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相見不可忘 虛竹從蝴蝶谷出來,悠閒行了兩日,在第三日天黑前趕到了臨安府。 客店前聚了一圈人。虛竹擠過去一看,圈中有個骯髒乞丐在賣藝,地上一條 斑斕大蛇,蛇長丈余,粗如人臂。 旁觀眾人全神貫注,卻不是在看蛇,而是凝視著一條小蜈蚣。 那條蜈蚣長約幾寸,通體紅色,燦然生光,正擺動數不清的腿,繞著大蛇遊 走。 大蛇盤成一團,雙目緊緊盯住小蜈蚣,似頗為忌憚,口中噴出陣陣紅霧,突 然張開大口,露出獠牙,疾向小蜈蚣咬去。而那小蜈蚣似乎早有準備,竟然屈身 立起,高高一躍,彎腰一撞,登時用頭把大蛇的左眼撞瞎。 虛竹看得心搖神馳,真覺是生平未見之奇,不由大叫一聲:「好呀!」 那乞丐擡頭向他看一眼,目光如電。 虛竹卻又大出意外,見那大蛇受了重創,突然發威,身子暴長,一口把小蜈 蚣吞進了肚裡,接著翻翻滾滾,十分痛楚,突然一個翻身,小蜈蚣咬破它肚子, 鑽了出來,昂起半個身子,耀武揚威。 虛竹瞧著有趣之極,不禁再為小蜈蚣叫好,不料它繞著大蛇屍身遊行一周 後,突然撲向旁觀人圈,飛快遊到虛竹腳下。 虛竹驚慌中,拇指勾住中指一彈,襲出一股熱風。小蜈蚣向後躍起,竟躲過 了他這一擊。 那乞丐飛身過來,伸出右手兩指,鉗住了小蜈蚣的頭頸。這幾下快如閃電, 眾人都沒看清怎麼回事。 乞丐從破布囊裡取出一個鐵管,把小蜈蚣放入用塞子塞牢,向虛竹一拱手: 「好險,這蟲子劇毒,幸虧大爺躲得快,真是得罪!」 這乞丐年齡已經不小,滿臉白胡碴,赤裸上身,兩條臂膀上點點斑斑,全是 傷疤,口中雖是抱歉,眼中卻冷冰無比。 虛竹見了,心裡一寒,忙道:「不妨,不妨。」扭身進了客店。他已吃慣了 阿朱做的飯菜,再吃店內菜肴,便覺入口無味,邊吃邊想:「阿朱說的不錯,這 『拆花指』不管用,居然連個蜈蚣也打不到。」 他填飽肚子躺上床,竟想念起蝴蝶谷來,翻來覆去,好半天才睡著。 第二日一早繼續趕路,順著錢塘江邊行了半日,肚中飢餓便取出芝麻燒餅, 坐在江邊吃了起來。 此處地勢幽靜,半晌無人經過,近處的樹叢中傳出一陣陣蛙聲。 虛竹起初沒在意,後來聽那蛙聲甚是奇怪,叫一陣停一刻,每次都是五聲, 聲音從低到高,再從高到低,非常齊整。他不禁好奇尋過去。 見一人坐在地上,禿頭無須,暴眼塌鼻,嘴巴異常肥厚,唇角幾乎咧到了耳 垂,臉上盡是半個銅錢大小的紅疙瘩,鼻頭冒著膿泡,令人望之欲嘔,而他身上 穿的綠綢衣服卻十分鮮亮華麗,更奇怪的是那一聲聲蛙叫竟是從這人的肚中傳出 來的。 虛竹驚訝心道:「莫非這人在肚中養了只江蛙嗎?還是我遇上了一只蛤蟆 精?」他心裡驚疑,不敢再瞧,扭身便走,身後傳來極難聽的沙啞聲:「我等了 你半日,你怎麼說走就走?」 虛竹吃驚回頭,見一個肥碩身形皮球似得彈了過來,適才一見此人詭異,他 心裡已存了戒意,當下不假思索,雙掌迎上,撲得一聲,虛竹退了好幾步。那人 接著又飛了過來,虛竹運足內力推出,這回又退了一大步。 那人咕嚕嚕滾回原處,伏在地上蜷曲雙腿,仰頭咕咕鳴叫,脖子和下巴都高 高鼓了起來,活生生一個癩蛤蟆趴在地上,突然跳了過來,張口「哇-!」吐出 一大團白蒙蒙霧氣。 虛竹嗅到一股極烈的腥臭,立時覺得頭暈,慌張後退,趔趄間小腿一疼,似 被什麼東西咬了一下,低頭一瞧,一個通紅的小蜈蚣從腳邊飛快逃開,不遠處站 著昨日那個耍蛇乞丐。 虛竹心裡驚呼:「哎呦!