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麗泰四十二歲了 (代譯序) 董鼎山 三十年前我初讀《洛麗泰》,帶了一陣好奇涉獵的心情: 一個中年男子對十二歲女孩的戀情故事,很難使嚴肅的文學讀者把它看為藝術。我的好奇心乃是雙重性的:一、一位堂堂的文學作家怎可把這樣的主題作淋漓盡致的描寫?二、他的寫作技巧怎會精妙得令文學評論家歎為觀止,捧為傑作? 《洛麗泰》當時的風行一時就是因為讀者們的這類雙重興趣。內容的奇特與寫作的精妙使它成為一本雅俗共賞的書。 《洛麗泰》的成功,立即把作者弗拉迪米爾.納布考夫昇華為一位國際知名人物。在一個訪問記中,納布考夫告記者道:"出名的是洛麗泰,不是我。"這是他的謙虛。納布考夫的名字不但在國際文壇上響亮,而且也成為出版界的暢銷商標,他出生於一八九九年,到了一九五八年才在西方享受盛名,當時已六十歲。他的成功可以作為對那些年近花甲而尚在苦苦耕作的未成名作家們的鼓勵。當然,我並不是說你只要寫一本有關性狀態(正常或不正常)的小說即可成功。可是我們不能否認,近百年來有多少部世界文學傑作的吸引讀者都是出於不平常的理由。滿臉淫笑的讀者以為《洛麗泰》是"髒書"。在過去,喬依斯的《尤力西斯》,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以及亨利·密勒的自傳性小說都不是同樣的聲名狼籍?很少有讀者會將形容一個中年男子對十二歲女童懷有欲情的著作目為正經的文學。美國女作家愛瑞卡·鐘的處女作《懼怕飛行》在開首就被目為淫書。其實她也是位嚴肅詩人,不過她在包封上的金髮美貌的肖照未始不幫助她的著作的暢銷。鍾女士對自己藝術的被人誤解,悻悻不平,其實她應責怪她自己的出版商的宣傳部門。 作家因此處在兩面為難的局勢中:一面他要暢銷,一面他又要自視清高。文學作品如要在商業上獲得成就,宣傳作用是必要的。納布考夫初成暢銷作家的經驗是甜苦交加。在《洛麗泰》問世之前,他已用俄文寫過好幾部小說,評論過果戈裡,發表過短篇小說與詩。可是在西方讀者們的心目中,這位年近花甲作家的"處女作"竟是一部覬覦小姑娘肉體的故事,而納布考夫當時在康尼爾大學中所教授的是托爾斯泰,普希金、契訶夫,卡夫卡,福樓拜,普魯斯特! 那末我們對納布考夫著作這部小說的疑問應該取得怎樣的解答呢?文學應該怎樣解釋它的"色情","淫猥"的成份? (《金瓶梅》,《肉蒲團》是否中國古文學愛去作?) 納布考夫自己曾作這樣的談論: "在古代歐洲,直到十八世紀,喜劇、諷刺作品、甚至一個詩人在俏皮嬉玩情緒中的出品,都故意含有淫蕩的成份。 在今日,'色情文學'此詞的含意則是平庸,商業化......"納布考夫以為真正文學藝術的描寫應與簡單直接的描述分得清楚。"低級色情小說中的動作都只限於陳詞濫調的交媾;好像是說,作品不應用風格、結構,意象來分散讀者的淫情。" 性愛是人生的一部分,創造藝術家都不能忘卻這個人生重要的因索。莎士比亞作品、甚至聖經中也有性愛的描寫。庸俗作品與文學藝術品間的分界線便是:前者是露骨的,千篇-律的,陳詞濫調的;後者則是寓含獨創的想像力的。 納布考夫自認《洛麗泰》是他最佳的英文原作。作家的孕育小說正好婦女的孕育嬰孩一樣,需要懷胎期。早於三十年代的柏林時期,納布考夫已在孕青這個童女戀故事,終於一九三九年巴黎出版了俄文的《魅人者》(theEncllanter)。《魅人者》是《洛麗泰》的前身,是納布考夫約最後一部俄文著作,次年他就與妻兒移居美國,時年四十歲。 《魅人者》含有後來傑作《洛麗泰》所有的因素:一個中年的歐洲男子;一個幼稚的女童;一個追求母親以便得到女兒的主題。所不同者是,《魅人者》的最後被卡車撞死者是那個中年色鬼,而《洛麗泰》的喪生者是女童的母親。《魅人者》於一九八六年由納布考夫兒子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洛麗泰》於一九五八年在美國出版時,納布考夫在美定居不過十八年。使我這類讀者特別覺得驚異的,是作者描繪中對美國情景的熟悉,對美國俚語的熟悉,對五十年代美國青少年情況的熟悉。不但如此,因為他來自歐洲,他的看法又有特別的新鮮感。不過撇開他的創作才能不談,他對這類故事情節的專注令人不得不懷疑他本人對幼小女孩是不是也含有垂涎覬覦的遐想。 其實,遠在《魅人者》出版之前,納布考夫已在他的用俄文所作的自傳性小說《天資)(theGift)中起了《洛麗泰》的苗頭。下面的一段乃自英文轉譯過來的,"啊,我如只要有一霎兒時間,可以趕出怎麼樣一部小說! 以實生活為根據。請想像選樣的情節:一個老混蛋--仍在壯年,熱切渴望人生的樂趣。他遇到一個寡婦,寡婦有個女兒,還是個女童--你知道我的意思--沒有發育完全。不過她行路姿態可以挑逗得你發狂。一個纖小的女孩,非常白哲、蒼白、眼下呈青色。當然她對老色鬼毫不加注意。怎麼辦呢?不加思索地他就娶了寡婦。好吧。他們三人一起合居。從此開始'你可無限發展--誘惑,永恆的折磨,癢癢的難熬,瘋狂的希望。結局--是一個失算。光陰疾馳,他老了,她發育成長--並未成為丑香腸。她行路而過,輕蔑地投你一眼;令你發燒。 怎麼樣?你覺得這裡有一個陀斯妥也夫斯基的悲劇?你知道,我一個好朋友曾有過這樣的遭遇......" 納布考夫不但是創作天才,也是語言天才。英文不是他的母語。在國際作家中,很少有人能夠如此精通另一種語言。 《洛麗泰》中所用的英文字彙令人吃驚。不過他也有採用艱澀生字的習慣,那個習慣也曾受過《紐約人》當年小說編輯凱瑟林·懷特的批評。主角亨堡·亨堡(HumbertHumbert)這個名字就滑稽得很。作者對主角的詳細描寫令人想到他在用艱澀生字時的細細推敲。亨堡·亨堡對發育沒有完全女孩的癬好有特殊的定義:年齡必須在九歲至十二歲之間。 亨堡的情慾對象是可望而不可即。他不能佔有這樣的一個色慾對象,因為時間在飛馳,即使在他佔有時期,時間會毫不留情地把女童進化為成年婦女。在這方面看來,很多正在失戀的該者讀了《洛麗泰》後應該有相當的滿足感:至少,他們所追求者並非四年為限、可望而不可即的對象。我這樣地陳述一定會給有些讀者斥為胡思亂想。不過正如納布考夫在他的自傳小說中所說,"從此開始,你可無限發展......"我們這些對女童並不作非分之想的讀者,至少可以在欣賞一部文學傑作之餘,隨著作者的想像力,作一些毫不受拘束的發揮。 在《洛麗泰》這部小說中,反甭的角色好像是時間。一個人在出生時就在向死忘行進。時間是敵人:亨堡要趕著時間去享受他所特別嗜好的人生樂趣;《洛麗泰》在不斷成長,納布考夫要趕著時間寫他的傑作。《洛麗泰》出版時他已年近六十,它可留了多少年完成他所有所想創作的作品?納布考夫逝世於一九七七年,享年七十七有餘。時間是生命中一個最大因素,而人一出生,除了謀生填飽胃腹之外,最大的興趣是情慾,最大的懼怕是死亡。《洛麗泰》主角亨堡整個時間就是被這兩個關注所纏迷。性與死乃是文學作品中常見的主題。但是亨堡對洛麗泰著迷的特殊又可與其他一類的著迷程度相比。例如,一個專心一致的藝術家對創作過程的關注;一個科學家對他的發明進度的關注;一個革命家甚至恐怖主義者對收復祖國失地的關注等等。這種關注心理都是極為緊張的。亨堡對洛麗泰的情愛簡直是瘋狂性的。他的緊張成為創作者的緊張"怪不得這部作品被公認為傑作。 關於《洛預泰》的出版史,也含有納布考夫個別的特性。他於一九五四年春季完稿,立即將稿件投寄出版商。我們須知,一九五四年美國在閱讀自由方面尚是中古時代,關於性的描寫書籍都是禁書。我猶記得不能在書局購到一本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或者亨利·密勒的自傳小說。在圖書館中,這些書都是給鎖起來的。我也記得當時最給青年人讀得破破爛爛的是一位醫生所寫的有關性教育的書《不必恐懼的性愛》(IoveWithoutFear)。當時,甚至諾曼·梅勒在他的處女名作《裸者與死亡》之中,也不得不用"fug"來代替另一個眾所周知的四字母的字。因此,在這種環境中,《洛而泰》原稿立即被四個紐約大書局所拒。編輯們看到中年色鬼垂涎凱艦女童的故事,不知所措。他們深知這本原稿富含文學價值,但清教徒氣氛的社會不會接受。 而今日使人最驚奇的是納布考夫當時的好友,著名評論家愛德門·威爾遜與瑪麗·麥卡錫似也不能(或不敢?)欣賞。 納考布夫雖自稱"這是我的最佳英文著作",請威爾遜夫婦過閱。可是今日,我們在威爾遜書信集中讀到,他回信給納布考夫道:"我所讀過的你的作品中,最不喜這部。"瑪麗·麥卡錫根本沒有讀完全稿,而把《洛而泰》的寫作批評為"拖泥帶水,粗心草率。" 我們當然瞭解,即使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也不能客觀地欣賞另一作家的傑作。文人相輕。中外古今一律。尤其是在一部突破性的著作出現時,評論家會擺出一陣懷疑的姿態。納布考夫初到美國時,威爾遜幫了很多的忙,例如將他的作品向《紐約人》雜誌推薦。可是他不但將《洛麗泰》原稿指責為"可憎","不現實"'"太討厭",而且將自己這種意見提交自己的出版商。被美國出版界拒絕後,《洛麗泰》終於次年在巴黎由奧林比亞書局出版。書局主人的父親便是三十年代大膽出版亨利.密勒的自傳小說的人。歷史真是會重複的。奧林比亞書局也曾出版了其他作家如山繆爾.貝克特,威廉·波羅斯等的著作。 《洛貿泰》初版僅五千本。