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野綠 「哎!男人爲什麽都喜歡留長發的女孩子呀?簡直是法西斯嘛!真無聊!」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 當生活和學業都安定下來以後,我就開始期望能夠交到一個女朋友。這倒並 不是說我有去愛別人的沖動和天賦,而純粹是一種出于絕望的孤獨感。這麽描述 也許讓人覺得有點孤僻和冷峻,也稍微帶點裝逼的文藝腔。但感情這種事情,對 我來說,真的可以像是一種特殊的電閘開關一樣。當開關開啓的時候,電流就來 了;但當我把開關關閉的時候,就什麽也沒有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杯水主 義的新解。不過我一直相信,人世間那麽多死去活來的愛情,並不是情非得已而 産生,那隻是一種人類感情的自我欺騙,一種假象。我們相愛的時候,不過是在 那一刻我們做出了相愛的決定罷了。 也正是因爲正課的無聊和業餘生活的空虛,讓我開始期望能夠交到一個女朋 友。我的宿舍的對門,有一個從關西來的男生,名字叫遠藤保人,像極了一個日 本足球隊的國腳的名字。他比我大兩歲,但和他在一起,我總覺得自己才是更成 熟的那一個。他曾經服過兵役,但是據說因爲違反紀律的問題被開除了。到底違 反了什麽紀律,他總是不願意細說。關于自己的身世,他一直是諱莫如深的,就 像他一會說自己是大阪人,一會說是伊丹人,一會又說是神戶人一樣,總是沒有 一個準數。他長得陽光秀氣,但幾乎從來不打理自己的頭發,以至于每次見到他, 我都擔心能在他一堆毛躁的頭發�找到鳥窩,孵出蛋來。出于彼此的生活又都很 無聊,這讓我們成爲了還算過得去的朋友。我周末不打工的時候,他都會帶著一 本書,在我的房間待一整個下午。因爲他主修的是生物化學,所以我們在一起時 並沒有太多共同話題。 「艾林,你知道嗎,我們專業的女生,就跟恐龍一樣珍貴。」保人是個自來 熟,很快他就不再對我用敬語了。但這反而讓我覺得很自在。 「我知道。」我說,「也像恐龍一樣醜。」 他哈哈發笑,說:「我要是也去和你一起上上你們的課就好了。」 「你不是有女朋友嗎?」我這麽說。他的女朋友,或者說女朋友們,我是見 過一些的的。雖然他總沒法和任何一個固定的對象保持長久的關系。 「太浮躁,這個世界太浮躁!」 這似乎像是在說他自己。 四月末的一天,保人同樣和我在一起看書。他忽然說:「艾林,明天晚上要 不要和我一起去喝酒?」 我知道他是不喝酒的。 「不去。」我說,「我明天要打工。」 「我的一個朋友明天生日,請我過去。他說他叫了很多漂亮姑娘。我就說我 帶個人去。」 他的交際圈,我也是知道的,否則他也不會總是沒事往我這�跑。我可以想 象在他們嘴�的漂亮姑娘的質量到底怎麽樣。 「和我一起去吧,艾林。我的朋友認識很多漂亮姑娘,看看能不能給你介紹 一個女朋友。」保人堅持說。 「不去!」 等到第二天傍晚的時候,我還是穿戴整齊,和保人一起站在宿舍門口的小公 園�,準備出發了。說是個小公園,其實除了兩條秋千和一隻搖搖馬以外,什麽 也沒有。在我剛搬進宿舍之前,其中一個秋千就已經斷了麻繩;搖搖馬也長久沒 有人光顧,長起了青苔。在一片還算繁華的市中心,忽然多出了一個這樣略微破 敗的小公園,顯得突兀而且不和諧。 「請假了嗎?」保人問我。 「請假了。反正今天天氣這麽好,晚上也不會有生意。」我說。 過了一會,保人口中的朋友開車來了。一輛老舊的棗紅色福特停在了我們面 前,車窗搖了下來,探出了一個睡眼惺忪的腦袋。 「上來吧!」腦袋沖著我們喊。 我們上了車,腦袋並不著急開走。他打開自己的書包,開始在自己的膝蓋上 卷起煙來。邊卷還邊說:「累死我了,保人,昨天……啊,不,今天早上我和西 葛他們那邊那幫人一直喝到天亮才回家。結果到了早上八九點,宿舍�開始火警 演習!火警演習呐!警報一直響了半個多小時,簡直沒法忍。」 保人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向我介紹腦袋:「這是我朋友,小日向君。」 腦袋像是這才發現我的存在一樣,轉頭看我,然後向我伸出手,說:「叫我 勇直就行。