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又惹舊日埃 虛竹經過這場虛驚,修煉易筋經更加勤奮,但欲速不達,又恐小妖女來尋機 報復,再也不敢獨自出藏經閣,飯食都叫緣根送來。余暇時,心裡默想那「美人 三招」,目前使不出內力,希冀憑此在危機關頭救命,找來緣根演練,不過心裡 記得雖熟,做起來卻不是那回事,總不能像孟寶玉那樣神速閃到敵人身後,無奈 之下,只得變通,參照二奴的擒拿術,漸漸將動作琢磨得有模有樣。 第一招,緣根從後抓住虛竹衣領將他拎起,虛竹掙扎著去摟他脖頸,卻趁機 去搔他腋底的「極泉穴」,緣根一忍不住發笑,身子便軟下來,虛竹趁勢抓住他 領口,舉起他身子摔出。第二招,虛竹俯伏地下,叫緣根伸足踏住他後腰,突然 鑽向緣根胯下,但並非真正鑽過,只一作勢,左手抓住緣根右腳足踝,右手抽出 靴子裡的匕首,虛虛點在緣根小腹,緣根便不敢再動分毫。第三招,虛竹將雙手 反負背後,讓緣根拿住他手腕,他突然身子向後一撞,十指抓向緣根胸部,人身 胸口「乳中」和「乳根」兩穴,不論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緣根雖明知虛竹不會 真正用力,也自然而然向後一縮,虛竹接著一個倒翻筋斗,身子躍起,跨在緣根 肩頭,雙手拇指按住他太陽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盡管使不出內力,但手腳 比普通人靈活,每次都將緣根按得頭昏眼花。 自創這三招,虛竹在緣根身上屢試屢中。緣根一是讓這位小師叔開心,二是 確實不易躲過,便連連稱嘆神奇。虛竹好生得意,心裡想像小蝶被他拿住,大罵 下流,卻無可奈何,便給這三招起個名字,叫「英雄三招」,心想:「英雄盡管 難過美人關,但自古英雄也不問出身,小妖女若罵我下流,我便說出這是『英雄 三招』,她自然啞口無言。」 但過了二十多日,小蝶一直沒有來,石語嫣已經到了打開紗布的日子。虛竹 緊張萬分看著蘇星河慢慢解開層層紗布,石語嫣閉目一會兒,慢慢張開眼,美麗 的雙眼先是朦朦朧朧,頃刻間變得晶瑩濕潤,黑亮的眼珠微微一轉,雙眸便湧出 迷幻如彩虹般的光彩。 虛竹的心一時止了跳動,一聲「師娘!」幾乎脫口而出,仿佛閔柔正在眼前 活轉過來,正無比親切地看著他。 石語嫣微微轉頭,瞧瞧四周清晰的景象,心裡不禁驚喜,忽地想到這是娘親 的眼睛,眼圈一下子紅了。虛竹慌了手足,「不要哭,千萬不要哭,哭壞了眼睛 可怎麼好!」石語嫣聽他語意真誠,不由感激,含淚一笑,輕道:「木頭,這些 日子謝謝你了。」石語嫣自幼時在名劍山莊中了冰魄神針的劇毒,這是她第一次 稱呼虛竹小時的名字。 虛竹渾身一震,心裡越發想起了師娘,不僅眼中的容貌越看越像,其神情也 極其相似,心底湧出一個念頭:「聽人說,人的眼睛裡藏著一個人的魂兒,難道 師娘的魂兒,隨著這雙眼睛,也給了小師妹麼?」 石語嫣見虛竹一眼不眨地盯著她,眼中竟似深情款款,慌張垂下頭去,心裡 吃了一驚,臉上驀然發燙。 午後,石語嫣到母親墳前叩頭大哭,虛竹百般勸慰,怕她哭壞師娘僅存世上 的一雙眼,但石語嫣又想起父親,越哭越傷心。虛竹聽她哭念到石清,心裡頓然 不憤:那個慕容興臨死前,分毫不關心你們母女,這還值得你想念麼?師娘對他 那麼好,他卻偷偷包養一個不男不女的人妖。 虛竹忽然十分驚異,孟寶玉原先手無縛雞之力,只過了這麼幾年,居然變得 如此厲害,難道就是當初閔老莊主寧死不說的武功?