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讀了以後,在倫敦《泰晤士報》寫評論,把它稱揚為一九五五年最佳三部小稅中之一部。此活,《洛麗泰》就不脛而定,成為國際暢銷書。 格林與威爾避及書局編輯的見解不同點是在,前者所看到的是文學與文字,後者卻只看到了浮面的淫意淫詞。《洛麗塔》的最後在文壇的勝利可以說全是格林的功勞。格林予以佳評後,美國的小型文學雜誌《鐵錨評論(AncIIorReview)也予注意,節錄登載,這家雜誌當時的年輕編輯即是目前主持《紐約書評》雙週刊編務的傑遜·埃浦斯坦。不久美國與英國的書局也改變原意,陸續在英、美、加拿大出版了《洛麗泰》。 當《洛麗泰》初版在巴黎由奧林比亞書局出書時,英國政府當局曾要求法國政府查禁。在英美問世後,英國內閣也曾開會辯論,但是沒有禁售。新西蘭則後來一度禁售。 《洛麗泰》在美國由普特南書局於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一日出版,立即成為暢銷書,於一九五九年一月爬升《紐約時報》暢銷書目單第一位!(最終被另一個俄籍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擠出寶座。)當時多半的書評都把評論集中於所謂"洛麗泰事件"的糾紛,而不是書的文學價值。 這樣的宣傳當然大大的提高了讀者公眾的興趣,增加了書的銷路。只有女作家伊麗莎白·珍威(EIizabethJaneway)的評論看出了此書含莎士比亞性質的悲喜劇意味:"我認為亨堡的命運寓有傳統的莎士比亞式悲劇性......亨堡是個受情慾驅使的普通常人。他的覬覦洛麗泰到了不把她當作人的地步,只把她看作夢想虛造的肉體--這種狂情還不是宇宙性的,歷史永恆的?" 珍威女士一言點破了不朽愛去作品的特性(橫的宇宙性,縱的永恆性)。今日,《洛麗泰》已被世界公認為現代文學的愛去之作。但是社會不乏愚昧無知的人。它與很多其他名作仍在某些美國城鎮的圖書館中被禁。四十二歲的洛麗泰(人),三十歲的《洛麗泰》(書)應算是成熟了。 眾說紛紜的書評 ▲這是我所閱讀過的嚴肅小說中之最風趣者。 --大西洋月刊 ▲該書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不僅如此,其體裁、特性、光輝皆足以為美國文學家創造一個新的傳統。 --自由天主教聯邦週刊 ▲《洛麗塔》是一本好書,一本傑出的書--是的--一本偉大的書。 --紳士雜誌 ▲《洛麗塔》是一部最有趣、最哀傷的書。 --紐約時報 ▲作者納博科夫是第一流的藝術家,一位具有偉大傳統的著作家......《洛麗塔》可能是出現於這個國家 的最佳小說......自從福克納崛起於30年代以來,納博科夫可能是本國最重要的作家。 --新共和雜誌 ▲《洛麗塔》是一本充滿驚人機智和活力的小說,寫美國社會中的粗俗面,誰都比不上納博科夫,比如 說美國汽車旅館的骯髒和荒謬,是一個非常豐富的題材,最後總算找到一個詩人兼社會學家的納博科 夫,把它寫得淋漓盡致。 --馬庫斯.坎利夫: 《美國文學簡史》 第一章 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慾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洛--麗--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洛·麗·塔。 在早晨,她就是洛,普普通通的洛,穿一隻襪子,身高四尺十寸。穿上寬鬆褲時,她是洛拉。在學校裡她是多麗。 正式簽名時她是多洛雷斯。可在我的懷裡,她永遠是洛麗塔。 在她之前還有過別人嗎?有的,確實有的。事實上,可能從來也沒有什麼洛麗塔,要不是我在一個夏天曾愛上了一個女童。在海邊一片王子的領地。在什麼時候?就是那一年,洛麗塔還有多少年才降臨世間,我的歲數就有多少。你放心,殺人犯總能寫出一手妙文。 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第一件證物正是被六翼天使,那個誤傳的、簡單的、羽翼高貴的六翼天使所嫉妒的。且看這段糾纏不清的痛苦心史吧。 1910年我生於巴黎。父親是一位文雅而平易的人,一個種族混雜物:瑞士籍,法國、奧地利混血,他血脈裡還有少許多瑙河的水質。馬上給各位傳看幾張顏色漂亮、光滑碧藍,的明信片。他在裡維埃拉開了一家豪華飯店。他父親和兩位祖父分別做過葡萄酒、珠寶和絲綢生意。三十歲那年他娶了一位英國女子,登山家吉約姆.丹恩的女兒,又是兩位多塞特牧師的孫女,這兩位專開冷僻課目--分別是古土壤學和風奏琴。我那位非常上鏡頭的母親死於一次意外事故(野餐、雷擊),那時我三歲,因此,除卻存留了黑暗過去裡一小袋的溫暖,在記憶的洞穴和幽谷中,她什麼都不存在;倘若你能忍受得了我的文體(我是在監視下寫作),我記憶中童年的太陽也已經下沉:你們當然都知道日光消逝後芬芳的餘輝懸浮在茂盛的灌木叢周圍,或突然地被漫步者闖入又踏過;山腳下,夏日的黃昏中,小蟲也在那裡飛舞;一種柔軟的溫暖,金色的小蟲。 我母親的姐姐,西貝爾,同我父親的一個遠親結過婚,又被休棄了,就到我們這個近親屬家,當無薪酬家庭教師兼女管家。有人後來告訴我她一直愛著我父親。他在一個雨天裡,輕鬆她佔了她的便宜,雨過天睛之後又把它忘得一千二淨。我非常非常喜歡她,儘管她的某些規矩過於嚴格--嚴得要命。或許她想充分利用時機,把我培養成比我父親更好的鰥夫;西貝爾姨媽有一雙帶粉紅色暈圈的青色眼眸,蠟白的面色。她寫詩,她對詩虔誠到了迷信地步。她說她知道我十六歲生日過後她就會死,競果然應驗了。她丈夫,一位香水旅行推銷家,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美國,終算在那兒建立了一家公司而且置得了房地產。 我長成一個炔樂、健康的孩子,在擁有圖畫書、柔淨沙灘、桔樹、友好的狗、海景和微笑面孔的明亮世界裡長大了。在我周圍,華麗的米拉娜飯店像一個私有宇宙旋轉著,像一個粉白白的宇宙體嵌在更大的、在外圍熠熠閃光的藍宇宙中。從系圍裙的擦鍋工到穿法蘭絨的權貴,人人喜歡我,人人寵我。 美國老太太像比薩斜塔似的倚在枴杖上看著我。付不起父親帳的破了產的俄羅斯公主,給我買高檔糖果。而他,我親愛的小爸爸,則帶我去划船、騎車,教我游泳、潛水和滑水,給我讀《堂吉訶德》和《悲慘世界》,而我崇拜他,尊敬他,為他感到榮幸地偷聽僕人談論他的各類女友,那些美麗而好心的造物,她們沒少利用我,又為我有幸喪母而喁喁說著情話,流著診貴的眼淚。 我上了一所英國學校,離家九英里,我在那兒玩拍球和手球遊戲,讀書的分數甚佳,與同學和老師的關係都絕好。我能記得的十三歲以前(即第一次見到我的小阿娜貝爾之前)發生過的確切性行為是:一次在學校玫瑰園裡同一個美國男孩討論青年期異樣問題,討論是嚴肅、有禮、並且純粹理論性的,這孩子的母親是一位當時很紅的電影演員,連小男孩自己也很難在三維空間裡見到她;還有我的機體方面在看到皮雄那部浩繁的《人性之美》書中的照片時,珍珠和陰影,柔軟的分道,產生了有趣的反應;那書是我從飯店圖書館一堆大理石圍著的《製圖學》的書山下偷拿出來的。後來,父親以喜悅又灑脫的態度教給我所有他認為我需要的性知識;這正是離1923年秋天送我去里昂一所公立中學之前(在那兒我們將呆三個冬季);但請注意,那年夏天,他與R夫人及她的女兒去意大利旅行了;於是沒有人聽我訴苦,沒有人給我指點了。 阿娜貝爾,也像作者一樣,是混血兒:但她的情形是一半英國,一半荷蘭。今天,對她性格的記憶已遠不如許多年前、認識洛麗塔之前那麼清晰。視覺記憶分兩種:一種是睜著眼睛,在你自己的大腦實驗室裡技術性地製造一個意象,(那時,我看見了阿娜貝爾,像一般詞彙所描繪的:"蜂蜜樣柔膩的肌膚"、"薄軟的胳膊"、"褐色短髮"、"長睫毛"、"大而漂亮的嘴");另一種是你閉著眼睛,在眼瞼遮暗的內壁裡,你忽然記憶起那個物體,完全是視覺複製出的一張可愛面孔,一個渾身披著自然光澤的小精靈(就是我所見洛麗塔的樣子)。 因此容我控制一下自己,先嚴肅地描述阿娜貝爾,說她是一個比我大幾個月的可愛的孩子。她的父母是我姨媽的好朋友,也像她一樣保守枯燥。他們在離米拉娜飯店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幢別墅。禿頂、褐黃皮膚的利先生和肥胖、脂粉濃厚的利夫人。我是多麼厭惡他們!最初,阿娜貝爾和我盡談些周圍的事。她不停捧起一手細沙,又讓它們順著手指流下去。我們調整思想的音調適應今天那些聰明的歐州兒童,並且穩定住,我還懷疑是否應該分配一些個人天才到如下的興趣上:我們對芸芸眾生的世界的興趣、對富有競爭性的網球的興趣、對無限大的空間的興趣、對唯我論的興趣,等等。幼小動物的柔軟和脆弱,引起我們同樣強烈的痛苦。她想到某個受饑捱餓的亞洲國家去當護士,我想當一名出類拔萃的間諜。 就在一剎那,我們瘋狂地、笨拙地、毫無羞怯、痛苦難忍地相愛了;同時還是無望地,我必須補充說;因為相互佔有的狂亂只有靠實際吸吮、融合彼此靈魂和肉體的每一分子,才能平息下來;但我們,甚至不能像貧民區的孩子那樣很容易就找到作伴的機會。一天晚上,我們不顧一切地實現了在她家花園裡幽會的企圖以後(這是更後來的事),我們的秘密活動能只被允許在海濱浴場熙熙攘攘的地方、聽力所不及而眼力所及範圍之內。