他們是一夥的。」須臾間四肢麻木,撲通坐倒。 那乞丐過來點了虛竹幾處穴道,又折斷幾根柳枝,把虛竹手腳綁住,像背包 袱一樣吊在肩上,叫道:「癩蛤蟆,咱們往哪裡去?」綠衣人道:「先找個地方 落腳。」 乞丐背著虛竹走了幾步,又叫:「我說癩蛤蟆,何苦帶這累贅,干脆拷問出 秘密所在,然後宰了豈不利落?」虛竹驚慌大叫:「什麼秘密?我不知道,你們 找錯人了。」 乞丐把虛竹放下,納悶道:「怎麼開口說話了?」說完擼開虛竹褲腿,見他 傷口雖然紅腫,但肌膚沒有任何異常。 乞丐驚道:「怪事,怪事!果然有點意思,難怪黑寡婦要我們親自出馬。」 綠衣人和乞丐擒著虛竹繼續沿江邊走,見溯江而上半裡處隱約有幾間屋子, 於是向西北進了山坳,坳口豎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楊家村」。 行到近處,眼前黑沈沈的一大片屋子,空中突然飄下黃豆般的雨點,隨即黑 雲蓋地,傾盆大雨呼嘯而至。 林中傳來馬嘶聲,出來十幾個乘馬漢子,他們匆忙避雨,並不理會綠衣人和 乞丐,徑直來到門前下馬,大聲叫嚷敲門,屋內半點動靜也無。 一人道:「沒人住的!」 另一人道:「雨下得這樣大,就是間鬼屋也不管了!」 兩人跳進牆去,從裡打開門,眾人一湧而進。 綠衣人道:「臭蜈蚣,咱們也躲躲雨再走。」乞丐應一聲,拎著虛竹進得門 內。 大門裡是陰森的天井,迎面一座大廳,觸鼻盡是黴氣。有人取出火刀火石, 點燃了桌上蠟燭。眾人眼前突現光亮,都是一陣喜慰,見廳中陳設著紫檀木的桌 椅花幾,竟是大戶人家氣派。 那群人紛紛脫去濕漉漉的外衣,裡面穿的一色是白衣勁裝,胸腹處都印著一 個燃燒的火苗。 一名漢子道:「到處干干淨淨,這屋裡有人住的。」 另一人大聲嚷道:「喂,喂,屋裡有人嗎?屋裡有人麼?」 大廳又高又大,隱隱竟有回聲。待回聲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聲,竟無其他 聲息。眾人面面相覷,都覺有些古怪。 一位老者坐在椅上,吩咐道:「你們到後面瞧瞧去!」 兩名漢子拔出兵刃在手,向後走去,微微弓腰,神情頗為戒懼。廳內人只聽 得踢門聲、喝問聲不斷傳來,越去越遠,好似屋子極大。 虛竹被乞丐放在牆角,突聽那兩人怪聲大叫。那老者一躍而起,正要搶去後 面接應,那兩人已奔入廳來,手中火把熄滅,叫道:「壇主,壇主,死人,死人 真多!」臉上盡是驚惶之色。 老者沈臉叱道:「大驚小怪,沒見過死人麼?」 一名漢子道:「不是可怕,是……是希奇古怪,一間屋子裡……都是死人靈 堂,也不知共有多少。」 另一漢子接道:「最奇怪的是,靈堂前都點了蠟燭,但我們先前進去時,蠟 燭明明沒點著。」 那老者驚訝道:「你們沒記錯?」兩名漢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搖了搖 頭。 雨聲之中,東邊屋子裡忽然傳來幾下女子啼哭,聲音甚是淒切。虛竹嚇得張 口縮舌,臉色大變。 過了片刻,西邊屋中又傳出女子悲泣之聲。白衣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些毛骨 悚然。 那叫作臭蜈蚣的乞丐聽得好不耐煩,大聲叫道:「什麼人裝神弄鬼,夠膽出 來相見,否則爺爺把你這鬼屋一把火燒了。」這番話中氣充沛,遠遠送了出去。 白衣眾人見他顯出深厚內力,都是悚然一驚,飄忽的哭泣聲也隨之而止,再 無絲毫動靜。 