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校內這兩天在流傳幾張圖畫,輾轉到了大鵬手上。大鵬看了很生氣,徐添財竟然把林惠君老師畫成這樣不堪入目。大鵬看到誰有這些下流圖畫,就搶下撕碎,但是再怎麼拚命,總是不可能做到百分百回收,最後還是被惠君瞥見了。雖然惠君並沒有明顯表現出不悅,但是大鵬嚥不下這口氣。 「徐添財!你想畫誰都隨便你,但是絕對不準你畫林惠君老師!」 答應惠君老師不再動粗的大鵬,並沒有對添財施暴,只是跑來惡狠狠地警告徐添財。 「阿財畫林惠君你不爽喔?王大鵬,你真的不一樣了喔!林惠君老師的好學生耶!乖喔!」 「添財,不用怕他啦!他敢再打你一次,洪茜茜就要他退學了啦!」 「好,我不畫了。」 「啊?」 「不畫了。」 「喂!添財!真的假的?你不畫了?」 添財此言一出,引起班上很大的騷動。 「不可以不畫啦!徐添財,你還欠我一張郭富城的!」 「對呀!還有我的吳佩琪哩!」 「王大鵬,都是你啦!」 「真羨慕你啊!」 「啊?」 平常很省話的添財,今天表現有點不一樣。 「你有朋友、有輔導老師,我只有這些只想跟我拿畫的,什麼嘛!哈!真好笑!」 說著這些話的同時,添財臉上掛著強堆出來的笑。面對這樣的添財,大鵬與阿猴反而覺得有點顫慄。剛剛鬧著要跟徐添財拿畫的同學,臉色則變得很難看。 「搞錯了吧?弄反了吧?我才需要輔導哩!搞什麼啊!哈哈。」 大鵬這些年來第一次聽到添財的真心話。 「我不畫了啦。吶!」 一把撕下素描本裡那幾張惠君的圖,遞給大鵬。 「你想來輔導室的話,隨時可以來。惠君老師人很好。」 「哈哈!誰要去那種地方啊?」 陳皎娟又收到了學藝股長送來的滿滿的作業素描本,把公文櫃堆得老高。但是徐添財這次的圖畫,卻不復以往的肉慾橫陳。 「我開始學畫衣服布料的表現了。」 徐添財在畫紙背後直接這樣寫著,像是在跟自己對話一樣。 「臭小鬼,太自以為是了,以為你的人體素描已經畫得很好了嗎?」 畫中的人物是合作社的吳富美,一身牛仔裝,腳上穿著長靴,背景是一部重型機車,叉著腰,嚴肅的眼神又同時帶著自信的微笑。 「嗯……其實畫得還不錯嘛!」 陳皎娟拿起辦公桌上的6B鉛筆,留下了「加油」評語。打算找個時間,叫徐添財過來講解美術班、美工科考試的事情。其他想考的同學早就自動過來找她了,偏偏這個小鬼沒有任何行動,究竟是勢在必得,還是心不在焉? 添財出現在合作社,不是為了幫大鵬等人跑腿,而是張望著要找吳富美。 「咦?什麼事啊?你不是上次那個……被打傷的同學?」 「這個。」 「這什麼?」 「大姐,謝謝妳。」 吳富美看到那張圖畫,忍不住大笑起來。 「哎呦!我哪有這麼好看?你畫的喔?」 「嗯。」 「謝謝啦!要不要喝汽水還是果汁?」 「不要。」 「還是你要炒麵?」 「不要。」 「喔!那些人還有沒有再欺負你?」 「沒有了。」 「那就好!要是又被找麻煩,隨時來找我。」 「謝謝大姐。」 「叫我富美啦!你咧?」 「徐添財。」 「『天才』喔?你的畫還真的很天才!哈哈哈哈!」 * * * * 這個週日,陳皎娟起了個大早,在文具店買了一張野雞車的票,要上台北採購美術用品。