在軟綿綿的沙地上,距離大人們幾英尺遠,整個早晨我們都仰臥在那兒,帶著慾望的勃發,利用時間和空間任何一個天賜的良機互相觸摸:她的手,半埋在沙裡,也會慢慢地移向我,修長的褐色手指夢遊般越來越近;然後,她乳白色發光的膝蓋會開始一次小心翼翼的旅行;有時,別的小孩們建築的堡壘,能完全掩藏我們摩挲彼此鹹腥的嘴唇;這種不完整的接觸把我們健康、卻毫無經驗的稚嫩身體驅向滾怒的狀態,即使在冰涼的湖水中,我們仍然互相緊拉著手,不能解脫。 在成年浪游歲月裡丟失的許多寶物中,有一張快照,我姨媽照的,照的是阿娜貝爾、她的父母和老成持重的跛腳紳士,庫柏醫生,圍坐在路邊咖啡館的桌邊;醫生在同年夏天向我姨媽求過婚。阿娜貝爾照得不好,因為她正好在對一塊巧克力凍專心致志時被拍了下來,她裸露、瘦削的肩膀和頭髮的分縫是能辨認出一切的(我記得的那張照片),陽光模糊了她那份沉迷的可愛;而我,離開其他人坐著,表現出一種戲劇性的凸出:一個陰鬱、面露慍色的男孩,穿一件暗色運動衣和一條裁剪得體的白色短褲,雙腿交叉,側身而坐,眼觀旁處。這張照片攝於那個毀滅性夏季的最後一天,而且正是我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做抗拒命運嘗試的前幾分鐘。找了個很不充分的藉口(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機會,實際上什麼也無所謂),我們逃出咖啡館,來到海濱,找到一處荒無人煙的沙地,那兒有一堆紅石頭壘成的洞穴,在它藍紫色的陰影裡,我們貪婪地撫愛了,唯一的見證是不知誰失落的一副太陽鏡。 我跪著,正要佔有我的愛,兩個鬍鬚髯髯的洗海澡人,大海的老父和他的兄弟走了過來,叫嚷著猥褻的鼓勵話。四個月後,她在科孚死於傷寒。 我一次又一次翻看我這些慘痛的記憶,不住自問,是否在那個遙遠夏天的光輝中,我生命的罅隙就已經開始;或者對那孩子的過度慾望只是我與生俱來的奇癖的首次顯示?當我努力分析自己的慾念、動機、行為和一切,我便沉湎於一種追溯往事的幻想,這種幻想變化多端,卻培養了分析的天賦,並且在我對過去發狂的複雜期望中,引起每一條想像的道路分岔再分岔沒有窮盡。但是,我相信了,就某種魔法和命運而言,洛麗塔是阿娜貝爾的繼續。 我也知道阿娜貝爾的死引起的驚駭更頑固了那個夢魘般夏天的挫折,成為我整個冰冷的青春歲月裡任何其它浪漫韻事的永恆障礙。我們的精神和肉體融合在至善至美的境界了,這種境界卻非今天那些實際淺薄頭腦標準化的年輕人所能理喻的。她死後許久,我仍感到她的思想在我的靈魂內浮動。我們認識以前很久,曾做過相同的夢。我們比較過彼此的日記。我們發現奇異的相似處。同年(1919),都在六月,一隻迷途的金絲雀飛進了她的房間,也飛進了我的,在遙遙相隔的兩個國家裡。噢,洛麗塔,你是如此地愛我! 關於我的"阿娜貝爾"時期結束,我隱匿了對我們第一次不成功嘗試的記述。那天晚上,她騙過了家人惡意的監視。 在別墅後面一片神經質的、葉片柔舒的含羞草叢中,我們找到一個隱身高台,在一面斷牆矮垣上。透過暗夜溫柔的樹木,我們能看見亮燈的窗戶上斑駁的圖案,那圖案被感覺記憶的彩色墨汁重新喚起,現在浮現眼前,像紙牌一樣--因為推測到我們的敵人正忙於打橋牌。她顫抖著,痙攣著,我吻著她張開的唇角和火燙的耳垂。一群星星在我們頭頂、在細長的樹葉剪影中閃著幽昧的光;那充滿生命力的天空赤裸著,像她輕軟薄罩裙下的身體。我在天空裡看見她的臉,清晰異常,彷彿放射著它自身微弱的光焰。她的雙腿,她美麗、健康的雙腿,合得不很緊,當我的手放在它要尋覓的位置上時,一種夢幻般怪異的表情,半是愉快,半是痛苦,顯現在兩張孩子氣的臉上。她坐得比我高一點兒,每次她獨自興奮若狂便前來吻我,她的頭夢幻般輕柔地、微微彎斜,那動作幾乎是哀怨的,她裸露的膝蓋緊夾住我的手腕,又鬆塌下去,她的顫慄的嘴扭曲了,像受了一種神秘藥性的刺激,朝我的臉頰靠過來抽吸一口氣。她上來便會企圖用她乾澀的唇摩挲我的,想擺脫那愛的痛楚,而後我的愛又會躲開,頭髮神經質地一甩,接著再幽幽地靠近,讓我的唇寄滿她微張的小嘴,我已準備把一切慷溉地交與她,我的心、我的喉、我的五臟六腑,我把我感情的寶杖交給她抓在她笨拙的掌中。 我想起了某種脂粉的芳香--我確信這是她從她母親的西班牙僕人那兒偷來的--一種甘甜又清淡的麝香香味。和她身上的乳酪香混在一起,我的感覺突然間被充滿了;附近灌木叢倏爾傳來的一陣騷動才未使它們濫溢出去--我們立刻彼此分開,疼痛的心注意到可能是一隻偷食的貓,這時從屋裡傳來她母親呼喚她的聲音,高昂的音符不斷升高--庫柏醫生笨重地踱到花園裡。但那片含羞草叢,--朦朧的星光、聲響、情焰、甘露,以及痛楚都長駐我心頭,那位擁有伸展在海邊的四肢和火熱舌頭的小女孩兒,從此便令我魂牽夢縈--直到,二十四年以後,我將她化身在另一個人身上,破除了她的魔力。 我年輕的日子,當我回首時,像蒼白的反覆出現的殘片,一陳風似地都飛去了,就像火車旅客在清晨見到的一陣廢衛生紙的風雪跟在了望車尾後盤旋。就我和女人正常的關係而言,我是實際的、幽默的、輕快的。作為一個大學生,在倫敦和巴黎,僱傭女子對我足夠了。我的學習過於瑣細,非常緊張,儘管並不特別有成績。最初,我計劃象好多落魄才子那樣,拿個精神病學的學位;但我比這還落魄;我被壓抑過度,醫生,一種特殊的疲憊出現了;於是我轉向英語文學,這科裡許多失敗的詩人最後都成了穿蘇格蘭呢、抽煙袋的教師。巴黎適合我。我和流亡者大談蘇聯電影。我和鈾礦學家-起坐在"第二人像"裡。我在偏僻的小報上發表歪歪扭扭的小品文。我還創作模仿他人風格的打油詩: ......馮.庫爾普小姐 或許會扭轉身,她的手在門上;我不會跟隨她。也不跟隨弗萊斯卡。 亦不跟那隻鳥仔。 我的一篇題為"濟慈致本傑明·貝利信中的普魯斯特式主題"的論文,六位還是七位學者讀了,都咯咯笑起來。我為一家著名出版公司完成了《英國詩歌的歷史縮影》,然後著手為英美學生編寫法國文學手冊,這項工作佔去我四十歲至四十九歲之間的全部時間--我被捕時,最後一卷就即將出版了。 我找到一份職業--在奧托伊給一個成人班教英語。而後一所男校聘用我兩個冬天。偶爾,我也利用一下我在社會工作者和心理醫生中的泛泛之交,讓他們陪著去訪問各類單位,比如孤兒院和改良學校;那裡,快進入青春發育期的女孩子,面色蒼白、睫毛烏暗,被人端祥卻不受傷害,令我想起了那個夢賜的女孩。 現在我想介紹這樣一種觀點。在九歲和十四歲年齡限內的一些處女,能對一些著了魔的遊歷者,儘管比他們小兩倍甚或好幾倍,顯示出她們真實的本性,不是人性的,而是山林女神般的(也就是說,鬼性的);而這些被選中的小生命,我想命名她們為"性感少女"。 顯然我是用時間概念代替了空間概念。實際上,我是想讓讀者把"九歲"和"十四歲"看作界限--如鏡的沙灘和玫瑰色的岩石--一個到處出沒著我的性感少女們的幽靈的魔島界限,那海島就鑲嵌在一片霧氣騰騰的汪洋之中。在這個年齡限內的女孩子是否都是性感少女呢?當然不是。否則我們這些熟諳此道者,我們這些孤獨的過客,我們這些癖色貪花之人,豈不早就癲狂了。漂亮並不是標準;而粗俗,至少就一個特定的階層而言,並不一定損害什麼神秘的特性:惹人發狂的優雅,難以捉摸的、、詭詐的、靈魂分裂的、陰險的誘惑力,這些都是使性感少女有別於她們同代人的特性,那些同代人比之即將出現的時間的虛渺島嶼---洛麗塔,還有與她相似的女孩兒在上邊嬉耍--來說,更無比依賴於此時存在的空間世界。在相同年齡限度內,真正性感少女的數量,大大低於那些暫時只顯平淡的、或只是好看的、或"嬌小可愛的"、甚或是"甜美迷人"、平常的、直率的、無拘無束的、皮膚冰冷的、有人昧的小女孩,鼓著小肚子,梳著小辮子,成年以後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出落成大美人(看看那些蠢笨的矮胖女人,穿著黑色長統襪,戴著白草帽,讓人比喻為幕布上令人眩目的星星)。拿一群女學生或女童子軍的照片給一位嚴肅正經的男子,並讓他推選一張最漂亮的,他不一定要挑其中的性感少女。你必須是一個藝術家,一個狂人,一個無限憂鬱的造物,你的慾望是冒著熱毒的氣泡,你詭譎的堅毅裡有一股超肉慾的火焰永遠通紅,為了立刻辯認出,通過難以形容的特徵--輪廓象貓一樣的臉頰,柔軟的四肢,還有其它一些使溫柔的眼淚感到失望和羞愧的標誌,我不能羅列下去--在所有孩子中辨認出那個銷魂奪魄的小鬼人精;她末被他們發現,自己對自己神奇的力量也一無所知。 另外,由於時間的觀念在事物中起著非常奇妙的作用,學生們理當不覺驚奇地懂得,男人和少女之間應該有一條年齡斷溝,我說,無論如何不能少於十年,一般是三十年或四十年,在一些特別情況下甚至多達九十個年,這樣能使後者屬於性感少女之列。這是一個焦點調節的問題,是內在眼睛能顫慄著超越特定距離的問題。當我是孩子她也是孩子,阿娜貝爾對於我並不是性感少女;我是她的對手,本身就是個小牧神,在一座同樣著魔的時間島上;但是今天,1952年的九月,二十九年閃過去了,我想我可以在她身上辨認出我這一輩子最早命定的精靈。我們帶著不成熟的愛彼此相愛,表現得粗暴,這種凶暴如果是成人,往往能毀滅她們的生活。我是一個健壯的少年活了下來;但毒素卻在傷口,傷口永遠裂著,不久我發現,在一種允許二十五歲的男子向十六歲而不能是十二歲少女求婚的文明裡,我成熟了。 毫無疑問,那會兒我在歐洲時期的成年生活是雙重的,很可怕,確實。