那白衣老者瞧瞧臭蜈蚣,肅然拱手:「閣下竟是世外高人,失敬,失敬!」 語氣稍停,狐疑瞧瞧綁在地上的虛竹,接著問道:「請問閣下,在道上可曾見到 一個姓段的後生?」虛竹聽了心裡一凜。 臭蜈蚣神色傲然,冷冷道:「見過怎樣?沒見過又怎樣?」 那老者一怔,忽地立起,指著虛竹問道:「此人是誰?」其他白衣人紛紛站 起。 癩蛤蟆開口道:「臭蜈蚣,大事要緊,少生事端。」然後向那老者道:「這 小子是個太監,會是你們要找的人麼?你們若不相信,盡管來摸摸他褲襠。」 那老者知道眼前二人功力深厚,自己這些人多半不敵,聽了如此一說,想來 不假,因此慢慢坐回椅上。 虛竹聽了癩蛤蟆的話,心驚肉跳,心道:「知道我扮過太監的,除了皇上就 只有孟老賊,那這兩個什麼蛤蟆蜈蚣,一定是孟老賊派來的!」念頭接著急轉: 「那老頭打聽姓段的後生,多半是問自己,自己落到孟老賊手裡只有死路一條, 落到那些人手裡總不會比這更壞吧!」 他心裡想定,開口大叫:「喂!我便是你們要找的人,御封的殿前指揮使, 也是什麼大夫,身上奉有皇上的親筆手諭和金牌。」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那老者帶領白衣眾人站了起來。 虛竹見了更是大叫:「孟老賊陰謀造反,他……他陷害忠良,殺人滅口!我 如不死,定叫皇上將他滿門抄斬,男的殺了,女的賣到妓院裡……」 咣當,咣當,白衣人紛紛抽出兵器圍了過來。 突然撲通一聲,一個白衣人摔倒,接著又有幾人倒地。虛竹嗅到一股腥臭之 氣,扭頭見那癩蛤蟆一動未動,不知他如何使得毒? 那老者臉色發黑,叫道:「不好,有毒!」 虛竹心裡嘆道:「當然不好,你此時才知道,管個屁用!」 癩蛤蟆突然開口問道:「你們找這小賊何事?難不成也是為了……」說著聲 音低了下去,只見他嘴唇上下在動。 虛竹聽阿朱說過,江湖中有種傳音入密的功夫,但他內力深厚,離癩蛤蟆又 近,因此隱約聽到了一句天什麼地什麼的話。 那老者面色大變,似乎十分驚駭。臭蜈蚣見狀大笑:「我們知道你們是什麼 人了,但你可知我們是誰?」 老者似有所悟,神色忽然十分凝重,用盡力氣盤腿坐起,雙手十指張開,舉 在胸前,作火焰飛騰之狀。 其他白衣人也掙扎爬起,各人盤膝而坐,跟著老者一起念道:「焚我殘軀, 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喜樂悲愁,皆歸塵土!」 廳中聲音歸於寂靜之後,白衣人手臂紛紛墜下,有的倒地,有的垂頭,嘴角 都流出黑血。 此刻屋內燭光跳動,地上坐著十幾具可怖屍體,虛竹頓覺頭皮發麻,忍不住 叫道:「他們怎麼說死就死了?」 癩蛤蟆和臭蜈蚣誰也沒吭聲,卻又傳來縹緲的女哭聲,虛竹駭然大叫: 「鬼,有鬼!」 臭蜈蚣怒道:「屋裡到底什麼人,他娘的好生心煩,我去把她揪出來。」說 著向裡屋走去。 過了一會兒,癩蛤蟆有些坐不住了,大叫一聲:「臭蜈蚣,你死到哪裡去 了?」回聲裊裊歸於死寂。 癩蛤蟆立起身,全神戒備,向後尋去。虛竹驚叫:「喂,喂,你到哪裡去? 你……你怎麼留我一個人在這裡?」 癩蛤蟆一出去,就此無聲無息,既不聞叱罵打斗之聲,連腳步聲也聽不到 了。大廳突然一暗,燭火竟然滅了。 虛竹滿手都是冷汗,四下裡更無半點聲息,突然湧來一陣冷風。他大叫一 聲,覺眼前已多一鬼,雖然暗中瞧不見,可是清清楚楚覺得那鬼便在那裡。 