這時想起自己還有一個秘密 一直沒告訴師娘,便向墓碑又莊重磕了三個頭,心想:「無論是情是仇,此刻都 煙消雲散,何必再讓師娘傷心,閔老莊主的死,還是永遠埋在自己心裡吧。」 石語嫣回到藏經閣,忽然說要出家為尼,少林寺不收女弟子,石語嫣便決定 投向他方,且毫不猶豫,道是心意早決,即使眼睛未好,也一樣要出家,當即向 老和尚辭謝。 虛竹無奈又無言,此時沒得到阿朱的任何消息,老和尚也沒思慮出醫治阿朱 的方法,便說暫回京城,正好與石語嫣一同下山。 二人經過山腳下的那個茶棧,見來往香客絡繹不絕,一切已復平常,石清和 那些兵士們的屍體也不知哪裡去了。二人進去少歇,跑堂向虛竹使個眼色,到他 身旁悄悄道:「大人,梁將軍知大人在山上,走時留下了一隊親兵,一直在以備 大人調遣。」虛竹很出意外,小聲道:「梁兄想的真是周到,不過我現下正要去 京城,他們麼……」虛竹沈吟著瞧瞧在一旁正觸景傷情的石語嫣,忽然有了一個 主意,貼近跑堂耳邊,向他嘀嘀咕咕說了幾句。 出了茶棧,虛竹買下兩匹馬。 石語嫣本不知自己要去何處,便乘馬隨虛竹向京城方向緩緩而行,走不多遠 遇上飛馳而來的段譽。 「石—?啊!是慕容姑娘!」 段譽叫了聲,見石語嫣眼睛復明,喜不自勝,而石語嫣面色一黯,扭過臉去 沒有理睬。虛竹搖頭一笑,暗嘆:「唉!比我這個『二呆子』還更呆,喚聲什麼 不行,偏偏叫她最不願意聽見的『慕容』二字!」問段譽何往。段譽聽虛竹說去 京城,便說自己也去京城。虛竹當然知道段譽的來意,待他轉過馬頭,與他並肩 而行,悄悄說了石語嫣要出家之事。段譽大吃一驚,抓耳撓腮盯著石語嫣,滿腹 的話,一句也說不出。 出了少室山,便見一所尼姑庵,石語嫣進去投奔,但庵主堅辭不收,石語嫣 只得繼續前行,走了兩日,沿途經過兩個尼庵,庵主皆堅決不收弟子,言語十分 客氣,卻又不說出理由。石語嫣好生郁悶,而虛竹暗暗好笑,原來他令那隊親兵 急急先行,將京城沿途的尼姑庵一律吩咐好,今年內不準收弟子入庵,越是漂亮 的越不能收,不然當作淫窩抄了。官兵前些日子在少林滿山遍野抓人,那些庵主 都是知道的,哪裡再敢得罪官府。 三人乘馬再行,離京城越近,尼庵越少,走了五、六日,才終於又見到一個 尼庵。庵主依然說明不收弟子,石語嫣滯留兩日,苦苦哀求。庵主不得已,說出 官兵吩咐之事。石語嫣大為驚疑,眼光向虛竹探尋過去,虛竹忙東張西望,佯作 與自己無干,但如此奇怪之事,他居然無動於衷,石語嫣和段譽皆生疑。 離開這所尼庵,前方就是京城地面,虛竹臉上不覺喜形於色。石語嫣卻不肯 向前走了,向段譽道:「段公子,你對我很好,我心裡感激。但我只當你是一個 好心人,從沒……從沒過其他想法。現下經過這麼多事,你對我越是好,我越是 羞慚難過,我……已不配留在世上……」石語嫣說到這裡,梨花帶雨,強忍一會 哽噎,再道:「段公子,你若真為我好,便容我靜靜地了結此生。你去找個清清 白白的好姑娘,快快樂樂,白頭偕老,我心裡也就真正安樂了。」 段譽聽石語嫣話裡意思,倒像是為了躲避自己才出家,登時面上灰白,心如 刀絞。 石語嫣轉馬上了小路,並不知此路通向哪裡,其意是與二人分道揚鑣,催馬 走了幾步,又猶豫著停下馬,回頭喚道:「木頭!」待虛竹到了身邊,她心裡又 十分為難,終於開口道:「你記不記得,我將一個錦盒給你……?」 虛竹吃了一驚,不免尷尬,不知石語嫣為何突然說起此事。 「嗯嗯,是的,那時你不知我身份,我也不好與你相認,真是不知怎麼感謝 師妹,若沒有那盒子,我早已不活了。」 