩,在身上撕下布條,將手和刀柄緊緊捆在一處。
正欲循著女子掠去的路線跟去,身旁牆頭後忽然嗖的鑽出個矮著身子的人來。漢
子一驚,回手揚刀便要劈將下去,卻見來人挺起身言到:「切莫驚惶,我是放箭
救你那人。」

  漢子聞言心生感激,可今夜際遇詭奇,這暗夜荒村中並不肯輕信收刀,隻是
橫刀胸前細觀來人。那人手握硬弓,一張青白臉,二十五六的年紀,虎背蜂腰、
身著褐色勁裝,頭上捆著包頭巾,左臂係著兩條黛色絲絛,身後背著三個箭囊,
一滿二空。隻是簡簡單單握弓傲立,便隱隱有山嶽不動之慨。

  漢子見那人手中有弓,心中便信了七分,待看到其身後負的羽翎與射在牆上
那支一樣是赤翎,橫著的刀就慢慢放了下來。正待開言,卻聽那持弓人說:「那
妖女比我前麵遇到的要厲害些個,你且隨我速速隱遁。此地不是耍處,你我西軍
袍澤,有話過後再說。」

  其時西軍雖已是強弩之末,但父子兄弟、堂表親朋俱在軍中仍是常態,合村
男丁共同投軍也不鮮見。因此在西北之地,聞西軍袍澤四字幾與遇家中親人同感。
漢子聞來人之言大喜,便要與持弓人共同退去。念頭剛轉便聽得遠處傳來一聲清
嘯。嘯聲未落,適才追出的裸身女子已經現身村尾。持弓人將漢子向後一拉,喊
道:「你不會輕身功夫,斷斷躲不過這妖女,且去土牆後暫避,死生由命罷!」
言罷,自背後取出一支雕翎,弓開滿月,一箭直趨女子身前。

  女子咯咯嬌笑,玉手微拂,如同趕走一隻飛蟲般將勢若流星的箭矢打歪。持
弓人聲色不動,取箭再發;女子如故將箭拂去。持弓人又發,女子再拂。三箭數
息之間,女子竟已到了持弓人身前不遠,笑意盈盈的上下打量麵前放箭之人,毫
不介意將自己的胴體完全暴露在天地之間、男子麵前。

  持弓人麵色凝重,壓下對眼前美妙絕倫的一個柔媚身子的邪念,緩緩拔出腰
際的短劍準備最後一搏。此時,持弓人身邊人影一閃,漢子已經持刀站在了他的
身側,對著裸女作勢欲撲。

  持弓人心下感激,卻知道不是道謝的時候,於是隻瞭了一眼身側的漢子,便
收腹弓身,準備與漢子一同夾擊那女子。此時,女子的眼光定在了持弓人的左臂
上,眸中閃過一絲疑惑,斂笑問道:「你臂上的兩節絲絛是誰人所係上?」

  女子超然的身法手段,持弓人已見識了兩遭,心知今日定無生理。不料女子
卻不動手,而是開口問這臂上的絲絛,轉瞬記起雲夫人係上絲絛時的囑咐,心思
閃動,便要答話。身側的漢子忽然一把扣住他的臂膀,沈聲道:「小心!莫要中
了妖女的迷魂術!」

  持弓人一震,眼珠再轉,終究還是下定心思,對漢子小聲道:「放心,我自
省得。」語畢,揚聲對女子道:「有勞姑娘動問,此絲絛是出砦前,我家將軍之
妻雲夫人親手係上,並囑我萬不可取下的。」

  女子眉心輕蹙,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柔聲詢問道:「諸葛砦?」

  持弓人頷首道:「正是。」

  女子眼神一偏,戟指再問道:「此漢子是何人?你因何施以援手?」

  持弓人毫不猶疑道:「他本是雲夫人身邊使喚軍漢,在富平與我家將軍失散
了的。此次出砦,雲夫人特意囑我尋他一尋,好歹是個使喚熟了的,能尋到自是
最好。」

  漢子在一旁隻是定定的望著持弓者,隻待事情不妙便舉刀劈那女子去,這一
番對答雖聽了入耳卻顧不上質疑。倒是持弓者幾句謊話說完,已是汗濕後襟,暗
暗責怪自己莽撞:今日之事,能自保已是雲夫人絲絛福澤,保這漢子更是風險極
大。事先又未與漢子對供,若是妖女問他時問出紕漏,這條性命就算交待於此。
漢子若是個伶俐人,順我所言騙過妖女還能撿條性命,不然今日這荒村便是喪命
之所。好在金兵進軍的消息已經傳回給將軍,不至誤事。今日雖不知為何蒙了心
非要救這疤臉漢子,但隻憑他是小種相公親隨便也值得舍命一救。

  持弓人這廂心念電轉,那邊俏立的女子卻已笑的花枝亂顫。一對酥胸跟著身
子悠悠顫動,讓人目眩神迷。持弓人以為謊言被識破,將右腳緩緩向後,正準備
發力向女子撲過去,卻聽得女子笑言道:「哎呀,真個笑死奴家!剛剛還在尋思,
怎麼這荒村之中竟能讓奴家遇到如此上佳的爐皿,卻原來是她遺失了的身邊使喚
人。也罷,我不與她爭搶。今日之事,就此揭過了吧!隻是可惜了我的兩服藥引。
青臉小子,我有句話,你回去說與你家雲夫人聽。讓她早作決斷,莫再遲疑。我
在屋中取了衣物自去,你們兩個若有膽便在這�歇宿了吧!」

  女子說到」身邊使喚」幾個字的時候,淫邪地笑著加了重音。持弓人聽她對
自己敬重的雲夫人如此不敬,不由氣惱非常、臉色悶紅。可女子說完便輕身遁走,
穿屋取物後幾個起落便消失不見,全沒給他反唇相譏的機會。他咬著牙暗自尋思
:我與幾位兄弟臨行時,雲夫人親手係上絲絛兩段,並千叮萬囑不能隨意摘下,
更不可拆開重係。我聽從夫人言語,今日果然救了一命,想來夫人定是知曉此間
有妖女行事。這妖女的話語中,透著與雲夫人的熟絡,卻又不怎麼尊敬。雲夫人
端莊持重,這女子淫語浪行,怎會彼此熟稔呢?前幾日所遇妖女追上我便行禮,
才讓我射殺。今日這個厲害的怎麼全無一絲敬意?

  持弓人正思來想去,不得要領,疤臉漢子已納頭拜道:「在下陸大安,多謝
壯士救命之恩!」

  持弓人回過神來,趕忙上前攙扶,欣然道:「哥哥可折殺小弟了,你我同袍,
自該相互扶持。在下佟仲,乃是府州折氏家將。此時妖女行蹤未明,你我先尋個
安穩處再敘話不遲。」

  陸大安不理佟仲攙扶,硬是磕了頭才起身大笑道:「妖女走時,曾問你我是
否有膽。若依我之見,就在此間歇息便了。沒的墜了銳氣,令妖女笑話。」

  佟仲聽陸大安如此說,胸中亦是豪氣頓生,心�更是生出幾分仰慕。再思及
妖女去前種種,想是必不再返,遂開懷道:「好,就依哥哥。」

  二人攜手入屋,觸目之處一片狼藉。陸大安窺視時候倒地的男子已變的全身
枯槁,而另兩個男子則是咽喉開裂,血濺當場。佟陸二人雖見慣死人,不以為異,
卻也暗歎女子的狠辣並慶幸今日之事。二人搭搭��將三具屍首放置屋外,又推
倒土牆掩了,待回到篝火旁放鬆下來才覺得滿身疲累。火上的小獸向下一麵已經
焦糊,陸大安將其取下,割了向上的一麵拋給佟仲,自己對著焦黑的炙肉啃的不
亦樂乎。佟仲身上水囊�存有暖身的烈酒,二人分別喝了幾口下肚,暖意上湧,
驚魂初定。陸大安欲稱佟仲為恩公,佟仲死活不肯,隻願兄弟相稱。於是二人又
敘了年齒,這才熱絡的交談起來。

  佟仲適才在暗處聽了陸大安和那女子說太原、富平,這才放箭相助。現下女
子已去,諸事無虞,就抱了打探的心思問道:「那陣子聽哥哥答妖女話時,說什
麼太原、富平,屍山血海,小弟才知曉哥哥是西軍同袍。卻不知哥哥在哪路軍前
廝殺?」

  陸大安聽聞,先是哈哈一笑,繼而重重歎了口氣道:「不瞞兄弟,哥哥這半
生隻愛槍棒刀劍。少時在洛陽家鄉不更事,逞快殺了鎮中潑皮,逃家在外。奉寧
軍前撞見小種相公,因我是同鄉,得了老人家親切,收歸帳下使用。靖康時,小
種相公勤王不成行,受朝廷命援太原。相公所帶軍兵,本就是朝廷拆散打亂了的,
時常將令出了中軍便斷了。那時節在榆次,援軍失期、賞齎不至、神臂弓矢亦盡
了。右軍前軍那群醃臢的鳥人居然潰了,反而衝動相公中軍營盤。最後在相公身
邊死戰的,隻百餘人。我最後見相公時,他中了三箭一槍,血染白須,眼見是不
成了,猶自大呼報國、殺敵不止。金狗被相公一杆槍殺的狠,不敢近逼,隻是在
外圍射箭。相公他就,他就……」

  陸大安言及此,七尺的昂藏漢子竟是淚眼盈盈,泣難成聲。佟仲思及當時慘
狀,也是心頭沈重。拍著肩背細聲安慰許久,陸大安才續道:「我與幾人往相公
那�殺去,卻反被金狗困住,身上都受了些刀劍。身邊的一個重傷兄弟被金狗一
槊挑起,擲往另一個金狗馬前,那個金狗再挑起,以此取樂。我大怒衝去欲奪,
卻無奈金狗人多,臉上挨了一刀,被砍翻在地。待我醒來,已不知是什麼時候,
滿地狼藉。百餘弟兄,多半都倒向同一個方向,相公應該就在那邊,可怎也尋不
到他的屍首……」

  陸大安再次灑淚,佟仲心下淒然,卻再難找到安慰的詞句,隻好往下問道:
「後來呢?哥哥又是如何到了此處?」

  陸大安閉眼忍泣道:「那時我也難辨方向,隻知道拖著身子走,以為必死的。
誰知天可憐見,竟讓我撞進了烏金山的一座寺廟中。我傷勢太重,又心切著殺金
狗雪恨,掙紮了幾年方始大好。出得山來才知道中原大半已被金狗占了,連東京
都被打破了。我心下正是萬念俱灰,卻又聽聞咱們西軍在張樞密手�複振,便又
起了屠滅金狗、為相公和弟兄們報仇的念頭,徑尋到邠州投軍。路上遇到幾個麵
熟的在榆次潰了的前軍,那些鳥男女居然千好萬好的在環慶軍中。他們勸我同他
們一道在環慶趙哲軍中吃糧,吃了我一頓好罵。醃臢麵皮羞臊,便糾纏著要動武,
被我砍翻幾個。恰恰楊政楊將軍經過,問我緣由,打了我二十軍棍綁我入他軍中。
我先是不服,後來入他賬中方知他父與小種相公相交莫逆,前番綁我實為救我。
楊將軍問我做何打算,我言道欲多殺金狗為小種相公報仇。楊將軍便遣我隨他帳
下楊隊將做刀手。我本以為此去定能雪榆次之恨,誰知在富平我等死戰,又是那
些狗賊所在的環慶軍趙哲部先潰。我隨楊隊將斷後死戰,隻想把這百多斤舍去多
殺些金狗,離了這個小人當道的鳥世間,追小種相公去。故楊隊將以為眾寡懸殊、
招呼大家緩緩後撤時,我卻衝前突陣。本以為斷無幸理,可居然刀槍加身還是醒
了來。你說這賊老天為何偏要留我獨活?為何要留我獨活?」

  說到此處,陸大安激動萬分,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遒勁的胸膛,流淚
捶頓不已,臉上刀疤無比猙獰。佟仲見他身上瘡疤處處,幾無好肌,思及他所經
曆兩場大戰及自己在富平戰中所失袍澤,亦是愴然,一時默而無語。不過又想起
今日不知怎的,非要違了自己的謹慎性子救他,卻不想救得如此英雄漢,又是一
陣慶幸,一陣歡樂。

  良久,陸大安漸漸平複,歎口氣對佟仲歉然道:「哥哥是個廝殺漢,愚魯頑
笨。心�想到這節便氣忿難忍,徒惹兄弟跟我氣惱了。」

  佟仲見他說的鄭重,趕忙搖手將心中所想說與陸聽:「哥哥至情至性,對小
種相公忠心不二,小弟是極喜歡的。哥哥這樣說,可是把小弟當外人了!實不相
瞞,小弟隨我家將軍襄助折家二叔破複叛的宋江,而後赴江南遊曆。太原戰時,
趕回欲為國效力而不及。聽哥哥方才敘述,已是讓小弟後悔莫及。可富平戰時,
小弟隨將軍同在楊武顯麾下神箭營效力,居然不知哥哥就在身側,真真是讓小弟
深憾了!」

  陸大安聽佟仲言講,麵色數變。先是重重頷首,麵有喜色;繼而疑惑抿嘴,
似微有不屑;待聽到神箭營三字時,卻像突然想起什麼,霍地立起身來,大聲道
:「兄弟神射,又是在神箭營,更是提及破宋江事,那兄弟家將軍莫非是連珠箭
射死花榮的折翎折將軍?」

  營官隻是指揮,遠稱不上將軍。佟仲不知在陸大安心中,除了對自己的頂頭
上司的銜職清楚以外,別的全然不知。文官自是樞密、太師,武將隻有相公、將
軍。見陸大安聽自己對指揮稱將軍便也自然而然稱將軍,且神色間敬佩異常,不
由又多了幾分親近。言語間卻自傲道:「正是!那時我家將軍方得折家二叔點撥,
箭法初成。哥哥也知道我家將軍?」

  陸大安嘿然抓住佟仲雙肩,一把貫將起來道:「有眼不識啊,有眼不識!當
年小種相公與我說過,折家諸子,唯遵正公棄子可稱佳兒。楊將軍楊隊將,哪個
不對折翎將軍讚不絕口?富平陣上,那潑天的箭雨射倒金狗,可真的是例無虛發,
不都是折翎調教?」

  佟仲雙肩被陸大安一雙大手抓的酸麻,卻被他的言語撓到心中癢處,咧嘴笑
道:「正是我家折將軍調教。手且鬆些個吧,小弟禁不起哥哥神力。」

  陸大安哈哈一笑,繼而叉手喟歎道:「若榆次有折將軍,定能射退金狗,怎
還會有那場禍事!」

  佟仲聞言亦歎,黯然道:「戰場之上,各部協力,奮勇殺敵方可,怎會有一
營一隊扭轉戰局之事?我神箭營五百弟兄,個個英雄,富平一敗還不是十不存一!」

  陸大安愕然瞪眼道:「我衝陣時,箭雨猶在。聽兄弟說話,莫非神箭營最後
竟……竟吃了金狗的虧麼?」

  佟仲的眼睛再次紅了起來,憤憤道:「營盤前麵的刀牌手先潰,讓金狗殺至
我箭營營前。折將軍雖親自斷後,護著我們且戰且退,但我等最擅弓箭,近身搏
殺俱是稀鬆。金狗人砍馬踹,營中死者無算,逃亡路上傷者亦多半死了。待雲夫
人接應我等退至諸葛砦,連將軍在內,隻餘十三人了。」

  陸大安驚道:「什麼?神箭營都是如此,那我西軍豈不是損失殆盡?」

  佟仲搖頭訕笑道:「怎會?死的都是你我這等死戰的,退走的隻是逃散了。
待翌日軍旗一豎,又是大軍一支。昔日剿宋江時,折家二叔勸我家將軍從軍,我
還曾暗暗腹誹將軍為何婉拒、不願立男子功業,如今看來卻是將軍有先見之明了。」

  陸大安半生皆在西軍,聽聞佟仲訕笑,心中滿是不忿,可思及自己所曆兩次
大戰中,那些潰散的兵士及其無恥的嘴臉,心中又是一痛。再想到佟仲雖入軍伍
稍晚,可目下亦是西軍,滿嘴的咒罵竟是難以出口,隻得怏怏坐倒。一陣風吹來,
火光飄忽,將他麵目照的陰晴不定。佟仲與陸大安頂撞了幾句,心中怨氣稍解。
�頭見陸大安呆坐無言,心中生歉,將酒囊擲過去道:「哥哥再喝幾口,你我便
就著餘火歇一宿吧。明早我繼續往西尋一陣,尋不到便回砦複命。哥哥要向哪邊
去?不知是否同路?」

  陸大安接過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抹抹嘴道:「聽聞楊隊將在鳳翔,我要
去隨他再殺金狗。兄弟是尋人還是尋物?不知我能否幫上忙?」

  佟仲嗬嗬笑道:「哥哥天幸遇上了我,不然便撞進金狗懷中了。」

  陸大安一怔,問道:「怎麼?」

  佟仲道:「小弟這次是奉將軍將令出山打探消息的,現下剛從鳳翔那處來。
金狗已經占了鳳翔,正四處劫掠,楊隊將定是不在城中的。我在路上見一小隊金
狗帶著一車財帛往北去,便跟上去瞧瞧。這隊金狗很是機警,為首那人身上似乎
帶著什麼緊要物事。入了夜我用迷藥將其放翻,欲將那物事奪來,誰知為首那金
狗竟然出恭躲過了迷藥。我近身功夫不如他,便一直遠遠墜著用箭射。那廝手段
倒也真的了得,直到今日傍晚才被我一箭射中。我雙腿追了他的馬兒一日,氣力
不濟,又想著他必死,於是就慢行了幾步。誰知等我尋見他屍身時,隻見衣襟散
亂,分明是有人從他懷中將東西搜揀走了。我往前繼續尋了一陣,便到了這村子,
見哥哥被妖女迷惑,又聽見哥哥說太原、富平,這才放箭救人。不想這妖女比我
前幾日射死的厲害許多,幸好雲夫人絲絛相助,你我總算是逃得一命。」

  陸大安聽佟仲說至射中金狗時,便已知事情竟真這樣巧,但隻是咧嘴笑著、
未曾開言。待佟仲一麵疑惑的看著他一麵將事情講述完畢,這才哈哈大笑,將今
日事一說,探手入懷將那黃絹銅印取出,雙手托著笑道:「這便是你在找的物事
了!為兄手癢,卻讓兄弟好找。」

  佟仲聞言,又驚又喜,見到陸大安手中之物,一怔接過。將黃絹緩緩展開,
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氣息漸漸粗重,從頭至尾再看一遍,麵色蒼白。陸大安見他
情狀,心知有異,忙關切地上前拍肩道:「兄弟,怎麼了?」

  佟仲被他拍的一抖,銅印從手中滑落,咕嚕嚕滾到一邊。陸大安俯身撿印,
隻聽佟仲顫聲道:「這……這次禍事潑天了!」


        第二章 八門箭陣劫天意 孤膽刀牌承友托

    陸大安見佟仲驚惶如斯,知事態不小,沈聲道:「兄弟切莫慌亂,無論刀山
火海,哥哥舍這條命陪你闖去!」

  佟仲抓過酒囊,猛地灌了一口,強抑著顫聲道:「哥哥呀哥哥,這銅印是金
狗頒下的將軍印鑒,這黃絹是金狗元帥代主加簽的任命旨意。上麵明明白白寫著
我折家家主……折可求以麟、府、豐三州之地降了金狗!年餘來攻打陝州兼籌糧
有功特為加封,欲立其為中原偽主!我家將軍之母、折家上下,小弟一家俱在府
州!將軍之母性情剛烈,我父少小便隨前任家主征戰,恨背德背祖之人入骨,既
是金狗占了府州,怕是……強項之下必然丟了性命。」

  佟仲說到最後,一張青白臉已是麵白如紙,擎著黃絹的雙手顫抖不已。一旁
的陸大安每聽一句便呼一聲」什麼?!」,連呼五聲至佟仲言畢,已是長立抽刀、
縱聲大叫道:「父陷於敵手,雖萬死亦當往救!我這便與你前往府州,救你父與
折將軍之母去!順手砍了那個降金狗的什麼鳥可求的狗頭,丟至軍前與千萬兄弟
做蹴鞠耍子!」

  佟仲乍知自己心中以為天人的家主竟然降金,心中本就驚懼難過,聽陸大安
莽撞聒噪,心中由驚極轉憤怒,擲酒囊於地道:「那是我折家第十代府州之主!
你怎敢對他不敬?隻怨我等在砦中消息禁絕,家主……老折將……那折可求降金
已有年餘,我父怕早已英魂不存,你拿什麼去救?」

  陸大安幾年連遇潰兵至敗,已是憤極,適才忽知心中敬仰的折家居然降了、
救了自己性命的佟仲家人又因此陷於不測之地,立時怒火衝天,隻想仗手中刀去
殺個痛快。待到被佟仲開口搶白這幾句,更添了幾分羞憤,於是亦怒道:「我管
他什麼鳥家主,隻要降了金狗便是該死,不敬了又如何?生身老父,有一絲念想,
也該舍身一探。你這般推脫,即為不孝!」

  佟仲瞪著眼前橫眉立目的渾人,怒極反笑道:「我家將軍是折家棄子,但他
一向以折家血脈為傲、自按譜稱自己折家廿三郎的。我佟家三代為折家家將,一
身榮辱與折家共之;我佟仲自幼和將軍一同長大,情同手足。如今家主降金,我
等卻該如何自處?如若出砦再投吳玠吳經略軍前,吳經略對我等降將至親可還有
一絲信任?父親自小教我,以折家為要,以大勢為要,以我家將軍為要,不論其
他。我聽從父親教誨,保著將軍為國殺敵,便是孝道。如你所言,唯一死以殉,
何孝之有?」

  陸大安雖仍不平,卻無言以對,運力一刀砍倒火上烤架,背身道:「我隻知
道,當年未能回洛陽見我老父最後一麵,遺憾至今。」頓了一頓,低頭坐倒,又
咕噥道:「相公當年也說過,隻知廝殺者如我,莽夫耳。可你方才說的那些,我
卻不懂。」

  佟仲聽他言中頗有蕭索之意,心中略有歉然。思及自己所經所處與父親音容
笑貌,一時悲戚無言。烤架之木,本已燎烤幹燥,陸大安劈之落火,登時火光熊
熊。長夜漫漫,荒村寂寥,隻有火中木柴劈剝作響。兩人各懷心事在火邊枯坐,
仿似要借這大火烘去內中的黯淡傷懷。

  良久,佟仲長歎一聲,起身向陸大安背影一揖道:「今日得逢哥哥如此一個
陣前英雄,是小弟的福分。適才小弟心中戚戚、言語衝撞,還請哥哥寬恕則個。
小弟行止,盡許與將軍。身有牽掛,不能如哥哥般快意恩仇。想著這就啟程趕赴
我家將軍處,讓他知曉此事,也好早作決斷。青山不改,來日若有相逢,再與哥
哥一同殺敵飲酒!」

  佟仲一開腔,陸大安便已轉回身來。見佟仲行禮,亦不�回禮。待佟仲說完,
三幾下把自己結束好道:「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傷了兄弟的心。兄弟說這等
話,可羞煞我也!若是不嫌棄哥哥我粗手笨腳,我願與兄弟同行做一刀牌,護持
左右。兄弟救了我的性命,這百多斤便是兄弟的了。」

  佟仲見他神色鄭重、語氣甚誠,又念起此人委實粗豪,方才心中不快遂煙消
大半,搖手道:「哥哥說的哪家話!你我皆是爽直漢子,些許爭執,怎值得哥哥
如此?能得哥哥陪伴,實小弟所願。隻是聽哥哥適才說要尋楊隊將……」

  陸大安聽佟仲前麵幾句,已然喜上眉梢。待他說到尋楊隊將,哈哈一笑揮手
打斷道:「我尋楊隊將,隻為追隨左右、再殺金狗。折將軍乃是我素來敬仰的神
箭英雄,殺金狗從不手軟,我隨了他豈不更好?隻是如今我隨兄弟去,有三句話
想問兄弟。」

  佟仲亦笑道:「哥哥請講。」

  陸大安抱拳道:「我隨兄弟去投靠,折將軍收我不收?」

  佟仲回禮道:「哥哥忠義無匹、豪爽率直,我家將軍見了必定歡喜。再知哥
哥是小種相公親隨,怎有不收的道理?」

  陸大安正色道:「若有金狗當麵,折將軍是殺是降?」

  佟仲眥幾裂道:「殺之無赦,有死無降。」

  陸大安向前兩步,執起佟仲雙手道:「做將軍馬前刀卒,死戰時我為第一,
折將軍會否遂我心願?」

  佟仲反手緊握陸大安雙手道:「若有死戰如太原之日,哥哥刀斷之時,定有
我一弓隨殉!」

  兩人執手互握,但覺胸中熱血沸騰,心意相通,幾近於一。一刀一弓再不多
言,辨明方向、攜手並肩,就此漏夜啟程。

  佟仲引著陸大安一路向西,饑食渴飲、風餐露宿。路遇數十次金軍遊騎,或
戰或逃、或攻或避,箭射刀砍合作無間、殺傷金人竟近百數。先前趕路隻靠雙腳,
雪融泥濘,行動頗艱。後來殺金人奪馬,行進轉速,一日夜間,或可行百�有餘。
旬日後,出陝西路,金兵漸少,佟仲每每能覷見同出砦來打探的箭營兄弟所留暗
記。有了方向指引,行路更是迅捷。二人於路共同殺敵,感情日漸深厚,馬背上
各敘了自己家事。佟仲知陸大安父親亡故,奔喪不及,胞弟為尋兄失散江湖,再
無下落之故事,深為慨歎;陸大安亦知曉佟仲之父隨折可適因戰而殘,可適亡後,
供養折翎之母及折翎之德行,唯唯禮拜。當日言語所殘之些許怠礙,盡釋於無。

  又行一日,遠遠望見巍峨群山。佟陸沿著山腳兜兜轉轉,棄馬崎嶇向前,時
有小獸被二人踏斷枯枝的聲音驚起遠遁,在殘雪上留下一串麥黃新綠。說說笑笑
間,佟仲忽然停住腳步。陸大安愕然回望,卻見佟仲神色有變,正要發問,佟仲
已摘弓抽箭道:「敵襲!」

  陸大安一驚,拔刀順著佟仲眼光看去,隻見不遠處樹上刻著一個不甚齊整的
暗記,最後一劃拖刀遠去,似倉促而就,與前路見的截然不同。他示意佟仲在後
以弓遮掩,自己小心翼翼趨前探查。沿著那拖刀刻劃的痕跡方向放眼一望,約兩
箭之地外,影影綽綽臥著幾個人,一動不動。

  陸大安招呼佟仲上前,與他一同躡足輕近,隻見倒臥者四、三金一宋、頭腹
被箭、俱已殞命多時。屍首身邊腳印及打鬥痕跡甚輕,血跡也幾乎不見,似是在
四人死後有一場雪掩蓋了一切。陸大安以眼問詢,佟仲搖頭示意皆不相識。二人
細細勘查,辨明了離去腳印方向。佟仲又與暗記所示核對後,方一路追蹤而去。

  前行不遠,便又看到幾具屍首,亦是金宋混雜。旁側樹幹,羽箭多穿。陸大
安心切救援,隻要求進,反是佟仲冷靜有加,想到五日前出陝西路時雖未降雪,
卻曾有陰風陣陣,風中濕氣頗重,從而推斷這場廝殺定是五天前之事,故雖救亦
不急於一時。倒是同袍兄弟的羽箭失落頗多,若是五天來一路廝殺,定已捉襟見
肘。於是便拘了陸大安一同,盡量將散落各處的箭支收回後,才急趕向前。

  如此行幾時便見幾具屍首、收十數枝可用羽箭,到得天黑,竟尋見屍首四十
餘,收箭三百有奇。陸大安自恃力大,將箭枝全數捆了,負在自己背上。佟仲見
戰況激烈、心懸同袍,急欲趕路,卻又恐陸負重難熬。與陸商議欲生火暫歇,倒
被陸一陣搶白,大步流星將他拋在後頭。

  擎著火把又行了半宿,雖是月明星稀,卻再也未尋見半點暗記,屍首羽箭也
未曾再遇一處,隻有雪地上腳印叢雜,似是大隊人馬、皆奔一向。沿跡再行未遠,
風中飄來一陣很濃的血腥氣。二人辨明風向,往上風口疾奔,不多時,在一個穀
口尋見了片慘烈修羅場。

  二人首先踏足之處,隻是血跡四濺,在皚皚白雪上打出點點黑洞。再往內中
去,一具具屍首縱橫交錯、倒斃雪中,織成黑壓壓的一張大網,遮去了泰半雪色。
網眼中本應晶亮的雪白卻成了一汪汪深紅,在皎潔的月光下閃著詭異的暗光。幾
乎每具屍首上都插著一到兩根或赤翎或白翎的羽箭,乍一望去,一片白紅羽毛的
蘆葦也似。蘆葦叢及深紅大網延至穀口幾根橫放的巨木前便告段落,偶有幾具屍
首臥在巨木之上,身上卻不見紅白羽翎。整個場中血氣盈天,似剛退溫熱,讓人
為之作嘔。

  陸大安茫然四顧,胸膛劇烈起伏,小種相公隕落情景重現腦海,一時愕然難
行。佟仲卻一邊挪動步子一邊顫抖著喃喃:「白羽盡,赤翎出,出則必授,授則
必收。這……這遍地赤翎未收……」話未講完,他便」哎呀」一聲,一個縱身落
到巨木後不見蹤影。

  陸大安被佟仲的喊聲驚得醒過神來,�眼見佟仲的身影被巨木遮蔽,於是也
躍至巨木前翻身而過。巨木後亦是屍首處處,卻難見紅白羽翎,死者皆是刀劍所
傷,故血腥氣更甚。佟仲一手蹲踞當中,抓著一隻被砍斷的粗壯臂膀、懷中摟著
一具屍體,正在搖頭垂淚。陸大安心中亦悲、蹙眉向前,這才發現斷臂上係著兩
截黛色絲絛,與佟仲臂上的一般無二。而佟仲懷中人身有創傷十餘處、一截腸子
垂在身外,可四肢卻是完好,這斷臂定屬於佟仲的另一同袍。陸大安記得佟仲曾
言到,富平戰後神箭營隻餘下十三人。懷中屍首是死透了的,那斷臂是一條右臂,
切口平滑流暢、血脈已竭,斷臂人多半也是熬不住。神箭營中英雄,怕是隻餘十
一了。

  想起富平軍中箭雨潑天中便有倒在佟仲懷中漢子的一份,陸大安心中愴然,
怒火倏地升騰。大踏步到佟仲身邊,拍肩把臂道:「兄弟且收了悲聲,帶我向前
尋了金狗,共同為神箭營兄弟報仇!」

  佟仲聞言將斷臂輕置於身側,拭淚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營用弓雖俱
為山桑,可箭矢卻是分為白翎赤翎兩種。白翎是鵝羽點鋼鏃,遇風則斜卻易製易
補;赤翎是角鷹羽寒鐵鏃,可穿甲、不懼風卻極難造成。故我家將軍嚴令:白翎
盡或射敵酋方可用赤翎,且射出後能收則必收。富平後羽箭失落極多,每人隻餘
赤翎兩壺。我剛才在前麵見遍地赤翎,知是十一弟兄皆來了此處,可赤翎未收讓
我以為兄弟盡數命喪了,這才失態至此。如今這陣中隻有林童屍身和不知誰的斷
臂,其他人應是逃得了性命。為今之計,你我當如前一般,多收些箭矢再往前去
追趕。不然,我等皆是箭手,隻哥哥一人用刀。若無羽箭可用,便是趕上亦無用
武處了。」

  陸大安重重頷首道:「既如此我去拾箭,兄弟去將這位林童兄弟的屍身葬了
吧!」

  佟仲將屍身放倒,起身遙指道:「哥哥且先助我將林童屍身與這斷臂�到那
處山凹,用石頭封了便是。屍身尚未僵透,其他人必定離此處不遠。一路行來,
地上屍首金宋交雜,但宋人屍首我卻也是不識,此事透著蹊蹺。你我多拾些箭枝,
盡速趕去才是正理。若救之得勝,自可歸此再葬,若救之同死,則共將身子付與
這西北河山便是。」

  陸大安自問難及佟仲的冷靜聰明,心中對這個生死兄弟的行事暗暗佩服,點
頭應了,便依佟仲所言搭了屍身後去收集箭矢。因剛聽了佟仲解說,便往赤翎多
處去收,間或收些白羽。收多了抱不得,就近撕了地上金人的衣衫捆做三大捆,
連同前麵收的那捆一同扛起。佟仲這邊亦是依此法扛起兩捆,與陸大安打個招呼,
沿著腳印共同向前追去。

  箭矢沈重,林木漸深,佟陸二人追形逐跡且走且停,天剛蒙蒙亮時,在一座
小穀外發現了十數堆篝火。火旁無人,卻有十餘宋人與四十餘金人在火後極遠處
或坐或臥,篝火與小穀穀口中間橫七豎八的躺著數十著箭的屍首。而穀中卻是漆
黑如墨、毫無動靜、一派蕭殺。

  穀前篝火生的位置極散亦極妙,恰好照亮穀口的每一個角落,如有人從穀中
潛出,必定無所遁形。可穀外人若是想進穀,也是被照的一清二楚,端的是個困
局。佟仲伏在雪中看了許久,也找不到潛進穀中的暗處,陸大安更是急的捶胸歎
氣不停。

  眼見天色漸明,火後倒臥的人越來越少,陸大安一拳砸在雪地上,嘿然道:
「左右不能潛行,何不大殺一場、衝陣進去!再等下去,你我空有箭矢如山,穀
中卻無矢可用,不都是英雄無用武處?」

  佟仲剛要答話,卻見火後一宋人服飾老者猛�頭向這邊看過來。那老者白發
蒼髯,精神矍鑠,目光如電,若有實質。他心叫不好,念頭飛轉,側頭對陸大安
小聲道:「哥哥,切莫糾纏,隻顧將箭矢送進穀中去。我神箭營兄弟性命,俱在
你手中了!」言罷,將身上一捆箭留在地上,另一捆打散揀赤翎填滿自家箭筒,
起身便是一箭。箭若流星直奔宋裝蒼髯老者,那老者卻不驚慌,隻是鼻嗤一聲,
側身閃過。佟仲向側前上了三步,弓開滿月再次發箭。老者再次閃過後卻是疑聲
一歎,眼中精芒暴漲,一個鐵板橋向後仰去。一枚羽箭貼著老者後仰的身形嗖地
劃過,恰恰穿過一堆篝火,帶的木柴四散,火星漫天。佟仲一發雙矢之後見並未
建功,毫不停歇地在箭筒中同時抽出三支羽箭仰空拋射;再取三支平射而出;又
是三支再度拋射,手法連貫,毫無滯澀。射完也不看箭矢落處,急向側後邊退邊
吼道:「穿雲箭折翎在此,爾等受死!」

  九支箭落在篝火後的人群中,隻射中兩人,其他箭枝皆被撥打開來。蒼髯老
者麵色微寒,向身後招了招手。火旁宋人立時分了六個持劍向佟仲迫近,身法極
快。金人中也有一個頭領似的人物嘰�咕嚕亂叫一通,金人便也分出十餘人湧了
上來。

  佟仲哈哈一笑,好整以暇的回身再出一箭、射死名金人,才發足向遠離陸大
安的密林中疾奔。此時對麵穀內發出一聲歡呼,幾名與佟仲同樣裝扮的箭手現身
穀口,往外發箭。蒼髯老者抽劍回身撥打箭枝,其餘有弓箭者發箭回射,沒有弓
箭者像是被嚇破膽般伏臥雪中,不敢起身。一時間,場麵大亂。

  陸大安本被佟仲說的一頭霧水,可至此怎還能不知何去何從?他將佟仲丟棄
的箭矢負起,也不抽刀,運力像蠻牛一般自最左側篝火處直衝穀口而去,虎吼道
:「我是佟仲生死兄弟,放箭護我入穀啊!!」

  篝火邊的圍兵剛才被佟仲幾箭帶的整體右移,分兵追趕後又被穀內箭手射的
一片混亂,陸大安這一衝竟然隻有三四人上前追趕攔阻。穀內箭手聽了陸大安發
喊,果將箭雨偏灑在陸大安身邊多些。陸大安也不�頭,隻是咬牙向穀口猛衝,
耳邊箭矢嗖嗖,有幾枚硬是蹭著他奔跑中的雙腿穿向後方追兵,真個是神乎其技。
陸大安聽得身後慘叫連聲,自己股間雖中了一刀,但眼見便能穿過圍線。心中竊
喜。此時,身後一聲長嘯,衣袂破風之聲烈烈作響,須臾迫近。

  陸大安心叫不好,正在無計可施之際,聽得穀口處一聲斷喝道:「撲倒!」
他不假思索,借著奔跑衝力向前一撲。身子尚在空中,七支赤翎羽箭在空中組成
一個奇異的形狀自穀口直奔而來,每支箭的距離都是相等,恰似一張大網兜頭灑
落。陸大安自忖必死,大吼了一聲、閉眼收頜靜待箭矢穿身。誰知隨著他身子下
落,七支羽箭分別從他的頭頂、雙肩、雙肘、雙膝纖毫未差的擦過,射向他身後
的追兵。

  身後的衣袂破空之聲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蒼老的怒喝。陸大安隻聽
得身後叮叮六聲響,繼而就感覺右肩一股大力將自己向後帶了幾尺出去,在地上
搓的七葷八素。此時生死命懸一線,也顧不上看右肩究竟如何,掙紮著便向前爬。
恰此時,又聽得穀口大吼:「起身向前!」

  陸大安剛見過穀中箭手神射,此令哪敢不遵?顧不上全身疼痛,盡全身之力
挺身而起、向前狂奔。雙腿剛剛邁出,就見四支赤翎直奔自己而來、兩兩擦過身
側向後飆飛。�望眼,三支赤翎正從空斜墜而下,徑向著自己適才所臥之地而去。

  身後再次傳來七聲箭劍相交的脆響,陸大安不敢怠慢,三步並作兩步、風一
般衝進穀口。與穀口箭手擦肩而過時,見隻有三人又射出一輪赤翎,其他四人已
急速向自己靠近,心中一鬆、腳下脫力,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四名箭手之一伸手來探陸大安鼻息,其餘三人在他身上解箭。陸大安一把打
掉來探鼻息的手,牛喘道:「老子隻是吃了一刀,鳥事不妨!快解箭射退了圍兵,
也好接應佟仲萬全。」

  陸大安說話間,三名箭手已經解開了幾道捆縛,抱著羽箭往穀口送箭助射。
探鼻息之人著手稍慢,便就近去解陸肩上所負。捆縛衣物才鬆,就聽嘩啦一聲響,
數十箭鏃跌落在地。陸大安訝異轉頭去看,才覺得肩肉一陣劇痛,目光所及處是
一枝赤翎箭尾。上下打量摸索方知自己右肩負的箭矢略高,剛剛向穀內奔跑時擦
肩而過的赤翎竟是射斷了許多箭矢、釘在了箭捆之中。若不是背上刀鞘及鞘內鋼
刀阻擋,怕是還要射斷更多。

  探鼻息人也是一怔,繼而一邊卸箭一邊問道:「兄弟身子如何?可有不妥?」

  陸大安在前襟處扯下布條,把手一推探鼻息人道:「不妨事不妨事,隻可惜
了恁多箭矢。你速去助射,我將這傷裹了,也來幫襯。」

  探鼻息人聞言心喜,臉上雖布滿疲憊卻也難掩對陸的欣賞之色,咧嘴一笑,
抱了捆箭轉身去了。陸大安正張牙舞爪的胡亂裹傷,忽聽得穀口傳來低聲一令道
:「空!」繼而數根弓弦聲響,卻隻有兩枝箭矢破空飛去。

  陸大安提刀向前,來在七名箭手側後,遠遠望見蒼髯老者已經退回圍陣中。
穀口七名箭手排成一排、俱是蹲踞姿,每人腳下皆放了一堆箭矢,可身後箭壺中
俱是空空蕩蕩。七人拉弓之勢齊整如一、絲毫不差,但每次卻隻有兩人搭箭射出,
其餘五人隻是空拽弓弦。

  對麵圍陣中的金人首領一直在篝火最右處,隻看見衝陣的陸大安頗為臃腫,
卻未看清他負著許多箭矢。如此三四輪弓弦響後,金人首領麵露喜色,還射了一
箭之後便使胡語發號施令。圍陣的金人約剩了二十,聞聽首領發令後全都舉著刀
槍、吼叫著往穀口衝過來。宋人裝束的幾人卻被蒼髯老者約束,未曾擅動。穀口
七名箭手見金人中計,飛也似的掛箭張弓,一輪射倒六個金人,再一輪又是五個
斃命。金人首領見勢不妙,聲色俱厲的招呼手下回撤。穀口箭雨隨之索命,數息
之後,除兩個見機快的臂股中箭退回,其餘人均命喪黃泉。