保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我和他握了握手,手上沾上了些煙草。 「生日快樂。」我對小日向說。但他滿不在乎地「哦」了一聲。 小日向卷好煙,用舌頭舔了舔煙紙,遞給了我。 「我不抽。」我說。他也沒說什麽,就給自己點著了煙。他深吸一口,緩緩 吐出,很享受地呼了一聲,一股像臭栗子烤熟了的濃濃的煙味滿上充滿了整個車 廂。我才知道這不是煙,是大麻。 「走!」小日向自言自語道。叼著煙挂了擋,福特車就像快散架了的大鐵皮 盒子一樣沖了出去。一路上小日向一直在說自己淩晨的奇遇,嘴�不斷蹦出我聽 不懂的名字。保人似乎很崇拜他,一直像複讀機一樣重複著小日向說過的話。我 則像看戲一樣看著他們。小日向的車雖然破,但是他的駕駛技術似乎很好,開得 飛快。他對各個小巷都很熟悉,七拐八拐地一直在僻靜的道路上穿梭。有時候他 應該是開進了狹窄的單行線,對過的來車不斷沖他閃頭燈,但他毫不減速地就沖 了過去,潇灑地甩下生後憤怒的喇叭。 「艾林你是個思想開放的人嗎?」小日向忽然說。 「是的。」保人替我回答了。 「不是的。」我糾正他。 小日向爽朗地大笑,說:「那就好,那就好。保人說你想交一個女朋友。保 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啦,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啦。我一會給你介紹一個很漂亮 的女生,你一定會喜歡。」 被他這麽一說,我居然開始有點期待起來了。 我們在一家裝潢考究的小酒屋門口停了下來。酒屋的門口的房檐挂著兩盞乳 白色的大燈籠,上面用行書寫著大大的漢字:「桃句」;酒屋的大門是用磨砂玻 璃做成的,棕褐色的相梨木格成一個個小小方格,扶手的地方挂著牌子,上面用 英文寫著:「private」。我看看酒屋的前後,完全是一片漆黑的小巷子, 偶爾有幾盞微微閃光的燈火。整個酒屋就像是從宮崎駿動畫�冒出來的一樣,孤 鹜而且奇特,在一片黑漆漆的氛圍中鑲嵌著一顆發光的夜明珠。巷子東邊很遠端 的地方有一盞昏暗的路燈,已經有點失修了,偶爾會忽然閃幾下暗掉。 「接觸不良。」我這麽想。 「進去吧。」小日向沖我一仰頭,一笑,露出了潔白的大門牙。 他拿出口氣清新劑,朝自己的嘴�噴了幾下,用手撸了一下劉海,推門進去 了。�面已經有不少人了,門一打開,一下子就像是安靜的夜晚忽然湧入了喧鬧 的人群一樣。 「Everybody!」小日向用英語朝屋�的人喊。幾個人發現了他, 爆發出一陣歡呼聲。有幾個跳起來,向他跑過來,和他擊掌擁抱,然後又向保人 擊掌擁抱,最後轉向我,也擊掌擁抱。我並不認識他們任何人,但所有人都像認 識了我很久一樣。保人似乎比我更加熟悉這種親密的場面,雖然他也並不認識這 �的所有人。 「我叫保人!」在一片嘈雜聲中,他向幾個人介紹自己。 我找了個稍微僻靜一點的地方坐下來,一個穿著鵝黃色和服的女孩子端著托 盤朝我走來,問我要喝什麽。 「J2O。」我想了一個我經常聽到的飲料的名字。 她從手上的托盤�胡亂挑了一個藍色的杯子,放到我的面前,也沒要錢就走 了。我拿起杯子嘗了一下,一股辛辣的酒精味,混著像汽油一樣刺鼻的櫻桃味。 我不確定我喝的到底是什麽。 就這樣,喝著我手�的汽油櫻桃,我默默地看著酒屋�的人狂歡著。有些男 生穿得很講究,西裝、領結,還配著口袋方巾,而有些也像我和保人一樣,隻穿 了運動服;但幾乎所有的女生都精心打扮過,化著妝,穿著形形色色的高跟鞋; 有些還穿著超短裙,露出迷人的大腿。這一片狂歡的中心,就是今天的壽星 小日向。他顯然很受歡迎,一直在和人喝酒唱歌。而自從進了屋子以後,保人也 不管我了,很自然地和他剛認識的新朋友打成一片,反而讓我顯得很不合群。 我看到小日向和幾個超短裙女生在低頭耳語著什麽,其中有幾個化著很濃的 妝,不時地朝我這邊看。我發現在這些超短裙之間,有一個深褐色梨花頭短發的 女生長得格外別緻。從遠處看,她有著讓人垂涎的大長腿,膚色健康而且閃亮。 我想起小日向和保人都說過要給我介紹女生的事情。 「要是介紹的是她就好了。」我這麽想。 