石語嫣聽了這話,目光露出悲哀,心裡苦道:「即使你與我相認,我也不知 自己姓慕容,現下才知道,爹爹當初為何送我去曼陀山莊,他又怎知義母能給我 去毒,其實她是爹爹的另一個妻子,而義母早就清楚我的身世,不然,她為什麼 不許我……不許我見他!」 原來是葉麗絲察覺到石語嫣對慕容復生了情愫,才定下那條奇特規矩,不許 山莊來男人,見一個,活埋一個。 虛竹這時也想起,當初他跟蹤李夢如,才冒失闖到了曼陀山莊,才見到阿朱 那雙晶瑩粉嫩的小腳,也見到了狐媚難言的葉麗絲,而李夢如挾持段譽,不過是 為了得到六脈神劍,又何必非要將他挾持到姑蘇慕容?難道她對石清的真實身份 早有了懷疑? 石語嫣低頭難過了一會兒,又道:「我並不知那盒子裡有什麼,義母說盒子 可救你一命,但你知不知道,她為何救你?」 虛竹臉上直發熱,自石語嫣有了師娘的眼睛,他看著石語嫣,便總覺見到了 師娘的魂兒一般,此時好像被師娘當面揭穿了醜事,不由尷尬之極。 石語嫣的臉上也越來越紅,細若蚊聲道:「她……她……有了孩兒。」 「啊?」虛竹真正地大吃一驚。 石語嫣慌張又道:「義母回去波斯,不會再回來了。她曾叫我發過誓,為她 保守這個秘密……你聽後便忘了吧。」說完頭也不擡,向山野裡一勒韁繩,縱馬 越跑越快。 虛竹驚立當地。 段譽在後呆呆瞧著,不知他們說了什麼,也沒心思去聽,只自嘆自憐,盯著 石語嫣背影,想著自己終生要苦苦思戀,郁郁寡歡了。 石語嫣平時不慣騎馬,體力也弱,馳騁一程,香汗淋漓,駐馬回望,不見了 虛竹和段譽的蹤影,空山寂寂,唯有樹間的鳥雀鳴聲,便信馬由韁,一會兒想到 慕容復,一會兒想到爹娘,酸楚迷惘之中,又想起了義母,當初葉麗絲摸著自己 隆起的肚子,總是溫情微笑,似乎對誰是孩子的父親並不關心,並曾說過:女人 有了孩子就像草木有了根。 石語嫣當初對此好不理解,此刻卻心中一熱,發呆片刻,面色忽然慘白,心 想:「我肚中會不會有了孩子?」這時林密路陡,陽光不至,頗有寒意。石語嫣 頓覺冰冷絕望,跳下馬,登上山,打算尋到斷崖,了結此生,但心力交瘁,攀到 半山腰,已體力不支,忽聽得隨風飄來呀呀童聲,不覺循聲轉到向陽處,見依山 而建一個用木柵欄圍成的小小院落,院中一座小巧幽靜的草房。 虛竹和段譽一直遠遠尾隨石語嫣,二人悶聲各想著心事,突然見石語嫣棄馬 登山,這才吃驚起來,跟著石語嫣匆忙趕到院前。 段譽念出:「淨心庵」 虛竹愕然,這裡竟是間尼庵?如此偏僻,那些兵士多半吩咐不到這裡。 二人恐石語嫣惱怒,不敢大模大樣闖進去,偷偷蹲在柵欄邊窺看,見一小孩 在草房左旁玩耍,大概四、五歲,只穿一件骯髒肚兜。 段譽忽然驚訝道:「三弟你瞧,那孩子在地上畫著什麼?」 虛竹注目瞧去,見那個小孩雙手拿著麻草,一面逗引螞蟻,一面在地上畫著 線條,左手畫方框,同時右手畫著圓圈,似乎無意所為,筆畫卻毫不停頓。虛竹 第一眼沒覺什麼,再瞧下去便十分驚奇,心想:這個做法看似簡單,但自己依樣 可做不來。 吱呀一聲,草屋開了門,走出一個白面皮的中年尼姑,孩子十分懼怕,仰頭 瞧那尼姑,不敢動彈。那尼姑從地上拿起一根竹條,劈頭蓋臉打去。孩子的屁股 和後背腫出幾道紅痕,縮頭伏在地上,一手護著頭,一手撲拉地上的螞蟻,稚聲 叫道:「不怕,不怕,你們快跑,快跑回洞裡。」 尼姑似乎存心跟孩子慪氣,跺腳踏了幾踏,踩死許多螞蟻。孩子大驚,抓起 幾只活蟻護在手心。尼姑見狀,扔下竹條,伸手去奪孩子手裡的螞蟻。孩子忽然 將手掌捂在嘴上,居然將螞蟻吃進肚裡。