  金人首領見麾下死傷殆盡,不禁怒氣衝天、血貫瞳仁,哇哇叫著揮舞手中刀
便要上前拼命。蒼髯老者一直斜眼盯著他,神色頗為不屑。此刻見他失了理智,
也不上前,隻是在地上拾起一小截焦木,屈指彈出。

  焦木去勢甚猛,不偏不倚打在金將頸後。金將悶哼一聲,軟軟倒地。蒼髯老
者再無動作,隻是眯眼盯著穀口的七個箭手;他身後的幾個宋人唯老者馬首是瞻,
也隻是無聲無息的站著;僅剩的兩個中箭金人忿怒的盯著老者,卻並不敢有何行
動;穀口的七名箭手此時已改蹲踞為立,箭矢搭在弦上,雙手略垂、箭鏃指地、
留而不發。

  時有朔風穿林,如鬼嗚咽,驚起鴉雀三五,啼叫分飛。穀前火光漸熄、遍地
腥紅,死屍狼藉,箭羽林立。陸大安在七箭手旁側橫刀而立,幾欲前撲殺敵,卻
覺得身前氣場平衡微妙,似是容不得自己挪動一分一毫,遂棄了妄動的念頭,便
是呼吸都小心許多。

  忽地,火堆中尚未燃盡的炭木劈啪爆了個星花,蒼髯老者聞聲而動,手中劍
遞、腳尖一點,整個人如同一支利箭般向前突來。七名箭手中一紅麵者張口大喝
一聲」無景」,七個人熟練地變為三踞四立、開弓放箭。箭枝六平一拋,如電疾
出。六平射箭矢化為兩個倒品字罩住老者左右胸前各處,一拋射箭矢隻畫了個極
小的弧便急急下墜,遠途先至,直奔老者額前。

  老者冷哼,將手中劍盡力前伸、劍尖輕顫,將離前胸最近的兩支箭矢打歪,
繼而提臂過頂,將劍刃豎置於麵前,身子如風拂柳條般左右飄忽不定。拋射箭此
時恰好飛至,狠狠的砸在老者的劍身之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其餘四箭有兩支
被歪飛的箭矢帶的失了準頭,另兩支準頭仍在的竟被老者飄忽的身法差之毫厘地
躲了過去,毫不停歇地飛入密林之中。

  雖是人員傷損,八門闕一,但紅麵箭手也未曾料想老者能單憑身法躲過兩箭,
怔怔幾息,未出口令。老者似也未料到苦戰之餘的箭手仍有此等箭力,停下身形
傲立場中,使淩厲雙眼往穀口掃視。穀前空地上寂寂一片,隻餘老者手中劍被拋
箭擊中後若龍吟般的回聲。

  回聲漸弱,老者飛身再起。紅麵箭手沈聲連發」無生」、」放休三杜」、」
雙傷」三令,其餘箭手聞聽喝令入耳,便不停張弓放箭、身子也飛速轉為各種適
合協同出箭的姿態,時而同踞,時而散立,時而密集於一,手中弓箭亦是平射拋
射各不相同。一些箭矢分明是射向空處,看去毫無作用,可對麵擋箭的老者卻偏
偏在數息間便往箭矢所至處撞過去,才再運手中劍或身法抵擋躲避。七箭手每放
箭一輪,老者便要退後些許。三輪箭後,老者已堪堪退到正麵篝火前,與方出陣
時相較,幾無寸進。但任箭手發矢如何精妙,一輪七箭中卻似有兩支箭矢貫不能
相連、生隙於纖毫。老者據此,堪堪將所有箭枝避去。

  老者在火旁思索有頃,回頭低聲吩咐了幾句,一旁的幾個宋人便轟然應喏,
四散開站在各堆篝火之側,間距甚闊。老者再出,卻未飛掠向前,而是與眾人一
同步步前行。幾人如沿白紙扇骨行走般由寬闊地直往穀口這穿扇骨處行來,步伐
雖不敢言絲毫不差,卻也甚是齊整。七箭手見狀,忙分了四人去射與老者同進的
宋人,其餘三張弓則傾力放箭往老者身上招呼。隻兩輪箭後,進逼眾人的速度便
參差起來,除老者突前外,還有兩個精壯漢子與老者相距不遠,其他人等隻顧揮
刀劍撥打箭枝、幾無進展,反有其一已被遠遠射死。七箭手見狀,遂將羽箭集在
了仍可穩步前行三者身上,對餘下人眾隻是偶爾發箭阻攔。

  陸大安在側觀瞧,初時驚詫於七箭手射術精妙及老者詭異身法,怕自己衝前
幫忙不成,反添亂象。現下又見敵人過遠、無自己下手之處,隻急的抓耳撓腮。
待進逼者被七箭手箭矢逼的強弱立判,陸大安終尋到自己的去處,遂自穀口一側
悄悄溜出,自剛衝陣進來的路線返回,殺奔墜在最後的幾人而去。

  兩個精壯漢子全神貫注在前方射來的箭矢上,並未留意悄悄溜去的陸大安。
蒼髯老者雖引箭最多卻尚有餘力,見陸大安悄悄潛出,出聲示警。陸大安聞聲哈
哈一笑,一路鼠竄到離自己最近那人身邊,狠狠一刀劈下。那人聞破風之聲回身
揮刀抵擋。兩刃相交,金鐵交鳴,俱蕩開幾寸。陸大安毫不停滯,再次執刀劈下,
那人卻一翻腕,將刀沿著陸大安的刀側向他肩肋抹過去。陸大安瞠目加力,招式
不變,竟是拼卻一傷也要將那人斬落刀下。那人身子如靈蛇般閃避開陸大安刀光,
正要趁陸不及回身之際把刀尖前送,卻被一支飛來的赤翎噗地一聲穿透脖頸,隨
著一蓬血霧栽倒在地。

  陸大安抹了一把噴濺在頭麵上的血汙,揮刀再往另一個人處殺去。與那人交
手不幾合,便聽見不遠處蒼髯老者發了三長一短幾聲清嘯,嘯聲剛落,墜在最後
的那幾人已一起向陸大安衝過來,近先遠後將他圍住,各使招數向他身上招呼。
陸大安隻是戰場廝殺,論招式武功,實不如武林中人多矣,不一時便已左支右絀、
破綻百出,手忙腳亂下臂上與後背各中了一刀,霎時險象環生。

  老者清嘯發令之後,便提氣輕身,如最初進擊時一般向穀口飛掠。七箭手不
敢大意,在紅麵箭手發令下再組箭陣。雖是幾輪下來將老者逼退些許,但再不及
援護陸大安,也讓兩名精壯漢子搶前許多。箭手分箭將兩名漢子逼退,老者又再
次近前。如是往複,遠處的陸大安已是身被十數創,眼見便有喪命之虞。

  紅麵箭手麵色沈靜、心下卻甚是焦急,又望一眼陸大安、猛一咬牙喝道:「
四立破遠,三踞獨景連珠!」

  眾箭手依令而行,羽箭如驟雨一般潑灑出去。圍著陸大安的幾人淬不及防,
紛紛中箭倒地;兩名一直跟在蒼髯老者左右的精壯漢子將箭撥開,穩步向前;中
間老者飛掠突進,就在空中避開連珠羽箭,距穀口僅有咫尺之遙。

  紅麵箭手見勢不妙,也來不及發令,張弓便衝著老者前胸射了一箭。其餘箭
手會意,於是依樣施為。一息間,六支羽箭如一團尖刺般跟著紅麵箭手的羽箭飛
向老者。老者麵色一白,拼著些許內傷將體內真氣加速流轉,整個人如鉛墜般倏
地下落。七支羽箭盡數落空,在老者頭上嗖地劃過。老者單腳落地,輕點之下,
身子已再次飛掠向前,劍氣縱橫,將穀口七人皆罩在劍光之中。

  四個站立的箭手棄弓揉身上前,抽出腰中短劍刺向老者。老者冷哼,使手中
劍在身前畫了個大圓,箭手的四柄短劍俱刺在圓上,被劍上內力一一蕩開。老者
振臂,劍鋒如蛇信般急速吞吐,四名持劍箭手肩臂俱創,踉蹌而退。此時蹲踞三
人有兩人發矢直取老者雙目,紅麵箭手抽劍向老者猛刺,人劍一體,一往無前。
此時距離已近,老者揮劍撥掉兩支羽箭,再不暇以劍擋劍,於是身體後傾,一腳
將紅麵箭手踢的飆血倒飛,自己卻也被反力震得倒退數步。

  老者落腳尚未結實,蹲踞二人再次發箭襲來;揮手中劍打掉,卻險些被藏在
箭後的另兩支連珠箭傷了眼睛;急急旋了身子避開,卻又有三箭飛至。老者身法
已盡,手中劍離身前尚遠,眼見就要被疾來之箭射中。隻聽叮叮連聲,兩個漢子
恰恰趕到切近,揮劍各挑飛了一支箭矢。老者吐出一口濁氣,自不可能處折身向
後猛倒,雖將頭臉避開最後一支羽箭,發髻卻被一箭穿開,白發於風中散落,披
零肩背。此時箭矢又至,老者揮劍撥打,與兩名漢子一步步退去。

  與穀口距離漸遠,老者再不需為兩名漢子撥箭,隻需護住身前便可。正欲鬆
下精神,調養內息之時,卻聽身左側漢子一聲大叫,口吐鮮血。定睛一看,卻是
血葫蘆般的陸大安悄無聲息地自身後潛進,一刀將漢子刺了個透明窟窿。老者大
怒,欲將陸大安斃於劍下,爭奈穀口羽箭轉盛,隻得眼見著陸大安連滾帶爬溜走。

  老者護著剩下的那名漢子退出一箭之地,回到篝火之後遠處,吩咐了漢子去
尋追襲佟仲的人回來,便立而調息。陸大安拖著腿蹭回穀中,隻見穀口血跡斑斑。
地上本如柴垛般的羽箭被老者的劍氣傷損無算,可用之箭,眼見將盡。尚有戰力
的四名箭手留了兩人在穀口警戒,其餘回轉穀中為同伴裹傷。留守箭手見血人一
般的陸大安現身穀口,忙再分了一人將其攙扶入穀。

  轉過了迎頭幾棵大木,穀中全貌便盡收眼底。此穀方圓不過數丈,四壁高崖
聳立,無法攀援而出,正是兵家絕地。穀中一側,躺著一個斷臂人,生死不知。
被老者踢飛的紅麵箭手在斷臂人旁倚壁半臥,人事不醒、氣若遊絲;適才四名持
劍攻蒼髯老者的箭手有兩人臂膀重傷,不能發矢。此時若有敵強攻,恐穀中人眾
將一網而盡。

  陸大安見穀中淒慘,心中又懸念佟仲安危,麵上大是不樂。扶陸大安箭手與
他心意一般,隻是撕布為其裹傷,亦是默而無言。穀中一幹人等,已曆經幾日死
守苦戰,人人帶傷、身心俱疲。如今皆認生機幾近於無,個個或臥或坐、閉目養
神,隻待最後廝殺一場,拼個與敵攜亡。

  箭手將陸大安所受創口細心裹好,怎奈缺醫少藥,無法一一止血。好在陸身
子強健,又習慣了受傷帶創,除卻疲累發冷,倒也不覺得太過難熬。正瞑目昏昏
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傳入雙耳。他心中一驚,緊握刀柄便要跳起,可雙腿乏力,
隻能以刀撐地,緩緩起身。

  腳步乍停,人聲已現,留守穀口的箭手回轉道:「穀外強敵增兵大至,遠望
去貌似追佟仲那二十餘人。佟仲隻怕……隻怕是不好了!你我兄弟也準備準備追
佟仲行走了吧」

  陸大安聞言心�一酸,搖晃著身子便向穀外行去。尚能殺敵的箭手也昂然持
弓出穀,剩不能發矢的二人對視一眼,繼而一笑,亦抽出短劍跟隨。轉出穀口之
路甚短,數息間便至。此時眾人心頭沈重,卻顯得這路程也長了起來。待大木消
失,穀口豁然,卻未見報信者所言救兵。放眼一眺,隻有一條鮮血死屍鋪成的道
路從遠處密林中延伸而來,路的盡頭跪著那披頭散發的蒼髯老者。老者滿麵猙獰,
喉嚨中嗬嗬有聲,捂著頸前的雙手指縫中鮮血四溢。


        第三章 白衣青劍林邊現 紅粉虎將砦中尋

    老者身後不遠處背身立著一人,竹青色襆頭係帶飄飄,淺荼色圓領長袍白滑
勝雪,左手負於後,右手提一劍,劍尖下垂,血滴未盡,自有一副幽淵氣度。

  未幾,老者氣絕,轟然倒地。眾箭手驀地發一聲彩,也不顧身上傷勢,呼喝
著往背身那人處奔去。那人聞彩聲,微笑轉身道:「安某來遲一步,眾位兄弟可
好?」

  尚在原地呆看的陸大安雖已明白此人是己方強援,但佟仲不在,也不好冒昧
上前,於是瞪了一雙眼仔細觀瞧。隻見那人一字濃眉、亮眸龍眼、山根連額、鼻
梁隆起、耳輪分明、唇紅齒白、申字臉型,一幅文士打扮卻隱隱透出些道骨出塵。
眾箭手雖是狂喜之中,卻也隻是奔至他身邊口稱公子、感激行禮,不敢與他若眾
箭手之間那般勾肩搭背著呼號大笑。

  白衣人回劍入鞘,團團回禮後愕然道:「怎麼不見其他人,隻有你們六個?」

  眾箭手聞言黯然,絕境逢生的歡喜消弭無蹤。白衣人�眼一掃,喚那把守穀
口的箭手道:「郝摯,你來說。」

  郝摯麵上一悲,拱手道:「安公子,我與陳丹、謝寶、白小六、高誦五人奉
折將軍令出陰平道、過白龍江接應打探消息的兄弟。在花溪峽外不遠,見到暗記,
於是一路尋至此。在前麵密林中正撞見林隊正、穀山、李七、晏虎與金狗戰在一
處,便趕了上來助戰。本來有我等相助,已射退金狗。可金狗陣後突出一群武功
高強的宋人,殺的兄弟們左支右絀。我等結巨木為陣,使將軍所授八門箭陣方堪
堪抵住。兄弟們殺傷雖多,怎奈箭矢不敷,隻得棄了巨木尋路退卻。」

  說到此處,郝摯由悲轉恨,一指地上老者屍身憤然道:「這老賊趁我等向後、
箭陣有隙,衝突向前、一劍砍斷李七臂膀。林隊正股間首創,行走不利,於是舍
命纏住老賊為我等斷後。退卻路上,晏虎泣訴,我才知與他同行的田力已在幾日
前被一妖女害了。我等退至此處小穀,被老賊率人趕上。李七昏厥,隻剩我等七
人能戰。幸有穀山機智,每每按敵變化將八門箭陣舍卻一門,加上夜色已深,才
擋住敵兵攻擊。眼見矢盡,穀外佟仲大哥詐稱將軍,騙走了圍兵半數;又得那位
使刀的疤臉兄弟奮力送箭矢入穀、拼了性命的攔敵廝殺,方使我等得見公子麵目。
可穀山被那老賊踢中心窩,怕是不好。佟仲大哥騙去的敵兵已返來且被公子殺盡,
可他卻仍不見蹤影,不知是不是……」

  陸大安在一旁聽郝摯言語,心中一時悲愴,緊接一陣自傲,待聽到最後含悲
言佟仲,終忍不住高聲道:「這位郝兄弟有甚好哭泣?不如求這位公子與我等無
恙者四散尋找,也好盡速援救。若是……唉!沒有若是!定然是無事!」

  白衣人見陸大安言語豪爽、整個人從血水�撈出來一般尚且自稱無恙,心下
暗暗欣賞,點頭抱拳道:「正該如此!仁兄對箭營兄弟大恩大德,在下安鴻代大
哥謝過,日後定有所報!尋佟仲之事,我一力擔之即可,仁兄傷勢不輕,此地亦
不可久留,且隨眾回砦等候吧!郝摯,你帶眾兄弟先行,五日後我去嶺下林邊尋
你。」

  安鴻言語平緩,也不見有何動作,便已飄然後掠,�頭收禮時,人已在幾丈
開外。白衣翻飛間,就在空中將身子一轉,穿入密林消失無蹤,隻餘最後幾字的
回音在林間及眾人耳中回蕩。倏忽之間,眾人隻覺眼前一物閃過。另一無傷的箭
手陳丹張手急抓,得一小小瓷瓶,開蓋清香撲鼻。陳丹略通藥理,一嗅便知此為
療傷聖藥,遂急吼吼跑回穀中送與二重傷者服下。

  陸大安久在軍中,見的多是結陣劈刺攢射,卻從未見過江湖中如此高明的身
手,瞠目結舌中將對佟仲的擔心放下許多。在郝摯的引領下與眾箭手一一見禮、
互通了名姓,又說起巨木陣藏林童屍身一事。眾箭手致謝再三,分出幾人與陸同
去將林童葬了,這才回穀做了背架,負著穀山與李七回砦。至晚,斷臂的李七蘇
醒過來,雖是臉色蒼白、疼痛難忍,但已可攙扶著行走。穀山服了傷藥後卻是不
見起色,仍然如傷後一般氣若遊絲,毫無知覺。

  眾人尋了一個可背火光的山坳升起篝火、煮些吃食。安頓好傷者,尚能活動
的箭手四散開來去巡哨,陸大安也要跟去,卻被郝摯死死留住歇息。陸見箭手們
紮營巡哨頗有章法,既有行伍之勢,亦有獨得之妙,忍不住出言相詢。郝摯感念
其送箭入穀之德、喜他勇武直率,又在日間路上問知了佟陸前事,心中疑慮盡去,
遂展顏笑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營雖在富平中為西軍軍中一營,可這幹人
馬中除當日吳經略自各營調撥外,卻多有江湖草莽,因此營事上江湖習氣重了些。
當日隨軍潰退,得出生天的我等十二人更是跟隨將軍久了的,學了將軍功夫皮毛,
才逃了性命出來。我家將軍自少為折氏不納,一向離府州遊曆在外。雖是略有淒
慘,卻也因此結交了許多英雄,做出許多大事來。割牛城五箭退西賊時隻有佟仲
一人相隨;赤翎箭連破太行山三十六匪砦時本是匪首的陳丹、謝寶和李七拜服將
軍,自願追隨左右;助韓五爺於幫源石洞中生擒反賊方臘時收降了穀山、高誦、
晏虎和白小六;同折二將軍破巨寇宋江、連珠箭射死花榮時折服了老將軍麾下隊
正林童;田力、魏慶乃吳經略於富平戰前調撥。算來,除田力、魏慶外我十人聚
首於將軍處也近七年了。富平血海俱是安然,誰知在此山僻喪身失命、生死兩隔!」

  郝摯黯然一歎,繼而仰首向天,微微側著臉隻將一雙眼往火光暗影中藏。陸
大安不知如何安慰,又想起不明死生的佟仲,心下亦是不樂。傷了臂膀的高誦和
白小六坐在另一旁,靜靜的聽郝摯對陸講解。白小六隻十八九歲年紀,少年心性
又生就詼諧性子,此時見場內氣氛轉悲,於是便打諢道:「你這郝摯,偏能賣弄
他人!我等舊事被你講了個幹淨,陸大哥卻尚不知你這廝鳥來曆如何呢!」

  郝摯聞言,�手假扇火炭煙氣飛速拭了下臉頰,笑罵道:「你等這群潑漢,
不是匪類,便是江湖。講給陸大哥聽,是�舉你等哩!我隻不過一個山中獵戶,
在集市賣野味時恰巧遇見雲夫人。得夫人賞識,�舉我做了個護院。將軍與韓五
爺在京口慶功,夫人隨了將軍,我才有幸跟從將軍左右。說起來,是家奴般的人
物,怎能和你等大俠客大英雄相提並論?」

  陸大安聽郝摯提起雲夫人,又見到他臂上依然係著的兩段黛色絲絛,於是記
起與佟仲在荒村中所遇妖女的言語。正踟躕著尋思要不要問問這雲夫人是何許人,
火旁僵臥的穀山忽然呻吟了幾聲。圍火團座眾人急過去探視,輕聲喊了些句,卻
隻是不醒如舊。斷臂的李七本已昏沈沈睡去,被眾人輕喊驚得略醒了醒,討了些
水喝又再次睡下。

  兩番攪擾了些時候,郝摯要去尋巡哨的箭手換崗,耐不住陸大安的求肯,隻
得讓他也去換了個箭手回來歇息。陸大安得了差事,便把問雲夫人的事忘在腦後,
值夜至近三更,回到篝火邊架不住疲累酸軟,一倒地便呼嚕大起、沈沈睡去。

  如此又行了三日,過了荊棘遍地、怪石崢嶸的木門道,便到了岷江、白龍江
交彙的花溪峽。岷江如怒龍般衝入峽中,拍岸擊石,翻騰咆哮,使人望之暈眩。
幸有一窄窄木橋跨江而過,才免去眾人沿穀攀援之苦。陸大安一生懼水,緊緊抓
著郝摯的衣角尚被唬的麵無血色。眾箭手也大都麵露驚懼之色,唯有郝摯一切如
常,背上負著穀山,仍有閑情為陸大安講解此木橋乃當年鄧艾父子領魏兵行陰平
小路所造,故名鄧鄧橋雲雲。

  循岷江向南,便上了去往玉壘關的正路,可眾箭手卻在堪堪能望見險崖壩棧
道之時拐下了路,直直插入一望無際的險山密林之中。林間放眼皆是合抱,樹木
間藤蔓相纏,密林之闊,恍若澤海,白霧氣蒸,終年不散。郝摯為安全計,隻在
初入林中的幾樁木上留下暗記,再往內中便無一絲一毫。林中落葉滿布,厚度及
膝,行走間痕跡全無,故箭手雖眾,唯做過獵戶的郝摯識途。入林不久,郝摯帶
眾人尋得一塊大石。大石平滑如鏡,闊狹若江中一舟,其上煙火痕跡層層疊疊。
眾箭手在林木間收得枯葉,便在大石上生起火堆,暫作歇息,郝摯自返去林邊暗
記處接應早該趕上會合的安鴻。

  安鴻英武灑然,陸大安一見之後便心生仰慕,又有佟仲安危係於彼身,故一
刻不能相忘。這幾日行路辛苦、步步驚心,將滿心的問題拋諸腦後。此時得閑,
待一切安頓罷便纏著眾箭手詢問,始得知安鴻乃是江左劍俠,一身業藝著實不凡。
因其生性灑脫淡薄,故江湖聲名並不顯赫。當日折翎帶眾人於江南遊曆,與安鴻
偶遇。安鴻見眾人持弓攜箭、麵目不善,以為狂匪日行。故上前與折翎溺戰,約
敗者避出江左,意欲驅匪安靖家鄉。折翎見安鴻身法,一時技癢,也不說破,欣
然應允。二人相較竟日,拳腳、兵刃、內力均伯仲難分,最終還是折翎神射拔了
一籌。折翎說與真相,安鴻赧然相敬,當夜二人痛飲達旦後結為異性兄弟。富平
敗時,金軍團團湧上,折翎不肯舍棄箭營所存四十餘眾,眼見皆是玉碎。安鴻得
雲夫人報信、恰好趕到,仗劍與折翎一道前殺後擋,終護得十二人周全。折翎受
創頗重,安鴻得雲夫人接應,將眾人帶至此人際罕至之砦,終得脫險。

  眾箭手言語間對安鴻既是佩服,亦是恭敬,陸大安心中卻是喜憂參半。喜者,
竟能識得如此英雄兼是此人去尋佟仲;憂者,安鴻逾期不歸、恐事有不諧,佟仲
安危,深有可慮。聽眾箭手說到雲夫人時,本還想著詢問些前事以解心中所惑,
可轉瞬又將其忘卻於心神不寧之間。

  如此忐忑反側了半天一夜,隔天清晨,安鴻終於在郝摯陪伴下到來,身邊卻
不見佟仲身影。陸大安一個箭步竄到安鴻身前,抓住他雙臂急切道:「佟仲呢?
怎地未與你同來?」

  安鴻眼中血絲滿布,顯是多夜未眠,身上白袍也沾染泥汙點點,隻是神情依
舊灑然。他知陸大安心焦,也不掙脫,隻微做笑意道:「我在密林東北,見到佟
仲羽箭射殺之敵。循著腳印追去,卻在一條小溪旁斷了痕跡。我以小溪為心,尋
遍方圓三十�地麵,並無佟仲身影。後又在溪水淺處發現河底石頭翻動,推斷佟
仲定是沿河踩水而去。隨著往下遊尋,發現溪流彙入岷江。沿著岷江夾岸尋了五
十�,卻再無蹤跡了。」

  隨著安鴻所述入耳,陸大安雙手不覺漸漸用力,待聽到岷江夾岸再無蹤跡,
心中一痛,手一下子鬆了,頹然坐倒。待不再恍惚,才發現適才安鴻臂膀猶如鐵
鑄,自己的手指手掌發力過猛,竟隱隱有些發痛。正覺得心中如亂麻、不知如何
處時,耳聽得郝摯與安鴻說話,言中有一句」穀山等查知一件大事,急著回報將
軍」,猛醒起自己與佟仲所曆之事尚未說與人知曉。佟仲不知生死,那消息便隻
能由自己傳語折翎,不然會誤了佟仲大事。忙跳起身道:「我卻記起,佟仲也查
知了件事要報與折將軍知道的。」想起荒村中佟仲神態驚惶,言語鄭重,遂又補
了句:「潑天禍事,隻能說與折將軍一人,且要快些。」

  郝摯等箭手聞言,齊齊往安鴻看去。安鴻點頭道:「既如此,事不宜遲,郝
摯帶路前行,回砦將事情稟了大哥再作計較。」

  眾箭手轟然應諾,熄了營火便結束上路。隨著前行,山勢越發陡峭;青苔聚
水,濕滑難行;霧氣漸濃,連呼吸也愈發困難。夜宿林中,生火的地方也無一個,
隻得啃些幹糧打發。唯有穀山在安鴻以內力通夜救治後,漸漸醒轉恢複是為一喜。

  又行一日宿一夜、攀艱越險後,終於在泥濘中現出一條石板小路。行之未久,
一道極其簡陋的木製籬笆突兀的映入眼簾。四色旗數麵插與其上,卻無一人守把。
再沿路登攀許久,依險峻山勢建立的一道長約二百尺的高厚砦牆屹立眼前。砦牆
以石為基、以木為壘,高約兩丈,垛口、角樓、閘樓一應俱無。牆體上除正樓外
隻簡簡單單起了十數個睥睨,牆下依著山勢引來溪水一流作為護城。其寬逾丈,
成年男子竭力而不可越。牆的兩個盡頭皆是高山,所不同的是左手山峰直插入雲,
巍巍然不知高矮;而右手山峰約為砦牆兩三倍高度,其巔齊整,四壁平滑如鏡、
突出於砦牆之前,恰似一天然敵台。

  山路角度陡斜兼石板濕滑,眾人皆需抓扶路旁樹木藤蔓方能站穩身形,唯安
鴻輕巧巧立在一突起的石尖之上。陸大安初至,正震驚於此天地與人工共同造就
的萬夫莫開之守地而不能自已,耳聽得砦牆上一人喊道:「安公子與箭營眾弟兄
回來了,快開砦門!」

  喊聲才罷,門分左右,緊接著從門�伸出三架木梯,平平的搭在山溪兩岸充
作橋梁。眾人熙攘緣梯過溪,牆上喊話人見有兩傷者,急帶人搶下牆來接住,吩
咐尋醫藥救治。安鴻上前深施一禮道:「有勞王砦主守候。郝摯與這位陸大安兄
弟有重要消息需見我大哥等人,請砦主與我同去可好?」

  那王砦主四十餘歲年紀,圓圓一張喜麵天生含笑,聞言雖努力正色卻依然笑
容可掬:「這怎麼行得?報與折將軍知的便是軍情,我是何等醃臢人,實不配與
聞!」

  安鴻微笑再行禮道:「王砦主說的是哪�話?我等困厄來投,蒙砦主恩義收
留,心中實在感激。大哥再三與我等交代,入砦便是砦中事,俱要以砦主為尊首
肯。今日消息恐是體大,正是要請砦主同去商議的,還請萬勿推脫。」

  王砦主聞言甚喜,一雙笑眼更是眯成彎彎一縫:「折將軍真如此說?那可真
折煞小人,折煞小人!」又與安鴻客氣幾句,便把臂而行。

  陸大安與眾箭手在後跟隨,左顧右盼細細打量整個山砦。此砦乃是依山所建,
層層疊疊恰如梯田。由於山勢陡峭,每一層隻得方圓不足百丈平坦地方。居住房
舍俱是以木為料,伐過的木樁也不削平,就那樣參差立在各處。砦中行進主路就
穿插在木樁群中,經年所伐木樁,偶有新枝冒出,青青翠翠攔在行走人麵前,也
無人管它。

  兜兜轉轉,直上了層台二十有餘,才到了山砦主坪。坪上場間隻有一座磚石
建築,建築大門上方掛著塊牌匾,上書」議事廳」三個篆字。此廳雖比砦中其他
屋舍略略雄偉,卻也不及城中普通大戶人家的中堂開闊。場左立著三根旗杆,杆
上三麵大旗分別繡著」摩天嶺」、」諸葛砦」、」孟」;場右是一塊一人多高的
大石,歲月斑駁,無甚奇特。回首一望,砦牆及最下幾層房舍已隱在雲霧中,漸
不可窺,最近的一層如同被踩在腳下,需探頭出去方可望見。

  安鴻與王砦主同進了議事廳去,留眾人在外等候。陸大安隨小種相公征戰,
克西賊砦子無算,卻從未見過如此險峻的山砦。正探頭向下看的有些眩暈,身旁
的白小六�手肘撞了他一下,嚇得他跳步向後一竄,惹得白小六點指悄聲笑道:
「廝殺漢怎地又懼水又懼高的?哎,陸大哥,我說與你知。那邊大石上有神跡,
用水淋透便顯」鄧艾過此」四個大字。你可知鄧艾是誰?」

  陸大安吃他一撞,驚得險不見了一魂三魄。此刻聞白小六發問,瞪他一眼道
:「我是粗漢,鬥大字識不得三五,誰知那鄧艾是什麼鳥人?修橋也是他,留字
也是他,好不惱人!」

  白小六見陸大安樣子,知他有些惱了,也不在意,隻是推推搡搡的與他取樂。
陸大安離台階遠了,心中大定,亦知白小六是好意開解自己心中因佟仲而來的鬱
結,遂也笑麵還以老拳。眾箭手同圍攏過來湊趣,嘻嘻哈哈,好不熱鬧。陸大安
近些年曆盡喪朋失伴苦楚,神思又飛回小種相公身旁,一時恨不得此景能常留眼
前。

  嬉鬧數番,聽得議事廳處腳步聲響,從屋中快步行出一個三十歲許人來。那
人一張古銅色的國字臉,頜寬口闊,鳳眼蠶眉,相貌並不俊俏,卻帶著七分肅殺
莊重,不怒自威。身挑九尺有餘,披著件寬口蜀錦大氅,也遮不住蜂腰虎背中的
一團英雄氣概。

  場中眾箭手一見此人,紛紛整束下拜,口稱將軍。陸大安心道此英偉漢必是
折翎,不由得在心中喝了聲彩,跟著眾箭手拜下去。折翎躍前一步雙手將陸攙住
扶穩,雙目聚神注視他眼眸、凝聲道:「二弟已說與我知!陸壯士與佟仲千�同
行,多有照拂,後又獨闖死地,救我一眾兄弟,此恩此誼,折翎銘感五內!請陸
壯士安穩,受在下一拜!」

  折翎言罷,一揖當先,接著撩袍便拜。眾箭手也一同轉向陸大安,心中既感
念陸大安救助之義,亦涕零折翎待己之厚誠,皆肅顏隨拜。陸大安未曾想有此一
幕,愕然呆立,腦中隻是不停重複一句話:「折將軍竟待我如此!」旋而才記起
當不起如此大禮,手忙腳亂的跪下,額頭觸地、砰砰有聲,竟是對著折翎磕起頭
來。多日的敬仰,心中的言語都堵在喉嚨處,什麼也說不出,隻是不停呐呐道:
「使不得!這如何使得!」

  折翎見陸大安如此,趕緊上前將他扶住,略運內力將他攙起。陸大安隻覺得
一股勁力柔和綿軟自臂上傳至,身子輕飄飄如在水中浮起。�眼見折翎含笑相視,
眸中情感清澈真摯,隻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沸了,此刻即便一條命送與折翎,也
是心甘情願。白小六見一向粗豪的陸大安一張臉憋得通紅,眼中隱泛淚光,不由
笑道:「陸大哥前幾日談起我家將軍,不是說恨未謀英雄之麵?如今見了,卻隻
是紅著臉哭泣,莫非陸大哥心中的與英雄見麵,就是這般小娘皮也似麼?」

  不待陸大安羞惱,折翎早已聞言回頭,狠狠瞪白小六道:「你這潑才!陸壯
士是我等恩人,你卻隻知口舌胡混,是否討打?我前日在山中射了頭虎,上次允
你一張虎皮,這便便宜了你!自去我耳房中尋去!」頓了頓又佯怒道:「回頭再
與你算賬!」

  白小六聞言,做了個鬼臉雀躍而去。郝摯在一旁拱手喜道:「將軍可射虎了?
一別半月,將軍定是傷勢大好?」

  折翎環望,見眾箭手皆關切看來,遂展顏頷首道:「昨日開弓,已無大礙,
有勞眾兄弟掛懷!佟仲之事二弟已對我細細說明,王砦主業已遣人出山去再尋了。
穀山與李七傷勢如何?林童與田力又是被何人害了性命?」

  眾箭手聞言,麵色皆是一黯,七嘴八舌間將穀李二人傷勢大概說了。折翎細
細詢問,確定性命無礙才長舒口氣,接著便喊眾人同去陪他探看二人,郝摯往折
翎身後一使眼色道:「穀山等探得消息頗為緊急,陸兄弟處亦有佟仲探來的大事,
不好讓風大人久等。我先隨大人去議事廳勾當,然後再去探二兄弟傷勢不遲。」

  折翎眉宇顯出絲厭惡,眉峰豎起似欲不顧而去,忽又歎氣道:「所言極是!
雲兒也是這般對我說。雖說此文人一貫與我等通情禮且未露酸傲之相,但畢竟久
在張樞密身側為官,多見朝堂事,故不得不防。如今我身在西軍,比不得江湖中
快意自在。也罷,大家久涉,定是乏累,你與我進議事廳通報消息,餘者先散去
歇息吧!高誦,去張羅桌酒席,議事畢,你我兄弟同與陸壯士吃酒,共謀一醉!」

  折翎言罷,對著陸大安做了個請的手勢,接著便把住他手臂,欲與其協肩並
行。陸大安哪�肯如此,隻是漲紅著臉搖頭擺手不允,堅執下屬禮、與郝摯行在
折翎身後。折翎見陸著實惶恐尊敬,已然知曉他心意,也不多言,重重拍了拍陸
大安肩膀,稱了句」好兄弟」,轉身往廳�行去。

  折翎一拍一讚之下,陸大安心潮澎湃,隨在折翎身後,連胸膛都挺得比平日
鼓了三分,走路姿勢也頗不自然。廳前簷下,立著王砦主與一文士,被陸的走姿
逗得忍俊不禁。那文士年約四旬,眼神明動、麵玉唇朱,頰上三綹殊勝髯垂在頸
前,著一白細襴衫負手而立,姿容儒雅不凡。適才二人本是隨折翎出廳迎接,但
趕不上折翎腳步,到得廳前恰逢折翎一眾跪拜,不好上前,遂在簷下等候。此時
見折翎近前,文士未語先笑,拱手道:「恭喜折將軍又得一猛士相隨!」

  折翎站定,還禮後回顧陸大安道:「多謝風大人!陸兄弟於前幾日單人衝圍
陣闖絕穀,救得我一眾兄弟萬全,乃我等恩公。得其不棄,是折翎之幸,敢不以
手足待之!」

  文士聞言,上下打量陸大安一番,肅顏緩揖道:「壯士義行,風慎敬仰!」

  陸大安還在雲霧�,精神恍惚,亦不知風慎是何許人也,見其緩揖,隻是點
點頭傻笑幾聲。折翎見他粗豪不偽,也跟著哈哈大笑,笑意�倒多是喜愛。一旁
的郝摯心�卻是一驚,把眼盯住了風慎暗暗思量:「文武殊途,狄武襄當年尚鬱
鬱而終。陸大安不知禮,怕是連累我家將軍。我且盯緊些,若是這風慎麵色稍有
不虞,晚些要提醒將軍做個補救才好。莫要重蹈了剿宋江時折三將軍受辱於張叔
夜的覆轍。」

  風慎見陸大安情狀,略略一怔,繼而亦捧腹道:「好一條粗豪漢子!」笑了
一通,便與折翎、王砦主作禮入廳去了。陸大安萬事不知,隻跟著傻笑。郝摯見
風慎不似作偽,長出口氣給了陸大安一肘,抓著他一同跟進廳中。

  陸大安吃郝摯一肘打醒,忙斂容入廳。廳中王砦主不肯坐主位,正與折、風
二人謙讓。陸大安得空四處打量,隻見廳中設施似繁實簡,一團尚武精神。大門
直向前處留了闊道,東西兩廂地上散放著許多石鎖、石擔、兵器架子。三麵壁上
掛的皆是刀劍,唯正北主位後掛著三幅錦繡,正中是鬥大個」孟」字,左右分別
為」昭遠」、」言韜」。錦繡前是個三階石台,台上尊位擺著一張虎皮椅,台下
左右兩側設了十數個座位,矮幾茶台皆無。左右上下首兩張椅子皆空,右二的椅
子上坐了安鴻,左二的椅子上坐了一個絕色女子。那女子正值花信年華,腮凝新
荔、鼻膩鵝脂、明眸杏目、宜喜宜嗔,乍著眼看去隻感活潑可親,再細瞧卻又莊
麗無儔。女子身著了一件月白色褙子,衣襟敞開,露出抹胸及頸下三寸許嫩肉,
雙手交疊,搭在腰上黃中,神情不屬,若有所思。

  女子身後,有兩名狀似女婢者侍立。其一金發碧眼、高鼻深目、豐乳肥臀,
腰間似束了一截黑絨裹著的硬板,將蠻腰箍的緊緊,更顯一對乳球鼓脹。該女所
穿所戴亦並非中土服飾,前襟竟連胸脯也露了半個在外,比端坐女子衣著更為大
膽。另一女小巧靈秀、清麗可人,雖是做尋常婢女裝扮,卻挽了披帛在肩臂,別
有番風味在其中。

  陸大安雖是不迷女色,卻也驚詫於那外域女子的穿著,一臉古怪地將眼光在
她身上掃來掃去。外域女子見了也不躲避,反倒將身正對了陸,故意將胸脯挺得
更高。郝摯在旁又是一肘,悄聲道:「克�斯蒂娜是雲夫人身邊琴師,最得夫人
心思。小心她請夫人收拾你這廝鳥,快收了你的賊眼。」

  陸大安久在小種相公身邊,並非不知尊卑禮數,隻是生平第一次見如此古怪
女子,這才失了分寸。郝摯所言未完,便已醒過悶來,趕忙叉手入定,隻是心中
暗暗尋思:「這女子是何處人?相貌穿著古怪不說,便連名字也如此冗長奇特!」

  克�斯蒂娜見他行止,忍不住噗哧一聲嬌笑,惹廳內眾人目光相聚。恰好此
時折翎按了王砦主在尊位,又將風慎讓在右首上座,正退回左手準備坐在絕色女
子身邊。見克�斯蒂娜望陸大安而笑,便對絕色女子柔聲道:「雲兒,這位便是
適才二弟所說的陸大安陸兄弟。」

  女子聞言微訝,手遮櫻唇、目光中盡是敬佩感激。緩緩起身斂衽,竟是行了
個平措大禮道:「出砦兄弟俱是久隨將軍者,若有閃失,無異於將軍斷卻手足。
多謝陸先生救護眾家兄弟、免我將軍心痛如割!請受巧雲一拜!」

  巧雲聲音柔美婉轉,帶著幾分慵懶卻又有繞梁之清亮;語氣誠摯真切,似是
能直抵聽者心頭。陸大安急側了身子還施一禮,口中」不敢」連聲,心中感愧不
已卻無言答對。一旁隨拜的克�斯蒂娜見他窘態,忍不住又是一聲輕笑。那清秀
婢女卻是俱他麵上刀疤醜陋,隻低頭行禮,並不敢看他。

  折翎見陸大安難過,遂以眼示意郝摯安頓他坐下。待陸大安在最下首微斜了
些凳子橫坐,郝摯便踏步廳中肅立,拱手揚聲道:「繳令!」

  此言一出,廳內霎時穆然。陸大安心道:「繳令怎可有女眷在場?」偷眼掃
去,見廳內眾人俱不以為忤,便也做了鋸嘴葫蘆。郝摯心知自家將軍從來都是與
雲夫人一道聽報參詳,但今次多了王、風二人,不知將軍何種心思,故喊出繳令
二字後便收了口,隻是低頭等待。