那鬼幽幽問道:「孟太師真的要謀反嗎?」 虛竹一聽是個女鬼,一時拿不定主意,顫聲道:「他勾結南唐反賊,想要謀 朝篡位,我得知了真相,此次進京就是要據實稟告皇上。」 說著心中怦怦亂跳,可不知這番話說對了還是錯了。 過了一會兒,覺微微風響,那女鬼已飄然離去。 這時門被風吹得砰砰作響,冷風一陣陣刮來。虛竹身上衣衫未干,忍不住發 抖。遠處忽然出現一團亮光。 「鬼火,鬼火!」虛竹心裡驚叫著,見這團鬼火越移越近,忙閉住雙目,只 聽得腳步之聲細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虛竹嚇得氣不敢透,全身直抖,卻聽一個少女笑道:「你為什麼閉著眼 睛?」聲音嬌柔動聽,口氣吹上臉來,淡淡幽香,微有暖氣。 虛竹心裡一喜:「身體有暖氣,自然不是鬼了。」左眼微睜一線,依稀見到 一張雪白的女子臉孔,一雙眼睛又大又亮,笑嘻嘻望著自己。當即睜大雙目,急 切問道:「你是不是鬼?」 那少女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虛竹心中打了個突,忽然發現這少女的眼底亮晶晶閃著藍光,額前幾抹頭發 也是異樣的彎曲如浪,他心頭大震,驚叫起來:「你真的是鬼!」 那少女伸出舌頭,扮個鬼臉。但這鬼臉只見其可愛,殊無半點可怖之意。隨 即放下手中燈籠,為虛竹松了綁,又伸指為他解了穴。 虛竹提起手臂,揮了兩下,嗅著少女身上淡淡幽香,心下安定下來,笑道: 「原來吊死鬼是這樣的好人。」 少女笑道:「我剛才是跟你開玩笑,才不是什麼吊死鬼。」 虛竹這時見這少女可愛可親,兩頰酒窩又小又深,已然知道她不是鬼了,故 作驚訝,叫道:「不是?啊,我知道了,你是個狐狸精。」 少女臉下一紅,道:「我也不是狐狸精,我叫楊雙,一雙的雙,她們都叫我 雙兒。」說著提起燈籠,轉身說道:「請這邊來。」 虛竹瞧著這個雙兒的背影,心裡又打個突,見她頸後松松挽著白繩,一頭蓬 松濃發像一條瀑浪翻湧而下。他小心問道:「其他人到哪裡去了?」 雙兒低聲道:「那兩個人跑掉了,待會你用過點心,三少奶奶自會來見 你。」 虛竹不知她說哪個三少奶奶,忽想到屋中有個詭異靈堂,心中一寒,不敢再 問,跟著來到後堂一間小小花廳,雙兒送上熱茶和點心。 虛竹心中打鼓,不敢再說話,忐忑不安埋頭吃喝,忽聽得步聲輕緩,壁後走 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少婦。 這少婦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不施脂粉,臉色蒼白,雙眼發紅,顯是剛剛哭 過,行禮道:「未亡人見過公子。」 虛竹立起慌道:「不敢當。」 那少婦道:「公子請坐。」 虛竹應道:「是,是!」側身在椅上坐下,偷見這少婦在燈下赫然有影,雖 然陰森,卻多半不是鬼魅。 少婦沈默一會兒,忽然問道:「那奸賊孟珍當真要害皇上?」 虛竹愣了一下,隨即醒悟過來,她所說的孟珍就是孟太師,聽她把孟太師叫 作「奸賊」,登時放下心來,將自己在孟家和宮中的所見所聞說了出來。 少婦不發一言,默默傾聽,聽到孟太師如何以妄言兵武之罪逼迫皇上殺了邊 關楊家將,輕輕籲了口氣,慢慢起身退去,似乎十分難過,雙兒也低頭隨著退 去。 