公開處,我和許多生著南瓜形或梨形乳房的風塵女子有所謂正常關係;暗地裡,我對每個過路的性感少女的頑固慾望又把我搞得憔悴不堪,我像一個法律禁止的懦夫,對她們不敢接近。我能使用的女性,只是緩解的工具。我幾乎要相信,我從自然的性行為中獲得的感覺,完全等同於正常的偉男子與他們正常的偉伴侶在撼動世界的諧調節奏中相結合的感覺。問題是那些紳士未能、而我卻捕捉到了一種無比痛切的暢快。我依稀朦朧遭受玷污之夢境也比生命力最旺盛的天才作家或最有天賦的陽萎人所能想像出的苛合之事要璀璨一千倍。我的世界分裂了。我瞭解了不是一種而是兩種性別,卻無一屬於我;兩者都被解剖學家稱為雌性。但對於我,透過我的感覺三稜鏡,"它們迥然如煙霧之於船桅"。所有這一切,我現在能用科學解釋了。在我二十歲和三十出頭的年齡,我還不能這麼清楚地懂得我的痛苦。一方面我的身體明白它尋求什麼,另一方面我的大腦卻拒絕身體的每一項請求。一時間我感到羞怯、恐懼,還有盲目的樂觀。禁忌勒束著我。精神分折學家用偽解放論和偽性本能討好我。對於我,僅有的幾個能引起情愛興奮的對象就是阿娜貝爾的姐姐、她的女僕個女童僕,這個事實有時想起來,就像精神失常的前兆;其它時候,我則告誡自己,這不過完全是態度的問題,被女該子弄得神魂顛倒實在並沒什麼錯誤。讓我提醒我的讀者,在英格蘭,1933年通過了"青少年法案"以後,"少女"被定義為"八歲以上十四歲以下的女童"(之後,十四歲以上十七歲以下,法律的定義是"青年")。而在美國馬薩諸塞州,一個"任性孩子",機械地說,是在"七至十七歲之間"(另外,他們習慣上總是和歹徒或淫棍為伍)。休.布勞頓,詹姆斯一世的時期一位能言善辯的作家,已經證明了雷哈布十歲上就當了娼妓。這一切都很有意思,我敢說你看見我已經口沫橫飛了;但沒有,我沒有;我只是讓快樂的思想跳入一隻小杯中。這裡還有好些圖畫。這是維吉爾.他能使性感少女用一種聲調唱歌,也很可能更喜歡一個小伙子的腹膜。這是阿肯那頓王和奈費爾提蒂王后兩個未到婚齡的尼羅河女兒(這對皇家姐妹養了一窩六歲小狗),赤裸的玉體上除卻一串串亮閃閃的念珠項練便別無它物,三千年過去了,仍悠然端倚在褥墊上,那褐色的柔軟嬌體,剪短的秀髮和烏黑的媚眼都依然精美無損。這幅是幾位十歲的新娘被迫坐在木柴上,那是古代學業宮殿裡剛勁象牙的象徵。青春期以前的婚配和同居在東印度某些地區仍是常事。雷布查人八十歲老頭可以和八歲女孩交媾,並無人怪罪。但丁瘋狂地愛上了他的貝雅特裡奇時,她只有九歲,璀璨的少女時期,這是在1274年的佛羅倫薩,在明媚的五月裡一次私人宴會上,她化了妝,珠光寶氣,可愛極了,穿一件深紅色裙袍。當彼特拉克瘋狂地愛上了他的勞琳時,她也不過是個十二歲金髮耀眼的性感少女,在風中、在花粉和塵埃中奔跑著,是飛舞的一隻花朵,像畫中描繪的,從沃克呂茲山區飛到了那片美麗的平原。 還是讓我們正經而文明一點吧。亨伯特·亨伯特極力想作好人。實際上,他真地這樣做了。他完全尊敬普通的孩子們的純真和弱點;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即使沒多大危險,他也不會妨害這些孩子的天真無邪。但是,當他從那天真的一群中,尋覓出了一個小妖精,他的心便怎樣狂跳了,"魅人而狡猾的女孩",恍惚的眼睛,鮮亮的嘴唇,如果你只表現出你在凝視她,就得在獄中呆上十年。生活就這樣繼續下去了。亨伯特是那樣精於和夏娃作愛,但他渴求的卻是夜妖。乳房生長的幼芽期由於青春發育所帶來的身體變化而提早出現了(10--7歲)。而緊接著成熟的就是變色陰毛的第一次出現(11--12歲)。 我的小杯裡盛滿了狂亂的意念。 一次翻船。一個環狀珊瑚島。單獨和一位落水旅客渾身顫抖的孩子在一起。親愛的,這只是個遊戲!當我坐在公園硬梆梆的長凳上,假裝陶醉在一本顫抖的書中,我幻想的冒險是多麼妙不可言。圍在安靜的學者身邊,性感少女們自由地嬉玩,彷彿他是一個親熟的塑像或是一株古樹的影輝。一次,一個精緻的小美人,穿著格子呢裙,在一陣笑鬧中將全副武裝笨重的雙足放在長凳上靠近我,又斜伸出她柔軟、赤裸的雙臂繫緊她旱冰鞋的帶子,我便在陽光中融化了,我的書成了一種掩飾,她的紅褐色卷髮垂落在她瘦削的膝上,我享受到的葉影在她明媚的肢體上搖曳、消逝,我的臉頰在她的身邊幽明不定了。另一次,一個紅頭髮的女學生在地鐵車上靠著我,我瞥見到她腋窩下洩露的一小片赤褐色存留定我的血液裡幾個星期不褪。我能列出一長串這種一廂情願的小浪漫。有些在地獄濃郁的香氣中消散了。比如,我偶然在陽台上看見街對面一扇亮燈的窗戶裡有個性感少女正在鏡前脫衣。如此形影相吊,如此銷魂,這景色生出了一種勾心攝魄的誘惑力,促使我全速跑向我孤獨的尤物。然而突然,糟糕得很,我崇拜的那副美好的裸體投入了檯燈下一雙男人赤裸的臂膀,他穿著內衣褲,讀著報紙,靠在敞開的窗邊,沉浸在炎熱、潮濕、絕望的夏夜裡。 跳繩。跳房子。那位穿黑衣的老婦人,坐在長凳上我的身邊,坐在我快樂的拷問台上(一個性感少女正在我腳下摸找一塊丟失的大理石子),問我是不是肚子疼,這個侮慢無禮的女巫。啊,走開吧,讓我獨自呆在我春情勃動的公園裡,呆在我生滿青苔的花圃中。讓她們永遠在我身邊嬉耍吧,永遠不要長大。 一個想法:我經常想這些性感少女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在這個因果交錯的鍛鐵世界裡,我偷取來她們悄悄的悸動能等毫不影響她們的未來嗎?我已經佔有了她---而她永遠不知道。這樣也行。但未來的某一時候能不被發現嗎?無論怎樣,難道我沒有因為在我自己的享樂女神中捲入了她的形象而毀壞了她的命運嗎?噢,它過去是,而且仍然是,那個可怖疑慮的根源。 然而,我還是知道了那些可愛、瘋迷、胳膊柔嫩的性感少女長大後終究會是什麼樣。記得在一個陰鬱的春天的午後,我曾沿著臨近馬德林的一條人群熙攘的小街漫步。一個瘦小苗條女孩兒穿著高跟鞋,輕快但急匆匆從我身邊擦過;在同一的時刻,我們都回過頭,她停下了,我向她搭訕。她猶豫地走至我的胸前,長著一張法國女孩子常有的帶酒窩的圓臉,我喜歡她長長的睫毛和珍珠色緊身衣裙,裹著她年輕的身體,這些我仍然記得--那就是性感少女的回音:興奮的震顫,慾望激揚--某種同她輕快的小屁股職業性的扭動相混合的孩子氣。我問她價錢,她以優揚的銀鈴般嗓音(一隻小鳥,真是一隻小鳥!)準確而迅速答道:"一百。"我還想討討價,但她看見了我低垂的眼中孤獨、憂戚的渴望,只盯在她渾圓的腦門和象徵性的帽子上(一條緞帶,一束花);她睫毛一眨:"算了,"她說,像是就要走。很可能僅在三年前,我還見她從學校往家走!這想法把事情定妥了。她領我走上通常是陡峭的樓梯,還有向來為某位可能並不介意撞上其他先生的先生清場的鈴聲,淒慘地爬到那間鄙陋的屋子,只有床鋪和坐浴盆。向來如引,她馬上要一件小禮物,我也按規矩問她芳名(莫尼卡)和勞齡(十八)。我對街頭妓女這一套向來熟知。她們都說"十八"--一聲整齊的鳥叫,是最後的一個數字,也是充滿渴望的欺騙,她們每天得公佈十遍,這些可憐的小生命。但就莫尼卡而言,她反而替自己的年齡添加了一二歲,這毫無疑問。 這是我從她小巧、乾淨、尚未成熟的身體上許多細微處推斷出的。她脫下衣服,出其不意的快,部分身體用髒兮兮的薄窗簾裹著,帶著完全像嬰兒似的快樂站在那兒聆聽樓下暮霧籠罩的院子裡一位手風琴師的音樂。我看了看她的小手,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她污黑的指甲上,她天真地皺著眉頭說"是的,這太不好了,"然後跑向洗漱盆,但我說我並不在意,根本不在意。 她褐色的頭髮剪得很短,灰色的眼睛充盈著光澤,皮膚蒼白,看上去非常迷人。她的屁股不比蹲坐的男孩大;事實上,我毫不遲疑地說(這確實正是為什麼我要充滿感激地留戀記憶中和莫尼卡在一起的這間薄紗慘淡的房間的緣故),在我曾經使用過的大約八十個妓女中,唯有她給了我無限快樂的痛苦。"他是機靈鬼,發明了這玩藝,"她溫煦地評論道,然後用同樣快的速度鑽回她的衣服裡。 我懇求那晚稍晚時再來一次,更複雜的功課,她說九點鐘在咖啡店拐角處見我,並發誓她從來沒失約過。我們又回到那間屋子,我不禁說道她是多麼漂亮,對此她故作端莊地答道:"你的話非常可親,"而後,她也注意到我正注視著鏡子中我們的小伊甸園--咬緊牙關的愛意,猙獰的笑容,扭曲了我的嘴角--順從的小莫尼卡(噢,她完全成了個性感少女!)想知道她是不是應該在我們睡覺前抹去她的唇膏,以備我想吻她。 當然我會的。我縱情恣意,跟她在一起比以前任何女郎都盡興,那一晚長睫毛的莫尼卡給我的最後一幅幻影,喚起了一種歡樂的精神,使我很難把它和我恥辱的、污穢而沉默的愛情生活中任何事件聯繫在一起。當她踱入那場四月之夜的毛毛細雨中,她看上去無比歡欣,懷著我賞她的五十法郎小費,讓亨伯特.亨伯特跟在她窈窕的身影後。在一扇陳列櫥窗前她停下腳步,興致勃勃地叫道:"我要買玻璃絲長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那種巴黎孩子發出"長襪"的的口型,讀出來,帶著渴望,把那個"a"音變成一個活潑的噴腔"0",像是"長沃"。 第二天午後兩點十五分,我又和她在我的房間約會,但不如以前那麼成功,一夜之間,她好像少了許多青春,多了婦人氣。我從她身上傳染了冷漠,這使我沒再佈置第四次作業;中斷這次感情系列並讓它在失望中漸漸消失,我也並不遺憾,它蕩人心魄的狂念幾欲使我受累不堪。就這樣,讓她還是那個光潤靈透、溫柔嫻雅的莫尼卡吧,就像她曾經有過一分鐘或兩分鐘的樣子:一個負罪的性感少女透過實在的妓女,晶瑩閃光。 