  折翎坐在下首,雙手按膝、腰背筆直、目不他顧道:「報來!」

  郝摯見折翎一切如舊,不與王砦主示意也便罷了,連坐在對麵的風慎也不加
理會,心中隻覺不好,有心提醒卻又無可奈何。不過此時也來不及細忖,緊將出
砦接應、大戰密林及佟陸安救援之事簡略敘了,然後便頓了一頓,不知下麵的話
要如何來講。

  廳內諸人皆凝神細聽郝摯所言,巧雲身後的克�斯蒂娜似是聽得緊張,呼吸
間被些許津唾嗆到,側了臉捂嘴咳嗽。聲音一出,廳中人竟反應各異。王砦主、
陸大安和清秀婢女置若罔聞,巧雲眼中光彩略變,風慎臉上掛著玩味笑意看著巧
雲,折翎、安鴻隻略略蹙了蹙眉。廳中站定的郝摯麵色一凝,抱著拳的指節略略
發白,將頭垂得更低,沈聲道:「穀山一行,出花溪峽後便四散探聽。晏虎在成
州、田力在洮州見到我西軍潰兵無數,隻顧搶掠百姓,官府軍鎮隻能勉力維持局
麵,卻無力收攏。林隊正在階州東北夜入金狗大營,於中軍帳中窺得完顏宗輔將
令,偵知金狗欲集西北全力攻神岔口、大散關,意圖入蜀。穀山……」

  郝摯語略遲疑,繼而含胸跪倒,將抱拳雙手舉過頭頂道:「將軍恕罪!穀山
在麟州遁入麟州城,於知州府衙中尋見了折四將軍可同公。老將軍已被府州來人
軟禁,行動不得自由。老將軍言稱府州折可求以麟、府、豐三州降金,約有年餘,
已助金狗勸降州縣十數,隻是消息尚未曾大泄……」

  郝摯言語未盡,折翎已霍地站起,戟指喝道:「你說什麼?此言當真?」

  郝摯自懷中摸出一封書信,托舉過頂道:「此乃穀山帶回老將軍手書,事當
不假。此次花溪峽外與金狗大戰,內中竟有頗多宋人,武藝高超。穀山、李七為
此輩所傷,林隊正為救護我等更是命喪黃泉。屬下愚鈍,倒有一思。此砦所處凡
七百餘�,山高嶺絕、道路險惡,即使本地人亦少知。花溪峽口人跡罕至,若無
熟知地理者指點,怎會敵蹤頻現?若非府州降金,怎會在金狗隊中有恁多宋人?」

  折翎聞言暴怒,大喝聲」住口」,將手連袖向下一拂,方才所坐木椅竟被勁
風砸碎,木條木屑隨風亂舞。氣浪翻滾,波及四周,一旁就坐的巧雲駭的花容失
色,以袖遮麵。克�斯蒂娜和清秀婢女不約而同轉過椅後,將自己身子遮在巧雲
身前。木屑襲來,打得二女吃痛,清秀婢女隻是擰秀眉忍耐,克�斯蒂娜卻嬌呼
連聲,木屑飛淨後還回頭狠狠剜了折翎一眼。

  與聞此信,虎皮椅上的王砦主身子前傾,一雙眼滴溜溜轉,努力做出嚴肅之
態,卻無奈生就笑麵,看上去頗為滑稽。上首的風慎依舊正襟危坐、眯眼撚須、
若有所思。安鴻將手在身前比了幾個招式,忽擺手道:「不對,那些宋人無一使
大開大壑的西北拳路。那蒼髯老者雖用的是華山劍法,劍勢卻是輕靈飄逸、舒展
大方,毫無華山險峻之意,倒是與青城道門有些暗合。隻可惜當時我救人心切,
使快劍將他殺了,不然慢慢逼迫些個,他定會使出本門招式。」

  折翎正欲開口詢問當時情形,忽聽得巧雲一聲唏噓,於是忙轉頭去看。原來
巧雲被一塊木屑擊中了手腕,經克�斯蒂娜一揉呼痛,臉上神色也略有戚戚。折
翎見狀,搶前兩步執手問道:「都是我不好,可很痛麼?」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巧雲頰生飛霞,輕拍折翎手背,望著他搖頭道:「不妨事的,先議大事才是
正經。」待折翎會意,麵帶不舍退開後,又對身側二女道:「娜娜、曉月,我沒
事,你們先退在一旁。」

  陸大安側坐在門邊聽郝摯繳令、折翎暴怒、安鴻辯駁,心中荒村事將胸懷憋
得發脹,無奈三人言語相接,竟無插話處。此時折翎關切巧雲,廳中寂靜,於是
霍地站起,抱拳對折翎道:「折將軍,郝摯所言我能為證!」言畢,見折翎對自
己頷首示意,剛要將荒村中佟仲所說一一道來,卻聽得遠遠傳來銅鑼聲響。短短
幾息間,已是由遠及近層層疊疊響成一片。


        第四章 情深意暖身邊事 撲朔迷離舊時因

    王砦主聞鑼聲響,遲緩著站起、滿麵不可思議道:「傳訊鑼?有敵……敵攻
砦??」

  折翎乍聞噩耗,心中本就不快,此時見王砦主這等疑惑模樣,胸中更是煩悶,
暗暗尋思:「這砦主做的也太不經事!敵襲示警乃砦子安危頭等要務,怎好這般
猶疑?」心中雖動,麵上卻未變顏色,將手向外一招,揚聲呼道:「魏慶!」

  陸大安聽折翎呼喚,不由愕然。自見折翎起,至隨郝摯入廳參見,並未發覺
有旁人在側。此時諸人皆就坐廳中,不知將軍揚手所招之人身在何處?遂轉回頭
四處打量。

  此時日頭正好,日光自門窗縫隙射入,照的地麵青磚斑斑駁駁。一灰衣精瘦
漢子自牆角暗處應聲轉出,也不言語,隻是將身子站在光亮中抱拳俯首,等待折
翎吩咐。廳中諸人全似見慣不怪,除陸大安外無一驚詫。

  王砦主滴溜溜轉了轉眼球,忽如吃了顆定心丸般退回坐穩道:「諸位受驚了!
折將軍也請安坐!實不相瞞,這諸葛砦山高路遠、無徑可循。自家父離世在下接
任砦主以來凡二十載,從未遇襲。偶有獵戶誤闖,也隻是驅走便了,這傳訊鑼還
從未響過,故而錯愕。想來這定是砦中哪家後生剛剛輪值,不懂規矩,見了山間
獵戶便大驚小怪。」左顧右盼、嗬嗬幹笑了幾聲又道:「此砦險峻無匹,縱真有
十萬大軍來攻,有我砦中眾家弟兄守砦,怕也隻落個無功而返。折將軍,讓魏兄
弟回去歇息吧!嗬嗬……哈哈……」

  折翎聽王砦主如此說,也不猶豫,頷首道:「魏慶,廳外候著吧!」

  魏慶行禮,轉身便走。折翎將眼看了看安鴻,微微一笑。安鴻似不經意般轉
頭對了門口,雙唇翕動,又似渴水般抿了抿嘴。魏慶身形毫不停留,已然出了廳
去。

  此時外間鑼聲漸稀,複歸於無。主坪距砦牆甚遠,也聞不得有什麼嘈雜。自
適才響鑼起,風慎便玩味的看著巧雲那邊,待得魏慶離去,即悠然一笑道:「王
砦主天縱英武、馭下有方;折將軍久在江湖,麾下能人異士頗多。二位聚於此,
合力之下,砦柵必然穩若泰山。若隻是山間獵戶,何必放在心上!對了,適才這
位陸壯士還有消息要對折將軍呈報哩!」

  王砦主聞風慎言大喜,一張笑麵中那眉眼都擰在了一處,連稱不敢當。折翎
隻是淡淡一笑,對著風王二人抱拳一禮,便回身示意陸大安將消息道來。

  陸大安終於得敘話機會,於是將心中再也藏不住的路中見聞、妖女魅惑、佟
仲猜疑、黃絹銅印一一道來。他知自己性子粗,生怕有什麼錯漏,便將每一處都
講的極細,連自己的來曆用意、那村中各人所站位置、紅紗妖女的樣貌身段都未
放過。聲若洪鍾的一番話足講了小半個時辰,隻說的唾沫橫飛,也不顧廳中聽者
為何。

  折翎聽到佟仲親眼見過黃絹銅印,顏色便是一黯,知折可求降金事定然是實,
家母、佟父及府州眾忠義摯友性命恐早已不保,一顆心痛的撕裂也似。待陸大安
續言至絹中寫因折可求籌糧勸降、功勞頗大,欲立其為中原偽主之時,胸中轉作
怒火升騰。幾欲脫口嗬斥,因陸大安乃新歸之人而強止;欲發勁力舒緩,又恐如
方才般傷及身邊巧雲。想到巧雲時,恰巧陸大安敘到荒村妖女問及佟仲臂上絲絛,
進而淫言使二人傳語於雲夫人,思及入砦後巧雲種種古怪,強抑的疑竇又起。數
害攻心,再難安穩,隻覺得胸中一股熱流激蕩衝突,於喉口處即將噴湧。強提口
氣勉力下壓,卻終於難耐一口濁氣牽動肺腑間戰時舊創,舌根微甜、搖晃著跌坐
在石質階台之上。

  廳中諸人見折翎嘔血坐倒,俱忙忙亂亂上前攙扶探視,唯有郝摯猛然站起、
麵容扭曲,卻再未挪動一步。折翎覺神誌恍惚,遂再提內力迫著自己回複清明,
又嘔出口血後覺得煩悶大減,隻剩了經脈受損後的刺痛。環視身前,風慎、安鴻
眼中俱是關切,曉月神色無比焦急,克�斯蒂娜麵上惶急、可眸中一絲心切也無,
隻是冷冷看著。巧雲緊緊挽著折翎臂膀,麵色蒼白、素手汗濕,一副身軀微微顫
抖。折翎見她櫻唇緊抿、眼中似清怨又似痛悔,不由百煉鋼成繞指柔,微微一歎
撫在她手,閉目不語。陸大安在後恐折翎暈厥,用己身做墊將他抱得緊緊。王砦
主猶在一旁高呼來人傳醫不止。

  王砦主見一番呼喝無人答應,自衝出去尋人,廳中一時安靜下來。郝摯在原
地粗喘有頃,忽瞠目揚聲道:「將軍,屬下尚有一事未稟!」

  折翎借力緩緩坐起,又讓安鴻扶了另一條臂膀起身,啞聲道:「講!」

  安鴻見郝摯模樣,料想此事幹係非小,恐折翎聽了再度嘔血難安。正開口欲
止之時,郝摯已含悲帶怒道:「我等隨將軍、夫人日久,但有吩咐囑托,向來俯
首唯命,不敢有絲毫怠慢。田力僅自富平至今,尚未如我等這般惶恐,故出穀不
久便因絲絛礙事,將其扯去。探聽消息時,晏虎與他同行,路遇陸兄弟所言之妖
女,見絲絛隻點住晏虎,卻以淫法取了田力性命。適才聽陸兄弟所言,屬下心中
生疑,敢問將軍、夫人:這絲絛究竟何物?出砦時夫人切切叮囑不可摘下,可是
早知那妖女害命麼?若是如此,夫人與那妖女……」

  安鴻大喝聲住口,將郝摯話語打斷。先深深看了看巧雲,繼而將眼光轉向折
翎,待折翎回望,又用眼將一旁的風慎瞟了一眼。折翎卻隻是定定看了看安鴻,
又將頭轉向巧雲,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鬢角。巧雲聽了郝摯的話,眼神散亂、一
張俏臉遍書絕望,身子由抖變僵,似是斷了一切生機。待折翎手至,幾滴清淚再
難隱忍,噬唇將臉麵躲在折翎身後,緊緊挽住折翎再也不動。

  風慎見安鴻瞥眼看自己,先是一愣,繼而一笑。振袖出手,拂了拂衣襟上那
或許有或許無的塵土,一手負於後,一手撚須悠然道:「風某本汴梁一書吏,逢
靖康之禍與家小分散,逃難在外。偶得張樞密青眼,選在左右參謀。本以為張樞
密大才,驅數十萬健卒與賊戰,定能掃滅胡虜,還都汴梁。富平陣前,眼見萬軍
戎馬,方知自己書生意氣,不值一哂。箭營神射,西軍死戰,曆曆在目。心感成
平時,使文人教化;當亂世,唯武人堪為大宋肱骨。遂棄文武相絕之念,於亂軍
中追隨至此,欲為將軍補闕漏策萬全,劃謀略於一得。今日將軍家事,風某本不
應與聞,奈何郝壯士性子急,硬生生灌入我耳。也罷,也罷!我大宋有折將軍神
箭營如此英雄,又有陸壯士這般豪傑,何愁前恥難雪、金狗不滅!我雖不得願,
此心亦安矣!此砦絕地,風某手無縛雞之力,插翅難飛。我自去房中飲酒,安公
子且容我醉後再來相尋吧!」

  風慎言罷,負手便往廳外而行,長衫大袖,飄灑自如。折翎安鴻未想此文士
竟有偌大抱負,皆聽得癡愣。思及其入砦以來行事,並無半絲文人輕武氣,原來
為此,一時多有感懷。郝摯聽了亦覺自己雖心傷弟兄命喪,卻忒也莽撞,怒氣稍
減略感愧疚。娜、曉二女隻是將精神放在無言無語的巧雲身上,並無他感。那陸
大安卻是隻聽懂什麼箭營神射、西軍死戰、將軍英雄、壯士豪傑,唯唯點頭不已。

  折安對視,安鴻眼光熱烈、重重頷首。折翎與他心意相通,提氣啞聲道:「
先生且慢飲酒,晚些時候我安排了一席給陸兄弟接風,屆時我著二弟去請先生共
醉。日後兵事尚要向先生請益,還請先生不吝教我。」

  風慎已行至門邊,聞言站定,轉身一揖到地,喜動顏色道:「將軍終不再稱
我為大人!今後但有所命,必當盡心竭力,甘效犬馬!」揖罷朗聲大笑出門而去,
漸行漸遠。

  風慎離去,廳中氣氛複萌故態,頗為尷尬。半響,安鴻拱手道:「大哥,鑼
響時我傳音與魏慶,囑他去砦牆處哨探,卻這許久未見回報。我去尋他,問明情
勢。你適才牽動舊創,且讓嫂嫂扶了去歇息吧!晚上酒宴,我亦會安排,大哥不
必理會,安心將養。」言畢,將手招了陸郝便行。

  陸大安囑聲」將軍保重」,施禮隨行,郝摯卻踟躕著不走。折翎翻身將巧雲
摟在懷中,沈聲道:「郝摯,代我好好招待陸兄弟!你所言之事,我必會給你一
個交代。」郝摯聞聽,麵色複雜地深施一禮,緩緩退去。

  巧雲被折翎一摟,似終於得了依靠,整個人軟軟的倒在他的身上。可聽了折
翎對郝摯的言語,心中又是一慟,欲退開獨立,爭奈折翎雙臂環的緊,分毫掙紮
不得。巧雲嬌小,臉頰耳朵恰好貼在偉岸身材的折翎胸口。聽著心愛之人有力心
跳,嗅著他身上獨特氣息,神思不禁有些迷醉,恍惚間似重回了京口定情的那夜。
心中思及自己所處所為,恐與折翎再難複歸從前,花容慘淡、泣下沾襟。

  折翎胸前被巧雲淚水打濕了一小片,可他卻如同不知不覺般隻是緊擁著懷中
玲瓏玉人。雙眼微闔、麵上雖是不悲不喜,然則心中卻如同倒海一般反複細忖:
「今日郝陸所說妖女絲絛之事,事涉我箭營兄弟性命,必要查問個水落石出,不
然愧對自家弟兄!雲兒聞之顏色數變、神態驚惶如斯,定是難脫幹係。可細觀她
眸中,俱是悲悔,必有事難以言講,否則她必不瞞我,強逼也是無益。這卻如何
是好?」

  思之良久,依舊兩難。懷中巧雲終止住悲意,微仰首把水汪汪的一雙眼�上
來看。眸清眼明卻含悲帶淚,粉麵桃腮隻氣苦無言,真真我見猶憐。折翎俯首輕
輕為其撫麵拭淚,心中長歎:「罷罷罷!自我被雲兒、二弟救入這砦中,所經所
曆,哪處不都透著古怪!觀雲兒所為,反倒更似這砦子之主。這許多都可忍住不
問,何苦偏此時迫雲兒難做!今日事雖是體大,可一來雲兒係絲絛是為保眾弟兄
性命,二來雲兒一向知輕重明事理,給她些時日,她定會講明與我知。且先解了
她愁苦去,也好讓她能安下心來。」

  心中有了定念,麵上便也不再如前般彷徨,可心中沈重傷懷終難自已,隻得
強翹嘴角對巧雲言道:「今日尚未喝你調的酸漿汁哩!良人素手調羹,情境美、
未飲已先醉!沒來這砦子前,我從未想過普普通通的果兒一經雲兒之手便能調出
如此美味,真是不枉你我為它取得這個掛金燈的渾名!」

  巧雲初止戚戚、心中猶自惴惴,但聞掛金燈三字卻仍麵頰紅透、俏眼含羞。
悄轉頭看了看在旁不知因何出神的克�斯蒂娜,粉拳輕敲下悄聲道:「傷還未好
又來說這些頑笑話!此處乃議事廳,娜娜又尚在一旁,讓她聽了去多羞人!我先
扶你回房去歇下,然後再調與你喝。掛金燈的事,傷勢大好前,想都不要想!」

  折翎做出笑顏道:「全都依你!」

  巧雲回笑不語,挽扶著折翎臂膀向外行。一張臉脫開折翎目之所及,笑容也
便斂去,側頭靠在折翎肩下。俏婢曉月在一旁聽著將軍與自家小姐頑笑,想起二
人掛金燈時做的事,不由麵紅心跳。心下以為二人未因適才廳中事生芥蒂,正在
歡喜,可轉瞬便瞥見小姐斂笑,遂複怏怏。咬了咬唇角,拽醒不知神遊何處的克
�斯蒂娜,緊跟巧雲身後出了議事廳。

  四人轉出門口不遠,恰逢王砦主帶著砦中那位人獸共用的大夫匆匆趕來,見
折翎行走無恙,長籲了口氣將大夫揮走,又交待了幾句砦柵安好的說話便往議事
廳行去。交錯未遠,一名砦丁氣喘籲籲跑上坪來大聲叫嚷道:「砦主,砦主!砍
翻的那幾個帶著狐尾的鬼蠻子是不是和以前闖砦的獵戶一樣,搭到後崖扔了?」

  折翎聞聽砦丁報訊,腳步一滯,立在當場。曉月收步不及,一下撞在折翎背
上,險些坐倒,被克�斯蒂娜一把扶住。克�斯蒂娜嘰�咕嚕說了幾句蠻語,進
而白了折翎背影一眼。王砦主聞砦丁言大怒,飛起一腳踹在當胸,大罵道:「混
賬東西,豬油蒙心了!獵戶不都是被好言好語的驅走了麼?你老娘教你把染了疫
的死豬死羊叫做獵戶?再胡聒噪,看我不將你祭了砦規!死了的鬼蠻子在哪�?
帶我去看!」言畢,笑著給折翎巧雲拱了拱手便一腳腳將砦丁踹了一道下坪。

  折翎複行苦笑道:「金狗遠攔真是無孔不入!此陰平小路宋人亦少知,彼等
竟能偵至此處!看來金狗既得隴複望蜀矣!」

  巧雲聞言,知折翎心係戰局,遂柔聲勸解:「定是大散關、玉壘關正路守把
的緊,金人吃了大虧、急切不得過,方欲別出機杼四處哨探的。」

  折翎頷首,行幾步怒哼一聲道:「將誤入獵戶殺了扔下崖口!我折翎竟淪落
至與此等匪類共處!」

  巧雲將頭垂的低低,噤聲無言。折翎話一出口,心知不妥,遂亦默默。四人
緩行至中坪間一排屋處,克�斯蒂娜告辭自回住所,巧雲與曉月同扶折翎入了正
房屋中床尾坐定。

  巧雲將晨起采來的酸漿果兒依舊法搗碎,就著火盆弄了溫熱飲子送與折翎。
折翎試試不燙,一飲而盡、將杯遞與曉月道:「母親說爹爹生前,最看不慣那些
文官不耐吃酒,卻總弄些什麼酸甜飲子。如今我這傷纏綿不去,竟是養成文官習
性,爹爹若見我今時做派,定要罵的!」

  巧雲聞折翎說起甚少謀麵的亡父,即知他心中依然在為折氏降金氣悶不已,
怕他氣喘傷肺,便坐在他身邊以手輕拂其背道:「廿三郎,折氏一門數代英烈,
為大宋辟守西疆,與國同休戚,忠勇天日可鑒。折家若是降了,必定朝野震動,
怎能年餘間茫然不知?富平戰距此時不過九月,戰時郎君見了張樞密,又隨在吳
經略麾下。聽郎君言講,兩位大人相待恩遇有加。若是彼時折家已叛,兩位大人
又豈能容郎君在側?」

  折翎蹙眉思索,繼而頷首,俄頃又搖手道:「可陸大安所說黃絹銅印兼四叔
父手書是斷斷做不得假的。叔父與佟仲,定不欺我!」

  折翎心中激蕩,語聲便大了些。隻覺得肺腑間一陣火熱,忍不住咳嗽連聲。
巧雲慌喊了曉月過來同為他撫胸捶背,又安頓他倚床半臥,輕聲埋怨道:「傷勢
本未大好,卻偏要去強開弓射什麼虎!今天議事廳中又……」說到此處驚覺頓口,
�眼瞭了折翎麵上無礙,才續道:「急怒攻心,牽動了舊患,可如何是好?」

  折翎今日心中悲慟惱怒,適才在廳內及路上一直提氣強忍傷患,進了屋本就
鬆懈下來,又喝了巧雲調的熱湯,此時在床上靠下,頓時覺得疲累襲來,昏昏欲
睡。聽巧雲在耳側輕聲細言,隻覺得頭眼沈沈,用手抓了巧雲柔荑慵懶道:「將
體不安,軍心難穩,戰局如何,實在憂心。我若不是強撐,讓他們出砦打探消息
都是不肯的。本是刀槍外創,卻不知怎地傷了肺脈,纏綿難去,這要將養到幾時?」

  巧雲寬慰了幾句,見他精神難振,便熟門熟路地侍候他躺倒,又為他掖好被
角,坐在床邊看著他的臉發怔。不一時,折翎微鼾。巧雲將手探在被中抓著他的
大手,默默垂淚。一旁侍立的曉月見狀,忙拈手帕出來為巧雲拭淚。巧雲吃她一
驚,抽手而回自拈帕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曉月在一旁麵露關切,伸手連續比了幾個手勢。巧雲看後答道:「我知廿三
郎身子壯健,定會好轉。隻是他自昏迷中醒來已三月有餘,此間事需再瞞不得。
他越是一味疼愛我、將言語憋著隻字不問,我這心中越是煎熬。」

  曉月將眼眨了眨,又比了些手勢。巧雲幽幽一歎,想將曉月讓在床邊坐下,
曉月扭捏著不肯。巧雲隻好執了她的手,回頭望折翎道:「若你是我,當怎麼選
呢?我多希望自己隻是民間柴門之女,如此便能心無旁騖、隨這冤家白首一生,
勝似此時自處兩難。」

  曉月聞言,似是頗為激動,頭搖的撥浪鼓也似,耳珠處垂的墜飾叮當作響。
一雙小手飛快在胸前比劃,甚是急促。巧雲看了,先是一怔,繼而莞爾,後神色
轉愧道:「我自十四歲離蜀便身在倡家,但決意委身將軍時仍是完璧,那時他雖
不在意我身,卻仍是驚喜萬端。我言講之民間柴門女,與此無關。京口滿城都知
先得月名妓惜竹娘子,惜竹惜竹,除卻其中淫邪之意,不就是熄燭麼?每有賓客
入幕,我必先哄其熄燭,自有人替我行周公之禮,隻是瞞了你。唉,瞞!自記事
起,我的命中便皆是欺瞞。瞞了你,瞞了紅玉姐姐,瞞了廿三郎,甚至瞞了自己。
知我實情的人我不喜歡,我喜歡的人卻不能告之以實,嗬嗬……嗬嗬……」

  聽巧雲苦笑,見她麵上酸澀,曉月不由自主的歪了歪頭,眉心蹙成一個好看
的川字。半響,才又遲疑的比劃了幾下。巧雲點頭道:「你現在才發覺我身邊來
往的人都奇奇怪怪麼?傻丫頭!這王砦主自不是我昔日恩客,諸葛砦也不是尋常
匪砦。這等謊話,你這丫頭都看的出來,何況廿三郎和他身邊弟兄?那……」

  巧雲正說話間,窗欞處被一物擊打,發出突地一聲輕響。巧雲變色止言,胡
亂將臉上殘淚抹了抹,吩咐了曉月照看折翎,便邁步出門。

  房外四顧無人,巧雲也不驚詫,整了整衣飾轉左直行,過了耳房向後一兜,
雜草短樹中現出一條荒涼小徑。巧雲路途極熟,嫋嫋婷婷間行的雖緩,卻無絲毫
滯礙思索。百數十步後,小徑因許久無人行走而變得時斷時續,巧雲卻總能尋得
確實、沿路直趨。走了許久,轉過幾棵合抱大木,一小塊遍地野花的矮草平場映
入眼簾。場左場右皆是山間大木,場後是萬丈懸崖,場中央一人拈花側身而立,
金發飄飄,波濤洶湧,高鼻深目,正是克�斯蒂娜。

  克�斯蒂娜見巧雲前來,既不行禮、也不回身,將野花湊到鼻尖深深一嗅道
:「好香!」聲音清脆,字正腔圓,竟是一絲番腔也無。

  巧雲在離她三步處站定,冷冷道:「你又有何事?」

  克�斯蒂娜聞言失笑,蔑眼斜睨道:「雲夫人豈不是明知故問?自然是我明
教與貴門合作之事!今日金人已至砦前,以夫人聰穎,該是有決斷了吧?」

  巧雲身子微微一顫,麵上卻絲毫不改冷峻,側首道:「那隻是金人遠攔,想
是偶然探至此處。完顏宗輔尚未傳書,此刻便行事,為時尚早!」

  克�斯蒂娜聞言以手加唇,虛做了嗬欠道:「哼~ 尚早?雲夫人,看在你我
相識多年情分,我倒是要勸你一勸。貴門百年所願,成敗皆在此一舉;夫人情勢,
若箭在弦,切莫為了兒女私情誤卻大業!」

  巧雲雙手交疊,在胸口交握的緊緊,眼簾低垂、抿唇不語。

  克�斯蒂娜瞥見巧雲情形,棄花哂笑道:「也不知那折翎何處動了夫人心弦,
使得夫人迷了關竅?那人粗鄙,絲毫不知憐香惜玉,更是不解風情,又兼族棄身
敗,若在我法蘭克亦或波斯教壇,隻索做一粗使常奴罷了。夫人眼光,著實讓娜
娜不屑!」

  巧雲聞言大怒,清吒道:「住口!」

  克�斯蒂娜恍若未聞,自顧自道:「若要我說,怕隻有一解。那折翎定是男
根粗大,若馬似驢,讓夫人在床第之間欲仙欲死、食髓知味,這才難舍難棄的吧!」

  巧雲羞惱,滿麵紅霞直飛到頸子根處,銀牙一咬、起手戟指、突而向前,直
指克�斯蒂娜肩側胸前。克�斯蒂娜咯咯嬌笑,身子一擰化掌為刀斜斜切向巧雲
手腕。巧雲含忿出手、料敵不足,見克�斯蒂娜有備,大駭變招,趁指出未老,
欺身前衝環臂往扣克�斯蒂娜脈門。克�斯蒂娜笑容不減,掌刀倏退,險以毫厘
避開巧雲手指,翻腕往外一推,打在巧雲手背。巧雲手背與克�斯蒂娜手心一貼,
未等沾實便遊魚般滑去,緣著克�斯蒂娜小臂奔拿曲池穴。克�斯蒂娜順勢將手
肘�高過頂,巧雲收勢不及,空拿在克�斯蒂娜腋下。克�斯蒂娜團身進步,另
一隻手趁著巧雲空門有隙,使力抓在她胸前軟肉之上,緊接著變爪為掌,向前一
震。巧雲嚶嚀一聲,捂胸踉蹌退卻,站在幾步開外,羞麵怒視。

  二人這幾下交手兔起鶻落,自巧雲暴起至羞痛退立不過瞬息之間。巧雲身姿
如舞、婀娜曼妙,怎奈內力不佳;兼之克�斯蒂娜招式奇詭,非中原正路,終吃
了大虧。克�斯蒂娜將抓了巧雲胸肉的那隻纖手如適才那朵野花般放在鼻下細嗅,
玩味挑視道:「隻見過夫人在恩客間左右逢源、聽得夫人在榻間呼喊的靡靡浪蕩,
不曾想連一身功夫也似天魔淫舞一般。花蕊後人,果然名不虛傳。夫人得先祖天
資,又有這嬌身軟肉,思何種男人而不可得?偏偏要守著折翎這根棒槌!」

  巧雲見克�斯蒂娜遊刃有餘,知敵她不過,聽她淫語羞辱也不再出手,隻揉
胸恨恨道:「家傳芙蓉擒拿手曼妙奇麗,是我自己學藝不精,豈是你這夷族可料?
廿三郎文武兼姿,天縱之才,乃世間英雄。又怎是你這番女能知?」

  克�斯蒂娜聞言變色,怒視巧雲,亦恨恨道:「英雄?隻知買內奸、施偷襲、
放暗箭者也可稱英雄?真是天大的笑話!若不是死折翎與潑韓五以此無恥之法襲
了幫源石洞,我明教怎會敗退淳安?可憐十三郎一世英雄,卻毀於宵小之手!」

  巧雲麵露訝異道:「你稱方臘為十三郎?你和他……」

  克�斯蒂娜自知語失卻渾不在意,反一挺酥胸傲然道:「正是!如何?」

  巧雲定定心神,收了驚詫,不屑道:「虧你猶自傲!明教與我門盟誓共取天
下,分而治之。可誰知方臘得勢,不思安民保境,反一味斷臠官吏、探其肺腸、
備盡楚毒、以償舊怨。在杭州更是縱火六日,死者盈城,西湖之水竟日腥紅。民
心皆變,沸反盈天,壞了所謀大事。此等殘暴無智之徒,你卻稱之為英雄?」

  克�斯蒂娜聞言不喜,搶白道:「稱聖公,設六等偏裨,擁六州五十二縣,
控虎賁十數萬,怎不是英雄?」

  巧雲正色凝視道:「英雄者,當俠骨柔腸,為國為民,智勇無儔。廿三郎與
韓五哥涉險用命、為民除害,似此方是真英雄!方臘一魔王耳,合該就死,尚能
解民之倒懸!」

  克�斯蒂娜柳眉倒豎、再不分說,飛身便是一腳向巧雲踏來。巧雲閃身躲過,
腳下一蹬向側旋飛,不欲與她糾纏。克�斯蒂娜冷笑一聲,如影隨行般趕上巧雲
纏鬥在一處。巧雲技不如人,初時尚能抵擋還擊,十數合後便已左支右絀、險象
環生。又三五合,一個躲閃不及,被克�斯蒂娜腳尖踢中陰穀、梁丘兩穴,左腿
一麻,頹然倒地。克�斯蒂娜俯身點了她幾處穴道,舉手想扇她耳光,想了想卻
又狠狠將手放下,於草中尋了根木棍,將來向巧雲背臀間亂打。

  克�斯蒂娜打了一通,停手道:「你那被安鴻殺了的短命師公為我十三郎籌
措糧草,你這賤人在先得月為我十三郎收集往來消息,那時我在你左右,怎未聽
你說十三郎壞話?如今我明教失事,十三郎已死,你又養了折翎那賊人在自家砦
中,便來編造惡言侮他!」

  巧雲本隻咬牙苦忍、不發一聲,聽到克�斯蒂娜說話,忍不住閃出淚花道:
「你胡說什麼?我四師公好的很,怎會喪命?」

  克�斯蒂娜冷笑道:「好的很?你這賤人不但會騙人,還頗能自欺!安鴻等
人說那老者若不是你四師公,你怎會忍不住在議事廳眾人前唏噓?若不是我見機
快,按了你身上青紫為你遮掩,你便將事泄與人前了!你門派對我明教不住,你
這賤人亦對我不住!」言畢,舉手便要再打。忽聽得耳後生風,急一閃身讓開,
一顆虎頭擦肩而過,勁力十足。

  克�斯蒂娜回身以木棍為劍,捏了個訣蓄而不發,向虎頭來處觀瞧。隻見一
褐衣漢子前襟沾血,手捉一牛耳尖刀立在不遠,正是被折翎喝去耳房剝虎皮的白
小六。白小六在耳房後窗瞧見巧雲繞屋踏上荒徑,半是擔心半是好奇的尾隨而至,
不想聽到這一段秘辛。在驚詫莫名中強回過神來,卻見克�斯蒂娜正持棍痛打巧
雲。昔日夫人恩義尚在心間,也顧不得適才耳中的震驚,便將忘記放在房中的手
中虎頭丟了過去,以解困厄。此刻見克�斯蒂娜使棍相指,便也一提尖刀指道:
「你這菜魔番奴,休得傷害我……我家夫人!」

  克�斯蒂娜麵沈似水道:「你聽到了多少?」

  白小六麵帶猶疑,語聲卻斬釘截鐵:「你所言真假尚未可知,我在方臘處便
未曾見過你這番奴。此間事我會稟明將軍,那時他自有定奪。眼下我隻知你虐打
我家夫人,我便與你拼命!」

  克�斯蒂娜聞言冷哼道:「原來又是一個十三郎帳前的叛主奸賊!」話音剛
起,人隨聲動,話音落時已飛躍數丈,棍尖直指白小六前胸。白小六矮身向前一
個地滾,避過棍子欺進克�斯蒂娜身邊,�手一刀刺向她小腹,穩準狠辣。克�
斯蒂娜未曾預料,卻也毫不慌張,蠻腰水蛇般一扭,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堪堪避開,
繼而回棍疾刺,與白小六戰在一處。

  巧雲委頓在一旁聽了白小六言語、看兩人接招換式,心中天人交戰,痛苦比
身上棍痕更甚。一時盼著白小六能一刀將克�斯蒂娜刺死,自己再不用為其所迫
;一時又希望克�斯蒂娜製住白小六,自己與克�斯蒂娜的這一番對話勿需傳進
折翎之耳。思來想去亦無兩全之法,隻盼著這一交手便永無停歇,就這麼僵持到
石爛海枯。

  巧雲俯伏在地,克白二人交手處在她身後,隻聽得呼喝連聲、金木相交,卻
不知勝負如何。好在克�斯蒂娜點穴時手下留了勁力,此時酸麻的身子亦能略略
動彈。未幾,手腳便恢複了些許,已可緩緩活動,頸子亦可微轉。有意回頭去看,
但心中兩難卻如一塊大石,壓的她不敢稍動。

  又數息,巧雲聽身後白小六悶哼一聲,接著便是克�斯蒂娜嬌笑傳來。繼而,
衣袂破風之聲由遠及近,一個身軀在身上空中飛過,跌落在崖邊不遠。巧雲努力
轉頭去看,隻見白小六躺在那處雙眼緊閉、嘴角流血,似昏如死。

  巧雲心中大慟,掙紮著向白小六匍匐。克�斯蒂娜見她情狀,一個縱掠跳到
她身邊,負手於後隨她前行,口中戲謔道:「怎麼?心痛了?養了折翎尚嫌不足?
思念恩客如雲的日子?這個奸賊也是你的麵首麼?」

  巧雲心中忿怒,卻隻是咬牙不語。克�斯蒂娜見她無聲,也不再言語,隻在
一旁訕笑。看看巧雲行將觸到白小六,便趕上前起腳將白小六往遠挑出幾尺,又
將觸到,再挑出幾尺。如是三番,白小六已躺在萬丈崖邊,被摔得略有醒轉,眼
雖仍閉,口中卻呻吟有聲。

  巧雲聽白小六呻吟,知他未死,心中一喜;複見他危險,又是一怒,側頭瞠
目問道:「你待如何?」

  克�斯蒂娜聞言大笑,顫的乳波泛浪,半響方止住笑意,走上幾步腳尖一挑,
悠然道:「叛主者死!」

  崖邊白小六被她腳尖一挑,整個人便向崖下滾去。巧雲見狀淒呼一聲,盡全
身力前躍,一把抓住白小六前胸衣襟。白小六健碩魁梧,身軀頗重。巧雲穴道血
液未活,酸軟無力。二人連在一處,緩緩向崖下搓滑,崖邊土石簌簌而落,跌破
雲霧而無蹤。所幸崖邊有一石突起,巧雲回腳相勾,免卻二人如土石之運。即便
如此,也隻是僵持局麵,欲得上崖,萬萬不能。

  巧雲切齒強撐,終究無法得脫。無奈回頭顫聲求懇道:「娜娜,助我將他拉
上來。你所說之事,我……我答應就是!」

  克�斯蒂娜聞言失笑,將身跪踞在崖邊,附巧雲耳輕聲道:「拉他上來作甚?
讓他將你我之秘說與折翎麼?夫人若真有此意,那我再把夫人給折翎下毒,害他
纏綿病榻、數月難起的事講給他,托他一並告知可好?」

  巧雲聞言大駭,心頭巨震,手中一鬆,回神再抓,早已無物。雖隻一息間事,
可白小六已飛速下墜,入雲無蹤。巧雲怔怔望著崖間濃霧,眸中無采、唇失流朱、
雙手顫栗,悵悵然流下淚來。

  克�斯蒂娜見狀假歎了口氣道:「哎呀,你因何鬆了手?莫非心中有鬼麼?
這可是你害死的第三個箭營兄弟了!夫人,你說若是折翎知曉,會如何待你呢?」

  巧雲氣極,奮餘力縱身而起,一拳轟向克�斯蒂娜麵門。克�斯蒂娜早料到
如此,與巧雲一同縱起身,旋身一閃。巧雲股間無力,立不住身子,順著拳力徑
直往崖下撲去。克�斯蒂娜旋身未已,左手進右手退扯著巧雲衣袖借力將其自崖
外空中圈回,扔在草場中。

  巧雲坐在場中,心中痛悔卻又無可奈何,隻是嚶嚶哭泣。克�斯蒂娜也不言
語,隻是站在一旁冷冷的看她。

  巧雲泣久,忽�頭怒視克�斯蒂娜問道:「我給廿三郎用毒,你是如何得知?」

  克�斯蒂娜不屑撇嘴,傲然道:「你那些許伎倆,能瞞得過誰去?」

  巧雲不舍追問道:「那藥草性熱味苦,我從來都是親手下在酸漿汁中,以其
酸寒遮掩,即便用毒大家也不易察覺。每次熬製,我皆加意留心身側;廿三郎發
藥性睡後,杯皿俱是我與曉月自洗。你定無從偵知!」

  克�斯蒂娜加以白眼,探身道:「你等同我教合作,最是無恥!我教得勢時,
便約平分天下;見我教失勢,又隻肯以國教為餌,誘我教助你等複國。我教為你
等搭上金帝完顏晟,你等卻又將我教拋卻,獨與金人謀事。我教若不在你等身邊
安插眼線親信,怎能保我教來日之位?你等無恥之徒以為隱蔽行事,在我教眼中,
不過小醜跳梁罷了!」

  巧雲聞言,全身一顫,自顧自道:「身邊?曉月!」

  克�斯蒂娜眼波流轉,笑而不語。

  巧雲顫聲道:「她目不識丁,口不能言俱是假裝?」

  克�斯蒂娜笑而不言。

  巧雲神色頹然道:「十一年前雪夜中,她在路邊凍餓將死,我說服四師公將
她收留……都是假的?那時她才八歲,你們明教好狠的心腸!」

  克�斯蒂娜大笑,卻沒有接話,而是悠悠言道:「折翎不死,金人定難仿當
年鄧艾滅蜀故事。這折翎……你到底何時下手殺他?」

  巧雲氣苦而驚,悲聲道:「廿三郎與我恩深情重,相許白頭,我……我怎會
殺他?當日我並不知你明教與我門左使有金人借此路入蜀之議,不然我絕不會帶
他來此!我喂他微毒,隻是想讓他避居此地將養,不理山外事,卻不是想害他!」

  克�斯蒂娜一哂道:「折翎若是知道自己竟被心愛之人喂毒數月,還會信你
麼?他待那些所謂兄弟,一向假仁假義地視同手足,若是知道你孟門殺了其中兩
人,又知你今日在這崖前鬆手不救,他又會如何待你?」

  巧雲聞其語,怔而不言,麵上顏色幾變,一雙手在身側握緊散開,數度往複。
終緩緩起身,長歎頓足喝道:「好!我去殺他!」

  話音剛落,場左大木後灌木叢中一叢枝葉忽猛地一下搖晃,沙沙作響。巧雲
色變,克�斯蒂娜清吒出口:「何人偷聽?出來受死!」


        第五章 此間溫柔非吾願 風行水上自成雲

    灌木叢中又是一連串枝葉晃動,沙沙雜雜由遠及近。兩隻鬆鼠彼此追逐,嬉
戲而出,見了場中的克巧二女,吃驚地左右分散、竄回林中。

  克�斯蒂娜見狀失笑,回顧巧雲道:「那我等夫人的好消息!時日不多,還
望夫人加緊動作。若需臂助,切莫忘記娜娜就在對麵房中苦等。」

  巧雲恍若未聞,垂首無語。克�斯蒂娜也不顧管,上前挽起巧雲臂彎道:「
先前多有得罪。還請夫人一道回去,娜娜將房中存的我教上好藥粉與夫人塗抹些,
免得在細肉上落下疤痕,惹恩客不悅。」

  巧雲自知敵克�斯蒂娜不過,又有把柄落在人手,雖徒報怒目,卻是無可奈
何、被她拉拽著去了。

  二女離去未久,適才晃動的灌木叢中便閃出一人來。搖擺擺腿血未順,驚恐
恐麵色青白,翠生生婢衫如舊,空蕩蕩披帛已無。一手扶木,另一手使粉拳捶腿
活血,正是侍婢曉月。她麵露難色、眼光靈轉、心有所思。但將適才聽得的消息
在心�咂摸了數十遍,仍是無計可施。

  今日曉月見自家小姐神情苦楚、語焉非常,心中本就擔起了一份心事。待巧
雲走後出門潑水,恰又見白小六手提尖刀一路躡蹤潛隨,心下驚懼大駭。曳金蓮
勉強跟到此處,正撞到平日�與自己最為相善的娜娜從琴師變作惡狼、將小姐痛
打,緊接著又目睹白小六命喪懸崖,這一副不禁風的身子更是六神無主、搖搖欲
墜。待聽得克�斯蒂娜言小姐喂將軍以毒、再誣自己為間,至最末巧雲喝出欲殺
折翎,當即立足不穩、一跤跌倒。雖幸得那兩隻鬆鼠嬉鬧而逃過一劫,但心中所
憂卻有增無減。思來想去,怎也難解為何穀中熟悉之人皆不是本來麵孔。隻覺得
自家小姐與將軍情篤,不會痛下殺手;轉念再想,卻又覺得小姐呼喝時神色並不
似自己初入穀時那般不願。

  曉月雖自幼被巧雲拾入倡家、未得讀書識字,但閑時卻在茶廳中聽多了說書
藝人講的英雄故事,其中關竅,被她深深記牢。在京口隨小姐初遇折翎、韓世忠
時,一顆稚嫩女兒心,便已被這兩個剿亂匪英雄塞了個滿滿。後來巧雲隨了折翎,
曉月日夜在二人身邊侍候,遂將這一副心神皆許在了折翎身上。因覺得折翎與對
自己有再生之恩的小姐實乃天作之合,故此把這心事壓下,卻少不得夜夜痛苦難
過。如今見到聽到這般情勢,真是左右兩難,站在那�思量不定:「自家一身一
命全是小姐所賜,莫非真的要舍了與小姐,助她取將軍性命?可自家雖不懂何為
家國戰事,但金人凶悍殘忍卻是在富平至此間路上親見了的。將軍英武豪邁,與
此等惡人對抗,定是大大好事。自己若是任小姐害了他,那便是大大的不對。更
何況每每夜夢與將軍分離,尚要淚濕頭枕,將軍若是死了,怕是我也隻有隨他死
去方得快意。我死,小姐又該誰來服侍?」究竟如何是好,怎也踟躕難決。

  曉月恍惚思索間,不自覺的行了些步,腳下被硬物一硌,醒過神來。低頭去
看,卻是方才白小六與克�斯蒂娜打鬥時落在此處的牛耳尖刀。曉月一眼掃去,
見刃口已缺、刃上血跡斑斑,駭的一顆心咚咚直跳。思及克�斯蒂娜居然會武,
心下更是駭然。轉念一想,將軍武藝高強,自家小姐貌似隻是善舞,連克�斯蒂
娜都舞不倒,未必能是將軍對手,倏忽間心�輕了許多。長籲一口氣,方欲展顏,
卻又惦起那平日�最喜與自己詼諧的白小六。念及往日頑笑音貌猶在,如今天人
永隔;又想到他方才回護小姐義舉,不由眼眶一紅,垂淚欲滴。矮身將地上尖刀
顫巍巍拾起,用絲帕包了揣在袖中,心中又懷了將不將此事告與將軍的兩難愁眉
離去。

  行之未久,轉出林木,再複行行,終出得小徑。兜過耳房,自家屋在左近前,
克�斯蒂娜居所在右遙望。曉月懼怕自己小姐與克�斯蒂娜發現自己適才入穀偷
聽,遂沿著耳房窗根潛行,欲悄然回房。剛行到正廳廊下,忽聞克�斯蒂娜房中
一女嬌聲呼痛。其聲雖極力壓抑,卻瞞不過曉月靈耳。曉月辨出其聲出自自家小
姐,心中擔憂遠過驚懼,咬緊牙踮了腳便往克居躡足摸去。

  看看將近,忽一陣風來,客居牆麵竟為之飄動。曉月一怔,凝神觀望,見一
灰青衣文士正貼壁紋絲不動,把一雙眼由窗紙小洞向內窺視。那人衣料顏色與築
基青石頗為相近,發色又褐如窗木,若無風來竟是瞞過了曉月之目。曉月吃那人
一驚,不由大駭。矮身細瞧,窺視人乃是議事廳中言語堂皇、飄灑而去的風慎。
曉月記起在廳中時,小姐、將軍與安鴻公子對風慎自白後的態度神情,心下稍安,
尋思道:「風大人得小姐、將軍敬重,自是極好之人。他定是知曉了娜娜姐身份,
故此來保護我家小姐周全。既得他在此,我心可安。切回去顧著將軍方是正經,
也免得小姐回房尋我不見,更生事端。」

  曉月思畢,恐自己壞了風慎護巧雲之事,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靜悄悄原路退
回房去,卻不知窗邊風慎正看得瞠目生唾、涎水欲滴,方才廳中的凜然大義哪還
有一絲一毫留在麵上?