文具店老闆還央求她順便帶一些給店裡賣,讓陳皎娟覺得好氣又好笑,這裡雖然不是大都市,但是這家文具店連一些基本的美術用品都缺貨,要怪,也還是只能怪「聯考不考美術」吧!?自己指導的學生,也不能讓他們用太差的材料,所以也不得不每隔一段時間就出一趟遠門。 野雞車停在鎮公所廣場前,絲毫不怕取締,因為背後最大金主是縣議會吳議長。雖然這個時段不會有多少乘客,但是不到發車時間,司機還是死撐著不肯早一點開車。陳皎娟上了車,想找個好位置,卻看到徐添財也在這台車上。兩個人對上眼,卻沒有打招呼,連個點頭示意都沒有。陳皎娟心裡責怪這小鬼真不懂事,又不想拉下臉先出聲,便隨意找了個座位坐下,從包包裡拿出那副大墨鏡戴上,拉起車窗的窗簾,閉目養神起來。 野雞車隨著各地售票據點的無線電呼叫,決定途中要從高速公路下去哪個交流道載客,這班車雖然上上下下,還是比搭火車快,接近中午時,已經到了台北車站附近,停在一間書報攤前,攤位上淨擺些八卦雜誌與簽賭明牌小報。久坐使得陳皎娟的血液循環不良,兩腿痠麻,又穿著高跟鞋,便不小心跌了個跤,剛好撲倒在徐添財身上。 「痛死了!妳幹什麼?」 「你才幹什麼這樣跟老師講話!沒大沒小!臭小鬼!」 兩人下了車,在同一個公車站牌下等車,又上了同一班公車。陳皎娟覺得很倒楣,心想今天衝到了徐添財這個煞星。等到徐添財又跟自己在同一站下車後,陳皎娟終於受不了了。 「喂!你幹嘛跟蹤我!?」 「誰跟蹤妳啊?」 「就你啊!」 「臭八婆!誰想跟蹤妳!?」 「你說誰八婆?徐添財,你好大膽子跟老師這樣講話!回學校你就死定了!」 「今天星期天啦!放假啦!誰管妳是不是我老師!」 陳皎娟頭一次被徐添財這樣頂撞,一半憤怒,一半錯愕。徐添財沒再搭理她,自己先走在前面,進了一間美術社,在這條美術材料街上,這間美術社特別不一樣,裝潢很典雅,貨品擺設也不像其他家雜亂無章,雖然陳皎娟一直知道有這間店,但是直覺認為裡面的東西肯定賣得比其他家貴,從學生時代至今,從來沒有走進去過。陳皎娟在外頭觀望,看到徐添財跟像是店長的成熟女性互動熱絡。這是自己頭一次看到平時在學校陰沈寡言的徐添財這麼開朗。不知怎麼地,被這樣的情景吸引,頭一次走了進去這間店。 「媽,這是我們學校的美術老師。」 幾分鐘前還在頂撞自己的徐添財,主動介紹起自己,陳皎娟覺得雞皮疙瘩掉滿地,卻又要保持莊重。 「妳好。」 「老師妳好。謝謝老師平時照顧我們家添財。」 「沒有啦!徐添財他很『獨立』的,都不需要我特別操心呢!」 陳皎娟堆起笑臉,自己都覺得笑得很假。 (臭小鬼!) 「老師有需要什麼東西,請自己挑,如果東西太多的話我們再幫妳寄。」 「啊?好、好!」 陳皎娟這才發現,這間店裡頭有很多學生時代根本不敢奢求的舶來品畫具、顏料,特別是德國製品,就算開始從事教師工作後,有了穩定的薪水,也只少少買過幾樣。雖然徐添財的母親在旁邊介紹,但是她早就知道這些都是知名的高級品,瞄了一下價格,還是很難說買就買。 「我們二樓還有一些比較平價的東西,也歡迎老師參觀看看喔!」 徐添財的母親好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還是說這裡擺的高價位商品,原本就沒有那麼容易銷售呢? 「三樓有附設咖啡跟簡餐,等下請老師上來吃個便飯。」 