過了一會兒,忽聽得衣衫簌簌之聲,門後、窗邊、屏風畔多了好多雙眼睛, 在偷偷向屋內窺看,黑暗之中,難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虛竹心中發毛。 忽聽得一個蒼老女聲在窗外說道:「大人,求你伸張正義,為我們楊家報此 血海深仇,嗚嗚-!」 長窗開處,數十名白衣女子羅拜於地,還有兩三個女子懷中抱著嬰孩。 虛竹吃了一驚,見她們在地下咚咚磕頭,他不知如何是好,慌忙也磕下頭 去,長窗忽地關上,但聽眾女子嗚嗚哭泣之聲大作,其間混雜著嬰兒啼哭。 虛竹毛骨悚然,如夢如幻,疑惑驚懼:「她們到底是人是鬼?」 過了一會,哭泣之聲漸漸遠去。那少婦帶著雙兒從內堂出來,說道:「大 人,請勿驚疑。 我們都是楊家一門的遺屬,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機復仇,可惜都是老弱婦 孺,哪敵得過千軍萬馬?只盼有人為我們報仇雪冤。」 虛竹心底明白過來,驚呆半晌,說道:「夫人放心,我與那老賊勢同水火, 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少婦行個禮,道:「若血冤得雪,大恩大德,實難報答,我們想送大人一件 禮物,務請勿卻是幸。」說完不待虛竹客氣,便指著雙兒道:「這小丫頭,跟隨 我家多年,做事也還妥當,請大人帶去,此後服侍大人。」 虛竹又驚又喜,沒想到她說送自己一件禮物,竟是一個人。 少婦接著說道:「雙兒,過來拜過大人,以後你就是大人的人了。」 雙兒擡起頭來,眼圈兒忽地紅了,跪下道:「三少奶奶,我……我……」說 了兩個「我」 字,輕輕啜泣不已。 三少奶奶撫著雙兒頭發,溫言道:「你好好服侍大人,不要給大人闖禍,他 定會待你好的。」 雙兒應道:「是。」站起來向虛竹盈盈跪下。 虛竹忙將她扶起,一扶之下,心裡一蕩,暗道:「這個『禮物』好美,即便 是個女鬼,被她迷死了也不在乎。」 三少奶奶起身道:「大人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遠送了。」說完向虛竹禮 辭。 雙兒跟她出去拿了一個包袱回來。 這時窗紙透光,天已漸漸亮了。虛竹說道:「咱們走罷!」 雙兒道:「是!」低下了頭,神色淒然,不住向後堂望去,顯是頗為戀戀不 舍。 出了院門,雙兒牽出兩匹馬。虛竹此時看得清楚,雙兒臉蛋雪白,身形十分 窈窕,神色卻頗顯稚氣,腦後披著一頭非常濃密的罕見頭發,彎彎曲曲,蓬蓬松 松,在紅彤彤的朝輝下閃著熠熠光澤。 其時大雨已止,山間溪水湍急,錢塘江水暴漲,到處都是水聲。虛竹走出一 程,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見水氣彌漫,白蒙蒙得什麼都看不到了。 虛竹不由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夢一般。」接著問 雙兒道:「你們如何躲到了這裡?」 雙兒道:「老太爺、三少爺他們遇害時,來了好多軍隊,男子都給捉去殺 了,女的要充軍到寧古塔去,說什麼給披甲人為奴,幸得在路上遇到救星,把我 們這些女子和幼兒救出,安頓在了這裡。」 虛竹又問:「你們都是女子,昨晚怎對付那兩個怪人的?」 雙兒道:「這宅子裡暗藏奇門八卦陣,雖然困住了他們,但他們武功好生厲 害,三少奶奶引他們出了生門,他們知難而退了。」 二人說著走出了楊家村,上馬行出幾十裡到了許家集。 