  克�斯蒂娜屋內設施簡陋,隻二椅一桌一床,再無他物。風慎視線無阻,直
勾勾落在俯臥床榻、連臀瓣都露出半個的無縷美背之上,再難暫離。克�斯蒂娜
坐在床側,右手拿一青瓷細口小瓶,左手沾了些藥粉,用些許清水調成糊,一點
點敷在巧雲傷處。

  克�斯蒂娜在穀中雖是含忿出手,但手下已是留了輕重。巧雲背臀間橫七豎
八皆是紅印,卻隻有兩三處損了皮肉,其他地方隻是泛紅。室間二人雖俱是女子,
但巧雲一生隻曾與折翎赤裸相見,故此時裸背露臀頗為羞怯,一張臉紅布般不說,
便是連肩胛也暈紅了些許,更添美背嬌嫩。克�斯蒂娜一向誤以為她恩客無數,
因此心中以為巧雲假作此態而不屑,故意拿她耍樂。手勁似輕實重,每逢腰間酸
軟穴道便出力按摩,直弄得巧雲心中煩亂、股間癢麻。巧雲暗自忍耐,卻難敵克
�斯蒂娜素手再三,終於嬌喘出聲。

  克�斯蒂娜今日弑背主、逼巧雲,大獲全勝、心情極佳,聞聲調笑道:「夫
人,娜娜手法比你那些恩客如何?可曾令夫人之幽穀山澗現於林間?」

  巧雲連番造劫,心情沈痛,卻礙於武藝不敵隻得忍耐。暫時將殺廿三郎事虛
應下來,心中卻暗有定計,欲殺克女而後快,遂小忍大謀、自出穀起唯悶聲不語。
此時聞克�斯蒂娜淫語褻調,氣憤難耐,一呼一吸間頗不平順,壓在身下的渾圓
乳丘時隱時露。窗外風慎一眼瞥見,不自覺的把頭臉向著窗子靠近了些許。微風
吹拂,頜下幾根長髯在窗紙上輕輕劃過,尚不自知。

  克�斯蒂娜耳尖微聳,尋思著折翎高臥、安鴻磊落、風慎瀟灑、王砦主怯懦、
魏慶去遠,定是砦中兵丁或家眷偶過偷窺。料情形已定、心下又起了戲謔,將手
在巧雲臀瓣上各揉了幾揉,又在離開時把食中二指在她股溝間一撐一探,指尖剩
餘藥糊皆留於其後庭,倏忽而去。

  巧雲吃她二指調戲,隻覺得後庭先是一陣清涼,繼之而來便是由外及內的火
辣,穀道間似有便意卻又無法宣泄。急收緊了檀色花瓣,卻將那股火辣擠得更往
�延,透過薄薄的壁間細肉往曲徑通幽處發散過去。火辣透壁,化作絲絲熱浪,
一點點在內中暈化開來,如水霧般將通幽內籠住,直無處派遣。巧雲無奈,將臀
股在床榻上磨來蹭去,隻求熱浪早逝,還複平常。克�斯蒂娜見她情狀,也不答
話,美目往窗外一瞟,起身一掌擊在巧雲臀瓣上一道紅痕處,做啪一聲響,隻打
的那臀肉蕩灑灑如風過柳,洶湧湧似浪擊舟。

  巧雲心中股間本就被那熱流衝的堤塌壩倒,此時生生受了克�斯蒂娜這一記,
再也難以抵擋。腿間一鬆,幾彎清冽甘泉自曲徑中汩汩流出,沒了芳茅草,濕了
小褻襦。

  克�斯蒂娜見榻上那玉人江潮湧動、水打沙灘,自己也有些心旌搖晃。記得
當年與方十三顛鸞倒鳳時,自己恰恰也似這般,遂不自覺夾緊了雙腿。轉回神驚
覺,心下竟是動了蟄伏許久的紅鸞,不由自嘲般嗤地笑了出聲。巧雲以為克�斯
蒂娜取笑於己,雖羞慚氣惱卻又委實舒爽,頰泛桃紅、回首怒目,可那怒中卻怎
麼都蘊著小半春意,濃醇難散。克�斯蒂娜見巧雲此時將身正對了外間人所窺那
窗,整個酥胸都被人看了去,心中快活,眉眼間盡是得意,在那�對著巧雲挑眉
戲笑。巧雲見她模樣,方悟自己酥胸全露,趕忙一個翻身以背相對,不�將床內
放著的外袍悉索穿上。隻是衣衫易裹、溪水難退,股間仍是一片粘滑。

  克�斯蒂娜不管巧雲模樣,隻是凝神細聽,聽得數下襟袖相擦之聲。以為偷
窺者遠遁,正思追或不追間,又聽那人繞行房側停在房後,竟是站住不走。克�
斯蒂娜遊眸轉念,知來者必有事相商,卻不知究竟何人,遂輕笑道:「夫人,娜
娜的手法如何?可讓夫人滿意了?如若夫人願得意滿,那就請夫人回房,善謀適
才應我之事。」頓了一頓又冷麵森然囑道:「切莫讓娜娜等得太過心焦!」

  巧雲整衣已畢,下胡床立足不穩,身形一晃,扶床語帶寒霜道:「謹遵所命,
不敢有違!幾日之內,必有所報!」

  克�斯蒂娜也不在意,側身讓出門口,笑麵一福、扣手無言。待巧雲擺裙碎
步去遠,�手在後窗三扣,微微揚聲道:「貴客窺之已久,怎又吝於一見?」

  房外先是無聲,繼而輕笑一歎,腳步踢踏聲響,由後轉前。風慎進得門口,
當頭一揖道:「娜娜姑娘好強的耳力!風慎佩服!」

  克�斯蒂娜見窺者是他,不覺愕然。想起他在議事廳中那番正直飄灑,忍不
住咯咯嬌笑,雙乳亂搖,待風慎直了雙眼,方啟唇問道:「好看麼?」

  風慎被問的尷尬,斟酌囁喏道:「娜娜姑娘風華絕代,自是……自是美豔不
可方物。風某唐突,還請姑娘寬宥則個!」

  克�斯蒂娜微哂道:「我說的是雲夫人的臀背酥胸!適才不是全被風大人窺
了個確實麼?」

  風慎聞言略略一頓、隨即恍然,正襟捋髯笑道:「那巧雲美儀容、端行止、
膚嫩若水、足俏如蓮,惜哉落入一武夫之手,恰似珠玉蒙塵。風某既得機,自要
賞玩一番,方才快意。娜娜姑娘冰雪聰明,仗義出手相助,一解風某慕美之心。
在下謝過!」言罷,又是一揖。繼而起身,笑麵不語。

  克�斯蒂娜未曾料想風慎無恥的如此直率,蹙眉橫瞥道:「不過京口倡家一
紅倌人,值的你一位朝堂大人如此麼?」

  風慎撚須閉目陶醉道:「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言語禮數滴水不漏。哪�有足
不出戶、大家閨秀若巧雲者,將身邊各色人等梳攏的熨帖順服、甘為效死?我想
她來曆必不尋常,可不想竟是如此?這倒說得通了!有勞娜娜姑娘解惑。」

  克�斯蒂娜見風慎鎮定自若,吃了一驚,久久凝視,暗暗思量:「此人一改
眾人前惺惺之態,言語間又對巧雲多有不敬,我宋語流利似也在其意料之中,莫
非確有所悟?」捏了粉拳在身側暗暗戒備,又想:「不對!此人乃宋廷一吏,在
廳中何等慷慨激昂。怕是看破了我等行事,夥了折翎安鴻前來探我口風。不如殺
了丟在小穀中那崖下,一了百了。」

  風慎見克�斯蒂娜定定看著自己,隻是捏拳不語,以為自己料錯了巧雲與她
的從屬關係,方才所言惹她不快,遂嗬嗬笑著試探幾句:「娜娜姑娘所謀者大,
風慎數月來也略略猜到幾分。折翎安鴻一眾頑固不化,恐為姑娘途中擋路大石。
風某自問胸中有些韜略,在朝中及張樞密處亦有些人情薄麵在。姑娘若是與我一
同謀事,必可收折翎安鴻為己用,於大潮中左右逢源,事半而功倍。」

  克�斯蒂娜心中計議才定,便聽了風慎這番言語,遂媚媚一笑,麵上開了朵
牡丹也似。向前幾步挨到風慎身邊、暗蓄內勁,以一手撫其背、另一手搭於其胸
前撚了幾根胡須把玩道:「風大人有何計較,不妨說與娜娜知道。」

  克�斯蒂娜高挑,一張吹彈可破的臉蛋正與風慎眼光平齊。風慎看著咫尺內
這張宜喜宜嗔的俏臉,鼻尖皆是女子香氣,飄飄然萬般魂授,全不知自己前胸後
心諸處穴道皆已受製於人。色眼褻聲道:「娜娜姑娘比那巧雲也是不遑多讓,真
乃世間尤物!如此嬌豔女子,誰知竟是此險砦之主?在下雖早已看出那王砦主萬
事不得做主,但若不是今日議事廳中王砦主遇事隻將一雙眼向巧雲那邊請示,而
巧雲適才又犯錯被娜娜姑娘責打,風某心中亦是不能定計!」

  克�斯蒂娜聽得風慎所言有差,心中略定、勁力不收,啟朱唇輕輕問了聲:
「哦?」

  風慎自以為得計,洋洋得意,假作撚須卻試探著觸了觸克�斯蒂娜圓潤指尖,
故作悠然道:「金人勢大,打得我大宋皇室北狩,國事難振。張樞密集西軍能戰
之卒四十萬,依舊敗軍失地、不可收拾。如今上至官吏下至走卒,俱是人心惶惶,
以為國祚難保。娜娜姑娘本就是異族英雌,雖與金人分屬不同,但畢竟較宋人親
厚些個。今日聞金人已至砦口,姑娘意欲舉砦降金乃是自然。隻是如今我大宋西
有巴蜀之險,南存大江天塹,尚有半壁河山。宋金之爭,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姑娘若是信得過在下,便暫緩降金,且與他虛以委蛇。待風某下山尋得張樞密,
保姑娘在山中抗敵,乞遣兵援。張樞密英武節義,定然派大軍來砦。折翎、安鴻
之輩皆受宋軍約束,自會隨軍苦戰,無暇顧及姑娘。那時,你我二人便可從中取
利。金勝、入蜀,則降金;宋勝、複陝,則歸宋。此計足可保諸葛砦於此亂世屹
立不倒,卻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斯蒂娜在江南曾遭大變,女子玲瓏內最恨背主求榮、豺狐肺心之人。此
時聽風慎洋洋灑灑一番闊論,隻恨的嬌軀顫抖、牙根發癢,全忘卻了發論者立論
之初便盡皆是錯。風慎趁說話間已將克�斯蒂娜的修長美手整個抓在手中撫弄,
此時見她情狀,還道已被自己說話、手法打動,遂喜不自勝的眯起眼一麵搖頭晃
腦,一麵用雙手揉捏起那隻嫩滑柔荑。

  克�斯蒂娜氣惱間忘卻了手所在處,待醒覺時已被風慎抓了個圓滿。此時見
他得寸進尺,心中雖是一陣厭煩,久未與男子有過接觸的身子卻淡淡透了些情願。
將被抓的手反往風慎懷內送了送當做臨死時的甜頭,另一隻手在他身後撮掌成刀、
冷哼一聲問道:「你是大宋臣子,自當食祿擔憂,怎敢起了背主降金的念頭?簡
直豬狗不如!」

  克�斯蒂娜語罷,便欲一掌劈下,取了風慎性命。不料風慎聞言,握柔荑不
舍,放聲大笑,聲震屋瓦。克�斯蒂娜將手緩了緩,喝問:「有何好笑?」

  風慎撫手悠然道:「娜娜姑娘,風某來尋你說話,乃是一片摯誠,姑娘何必
出此言試探?看姑娘麵貌,雖是遠北狄而近西胡,但與中土總是不親切,又何來
這種愚忠之念?風某身為宋臣,尚知良禽擇木。人生在世,得保富貴權勢方為正
經。風某若不是被折翎那武夫裹挾至此絕地,早已奔府州尋折可求去了。明大勢、
識時務,智者所為也!風某不過天地一芻狗,宋臣金臣有何所謂?金人得勢,又
有我這等士人歸附,取天下也容易些個!宋人收複,又有我這等士人襄助,振中
興也簡單許多!此正我輩待價而沽之時,風某怎會如此愚鈍?我之言語,亦與娜
娜姑娘此時相同,姑娘意下如何?」

  克�斯蒂娜一旁靜聽風慎所言,怒極而笑,正欲劈掌切下、斷其頸骨,卻恰
恰聽到其宋金兩立、待價而沽之語,不由心中一動。心中暗忖道:「我明教自十
三郎事敗已然勢微,且為宋廷所不容。與蜀中孟門所議複國後為國教之事,雖得
金人相助,卻依舊渺茫。倒是往見完顏宗輔時,曾談及我教教義,為其所喜。我
教欲重興,無論從孟從金,恐皆與金人脫不得幹係。此人雖卑鄙,卻有其所用處。
無論放諸金宋,皆對我教有利。且先放他去,待我教事成,尋而殺之不晚。」

  風慎見克�斯蒂娜既不做聲、又不抽手,更確實了心中所想,色眯眯地在她
手上親了一口道:「風某這具皮囊還頗具賣相!猶記當年在汴京,夜深燈火上樊
樓之時,也是眾佳人座上心中一位風流俊逸。一幹佳人中,多有以得了風詞為榮
的。娜娜姑娘若是有心,就選一詞牌。風某在這房中吟與你聽,如何?」

  克�斯蒂娜久前看巧雲被自己佻的情動,心中勾起舊情,本就難耐。適才欲
殺風慎時與他挨近,素手被捉、男子氣息灌入鼻腔,身子又多了些扭捏。此時雖
是被風慎這一段自憐自戀之語驚得瞠目結舌,但手背被風慎髭須劃得酥癢,這久
曠之身內也是情欲漸起。急喘息幾口,欲與風慎消磨一番,卻又實恨他卑鄙下流。
忽記起先得月中曾見一事,眼波流轉,謔意大起,計上心頭,將整個身子貼上去
嬌聲道:「原來風大人會填詞麼?」

  風慎由臂膀處感受到克�斯蒂娜動人波濤,色授魂予道:「那是自然!」

  克�斯蒂娜媚態大起,柔聲再道:「娜娜若是與風大人在此春宵一度,大人
可否以數曲豔詞道盡其中風流快活,纖毫不漏呢?」

  風慎隻感小腹似火,猛轉身一把將克�斯蒂娜摟在懷中,淫笑道:「嘿嘿,
那要看娜娜姑娘與我交融至何等境地了!無隙無間,自該豔些!」

  克�斯蒂娜隻覺得一根如槍似棒的硬物戳在自己身上,似是隔了幾層衣物仍
能感受其熱燙,不由嚶嚀一聲倒在風慎懷中,用手指劃了風慎臉頰道:「風大人
好急的性子!且把懷抱鬆些個,待娜娜為大人寬衣,也好盡意歡樂!」

  風慎在克�斯蒂娜胸前摸了一把,從善如流道:「好好好!娜娜果真是個知
情識趣的妙人兒!」言畢便鬆手退開幾步。尚未站定,就見克�斯蒂娜已然將外
罩輕紗袍子褪下,就半空中向自己扔過來。一副高挑美豔、凹凸有致的身體就那
麼坦胸半露,惹人無限遐想。

  須臾,紗袍自空中飄落。風慎舉手相迎,紗袍卻覆於頭頂,將他罩在其中,
股股女子體香縈繞鼻尖。正眯眼細嗅間,一雙軟滑小手遊上身體,將衣物一件件
順序褪去。風慎舉手�足以動作相應,不一時便被剝得清潔溜溜,挺一條怒龍站
在屋中。獨立有頃,屋內竟一絲動靜也無。雖是沁心脾於女人香中而不知山中歲
月,卻也暗暗驚覺有些不妥,忙扯紗袍來看。紗袍掉落,見克�斯蒂娜仍隻是半
露,俏生生站在切近向他微笑。

  克�斯蒂娜見風慎看來,便伸手一捏風慎頜骨,將一塊麵巾塞入他嘴中。風
慎不知緣由,正瞠目戟指時,忽覺腳踝手腕一緊,繼而便是天旋地轉,頭腦發脹。
迷糊中放眼去看,頭頂不遠竟是地麵青磚,克�斯蒂娜身姿亦成倒影。風慎轉眼
思索,才知自己已被倒吊屋梁。滿腔欲火登時化作驚恐,欲掙紮而不能動,思大
喊卻做咿唔,吊在那處搖來蕩去,狀若脫土之蚯、離水之魚。

  克�斯蒂娜將風慎吊起,那不知何處來的麻繩尚餘一大截在手中。瞥眼回望,
見麵盆中晨起所盛清水尚餘,遂將繩頭一甩,在盆中略沾了沾,再反手將繩做鞭
向風慎揮去。濕繩著肉,啪啪作響,不十數下,風慎白嫩身軀之上便已紅痕凸顯、
青紫斑斑。

  風慎半生風流,早被酒色財氣掏空了身子,如何抵擋得住這一番鞭笞。第一
聲響時還隻顧驚愕,第二聲響時若無麵巾便已開口求饒,待三五聲響過,早已淚
流滿麵、痛苦不堪。克�斯蒂娜見他情狀,手中惦著麻繩不屑道:「如蟲似蛭、
色白不彎。這等殘軀,竟臆想做我入幕之賓?真真可笑!」

  風慎心中早悔,此時聞言,擠眉弄眼,滿麵求肯。欲做出誠摯之狀,怎奈額
上青筋暴起、鼻側涕淚橫流、三綹長髯粘於其上、口中麵巾將雙頰頂得高高,隻
一副猙獰滑稽模樣。克�斯蒂娜也不去管他,隻自顧自戲道:「哦?這時節仍敢
眼露凶光,麵含威迫?風大人果然英雄了得!如此英雄,倒也值得我給些好處。」

  風慎聽克�斯蒂娜調笑,心內實感懼怕無奈。聽到最後,聞得有所好處,又
寄望於前之繩鞭隻是克女義憤教訓,遂又於情怯間轉了些許好奇出來,把一雙淚
眼盯緊了來瞧。

  克�斯蒂娜言罷,將麻繩放在一邊,立在房中陽光處緩緩寬衣解帶。風慎見
狀,以為自己所思無誤,遂在心中暗暗發狠道:「你這胡種賤人,終究還是難耐
情動!待你放我下來,男上女下之時,我便將方才所受一切如數奉還,定要你苦
痛不堪、生死兩難!」

  風慎胯下那一條物事,實則還算粗長,此時有了心思在其上,便又顫巍巍挺
了起來。克�斯蒂娜方才雖是出言譏諷,但見了那一大坨在眼中,已然情動,久
未嚐滋味的心內也著實盼望。自解衣時見風慎那條蟲兒悠緩緩竟有化龍的兆相,
雙手再滑過自家臀尖胸前時,麵上便多了幾分紅潮。

  未幾,衣盡。那一副裸露軀體玲瓏浮凸,豪乳、細腰、翹臀、長腿,俱是萬
中無一。金色長發散亂垂於香肩、同色芳草萋萋生於下腹,又有日光自克�斯蒂
娜身後照進屋中,為她披上一層金色霞蔚,端的聖潔無匹、美不勝收。

  風慎看直了一雙眼,若不是倒吊在梁,恐早已合身撲上。克�斯蒂娜見他麵
目,禁不住噗嗤一笑,豔光四射。風慎無法言語,但胯下物事已同欲火共升騰、
傲然直立。克�斯蒂娜輕扭慢搖來到風慎近前,一把將堪握之物抓在手中,伸舌
尖在充血紫紅處輕輕一點,又猛地將物事含在口中。風慎隻覺得下體先是一點清
涼,繼而被一團火熱緊緊包住,蹙眉深吸了口冷氣,勉力將咽喉間生出的唾液吞
了下去。可前頭舒爽未盡,臀下異變已生。一股疼痛從尾椎處衝入,刹那間流向
四肢百骸,又在瞬息中集結回來,直把風慎痛的欲收物軟、睚眥將裂、冷汗直流。

  克�斯蒂娜笑靨盈盈,又從發中拔出一枚寸許金針,拈針望著風慎道:「我
剛剛記起,我那苦命的十三郎命殞之時,風大人尚在汴梁安穩做官。娜娜先代他
向大人取些利息,待翌日你與我所商之事大功告成,再把那宋廷的官兒,一個個
抓來殺了,取心肝佐酒。」

  風慎聽得克�斯蒂娜說起二人商事,身子雖痛,心中卻是一喜,以為所謀已
成。再往下聽到殺官佐酒,方知一番說辭已誤,身子不自禁地顫抖,遍體生寒。
欲要再鼓三寸不爛之舌分辨,爭奈口堵舌塞,隻得急惶惶搖頭示意。克�斯蒂娜
也不看他,俯首將風慎已軟的物事含了入口,雙腿一分,把那隻未拈針之手探到
自身動情處搓揉。

  風慎倒吊,一雙眼將克�斯蒂娜那如花美情覷了個真切,確確粉嫩幽深,讓
人垂涎欲滴。下體物事又被一張溫潤小嘴含了,靈蛇般一條香舌繞著四周糾纏不
休。不一時,軟軟的一條蟲便又欲化龍出雲。可但逢若軟若硬之際,尾椎處那針
便傳來陣陣刺痛,將提起的情欲擊了回去。如是者不知凡幾,針刺處終得麻木,
那物被克�斯蒂娜吮含的如一株紫竹,直苗苗挺立起來。

  克�斯蒂娜口含風慎堅挺,濃濃的男子味道自鼻尖口內直竄靈台,識海中滿
滿當當俱是方臘模樣。一隻手在蜜豆之上輕揉重蹭、緩捏快擦,桃源深處水聲潺
潺、溪流汩汩,順了手背腿根或滴或淌。正神迷情亂間,忽覺口中半硬不軟之物
砰然聳立,鼓脹倍餘,一下醒過神來,遂將另一手中金針向著一早便認好之處直
刺而下。

  風慎終勘破疼痛,使欲火重燃,不料會陰處又有一股劇痛更甚於前。正呻吟
承受,卻發覺此痛非彼痛,竟可逾疼痛逾堅硬,亦使得克�斯蒂娜那張檀口變得
越發小起來。雖是如此,但每硬上一分,疼痛便也隨著加重一分,直攪的風慎汗
落如雨。

  克�斯蒂娜也未曾料到如此,隻覺得口中巨龍怒張亂攪,些許微澀汁液自龍
口處溢出,讓人意亂神迷,遂不自禁地將雙腿間那手的動作也加快了些。不一刻
便股臀酥軟、全身酸麻、立不住腳步。伸手環住風慎的腰腹,將自身重量皆掛於
其上,雙腿夾緊,水漾身泄。

  此時二人身體重量盡皆墜在屋梁之上,幸得梁柱年代未久,雖是間或咯吱作
響,卻仍可支撐。風慎聽聞,也顧不得臉上眼瞼正在承受滴水,忙咿唔做聲,搖
首示意。克�斯蒂娜麵羞氣喘,嬌軀起伏,乍睜眼瞥見風慎麵色恐懼,先是微慍,
繼後促狹,飛身躍起,頭下腳上,環臂分腿,整個人掛在風慎身上。繩索受力,
帶著二人搖晃不止;屋梁不堪,聲響愈發密集。

  風慎恐懼,哭喪著一張臉再不敢掙紮半分。可眼前白�透紅一張俏臉、鼻尖
若有若無淡淡馨香、身前玲瓏妖嬈滾燙胴體、前胸滑滑膩膩兩團軟肉,誘的本就
堅挺的物事更加剛硬。

  克�斯蒂娜適才見風慎懼而起謔心,卻忘記自己此時腿軟筋酥。跳躍之際,
險些栽倒。此刻將風慎抱住,也是暗暗驚怕,芳心忙亂。因兩腿大開,緊緊纏住
風慎臀股,此刻泥濘蓬門完全暴露。風慎那剛硬恰在此時挺起,顫動不止,一點
點一下下打在蓬門蜜豆之上。克�斯蒂娜雖是自己以手撫弄泄了一回,但終究內
中空虛,未得快意。此時被這昂藏叩打,心中隻是想要,也忘了該與不該。閉目
切齒,臂腿用力,哧溜一下將那探門之杵納入戶中。

  可憐風慎吃這一遭鞭笞針刺,直到此刻方始得償所望。隻是屋梁之聲實在聞
之惶恐,自身又是手難縛雞、倒吊在堂,心內著實緊張,全無適才報仇念想。下
身剛硬上所裹,又是窄狹滑燙,方始一動,便有噴薄欲出之意。雖強自苦忍,但
進出凡十四數,便一發不可收拾,陽精汩汩、奔流而出。

  克�斯蒂娜自方臘去後,獨身久曠,在先得月及西奔這一路上不知聽了巧雲
與恩客、與折翎多少窗根。心癢難耐下雖難耐漫漫長夜而頻頻自瀆,卻從未與男
子交歡,以致性情都有些乖張。今日機緣巧合、被風慎引誘,終把持不住,誰知
卻是如此結果。不由得將往日積攢的怨氣邪火盡數賦予利齒,對著風慎肩膀狠狠
咬將下去。

  風慎正舒爽失神間,忽覺劇痛自肩頸襲來,直至麵目扭曲、頰肩俱麻仍不少
退。與適才金針所刺小痛相較,實乃天壤之別,隻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兩行清
淚沿舊痕流淌,入地無聲。

  克�斯蒂娜口中已然腥鹹,心中憤憤猶自不減。翻身下地,俯下身軀,左右
開弓將一十四個耳光狠狠印在風慎頰上。又起身將兩枚金針收回,跌坐在地上自
己衣物之中,亦是流下淚來。

  風慎久曆歡場,知女子心事猶如海底一針,非男子可猜度。麵前胡女喜怒無
常,武功高強,乃是雌閻羅一般的人物,遂忍痛緊閉雙目裝死。屋內一時靜謐非
常,針落可聞。

  克�斯蒂娜身為波斯明教特使,平日�雖為中土教宗連金盟蜀、做出好大一
番事業,但私房之中,畢竟仍是一花信年華的女子。此時偽裝盡去、赤裸委頓,
坐在那處一時思念方臘,一時覺命數悲苦,一時怒罵折翎,一時腹誹巧雲,一時
暗恨自行不端,一時隻欲殺風慎泄憤。半晌,終是濾去雜思,還複清明,做回自
己為父為家、無可選擇的明教使命。起身將衣裳一件件穿回,亦把厚重麵具甲殼
一點點戴好。

  風慎耳聽悉悉索索之聲,卻不敢睜眼去看,隻做昏死狀。未幾,覺手腳一鬆、
腹部一痛,整個人便橫拍在床前地上。正猶豫該否睜眼時,耳聽克�斯蒂娜冷冷
說道:「莫裝死,小心我一刀結果了你!」

  風慎再無猶疑,一骨碌起身,就那麼光著身子站定,規規矩矩,畢恭畢敬。
待克�斯蒂娜手指地上衣物,方施了一禮,快手快腳穿戴整齊。此時方感覺臉麵
腫脹,每一震晃皆似骨肉分離,疼痛不已。

  克�斯蒂娜見他穿戴已畢,便沈著臉揮手讓他離開。誰知風慎站立不動,踟
躕試探道:「適……才……我與娜娜姑娘所議……所議之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斯蒂娜不想他依然有膽惦著此事,略帶愕然隨口應道:「若我應允此議,
你待怎樣?」

  風慎暗暗籲口氣,正色道:「此處若真是鄧艾昔年入蜀之路,那麼自後山絕
壁以繩墜下,必可直通蜀中。還請娜娜姑娘遣人助我自此處出砦,待我尋得張樞
密,便請他遣軍來援。姑娘在此處,仍依舊法,使王砦主於折翎及金人處左右敷
衍,等宋軍來戰……」

  克�斯蒂娜聽得心煩,加諸適才心緒尚未平複,不等風慎話畢,截斷冷哼道
:「你這狗賊,如此說來就是你自己先行逃離,棄此地於不顧?先生背主之心,
又添棄義之舉,實在該死!」話音落,腳尖一挑,桌旁一椅飛出,直奔風慎而去。

  風慎被飛椅砸個正著,踉蹌倒地,不敢再發一言,隻是揉身呼痛兼以眼偷瞥,
心中暗思道:「今日在議事廳隻聽了些算不得秘聞的秘聞,便險些被折翎、安鴻
取了性命。這砦子詭異非常,若再不逃走,恐夜長夢多。費盡心力思得這胡女許
是此砦主人,卻不想是個瘋的。如今白白受了這一番苦楚,真是無妄之災!」

  風慎隻將這一番念頭翻來覆去在腦海�轉,麵上做出酸澀痛苦,卻不敢妄動
一絲一毫。一旁的克�斯蒂娜怒氣稍止,意欲放風慎出砦禍害宋廷,免得在身邊
使自家看著羞惱,無奈身邊乏人可用,隻得尋個由頭先騙他出去,慢慢再想法子。
於是眼珠一轉。喝道:「若不是看你所言尚有幾分道理,此時便應將你斃於此處,
免我眼中麻煩。如今你且應承我一個條件,我便送你下山去搬救兵。」

  風慎本以為此事無望,隻求今日能全身而退,便是大幸。誰料聽克�斯蒂娜
言語,卻似猶有轉寰,大喜問道:「莫說一個條件,就是十個八個,但我能做,
也便應了!」

  克�斯蒂娜微哂道:「那此事便說定了!我最喜將男人剝光吊打,而後行房。
我看你相貌不差、又兼皮細肉滑,除那話太速外,其餘尚得我心。你且如今日般
陪我三次,填三十詞牌豔詞敘此間事,我即遣人送你下山便是!」

  風慎聞言,心中暗叫聲苦,抖唇囁喏卻不能成語。克�斯蒂娜見他滿臉苦澀,
思及適才如何對他,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風慎見克�斯蒂娜綻出笑顏,心
中稍定,陪笑欲言,卻不料她麵色一冷,清吒道:「滾!若覺得能承受了,便自
己再摸過來!」

  風慎尷尬,複轉怏怏,喪眉垂眼,小意離去。出得門來,方才發覺適才穿衣
慌亂,七扭八歪,不甚齊整。遂行幾步後站定,一麵整衣一麵腹誹,將克�斯蒂
娜直罵了個狗血噴頭。待衣已整肅,氣已微除,便一步三搖行去,一派瀟灑自若
之態。

  行數十步,恰恰到了折翎巧雲房前不遠。風慎怕有人出屋,見到自己這滿頭
灰土、一臉青腫,遂欲急行幾步,繞將過去。可就在堪堪將過之時,隻聽嘶啦一
聲,那房子窗紙被一物洞穿,差之毫厘地在鬢角飛過,狠狠釘在了身後土牆之上。

        第六章 鬥室一隙尷尬主 城門三箭狼狽敵

    風慎本就在強作鎮定,此時飛物掠過,險些被嚇得跌跤。惶然回頭去看,見
土牆上一染血尖刀已直沒至柄,那還顧得上步法儀容。隻索以手捏頰,將險些出
口的喊聲掩住,如喪家之犬般狂奔而去。

  房中折翎高臥未醒,呼吸頗為平順,鼻息之內夾雜著幾聲輕鼾,似是睡得正
熟。俏婢曉月委頓在折翎床前,左手按著紅腫右腕,一汪晶淚聚在眼眶內打轉,
似委屈又似疼痛。巧雲立在床榻正對著的博古架旁,麵色不愉,狀似沈思。

  適才巧雲自克�斯蒂娜處回轉,進得房來便見折翎有一足伸在被外,本欲上
前為其整理被角,誰知榻旁轉出曉月,隻是張臂阻擋,使巧雲不得近前。巧雲心
下煩悶,又曾在穀中自克�斯蒂娜處聽得曉月乃是明教暗中遣來的奸細,此時見
曉月擋在自己與折翎當中,不由得怒繞心頭。恐驚醒折翎,壓低聲音訓斥幾句,
曉月竟全無了往日的溫柔恭順,隻是把腳緊緊在床前釘住也似,寸步不肯相讓。

  曉月在穀中得聞秘辛,自回房後心中一直忐忑難定,眼見英偉折翎熟睡安詳
之態,心念女主巧雲活命厚待之恩,左右為難中隻覺得自己整個人被扯成兩半一
般。待到巧雲回房直奔折翎而去,以為穀中那一聲」好!我去殺他!」是巧雲真
心實意,此刻便要動手。曉月將心一橫,合身撲出攔在折巧二人之間,自己雖駭
的牙關緊咬、雙腿微顫,也不肯聽巧雲斥責、讓出分毫。

  巧雲見曉月情狀,以為她受了克�斯蒂娜使命,若非殺折翎便再不讓自己近
其身,遂怒道:「既讓我殺他,也總需我過去才行得!」言罷便打開曉月手臂往
床前去。

  巧雲這一打含忿帶怒,用了幾分功夫勁道。曉月吃了一拍,隻覺得半邊身子
都跟著痛麻起來。耳聽巧雲之言,心中驚懼更甚,隻恐她真傷了折翎,急用肩頭
往巧雲身上一頂。巧雲被頂了一個措不及防,向後倒退幾步方始站定。

  巧雲惱怒,嗔目欲斥卻見曉月麵色複雜,既是委屈又有踟躕,心下不禁暗暗
起疑。遂丟了氣惱,再退後幾步坐在桌前、自斟了杯茶,將適才自入穀至出克�
斯蒂娜房這一段經過細細思量,黯然靜默。曉月見巧雲情狀,以為自己傷了小姐
心懷,遂不假思索噗通跪倒,亦是再不挪動。

  春風拂綠,新芽發生,陽暖透窗,燕兒歡鳴。屋外生機萬象,屋內死寂無聲。
巧雲安坐,又將當年收曉月及這些年的往事在腦中一一過了遍,繼而自忖:「娜
娜說曉月是明教中人,可風雪之夜、孤女將死是我親曆,明教真如此神通廣大?
竟可算得我何時出行、將走何處?此點斷不可信!但若非如此,與廿三郎之藥隻
曉月和我二人煎熬,她若不識藥性、未報娜娜,娜娜又是從何而知?曉月麵上悲
苦分明,淚目而跪,定有隱情。她究竟因何攔我?不如我再試她一試!」

  巧雲這一番思想足足花去頓飯功夫。主意既定,遂雙目凝聚、飛身出掌、直
撲折翎。曉月大驚,以為巧雲定計,欲對折翎痛下殺手,忙站起以己身擋在折翎
榻前。

  曉月本就不識武功法訣,又加穀中巧雲所使身法曼妙綺麗,直以為自家小姐
隻是善舞而攻。此刻直攖其鋒,但覺勁風撲麵、膚痛欲裂,方知小姐亦是武道中
人。雖是甘願舍身,心內卻也慌亂異常,遂收回張開雙臂蜷在胸前,側頭緊閉了
雙目待死。誰料收臂後忽覺左胸有硬物一咯,電光火石間記起袖中藏了白小六所
遺尖刀,也忘了眼前心中這許多,隻將尖刀摸出在麵前空中胡亂比劃。