「啊?這怎麼好意思?」 「都是些很簡單的東西,老師請不要客氣。」 徐添財的母親無論外貌還是談吐都很有氣質,但是陳皎娟聽說徐添財的父母幾年前離異了,不是很能明白為什麼男人會拋下這樣的女性。三樓的餐廳聚集了很多看起來就是美術科系的學生,大家見到徐添財的母親都很熱情地說聲「陳阿姨好」。 「啊?您姓陳?」 「沒錯,耳東陳。老師也是嗎?」 「是!我姓陳,皎潔的皎,千里共嬋娟的娟。」 「老師的名字很有詩意喔!我猜猜,老師應該是中秋節的時候出生的?」 「對!陳小姐,妳的文學素養很高啊!」 「呵,皎娟,妳就叫我慧嫻就好了,智慧的慧,嫻熟的嫻。」 「慧嫻,這名字跟妳的氣質很搭耶!好名字!」 兩個女人因為姓氏開啟了話題,才知道原來唸的都是同一間大學的美術系。那些在和平東路上的共同回憶,足夠聊上一個下午。搭不上話的徐添財,就跑到隔壁的畫室打發時間。 「你來了喔?」 「對啦!怎樣?」 「沒怎樣啊。」 徐添財的妹妹巧馨坐在畫架前,調色的同時,眼角餘光瞄到哥哥的人影。 「你還是沒有進美術班喔?」 「我不用啦!」 「可是……」 「喔!不想這麼麻煩!」 「有老師指導還是比較好吧?如果你想回來唸這裡的美工的話。」 「好啦好啦!」 「嘻!說好了喔!」 「好啦!」 「哥!有沒有看到我有什麼不一樣?」 「啊?新眼鏡喔?」 「你上次來的時候就戴這副了呀!」 巧馨躡手躡腳地拉上窗簾、鎖上門,在哥哥面前掀起了T恤。 「喂!妹!妳幹嘛……」 「好看嗎?我的第一件內衣。媽跟我去百貨公司挑的。」 原來巧馨也開始發育了,胸部微微地隆起。 「不用這樣秀給我看吧?」 「哼!到底好不好看啦?」 「好看啦!妳衣服穿好啦!」 「哪裡好看?」 「妳穿起來很可愛啦!快把衣服穿好!」 「嘻!跟內褲是同一套喔!」 「徐巧馨!妳夠了!」 徐添財被妹妹逗得滿臉通紅。 「不理妳了,我要回去了。」 「哥!」 「幹嘛?」 「拜託你。」 「啊?」 「幫我畫一張我現在的樣子。」 「才不要!」 「再過不久,我會變得跟現在更不一樣。」 步入青春期的巧馨,對自己身體的日漸變化感到莫名不安。如果不是媽媽發覺到應該穿胸罩了,自己還是比較喜歡穿那幾件印有卡通圖樣的背心。 「那又怎樣?」 「那樣我就不是你熟悉的那個妹妹了。」 「嗯……」 「幫我畫吧?」 沒等到徐添財回答好還是不好,巧馨已經摘下了眼鏡、脫起了T恤與牛仔短裙。純白的內衣褲都脫下後,倚在牆上,雖然還沒學過怎樣擺姿勢,兩手貼著牆,左腿弓起,看起來卻已經很有專業架式。徐添財拗不過妹妹的請求,拿起了鉛筆。 「拜託你,哥。」 徐添財還沒有畫過少女剛發育還帶點嬰兒肥的體態,好幾次在草稿下筆時把妹妹畫得太纖細。巧馨長得像媽媽,是個很漂亮的女生,也遺傳到媽媽在擔任裸體模特兒時的自然不做作,只是三角地帶剛長出的微微黑毛被哥哥看到,多少還是覺得很害羞。 徐添財想起以前在這間畫室,媽媽在那些大哥哥、大姐姐面前都沒有穿衣服,讓他們畫畫。家遠那時很得意自己娶了慧嫻這麼一個美人,像是在展示自己能力一樣,任由妻子在眾人面前裸露,他就益加興奮。慧嫻以為家遠也是支持藝術,他才會一口就答應來店裡的大學生,讓自己妻子擔任他們的模特兒,「有需要的時候,全裸也沒關係!」