虛竹進店叫了兩碗面,取出一塊碎銀子,吩咐店倌喂馬,見雙兒一直規規矩 矩站在一旁,笑道:「坐下來一起吃罷。」 雙兒慌道:「不成,我怎能跟大人同桌吃飯?」 虛竹驚奇叫道:「怎麼不行?我說行,那就行。」 雙兒只得拉張長凳,斜斜的坐在桌子一角。 虛竹扭頭向雙兒臉上打量,見她肌色如玉,細鼻凸挺,眉目有些不同尋常, 眼窩微凹,睫毛根根可數,眼珠如寶石似得閃爍靈動,但晶亮的眼底竟隱隱泛出 些碧色。 虛竹想起了葉麗絲,心道:「這個雙兒與那個大狐狸精有些相似,我說她是 個小狐狸精也原本不錯。」 雙兒見虛竹目不轉睛盯著自己,慌張低下頭去。 虛竹卻又發現雙兒的頭發也十分異樣,不僅是異樣的濃密彎曲,其顏色也不 是尋常的黑色,而是青澀的紫葡萄色,便如她眼底的顏色。這才知道雙兒的臉為 何顯得那麼白那麼嫩,她原本面白如玉,又被這紫色頭發襯得更添了幾分白膩。 二人吃完面,繼續向西而行。緩緩馳出半日,聽得前方馬蹄聲響,迎面來了 三名彪形大漢。 這三名大漢遠遠盯著虛竹打量,到了近前,停馬擋住路。 一人叫道:「多半是他。」說著縱馬沖過來。 虛竹吃了一驚,慌忙勒住馬,正要運力推掌,雙兒已縱馬搶在他身前。 那大漢身向前探,一手抓住了雙兒手腕,另一只手向雙兒肩上伸去。虛竹大 驚,卻見雙兒不慌不忙抖肩相迎。 那大漢一聲大叫,忙不叠松開雙兒肩膀。雙兒一抖手腕,那大漢飛身而起, 向後縱了出去,波的一聲響,腦袋沖向泥沼,直陷於胸,雙足亂舞。 另外兩名大漢見狀各從腰間拔出鋼刀,惡狠狠撲將上來。 雙兒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條金光閃閃的長鞭,鞭梢向外甩出,卷住一名大漢 手中鋼刀奪了過來。雙兒左手將刀接住,右手又將鞭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將 第二名大漢手中鋼刀也奪了過來,隨即躍起身,左足站在馬鞍上,右足連踢,將 兩名大漢踢倒在地。 虛竹喜歡之極,從馬上跳下來,拍手大叫:「好雙兒,原來你功夫這樣了 得。」 雙兒向他莞爾一笑,手腕一抖,鞭子像金蛇一般纏繞回腰間。 虛竹瞧著眼前的笑靨如花,忽地呆住,腦中一幕情景猛地湧現出來。那是四 年前的滿昌府,一個小女孩手舞金鞭,將他從契丹的長刀和馬蹄下救了出來。 「你……你是……」虛竹指著雙兒,張口結舌。 雙兒羞澀一笑:「不是我功夫好,是這三個惡人不中用。」 虛竹猶自瞠目結舌,叫道:「你……你今年多大了?」 雙兒答道:「轉過年就十四了。」 虛竹接著急問:「你從小一直跟著楊家將麼?」 雙兒驚訝點點頭,不知他問這些做什麼。 虛竹一時只知傻笑,不知從何說起自己當年的糗事,見雙兒絲毫沒記得自 己,他也就絕口不提了,心裡有些納悶:「瞧她現下的體形個頭兒,實瞧不出她 年紀才這麼小,這麼快就長大了,不是狐狸精是什麼?只是還沒學會勾引人。」 雙兒被虛竹盯得無處可逃,指著地上大漢,問道:「公子,你認得他們 嗎?」 虛竹這才醒悟過來,走過去在一名大漢身上踢了一腳,問道:「你們干甚麼 的?」那大漢昏暈不醒,身子一翻,懷中露出一塊牌來。 雙兒拿起牌子念道:「一品堂」。 虛竹聽了動容,心裡清楚,孟老賊終於知曉了他的真實身份,正派出人馬搜 尋追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