  巧雲一掌推出,見曉月隻是將身子擋在折翎前麵便再無動作,心內欣喜,轉
而略有微酸。所喜者,曉月對自己仍如舊時般忠心不二,應非明教所遣之人;所
酸者,曉月隨侍已久,卻從未如現下般將對折翎心意大白於自己眼前。心神略分,
暗歎口氣,便想散了勢子、將事情前因後果好生盤問清楚。不想尚未及收招,曉
月便摸出把尖刀亂劃。幸得曉月體弱,揮刀亦無章法,才不至傷及自體。巧雲認
準刀路,一下擒住曉月手腕,剛欲出言喝問,眼光一轉瞥見刀如牛耳、虎血猶存。
禁不住一顆心突突急跳,腦海�全是白小六墜崖的情形,渾忘了安睡的折翎。又
驚又怕的嬌吒一聲;手指使力,捏的曉月骨裂筋開、再握不住尖刀;緊接著側飛
一腳,將正在跌落的尖刀破窗紙踢出屋外。

  見勾起魂思的尖刀飛去無蹤,巧雲心下略略定了些個,放開曉月手腕顫聲道
:「你當時就在穀中!你果然是娜娜所遣明教暗樁!你將這刀拾回來嚇我,還是
你……你得了娜娜之命,準備殺我……不,是殺廿三郎麼?」

  巧雲問罷,忽地省起折翎就躺在一旁,如此吵鬧,怎會不醒?急轉頭去看,
卻見折翎依舊沈睡,心切情急,怒喝出聲:「你這賤婢,對廿三郎做了什麼?」

  曉月聽巧雲問自己話中大有冤屈,急欲分辨,但�手對巧雲隻比了一個手勢
便覺腕子鑽心般疼痛。�眼見巧雲已扣住折翎脈門,攔阻已是不及,再看巧雲眼
中盡是關切,方才醒悟過來吵鬧中折翎未醒、大有不妥,遂也擔著顆心靜靜立在
下首。

  巧雲探折翎脈象平穩,並無大礙,隻是體內的藥草分量比起平日來重了許多,
以至他昏沈不醒。思來想去,隻有曉月能做此事,又記起克�斯蒂娜之言及方才
曉月手中的虎血尖刀,遂運力足尖、一點曉月膝蓋窩,沈聲恨恨道:「你這賤婢
做的好事!」

  曉月精神全在折翎身上,隻覺得自己雙腿一麻,站立不住,委頓在地。耳聽
巧雲再次喝問,心中委屈倒比腕痛更甚,眼眶中晶瑩流轉,隻是看著巧雲搖頭。

  巧雲�手欲打,看見曉月清秀模樣,這幾年中那些殷勤小意、惟命是從一時
間都湧上心頭。放手轉念,省起曉月手中尖刀說明她定是身在穀中,那藥草調製
需時,即便她偷偷學到方法,卻也分身乏術,不可能趁自己在穀中時再喂折翎服
藥。這事中大有蹊蹺,說不定另有他人所為。思慮中向外走了幾步,又想及曉月
受明教之命已久,說不得早就做了準備,隻待今日所用。左思這般,右想如此,
終究難得要領。

  巧雲不動,曉月亦不敢動。一站一坐,自正午直至紅日偏西。曉月雙腿麻木
漸解,挪身改坐為跪。巧雲見她手腕青腫,低眉順目,更覺可憐。正欲伸手扶她
起來,將心中疑竇好生問個確實之時,聞聽門外有人揚聲請報。

  「將軍,郝摯請見。」

  巧雲起身啟戶,見郝摯抱拳站在門外,遂微笑言道:「廿三郎傷勢不穩,服
了藥尚在沈睡。事可急麼?若是不急,可否待他醒轉,由我轉告?」

  郝摯抱拳不動,垂首為禮道:「雲夫人,安公子和魏慶在砦外不遠發現敵蹤,
皆是孟……皆是宋人。殺了四個,捉了個活的。言說金狗欲穿此砦行路入蜀,大
隊已過白龍江。安公子命我來請將軍和王砦主至砦牆處,商議審問。」

  說到」皆是宋人」四字時,郝摯語氣忽滯、眉頭收緊。巧雲聞言,心中一顫,
身子微微晃了幾晃,抓著門框強做平靜道:「你先去吧。我這便喊醒廿三郎,告
知他過去。」

  郝摯頓首應諾,轉身行了幾步又轉回抱拳問道:「雲夫人,可見了小六麼?」

  巧雲本就心神不定,再一聽郝摯問起白小六,心中愧疚更甚,欲語卻難,隻
緩緩搖了搖頭。郝摯撓頭道:「這賊小子!前陣子一直在我耳邊絮叨,說見夫人
懼寒,要為夫人做虎皮披肩、虎皮坐墊。如今得了將軍的虎皮,卻又不知去哪�
頑耍。夫人若是見了,煩請告知他今晚給陸兄弟的接風宴怕是辦不成了,讓他到
砦牆處尋我等吧!」言罷,一雙眼在巧雲身上打量了一番,又往屋內瞥了一瞥,
這才欲言又止地行禮告辭。

  巧雲見他情狀,知他所想,一時心間也是淒然。閉了房門,在腰垂香囊中取
出一小包藥粉,使指甲挑出些許彈在桌上杯中,又取些水衝了,拿了杯在手中發
愣。轉過念來又想適才欲除去克女之思隻是泄憤,卻難解自己愁局。眼神越過地
上跪的曉月,心中暗暗思量:「家門教養,明教逼迫,折郎麾下與我門中人多有
殺傷,可叫我如何是好?長姊英武,心中常懷複國;小妹懷韜,在左使身邊受教。
二者擇一,定可成就孟門大事。我一以色娛人之姬,不如退去。這世間真心待我
者,唯廿三郎一人。我請他踐前諾、同我避世而居,他定會應允。到時我與他同
心相印,再無半點欺瞞,豈不勝卻如今千倍萬倍麼!」端杯往床榻處走了幾步,
猛地省起折翎待箭營兄弟至厚,白小六又是喪命在自己眼前,心頭又忐忑起來。
再轉念思及郝摯回報陰平道外大戰的情勢及命喪安鴻劍下的四師公,眼窩一酸,
眼前便朦朧起來。想想兩邊死傷或可相抵,心中稍定,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巧雲端杯至床前,將折翎緩緩扶起喂水。適才巧雲放藥粉時一直背對床榻,
尚跪在地上的曉月未曾看見,故此也不攔阻。�眼望巧雲麵上愁雲慘淡,眼中霧
氣氤氳,想關心卻又不敢。隻好怯生生的將眼緊緊盯著巧雲每一個動作,一來怕
漏掉巧雲使喚,二來也怕巧雲暴起傷害折翎、自己救護不及。

  未幾,折翎鼻中嗯了一聲,緩緩張開雙眼。感覺到腦後枕的溫香軟玉,微微
一笑執起正為自己撫胸口那一隻柔荑,尚未動問便已見到跪在床前、麵帶淚痕的
曉月,訝道:「曉月怎麼跪在地上?」

  巧雲扶著折翎坐直,強裝清淡道:「方才你睡下不久,我便也伏在床邊睡著。
這丫頭偷偷溜出去頑皮,不知怎地摔了手臂。我恨她不小心,所以讓她跪著。」
說到此處,話鋒一轉道:「適才郝摯來報,魏慶在砦外有所發現,請你去砦牆處
商議,王砦主和二叔都在那處等你,我這才把你喚醒。我為你整理衣衫,先顧著
正事要緊。」

  折翎聞言,抖抖頭頸振作精神,起身寵溺的拍了拍曉月的額頂道:「正該如
此。曉月年紀尚幼,莫太嚴苛了。魏慶所報,定是金人遠攔蹤跡,且取我弓箭來。」

  巧雲應諾,往牆角取了折翎的大弓。曉月忙從地上躍起,隨著巧雲曳出兩個
箭筒。大弓一角,布滿拖痕;箭筒中裝滿箭支,尾端刻劃著宛若流雲般的曲折線
條,卻俱是無翎。

  折翎持弓背箭、整束欲行,巧雲在身後道:「廿三郎,你身子尚未大好,能
不動弓時就不動了吧!」

  折翎停步頷首道:「雲兒放心,我心中自有分數。」繼而又沈沈歎了口氣:
「這幾日睡起,隻覺得耳目不明、精神不暢。這傷莫名其妙,也不知何時方能痊
愈?」一邊說話一邊出得門去。

  折翎轉出中坪,恰好撞見急急火火往砦牆去的王砦主,遂行在一處。不多時
上了砦牆,隻見一人臂上係著兩截黛色絲絛,滿口鮮血躺在正中,已是死了。安
鴻魏慶立在一旁,麵無表情。另一側有砦丁十數,明刀亮劍、怒目橫眉對著安魏
二人。箭營未傷諸人俱在睥睨處向外持弓戒備,陸大安與晏虎各持刀劍在安魏身
邊守護,隻不見郝摯和白小六蹤影。

  不明所以的折翎尚未言語,王砦主已搶前幾步嗬斥砦丁散開。砦丁讓開條通
路,望向王砦主的眼中,怒愧參半。安魏陸晏四人見折翎來到,皆抱拳行禮,劍
拔弩張之氛,略略緩解。

  安鴻向折翎行禮後,穿過眾人來到折翎身邊,近耳悄聲道:「魏慶在砦門見
幾人麵孔陌生,欲上前查問時,兩人已慌慌張張退去。守門砦丁故意阻了魏慶些
許,兩人便沒了蹤影。我來時,魏慶正在砦外搜索痕跡。我與他循跡到了十餘�
外,竟然見了一座金狗營盤。粗數帳幕,人數當是近千。我二人見追蹤的行跡未
絕,又恐打草驚蛇,故悄悄退去。不多時,又見了一座小營,內中俱是宋人,不
似軍旅。金營外不曾見明樁暗哨,宋營外卻是不少。我二人殺了四個,捉了一個
活口回砦。卻不料砦中人見了此人,便圍攏上來鼓噪。箭營兄弟趕到,我教郝摯
去尋你,牆外卻又來了金狗。箭營兄弟一陣箭射下去,捉回來這人竟趁機衝破穴
道咬了舌頭自盡。古怪!古怪的緊!」

  折翎麵色一凝,剛要說話,卻聽得耳邊弓弦吱呀,令人牙酸,繼而砦牆外便
傳來幾聲慘呼。折翎手扶睥睨向外瞭望,隻見砦外河邊、斜坡之上伏著幾具金人
屍首。另有兩個狀似首領的金人在不遠處人手各持一木盾,一邊將射到身前的箭
支擋開,一邊緩緩退遠。

  轉眼間,砦牆上眾箭手又是一輪箭雨灑出,兩名金人首領手中的木盾上亦多
紮了些箭支,人身卻是無恙。折翎見狀,張長弓搭無翎箭直指其一。牆上眾人一
眨眼前方見折翎張弓,眼未全睜便聽得一聲撕裂長空的尖嘯,張開眼即見折翎箭
指的那名金人首領連盾帶人被釘在地上,口中鮮血汩汩,雙腳猶在蹬動。

  本在對著牆上咬舌人發愣的王砦主被折翎這一箭引了目光,反應極快的高聲
喝了個彩。彩聲未落,砦丁們的驚歎之聲便轟然傳來。

  折翎麵沈心靜,不理砦牆上驚呼慨歎,探手背後再取一箭,如電放出。砦牆
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折翎發箭,牆垛上插著的本是迎風飄蕩的旗子也無精打
采的垂頭,一切仿似都已凝滯,隻餘折翎手中無翎箭支破開一切,呼嘯而去。

  對麵那名剩餘的金人首領貌似已被同伴的殞命方式嚇呆,頭壓的極低,站在
那處一動不動。電光火石之間,無翎箭已到了近前。砦牆上眾人見此情景,震天
一聲彩喝出口來。這邊彩聲方起,那邊箭已觸盾。可這張盾牌並未如上一人手中
盾般被利箭穿透,而是以箭觸點為中心,飛速向四邊龜裂開去,霎時間碎裂,化
為小木塊飛散四方。盾後人前響起一清亮金鐵交鳴,聲若龍吟,餘音久久。

  這一切發生太速,砦牆上大多人隻見盾碎、聞金鳴而不知其餘。隻寥寥幾人
看清箭碎木盾之後,金人揮手中劍將去勢已衰的無翎箭劈開原向,身子微擺,將
奪命一箭險到毫厘的避了開去。

  折翎微怔,繼而眼睛一亮,輕笑道:「有趣!不想在這山野之處竟能遇到如
此高手!不過可惜,恐不是我無翎對手。晏虎,白翎!」

  一旁的晏虎未看清原委,聽自家將軍語方知無翎箭竟是無功。暗自咋舌間飛
速將身後白翎箭抽了一支雙手遞上。折翎反手接箭,尚未入手,身側兩道身影已
自砦牆上飛掠而下,直奔那強橫金人。折翎虎目一掃,認出是安鴻魏慶,遂接過
白翎箭虛扣在弓弦之上,留而不發。

  魏慶深知折翎羽箭之威,適才見那金人首領竟以真氣灌注木盾擋箭,又飛速
抽劍打掉折翎箭隻,知其武功高強,恐其全身而退、翌日為宋人之害。而安鴻卻
是心切折翎傷勢未愈,恐他傷上加傷。二人雖目的迥異,卻心意相通般同時提氣
輕身,躍下砦牆,意圖將老者殺死。砦牆高厚,又兼牆前頗陡,似此一躍而下,
非輕功了得之人不能安然。折翎見安鴻流星般飛下並不以為意,轉見魏慶身法奇
詭、隻落後安鴻一息,卻不由暗暗稱奇。

  安鴻在空中毫不停留,借著前衝之力使了招追風趕月,一劍刺出。魏慶卻是
先求落地,緊接著一個地滾,在袖中取出一對細鐵錐,靈蛇出洞般直逼金人首領
腳踝。那金人不慌不忙,將身子一縮,一柄劍由右到左畫了個半圓,將安鴻在頭
頂上讓過,把上下兩路的攻擊收在劍勢�,再好整以暇的還刺了魏慶一劍,然後
才向側方一躍,捏了個旋風格提劍以待。

  安鴻落地,定睛看那金人首領。見其竟是個瘦削精幹、須發皆白的宋人老者。
想起適才他那一劍深得青城守無致虛的精妙,遂開口問道:「前輩深得青城功法
之妙,定是青城前輩高人。敢問前輩名號為何?家師曾攜我師妹上青城山問道,
與前輩或許有舊。」

  老者聽罷,劍勢不散,隻冷冷道:「小子恁多廢話!上來送死便是!」

  安鴻聞言失笑道:「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言罷,望了望一旁的魏慶,
見他雖緊盯老者,卻是雙手下垂、沒有出手之勢。遂說了個請字,劍遞身前。老
者也不多說,欺身而上。

  二人所戰之處,尚在砦前濕滑陡坡上。偏偏這二人在這普通人連站立都難的
所在,將手中一口劍使得輕靈飄逸,出塵若仙。老者所用每招每勢,都是劍宗大
派的精妙招式,時而華山、時而無量,直教人眼花繚亂。安鴻所使,卻俱為最粗
淺的入門劍招。但這劍招在安鴻手中,便如同憑空生出千百種變化,自不可能處
別出機杼,隱隱克製老者手下精妙。你來我往凡二十餘合,老者漸漸失了先手,
雖是招式不亂,但守勢已是漸多。

  砦牆上折翎依舊持弓不動,看似專注觀戰,卻是暗自調息,運轉真氣自查肺
脈,平複適才因那兩箭而上湧的煩躁。王砦主站在折翎身側,一張笑麵上掛著難
能得見的凝重。其餘人眾隻遠遠看見一團光影亂舞,全都瞪大著雙眼等待著勝負
分出的一刻。

  戰團附近的魏慶冷眼冷麵的看著二人交手,整個人就如同木樁一般絲毫不動。
戰團中安鴻漸漸勢強,趁著老者後退的時機突出一招仙人指路,老者略有不防,
身子向右趔了少許。就在此時,魏慶如一隻覬覦獵物已久的豹子般暴起,手中鐵
錐直擊老者麵門。老者怒喝一聲,借著趔趄的勢子往右便倒,險險避過魏慶的突
然一擊。魏慶手腕一轉,手中雙錐刺中了老者頭上戴的金人狐尾帽頂,並挑散了
老者頭上發髻,整個人急掠而過。

  老者在地上翻滾起身,滿身泥汙,狼狽的向後退了幾步怒道:「賊子!竟敢
突施暗算!今日我必取你狗命!」

  安鴻回腕收劍,看著魏慶蹙眉不語,心頭亦是不恥。魏慶垂首立在一旁,麵
無表情,就似適才突施一擊非自己所為一般。老者貂帽落下後,砦牆上砦丁響起
一片驚呼,王砦主在折翎身側搓手咋舌道:「以多欺少,這個……這個好似不合
規矩……」

  折翎探傷無礙,收氣沈聲道:「武林人士切磋,自該單打獨鬥。但這老賊甘
為金狗之奴,便是做我宋人仇寇。對英雄,有英雄道理;對仇寇,有仇寇規矩。
那金狗起於山野,能有多少人物?我大宋河山淪喪,多為此輩奸人助紂為虐所致。
對此等人,何須顧忌?」

  王砦主喏喏不言,麵上卻掛了六分關切、四分羞慚。折翎雖做如是言,但心
中對魏慶偷襲也是不喜,故揚聲喚道:「魏慶,回來。二弟,停手。兀那老狗,
且再吃我三箭!若你不死,我便放你歸去!」

  折翎言罷,停了幾息,見安鴻輕身退開,魏慶依令而返,遂張弓搭箭喝了聲
:「看箭」!箭字出口,弓弦離手。弦在弓上嗡嗡顫抖,一道白光轉瞬即逝,下
一息已來到老者身前。

  老者得了折翎故意留下的喘息空當,已將真氣強自調勻。耳聽羽箭破空之聲,
圓睜了雙目,大喝一聲,運劍如刀、直劈而下。劍鋒真氣鼓蕩,帶起地上落葉無
數,淺草突分,現出直直的一條泥土。

  白翎箭倏忽而至,老者運劍的火候分寸正是恰好,硬生生的劈在箭頭之上。
箭劍相交,發出清亮金鐵之鳴;餘音尚亢,繼之又是利刃破木的「喀嚓」一聲。
老者悶哼退後,雙肩皆現血光。被老者一劍劈成兩半的箭支各帶半邊白翎擦過老
者肩頭、轉瞬無蹤。適才被老者劍氣裹挾的落葉又被白翎箭反著帶回來,在老者
身邊打了個擰漩,散落一地。

  折翎自幼隨佟仲之父佟繼宗習武,天賦異稟、青出於藍。少年時更得折可同
私下傳授箭法,其後江湖飄蕩,明悟以氣禦箭之技。自梁山受折可存點撥甄致大
成以來,再未遇正麵能擋一箭之敵。此刻遇此強者,心中雖恨他為虎作倀,卻也
著實有些棋逢對手的爽快,仰天大笑道:「好內功!好寶劍!」言罷,探手向後。
一旁的晏虎剛剛聽自家將軍說明要射三箭,早就將自己箭壺中白翎取了兩支捧在
手上。此刻見折翎探手,即刻奉上。折翎取箭,側頭對晏虎微微一笑以示誇獎,
才再搭箭道:「看箭!」

  折翎歡愉再射,對麵老者卻是麵若死灰。方才見出手三人俱是一等高手,自
知難敵。本想拼力一劍,以自己潛修三十年內力將箭劈歪,借力往安鴻對麵密林
中潛遁而去。誰料折翎之箭非止力大,其上更蘊滿真氣,若不是自己手中劍乃是
蜀中名匠所冶,借其鋒利劈開箭頭,此時已做箭下一鬼。現下雖是得脫大難,但
已是雙肩被傷、虎口劇痛,借力遁逃之事則是化為泡影。此刻見白翎似雪、破空
而來,真個是心膽俱裂。勉力鼓足剩餘真氣灌在臂腕之上,雙手握劍欲作殊死搏,
卻見箭矢像是失了準頭,在自己身側不遠處呼掠而過,篤地一聲沒入一棵大木中,
隻餘白翎在風中飄動。

  老者見箭矢劃過,心中一鬆,一口氣散了出去,腳下險些滑倒,駭了自己一
跳。忽想起牆上人還有一箭未發、安鴻虎視在側,忙調息運氣不提。砦牆之上,
折翎垂弓而立,冷冷的遙視著牆下老者。王砦主坐在折翎身後的地上,卻感覺背
對自己的折翎似乎將全部氣機都鎖在了自己身上,使得自己周身寒冷無匹,忍不
住打了寒噤強笑道:「觀戰心切,一時腳滑,衝撞了將軍神射,還請將軍海涵啊!」

  折翎探手從晏虎處再接一支白翎,一邊搭箭一邊說道:「王砦主不必過謙。
砦主太陽穴高鼓,雙腿略彎,下盤結實,雖有一張人皆喜愛的笑麵吸引注意,卻
也難掩這一身頂尖外家功夫。如此用腿高手,怎會腳滑撞我?我等久居砦中,本
該還王砦主些人情,隻是今日這老者武藝強悍,又甘為金人走狗,斷不能放去。
這餘下一箭,還請王砦主成全。」

  折翎語氣悠然、動作舒緩,遠遠看去像極了一個在山間閑暇遊獵的富家公子。
可無論是被折翎箭尖遙指的老者,還是折翎身周不遠處的王砦主和晏虎,都覺得
似有寒冬北風襲來,整個身子如墜冰窟。折翎緩緩拉弓,弦開半滿。王砦主覺得
壓迫己身的氣機漸漸鬆懈,卻也隱隱覺得牆下老者生機漸絕。看著折翎背影近在
咫尺,卻不敢再動分毫。心中驚恐於帶傷折翎境界竟能如此之餘,亦為老者生死
攸關而焦急萬分。

  時光說來似緩,實則飛速,轉瞬間折翎大弓已是開成滿月。牆下老者感知折
翎氣息,自知今日恐難生還,深吸了口氣雙手握劍冷目以對。折翎蓄勢已滿,正
要發箭結果了老者性命。忽聽身後不遠處有人喚道:「將軍且住!」

  折翎聞聲知人,眉頭一簇、心口一糾,些許怒意升騰。舉弓良久,肺脈隱隱
作痛,又思及平日恩愛,默默一歎,將箭頭偏了半寸,鬆弦出箭。

  箭支離弦,身後登時發出十數聲驚呼。隻是這箭支飛出後,竟隱隱夾了風雷
之聲,瞬時蓋住一切聲響。白翎在空中劃出一道雪色殘影,重重的撞在插於木中
的第二支箭箭尾。一聲悶響,樹皮木屑漫天飛舞,眾人循聲望去,合抱之木已爛
去半邊。牆下老者本已將真氣全數調動,以抵擋折翎。待折翎忽然轉了箭向,老
者隻覺身前一空、氣息翻湧,所有真氣都擊在了空處,喉頭一甜、嘔血當場。

  折翎收弓、負手立於牆頭,衣袂與大旗一同隨風飄舞、獵獵作響,高大威武、
狀似天神。牆上牆下,所有目光都聚在折翎身上,隻是心懷各異,一時寂靜無聲。

  安鴻雖是離牆甚遠,但內力充沛、耳聰目清,將牆上事聽了個分明。對著老
者向外擺了擺手,飄然而回。老者鮮血染滿白須,喘息不已,狀甚恐怖。見了安
鴻手勢,神色複雜的對著折翎行了個抱拳禮,又將目光瞟了眼折翎身後,返身離
去。

  安鴻上得砦牆,叫了巧雲一聲」嫂嫂」,行了個禮便退在一邊。王砦主慢慢
爬起,也低著頭退往一側。箭營眾人,走過圍簇安鴻;砦丁十數,跑去擁立砦主。
片刻間,兩撥人眾涇渭分明。

  巧雲趨前,麵色泛白、雙手微顫、福一禮道:「謝將軍!」

  折翎不語,不動,似木然,又似沈思。

  巧雲再福,柔聲道:「郝摯已將情形說與我聽。此時金人進逼,當先協心同
力退敵才是。我已自作主張,使郝摯請風大人至議事廳等候。請將軍、二叔及王
砦主同去共商對策。奴家前事,自初見至再見,自富平至此砦,對將軍多有欺瞞。
待將軍正事畢,且歸房中,奴家從頭說與將軍知曉。奴家一心以待將軍,欺瞞處
俱是不得已,還望將軍體諒。」

  折翎聽巧雲聲音雖柔,言語間卻透出近來少有的平靜篤定。待到巧雲自述經
曆,細想起以往種種及巧雲當時麵上顏色,誠然如斯言。心下便是一軟,回身撫
了撫巧雲臉頰,胸中千重疑問、萬般言語終究未說出口,隻輕輕點了點頭便當先
下牆,直奔上坪。安鴻對著巧雲一禮,隨行而去。王砦主將眼看著巧雲,待巧雲
做了個手勢、微微頷首,方才吩咐砦丁好生守衛、獨自離去。

  巧雲適才情急之下喊折翎手下留情,心中忐忑不已。轉念思及自己即將拋卻
一切重負、與折翎雙宿雙飛,心內又是一陣歡喜。呆立原處,小心思在內中輾轉
幾番,才驚覺箭營眾人尚在看著自己,遂麵紅道:「請諸位箭營兄弟亦在砦牆守
把,切勿與砦內人起衝突。若有事宜,待將軍回來再處。」

  箭營眾人抱拳應諾,各自散開。陸大安也準備去尋個睥睨瞭望,忽聞巧雲呼
喚道:「陸先生,此刻將軍身邊無人。請先生去將軍身邊聽調可好?」

  陸大安聞言,拱手連稱不敢,轉身就走,將耳後傳來巧雲吩咐砦丁把那咬舌
之人�去安葬之語拋去不想,一溜煙跑下牆去。陸大安腿快,未到中坪便已趕上
折翎人等,稟明來意,在折翎身後隨行。

  眾人一路默默。進了議事廳,早就等在此處的風慎起身將眾人禮讓入座。風
慎肉痛,王砦主心愧,折翎默思,安鴻不語,正是各懷心事,靜謐無言。此時天
色漸黑,堂中隻點了一支火把。火光忽明忽暗,照的眾人麵色都如陰晴不定一般。
良久,站在折翎身後的陸大安不耐煩嘀咕道:「不是來議事的麼?金狗已在不遠,
怎地個個都學起烏金山中的老和尚來?」

  陸大安聲音極小,但屋內眾人除風慎外個個武功高強,俱聽了個清楚。折翎
猛醒,對風慎拱了拱手,將適才之事從頭到尾學了一遍,繼而問道:「風先生可
有良策?」

  風慎聽罷,心中暗喜,眯眼撚須、做出一副高深樣子問道:「王砦主,不知
砦中有多少能戰之士?」

  王砦主適才得了巧雲首肯,此刻也不隱瞞,笑意上臉應道:「回風大人,除
卻婦孺,得力青壯約有百人。」

  風慎心頭一動,暗自思量:「砦中房舍,恐是住上千人亦有富餘。這砦主所
言不實,怕是得了克�斯蒂娜所命,另有心思。不過如此甚好,以人數優劣說動
折翎遣人下山求援,我便能溜之大吉。」輕咳一聲,正要言語。安鴻在一旁輕聲
道:「砦中房舍甚多,人眾卻是稀少。」

  安鴻此語甚輕,不類發問,反而更似自言自語。折翎將眼看王砦主,風慎隻
得暗自腹誹,王砦主卻嗬嗬一笑道:「不瞞安公子,我砦中所住本有近兩千丁口,
武藝高強者也有數十。隻因近日有一大事要辦,故四散下山張羅。此間留守不多,
是為實情,還望公子明察。」

  安鴻一笑,再不多言,�唇傳音與折翎道:「此人一向吞吞吐吐,不露實情,
今日反常,大哥小心。」

  折翎不看安鴻,隻是微微頷首。風慎懼折翎追問情由,誤了自己所謀,遂急
忙道:「那再敢問砦主,砦中軍器所備如何?嗯……尤以箭支為要。」

  王砦主再笑,撓頭道:「此砦偏僻,又兼險峻,多年來從無敵至。因此,這
軍器所積不多。刀槍弓盾應有幾百,箭支卻是稀少。」

  風慎聞言大喜,恨不得當場手舞足蹈一番。恐被眾人發覺心內喜悅,故暗暗
在袖中捏緊了拳頭,將麵上愉悅之情化作重重一歎道:「如此這砦子是難守住了!
安公子所探之營,應是金人前哨。前哨人馬便有千數,那後續之兵必定眾多。所
俘之人,又曾言道大兵已過白龍江,恐其進兵之期,亦在眼前。此砦雖險,但兵
丁軍器俱缺。如是死守,必定凶多吉少!不若……」

  說到此處,風慎撚須蹙眉,停了話語。折翎安鴻對視一眼,齊聲問道:「不
若如何?」

  風慎以為得計,沈吟道:「金人自此險峻難知處進軍,定是大散關一線我西
軍守把得力,急切難過。張樞密攜西軍主力,應是陳兵於大散關一線。敢問王砦
主,此砦可有小徑直通大散關前?」

  王砦主略略一頓,繼而猶豫道:「我少出山,故此不知。」

  風慎心中暗罵,嘴�卻大義凜然道:「砦主不知,也是在理。此砦名諸葛,
又有鄧艾留下神跡,定是鄧艾昔年入蜀之路。那麼自後山絕壁而下,必可直通蜀
中。不若遣人取道蜀中,赴大散關求軍來援。內外夾擊,定可保此砦無虞。將軍
且舉砦在此與金人前哨周旋,在下曾在張樞密帳前參謀,願為將軍舍命走這一遭,
搬來大軍,剿滅金狗!」

  折翎起身對風慎行了一禮,正色道:「風先生所議極是!但山中崎嶇,又多
虎豹豺狼,先生卻是去不得!二弟,你走一遭如何?」

  安鴻站起抱拳道:「義不容辭,大哥放心!」

  風慎亦起身急道:「不妥不妥,安公子與張樞密素來不識。如何能至中軍得
見樞密之麵?遷延時久,誤了兵機,漫說此砦不存,便是蜀中亦難保有。還是我
去!」

  安鴻聞言感動道:「風先生憂國憂民,心胸著實令安某佩服!但此行危險,
還是我去穩妥些。至於樞密之處,勞煩先生手書一封,交予我帶去。進中軍,易
事耳!定不負先生與大哥所托!」

  風慎惶急,張口欲辯。折翎向前幾步一把握住他手道:「先生莫再爭了,此
砦雖險,但守備稀鬆。欲堅持到援軍大至,尚要費些功夫重理防務。先生與王砦
主一知兵事,一知地理,守備之事,還需二位與我同心協力!請先生萬勿推辭!」

  風慎心中暗暗叫苦,卻又不敢露跡太過,隻得苦麵唯唯。安鴻見風慎眉頭緊
皺,麵色焦急,以為他猶擔心求援事,遂欲說些話安慰於他。尚未曾言語,耳聽
一旁半晌無語的王砦主冷冷一笑,問道:「這砦子雖是姓孟,但主家不在,便是
我來做主。若我力主不守,折將軍又有何話說?」

        第七章 圖畫妖嬈此間意 詞曲纏綿那時心

    安鴻風慎皆是一怔,繼而向折翎望去。折翎微微一笑道:「議事廳前大旗三
麵,正中那麵便是鬥大一孟。砦主尊位後所掛錦繡之上,亦是孟字當中。我雖愚
笨,卻也知砦主隻是提線木偶。砦主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態?每每議事之時,砦主
眼光隻在我身邊巡逡。說不得那主事之人不由砦主反由我吧?砦主寬心,但聽令
便是。」

  王砦主知巧雲即將告知折翎一切,卻不知後果究竟如何。眸中精芒再不隱匿,
收笑意起身抱拳道:「既如此,小人敬候召喚便是。祝將軍言到功成,得償所願!」

  折翎笑意更濃,拱手一禮、轉身便走。陸大安在身後如影隨形。安鴻風慎對
視一眼,亦是緊緊跟隨。未行幾步,折翎停步道:「折翎身邊人雖是女流,但大
節大義之處,一向不讓須眉。金狗肆虐,屠我宋境,自富平至此她皆看在眼中。
下人雖做出助紂為虐、與虎謀皮之事,她心中卻必定苦痛萬分、恨其助殘暴金、
怒其為胡人犬。今日之事,恰是撥亂反正之機。她定會與我同心堅守此處,自此
便可放開胸懷,與我再無隔閡欺瞞。還請王砦主盡速秣兵曆馬,以待大戰!」頓
了一頓,側頭回望,痛心道:「看在她麵上,隻要你等全力助我守砦,前番做下
之事,我……我便既往不咎。」說到此處,又是重重一歎:「隻不知為何你等身
為宋人,卻做金人走狗,喪了我箭營這等英雄弟兄!」言罷,向後一抓陸大安手
臂,大步流星而去。

  陸大安雖是粗豪,但也聽懂了折翎所言之意。想起生死不知的佟仲和花溪峽
那場險些喪命的血戰,雙眉一擰,就要抽刀。恰此時,折翎如未卜先知般探手將
其右臂緊握。陸大安隻覺臂間一股大力無可抵禦,隻得壓了怒火,乖乖隨行。

  二人身後,安鴻對一切早就有所猜測,故雖不愉卻也未變麵色。而一旁的風
慎卻心思飛轉,一雙眼珠滴溜溜轉個不停。把折翎適才所言想了又想,再思及自
己在克�斯蒂娜房中偷窺之事,隻以為折翎念頭轉錯,尚不知巧雲亦非命王砦主
做事之人。遂暗暗打定主意,為克�斯蒂娜提前報些信息,以便得其信任、重提
自山後脫身之事。甫一出門,便急切開口道:「折將軍、安公子,時間緊迫,不
如我們分頭行事!折將軍自去安排穩當,安公子再出砦偵敵、謹防夜襲,在下這
便回房準備寫予張樞密的信箋。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折翎頷首道:「風先生所言極是!二弟,便依風先生所言。」

  安鴻風慎雙雙拱手應諾,轉身離去。安鴻身法飛快,一瞬便沒了蹤影,剩風
慎甩袖獨行。折翎望著風慎灑然背影,鬆開陸大安手臂道:「陸兄弟,你可信我
折翎?」

  陸大安粗粗出了口氣道:「折將軍說的哪家話?可是把我當外人麼?」

  折翎緩緩負手於後,再問道:「擊退金狗與為箭營弟兄報仇,何者為重?」

  陸大安雙拳一緊,甕聲怒道:「自然是為箭營弟兄報仇為重!佟仲至今生死
不知,林童田力丟了性命,穀山李七重傷難起。這樁樁深仇,將軍不都說是那王
砦主及其同夥所為!既如此,將軍為何阻我殺這狗賊?」

  此時山風漸起,天邊一彎新月初升。折翎仰首遙望,有所思道:「此砦所處
之地乃三國時西蜀諸葛武侯親選,鄧艾偷渡陰平時已被後主荒廢,不然鄧艾怎能
成其大功?如今我西軍殘部守住大散關,金狗無計可施。遂欲效仿鄧艾,借此路
入蜀。此砦雖險,但我箭營弟兄能戰者僅餘七人,羽箭不過數百,如何抵擋金狗
如狼似虎?唯得舉砦一心,事方有可為。如若此砦不守,放任金狗入蜀,則三分
歸晉之故事重演,陝西路金狗搶掠屠戮慘劇亦將複現蜀中天府之地。我大宋山河
破碎,百姓亡身喪家者何止千萬!這千萬性命,與我箭營兄弟性命孰輕孰重?若
折翎仍是昔日江湖一草莽、此處亦非山河攻守之地,今日必斬此賣國狗賊於刀下,
為佟仲及箭營兄弟報仇。可如今身為西軍一卒,當此緊要之地,身負江山重任,
如何能肆意所欲、快意恩仇?大安,大安,箭營兄弟十數條性命與我大宋萬千百
姓性命,又是哪樣為重?」

  折翎方才對王砦主一番說話雖是鑿鑿,可巧雲入砦後所言所行不盡不實。雖
強行壓下疑慮不問,卻在心中化作惴惴。如今揭蠱在即,難免懷了戚戚在胸。將
胸中氣附在這一段話中,似自堅又似說與陸大安聽,語氣由平靜轉作激昂,再由
激昂化作沈重,最後變探問收尾。一波三折,將心中鼓蕩展露無餘。陸大安靜立
一旁,將言語聽了個七成明白,卻把這情緒收了個十足。聞折翎探問,不甘之下
略帶黯然道:「將軍所說諸葛鄧艾,我卻不懂。但砦子險峻,金狗要由此入蜀攻
打我大宋,我是聽真了的。金狗殘暴,小種相公便是死在他們手中!為阻金狗入
寇,我西軍同袍不知戰死多少。天殺的廝鳥在中原陝西又害了我宋人百姓無數,
自不能再放這群牲畜入蜀。隻是……隻是這箭營兄弟,就該白白丟了性命麼?這
……這這可怎麼處?」

  折翎倏地轉身,將眼盯了陸大安道:「我等先殺金狗,後顧私怨。擊退金狗
保住砦子之後,再與他算我箭營之事,如何?」

  陸大安低頭看地、切齒抿唇、臉上刀疤微微抖動,半響方道:「別無他法,
隻得如此!」言畢將眼光一�,撞見折翎殷切目光,猛然醒悟眼前人乃是自家將
主,慌忙單膝跪地、抱拳垂首、轟然應道:「陸大安謹遵將軍差遣!」

  陸大安被折翎扶起,卻見他不言不語,神情不屬。不知何故,亦不敢打擾,
隻好叉手立在一旁。此時,不遠處的議事廳中傳來杯盞及木椅破碎之聲,聲響之
中,夾雜著幾聲喟歎,充滿愧疚無奈。折翎聞聲回神,望議事廳搖首自語道:「
雲兒近來麵含悲苦,砦主牆上廳中亦帶愧疚,此事或有隱情,尚未可知。」言罷,
一麵想著如何向巧雲發問一麵負手往坪下行走。

  陸大安隨折翎緩步而行,盞茶時間方到中坪。折翎遠遠望見自己所住居所,
便停步不前。陸大安見折翎時而微微搖首,時而放眼遠望,時而側臉蹙眉,時而
輕輕一歎,時而雙手握緊,時而起步欲行,卻不知為了何故。心感自己是個隻知
廝殺的粗人,不能為將主解憂,不自覺間亦是眉頭蹙起。侍立片刻,耳聽折翎吩
咐自己往砦牆換崗,遂行禮離開。

  折翎獨自往居所去,推門而入,房中卻隻有曉月一人。適才折翎走後,巧雲
冷著臉將曉月腕骨接駁,又扯了布條為她裹好便出門去。曉月未得小姐吩咐,不
敢再次擅離。加上今日崖邊被嚇得不輕、回房護折翎時餘勇皆盡,隻索歪坐在桌
前瑟瑟顫抖。好不容易穩定心神,想著如何將自己所見之事告與折翎,又怕折翎
知曉後會對巧雲動手,胡思亂想之中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折翎推門聲響將曉月吵醒,慌跳起掌燈。燈火照見是折翎回轉,不由喜出望
外,起身三步並作兩步抓住折翎衣袖,眼中關切、口中嗬嗬,卻不知如何是好。
折翎甫一進門便被她抓住,登時一頭霧水,見她滿麵焦急,疑惑道:「曉月,你
可是有事要和我說麼?」

  曉月聽折翎溫言,心中擔憂關切大起,蓋過其餘,忙不�點頭,可一時之間
又不知如何表達。閉門幫折翎除弓解箭後按了他在桌前坐下,忍著痛雙手一齊比
劃。折翎見她手舞足蹈,狀略滑稽,心中的愁結稍為之緩,微笑道:「你這丫頭,
且慢些。我看不懂你手語的,待雲兒回來,你講給她,再讓她說與我知便是。」

  語出折翎之口極為平緩,入曉月之耳卻變作一驚。曉月心中再生兩難,念轉
身靜,再無動作。折翎見她不動,隻當她聽了自己所言照辦,遂未將此事掛心,
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道:「曉月,去娜娜房中看看。若是雲兒在那�,請她回來見
我。」

  曉月聽聞克�斯蒂娜之名,先是駭的一抖,繼而猛省:「觀小姐動靜,並非
真心想要加害將軍。若有所為,皆是娜娜逼迫。我何不將崖畔娜娜行事告與將軍?
將軍降服娜娜,小姐自然不再圖謀將軍,亦可為墜崖的白小六做主。」心中想著,
便又忍不住向折翎比劃開來。見折翎滿麵茫然,直心急如焚。忽瞄到桌上一角擺
著的筆紙,心下大喜,用舌尖潤了筆鋒,一點點勾畫起來。

  曉月雖自幼服侍巧雲,卻因身有殘疾而未通文字詩畫,隻是學了日常禮數。
此刻想使水墨表達心中所想,隻覺得千難萬難。艱困勾勒出一長發女子之相,便
急慌慌用手去指對麵克�斯蒂娜居處。也虧得折翎心思敏捷,皺皺眉便張口道出
克�斯蒂娜之名。曉月忙不�點頭,大為欣喜,提筆再畫。