同她短暫的關係,啟發了我一連串的意念,熟悉內情的讀者一定明白。在一個明艷的日子,一本黃色雜誌上的廣告引我到一位名叫米爾.埃迪特的辦公室,她一上來就拿給我一本髒乎乎的影冊,讓我從裡面頗為標緻的照片中挑出一個性投意合的靈魂("看看我這褐髮美人!")。我把影冊推到一邊,把罪惡的要求說出來以後,她的樣子像是要告訴我門在哪兒了;然而,等問完我打算出多少錢以後,她屈尊介紹我去找能管這件事的人。第二天,來了位患氣喘病的婦人,打扮俗劣,絮絮叨叨,滿口臭蒜味,操著很像普羅旺斯地區口音,十分滑稽,發紫的唇上還有一撮黑胡,領我去顯然是她自己的家裡;突發似地吻了吻她凸起干皺的胖手指尖,為了炫耀她的貨是艷如玫瑰情竇初開,她演戲似地拉開一塊簾布,露出房間的一部分,我斷定是一個擠將的大家庭平常睡覺的地方。現在那兒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肥妞,面露病黃色,令人噁心,至少十五歲了,粗黑的辮子用紅繩繫著,她坐在一張椅子上,敷衍地撫弄著一個禿頭洋娃娃。我搖搖頭,剛想閃身避開這個圈套,那女人,還在急切地說著什麼,就動手脫去年輕女巨怪軀幹上骯髒的毛織緊身內衣;而後,看出我要走,她立刻索要她的錢。屋角的門開了,兩個剛剛從廚房吃過飯的男人也參加了這場爭吵。他們都有些畸形,光著脖子,黑黝黝的,其中一人還戴副墨鏡。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剛學走路的羅圈腿小髒娃兒躲在他們身後。這蠻橫的鴇兒,態度極為無孔,指著那個戴眼鏡的男人,說他曾經在警察局幹過,就是他,所以我最好聽話,這真是惡夢的邏輯。我走向瑪麗--那是她主演的芳名--她已把她的笨屁股挪到了餐桌前的板凳上,又繼續喝她剛才喝了半截的湯,剛學走路的小孩揀起了那個洋娃娃。一種油然而車的憐憫,戲劇性地演出了一個極愚蠢的動作,我不偏不倚朝她手裡塞了一張支票。她轉手把這饋贈繳給了那位前偵探,我於是痛苦地離去了。 第二章 我不知道鴇兒的影冊是否又是幸運的雛菊花環上的一環;但不久,為了我自己的安全,我決定結婚。有規律的生活,自家燒出的菜香,婚姻的全部協約,能預防疾病的床第間活動方式以及,誰知道呢,一些道德價值或精神代替品的最終成熟,我想,即使不能滌除我可恥的危險慾望,至少也許能幫我將它們控制在平和狀態。父親死後,給我名下留的一筆錢,加上我的引人注意、即使有幾分野蠻也還漂亮的面孔,能准許我鎮定自若地著手我的探尋。經過相當深思熟慮,我的選擇落在一位波蘭醫生的女兒身上:這個好人正巧給我治療暈眩症和心跳過速。我們下棋;他的女兒從她的畫架後面朝我張望,又把向我借來的眼睛和肘放進她立體派藝術家的那堆垃圾裡,那會兒畫完的是少女,而不是紫丁香和小羊羔。讓我再平靜地重複一遍: 除去我的不幸,我過去是,現在仍然是一個英健出眾的男性;穩健,高大,柔軟的黑髮,有一種抑鬱但格鍾誘人的風度。特別的男子氣質在病症上則表現出某種陰鬱、充血、他必須要隱匿的某些情狀。我的情況就是這樣。我非常知道,啊,我能輕而易舉她獲得我選中的所有成年女性;實際上,我幾乎養成了不過意留心婦人的習慣,以免她們飄飄然、滿面通紅地坐到我冰冷的腿上。如果我是個普通的法國人,對華而不實的女人有鑒賞力的話,我就能在眾多如癡如醉的美人中,很容易找出比瓦萊裡亞更有媚力的生命體。但是,驅使我做出選擇的是深思熟慮了誰是令人憐憫的牽累,而我對此發現得太晚了。所有這一切都將證明可憐的亨始特在性問題上總是多麼不幸和愚蠢。 儘管我告訴自己我只是尋求一張給人安慰的面容,一名光榮的熱衷家務者,一副生命力旺盛的陰部,而瓦萊裡亞真正吸引我的卻是她摸仿小女孩的才能。她模防並不因為她推測出了我的隱私;那就是她的風格--而我感覺到了。實際'上,她至少快三十歲了(我從來也沒能弄清她確切的年齡,因為她甚至連護照都說了謊)並喪失了童貞.我,在我這方面,倒像個性變態者似地坦白無遺。她的臉上滿是絨軟汗毛,一副嬉笑摸樣,穿得像個娃娃,還慷慨地露出大半條光滑粉腿,很知道怎麼用天鵝絨拖鞋的黑色大大地突出她赤裸腳面的白,並且撅起嘴,弄出酒窩,頑皮地亂跑亂叫,她會以能想像到的最裝模作樣、最陳舊的姿態把她淺黃色的小卷髮甩來甩去。 在市政府舉行過簡單儀式以後,我帶她去我新租的寓所,出乎她的意料,我在碰她之前,竟讓她穿上一件普通的女孩睡衣,那是我設法從一所孤兒院的亞麻布衣櫥裡偷出來的。 結婚當夜,我得了些樂趣,太陽升起時,這白癡歇斯底里大發作。現實很快就要求維護它自己的權利。褪了色的小卷毛露出黑色的髮根;細軟的汗毛變成利淨皮膚上的尖刺;孺濕而多動的嘴,無論我怎樣用愛情去填塞,也總是屈辱地洩露出和她那死去的貌似蟾蜍的母親在一幀肖像裡的對應部分的相似;而現在,亨伯特的手中不再是一個白皙、頑皮的小女孩,而是一個大個子、胖鼓鼓、短腿、巨乳、頭腦不著邊際的羅姆酒水果蛋糕。 這情狀從一九三五年持續到一九三九年。她唯一有價值的是逐漸和緩的天性,這確實有助於在我們又小又髒的套房裡建立起一種臨時的舒適感:兩間屋,一間窗外是模糊的景色,另一邊是一堵磚牆,一間小廚房,一個鞋形木浴盆,坐在裡面,我覺得自己象馬拉,只是沒有一個粉頸少女來刺殺我。我們曾經一起有過極少溫暖安逸的夜晚,她沉醉於她的《巴黎晚報》,我則伏在一張搖搖晃晃的桌上工作。我們去看電影,騎自行車看拳擊賽。我很少向她不再鮮嫩的肉體求歡。 除非在特別焦灼和沉痛失望的時候。對面的店舖商有個小女兒,她的倩影令我發瘋;好在有瓦萊裡亞的幫助,無論如何,我狂熱的心境還是得到了合法的疏洩。至於做飯,我們默默地放棄了蔬菜牛肉湯的小鍋伙食,大半去波拿巴街一處擁擠的地方進餐,那兒的桌布上到處是葡萄酒污跡,還有許多外國口音噪嗓不休。隔壁,一位藝術商在他雜亂的櫥窗裡陳列了一幅華麗、明艷、塗滿大綠大紅、金燦燦墨藍藍的古代美國鋼版畫--一輛火車頭帶一隻巨型煙囪,巴洛克式怪狀大燈,還有一架巨大的排障器拖著它淡紫色的客車廂穿過風雪漫天的大草原之夜,閃爍著火星的濃煙混入電閃雷鳴的錦雲中。 這些都統統打破了。一九三九年夏天,我的美國叔叔去世,留給我每年幾千美元的收入,條件是我移居美國,並對他的企業感興趣,這期望倒甚合我意。我感覺到我的生活需要騷動一下了。另外,還有一件事:就是婚姻安樂的絲絨布上開始出現蛾子洞了。近幾個星期來,我一直注意到我的胖瓦萊裡亞不像過去的她了,老是陷在某種奇怪的不安靜狀態;甚至表現出象最對時間的不滿,這和她從前模仿的血統特點是極不相稱的。當我告訴她不久我們就要乘船去紐約時,她神態焦灼又迷惘。她的證件還有點兒麻傾。由於她丈夫是瑞士公民,因此護照不能輕易辦出;我於是決定有必要到省政府和其它一些手續處去排隊,這弄得她無精打采,儘管我耐心地給她描述美國,一個擁有玫瑰般兒童和大樹的國度,在那生括不知比枯燥、骯髒的巴黎要好多少呢。 一天上午我們從一家辦公大樓出來,她的證件基本辦妥;在我身邊蹣跚的瓦萊裡亞,突然劇烈地搖動起她獅子狗一樣的腦袋,卻又一言不發。我讓她持續片刻,然後問她是不是心中有事,她回答說(我把她的法語翻譯過來,我想,必然就是一句斯拉夫人的陳詞濫調):"我生活中還有另一個男人。" 在現在的丈夫聽來,這是最醜陋的語言。它們使我暈頭轉向,我承認。若像一般誠實的粗夫,就在街上隨便什麼地方揍她一頓,但這並不可取。多少年來的隱痛已經教會我超人的自制。所以我把她招進一輛已經在路邊緩行多時的出租車,在這種較為秘密的地方,輕聲建議她解釋一下她的粗話。 一股突增的憤怒使我窒息--並非因為我對那個可笑形象,亨伯特夫人,有什麼特殊興趣,而是因為合法與不合法結合的事應完全由我一人決斷,而她,瓦萊裡亞,是喜劇妻子,如今竟厚顏無恥地準備按她的方式來擺佈我的安逸和命運。 我要她情人的名字。我重複一遍我的問話;但她堅持象滑稽表演似地嘟噥著,論述她和我在一起的不幸福,申明她立刻離婚的計劃。"他到底是誰?"我終於吼出來,用拳頭猛擊她的膝蓋;而她;毫不退縮,盯著我,好像答案太簡單,根本用不著說,然後迅速地聳聳肩,指了指出租車司機的胖脖子。 他在一家小咖啡店停下車,作了自我介紹。我記不清他可笑的名字了,只在這麼多年過後,仍然很清楚他的樣子--一個結實的前白俄上校,鬍子蓬亂,留平頭;這樣的人,在巴黎總有成千上萬,經常從事這種傻瓜生意。我們揀張桌子坐下;沙皇分子要了葡萄酒;瓦萊裡亞在膝上放好一張潮濕的餐巾後,又開始說起來--指著我,而不僅是朝著我;我從來沒料到她會有如此雄辯的口才,語言能注在這樣尊貴的容器中。並且還時不時向她不動聲色的情人發射一串斯拉夫語。情況真是荒謬透頂,尤其當那位出租車上校以自得的微笑打斷了瓦萊裡亞,並開始陳述他的觀點和計劃時,情況更是荒謬不可言。他用他那夾雜著劣質口音的精確法語描述了愛情和工作兼有的世界,並決定同他的娃娃妻子瓦萊裡亞手拉手地走進去。這會兒她開始修飾自己了,坐在他和我之間,塗抹她干皺的嘴唇,又搔首弄姿,挑剔她寬鬆襯衣的胸襟等等,他談論著她,就像她根本不在眼前,又好像她是一個受監護的孩子,為了她的利益,從一個聰明的保護者轉移給另一個更聰明的保護人;儘管我無望的憤怒已經誇大並且破壞了某種印象,我仍敢起誓他實際上是在向我咨詢有關她的情況,諸如減肥飲食、經期、衣服以及她讀過的和應該讀過的書目。"我想,"他說,"她會喜歡《約翰.克裡斯朵夫》的吧?" 噢,他簡直是個學者了,達霍維奇先生。 我打斷這番嘰哩呱拉的言語,建議瓦萊裡亞收拾她那點財物,不得延誤,對此,平庸乏味的上校勇敢地提出可以把它們搬上車。