尼姑大怒,揚起手來一巴掌揮去,孩子 頭大身小,自來站不穩,受了一擊,一骨碌滾在地上,頭臉俱是泥土。 虛竹和段譽瞧著那孩子,皆大為不忍,見這個尼姑如此凶惡,不禁十分擔心 進了屋的石語嫣。 尼姑怒氣沖沖,走向院後,後院有個柴門,向外伸出一條小路,小路前方的 不遠處,露著半間茅屋隱在林木中。 虛竹和段譽進得院內,東張西望來到屋門前。見那孩子趴在地上,撲撲吐出 幾只螞蟻,原來他剛才並未真的將蟻吃下肚,他半邊臉被尼姑打得通紅,但盯著 地上亂爬的螞蟻,卻十分得意,拍手叫道:「寶寶回家嘍,回家嘍!」 虛竹又生驚異,這孩子雙手能一心二用,挨了暴打卻不哭不鬧,真不知他是 聰明還是呆傻。 段譽彎下腰,問那孩兒道:「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那孩兒瞧瞧二人,回道:「我姓周,我姐姐姓周,你是不是也姓周?」 段譽笑道:「哦,不是,我不姓周。」 那孩兒疑惑地想想,好像很奇怪為什麼有人不姓周,接著又瞧地上的螞蟻。 「咦!你們是誰?」 忽然傳來嬌甜清脆的聲音。 二人驚訝回頭,見從院外進來一個青衣女子,手臂上挎著一個竹籃,約莫十 七、八歲年紀,臉蛋圓圓,吃驚的目光忽然閃耀出喜悅,叫道:「是你?」 段譽怔了一怔,叫道:「啊啊……是你!」 那女子似笑非笑,道:「你早忘了我吧?還記不記得我姓什麼?」 段譽驚喜道:「鐘靈姑娘,你這麼美麗可愛,任誰也不會忘記。」這話一說 出口,便覺自己大有挑逗之嫌,頓時有些臉熱。 那女子臉上一陣暈紅,神色甚是歡喜,嘴上嗔道:「你出了萬劫谷,再沒來 瞧我,我好生惱你。」 虛竹早覺得這少女的聲音有些熟悉,當聽到段譽叫出「鐘靈姑娘」,再聽到 萬劫山莊的名字,登時驚呆了雙眼。 段譽忙向鐘靈介紹:「這位是我的結義兄弟,名叫段虛竹。」 鐘靈瞧瞧虛竹,向他微微一笑,目光又轉去了段譽。 段譽再向虛竹道:「這位鐘靈姑娘,是我的好朋友,她是萬劫山……」說著 奇怪起來,吃驚問鐘靈:「好妹子,你怎麼到了這裡?」 鐘靈臉上又是一紅,斜了一眼,低下頭道:「這會兒叫得這麼親熱,可就不 早來瞧我一次。我爹爹過世後,我母親身子一直不好,後來……後來我有了一個 弟弟,我便陪她在這裡靜養。」 虛竹聞言,立時萬分不安,才知剛才那個尼姑是甘寶寶。 段譽也很吃驚,瞧瞧那個孩子,問道:「是你弟弟麼?剛才我問他,還以為 他說是姓周。」 鐘靈噗哧笑道:「是啊,他腦瓜不大靈活,古怪的很,自從學會說話,便將 『鐘』念作了『周』,我糾正他無數遍了,他總是執拗不肯改。」鐘靈此時笑靨 如花,嘴角邊現出一個小小酒窩。 虛竹心中一蕩,暗道:「這鐘靈長高了不少,越瞧越像之前的甘寶寶。」 忽然傳來一聲:「什麼人?」那個尼姑走了回來,虛竹嚇了一跳。 段譽上前禮見:「伯母好!」 甘寶寶雙手合十,微躬還禮。 虛竹萬分不安地躲去段譽身後,偷眼見甘寶寶白皙如故,但臉龐削瘦,鬢發 雜白,而且神色清冷,面含怨懟,虛竹與之目光一對,不由退了一步,不料段譽 閃身讓出,鄭重將他介紹給甘寶寶。虛竹只得心驚示禮,不敢擡頭,甘寶寶卻是 面無表情,對他渾不在意。 原來五年前虛竹奸淫甘寶寶時,從傍晚到黑夜,光線始終昏暗,虛竹受陰陽 和合散的刺激,面目猙獰扭曲,現下身形又變得魁梧,不比之前那麼矮瘦,因此 即便甘寶寶明知實情,也輕易認他不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