  折翎覺曉月與平日乖巧大不相同,兼見她畫的古怪,遂漸漸凝了心神在桌麵
紙上。曉月一點點的畫將下去,又繪出一唇角若有涎水之男子,手執王字獸首,
不由疑惑道:「小六?」

  折翎話一出口,曉月便是花容一慘,繼而拼命點頭。稍稍平定了下心神,便
指了指畫中小六,又指了指自己,向著克�斯蒂娜居處,以筆為刀,向前刺出。

  就在此時,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曉月吃了一驚,手中筆滑落地麵。定睛
一看,來人明眸杏目,正略顯吃力的搬著一具瑤琴,乃是折翎欲尋的巧雲。

  折翎起身,將琴接過安置於桌上,瞥見琴尾古舊劃痕,心中一軟。將手探出
挲過琴身歎道:「久不見此綠綺!亂事之中、輾轉千�,雲兒你竟還將它帶在身
邊?」

  巧雲手按琴弦,轉眸擠笑道:「當日你我在京口重逢,我失口抱怨所奏之琴
音色不佳,你便從紅玉姐姐口中問明我所願,千�迢迢覓得此琴。綠綺古琴,再
貴重在我眼中也是尋常。可這琴中卻有廿三郎濃濃情意,我怎會隨意丟棄?我身
嬌弱,故托在娜娜處保管。娜娜不負我望,完璧至今。隻是此琴不知你費了多大
代價,花了多少精力方能得回?想來便讓我心疼。」

  折翎想到昔日求琴之事,不由會心笑道:「隻一具琴,尋到買了便是,哪有
什麼精力代價?」

  巧雲笑著白了折翎一眼,捏粉拳在折翎身上作勢一捶道:「又來說些輕巧話
糊弄我!此琴通黑泛幽,若綠藤繞於古木之上。即便並非司馬相如當年那一具,
亦是古物無疑。怎得讓你輕輕巧巧購於集市之上?」

  折翎握住巧雲柔荑,故作神秘笑道:「此乃我與韓五哥二人共守之秘,卻不
能說與你知!」

  巧雲素手被折翎握了個結實,心頭泛起陣陣甜蜜,柔聲佯嗔道:「韓五哥許
是已經偷偷告知紅玉姐姐了,隻你將好事欺瞞了我一個!」

  折翎聞聽欺瞞二字,忽地從往事柔情中複歸現下,麵容為之一僵。巧雲心細
如發,觀麵容知其心。念起往昔心無隔閡時之恩愛,又見如今雖相敬如賓,卻親
密難再,不禁幽幽輕歎。折翎聽她歎氣,想起適才因琴而起之蜜意,雖是昔日常
態,卻已久未得見,遂也是一聲歎息,將握著巧雲的手輕輕鬆了去。

  巧雲失落無言,繞坐在桌前調試琴弦,心中轉著想要告知折翎的實情,斟酌
話語,隻覺百般艱難。折翎在桌旁坐下,亦不知該從何問起。

  一旁的曉月適才被巧雲嚇得心驚,趁著二人甜言蜜意之時拾起筆悄悄退在一
邊,卻心憂不知該怎麼取回桌上的塗鴉。見折巧二人憶往昔無暇他顧,稍稍心安。
待二者之間的情意漸漸消退、對坐無語,便又開始擔心起來。

  房外夜涼如水,月光似紗,林木之間霧氣繚繞,宛若人間仙境。房內燈花偶
爆,琴弦微錚,三人坐立不同卻皆是思慮無語。

  良久,折翎破去沈悶、將曉月拉到身邊,撫其肩對巧雲強笑道:「適才你未
歸,曉月手舞足蹈,又兼提筆作畫,似有要事。可她所繪,我卻難明,隻看懂了
娜娜,小六,別的卻皆是混沌。雲兒你善解手語,且問她一問,然後將事說與我
聽如何?」

  曉月聞言,駭的渾身一顫。折翎驚覺,詫異將她打量一番,回首望對坐的巧
雲,見她亦是麵色發白,心中疑竇大起。正欲發問時,巧雲搶道:「廿三郎,曉
月所說之事,暫且容後。我有一事,想要與你商議。」

  折翎應允,便遣曉月回避。曉月心憂,垂首弄衣角、踟躕不肯去。巧雲望著
曉月,鄭重道:「我已決意與廿三郎生死與共,萬事再無欺瞞,你且去吧!需要
用你處,我再喚你。」

  曉月�頭,見巧雲麵色尚白,眼中卻是堅定平靜。遂將眼瞄了瞄折翎,抿唇
行了個禮,起身奪過桌上畫紙,掩門而去。

  折翎懷探詢去看巧雲,卻見巧雲微微苦笑,搖首呢喃道:「自幼在我身邊,
我待她若胞妹!」接著自嘲般一歎,續道:「我與柒柒,許久不見,不知是否已
出落長大?」

  折翎聽得一頭霧水,巧雲卻不再續說,隻是調試琴弦。半響,巧雲將琴調好,
心緒也漸平複,遂雙手虛按琴弦強笑道:「廿三郎,可還記得當年你送我此琴時
的情景麼?」

  折翎聽巧雲再敘當年,心頭湧起暖意,頷首道:「我自汴梁得琴,日夜兼程
趕回京口。你見琴心喜,至極而泣,在我頰上輕印一吻。那時我年少孟浪,得卿
青睞,一腔歡喜無發泄處,直欲癲狂。遂將你抱起,躍往先得月高樓之上。那晚
雲淡星稀,明月如盤,燈火闌珊去樓頗遠,繁華喧囂踏諸足下。仿似天下隻得你
我二人,再無其他。你頭插碎尾銀簪,身著湖綠色襦裙,迎風而立,宛如仙子私
下凡間。我癡望於你,直至今日,仍覺不夠。」

  巧雲在折翎語中亦憶起當年事,不由得麵色緋紅、眼波流轉。待聽到折翎最
後一句情話愛意充斥、發自肺腑,遂動情應道:「將軍威武英雄,又是將門之後,
而我彼時尚在娼家。能得將軍垂憐,心中實在感泣。」

  折翎聽巧雲不自覺間帶出了彼時稱呼,心中親切,將手一擺微笑道:「那時
你也是如此說!我之心跡,也是如舊一般!無論你在何處、出身如何,我喜歡你
便是喜歡你!我乃折氏棄子,宗譜不得入。當日浪跡江湖,亦無今時從軍功名。
雲兒你不也是絲毫不棄,將這終生托付與我?此等話,以後可否不再說了?」

  巧雲感懷,隻覺心中情意竟無法表於言語。起身斂衽,盈盈一拜。折翎慌繞
過桌子,將她扶起。荒山險砦、西軍箭營、欺瞞疑惑全數不見。雙手相執,滿是
溫馨甜美;四目相對,盡是情意綿綿。

  有頃,巧雲猛省起今日事由,緩緩將頭靠在折翎胸膛,甜聲問道:「廿三郎,
你可還記得那晚應承我的事麼?」

  折翎環抱玲瓏嬌軀,鼻尖盡是熟悉的體發香氣,神迷道:「自然記得!那晚
你在我懷中言道,倦了這世間紛繁,欲求一避世之地結廬而居。我答你道,蜀中
峨眉山高水秀、氣候宜人。願與你一同去彼處避世,撫琴舞劍、畫眉弄兒、終老
一生……」

  巧雲聽折翎將許久之前的許諾娓娓道來,心中的歡喜如沸水般翻湧開來。打
斷折翎,亦神迷道:「隻可惜世事繁雜,多不遂人願。你我相聚未久,折老將軍
便遣人來尋你與韓五哥。差韓五哥往劉延慶將軍麾下聽調,卻帶同你去梁山剿賊
寇。梁山事了,你堅辭不肯從軍,帶我離去,卻又路遇二叔,盤桓了那許多時日。
繼之靖康國難中從軍,富平血海死戰……」

  折翎聽巧雲說話,記起當日巧雲通知安鴻陣前援救之事,心上多了七分感激,
緊了緊懷抱續道:「那時危急,多虧你與二弟來援,否則我必命喪黃泉。曾聽聞
美人恩重一說,以己度之,古人誠不我欺!深恩厚意,我……」

  巧雲以手掩了折翎之口,阻他下言,�頭迎上其目光道:「廿三郎,你我間
無分彼此,何來恩怨之說?」頓了一頓,鼓足勇氣道:「你我並未刻意安排,隻
是在世間隨運而行,竟是一步步近了蜀地。如今蜀中就在此砦山後,峨眉想來已
是不遠。廿三郎,你我不若拋卻此間塵世紛擾,往峨眉結廬可好?」

  折翎望向巧雲的目光隨著巧雲之言,自動情緩緩轉作糾結愕然,蹙眉沈吟道
:「這……」

  巧雲不語,隻是滿懷希冀望向折翎。折翎心思昔日之諾,懷抱嬌柔之軀,一
時間,滿腹百煉英雄氣化作溫情繞指柔,左右為難,不得決斷。待目光碰上懷中
巧雲投來的期盼,心頭一軟,就欲開口應承下來。恰此時,巧雲久候無果,心中
原本的無比堅實也就虛了,開口歉然道:「適才砦牆之上,你放過了二師公,此
刻砦子人人心中俱是感激。我去勸他們不要襄助金人,自此砦遷往他處,由得金
宋各憑自力征戰。你我便置身事外,同赴峨眉如何?」

  巧雲不說這番話,折翎心頭尚蒙了層兒女情長。此刻聽了巧雲言中金人、砦
子等語句,如自噩夢中醒來般滿身流汗,自忖道:「折翎折翎!你沈湎往日情懷,
竟險些誤了大事!」咽了口唾沫,雙手扳住巧雲香肩道:「雲兒,莫忘記你我便
是宋人!宋人若是皆如你所言般置身事外,則我大宋危矣!此砦當金人入蜀必經
之地,合該你我逢其會,到得……」

  說到此處,折翎已然全醒,思緒亦得以活絡,將負傷入砦後的每樁疑惑全都
記起。心中紛亂,糾結叢生,卻不知如何開口質問。巧雲隻覺折翎雙手漸漸力大,
肩頭隱隱作痛,遂嬌呼道:「廿三郎!」

  折翎聞呼,一震收手,退兩步站定,麵色複雜。半響,左手握拳、右手攤掌
狠狠一擊道:「雲兒,這砦子可是受你約束?花溪峽外,傷穀山李七、死林童者,
可也是你師公麼?砦外金人營側那小營內宋人,可是這砦中人麼?」

  折翎初問時,聲似蚊呐;三問之間,音量漸漸高亢;到得最後,更是揮掌擊
在側牆之上,再厲聲道:「你隨我多年,一向知禮明義,待我弟兄如同愛子。我
殺金狗,你也曾多有襄助。自我被傷與你入這砦中,怎地卻變成如此?你是何種
身份?砦子與你是何關係?你所為可疑之舉,我盡皆不問。可你為何……為何縱
容砦中人傷我弟兄?又為何與金狗同流合汙,侵我大宋江山?你還知不知自己乃
是宋人!」

  折翎掌中蘊含內勁,勁風到處,牆皮淺磚碎裂,四處紛飛。巧雲聽了折翎問
話,心如死灰、不躲不閃,任由牆皮擊打在身,隻是默默流淚。一塊磚碎正擊在
巧雲麵頰,登時紅腫。折翎見狀,心頭一痛,伸了手欲問,卻終於還是將手定了
在空中。

  屋內一片安靜,屋外曉月快步行至門前,踟躕許久又躡足退去。折翎見燭光
下巧雲楚楚可憐,向前一步想要攬過巧雲,卻聽巧雲自嘲一笑,輕聲道:「我也
不知自己應否算個宋人!」不待折翎答話,回轉坐在桌前,雙手虛按琴弦,凝視
折翎問道:「將軍是否執意在此抗金?」

  折翎見巧雲麵有淚痕,頰間紅腫,眸中卻盡是安平靜謐,自己胸中那為國為
民的萬丈雄心化成的一個是字竟是哽在喉間,無法出口。有頃,巧雲輕歎,手撥
綠綺,決絕道:「將軍心意,妾已深知!妾十四歲出砦下山直至去歲返來,也做
了許多事,但唯有與將軍定情一事為妾自擇甘願。將軍待妾,天下至厚。將軍送
我仙桃,妾自當報以瓊瑤。此一場大戰,正是妾為將軍出力之時!」

  折翎聽巧雲所說若有深意,開口欲問。巧雲微笑搖頭道:「將軍不必發問,
妾自當全數盡言以告。敢請將軍先聽我這一曲!」言罷,美目流轉,素手輕撫,
綠綺錚錚。

  折翎心有疑竇,本是神思不屬,待琴音響起,轉眼望去,卻見巧雲與適才愁
苦悲痛者判若兩人,麵上容光,身上神采,仿佛重回昔年江南遊曆時一般。

  巧雲舉目望折翎一笑,曼聲唱到:「太行曉色透窗明,畫眉黛,試瑤箏。不
期相見,飛將若龍城。三十六砦皆俯首,穿雲箭,大黃弓。及笄年懷總角性,不
知懼,喜賊清。身雖處險,君在妾自平。挽弓問雲雲不語,得一曲,奏君聽。」

  巧雲所唱曲調,波折婉轉,俏皮蕩漾。折翎傾耳細聽畢,神往道:「那是重
和二年,我與佟仲自統安赴中原。途徑太行,路見盜匪剪徑。我趕到的晚,那些
無恥匪類竟將一商隊之人盡數屠戮,連尚在繈褓的嬰兒也遭毒手。我上得太行,
遍尋匪砦,但見匪類,盡皆射死。山後七砦匪首得了消息,聚在紫團峰主砦中欲
倚多為勝。」

  巧雲嘴角微翹,接折翎之言續道:「那日我晨起畫眉,試了試琴便聽見前廳
紛亂。躡足繞在一邊偷窺,不想得見將軍。將軍獨當砦門,發矢如電,每開弓必
有山賊斃命,遍地狼藉。那武功最高強的匪首,想使輕功與將軍近身搏殺,卻被
將軍一箭釘在廊柱之上。眾匪跪地乞命,將軍……」

  折翎邁前一步,打斷巧雲道:「眾匪何足慮?那時你方及笄,清巧秀麗,一
雙大眼美不勝收。我射箭殺人,你藏在牆邊非但毫不懼怕,反而麵帶笑容。我射
死一人,你便笑一笑。我將那人釘在柱上,你竟笑的前仰後合。眾匪乞命時,若
不是你對我搖頭,我怕要射殺所有人才肯罷手。」

  巧雲起身,盈盈一禮道:「那時我涉世未久,隻道殺戮尋常。幸得將軍教導,
日後心中方有正邪之分。」

  折翎再前一步,將巧雲扶起道:「那時我年少氣盛,你父當麵卻仍出言無狀。
你不責怪,我便已喜出望外了。盜匪雖擄了你上山,卻成全了我與你初見。砦中
那一望,我便喜歡了你。隻是當時癡傻,不懂情愛之事,以致而後一年,每每對
月悵然。」

  巧雲聽折翎提及曾隨自己上太行遊說諸匪造反,現已喪命安鴻劍下的四師公,
心痛如絞,花容一黯。緊接著再聽折翎自諷癡傻,又忍不住含悲莞爾,假作嗔怪
道:「癡傻怎隻當時?」舍了折翎攙扶,坐在桌前輕撥慢撚,又開口唱到:「月
上樓邊,樽酒暖,座間客多情淺。女兒心涼,卻見繡簾高卷。轉出如舊翩翩,雙
目盼,遍樓生燦。動紅鸞,急撥琴弦,彌彰羞紅滿麵。得月圃中生白草,懷綠綺,
千�重見。湖蕩扁舟終身訂,人近金燈遠。喧囂繁華氣多,諾峨眉,一如所願。
心意合,並肩同觀雙燕,天光忽斂。」

  巧雲此唱,與前段略有不同。雖然依舊婉轉,卻多了些柔媚;雖然亦有俏皮,
卻更添幾分綺麗;將女子紅鸞心動的嬌俏與初承雲雨的恬懶表現的淋漓盡致。巧
雲按琴,羞麵笑道:「千�送琴,得上繡船。真不知你是真癡傻,還是故作癡傻!」

  折翎神思隨曲飛去過往,沈湎中聞巧雲言,當時情形順勢出於心脫於口:「
紅玉嫂嫂可是當夜就拉了韓五哥回房的,我卻漏夜跑去求琴,旬月方歸,癡傻可
見一斑!」

  巧雲麵色更紅,輕啐道:「終於肯承認那琴是求非購了麼?」

  折翎大笑,複前一步站在巧雲身邊,執其手慨歎道:「我認為太行一別,從
此天高水長,怕是永無再見之日。怎知天可憐見,真讓我與你京口重逢。上天待
我折翎何厚!玉人心中所願,休說一琴,便是十五滿月,我折翎也必登天取之!」

  巧雲麵露感動,猛�頭看了看折翎,卻又緩緩低下頭去。再�起頭時雙唇翕
動,眼中晶瑩,卻還是默默低下頭去。折翎見她情狀,一句「我與你拋開一切,
同上峨眉」險些脫口而出。踟躕良久,最終仍隻是閉目將巧雲擁在懷中。

  巧雲亦閉緊雙目,將整個身子埋在折翎懷�,隻願天下皆無,僅餘此一屋。
轉念又知此願難現,此情難再,心中一痛,將折翎緩緩推開。

  折翎詫異,卻見巧雲已端坐整琴。不幾聲,攻伐之氣便已彌漫廳堂。金戈鐵
馬,刁鬥的盧,濃濃肅殺好似撲麵而來。巧雲雙目堅毅,撫琴唱到:「身登諸峰
絕頂,矢作霹靂驚弦。蕩盡俗世群魔舞,破去紅塵汙瘴煙,清平還與天。北向掃
平胡虜,敵酋砌首京觀。披甲解民倒懸苦,奔襲飲馬敕勒川,莫待鬢發斑。」

  巧雲每唱一句,心就往下沈一分。而折翎每聽一句,懷著的武勇豪邁就多一
分。待巧雲一曲唱罷,折翎隻覺得一腔熱血在胸中沸騰起來。不由擊節讚道:「
禦胡虜,保萬民,建功業。好男兒生當如此!雲兒,唱的好!我與你……」

  此時屋外山風大作,吹得林木呼呼作響。隱隱之中,似有春雷聲傳來。平日
�巧雲最懼雷鳴,折翎聞雷住口,雙手掩了巧雲雙耳想將她攬進懷中,卻發現巧
雲置自己言語若罔聞,身子發僵,麵上如古井無波,依舊端坐操琴。琴聲自激越
轉作悲惋,讓人聽了愁結滿腹,直欲落淚。折翎錯愕不知所以,撩衣坐在桌邊,
靜靜看著巧雲。隻聽巧雲開口唱到:「窗外輕雷催夜雨,如泣如訴心聲。鬥室唯
有殘燭明。再無私倚處,難見月華生。君做川陝擎天棟,北禦萬千旗旌。妾自助
力鎮三坪。唯念秦淮畔,成雙燕兒鳴。」

  折翎聽出巧雲後半詞中助己禦金之意,心頭大喜,待聽到秦淮燕鳴一句唱的
悲若啼血杜鵑,又見巧雲精神委頓,坐在桌前竟似搖搖欲墜,遂趕忙躍起抓住巧
雲雙肩,駭然驚呼道:「雲兒!你沒事吧?」

  巧雲麵色蒼白,強擠笑道:「當年紅玉姐姐曾說我思重體弱,不易撫琴,將
軍是知道的。今日隻是太過專注,有些疲累罷了,不妨事。」

  折翎關切道:「既如此,就不要再唱了。我扶你去休息一下!」

  巧雲掙脫折翎,坐直身子道:「最後一曲,請將軍聽完。」言罷也不待折翎
同意,便撫琴成曲,啟朱唇唱到:「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一
點月窺人,倚枕釵橫雲鬢亂。起來瓊戶啟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
來,隻恐流年暗中換。」

  一首婉約詞,此時巧雲唱來卻毫無纏綿悱惻之感。同前幾首詞曲相比,仿佛
內中一絲情感也無。折翎聽罷點頭道:「這不是那年我與韓五哥上樓時,你正在
唱的哪一曲麼?」

  巧雲亦點頭道:「正是。此詞乃是先祖之作,在世間廣為傳唱了的。」

  折翎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雲兒你如此喜愛,時常哼唱。」

  巧雲麵露失望之色,繼而輕輕歎了口氣,起身至火盆處摸了摸出門前備好的
酸漿飲子,自己淺啜了口,又仔細抿了抿唇舌後遞予折翎道:「將軍,請滿飲此
杯。妾有話要說!」

  折翎聽她說得鄭重,心中也是一重。端坐了接盞飲盡,等巧雲告己以實。誰
知巧雲卻將話頭左拉右扯,隻是不說正題。折翎強忍焦躁應答,漸漸覺得雙眼沈
重、身體疲乏。巧雲見折翎委頓,住了口回身,在箱籠�尋出兩盞金色燈籠,掰
開合好掛在床頭,回眸展顏一笑,垂首將折翎自桌旁牽至床前。折翎見了那一對
金燈,心中雖是一蕩,卻仍難敵睡意漸濃。迷糊間隻覺得燭火漸暗,四處皆黑,
身重難動。巧雲輕撫折翎麵,斂笑柔聲道:「將軍暫且歇息,妾有些事要做。事
畢便回來伺候將軍!」


        第八章 金燈紅塵隨雲去 鐵甲幹戈壓砦來

    朦朦朧朧中,折翎聽見有人在耳邊呼喊。欲睜眼看時,隻覺得雙眼似墜了鉛
塊般沈重難開。將一口氣攢在喉口勉強嗯了一聲後,耳力仿佛也靈光了許多,再
試圖活動手指頭頸,卻依舊不能挪動。

  巧雲見折翎雖有應聲,但閉目不動,心知其藥力尚未全退,在他耳邊低低喊
了聲「廿三郎」,接著便落下淚來。折翎聽清聲音所屬,麵上又覺有水滴落,心
中疑惑。身子難以動彈,便把心思轉的飛快。待記起自己無知覺前發生的一切及
巧雲的最後一句話語,心中暗叫不好。欲提真氣驅毒,卻發現體內一絲毒物異樣
也無,心內急如火焚,怎奈毫無辦法。

  巧雲輕撫折翎麵龐,將適才做的事細細梳捋了一遍,覺得毫無差錯,遂起身
將床頭所掛金燈點亮,附身道:「廿三郎,金燈我已掛好。那夜江中繡船之上,
我初經人事,未能盡意服侍。今日,就讓我好好彌補。」言罷,悉悉索索為折翎
寬了衣物,又將自己脫個精光,俏生生立在床榻邊上。

  此時天已微明,雷收雨歇。屋內燭火不紅,金燈難燦。巧雲獨立,麵粉唇朱、
胴體嫩膚、椒乳蠻腰、背腿無暇,猶若初破繭之蝶,美不勝收。折翎裸身僵臥,
目不能視、耳畔無聲,卻有一襲淡淡香氣飄進鼻腔,氤氳不散。俄頃,折翎覺一
對帶著濕糯的冰冷唇瓣印上己唇,蜻蜓點水般沾了沾,接著便有嗬氣如蘭,一條
丁香小舌深入口中攪動自己舌尖。鼻尖摩擦、津液交互、氣轉嬌喘。未幾,唇分,
香舌化作遊魚,自耳珠,經肩頸、前胸、小腹,直往下舔舐。受此刺激挑逗,身
子雖是處處不能動,卻難阻胯下陽物緩緩挺直。

  巧雲見折翎金杵聳立,想起江南遊曆時他多次懇求卻終未得償所願之事。思
及此刻不從,再無他時,遂羞麵俯身,以檀口相就,將那條自濃密毛發間顫巍巍
隆起的杵兒納在唇間、盡意吞吐。初時,尚可連根含入,但隻數息,便連半條亦
不能容下,反被其抵在喉頭,嗆得作嘔。使柔荑握住套弄,待胸腑平複,又使舌
尖在金杵頭上婉轉,一陣深吞淺啜,將窄縫中滲出的腥味汁液,吃了個幹幹淨淨。
鼻尖喉頭那濃濃的男子氣息,浮蘊不去,使己身芳草之下、豐腴之中,化作一片
泥濘。

  折翎覺陽具自冰冷轉為火熱,莖身上麻癢如有眾蟻往複攀爬,陣陣快意彙入
丹田。四肢百骸中仿佛有滾滾熱浪,皆往小腹處流聚。片刻,自那昂首處始,僵
直漸解,指端竟可微動。試著緩啟雙目,卻仍不得如願。

  巧雲見折翎肩臂不動,十指卻在顫動;閉目難開,眼珠卻是飛轉,知藥性減
退,不久將醒。遂深吸口氣,低低呼了聲「廿三郎」,跨坐在他身上。手扶怒龍,
略沾了些山間溪水,將它送入洞中。緩緩晃了晃腰臀,隻覺得酸脹難耐,不由自
主地發了聲甜膩呻吟,身子起伏,將龍頭直送花心。一時間,波濤翻湧、纖腰頻
舞、翹臀抖轉、滿室春情。數百個進出後,嬌吟一聲,泄了身子,癱坐在折翎身
上。

  折翎周身氣力隨著時間推移漸漸恢複,自陽具被巧雲納入粉蚌之後,莖身堅
硬若鐵,龍口處似有絲絲熱流滑入,丹田之中生出一縷陰柔之氣,將本來的真氣
密密纏繞起來。小腹之下,雙腿之間,暢爽無比。又過一刻,那縷陰柔之氣漸漸
融進了折翎丹田真氣之中,牽引著在體內轉了個周天,而後便在肺脈之中不斷往
來徘徊,一點點將傷損醫複。

  折翎雖知巧雲所行於己有益,但既不知巧雲何處習得此等功法,又不知此法
是否會令其自傷,心中甚是難安。暗暗將身上所聚微力凝在眉下掌端,瞠目起手,
一把按在巧雲跨間。隻覺得手心發燙,定睛看巧雲全身泛著淡淡紅光,就連雙目
也是赤紅。不由大驚失色,喉頭一緊道:「雲兒……你……」

  巧雲適才泄身之後,恐真元外泄,忙運起長姊舞蝶所傳之法與折翎再行房事。
相交處自熱轉冷,複做滾燙,陰陽交合,無隙無間。此時見折翎醒轉,嫣然一笑,
若海棠初醉,麵上眸中透著說不盡的平安喜樂;動作不停,如同騎在匹烈馬上一
般,空中長發飛散、雙頰紅潤如花,整個身子發散著道不出的媚惑妖嬈。

  折翎望著巧雲雙眼,自己眼神漸漸迷亂,陶醉其中難以自已,漸漸不知身處
何地、今夕何夕。或是良久,亦或轉瞬,折翎體內真氣若江河入海般重歸丹田,
肺脈傷情盡複。正恍惚間,忽有一片溫熱撲麵灑至。折翎醒神,隻覺得鼻中淡香
驟減,取而代之的是血氣腥膻。大驚下�眼去看,隻見巧雲七竅流血,正軟軟倒
下。

  折翎躍起將巧雲摟在懷中,隻覺五內俱焚,大喊道:「雲兒!怎會如此?為
何如此?」

  巧雲癱軟在折翎懷中,平靜微笑道:「廿三郎,我服了劇毒,生機已盡。你
莫出聲,且聽我講。」

  折翎眼紅心碎,連呼「為何、為何」,不�點頭。

  巧雲艱難喘息幾下,續道:「本以為能當麵對你說明一切,但最終還是難成。
我已將所有事情書為一信,待我死後便會有人送至。孟門、諸葛砦、花溪峽外宋
人、金人因何而至此地及我心中一切,俱在信中……廿三郎,但齊心守砦禦敵,
切莫為難我砦中門人!」

  折翎趁巧雲說話,將手按在她背上的至陽、命門兩穴,欲以真氣為她療傷續
命。不料真氣所至,穴移脈碎,竟是無可進處。不由心間絞痛,雙淚長流。

  巧雲見折翎流淚,欲伸手為其擦拭卻因無力而不能。遂自嘲一笑續道:「廿
三郎莫悲!我這一生所為,除許身於你外,皆非自己情願。生,恐永陷愁結欺瞞
而不能自處。如今一死,家國大夢再與我無幹,倒是輕鬆寫意。隻是,我這心中
卻怎也舍不得你……」說到此處,口中又湧出一口黑血。

  折翎隻覺懷中人呼氣越發火熱,可身子卻冷如冰凍,知其隨時棄世,於是也
不管有無用處,徑自把體內真氣催到極致,將巧雲罩在其中,希冀能多留她哪怕
半刻一時。

  巧雲一口血吐出,隻覺雙眼難開、疲累欲睡。混亂迷目中呢喃道:「廿三郎,
那酸漿中有毒,永遠不要再喝……箭營之中,有我……有我孟門門徒……曉月與
娜娜,皆不可信……娜娜……娜娜她……」吸一口氣,再無動靜,香魂一縷,散
去無蹤。

  折翎不言不語、不挪不動,如一尊石像般凝視著懷中的巧雲。毫無表情的臉
上空餘兩道淚痕,眼中卻再無熱淚湧出,隻有雄渾的真氣仍在源源不絕的往巧雲
的身子上撲過去。巧雲已死,真氣滑過她的身子往四邊發散,將床帳與金燈打得
搖擺晃動,如同二人仍是在秦淮舟中那般,赤身圍衾相依相偎,於天微明時看雙
燕銜泥。

  東方紅日初升,溫暖光束將林間雲霧映做縷縷紅紗,層層疊疊籠罩在坪中蒼
翠之上;遠近高低,傳來鳴鳥振翅、竄獸折枝之聲。砦子三坪二十餘層台之中,
皆有衣白之人魚貫而出,各成隊伍往折翎巧雲所在中坪聚集。兩刻之後,屋外已
是密密站滿了人眾,皆緘口不言。王砦主與兩名男子站在最前,正對房門,滿臉
肅穆。王砦主身後,約有百五十眾,俱是青壯。立他左首那人年過五旬,身高五
尺,五短身材,麵龐黝黑。無論氣質樣貌,均是田間地頭常見老農。他身後隻立
了五人,個個氣質與他相仿。右首那人是個年輕後生,濃眉白麵,望之可喜。他
身後所立人數最多,卻是非婦即幼、非老即殘。

  安鴻早就攜魏慶、晏虎、高誦候在坪口,待王砦主上坪便來到折翎門前,背
房麵眾站定。白衣砦眾排班列位之時,雖無人說話,但腳步聲亦是頗為嘈雜。待
一切清靖後,折翎房中的布幔吹動之聲便凸顯在安鴻耳中。

  安鴻聞聲,麵色一凜,縱身撞破房門便衝進屋中。魏慶反應稍慢,正欲緊跟
衝入,卻聽屋內安鴻一聲斷喝:「你三人守在門外,切莫進來!」

  魏慶倏地止步,轉身與險些撞在自己背上的晏虎高誦一同把住門口。動作才
定,就見王砦主和身邊兩男子麵色一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緊接著,場間白衣
砦眾俱跪倒叩首,山呼道:「恭送二公主!」

  箭營三人駭了一跳,雖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卻也隱隱覺得不好。側身避
讓大禮時放眼去看,隻見砦人皆悲,痛哭流涕者頗眾。那一聲山呼更是亦莊亦慟。

  屋內,安鴻見床上二人赤裸相偎。巧雲不動,折翎真氣外泄、已近枯竭。分
別喚了二人幾聲,卻無絲毫動靜。不敢大意,將掌抵在折翎後心,柔發內力入折
翎經脈,探至透體出處發力一震。折翎身子一跳,哼了一聲,瞑目向後便倒。安
鴻閃身將他讓倒在床上,急扯了錦被為巧雲遮羞。再伸手去探巧雲鼻息,心中便
如觸手處那般一涼。懷了戚戚傷悲長歎口氣,強收情緒將折翎扶起坐正,以真氣
助他周天流轉、回複氣力。

  良久,折翎體內真氣回複、已可自行運轉,神智亦稍複,遂緩緩睜眼道:「
二弟,有勞了。」

  安鴻聽他語氣平靜,毫無波折,擔心道:「大哥保重身體!嫂嫂……嫂嫂之
事,尚請節哀。強敵在外,砦中一切還需依仗大哥!」

  折翎側頭直直看著巧雲,抓住她露在被外的冰冷雙手道:「幫我請王砦主和
風先生去議事廳。」

  安鴻錯愕,繼而恍然黯色道:「砦眾數百皆已聚在大哥房外。昨夜嫂嫂來尋
我時,吩咐了我今早請風先生一同來見大哥。我遍尋風先生不到,這才帶了魏慶、
高誦和晏虎來大哥房前聽調。不料嫂嫂她……」

  折翎默然,隻是平靜地看著巧雲屍身。半響方道:「二弟先出去安撫砦眾,
我隨後便至。」

  安鴻點點頭轉身,行了幾步轉回道:「適才我闖門時,王砦主及眾砦丁好似
已知曉嫂嫂……死訊,並山呼了聲二公主。大哥恐要留意應付!」

  折翎姿勢依舊,心中想起昨夜巧雲所唱那句「妾自助力鎮三坪」,靜寂若死
的心忽地猛跳了幾下,全身血氣都跟著心跳顫抖翻湧,五關四肢俱僵麻不能動。
良久,方緩緩平複道:「雲兒昨夜已告訴我了。」安鴻詫眼看了看折翎,跪地咚
咚向巧雲的屍身磕了四個響頭,再不多說,轉身離去。

  屋外數百衣白之人依舊長跪,見安鴻獨出,麵色淒然,遂悲聲又起。良久,
折翎懷抱巧雲,整衣而出。最近的王砦主及那兩名男子見到二人,匍匐於地,泣
下沾襟,身後數百人瞬時悲如雷動。魏慶晏虎見狀,亦是傷悲。高誦更是痛哭流
涕。折翎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徑直走到台階之下、耳房一角,跪在地上用手一
捧一捧的挖起土來。

  安鴻和箭營三人搶前欲相助,被折翎揮手製止,隻得站在一旁默默垂淚。王
砦主及麾下眾人停了哭泣,隻長跪不動看著折翎動作,眼中晶瑩閃爍。又頓飯工
夫,事畢。折翎在巧雲額上深深一吻,捧其麵道:「雲兒,你暫且歇息。此間事
了,我便在此常住陪你,你我二人再不分離!隻可惜,不能帶你去峨嵋了!」言
罷,便欲將巧雲屍身掩埋。

  此時,一旁長跪的王砦主忽道:「稟將軍,二公主是服用魍魎涎而亡,死後
麵容如生,身子淡香常在、經年不腐,暫時不必掩埋。二公主遺命小人,若將軍
不提峨眉事,便任由將軍將她埋葬;若將軍提及,則讓小人提醒將軍此節,以便
與將軍同赴峨眉。」

  折翎聞言一怔,繼而作喜,再轉橫眉。將巧雲緩緩放好,霍地起身,怒道:
「你既知道雲兒尋死,為何不加以阻止?」

  王砦主恭謹行禮,悲聲道:「回將軍,小人年長二公主十七歲,看著她在此
砦中出生長大。二公主自幼待下人寬厚,我與她雖份屬主仆,卻是情同叔侄。昨
夜公主對小人作遺命之時,小人也曾死死勸阻公主。怎奈公主既難放棄家國,更
難放棄將軍,為全將軍誌向與我等忠義,死誌已決。在尋我前,便已服下魍魎涎。
此藥乃我孟門獨門秘藥,服之無解。小人見此狀,隻得奉令。小人無能……小人
無能……」

  王砦主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折翎見他額頭青腫,痛悔滿麵,知他所言
屬實。想到巧雲如此決絕,恐多半是為自己優柔逼迫,心頭一酸,險些流淚。深
吸口氣強抑酸楚道:「砦主請起。」

  王砦主給巧雲屍身磕了頭,方從地上爬起。他身後白衣人眾依例磕頭後,也
全都站起。王砦主向折翎行禮道:「將軍,小人姓王,單名一個錦字。因公主及
門中長老常不在砦中,故而以堂主位分暫代砦務,並非什麼砦主。今後,王錦願
為將軍帳下一走卒,與砦中弟兄一同隨將軍守砦抗金。砦主這個稱呼,還請將軍
免去,直接呼我姓名便是!」

  折翎聞此言,心中又浮起巧雲昨夜音貌,一時倒是悲大於喜。回望巧雲、神
有不屬,呢喃出聲:「雲兒……孟門……究竟是一個什麼門派?竟有如此……嗯
……」

  王錦見不到折翎麵貌,以為他在向自己詢問,怔了怔方道:「我等幼年入孟
門時便發過毒誓,不可向外人透露孟門來龍去脈。還望將軍萬勿怪罪!」

  折翎不知所以的「唔」了一聲,王錦還道折翎不滿此答,遂誠摯道:「昨夜
二公主曾言,關於孟門及此砦之事,她自會安排使將軍知曉,無需我等破誓,請
將軍耐心等候。至於我等隨將軍抗金禦敵之堅決,還請將軍放心信任。我等雖是
……雖是……但畢竟是華夏一統,非胡夷族類,怎甘心為金人走狗,葬送我華夏
大好河山!當年老門主尚在之時,多次拒了西夏胡賊內外交攻之議。後老門主喪,
三位公主尚未成年。我門內左使主事,右使輔之。誰料左使一改老門主之風,竟
轉與胡賊合作,先合西夏吐蕃攻陝西,後聯明教菜魔亂江南,今又引金人入中原。
我砦中門人,自右使以下多有不滿。怒而敢言者,皆被誅殺。三公主年幼,長公
主與左使一心,唯二公主秉承老門主之念,屢因大義所在與左使相爭。故我孟門
中人,多奉二公主為正朔。昨夜二公主號令全砦,願禦金者留,不願者走。去者
僅三十餘,而砦外小營中歸砦者逾五十。今日在此聚集,先為送二公主,後為尊
二公主遺命、聽將軍調遣!」

  折翎耳漸聰、神漸明,追問道:「既如此,你門中左右二使今在何處?」

  王錦道:「將軍寬心,二使不在砦中久矣!我所言舊事已近破誓,不敢再說。
還請將軍相信我等禦敵守砦之心!」

  折翎拍了拍王錦肩頭,見王錦身邊兩人皆直勾勾盯著自己,那白麵後生眼中
更是充滿憤怒。遂問道:「這二位是何人?」

  王錦恍然,一指麵黑年長者道:「此乃我孟門專責刺探之人,姓趙名破。昨
夜自小營歸砦,因此尚未與將軍相見。」

  趙破對折翎憨憨一笑、抱拳為禮,便又回複了悲痛樣子。他身後的五人隨其
行禮,動作整齊劃一。

  折翎回禮,王錦又指白麵後生道:「此乃我孟門專責糧草軍械之人,姓李名
豫。此前因砦中事需對將軍隱瞞,故不曾為將軍引見。」

  李豫怒目瞪著折翎,切齒道:「禦金之際,砦中軍械糧草事我會全力助你。
且待擊退金人,我定來尋你為二公主報仇!」

  折翎聞言心頭一絞,毫不猶豫道:「如此甚好!我亦舍不得雲兒孤獨!」

  李豫微愕,繼而轉頭,從鼻孔中發出重重一哼。折翎也不理會,反回頭對箭
營三人問道:「雲兒說,箭營中亦有孟門之人。那人可在你們三個中麼?」

  魏慶晏虎茫然,居中高誦向前兩步跪倒道:「將軍恕罪!屬下先被門中左使
派至方臘身邊監視,後將軍與韓五爺生擒方臘,又奉命借機追隨將軍身邊。」語
罷一把扯開自己衣襟,露出左胸。胸前刺著斑紅一花,花瓣六出,如錦若繡。

  折翎回望王錦。王錦亦扯衣露出左胸,胸前亦是一團錦繡,與高誦如出一轍。
折翎輕輕點了幾下頭,餘光盡處,看見克�斯蒂娜麵中帶恨站在己房門前。曉月
在胡女身後不遠對著巧雲方向磕頭,一張俏臉上涕泗橫流。折翎記起巧雲臨終所
言,心頭不由疑恨皆生。

  高誦見折翎不語,雙眉緊蹙,遂向前膝行幾步道:「高誦自知愧對將軍教導
信任!請將軍隨意處置,高誦皆是心甘!」

  折翎欲語,卻聽得鑼聲猛起,自遠傳來。王錦聞聲回望,緊接便單膝跪倒大
呼道:「我等皆願奉二公主遺命,聽將軍號令,守砦禦敵!」場間數百白衣,皆
隨其下拜呼喊,聲震群山。

  折翎知銅鑼響必有緊急,亦曉得王錦心思,遂扶起王錦提氣揚聲道:「金人
殘暴,若是使其入蜀,陝西中原慘劇,必將重現於天府。我等皆是華夏漢統,怎
能坐視蜀中煉獄?」說道此處,回視巧雲屍身,含悲堅毅道:「恰此時,當此地。
折某願與諸位一道,使金人不得存進,保我華夏百姓!以金狗性命,為二公主祭!」