於是慧嫻漸漸習慣了在這間畫室裡全裸。家遠很喜歡從角落看著男學生的反應,喜歡施加那種「讓你看得到、吃不到!」的精神虐待。 但是當添財常常放學回來,就來這裡找媽媽,看到還一絲不掛的慧嫻抱著添財、教添財學習使用畫具時,家遠卻有一種不明所以的嫉妒,反而開始藉故與慧嫻吵架,指責她太不檢點、不重視禮教之類的,到最後連「淫蕩!」、「下賤!」都罵出來了。 「那個時候,妳濕了對吧?」 「什麼?」 「那天那個男生要求妳張開大腿的時候!」 「你說什麼啊!?」 「蕩婦!妳這個蕩婦!是不是私底下跟他做了!?」 「徐家遠!你真的太過份!」 那時候的徐添財不懂爸媽在吵什麼,一直以為是自己不乖,所以爸媽才會離婚,即使那個時候他開始不與妹妹爭玩具、糖果了,表現得很安分,但是沒有改變爸媽最後離婚的事實。 而現在,初長成的妹妹就像從前的媽媽,在這間畫室裡被自己描繪著。 「再一張吧?換背後與側面四十五度對著我。」 哥哥專心想幫自己留下少女的青春身影,讓巧馨覺得很感動。 「哥,你從小就好會畫畫。一定要再回來這裡,讀這裡的美工學校。」 看到這兩張素描成品,巧馨非常滿意,拿了收藏冊細心地收在內頁,裡面還有好多張哥哥從以前到現在為自己畫的畫。這本收藏冊是巧馨非常珍惜的寶貝。 「廢話,我當然會回來。」 徐添財又擺出那張平常的撲克臉,但是嘴角帶了一點上揚,沒好氣地對著巧馨捏了一下鼻子。 回程已經近黃昏了,週日這時候的台北車站附近交通非常壅塞,陳皎娟與徐添財訂好了回程的車票後,決定在麥當勞先吃一點東西,不然太晚回到鎮上,就沒有什麼好覓食的地方了。慧嫻學姐很熱情地要幫忙打包寄送陳皎娟今天挑選的美術用品,除此之外還給了非常優惠的折扣,所以陳皎娟不用提著大包小包,比起之前輕鬆很多,包包裡只多放了幾本型錄,回頭還要拿其中幾本給文具店老闆。 今天雖然認識了慧嫻學姐,卻也沒改變徐添財對自己的冷漠態度。兩人面對著坐,卻都低頭各吃各的。上了回程的野雞車,陳皎娟決定主動去跟徐添財坐在一起,徐添財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從背包拿出了隨身聽,戴起耳機。陳皎娟拔了徐添財左耳的那只耳機來聽,徐添財也沒抗拒,耳機裡頭傳來的是麥可傑克森的歌曲。 在路程中陳皎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時卻發現徐添財也睡死了,靠在自己肩膀上,口水再過半秒就要滴下來。 「喂!醒醒!醒醒啊!」 「啊!」 「擦一下啦!」 陳皎娟從包包拿出面紙,遞給徐添財。 「喔,謝謝老師。」 (這小鬼,總算有點禮貌。) 「你想唸台北那邊的美工學校嗎?」 「嗯,還好。」 「想就想,不想就不想!沒有什麼『還好』的!」 「想。」 「明天開始,就來找我加強訓練。」 「喔。」 「你媽人太好了啦,不這樣我沒辦法還她這個人情!知道嗎?」 「喔。」 陳皎娟心裡暗自發願,一定要讓這小子考上。野雞車下了交流道,回到了鎮上,這次換陳皎娟故意假裝瀟灑,走在徐添財前面,沒有道別。反正,明天還會再遇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