於是他又恢復原職,載著亨伯特夫婦去他們的寓所。一路上,瓦萊裡亞都在說著,而倒楣的亨伯特卻在和小亨伯特商討著亨伯特·亨伯特是否應該殺了她或她的情人,或倆人一起,或一個也不。我記得曾經玩過一個年輕同學的一支自動手槍(我沒有提過這事幾,但無關緊要),那會兒我竟產生了先享受一下他的小妹妹,一個最最透明的性感少女,有一頭捲曲的黑髮,然後再自斃的念頭。我現在懷疑瓦萊契卡(上校這樣叫她)是否真地值得擊斃,或勒死,或淹死。她長著非常脆弱的腿,我決定,一旦就剩下我們兩人時,我要予以猛擊。 但我們再也沒有這機會了。瓦萊契卡--這會兒飛流而下的眼淚把她彩虹摸樣的粉妝染得亂七八糟--已經裝滿一隻大木箱,兩個小皮箱,一個鼓脹的紙盒。那位該詛咒的上校一直在旁邊踱來踱去,時而穿著我的登出靴,時而朝她屁股飛踢一腳,這真叫我無計可施。我不能說他的表現有什麼無禮,或傲慢之處;相反,像是在一場把我編入其中的附加戲中,他處處展示出舊時代的賢明謹慎之禮,每一舉動都先附上各種各樣發音錯誤的道歉(我請求原諒--對不起--我是否能--我能不能--等等),當瓦萊契卡從浴盆上方的晾衣繩上倏地拽下她粉色內褲,他機敏地轉過身去;但是立刻他好像就佔據了房間的每個角落,這個無賴,認為他的骨胳正適宜這套房間的構造,坐在我的椅子裡讀我的報紙,解開一根繫著的繩子,點起一支煙,數數茶匙,參觀了洗澡間,幫助他的嬌婦包起她父親送她的電扇,然後,把她的行李朝街上抬去。我半個屁股坐在窗台上,交叉雙臂,痛恨、厭倦得要死。最後,兩人雙雙走出了這振動的房間,--我在他們身後撞上門,門的震顫仍然敲著我的每根神經,這撞門就可憐巴巴地代替了那反手一拳,按照電影規則,我應該把它打在她的顴骨上。拙劣地演完了我的戲,我一腳踏進洗澡間,想查看一下他們是否裹帶走了我的英國香水;他們沒有;但是我一轉身,突然一陣強烈厭惡襲來,我發觀這位沙皇政府前幕僚,在徹底舒服了他的膀胱以後,竟沒有沖刷馬桶。那個莊嚴的池膛裡,一汪異邦人的尿,溫和著一隻粘濕、黃褐色的煙蒂,在裡面膨脹,這真像奇恥大辱重重打擊了我,於是我瘋狂地四處找尋武器。實際上,我敢說,這並沒什麼,不過是俄羅斯中產階級的禮貌(或許還帶有東方風味)激勵了那位好心的上校(馬克西莫維奇!他的名字突然用計程車送還了我),一個像其他人一樣非常嚴肅正經的人,把他個人的需要壓抑在彬彬有禮的無聲狀態,讓他所有的急流緊摟著他自己肅靜的細流直瀉而下,以便能不突出他主人住所的狹小。 但那一時刻,這想法並沒出現在我的腦中,帶著憤怒我搜遍廚房,想找一件比掃帚更好的東西。馬上,我又放棄了搜索,衝出房間,勇敢地決定赤手空拳同他搏鬥,我雖然身強力壯,但畢竟不是拳擊家,而那個矮墩墩、寬肩膀的馬克西莫維奇看上去像是鐵鑄一般。街上空曠曠的,沒有任何我妻子離去的蹤跡,除了她掉在士裡的一粒萊茵石扭扣,她曾把它保存在破盒子裡,虛擲了三年。這一切避免了我那時的鼻破血流。但沒關係,在適當的時候我會實現我的報仇雪恨的。一位從舶沙第納來的先生有一天告訴我,出生於佐波洛夫斯基的馬克西莫維奇,其太太在一九四五年前後不幸死於生產;夫婦倆不知怎麼去了加利福尼亞,在那兒被美國一位顯赫的人種學家用於她主持的一次一年之久的實驗,報酬甚豐。這次實驗研究的是人類長期服用香蕉食物並始終處於爬行狀態,會有何反應。我的報告人是位醫生,起誓說他曾親眼目睹瓦菜契卡和她的上校,那時已經是鬢髮斑白,體態擁腫,在一套燈火通明的房間裡(一間是水果,第二間是水,第三間是草墊席等等),和其它九個僱傭的赤腳獸一起在掃得乾淨的地板上刻苦匍匐,他們都是從窮困無路的人中挑出來的。我想到《人類學評論》雜誌上查找出這些實驗的結果;但好像尚未公佈。 這些科學結果當然需要一定時間才能產生。我希望發表時,能附有精美照片做些說明,不過一所監獄圖書館恐怕不可能收藏這類學術書籍。這些天拘留我的這所監獄,就是個絕好例證;儘管我的律師十分欣賞它,它採取的卻是監獄圖書館選擇書籍最愚蠢的管理方法,這些選出的書有《聖經》,這當然,還有狄更斯;還有《兒童百科全書》,還有一本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兇殺暴露》;但是他們也有這樣一些才華橫溢的無聊作品,比如波西.埃爾芬期通所著《一個流浪漢在意大利》,以及較新的(一九四六年)一部《文藝名流辭典》--演員、製片人、劇作家和許多靜態場景的照片。看完最後的這本書,昨晚我被一些令人困惑的巧合吸引了,這些巧合邏輯學家一定厭惡而詩人一定喜歡。 我的愛人的名字,竟跟在某位女演員老巫婆的後面,看到這,我雖無望痛苦卻仍倍感震驚!或許她也當過女演員。 生於1935年。參加演出(我注意到我在前一段裡的筆誤,但請不要改正它吧,克拉倫斯)《被謀殺的劇作家》。賤人奎因。犯下謀殺奎爾蒂的罪。噢,我的洛麗塔,我只有這幾句台詞! 離婚手續延誤了我的行期,又一次世界大戰的陰霾已經在地球上籠罩,此後在萄萄牙又度過了一個患肺炎的倦怠冬天,這才終於抵達了美國。在紐約我急不可耐地接受了命運提供給我的一件輕鬆工作:它的要務是開動腦筋編寫化妝品廣告。我喜歡它散漫的特性和偽文學性的外表,只要沒有更好的事做,就去幹這活。另外,我受紐約一所戰時大學的敦促,著手完成專為英美學生編寫的法國文學比較史。第一卷的編寫費了我幾年的工夫,每天工作量很少,在十五小時以內。當我回首這些日子的時候,我看見它們整齊地分裂成寬裕的光亮和狹窄的陰影:光亮是屬於在宏大的圖書館進行研究所得的慰藉,陰影則是屬於我那些惱人的慾望和失眠症,這些已經說得不少了。到現在為止,瞭解了我,讀者能很容易想像到,當我急於瞥見一個在中央公園裡嬉鬧的性感少女時(啊,通常離得很遠),我會是多麼煩困和燥熱;而當那些除過臭的職業女郎,被某間辦公室裡某快樂漢不斷往我身上推卸時;我又會怎樣被擊退。讓我們跳過這一切吧。一次我病倒了,險些要命,這使我在療養院住了一年多;我又回去工作,結果是又住進了醫院。 需要體力的戶外活動,好像對我很有裨益。我非常喜歡的一位醫生,一個很有魅力愛諷刺的傢伙,留著濃濃的褐色鬍子,他有個哥哥正要帶領一支探險隊赴加拿大北極地區。 我被委派作它的"醫藥反應記錄員"。我與兩位年輕植物學者和一位老木工偶爾分享到(從未很成功)我們的一位名為阿尼塔.絢翰遜的營養學家的厚顧--他不久就飛回國了,我很高興這樣說;關於探險隊此行的目的我所知甚少。根據投入的氣象學家的人數判斷,我們可能在追蹤那個搖擺不定的北磁極,一直追到了它的巢穴(在威爾士王子島的什麼地方,我想。)有一小組,與加拿大人在麥爾維爾海峽的皮爾方位會合建立了一座氣象台。另一小組,也同樣誤入歧途,收集起浮游生物。第三組則在凍原地帶研究起肺結核病來。伯特,一位電影攝影家--一個不可靠的小伙子,我曾經和他一起奉命分擔一大堆僕人的工作(他,精神也有點毛病)--堅持認為我們隊伍裡的大人物,那些我們從未見過的真正領袖,主要從事的是考查天氣改良對北極狐皮所產生的影響。 我們宿在花崗岩後寒武紀世界中,住的是預先建造的小木屋。我們的供應充足--《讀者文摘》,冰激凌攪拌器,藥物衛生紙,聖誕節的紙帽。我的身體竟奇跡般地好轉了,也許正因為缺乏幻想,日子空虛。周圍都是萎靡的植物,比如矮柳灌木叢和青苔,我猜想,它們又被狂吼的大風滲透吹淨了;在完全透明的天空下(然而,沒有什麼重要的意義靠天空顯現)坐在一塊大鵝卵石上,我奇異地感覺到肉體疏遠了我自己的靈魂。沒有誘惑物使我發瘋。那些髒乎乎又紅光滿面的愛斯基摩小姑娘,一身魚腥味,滿頭烏黑嚇人的頭髮,豚鼠一樣的臉,對我激起的慾望甚至比約翰遜醫生還少。在極地周圍,性感少女是不會出現的。 我把分析冰河堆積物、橢圓形冰丘、小妖精、俄國城堡的工資交給了我的長輩,一度曾試圖草記下我願意認為是"反應"的東西(比如,我注意到在深夜太陽底下夢見的事物易於高度著色,我也認為有必要就許多重要問題測驗一下我的各類同伴,比如懷鄉病、對無名動物的恐懼、幻食症、夢遺、愛好、收音機頻道的選擇、表情的變化等等。所有人對此都厭膩透頂,於是我只好立刻徹底扔掉了這一項目,不過,在二十個月冷勞動(一位植物學家這樣命名)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又虛構了一份精心偽造且非常富有情趣的報告,讀者可以在一九四五年或一九四六年的《成人精神物理學年鑒》上讀到它,同時在《極地探險》雜誌為那次遠征所發的專號上也有刊登;總之,那次遠征與維多利亞島上的銅翅蝴蝶之類並無真正關係,這是我後來從我和藹的大夫那兒獲悉的;它真實的本質是被喻為"秘而不宣"的,所以僅讓我加上一句,無論它是什麼,目的是極好地達到了。 回到文明世界不久,我的精神失常(如果是憂鬱症或一種不堪忍受的壓迫感,用這殘酷的字眼很適宜)又發作了一次,讀者一定會為我感到遺憾。我又徹底恢復了我在先前那所極其昂貴的療養院治病時發現的一件事。我發現戲弄精神病醫生真是樂趣無窮:狡猾地引他們誤入歧途;永遠不讓他們看出你知道玩這花樣的門道;為他們編造複雜的夢境,純古典式的(這使他們,夢境勒索者自己也做夢,並尖叫著醒來);用虛構的"原始場景"愚弄他們;永遠也不讓他們瞥見一點點一個人真正的性慾狀態。通過賄賂一名護士,我得以接近一些檔案,歡欣地發現一些卡片上說我是"潛伏性同性戀"以及"完全沒有性能力"。這場遊戲真是太棒了,它的結果--就我而言--是使我在痊癒以後(睡覺很香,胃口象女學生),還整整多呆了一個月。