  聞折翎最後一喝,自王錦三人以下,眾白衣皆悲憤隨呼。折翎吩咐王錦與安
鴻等人去砦牆,暫依舊法配置砦丁守備。待王錦揚聲傳令,這才回身扶起高誦道
:「隨我禦敵,前事概不問。佟仲不在,我與強敵對射之時,你可願在身邊護我
周全?」

  高誦聞言大喜,重跪下以頭頓地。三拜之後,複膝行退幾步方才起身,心中
感佩,實無以言表。

  安鴻上前,耳語折翎道:「我先去砦牆。若是有緊急,便讓魏慶來報。若是
無事,大哥且先定定哀思。抗敵事雖大,卻不急於一時。」

  折翎麵上遲滯,彎身抱起巧雲方道:「二弟,等在此處,我安頓雲兒睡下便
來。」

  安鴻還想再勸,身後魏慶一把拉住他手臂,默默搖頭。俄頃,折翎自房中提
弓挎箭而出,眼望對麵二女大聲吩咐魏慶道:「你守在此處,有意圖入屋者,殺
無赦!」

  對麵的克�斯蒂娜聞言怒視折翎,狠狠剜了他一眼後便拂袖回房,曉月卻仍
是跪拜哭泣不已。折翎心急先前鑼響,心中又未將兩個弱質女流放在心上,故攜
了安鴻等,飛速下坪。

  折翎安鴻腳程快,不多遠便將高誦晏虎甩在身後。飛掠之際,安鴻忽道:「
昨夜嫂嫂來尋我,托我將一封信送往閬州秦記脂粉店,大哥可知此事?」

  折翎訝異道:「信不是交給我的麼?」

  安鴻亦訝,搖頭否定。折翎麵色微滯,沈思不語。安鴻久候無音,便也不再
言語。眼見砦牆將至,折翎忽道:「待一切完備,二弟出砦之前,到我房中取了
那八門箭陣的秘譜帶在身上。」

  安鴻一凜,倏地停步,伸手抓住折翎道:「大哥,另遣人去求援吧!你我兄
弟同心,其利斷金,必可安守此砦!」

  折翎心中一暖,反握其手道:「砦中兵少,求援事大。他人去,我委實放心
不下。二弟放心,無論如何,我定會等你回來。」

  安鴻道:「大哥可要言而有信!你我兄弟,同生共死!」

  折翎將頭重重一點,攜了安鴻手擠出一笑,輕身飛掠而去。

  到得砦牆,隻見牆上衣白砦丁約有二十,正與郝摯、陳丹、謝寶交雜著向下
射箭。陸大安不知在何處尋了許多碗口大小的石頭,又拘了幾個不會射箭的砦丁
與他一道向下拋砸。牆前河外陡坡之上,有金人伏屍數具,另有百餘金人,正在
一個首領呼喝下分散開來,舉著大盾緩緩後退。金人漸遠,砦丁箭支多已力竭難
至。陸大安等人丟下的石塊沿坡滾動,每有金人踩絆踉蹌,箭營之箭便隨之建功。

  折翎見狀,從身後撤出支無翎箭搭上弓弦,弓開滿月喝一聲「著」。聲音未
落,金人首領已是血濺當場。砦牆上喝起衝天一聲彩,百餘金人誌為之奪,倉惶
搶了屍體,如潮水般退去。折翎手中不停、箭似流星,支支追魂。有幾個金人發
了狠性,哇哇叫著反身殺回,卻被箭營三人收了性命。

  片刻之後,金人殘兵退盡。地上伏屍處處,倒有一多半身上插的是無翎箭。
恰此時,王錦、趙破、李豫三人帶著一隊人馬自砦中而來。人人肩扛手提,皆是
軍械。刀槍、弓箭、盾牌、撓鉤應有盡有,卻多是攻器,守具甚少。折翎遙望,
麵上微微色變。待到得切近,陸大安在一旁失口驚呼道:「娘的,那搬的不是神
臂弓麼?」

  帶著�弓漢子行走在前的李豫聞陸大安驚呼,不屑的瞄了他一眼道:「大驚
小怪!床子弩砦中亦有一張的!可惜年久弦斷,竟不可用。否則�將出來,還不
嚇死你這醃臢漢!」

  王錦在後,聞言喝止已是不及。折翎�手止住橫眉怒目的陸大安,正色道:
「床子弩倒還在其次,這神臂弓卻真是來的蹊蹺。我大宋軍法,神臂弓不得遺失
一具,或敗不能攜,則寧碎之,防敵得其機輪仿製也。如此嚴令下,砦中竟然有
四具之多?」

  李豫將頭偏到一邊,鼻孔向天道:「以我孟門左使之威勢,莫說是幾具破弓
弩,便是你們這群賊廝殺漢的性命,也隻不過反掌之間便取了!」

  王錦趙破聞李豫言語,麵色皆變。趙破將李豫拽了去安排弓弩布置,王錦對
折翎賠禮道:「李豫年紀尚輕,說話不知輕重,還望將軍勿怪。」

  折翎擺擺手道:「無妨!隻是你門中左使之能,讓折翎好生費解。不知砦主
……」�眼看王錦麵色為難,心中忽記起巧雲臨終叮囑,遂再擺手道:「無事,
煩勞砦主請趙破趙兄過來。他既專責刺探,我想詳細問問山外軍情。」

  王錦不�應聲,再囑了折翎直呼己名,才跑去將趙破喚至。趙破趨前行禮道
:「將軍有何事吩咐?」待折翎重複了遍想法,便麵色憨憨答道:「宋軍富平敗
後,軍士多逃散,兵將各自不知,唯吳玠收攏殘兵數千自永興軍路退守大散關。
後其他散軍聞知張浚所駐處,複聚而為軍。但多有散兵不複歸者。趙彬等部見事
不諧,反降了金人。此刻宋軍全軍,不過幾萬眾,且軍無戰心,其狀不穩。」

  趙破說到此處,一旁的陸大安想起佟仲在荒村中說的話,心中憋悶,遂重重
一歎。箭營一眾,思及西軍慘狀,也是七情在麵。趙破頓了頓,�眼看折翎,見
他頷首示意,遂續道:「金人富平戰中得了宋軍軍資無算,在我孟……嘿……以
降軍為前驅,占了陝西大半。完顏宗輔將兵鋒推至鳳翔、神岔一帶,意欲兵分南
北、兩路入蜀。南路取大散關佯攻,北路自……我諸葛砦行險入蜀,與南路軍內
外夾攻。砦外金人,乃北路軍探路先鋒,共千二百人。帶隊金將名為仆散,是烏
魯手下第一猛將,勇謀兼備。金人不擅行山路,沿途多有死傷,故後續大隊尚在
木門道外越百�,數約兩萬,踟躕不前,短期內無法到達此處。適才金人攻砦,
定是見小營退走。念及此後一無向導,二無後勤,恐困死山中,因此行險一搏。」

  趙破語氣樣貌雖然憨直,但談起情報事卻是侃侃無疏。折翎聽罷,心下稍安
道:「這千人小隊不足慮,後續軍兵卻不是我等可應付的,求援事仍是要緊。敢
問趙兄,砦前是否有路直至大散關或興州?」

  趙破道:「有一小徑可至二�驛,再往南行不遠,過了和尚原便是大散關…
…」

  此時,一人喊道:「既如此,我與安公子同去求援。」眾人視之,乃是正急
匆匆上砦牆的風慎。他神采雖是未減,但頸根處隱有血痕,麵上青腫比昨日更甚,
頗為狼狽。

  風慎走近,氣喘籲籲地急切道:「我與安公子同去求援,出得此山便分作兩
路。安公子往吳經略處,我往張樞密處,雙管齊下豈不更為穩妥?」

  趙破聞言撓頭道:「可那小徑林木深遠,絕壁處處,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連我砦中行慣了山路的砦丁也隻是幾人能走。隻怕這位……大人和那位什麼公子
走不得啊!」

  折翎搖首道:「安鴻無礙,風先生卻是不行。先生給張樞密的手書可修好了?
還是交予安鴻去求援,先生與我在砦中安排守禦事吧!」

  風慎麵上惶惶,抓了趙破衣袖再三叮問後,終於在袖中抽出封信遞給折翎,
頓足道:「不想我風慎聰明一生,如今卻被野雁啄了眼!折將軍,適才中坪事我
聽了個真切,還請將軍節哀!」急止了折翎還禮,又續道:「我觀此砦牆並不甚
高,又是石基木壘,當敵之時,需防火攻。護河外坡陡濕滑,攻來之敵立足難穩。
可將木籬至此處路上的石板全數掀了,使行走更難。牆左山峰,如刀砍斧剁,敵
難攻而我易守。可多置弓弩擂石,與砦牆成掎角之勢,相互照應。將軍若覺可行,
又信得過風某,就請將軍委我專責,安排上述之事。」

  折翎喜道:「先生大才!便請先生盡意安排!」言罷將王錦喚至,請他派遣
人手助風慎行事。待二人去,將手中信交予安鴻道:「二弟,雖說此砦絕險,但
我看適才軍械,守具不多。舉砦之內,久在軍中的唯有魏慶一人。砦中人與我等
兄弟,皆是江湖氣重,兩軍攻守並不擅長。我原以為隻要武功高絕,便可傲視天
下。經富平一戰,方知千萬人戰場上,一人之力實在渺茫。二弟此去,一求盡速,
二求援軍人少質精,可在金人大隊到前教授砦中人守禦之術者最佳。」

  安鴻抱拳道:「定不負大哥所托!」

  折翎亦抱拳,吩咐了安鴻去取密譜後又對趙破道:「還請趙兄安排一個熟識
小徑的得力人為舍弟帶路。」

  趙破點頭答道:「選兩人同去吧!萬一路上有個閃失,不至於誤了將軍大事。」
待折翎首肯,便退下自去安排。

  郝摯自折翎箭射敵酋後,便退過來站在折翎身旁。此刻見折翎身邊無人,便
上前拱手道:「將軍,昨日不見了白小六,屬下與陳丹謝寶尋找一夜,在中坪後
發現一絕穀,在穀中見了兩件物事。」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條披帛與一把牛耳尖
刀。

  折翎見尖刀與披帛俱是血跡斑斑,心中便是一顫。仔細辨認,披帛是曉月之
物,尖刀是自己送與白小六那把,寒氣更是漸漸湧起。郝摯在旁續道:「穀中絕
壁處有血跡,小六多半墜崖了。崖邊腳印交雜,大致看的出是三人糾纏。小六武
功不弱,曉月恐難以殺他,莫非……莫非……」

  折翎拂袖道:「不要再說了!」

  郝摯麵色惶恐,卻是一挺胸膛大聲應道:「箭營兄弟隻有我等十三人逃出生
天,山外探軍情損了田力、失了佟仲,回砦途中又被金人走狗殺林童、殘李七、
傷穀山,如今小六又……紅紗妖女、黛色絲絛、不明宋人、穀中亂鬥,皆與雲夫
人、與此砦脫不得幹係。將軍曾言必會給我等交代,如今雲夫人已去,一切休提。
但這砦中人絕不可信……」

  折翎大怒道:「住口!大安、陳丹、謝寶,將他綁了,重打二十軍棍!我等
與砦中諸兄弟戮力同心,抵禦金人,怎容他信口雌黃!」

  箭營三人麵麵相覷,不肯動手。折翎再喝,三人這才上前,將郝摯按倒在地。
王錦風慎等四人早就聞聲,此時見折翎要動軍法,趕忙上前攔阻,隻李豫獨自冷
眼旁觀。

  郝摯強項,仰頭直視。折翎忿怒,隻是要打。眾人再三勸阻,折翎這才喝陸
大安將郝摯趕下牆去。待陸大安推搡著郝摯離去,風慎自轉去左峰指揮砦丁配置
守具,王錦趙破向折翎莊重一禮,帶了砦丁出砦破壞石板小路。

  眾皆散去,折翎站在砦牆之上,雖是英姿如舊,可這本就悲慟的心中卻被郝
摯所言攪得更是傷懷憋悶。吩咐陳丹趕上郝陸二人,讓陸大安將自己昨日傍晚的
一番言語轉述郝摯後,便再無言語。箭營幾人知道將主心傷,也不敢打擾,隻是
靜靜侍立。

  未久,趙破自砦外小路盡頭飛奔而至,立在河邊向折翎大聲報道:「將軍,
木籬外不遠,發現金人正在掘壕溝、壘土山,似有斷路之意。」

  折翎尚未回言,遠處已傳來隱隱的廝殺聲。折翎麵色一緊,飛速吩咐身後箭
手道:「使一砦丁尋陳丹三人回,你等據砦牆各守睥睨,不許出戰,隻待放箭接
應。」言未畢,已躍身飄出砦牆,急忙忙向前掠出。

  趙破飛身趕上,奇怪道:「將軍何故如此惶急?」

  折翎見趙破身法詭異,似是比自己還要快上半分,心中暗奇,嘴上答道:「
趙兄有所不知,金人胡種,其彪悍凶猛較契丹、西夏遠勝。富平時我大宋西軍甫
一遇上,便吃了大虧。所幸西軍諸部久經戰陣,才漸轉頹勢,勉強敵了個平手。
但趙哲所部終究潰退,引至大敗。昨今兩番守砦,我見砦丁麵有駭容,顯是從未
經戰之新丁。今一遇金人,便近身廝殺,恐……」

  折翎話未說完,二人便已掠出木籬之外。隻見數十砦丁已潰,正沒命向回奔
逃。王錦獨自斷後,已被數名金人圍攏,左支右絀,眼見不敵。

  趙破見狀,嘿了一聲,加速前衝。折翎攔之不及,隻得自己定在原地,張弓
搭箭。砦丁敗退如流水,折翎挽弓似磐石。一襲襲白衣自身邊如飛般劃過,一張
張驚恐麵容直直撲來又從眼角消失。折翎沈沈一歎,調勻氣息,箭矢飛出,一敵
斃命。弓弦猶顫,第二支箭已然搭好。箭離弓不遠,下一支便已自身後箭筒抽出。
如是七射,王錦身邊便躺倒七人,趙破未到,其圍已解。

  戰團中,王錦身中兩刀,本以為必死,卻覺得周遭壓力忽地一鬆。匆匆一看,
無翎箭遍地,知是折翎來救,遂毫不猶疑,踉踉蹌蹌回奔。趙破接著,攙扶他後
退。折翎一陣急連珠救下王錦,便停弓不射,意欲使臂力略為回複。對陣金兵約
有百人,見折翎神射,也不敢逼的太緊,各持了大盾分散著往前一點點壓來。

  折翎待王趙二人跑回自己身邊,低喝了聲「快走」,便運真氣於箭,緩緩射
出。兩箭出,雙人死,一對盾碎,餘眾多不敢向前。折翎箭簇指地,跟在王趙身
後,背行著一點點退去。

  就在此時,路兩旁林中忽發震天一聲喊,各湧出百餘金兵,手持大盾,將三
人歸路堵了個水泄不通。折翎吃了一驚,趁伏兵立足未穩,發箭射死幾個,卻也
難阻兵陣做成。正麵原就分散的金兵此刻竟然分的更開,一邊前逼一邊在本就不
寬闊的小路中硬生生讓出條通路來。盾後金兵的眉眼已經清晰可見,個個麵容猙
獰,目露凶光。


        第九章 張弓以待人皆懼 柔腸百轉有時癡

    折翎又發矢射死兩人,但還是難擋金人合圍步伐。截斷三人歸路的兩隊金人
已將歸路缺口封死,直對著的那些金人卻依然保持著一條通路。通路盡頭像是空
無一物,卻正是因為如此才顯得分外詭異。

  折翎再射一箭,不由心頭惶急。以己之能,破敵不易,竄高離去卻是不難。
隻是身邊王錦本就不以輕功見長,此刻腿上受了刀傷,更是行動不便。趙破功夫
又不知深淺,想要一同離去,恐是難如登天。正彷徨中,趙破突然低吼一聲「隨
我來」,然後便架著王錦向路左密林狂掠。折翎毫不猶豫欺身跟上,緊緊追在二
人身後,一雙眼緊緊盯著三隊金人動向。

  路左密林中突出那一隊金兵,此刻尚有五人拖在隊尾最後,剛剛出林。見三
人飛速逃向自己,便嘰�咕嚕的大叫著擎盾舉兵相迎。趙破王錦二人並未攜帶兵
器,隻得一對拳頭,一旦對上眼前金兵,定是難逃糾纏。而身後三隊金兵見三人
逃竄,已經轉過方向、快速圍攏過來。折翎見狀,知道一刻也耽擱不得,遂喝了
聲「我在前」,倏地加速越過趙王二人,就在空中將弓背在身上,探手自身後取
了兩支無翎箭,如一隻大鳥般撲向那五名攔路金兵。

  那五名金兵麵色沈穩、膀大腰圓,看到有敵來襲也不緊張,非常自然地迅速
結成一個小防禦陣,一看便是久經沙場。手中兩長三短五件兵器有攻有守,將空
中飛落的折翎罩在當中。折翎冷哼一聲,手中用勁「喀拉」一聲捏斷箭杆,隻留
了箭頭後幾寸長短。人尚未有落像,已將手中箭做暗器般甩手射出,直取持長兵
二人麵門。金兵才見過折翎神射,不敢托大,急將手中盾�起、頭頸縮下遮擋閃
避。這一閃避,手中兵器便指歪了些許,折翎借著這個空當,破陣而入。三名持
短兵的金人見勢不妙,執手中刀對著折翎橫掃豎劈,灑出刀光一片。折翎將腰向
後一扭,險險避開刀鋒,自身後再取二矢轉真氣飛身前送,直刺入兩名使刀金人
咽喉。兩名使長兵金人自忖折翎已欺近,長兵擺布不開,遂將身子壓在手中盾上,
靠蠻力從兩邊橫壓過來。二人本是想將來敵擠個骨斷筋折,卻不料折翎身法奇快,
如泥鰍般自二人盾前滑過,一腳踢在僅存持刀金兵的下頜。骨碎之音在先,刀飛
人倒繼之,最後才是兩盾憑大力相碰的巨響一聲。盾響之聲未落,折翎已回身分
手捏住二金兵咽喉,運氣碎骨,取二命於反掌之間。

  這一衝一戰電光火石,兔起鶻落,趙王二人隻覺得空中那一聲喝在耳中猶有
餘韻,前方通路便已被折翎打開,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佩服。攙扶著跑過去與折
翎聚在一處,三隊金人尚有二十餘步之遠。

  折翎好整以暇的用腳尖挑起兩柄金人樸刀遞在趙王二人手中,將身上弓取下
搭箭做欲射之狀。金人皆懼折翎手段,圍攏之勢竟為之一緩。折翎挽弓,提氣揚
聲道:「爾等回營告知仆散,切莫做喪家犬竄。旬日之內,我必取他性命!」言
罷,一腳踢在下頜碎裂、在地上痛苦掙紮那名金人的太陽穴上,而後與趙王二人
閃進密林。

  入林之後,趙破便似到了自家院中一般,攙著王錦、帶著折翎,幾個轉彎便
將金人的喊殺追伐聲遠遠拋在身後。過了盞茶工夫,砦牆左那四壁平滑如鏡的平
頂山峰出現在眼前。趙破從懷中取出火信發在空中,片刻後即有人探出頭來看。
不久垂下長繩,將三人一一吊上山去。

  三人甫一上山,入耳便是喊殺聲一片。風慎見了折翎,亟不可待的抓了他袖
子臨崖觀戰,擔憂道:「砦丁蜂擁敗回,一時難渡護河。陸大安帶了十幾個敢出
砦的砦丁過河接應,卻與金人混在一處,脫身不得。此時橋上木梯不能撤,砦門
不敢關,甚是危急。將軍拿個主意才是啊!」

  折翎踞崖下觀,隻見十餘個白衣砦丁正與衝上來追趕的金兵互相砍殺,雖已
是血染白衣,卻仍是死死卡住了砦前斜坡遠處最窄一段,寸步不讓。陸大安頂在
最前,一口樸刀上下翻飛、毫無懼意,堪堪敵住左右前三麵來敵。戰團之後,最
後幾個敗卒正狼狽不堪的爬過護河木梯,往砦內逃奔。

  見此情狀,折翎也來不及與身後王趙客氣,當機立斷道:「箭營出砦,以陸
大安等人為刀牌,射殺金狗。牆上能射箭者備好箭枝,待我令下便拋射阻斷,接
應回撤。不能射箭者持長兵聚至砦門後,以防敵兵借機衝砦!」

  折翎運氣揚聲,眾人皆聞。箭營餘下五人皆在牆上,隻是斜坡窄處頗遠、箭
矢難及,折翎走時又嚴令不許出戰,正急得什麼也似。此刻聞令而動,真個若脫
兔一般,不一時便奔出砦門,直奔戰團而去。白衣砦丁也分了大半依言持長兵據
守砦門,而留在砦牆上的持弓砦丁卻有些茫然,一個個麵麵相覷、不知所以。

  折翎見狀錯愕,身後趙破嘿了一聲,抱拳道:「將軍勿憂,我去傳令講解!」

  趙破飛身去後,王錦抱拳道:「慚愧慚愧!砦丁中能戰者近年多被遣出行事,
吐蕃、西賊、方臘三役損了許多。隨陸兄弟出的十餘人經過戰事,可驅使如意。
其餘人等,尚需調教。非不遵令,隻是明拋射,卻不明阻斷之意……」

  折翎恍然,點點頭道:「無妨,王兄容後教授便是。折某在軍中有時,行伍
之事,略有所悟。王兄若有需參詳處,盡管開口。」

  適才折翎單槍匹馬救了自己性命,王錦已感激至極。此時聽折翎不稱砦主而
稱兄,心頭大喜。遵遺命聽令禦金一事之中隱隱藏著的些許不快化作飛灰、煙消
雲散。行禮道:「將軍盡管放心,王錦責無旁貸!」

  兩人說話之時,折翎手中並未停歇,此刻已將一支箭掛在弦上。王錦話音落,
折翎道聲「好」,便彎弓放箭,直取陸大安身側不遠。

  折翎此箭,真氣滿貫,又兼居高視下,勢若劈竹,隨箭竟隱有風雷之聲。一
金兵正欲襲擊陸大安左肋空當,刀鋒尚未遞出,就覺得自己右肩宛如被一根大木
重重錘擊,痛入骨髓。手中刀飛落一旁,整個人不由自主的向側後拋飛,撞倒了
自己一名同伴。莫名往身下看時,隻見那名同伴被一支無翎箭穿心釘在地上,不
由大駭。回視已毫無知覺的右肩,箭洞宛然,鮮血噴濺。急轉頭找箭的來處,卻
被一口刀直劈下來,命喪黃泉。

  陸大安三麵受敵,漸漸守之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得折翎飛箭相助,身
左攻勢緩極至無,前右兩側亦是淩亂不堪。於是心情大好、哈哈一笑,提刀往折
翎箭落處砍劈。折翎每箭出,必有敵亡,陸大安便撿亡敵四周心神稍有忽怠之人
下手,殺來砍去,戰績斐然。箭營人此時亦至,各自找了適合的位置發矢相助。
道路狹窄,幾百金兵本就擺布不開,隻能十數人一波上前廝殺。此刻箭雨臨頭,
一個個手忙腳亂隻顧遮擋,頃刻間勝勢化作頹勢,潮水般後退。

  陸大安正殺的興起,發現金兵退卻,便也一步步墜在後麵追殺。砍翻了幾個
金兵,正在得意時,忽然有一刀自正麵劈來,迅疾非常。運足力揮刀上迎,卻不
料兩刀相交時,對麵刀如一座小山般直壓過來。驚駭之中再鼓餘力,才險險將那
刀逼停在額頭上不足三寸之處。咬牙運力將刀向上頂,兩刀相交處卻緩緩向自己
額頭壓過來。刀口寒光之外,那金將的滿臉虯髯已是清晰可見。

  此金將帶了隊親兵出現,退卻的金人止了敗勢,又將身子護在盾後衝了回來。
戰團重現紛亂,十餘白衣砦丁自顧不暇,救援無力。箭營五人見陸大安不妙,集
中了箭矢往這邊攢射,卻被那金將親兵撥打擋住。

  陸大安心道不好,心下一橫,準備撤刀用己命拼金將一傷。心思方停,手上
乍動,對麵刀上忽然力道全消。陸大安起身舉刀就要往前反劈過去,忽聞遠處折
翎暴喝一聲「退」,遂毫不思量,回身就跑。出砦的白衣砦丁在戰中見陸大安勇
猛善戰,心中都隱隱將他奉為主心。此時見他退卻,亦皆生退心。箭營一陣連珠
羽箭灑出去,將金兵進擊之勢緩得一緩,白衣砦丁得以全身退去。

  金兵整隊欲再追,卻被那金將�手喝止。金將看了看自己身邊被無翎箭穿盾
入胸,正躺在地上切齒忍痛的親兵,眉麵抽動,向砦左峰上喊道:「你,射箭很
好!我,撲散,圍你不住,可惜!」

  金將撲散所言雖是語調怪異,詞難成句,可中氣卻甚是充沛,密林山間盡是
回響。折翎聞言失笑,亦揚聲道:「今日承蒙款待,自當銘記!不日,折某定有
所報!」

  折翎說話,撲散隻直勾勾看著崖上,待身邊一親兵附在他耳旁耳語幾句,方
冷哼一聲,揮手下令撤兵。崖上風慎看著金兵依次而退,向前一步道:「撲散撤
兵,何不借機掩殺?」

  折翎凝視崖下道:「金軍整肅,非同等閑。我砦中慣戰之士僅二十餘,追則
必敗。」

  風慎眼珠一轉,再道:「此時撲散無備,將軍何不射之?」

  折翎一笑,收弓撤箭道:「不瞞先生,以氣禦箭,損耗真氣甚巨,雖強卻不
能久。撲散所處之地,已在我射程外,適才那一箭本應穿盾射死那金狗……」

  風慎不待折翎說完,拱手截斷道:「風某無知,將軍恕罪!」

  折翎忙轉身回禮道:「先生說哪�話?先生盡心竭力,折翎求之不得!還望
先生後勿難言,始終教我!」

  風慎眼中射出複雜神色,片刻後一揖到地,回身呼喝砦丁擺布守具。此時砦
外陸大安等人已渡了護河回砦,砦門閉緊,山崖上所有人方鬆了口氣。幾名砦丁
發現王錦腿上中刀、行動不便,趕忙上前攙扶。折翎招了名砦丁去喊大夫為王錦
包紮,又安慰王錦幾句,這才自崖後下崖。

  砦牆內,陸大安等十餘人已是血透征衣,正在一旁由箭營五人裹傷。趙破在
砦門後不遠處將奔逃而回的那許多人攏聚,一邊清點傷亡,一邊咒罵教訓。奔逃
之人麵上多有愧色,哭泣者亦不在少數。見折翎至,紛紛行禮甚恭。趙破轉身道
:「將軍,清點已畢。這群逃卒死了七人,重傷三個,餘者皆輕傷無礙。趙破領
軍不利,請將軍責罰!」

  折翎心內轉了個念頭,搖手歎道:「今日撲散設局欲賺我,王趙二兄隻是恰
逢其會,何來責罰一說?不過,今日臨戰者皆是七尺漢子,卻望敵而竄,內中竟
無一二有膽的好漢麼?」

  砦眾聞言,盡皆色變,有愧色更重者,亦有不服而怒者。趙破先亦變色,後
做恍然。折翎掃了眾人一眼,轉頭揚聲問道:「大安,你與出砦接應的兄弟每人
賞酒一壺、肉三斤可好?」

  陸大安正坐在地上被郝摯用布條勒的呲牙咧嘴,聞折翎喊話哈哈一笑,使力
躍起道:「好!」他身旁十餘個砦丁亦躍起道:「謝將軍賞!」

  折翎微微一笑,再道:「吃飽喝足,好睡一場,夜�與我一同出砦劫營可好?」

  陸大安看了看左右,與十餘砦丁一同欣喜道:「甚好!」

  折翎轉回頭對麵前眾人道:「似這般方是大好男兒!」

  眾人中有一人聞言頂撞道:「那時金人來得快,我等隻是猝不及防,再加未
攜兵器,故而逃竄。若是有所準備,又有兵器在手,怎會不拼他娘個魚死網破?
將軍說我等不是好漢,好沒道理!」

  折翎上下打量說話人一番,見他年紀與自己相仿,方麵闊口、虎背熊腰,一
臉不忿的站在隊中,遂凝視問道:「如此說,今夜你可敢與我出砦劫營?」

  說話人將胸膛一挺道:「有何不敢?休說我敢,我身邊兄弟,個個都敢!」
話音方落,便激起洶湧群情。眾人皆捶胸揚手,口稱願往。折翎也不言語,靜待
眾人聲息,指說話那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說話人大喇喇將手一拱道:「在下章興!」

  折翎笑道:「章興?好!你可敢擔責?」

  章興向前一步道:「但憑將軍吩咐」

  折翎道:「在這一眾人中選出真正敢戰之士。不拘多少,整隊與陸大安等人
合在一處。一個時辰後,我來整隊。」

  章興道:「將軍放心便是!」接著咂咂嘴,又要說話。折翎用手一指,笑道
:「酒肉卻是沒有!想要酒肉,自己來掙!」

  章興嘿嘿一笑,左顧右盼大聲道:「兄弟們,夜�與我一同掙酒肉去!莫要
讓人瞧扁了我們!」

  眾人聞言,七嘴八舌發喊,一時雜亂不已。折翎回身拍了拍趙破肩膀道:「
言語冒犯,趙兄勿怪!」

  趙破搖頭對折翎示意無礙,繼而問道:「今夜劫營,會不會太急了些?」

  折翎麵色由輕鬆轉作沈重,壓聲道:「雖然適才章興所說屬實,但砦丁怯戰
亦是實情。若無一場砦丁親曆之勝,這砦子恐難守住。砦外金人隻是先鋒,大隊
尚未開至,這場勝自是越早越好。」

  趙破頷首道:「將軍所言甚是!」見折翎麵色沈重,頓了頓岔開話題道:「
片刻之間便已將眾人戰意挑起,將軍所用激將之法甚是巧妙啊!」

  一旁冷眼靜觀已久的李豫忽嘀咕道:「有甚妙處?還不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慷我諸葛砦之慨!」

  折翎聞趙破言,已是麵色一滯,李豫低聲入耳後,更是搖首低眉,痛心道:
「請將不如激將!此法乃雲兒教我!」

  李豫聞聲失語,連慣常的冷哼也忘了。趙破自知失言,正欲勸解,忽聞一聲
尖嘯自砦中遠處傳來。趙破不知所以,折翎卻聞聲一驚,飛速道:「安鴻示警,
我去看看。趙兄與李兄弟請謹守砦牆,切莫輕出!」言罷提起輕身、飛掠而去。

  隨著折翎行路,嘯聲不時傳來,內中卻沒了惶急之意,隻是為來人指示方向。
折翎循聲來到自己房前,發現門戶洞開,魏慶無蹤。急衝進房中看時,隻見魏慶
左目流血,委頓在桌旁。安鴻守在床上巧雲屍身旁邊,手中捏著一根金針,滿麵
警惕。見折翎近前,揚了揚手中金針道:「娜娜為此!被我打了一掌,有傷,不
重。」

  折翎問明巧雲屍身安好,又探查了魏慶傷勢。待知他左目損傷頗重、已眇然
難醫,心中不禁懊惱不已。正欲措辭安慰魏慶幾句,魏慶已歉然道:「實不知胡
女居然有奇詭武藝在身,吃她偷襲以致如此!所幸安公子及時趕到,未讓她觸及
雲夫人遺體!」折翎止住魏慶說話,準備將他扶去靜處調養時,趙破一陣風般出
現在門口稟報道:「將軍,大事不好!砦丁來報,養傷的兩位箭營兄弟被胡女所
襲,重創……身死……」

  折翎安鴻聞言變色,魏慶倏地起身,恨恨低喝了聲「妖女」,一個縱身奔出
房門,直奔穀山李七養傷之處而去。折翎怒喝道:「趙破,使砦丁大索全砦!見
了克�斯蒂娜,立斬!」趙破轟然應諾、轉身將去之際,折翎又揚聲道:「且慢!」
頓了頓再道:「隨我來!」

  折翎回視,安鴻會意道:「我不離開,大哥放心!」折翎也不多言,帶著趙
破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克�斯蒂娜居處破門而入。屋中椅內的曉月被駭了一跳,見
破門而入者乃是折翎,登時喜上眉梢,起身快步朝門口走過來。不料折翎麵色鐵
青,揚手便是一掌揮出。曉月隻覺得勁風如刀、撲麵而來,別說動作,便是連呼
吸都不得暢快。花容變色蹙眉瞑目之時,卻又覺得麵前力道一偏,被帶著打了幾
個旋,跌倒在地。

  折翎接安鴻示警趕回後連聞噩耗,心中既傷且怒。傷者,箭營餘子一殘兩喪
;怒者,自己忽視巧雲臨終言語、未即刻處置克曉二女,以致有此禍事。此時雖
不能明鑼明鼓大索克�斯蒂娜、以免動搖軍心,但可搶先於曉月處亡羊補牢,以
免重蹈覆轍。待含忿而至、一掌揮出,卻並未感到有任何抵擋。彈指間往曉月臉
上一瞥,見其容顏慘淡、淚痕猶在,不由得心頭一軟、手掌略偏。

  曉月心驚,趙破待命,皆寂而無聲。折翎回掌凝視曉月,心中一時是曉月平
日乖巧,一時又是郝摯手中舉著的披帛,一時是曉月昨夜燈下的墨筆塗鴉,一時
又是巧雲死前那一聲「曉月娜娜皆不可信」。千回百轉,終是難決。半響,歎口
氣道:「吩咐砦丁看守,不許她離開此屋半步!」說罷,轉身離去。趙破呼哨一
聲招來兩名砦丁,安排好看守再尋折翎,哪�還有蹤影。

  折翎腳下比心中更急,不一時便已到了箭營眾人居處。那房外已經圍攏了一
群人,多是白衣,見折翎至,不約而同讓出條通路來。折翎大步流星衝進人群,
隻見房門外郝摯抱著頭蹲踞於地,雙手狠狠的糾扯著髻旁頭發;高誦立在一旁,
目中含淚,雙手顫抖。折翎心中一寒,�步邁進房中,室內情景入眼,霎時血沸
怒起。

  穀山左胸,被不知什麼利刃挖了個碗口大的血洞,肉碎如糜、白骨森然。李
七喉頭插著一根金針,所餘一臂,被硬生生扯下丟棄在一邊。四壁之上,俱是噴
濺鮮血;腥氣散在空中,使人欲嘔。折翎懊愧而怒,怒極反笑,霍地轉身問道:
「魏慶呢?」

  高誦聞折翎發問,再難忍目中熱淚,哽咽道:「魏慶往房中看了一眼,便去
尋那……那……那胡女了!他的眼睛……」

  折翎容色一黯,搖手示意高誦不用再說,轉對一白衣砦丁道:「傳令下去,
全砦人在砦牆處集合,不得有一人遺漏。」待砦丁應諾,其他砦丁散去後又對高
誦道:「將箭營兄弟全都喚來,送穀山、李七一程,也好將他們兩個好好安葬。」

  高誦拭淚離去,折翎與郝摯各懷心事一蹲一立,宛如木雕泥塑。未久,除魏
慶外,箭營眾人齊飛奔而至,屋中哀聲令人聞之心碎。陸大安抽刀在手,狠狠地
砍在床上吼道:「此仇不報,何以為人!」

  屋內眾人紛紛隨之怒吼,聲震屋瓦。蹲在屋門外的郝摯聞聲霍地起身,卻不
料雙腿已麻,一跤跌倒。折翎探手過去,想將他拉起。本以為郝摯眼中應滿是憤
怒,故自己眼中帶著一份歉疚,不料四目相對時見他眼光空洞,竟是一絲情緒也
無。郝摯借力站起,折翎探問再看,卻見趙破叉手垂頭立在郝摯身後不遠,遂拍
了拍郝摯肩膀,走到趙破處問道:「我有一事相詢,請趙兄定要如實作答!」

  趙破麵色沈重,點頭道:「將軍請講。」

  折翎道:「我與雲兒相識之時,克�斯蒂娜已在她身邊做琴師。這女子究竟
是不是諸葛砦中之人?」

  趙破搖頭,答非所問道:「適才砦中亦死了四人!一老者,一男丁,兩婦人,
皆是金針在喉,死狀甚怖!」

  折翎一怔,繼而深施一禮道:「無端猜疑,請趙兄恕罪!適才我恐砦眾驚懼、
動搖軍心,更恐這胡女原是砦中人,故止了趙兄大索全砦之事。如今砦眾在此處
圍觀、知此事者甚眾,我心中結亦解了,還請趙兄、王兄傳令舉砦大索,更兼安
定人心!」

  趙破還禮道:「將軍說哪�話?若我是將軍,逢此事亦會疑慮。還請將軍放
心,砦中所餘皆是同心抗敵之人。如今砦中亦有被害者,更是感同身受,大索之
事,義不容辭。至於安定人心,將軍交予我與王錦二人便是!」

  折翎點頭道:「這胡女狡猾殘忍,我怕她入夜再來殺戮……」

  趙破亦點頭,截斷折翎道:「將軍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慮。砦中雖有一套應
內敵的法子,卻數十年未曾用過,恐是有隙……」

  折翎會意道:「大宋軍中有結營巡哨之法,應可稍補闕漏,我使高誦助你。」

  趙破道:「如此甚好!適才我已聽砦丁傳令集結,這便去砦牆安排一切。」

  折翎道:「趙兄辛苦,高誦隨後就到。」

  趙破拱手離去,折翎轉身入房中安慰了箭營眾人幾句,便吩咐將穀山李七屍
身用被子裹了,�到中坪自己居所處。安鴻聞聲而出,見了二人慘狀亦是大驚失
色,悲慟不已。眾人七手八腳在清晨折翎掘的坑邊又掘了一坑,繼而填土埋屍,
使穀山李七入土為安。

  此時陰雲大合,密布空中,如沙灘潮頭浮沫般層層疊疊壓在山間林梢之上,
似已與樹間輕霧連為一體。山風穿林,草木嗚咽,似邊塞羌笛,又若百鬼夜哭,
與兩座新墳前眾人悲聲合在一處。折翎凝視二墳,俄頃又將眼光轉向房中。思及
短短兩日夜間心頭摯愛、生死弟兄俱是天人永隔,不由悲從中來。可這悲戚到了
七竅處卻難以宣泄而出,反是又轉回內中,惹胸口一陣煩悶。如此往複不休,整
個身子被悲煩填滿,魂魄靈台似乎也被憂悶淹沒。

  安鴻見折翎怔怔出神,恐他傷心過度,把其臂開口道:「大哥,保重身體!」

  折翎吃他一驚,深吸口氣將胸中煩悶暫壓道:「二弟放心,我自省得。」

  安鴻見他口中雖答,但心神仍是不屬,正欲借他事分其心神,�眼卻見屋角
處轉出個人來。定睛一看,乃是魏慶。箭營眾人大多數尚未知曉魏慶被克�斯蒂
娜傷眼之事,此時見他眇一目、目下頰上血痕猶在,遂一擁而上攙扶問訊。魏慶
也不理會,穿出人群來到折翎麵前。折翎關切道:「如何了?」

  魏慶施禮懊惱道:「屬下循著死去砦丁屍體一路追去,卻還是丟了蹤……」

  折翎搖手打斷道:「我是問你傷勢如何。」

  魏慶聞言一愣,折翎續道:「這胡女傷你一目,損穀山李七,我定要將她碎
屍萬段!不過,你目傷不輕,切莫再單身獨尋,以防不測。」說到此處,略略揚
聲對場內眾人道:「你等亦是如此。」

  眾人應諾,獨魏慶不語。半響,方如下定決心般單膝跪倒,抱拳鄭重道:「
將軍,我有一事稟告!」不待折翎說話,又續道:「我乃吳玠吳經略貼身侍衛,
富平戰前奉吳經略之命隱於箭營兵士中歸在將軍麾下,若察將軍有隨府州反宋降
金之意,便將將軍刺殺、以絕後患。富平戰敗,於亂軍中隨將軍來至此處,心中
仍念吳經略之命。前日議事廳中,我見將軍情狀,方知吳經略所疑不實,將軍定
與府州反叛事毫無幹係。當時欲向將軍坦承一切,怎奈亂事頻發,不得其便。今
日得將軍關懷,再不說明,怎堪為人。魏慶乞為將軍麾下走卒,抵抗金狗,再無
二心,還請將軍恩準!」

  折翎靜聽,麵容由驚轉喜。魏慶話音方落,叩首於地。折翎坦然受了魏慶三
拜,將他扶起視其目鄭重道:「前事已矣,今後同心!」待魏慶頷首回應,又將
眼光在箭營眾人麵上一一凝視。折翎每看一人,其人便抱拳回望,待六人皆抱拳
而立,折翎揚聲道:「好!自此刻起,你我兄弟便將家國事共扛於肩!內誅胡女,
外禦金賊!」