就像是聽到了我內心的召喚一樣,小日向朝我招手,示意我過去。我一下子 變得有點局促和不安,因爲隱隱約約覺得,這麽好看的女生,是不會看上我的。 「這是我朋友,張君。」小日向這麽向四五個女生介紹我,「外國語大學的 高才生,日語很好。」 然後他轉向梨花頭身邊的一個黑發女生,介紹說:「這是安井,你們成爲好 朋友吧!」 我在這個叫安井的女生旁邊坐了下來。小日向拉著梨花頭的手,邊和她耳語 著什麽,邊一起走開了。說實話這讓我有點失望,心中對梨花頭的憧憬一下子落 空了的感覺。但出于禮貌,我還是努力和安井搭話。 「你日語說得真的很好。」安井說。但臉上絲毫沒有誇獎的表情。我不太能 和陌生的女性說話,心思仍然還在梨花頭那�。隔著喝酒的空隙,我掃了一眼整 個屋子,發現梨花頭也正在看我。 「你好像不是很能喝酒。」安井繼續說。 「哦,我不太會喝,怕會頭疼。」 「真是會考慮後果啊。」 並不是每個人都這麽評價我。 安井在找話題,說:「你平常喜歡做什麽?打網球嗎?」 「不打。但是我會下一點圍棋,下得不是很好。」 「哦,圍棋和網球,有關系嗎?」安井問。 「並沒有特別大的關系。」 我感覺我和安井之間並不來電,這樣有一茬沒一茬的話題快要進行不下去了。 我決定打聽一下梨花頭的情況,便問:「這�的人你都認識嗎?」 「不,我隻是和我的幾個朋友認識勇直。」安井說完,沒有再繼續介紹下去。 我又望了一眼梨花頭的方向,發現她正在點煙。她似乎也發現了我,這次朝 我笑了一下。或者,是朝安井笑了一下。因爲安井也在朝著她的方向點頭示意。 「她也是你朋友嗎?」我問。 安井的臉上這才有了一點表情,但是我無法用語言描述這是一種怎樣的表情。 「是的,她叫水野。是我們中最漂亮的一個,男孩子們都喜歡她。」 安井最後一句「男孩子們都喜歡她」說得特別重,像是故意的一樣。 當我第三次擡起頭去尋找水野的時候,安井似乎有點不高興了。但我並不是 故意要惹她不高興,而是完全出于下意識的動作。這時水野夾著一根煙走了過來, 俯下身和安井耳語著什麽,完全把我晾在一邊。我喝著不知道是誰的酒杯�的酒, 看著身旁的兩個女生說著悄悄話。水野穿著一身黑色的雪紡連衣裙,裙子短到不 能再短,讓人的目光不自覺要延伸到大腿根部的極限。她翹著屁股,手指間微微 發亮,細長的煙袅袅而升。她的曲線溫柔卻霸道,結實的大腿顯示著平日經常鍛 煉的證據,仿佛隻要她願意,就可以用這雙迷人的大腿把我的脖子夾斷一樣。這 時,她發現了我在不懷好意地打量她的腿,居然很主動地一跨步,在我的另一側 擠了進來,隨之帶來一陣好聞的海鹽香,讓我有點魂不守舍。就這樣被兩個女生 夾在中間,讓我一下子又變得極爲局促。 「我叫阿綠。」她自我介紹道,「舞子說你修的也是英國文學。」 「是的。」 「第一年嗎?我也是。我不記得我在上課的時候見過你,你是不是經常缺課?」 我努力回想,不記得自己在學校�見過她。外表這麽出衆的女生,我覺得我 一定會有印象。 「我從來不缺課。我倒是沒有見過你。」我說。 「哎呀,真是沒有情趣的男人!」阿綠笑著抖動著自己的頭發。她輕輕吸了 一口煙,吐出來,然後把剩下的煙頭滅掉,說,「好啦好啦,是我都沒有怎麽上 過課。想不到能在這�遇見你,世界真是小呢!」 「可不是嘛,」我說,「你知道藤村老頭子的課很嚴,如果你選了他的課, 不去上的話,期末考滿分也會被挂的。」 「藤村?」她看著我,問,「哪個藤村?」 「藤村小次郎。」 她仍然很迷茫。我隻好說:「西方哲學史。這周已經教到霍布斯了。」 「你說話還真是冷酷無情呢!」她說,「我想起來了,我真的有這門課。太 可怕了!」 「爲什麽這麽說?」 「因爲如果我挂科了,這個學期的獎學金就沒啦!」 我很驚訝,這麽一個幾乎沒有上過課的不良少女,居然能拿獎學金。 「我很厲害的。」像是誇耀自己一樣,水野把自己的頭發甩向一側,得意地 用鼻孔看我。她說:「我聽說這門課的老頭是個老頑固,接下來可能還會突擊檢 查,做小考,然後記總分,是真的嗎?」 我點頭表示肯定,目光仍然被她柔順的梨花頭鎖定著。 「哎呀,這麽說來我不去上課真的是不行了。」她想是知道我喜歡她的頭發 一樣,又把頭發甩回來,看著我。她這麽甩來甩去的瞬間,海鹽香變得稍微濃郁 了一些,沁人心脾。 「你的頭發真好看。」我忍不住說。 