而後我又加了一星期,只為了一位強壯的新來者,他是個被免了職的(當然,也是精神出了問題的)大名人,出名是因為他很有竅門令病人相信他們能化想像力為具體現實;跟他較量我可得了不少樂趣。 簽字出來後,我想在新英格蘭鄉下或某個沉睡的小鎮(榆樹林、白色教堂)找一處地方,整整一夏天都能靠收集來的一箱筆記專心致志於我的研究工作,並且還可以在附近湖泊裡洗澡。我的工作又提起了我的興趣--我指的是我的學術努力;而對叔叔逝後留下的香水事業絕少過問,我的利潤分享已被削減到最小數。 他從前的一位僱員,是某顯赫家族的後裔,建議我到他的窮親戚麥庫先生家住上數月,麥庫先生已經退休了,他妻子想把他們已故姨媽住過的二樓出租出去。他說他們有兩個女兒,一個還是嬰兒,一個十二歲了,有座美麗的花園,不遠處還有個湖,我說,聽起來相當不錯。 我和他們通了信,他們滿意我的良好習慣;於是,在火車上過了充滿幻想的一夜,想像著我將施予那象迷一樣的性感少女的全部細節,用法國方式訓練她,用亨伯特方式撫愛她。我提著那只貴重的提包從車上下來,玩具般的小車站上無人接候,打電話去也沒人接;最後,一位心神不安、渾身濕透了的麥庫出現在綠紫色的拉姆斯代爾唯一一家旅店門口,帶來消息,說他的房子剛剛燒燬了--很可能,起因於整夜在我心頭蔓延的熊熊大火。他說,他家人乘飛機去他的農場了,小汽車也正用著;不過他妻子有位朋友,一個高貴的人,住在草坪街342號的黑茲夫人,願意留我宿下。住在黑茲夫人對面的一位婦人把她的轎車借給了麥庫,一輛非常漂亮的老式方頂轎車,司機是個快樂的黑人。現在,我到這裡來的唯一意義已經徹底喪失,上邊說的安排聽起來就很荒謬。是啊,他的住宅會完全修復的,那又怎麼樣?他不是充分保證了嗎?我氣憤、失望、感到無聊,但作為有禮的歐洲人,我不能拒絕被那輛喪車送到草坪街去,不然,我覺得麥庫就會想出更絕妙的方法拋掉我。看著他急匆匆地跑走了,我的司機搖搖頭輕輕地笑起來。汽車開動時,我對自己發誓,任何情況下也絕不夢想呆在拉姆斯代爾,我要在當天就飛到百慕大或巴哈馬或布勒茲。五光十色的海岸上可能遇到的鮮香過去一直在我脊骨上緩緩流動,而麥庫的表親實際上已經用他原本好心好意、但現在卻是完全無意義的建議,強硬地扭轉了我一系列的思緒。 說到強硬的轉彎:當我們駛上草坪街時差點撞上一條愛管閒事的鄉下狗(就是那種睡著懶覺等小汽車的)。不遠處,黑茲住宅,一副自構架的慘狀出現了,又髒又舊,與其說白色,不如說是灰色--那種地方,你知道,得在浴盆水龍頭上加一條橡皮管以代替蓮蓬噴頭。我塞些小費給司機,希望他能立刻悄悄地按原路把我帶回旅店,讓我拿上行李;但他卻只是穿向馬路的另一邊,朝一位站在陽台上招呼他的老太太駛去。我還能怎麼辦?我按了門鈴。 一名黑女僕把我領進去--丟下我自己坐在席墊上,她又跑回廚房,好像有什麼不該糊的東西糊了。 前廳裝飾著門鈴,裝飾著一位有墨西哥商人血緣的白眼睛呆傻傢伙,他正是這班附庸風雅的中產階級中一個雖瑣碎但還可愛的人,另外還裝飾著凡.高的《阿爾風景》。右邊一扇門半掩著,能瞥見裡面是臥室,角櫃裡擺著更多的墨西哥廢品,一隻鑲條紋的沙發立在牆邊,走廊盡頭有樓梯,正當我站在那兒擦著額角(只在這時我才發覺屋外是多麼熱),四處尋視,看見了一隻放在橡木箱上的灰色舊網球,黑茲夫人的女低音突然從上邊降落,她靠在欄杆上優美地問道:"是亨伯特先生嗎?"接著,一絲煙灰也跟著落了下來。之後,那婦人自己--涼鞋、栗色寬鬆褲、銀黃色襯衣、近似方形的臉,就以這樣的秩序--款款走下樓,她的食指仍然彈著煙卷。 我覺得我最好直截了當地描述她,可以清晰易解。可憐的婦人三十五六了,她的額頭很有光澤,眉毛剔過,五官端正但不動人,或許能形容為瑪雷娜的一次不穩固分解。她拍著銅褐色的卷髮,領我走進客廳,我們聊了一會麥庫的火災,以及在拉姆斯代爾居住的特權。她那特別大的海綠色眼睛非常有意思地在你週身上下移動,又小心翼翼地避開你的目光。她的笑只是一條眉毛挑逗地猛跳一下;一邊說著,時面在沙發裡伸展一下身體,時而朝三個煙灰缸和身旁的爐圍(那上面放著一隻褐色蘋果核)衝擊,而後又落座,一條腿壓在另一條腿下。很顯然她是那類婦女,她們經過修飾的談吐頗能代表一家圖書俱樂部或橋牌俱樂部或任何古板聚會的風格,卻永遠不能反映她們的靈魂;一批毫無幽默感的婦人;在內心深處對客廳交談的所有主題完全漠然,但對這種談話的形式卻甚為講究。透過太陽光下的玻璃紙,她的失意一目瞭然。我非常明白無論多麼偶然我成了她的房客,對於我,她會有步驟、有頭有尾地做完能對宿客做的一切;我於是就又會陷入一張骯髒交易的網,這些我知道得很。 但我住下來是毫無問題的。對那種每張椅子上都堆著邋遢雜誌的家務事,以及在所謂"實用的現代家俱"喜劇與老朽的搖椅、患佝僂病的檯燈桌上擺著搖搖欲墜的檯燈的悲劇之間發生的可怕的雜交現象,我不能感到快樂。我被領上樓,向左--進入"我的"房間。我透過絕對牴觸的心情審視它;但我確實在"我"的床上方辨認出勒內。普裡耐的"克萊采奏鳴曲"。她管那間傭人的屋子叫"小工作室"!當我試圖慎重地考慮我狡黠的女主人對我的食宿收取那麼低的價錢,是多麼荒唐且更顯不吉利,我對自己堅定地說,還是讓我們趕緊離開這兒吧。 但是,舊時代的彬彬有禮強迫我繼續這場痛苦的考驗。 我們穿過樓梯頂端的走廊,來到住宅的右半部("我和洛的房間"在那兒--洛被推測為那位女僕);當投宿者情人,一個非常苛刻的人,被准許預先查看了唯一的一間浴室後,便根本不能隱瞞他的顫慄了,那是個很小的長方形,就在我和"洛的"臥室之間,有一團柔軟、濕德源的東西懸在用途不明的馬桶上方(桶裡有一根頭髮彎成的問號);不出所料桶裡還有橡皮蛇似的一團發卷,以及桶的附屬品--一個紫紅色棉墊羞答答罩在馬桶蓋上。 "我看出你沒什麼太好的印象,"婦人說著,讓她的手在"我的袖上停留片刻:她把一種冰涼的大膽--我所謂"均衡的氾濫--和一種羞怯、一種憂傷結合起來,後者決定了她遣詞造句的脫俗,就像一位教授作"演講"時的語調那麼不同自然。"這個家稱不上乾淨,我承認,"注定要失敗的可憐人繼續道:"但我向你保證(她看著我的嘴唇),你會非常舒服的,非常舒服,千真萬確,讓我帶你去花園吧(最後一宇更響亮,帶著一種迷人的震顫)"。 我沒奈何又跟她下了樓;而後穿過大廳末端的廚房,來到住宅的右半部--這部分也是用飯間和走廊的所在("我"房下的那個左半邊沒什麼,只有個汽車間。)廚房裡,那個髒乎乎的年輕女黑僕,一邊從通向後門廊的門把上取下她黑得發亮的提包,一邊說:"我這就走了,黑茲夫人。"可以,露易絲,"黑茲夫人歎口氣答道,"星期五我會和你解決的。" 我們又走過一間很小的食品室,進到用飯間,它和我們已經稱讚過的走廊是平行的。我看見地板上有雙白襪子。黑茲夫人吐嚕了一句道歉的話,立刻彎下身,隨手把它扔進邊櫃裡,我們草草地檢查了中間擺著一隻果盤的紅木餐桌,果盤裡只有一個還發著亮光的李子核。我在兜裡摸索著火車時刻表,偷偷掏出來,以最快的速度找出了一趟車。穿過用飯間,我仍跟在黑茲夫人身後,突然眼前出現了一片綠葉--"遊廊,"我的指引者唱道,然後,未經半點提示,一排藍色的海浪便從我心底湧起,在太陽沐浴的一塊草墊上,半裸著,跪著,以膝蓋為軸轉過身,我的"裡維埃拉"之戀正透過墨鏡向我窺視。 那是-個同樣的孩子--同樣的少女,同樣蜂蜜樣的肩膀,同樣象綢子一樣柔嫩的脊背,同樣的一頭栗色頭髮。一條圓點花紋頭巾繫在她胸間,她的胸躲開了我蒼老而貪婪的雙眼,卻躲不開我年輕回憶的注視,那對青春期的乳房我曾經在-個不朽的日子撫摸過。彷彿我是神語中小公主們(失蹤了,遭綁架了,被發現時穿著吉普賽人的破衣爛衫,她赤裸的身體在衣服下對著國王和他的獵犬微笑)的保護人,我發現了她脅上一個微小的沉褐色黑痣。帶著敬畏和喜悅(國王乞求享受,喇叭嘟嘟響著,保護人酩酊大醉),我又看見她可愛的繃緊的小腹。我的嘴剛剛還停在上面;還有那不成熟的小屁股,我曾吻過她短褲的帶子留在上面的那塊扇形印跡--這就是在"羅徹斯玫瑰"後面最後那個瘋狂而不朽的日子。那以後生活的二十五年,就慚漸縮小成一個顫慄的點,以致終於消失了。 我發現要恰如其份地表現一剎那的那種顫慄、那種動了感情發現的碰撞,真是最為困難。在太陽投射的時刻,我的目光滑過了跪著的孩子(她的眼睛在那副嚴肅的墨鏡後閃爍--小大夫會治癒我所有的疼痛),我從她身邊走過,打起成人的偽裝(一個高大、漂亮的東歐人,電影圈裡的紳士),但我靈魂的真空卻把她閃光的美麗每一處細節都吸在眼裡,又把它和我死去的心愛人一一對比。當然,片刻之後,她,這個新人兒,這個洛麗塔,我的洛麗塔,便要徹底遮蔽她天體的原色。我想強調的是,我對她的發現乃是在扭曲的過去裡建築的那座"海邊王國"的致命後果。在這兩件事之間的一切只是一系列的摸索和失策,以及誤入歧途的享樂。 但是,我沒有錯覺。我的判斷僅把所有這一切都視作由一位癖嗜未成熟果子的狂人演出的一場啞劇。說實在的,對我來說全都一樣。我所知道的是,當那叫黑茲的女人和我走下樓梯,走進透不過氣的花園時,我的雙膝便像潺潺微波中那雙膝蓋的倒影,我的唇便像沙,還有--"那是我的洛,"她說,"這些是我的百合花。" "是的,"我說,"是的。它們很美,很美,很美。" 第三章 二號證物是一本袖珍日記,黑色仿皮封面,燙著金字,1947,在樓梯左手上方那個角落裡。我一提到這個馬薩諸塞州布蘭克頓市布蘭克.布蘭克公司的美妙產品,彷彿它就在眼前。實際上,五年前它就毀壞了,我們現在所研究的(全蒙攝影式記憶力的特許),僅僅是它簡略的形象,一隻羽毛未豐的小長生鳥。 