  場內諸人皆隨折翎大呼,待折翎吩咐下守禦及教砦丁結營自保事後便紛紛散
去準備。魏慶不顧眼傷,亦要與眾人同去砦牆。折翎心中忽閃起一念,遂將魏慶
喚住問道:「安鴻求援,僅攜了我與風慎各一封手書。吳經略離此較近些,但適
才聽你所言,卻顯然信我不過。若是你隨安鴻同去,一來可複命,二來可代我言
明心懷,求援事必可事半功倍。隻是你眼傷方被……」

  魏慶聽到此處,截斷折翎言語,抱拳正色道:「尊令隨安公子求援!」

  折翎見狀,也不再多說,吩咐魏慶自去結束準備,轉身對安鴻道:「二弟,
那箭陣密譜可收好了?」

  安鴻將衣襟略為扯開,露出懷中貼肉處一薄薄布包道:「大哥放心,我將這
密譜用油紙裹了一層,又用布包住藏在胸前,萬無一失。」

  折翎頷首道:「此密譜中所記八門箭陣,乃我與雲兒據諸葛武侯八陣圖之法
共同參詳而創。變化萬端、奇妙非常,射敵酋及武功高強之人有奇效。密譜所書,
甚為詳盡,但花溪峽外穀山……」說道此處,折翎看了看不遠處新墳,頓了頓續
道:「穀山用箭陣八門闕一,卻點醒我此陣可不拘泥而用。為七星、為六花、為
五行、為三才,使其視人數之眾寡所變化,結軍營之陣列以抗敵。我心中有所構
想,尚未及書於密譜之上。我現將變化之法話與你知,你出山後若是得遇堪托付
之人,便將密譜連同其法傳授於他……」

  安鴻本是連連點頭,但聽得折翎語中蕭索之氣越發濃重,最後幾句大有托後
事之意,忙打斷問道:「大哥,可還記得清晨路上你我生死以待之約?」

  折翎會意,擠出微笑道:「二弟多慮了!我將神臂弓改良之法授與韓五哥之
時也是這般,此刻心情不佳,以至語氣如此。密譜所記,我早已爛熟於胸,隻是
擔憂此密譜在砦中毀於戰火罷了。那神臂弓改良之後,韓五哥為其取名為克敵弓。
這密譜,二弟可也要那得授之人取個響亮的名字才好。」

  安鴻見折翎容色語氣皆轉輕鬆,心下稍安,亦笑道:「定不負大哥所托。」

  折翎聽罷,招手示意安鴻附耳,將自己心中箭陣變化與他細細說了一遍。安
鴻依記憶複述,折翎聽後指其錯漏。如此幾遍,直至安鴻記憶無誤,方才罷手。

  安鴻閉目又將陣法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轉身看了看屋內、眼光又掠過屋外新
墳,對折翎抱拳行禮道:「如此,我這便上路。大哥保重!」

  折翎亦抱拳道:「二弟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安鴻頷首,提氣飛掠,淺荼颯颯,衣袂飄飄,起落之間,漸漸去遠,化作山
間一白點,終消失不見。折翎正極目遠眺,遙送安鴻時,幾名白衣人自房側轉出,
為首一人一瘸一拐,正是砦外腿上中刀的王錦。

  王錦帶著幾名砦丁來到切近,對著兩座墳恭謹行了禮,才到折翎身邊低聲道
:「將軍節哀。」

  折翎頷首問道:「王兄來此何事?」

  王錦道:「砦中胡女肆虐,小人恐二公主屍身有損,故此來請示將軍。議事
廳後有一密室,乃是存放我曆代門主牌位之處。可否將二公主屍身暫且存放在內,
以保無虞?」

  折翎喜道:「如此甚好,我正憂心此事。多謝王兄告知!我去抱巧雲出來。」

  王錦連稱不敢,繼而為難道:「門規所限,將軍恐進不得密室。」

  折翎道:「我至議事廳前大石處,餘下路程,有勞王兄。」

  王錦不�應允,同折翎一道攜了巧雲屍身至上坪議事廳前。折翎等在大石處,
待王錦與隨行砦丁出廳,問明穩妥,方才一同離去。

  不久,來在砦牆,多數砦眾已散去,隻餘箭營、隨陸大安出砦死戰十餘人及
章興等潰兵仍在牆下等候。折翎將風慎、王錦、趙破、李豫招來跟前,共同商議
定下出兵六十之數,一眾潰兵竟因能否隨戰爭執起來。折翎見軍心可用,便棄了
適才斷後那十餘人,欲將潰兵全數帶上。一旁風慎皺眉悄聲道:「將軍,除箭營
六人外,皆用剛剛潰於軍前的逃卒,會不會太過冒險?」

  折翎道:「金軍不識地理,又兼後勤已失,定是兵無戰心,此我等必勝一也。
今日砦前三百金兵圍我三人,雖看似勇猛,卻徒有其表,與富平相比,銳氣全無,
乃至功敗垂成,此我等必勝二也。潰兵請戰,軍心可堪大用,此我等必勝三也。
再加趙兄領路,箭營隨行,更可出其不意。不論戰果如何,此戰後砦中亦可添數
十敢戰之兵。隨大安斷後者,俱是能戰之士,留諸砦中,更添防那胡女之力助,
我心中亦安穩些個。」

  風慎撚須道:「將軍所言有理!那箭營與砦中弓手可要打混調配?砦中弓手
亦多未經戰,由將軍選兩名箭營老卒帶出曆練也好。」

  折翎讚同道:「合該如此!晏虎郝摯帶一隊弓手與我同去,餘人帶一隊弓手
守砦。」

  在一旁偷聽的陸大安聽到此處,忍不住叫道:「將軍,我亦要去!」

  折翎聞聲,笑斥道:「休得呱噪!此次劫營,你暫為隊正。」又轉頭對隊列
中的章興道:「你為大安之輔。」

  陸大安得令,歡欣雀躍,就在牆邊找了個平坦處,將刀枕在頭下,不多時便
鼾聲大起。晏虎郝摯得令後先隨王錦去牆上選了一隊弓手,而後依陸大安之態,
亦是睡去。章興及一眾預備出戰的砦丁雖是學樣躺在一邊,卻是個個輾轉反側,
難以入眠。

  折翎及眾人計議,趙破隨軍出戰,風慎王錦守砦,李豫大索克�斯蒂娜。安
排已定,各司其職,趙破亦去歇息。折翎在陸大安身側一塊石上盤腿打坐,調息
運氣,隻待李豫以鑼傳訊,便趕去手刃克�斯蒂娜。可體內周天流轉,空中紅日
漸西,也無絲毫動靜傳來。又行了幾個周天,耳聽高誦在耳邊輕輕喚道:「將軍,
時近二更。」

  折翎吐納畢,隻覺神清氣爽。睜目見趙破已至,便吩咐整隊。放眼看去,除
趙破及箭營三人外,個個眼袋浮腫,顯是未能安睡。不過個個都是摩拳擦掌,一
副躍躍欲試之態。折翎與趙破一同,臨時立了幾條令行禁止之規,便領軍出砦。
趙破在前領路,行了十幾�,揚手示意。折翎凝神於目,遠處林中,依稀有火光
跳躍,遂下令人人銜枚、散成幾隊躡足向前。

  折翎趙破眼力皆佳,於暗處解決了幾個金人哨探。悄沒聲向前摸去,看看金
人營帳已在一箭之距內,折翎剛要下令放箭射篝火旁金兵,趙破忽一拉他衣角,
低聲道:「不對!」


        第十章 虎狼難擋鐵錐舞 破營殺將劍意寒

    折翎卸枚,問道:「怎麼?」

  趙破道:「前些日我曾與金人共結營多時,熟悉其法。金人營帳雖是大小各
異、無規難計,但夜間二十五人共用一火卻是常態。此撥金兵數目恰是千人,營
火應是四十。可眼前營火不足三十,除卻累日死傷,仍是缺了五六火。不怕將軍
怪罪,得二公主令後,我孟門弟子雖多數回砦,但亦有些不肯奉令、滯留於金營。
此刻砦中缺了的百餘金人許是由留營弟子帶著,去截斷了通二�驛的小路,意欲
絕諸葛砦外求之路。安公子隻帶了三人同行,眾寡懸殊,恐有疏漏。趁此刻戰端
未啟,將軍速速撤軍,使一隊人馬往援方為上策。」

  折翎目視前方,盯準了幾個目標,使晏虎郝摯傳令弓手後方道:「趙兄所言
極為穩妥,卻是對我那二弟有所不知。他若不是得名師以獨門內功心法相授,吐
納修行間壓製了骨子�嗜殺的性子,江湖上不知要因他掀起多少腥風血雨。可他
修成了這功法,若想殺人更是無人可擋。若非千軍集結硬撼,則皆是自尋死路罷
了。」

  趙破聞言,腦中浮現安鴻溫文爾雅樣子,一時愕不能語。折翎看著他微微一
笑,在他耳邊吩咐一番,而後長身而起,彎弓搭箭直取營中火邊一金兵。金兵應
聲而倒,其同伴驚駭四顧,措不及防之下被亂箭射倒一片。

         ***    ***    ***    ***

    安鴻見兩名漢子自草叢中潛回,微笑問道:「二位兄弟,探查的如何?」

  其中一黝黑漢子抱拳道:「安公子,金人篝火五堆,應有兵百二十餘。」言
罷,麵色踟躕。另一精瘦漢子見狀續道:「金人營左,是我孟門未歸營的弟兄。
安公子,金兵眾多且當道下寨,我等隻得四人,既繞不過又打不贏,不如回砦搬
救兵吧!」

  安鴻聞言搖首,回視魏慶道:「你眼疾如何?」

  魏慶道:「萬事無妨,請公子吩咐。」

  安鴻點頭道:「隨我破營!」

  魏慶重重點頭,那名黝黑漢子急道:「公子三思!」精瘦漢子亦急道:「切
莫傷了我門中兄弟!」

  安鴻起步道:「你二人跟在我身後,金兵來不必管,若是你門中兄弟來,則
勸止便是。」

  魏慶抽出袖中鐵錐,緊緊跟隨言罷離去的安鴻。兩名漢子對視一眼,亦無奈
跟上。

  安鴻魏慶輕身功夫高超,一路上為了等待兩名漢子帶路,才行的緩慢。此刻
全力施展,兩名漢子幾息間便已被甩出好遠,隻見前麵一白一褐兩個身影於林間
夜幕中縱躍起落,轉瞬不見。兩人發足狂奔追趕,才數步,已聽見前麵營中慘叫
呼喝聲交雜,兵刃相斬聲亂鳴,隱有血氣隨風入鼻。再奔數步,入耳聲音反漸遠,
血腥氣倒是越來越濃。又是數息,二人奔到營邊,場中篝火猶旺,卻全然不是自
己適才探營時的樣子。火旁帳外,伏屍處處,斷手損腳及各種兵刃丟散在被鮮血
染紅的草葉土地之間。營盤正中,安鴻持劍、劍光霍霍,魏慶持錐、錐風森森。
一陽一陰,一磊落一陰險,一瀟灑一拙樸,無情收割金人性命。營角一宋人裝束
老者已經收攏了約有十人,一不列陣、二不相助,隻各持兵刃,警惕地站在一邊。

  安鴻與魏慶趁敵不備,偷襲頗有成效。待金兵反應集結、有所抵抗之時,兵
丁之半數已屍橫當場。安鴻武功高絕,手下亦不留情,劍每出必染血。魏慶久在
沙場,每招每式均實而不華,喪命其錐下之金兵亦是不少。金兵自恃偏僻險阻,
毫不設防,此刻雖被安魏二人殺的狠,卻終顯出百戰精兵的樣子。長短兵刃夾雜,
勉強在一麵帳幕旁列出個陣勢,總算是守得性命。

  安魏二人再鼓而衰,一時突不破金兵陣勢。倒退幾步略穩陣腳,魏慶收錐將
背上山桑弓取下,扯出一支白翎箭,也不要準頭,往金兵陣中便射。金人列陣倉
促,三十餘人卻隻得兩麵騎兵旁牌,餘下皆是刀槍。敵我相對不過十數步,隻覺
弓弦才響,箭已穿胸,實難以撥打遮擋。如此被射死幾人後,有十幾個發狠的棄
陣而出。安鴻仗劍擋在魏慶身前,或劃或刺,或挑或撥,無一金兵能躲過照麵之
厄。魏慶出砦,隻攜了白翎一筒,待安鴻清了眼前,一筒箭堪堪射光。餘下不到
十名金人見攻守皆喪,一時心驚膽顫。不知哪個先發了聲喊,一眾金兵竟四散奔
逃。安魏二人對視一眼,一左一右夾路追了下去。

  此刻兩名漢子早已追到安魏身後,見自己幫不上忙,便從遠端轉過二人身側,
各持兵刃立在金陣與幾名宋裝人眾之間。待金人四散,忙回頭向為首那老者行禮。
那老者瘦削精幹、須發皆白,正是昨日砦前坡上被折翎饒了性命那一名。老者也
不搭理兩名行禮的漢子,隻負手於後,麵沈似水地聽著遠處傳來的一聲聲慘叫。

  片刻,一切歸於靜寂,隻餘營內篝火中木柴劈啪。又半響,兩人自黑暗中轉
出。魏慶全身是血,火光映麵,狀若地獄幽冥般猙獰;安鴻卻依舊是長衫颯颯,
衣上竟似連一絲塵土也無。老者待二人至近前,緩緩抱拳。魏慶冷目凝視、無動
於衷,安鴻還禮道:「前輩,不期相見於此。」

  老者冷哼一聲,收禮道:「小子,你待如何?」

  安鴻低頭略思,道:「過路而已!金人是我大宋仇寇,見即殺之而後快。嫂
嫂臨死前,曾叮囑大哥莫傷孟門弟子。嫂嫂之言,安鴻不敢有違,隻是對前輩有
一言相勸。前輩或入砦中,與我大哥同守險隘,據金人於外,解蜀中之厄;或率
身後眾人退出山中,兩不相幫。此二者皆為好出路,如今砦中孟門弟子已遵我家
嫂嫂遺命,與箭營一同戮力抗金。前輩又何苦癡迷不悟、為金人賣命?言盡於此,
還請前輩思量!」

  安鴻說罷,便招呼兩名漢子趕路。老者看著兩名漢子再行一禮,轉身離開,
亦不阻攔。正在老者若有所思之際,身後一人越眾而出,指著剛好走在火光亮處
的安鴻嘰�咕嚕的吼叫了一番,狀若癲狂、頗為激動。安鴻四人一愣,止步回望。
老者麵色忽變鐵青,揚聲憤然道:「小子,我且問你。十數日之前,花溪峽外,
那蒼髯赭衣老者可是喪命你手?」

  安鴻微做思索,點頭道:「不錯!那老者與金人一道追殺我箭營兄弟,以至
一死兩傷。我……」

  老者聽到此處,戟指怒目、顫聲打斷安鴻道:「好!好!好!一飲一啄,自
有天數!若不是牙吾塔先被我師弟打暈,他便不能裝死逃過一劫,如今更不能指
認你這賊子!我青城四傑,立誓同生共死,卻不料四師弟折在你這小賊手中!納
命來!」

  老者口中最後三字一字一頓,第一字出口時人方輕身,最後一字說出時,劍
光已經籠在安鴻頭頂。安鴻不願與其交手,提氣向後飄飛,訝道:「青城四傑在
江湖上消失已近二十年,怎地卻襄助孟門?又怎地甘做金人走狗?」

  老者聞言冷冷一笑道:「我四人本就是孟門中人,學得武藝自然回門中效力!
你這……」言未畢,忽覺身左勁風陰冷。急向右退,卻還是被魏慶手中鐵錐劃開
了肋上衣物。老者站定,視衣暴怒道:「又是你這賊子!今日我必將你二人碎屍
萬段!」說罷,持劍使一招風過鬆直取魏慶。

  安鴻見老者獨戰魏慶,自忖不便相助,遂站在原處不動。不料老者身旁眾人
齊喝了聲「為四長老報仇」便一窩蜂湧了上來,隻得歎口氣持劍相應。魏慶精擅
暗殺行刺,雖是兩度偷襲老者成功,但真實藝業卻不如老者遠甚,又加左目新眇,
不一刻便已險象環生。好在魏慶出招,式式以命搏命,老者又是有傷未愈,故拿
他無可奈何。一旁安鴻獨對眾人遊刃有餘,隻是不願痛下殺手,僅用劍柄、雙腳
將身周人擊退,一時難以得脫。

  隨魏慶來的那名黝黑漢子聽老者與安鴻對話時不停喘著粗氣,待眾人混戰,
重重的嘿了一聲,抽刀便要向前去。精瘦漢子一把將其拉住問道:「你待做什麼?」

  黝黑漢子道:「自然是與大夥一道,為四長老報仇!」

  精瘦漢子將他一扯道:「二公主遺命遵折將軍令守砦!折將軍令我等求援,
你忘了麼?適才安公子不是說,四長老當時也殺了箭營之人。求援事大,怎可因
前怨私廢?」

  黝黑漢子聽罷,回手虛晃一刀,怒道:「咱家心�可沒有你十二那麼多彎彎
繞!無論何故,殺我孟門的人也不能白殺!你忘了幼年入孟門時起的誓了麼?」

  十二見刀光晃眼,隻得鬆手放他去。想想眼前情形,卻是無解。正進退兩難
間,忽然發現一身影悄悄自亮處沒入黑暗。定睛一瞧,原來是適才挑起事端的金
人牙吾塔。回頭再看戰團難解難分,隻得歎口氣、狠狠心,追著牙吾塔去了。

  黝黑漢子持刀前衝了幾步,發現十餘人將安鴻圍了個水泄不通、無從插手,
遂轉向魏慶與老者戰處。待了一待,恰好老者一劍將魏慶向自己這邊逼退了些步,
心下大喜,向著魏慶脊背一刀猛劈下去。

  魏慶正全神應付老者,不料背後有人偷施暗算,倉惶間側身去躲,卻還是被
黝黑漢子砍傷了左臂。老者與黝黑漢子前後夾攻,魏慶漸漸不支,一路往營外敗
退。一旁戰團中的安鴻見狀,再顧不得許多,手中劍在身周畫了個整圓守住所有
攻來之勢,緊接著一腳踢飛麵前孟門弟子,如遊龍般飛出戰團,劍鋒直指老者後
心。

  魏慶被傷,老者得勢,正要施狠手將其擊殺,卻覺身後寒氣逼人,無奈下隻
得回劍防身。安鴻一劍刺來,火光照映中宛若驚鴻,瞬息之間,連刺老者十一劍。
十聲劍劍交鳴之清脆響聲密集如一後,第十一劍正中老者左期門穴,發出噗一聲
悶響。老者踉蹌後退,步履間歇運功,化去自安鴻劍尖侵入體內的真氣,待站定
時唇角已然溢血,竟是震動了早前內傷。魏慶得安鴻相救,壓力頓輕,於安鴻刺
傷老者,停步不追之時,使手中鐵錐將黝黑漢子刺了個對穿。一腳將屍身踢倒、
鐵錐拔出,才發現自己被老者逼的真氣散亂,腳下打晃、險些摔倒。

  安鴻將劍反手收在臂後,目視老者冷冷道:「你孟門二公主生前與我大哥琴
瑟相和,如今兩方又攜手抗金,份屬同盟。之前你我交戰,多有損喪,亦當各安
其命。你將前事糾纏,我卻不欲再做殺傷。不過若你執迷於此,休怪我劍下無情!」

  老者聞言,仰天大笑,狠狠道:「我孟門聯金伐宋,眼見功成。二公主定是
受了你等奸詐小人蒙蔽……哼哼,說不定便是你等害了她性命,假傳令旨,使我
孟門自相殘殺!」

  安鴻道:「砦眾舉喪奉命,金人小營中孟門子弟大部歸砦,你還看不清麼?
我大宋兒郎,不分孟門西軍,皆應奮起抗敵。怎容得爾等倒行逆施,與金狗作倀,
使江山淪喪?」

  老者聞言再笑,喝到:「我等大好男兒,怎會是奸詐宋人?滅宋平分天下,
生聚廿載伐金,這等華夏榮光又豈是被擄為豬狗的趙家人可比?多說無益,看劍!」
老者借著言語的時間調息已畢,說罷便欺身上步,一招芙蓉錦繡,舞開一朵劍花
罩住安鴻。

  圍安鴻的十餘人聽了老者與安鴻說話,先是憤怒,繼而迷惘,最後又現出無
比的狂熱。此刻見老者動手,便也吼叫著一擁而上、圍了魏慶亂戰。魏慶不似安
鴻那般好相與,手下毫不留情,一對鐵錐上下翻飛,頃刻間便刺倒了數人。餘人
膽寒,再不敢靠攏過近,借著手中兵刃長度之利遠遠圍著,堪堪與魏慶戰了個對
等。

  安鴻與老者交相往複,過了十餘招,一如那日砦前斜坡之上。老者適才被安
鴻逼退,心知他此時未盡全力,又見那邊弟子被魏慶殺傷過半,不由心中煩躁。
急切搶攻之中,反失了自家劍術精要,破綻漸多。安鴻覷得真切,運劍自中路直
突而入,刺中老者握劍手腕。老者吃痛,寶劍雖仍在手,動作卻為之緩慢變形。
安鴻再幾劍分別傷了老者肩臂幾處大穴,使其雙臂難起、空門大露,方震劍指其
咽喉,喝到:「統統住手!不然,這老人家性命難保!」

  孟門餘下眾人聞聲,紛紛停手向安鴻叫罵。魏慶冷哼一聲,作勢欲撲。眾人
驚惶之下退了些步,顧不得口中言語,皆緊張做防備之態。十二此時從營外樹林
中衝出,手提一人頭,呼道:「安公子不可!」

  安鴻尚未答話,老者已怒喝道:「十二,你與趙破等狼心狗肺之徒皆是大師
兄之徒子徒孫,家中亦代代為孟門子弟。如今竟敢違背左使與大師兄之命,實為
欺師滅祖!」

  十二噗通一聲雙膝跪倒,泣聲道:「二師公,我……」

  老者嘿嘿冷笑,打斷十二,對安鴻道「我引兩路金兵至諸葛砦,使命已了。
今日技不如人,報不得四師弟血海深仇,卻也不能被你等惡徒折辱。我孟門子弟,
有死無降!」話音未落,便將咽喉撞上劍尖,霎時血濺五步。安鴻大驚撤劍,卻
哪�還來得及。

  孟門眾人見老者屍身倒地,悲痛大嘩,皆奮不顧身向前攻來。魏慶麵無表情,
撞進人群中,不多時便將孟門弟子殺了個幹淨。十二跪在一旁,瞠目結舌,傻傻
呆呆的看著眼前鮮血四濺,和土成泥。

  安鴻驚詫於老者舉動,待回神欲止魏慶時已不及,遂皺眉一聲輕歎。十二聞
歎,忽然一躍而起,先將手中人頭擲向魏慶,接著便持刀衝了上來。安鴻恐魏慶
傷他,故輕身躍在魏慶之前,左攔右擋,見招拆招。未久,勢若瘋虎的十二咕咚
一聲,脫力摔倒。安鴻收劍,將其扶為坐姿,接著便以掌抵其背,運真氣助他恢
複。盞茶工夫後,十二微微醒轉,環視周遭,默默流淚。安鴻歉然道:「如此,
非我所願!」

  十二哽咽應道:「一切我都看在眼�,與安公子無幹!」用手一指魏慶,怒
目道:「隻是惱恨這廝痛下殺手!我孟門弟子見二師公死於非命,悲憤之下才衝
了上前。我孟門與你結盟抗金,你怎能下如此狠手?待金人退後,我必殺你以報
此仇!」

  魏慶置若罔聞,冷冷看著十二。安鴻不知該如何勸解,隻得岔開問道:「適
才你二師公死前,說引兩路金兵至諸葛砦,是皆在砦前安下營盤了麼?」

  十二眼瞪魏慶,口中答道:「那千餘金兵是一同來到,並非兩路。」

  安鴻吸了口冷氣道:「不好!大哥並不知金兵援軍已至,今夜率眾劫營,或
恐有失。魏慶,你可記得來時道路?」

  魏慶頷首道:「記得。」

  安鴻飛速道:「你盡快回砦,將此消息稟告你家將軍。若是兵馬已出,便請
守砦之人速去接應。萬不可使你家將軍有失!」

  魏慶亦知緊迫,抱拳行禮,便要離去。行了幾步又止住,自懷中取出一麵杯
口大小銅牌拋與安鴻道:「此乃吳經略貼身侍衛腰牌,公子至軍營出示此牌,便
可求見吳經略。」言罷要走,十二忽擲來一物,冷硬道:「此乃我孟門所用示警
火信!」

  魏慶接物在手,揣入懷中,向著十二鄭重一禮,扭頭便走。安鴻在旁誠摯道
:「多謝!」十二將頭一扭,流淚道:「給火信又不是為了你等!守砦亦或劫營,
皆是我孟門兄弟!」

     ***    ***    ***    ***

    「隻射火旁,莫顧其餘!休讓金狗熄了營火!」

  折翎一聲令下,本是分散的箭支漸漸集中成一波波箭雨,灑向火邊之敵。營
中篝火明亮,化作催命之符,金人避之惟恐不及,個個東逃西竄、狼奔豕突。忽
有一隊正呼喝,聞聲之人紛紛取盾自保。十數息間,越來越多的兵士取盾結陣,
漸成規模。盾陣既成,慌亂亦消。金人隊正留心營外灑來箭雨,每波僅有二十餘,
等了幾波,亦是如故,遂下令盾陣向營外逼出。喊話發令時,略為無備,將頭肩
露出了些許。無翎一箭自黑暗處如電而來,將金人隊正兩個太陽穴射了個對穿。
無人發令,盾陣步伐不一,露出些許縫隙。營外黑暗中大多箭支雖依舊打在盾上,
但每波中總有三支箭透隙而過,帶出幾名金兵死傷。

  攪擾片刻,金陣中又有一隊正接替喊話,盾陣重歸齊整,那三支箭亦無計可
施。盾陣又推進些步,看看已過營圍,來在林木之前。夜色中忽飛出一箭,破盾
而入,射死盾後金兵,又將屍體帶飛數尺。兩支箭緊隨破盾之箭,自缺口處射入,
收割金人性命。如是幾番,金人又將盾陣向後退了些許,黑暗中那破盾之箭也似
難以為繼,不再射出。金人隊正見陣腳穩住,遂再發呼喝。盾陣後一直隱而不發
的弓箭手起身拉弓放箭,也不求準頭,隻是集中了向林木黑暗中回射。

  金人箭術,亦是強橫,射程比箭營中人亦是不遑多讓。若不是折翎與眾弓手
藏在黑暗之中,恐已多有折損。折翎等躲避一刻,再回射一刻,幾次下來,所攜
箭矢眼見將盡。折翎環視左右箭筒,對身旁砦丁頷首示意。砦丁自懷中取出一枚
火信,揚手施放,花燦漫天。

  天上火信方熄,金人軍營正中忽有幾座帳幕騰起熊熊大火。營中金人,驚魂
方定,本以為盾陣在前可保無虞,不料營中居然火起,登時混亂。營內火光之中,
趁適才金人慌亂時潛入的趙破砍翻幾個金兵,大喊了聲「殺」,便向營左殺去。
與此同時,營外亦是殺聲大起,左右各一路人馬,借著火光殺進營中。

  營左一路,二十餘人,為首者乃是陸大安。一口樸刀上下翻飛,在火光中舞
成一條銀龍,當者立斃、所向披靡。身後砦丁見他勇武,士氣大振,一個個如狼
似豹,撲入營中。營右一路,亦是二十餘人,為首者乃是章興。隊伍突入之處,
恰是金人傷兵所在角落。章興砍翻一個金兵,看看周圍,咧嘴笑道:「弟兄們,
咱們運氣好,撿了個現成。隨我殺金狗啊!」一隊人若虎入羊群,盡意屠戮。

  金人盾陣見營中生變、慘叫連連,瞬時騷動起來。隊正大聲嗬斥,卻是壓製
不住。折翎在暗中看了個真切,遂大喝聲「放箭」,帶著一眾弓手將餘箭一股腦
放出。金人盾陣被箭雨侵了空隙,死傷之下立時大亂,隊正無奈下令後撤。折翎
借著此勢,帶領眾弓手持短劍衝出密林,隨後掩殺。

  金人三路受敵、突變起於腹心,又兼夜色籠罩、分不清來敵數量,遂滿營皆
亂。盾陣人眾乃營中精銳所在,雖受弓手追殺,亦有大部退而不亂。金人隊正見
局麵已難以收拾,隻得下令棄營,指揮尚在一處的盾陣人眾在營中收攏散兵往營
後退卻。折翎及陸大安見機較快,金人退出營盤便喝止追擊,章興所部正殺的興
起,銜著金人隊尾殺將出去。折翎大聲呼喝,為時已晚。退入黑暗林木中的金兵
一陣亂箭射來,將衝在最前的幾人射倒在地。章興醒悟,帶餘部退回,懊悔不已。

  折翎見眼下與金人明暗易處,忙約束全軍暫退。選了陸大安、晏虎、郝摯幾
人去四處放火、燒毀營帳、阻斷金人視線,又令章興帶人於砦中搜剿兵器糧秣。
待眾人分頭行動,方拉趙破至一邊道:「金人數量與適才趙兄所講營火之說大有
不符!我度其數量,應在三百上下,且有傷者不少。依我本意,今夜劫營實為騷
擾,隻殺些金兵使砦中兵士莫畏戰也就是了,不料此時竟能以數十人迫其棄營而
去。」頓了頓又問道:「交戰時,你可見撲散了麼?」

  趙破搖頭道:「未見。開戰前我奉將軍令,去營右埋伏,卻發現巡哨者頗少、
守把稀鬆,遂將隊伍交給章興,帶了兩名擅潛行的弟兄潛入。直摸進中軍,發現
營帳內竟空無一人。恰逢將軍發號,這才趁便點起火頭。」

  折翎思索數息,忽有所悟道:「趙兄,自砦子通此處,可是隻有來時那一條
路麼?」

  趙破搖頭道:「林地甚廣,數徑皆可通行。金營中尚有我孟門子弟,尋路卻
是不難。」

  折翎吸了口冷氣,沈聲道:「不好!撲散怕是率兵趁夜取砦子去了!」

  趙破道:「將軍不必憂心。砦子絕險,牆上又有防備,萬萬不是三五百人可
以攻下的!」

  折翎道:「撲散乃久用兵者,怎會不知此點?他一意要去,定是……」

  趙破見折翎語焉遲滯,遂凝眉思量,不多時大悟道:「砦中有內應!」

  折翎頷首,剛要說話,忽然目光一閃道:「怕不是內應,而是援軍!」

  趙破順著折翎眼光望去,才發現兩人說話間,砦丁已經在營中搜羅出恁多糧
食,遠超千人所攜,在一角堆得小山也似。折翎與趙破對視一眼,再不遲疑,下
令盡速收兵回援。砦丁依令將無法帶走的所有物事付之一炬,霎時火光衝天。軍
行已遠,仍然可見天空染紅半邊。趙破回望歎道:「幸得金人伐木為營,空出許
多白地,不然這山火勢頭恐難扼製了!」

  折翎亦回望道:「山火便如同我等來襲,乃是金人需擔心之事!走吧,回砦
要緊!」

     ***    ***    ***    ***

    魏慶心中著急,於路低伏高竄、毫不停歇。到了約有來時一半多路程之處時,
隻覺真氣難以為繼,身上新傷及左眼凹陷中隱隱作痛。無奈隻得停步稍作歇息,
待氣力回複些許,再起身趕路。行之未遠,天邊明月破雲而出,一瞬,又重回雲
後。就在此刹那間,前方樹後似有利器反光,微晃即逝。魏慶心生疑竇,躡足繞
了個大彎摸到樹後,見兩名金兵正在樹後警惕地向外張望。魏慶抽出袖中錐,輕
身一躍,臂分左右,瞅準二金兵腦後刺下。金兵聞身後衣袂之聲,欲回頭已晚,
被鐵錐自腦後至嘴中刺個通透,一聲未發,死在當場。

  魏慶鐵錐建功,雙手一鬆,攬著二金兵屍體將其悄悄放倒。加倍小心了前行,
果在半�之外又發現兩名哨探金兵。魏慶依樣施為,卻不料其中一個金兵頗為聰
明,聞聲便矮身向外滾開,魏慶再出手已是不及。那金兵逃開之後也不出聲,隻
是在林木間繞著往諸葛砦方向奔跑。魏慶在後墜著急趕,眼見追上。那金兵繞過
一棵大木,木後兩口刀讓過金兵,無聲無息的向著魏慶兜頭劈來。魏慶閃身躲過,
正要還手突刺,又有幾名金兵閃出攻擊。這批金兵手頭頗硬,一時間占盡優勢。
魏慶奈何其不得,心中又記掛報信之事,於是虛晃一招,轉頭紮進身側林中幾名
金兵隨後追入,緊緊咬著魏慶不放。林中亦不太平,隔三差五總有一兩名金兵突
出。十幾株木過,圍堵金兵已有數十。魏慶見此情形,心中更是焦躁,東殺西撞
之間,已來到砦前木柵外不遠。正欲衝林而出,身前閃出一長大人影,刀風凜凜,
寒氣逼人。

  魏慶腳步倏地一停,硬生生化前掠為橫縱。雖是避開刀鋒,體內真氣卻是一
陣翻湧。長大身影那口刀毫不停歇,緊追著又是一記劈來。魏慶無力再躲,遂咬
牙將手中鐵錐搭成一個十字,舉高準備硬抗。誰知那人刀鋒忽轉,由豎劈化斜切,
緣著鐵錐一頭劃向魏慶肩頭。

  魏慶趁對方變招,足下用力,一個側躍摔在地上。雖然狼狽萬分,卻終於脫
出刀影籠罩。對麵那人凝刀不發,操古怪語氣問道:「你,折翎?」

  魏慶不理,起身再奮力一躍,終出得密林。一日之內,戰胡女、衝金營、憤
離喪、往返趕路、身眼被傷,終至強弩之末,隻感足下發軟,忙伸手扶了木柵站
穩。那長大身影邁步出林,雲內微弱月光照於其麵,正是金將撲散。他瞥了瞥魏
慶,搖頭道:「可惜!」揮手示意親兵圍剿魏慶,又喚來一人用胡語吩咐了幾句,
接過一件黑褐色鬥篷將自己全身罩住後,繞過木柵往砦前斜坡而去。

  魏慶所立之處,乃密林與木柵交接所在,離斜坡小徑尚有段距離。此刻見撲
散裝扮奇怪,上小徑往砦子處走,心內隻覺不好。方欲探手入懷,取火信施放,
得了撲散吩咐那人已與眾親兵一擁而上。魏慶遊走接戰,雖刺死刺傷幾人,卻難
耐金兵人多勢眾,身上腿上又添了些傷口,漸漸乏力,身法緩滯。金兵見他情狀,
不願為困獸多添傷死,隻是圍住他做車輪大戰,意圖將其耗至油盡燈枯。

  不一刻,林中深遠處忽然傳出一聲悶聲慘呼。木柵旁圍攻的眾金兵聞聲皆怔,
而林中慘呼及兵刃相交之聲越來越近、亦愈發密集。魏慶趁金兵分神,將手中雙
錐奮力擲出,自懷中取出火信,便欲揚手施放。恰此時,林中兩道身影破空而出、
殺入金兵群中,斬瓜切菜般放倒全數圍攻金兵。一人毫不停歇,越木柵向砦子疾
衝;另一人扶住搖搖欲墜的魏慶,問道:「你怎麼回來了?安公子可是無恙?」

  魏慶定睛一看,扶己之人乃是趙破。搖搖頭振奮精神,先將火信施放,後道
:「安公子單劍屠金營,安然無恙。得知金兵援軍至,命我回來報信。」說罷心
頭一鬆,暈厥過去。

  空中火信璀璨,化做塵灰下落。折翎一掌打死名金兵,躍在一大木枝杈上,
借火信微光瞰視砦前斜坡,不由大驚失色。砦前密密麻麻布滿俯臥金兵,或用黑
褐色布塊遮蔽、或渾身裹滿泥漿,與土地渾若一體。金兵尾端在自己腳下不遠,
前端已至護河,怕是有千五六百之數。近處一人見天上火信,一躍而起,刀指前
方做發令狀,口中咿呀大喝。眾金兵聞令躍起,野獸般衝往砦牆。幾架歪歪扭扭
的厚木板經眾人之手由後向前傳送,離護河越來越近。

  折翎搭箭,射死一名�傳木板的金兵。正要搭箭再射,餘光瞄到一箭飛來,
忙側身讓過。斜坡上撲散持弓大吼道:「折翎,來這,死!」

  折翎視作不見,充耳不聞,搭箭再射木板旁金兵,撲散亦是繼續箭射折翎。
折翎雖是分心避讓,卻依舊箭無虛發,怎奈金兵勢眾,難阻木板行程。望向砦牆,
依舊無聲無息,黑暗一片,竟是一矢未發、一人不見,如同不曾望見火信一般。

  撲散箭射折翎,連續不斷。折翎望砦牆心急失神,躲避稍慢,被一枝箭劃過
臉頰,帶出一道血痕。撲散見狀舉弓大笑:「哈哈……破軍!哈哈……殺將!」

  撲散正笑間,砦牆之上忽發一聲喊,數十火把幾乎同時燃起,照的牆上亮如
白晝。折翎撲散皆愕然,轉頭望去。牆下金兵亦多怔,攻勢一緩。牆上弓手搭箭
垂弓、齊齊整整站做一排。正當中風慎右手持扇當腹,左手撚須,姿容儒雅,襴
衫被火光映的雪白耀眼,頗有神仙之概。隻可惜臉頰青腫,手中扇乃是不知何處
尋得的農家蒲扇,不倫不類,使風采稍遜。

  趁眾兵皆靜,風慎眯眼喊道:「爾等狄戎,犯我疆土。可知此間諸葛武侯之
魂尚在?今日武侯附於吾體,定教敵寇片甲不留!」

  攻砦金兵連撲散在內,能說宋語的僅是鳳毛麟角,說的通順的是半個也無,
風慎這幾句文鄒鄒的話語沒一個聽懂。不待他說完,亦不待撲散下令,便又呐喊
著使剛剛到護河邊的木板搭起橋來。風慎見狀怒道:「豈有此理!真是對牛彈琴!」
說罷,右手將扇向前一招,垂弓的弓手將弓�起,箭頭處竟裹著燃燒的火布。箭
矢穿空而下,金兵紛紛躲避。箭矢落於地上,惹起一陣劈啪爆裂之聲,人群之中
火星四濺,兵士衣物多有引燃。風慎將扇交於左手,又是向前一招,砦左火光不
及之平滑峰頂便擲下許多缸罐來,密如冰雹。缸罐之中,滿是助燃油物,砦前瞬
間化作一片火海。攻砦金兵所攜黑布,此刻成了上好的燒料,持布之人,個個如
同火炬一般。裹著泥漿的金兵占了便宜,帶著身上泥漿未滿處的明火,哭爹喊娘
向回飛奔。有鞋子起火之人,奔跑時引燃地底所埋之物,引起一陣大火,再奔幾
步便倒地無聲。

  這一場大火,直映紅天際,峰頂王錦及一眾砦丁拍手慶賀,動作麵孔皆被照
了個清晰。砦牆較左峰矮甚,且上端為木質,此刻火勢太大,若沒有護河隔絕,
定要遭受池魚之殃。李豫在一旁沈著臉,一麵指揮砦丁將早已準備好的水不停歇
的澆在砦牆上以防火患,一麵不滿的對風慎嘟嘟囔囔。風慎此時春風得意,他人
所言皆不入耳,隻看著牆下金兵慘狀哈哈大笑。忽一股濃煙飄來,正被他吸入喉
中,立時咳嗽不止,涕淚交流。

  撲散在後,目睹此火,睚眥欲裂。樹上折翎見金人多被燒死,心下不忍,轉
頭不欲看時卻恰好見了撲散對著火場大吼,遂張弓大喊道:「撲散!破軍!殺將!」
待撲散回頭來看,便一箭射出。

  撲散適才以箭射折翎,刀尚在鞘中。此刻見折翎箭至,便揮手中弓撥打。待
折翎射來一箭隨弓而落,正要取箭回射折翎,不料那箭後還有一箭,直直插入自
己咽喉。

  折翎連珠箭功成,收弓冷冷看著撲散道:「此箭長二尺五,點鋼為鏃,尾端
設凹槽三,得真氣之禦,以某名為翎,號曰穿雲。死於此箭,爾心可安矣!」

  撲散怒目瞪住折翎,一把將頸中箭矢拔出,鮮血噴濺之下張嘴大吼,出野獸
之聲。三五息後,吼停身倒,再無生機。不一刻,潰兵帶火四散奔逃,引熊熊大
火將其屍身化作飛灰。

  砦牆、峰上及趕來的劫營人眾皆望火大呼,群情高亢。折翎仰首望向雲間明
月,喃喃道:「雲兒,你知否?此乃戰端方起耳!你在天上,定要保佑我守住此
砦。擊退金兵之日,便是你我團聚之時!」

                             (第一部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