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仿佛計謀得逞了一樣,顯得很開心。 「你真的喜歡這樣的頭發?」 「是的。」 「真有趣。」她說,「我的朋友都說女生換個發型就能換換運氣。但是男人 們好像都不喜歡短發。你說是不是很變態?」 「是有一點。」 她繼續說:「不過你還真可愛,想不到你還懂得欣賞女生的頭發。真是讓我 刮目相看咯!」 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可愛的。正說著,她又熟練地點了一根煙,然後遞給我 一根。我表示我不抽。 「真是個乖孩子。」她說,「不會抽煙就不要學了,抽煙不好。」 說著的時候,她自己又猛吸了一口,「我高中的時候跑得很快,還是新禦茶 的女子400米冠軍,你相信不相信?但是自從開始抽煙,體力就變得越來越差。 現在要是跑起步來,就會感覺接不上氣,整個肺就像是要炸掉一樣。真是恐 怖。「 「那就戒掉好了。」 「好的。」她掐掉了才抽了幾口的煙,說,「既然張君都這麽說了,那我爲 了你就把煙戒了吧。」 我覺得她簡直就是像在開玩笑一樣。怎麽可能有人爲了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 就把抽了多年的煙給戒了,這太天方夜譚了。這時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就站起 來,然後對我說,「我過去一下。下周如果你見到我,要記得像不認識我一樣哦。」 「爲什麽?」我問。 她像沒有聽見我的問話一樣,對我俯下身,親了一口我的臉。隻一秒鍾的時 間,似乎像過了一整年一樣漫長。我聞到了她嘴�淡淡的薄荷味的煙草,混合著 說不上來的酒精的問道。這麽熱情直接的女生,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轉身離開, 我看著她扭動的屁股和隱藏在腰身下的柔軟的肌肉,有點心猿意馬起來。我想象 著握著這兩片臀肉,後入她會是什麽樣的感覺。我很少對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女生 有這樣猥瑣的想法。但現在我卻忽然覺得並不難堪。也許是因爲水野大大咧咧的 性格讓我覺得如此。而且我在心�想,似乎她並不介意我這麽去想她。我回頭找 安井,想再多了解一些水野的情況,但發現安井早就已經不知去向了。我並不覺 得沮喪,反而更加想念起水野來。這和我來這�之前的局促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水野的嘴唇鮮紅欲滴,那種充滿肉欲和誘惑的溫度還留在我的臉上。我看到 她此時正在和別的男生笑做一團,覺得心�有點不舒服。我不知道這是爲什麽, 也許是我太過自作多情了。我看到一個穿著方格子襯衫的男生把手放在了她的大 腿上。方格子襯衫顯然已經喝多了,不斷湊過去想和水野說話,但是水野似乎並 不介意。也許這對于這個熱辣的前運動健將來說,並不算什麽了不起的場景吧。 我有點發愠,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入味不對,一下子吐回到杯子�,這 才發現�面有一截發黑的煙頭。不知道是哪個倒黴鬼扔進去的,然後被我這個倒 黴鬼喝了。我不自禁地又去看水野的方向,發現方格子襯衫正貼在水野的耳邊, 一隻手已經幾乎要深入了她的短裙中去。水野握住他的手不讓他進入,但卻並沒 有生氣。這時,水野也看見了我,濃濃的眼影上閃爍著好看的光。她微微一笑, 像是故意挑逗我一樣,又一甩頭發,把自己一側的脖子露出來,給了方格子襯衫。 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然後她笑著閉上了眼睛,仿佛享受方格子襯衫貼在 她耳根的嘴唇一樣,搖擺在清純與放蕩之間。 我想起了《周末夫妻》�的台詞:「想讓這樣的女人成爲我的,幾乎是不可 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