對這東西記得那麼清晰,是因為實際上我每次都寫兩遍。第一遍我是用鉛筆把每件事匆匆記下(有許多塗抹和修改),寫在按商業名詞叫"打字機紙板"的兩面;後來,我又用我最巧最罪惡的手,把它們謄抄在剛才提到的那個黑本上。 五月三十日在新罕布什爾根據宣言書是齋戒日,但在卡羅利納卻不是。那天,一場"腸炎"流行病迫使拉姆斯代爾關閉了所有學校,停課持續了整整一夏天。讀者或許能查一查1947年的《拉姆斯代爾日報》。就在這事的前幾天,我搬進了黑茲夫人家,這本我現在正要公開的(很像一名間諜靠心傳達他剛剛吞下的紙條的內容)小本日記記錄了六月的大部分日子。 星期四,非常暖和。從至高點(浴室窗戶)看見多洛雷斯從屋後的曬衣繩上取下什麼東西,蘋果綠色一閃。溜躂出去了。她穿一件方格呢上衣,綠色布褲,一雙橡皮底帆布鞋。 她在斑駁的陽光裡每移動一步,都似在我卑劣的身體內最隱秘、最敏感的弦上撥響一聲。過後,她和我並身在後門廓的底台階上坐了下來,她拾著兩腳間的石子玩--石子,上帝,然後又是彎曲曲的牛奶瓶玻璃,像一片皺扭的嘴唇一一把它們扔進一隻罐頭盒裡。砰。你不能重來--你投不中--這今人心焦--又一下。砰。多漂亮的皮膚--噢,漂亮:柔膩的,日光浴過的,完美無瑕。聖代引起了粉刺。那叫作脂肪的油性物質,可以滋養皮膚毛囊,但如果過剩,過於充沛,則會引起發炎,為感染開通道路。但是,性感少女是沒有粉刺的,儘管她們塞滿了美味佳餚。上帝啊,多麼惱人,在她太陽穴上方的那束銀亮微光照進她褐色頭髮,越變越淡。細小的腳踝骨在塵土覆蓋下一陣陣抽搐。"是麥庫家孩子嗎?吉妮.麥庫?噢,她真可怕。粗鄙。瘸腿。差點兒因為小兒麻痺死了。"砰。閃亮的花窗格投射到她的前臂上。當她站起來,走進河水,我有機會在遠處愛慕了她捲起裙角的那片模糊不清的臀部。草坪外,溫和的黑茲夫人剛照完相,像托缽僧假冒的一棵大樹直起身,這向日性植物又忙亂一陣以後,--憂鬱的眼睛朝上,喜悅的眼睛朝下,-見我斜坐在樓梯上,競厚著臉皮要給我拍照,漂完的亨伯特。 星期五。看見她和一個叫羅茜的黑孩子出去了。為什麼她走路的樣子--一個孩子,你注意,只是一個孩子!---竟使我這般激動呢?分析分析。一個軟弱無力的建議變成腳尖朝內。膝蓋下某種蠕動的鬆懈一直延長到每次腳步移動的結束。一個討厭鬼。非常幼稚,活像妓女。亨伯特·亨伯特也被那小人兒的鄙俗語言、刺耳噪音感染了。然後聽見她朝羅茜扔去幾句生硬的無聊話,跨過籬笆。在我聽來,那幾句鼻音很重,音調也升高了。停。"我該走了,小傢伙。" 星期六。(開始可能修改過了。)我知道繼續寫這日記真是瘋了,但這麼做,給我一種奇特的刺激;而且只有一個戀愛的妻子才能辨認我的蠅頭小字。還是讓我唏噓地說,今天我的L.在所謂"遊廊"上做日光浴,但她母親和其它幾位太太始終都在邊上。當然,我也有可能坐在那邊的一塊石頭上假裝讀書、但為安全起見,我離開了,因為害怕那使我失去常態、變得可笑又可憐的震顫,會阻止我佯裝漫不經心地走過去。 星期天。熱浪仍然伴隨著我們;最吉祥的一個星期。這次,我帶了張碩大的報紙和一根新煙斗,在洛到達前,先在遊廊石階上佔了個戰略位置。但令我失望已極,她是和她母親一起來的,兩人都穿了兩件套的黑色泳衣,像我的煙斗那麼新。我親愛的,我的心上人在我身邊站了片刻--要那份刊登滑稽圖案的副刊--她散發的香味同裡維埃拉那個孩子幾乎一模一樣,但更濃邪,高嗓音也更沙啞--那種熟悉的香氣立刻使我男性的勇氣攪動起來--但她在把我強拖出貪婪的境地,同齡,又退回到她的草墊上,挨著她海豹樣的媽媽。 我的美人俯身躺下了,向我,向我圓睜充血的一千隻眼睛展示她微微抬起的肩胛骨,展示她沿著脊骨的彎曲呈現的花蕾,展示她緊繃繃、窄窄的臀穿在黑衣裡顯示出的膨脹,還有她那雙女學生式的大腿。靜靜地,這位七年級的學生正欣賞由綠一紅一藍繪成的連環畫。她就是綠一紅一藍的畫家本人所能想到的最迷人的性感少女。我目不轉睛、嘴唇乾澀,透過三稜形光層調節我的慾望,並在報紙下輕輕震動,我若全神慣注,我感到對她的感覺會立朝使我心旌搖曳;但是,正像許多掠奪者寧肯要跑著的獵物而不要靜止的,我想讓這次可鄙的收穫能與一次千姿百態的少女嬌動同步發生,這種動作在她看圖畫時時有出現,比如試圖撓撓後背,抬起一隻臂,露出點點細毛的腋窩--但肥胖的黑茲太太突然間破壞了一切,她轉向我,向我要火,然後就大談一位頗受歡迎的文化騙子的一部杜撰作品。 星期一。貪戀不捨的快樂。我陰邪的時光都耗在垃圾堆和悲哀中了。我們(母親黑茲、多洛雷斯和我)今天下午準備去"我們的鏡湖"洗浴,曬太陽;但是燦爛的早晨在中午時竟惡化至下起雨來。洛出現了。 在紐約和芝加哥,女孩子青春發育的適中年齡被認為是13歲另九個月。就個人來說,這個年齡可以從十歲,或更早,到十七歲間的任何一年,弗吉尼婭被哈里.埃德加佔有時,尚不滿十四歲。他教她代數。我想像得出這。他們在弗羅裡達的匹茲堡度了蜜月。"波波先生",亨伯特·亨伯特在巴黎教的某個班裡的一名男孩是這樣稱呼詩人的。 據對兒童具有性興趣的作家說,我有能使小姑娘開始受生理感應的一切特質:刮淨的下巴,肌肉發達的大手,低而宏亮的嗓音,寬闊的肩膀。另外,還有人傳說我很像洛迷戀極了的某些流行歌曲男歌手或小伙子男演員。 星期二。下雨。雨水湖。媽媽外出買東西。我知道L.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暗自謀劃了一番,結果在她母親的臥室裡碰見了她。她正扳開左眼想弄出一粒沙子。穿了一件斜紋格子花罩袍。儘管我確實喜愛她那股醉人的棕香,也很希望她能常常洗洗頭髮。我們一同走進溫暖的綠色浴室的鏡面,它倒映出一棵白楊在藍天裡和我們在一起。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又溫柔地握住她太陽穴兩側,然後將她轉過身。"就在這兒,"她說,"我能覺到了。""瑞士農民總用舌尖。"把它舔出來嗎?"對,想試試?"好啊,"她說。輕柔地,我把顫抖的舌尖舔過她滾動帶鹹味的眼球。"真好,真好,"她說,眨眨眼。"跑了。"另外一隻呢?"你壞,"她說,"另外一隻什麼也沒--"這時她發現了我靠過去的嘴唇的激動。"行啊,"她合作地說,憂鬱的亨伯特·亨伯特便彎身朝向她溫熱、仰起的紅臉,將唇壓在她急跳的眼簾上。她笑起來,擦過我的身朝屋外跑去。我的心立刻四分五裂。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過--甚至在法國我撫摸我的小戀人時--也沒有過--晚上。我也從來沒體驗過這種煩悶。我想描述她的臉,她的姿態--但我不能,她越是近在眼前,我的慾望便越遮蔽了我的雙眼。我不習慣性感少女,見鬼。一閉上眼睛,我只能看見她一個不動的片斷,一種電影的靜態,一種突如其來的、圓滑又下界的可愛,她坐在那兒繫鞋帶,一條腿在格子呢裙下蹺起來。"多洛雷斯.黑茲,不要讓我看你的腿"(這就是她那位自以為懂法語的母親)。 作為我的時代的詩人,我寫了一首抒情短詩,為她灰濛濛茫然的眼睛上那對膝黑的睫毛,為她短截的鼻子上那不對稱的五個雀斑,為她棕色肢體上遍佈的黑色軟毛;但我把它撕碎了,今天已想不起來。我只能用最刻板的語言(日記可以重寫)來描述洛的特徵:我應該說她的頭髮是赤褐色的,她的唇紅得像舔過的紅色蜜餞,下唇凸出甚為漂亮--噢,如果我是個女性作家,我就可以讓她在赤裸的燈光下作出裸體的姿態!然而,我卻是瘦高個、骨節寬粗、長滿綿羊般胸毛的亨伯特·亨伯特,濃黑的眉毛,奇特的口音,在他小伙子式優雅的微笑後面,潛藏的是一個污水溝般腐臭的魔鬼。而她,也不是一部女性作品中脆弱的孩子。使我失去理智的是這個性感少女的二重性--可能也是所有性感少女的;我的洛麗塔身上混和了溫柔如夢的孩子氣與一種怪異的粗野,是從廣告和滑稽畫片上那些獅子鼻的做作態學來的;是從"舊時代"瀰散著輾碎了的雛菊和汗味的成年僕役身上那種模糊不清的左傾思想學來的;是從地方妓院裡那些非常年輕、卻還要裝成孩子的妓女那兒學來的;而後,所有這一切又與白璧無瑕無以倫比的溫柔混雜在一起,滲入麝香味的草叢和泥土之中,滲透塵埃和死亡,噢,上帝,噢,上帝啊,最特別的是她,這個洛麗塔,我的洛麗塔,已經控制了作者的古老慾望,因此在一切的一切之上和之後就只有--洛麗塔。 星期三。"喂,讓媽媽明天帶你和我去'我們的鏡湖'。" 這就是我十二歲的戀人色迷迷低聲對我說的很有文理的話,那時我們正好偶然在前廊相撞,我出去,她進來。那天午後陽光映射像一個光閃耀人的白色寶石濺出無數虹色的火花在一輛停著的小車的後蓋上振顫。遮天蔽日的榆樹將豐滿的影子投在屋外的護牆上,兩棵白楊輕輕搖曳。你能分辨出遠處公路上亂七八糟的聲響;一個孩子叫著"南希,南--希!" 在屋內,洛麗塔已經放上她最珍愛的"小卡門"唱片,我習慣稱它為"侏儒指揮",以假意的愚弄對著我哂笑的心噴著氣。 星期四。昨晚我們閒坐在遊廊上,黑茲太太,洛麗塔還有我。溫暖的黃昏已經沉入脈脈含情的黑夜。老姑娘終於絮叨完她和L,在冬天的什麼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拳擊手碰上那位好心的老牧師(年輕時他也是拳擊手,現在還能拳打犯人呢),他深深地彎下身。我們坐在軟墊上,軟墊堆在地板上,L夾在那女人和我之間(她硬鑽進來的,這個寶貝)。 輪到我時,我講了極地探險的趣事。專司創造的女神交給我一桿槍,我打死了一頭白熊,它倒下時說道:啊!到此刻我發覺L就近在身邊,我一邊說著,一邊在天賜的黑暗中做著看不見的手勢,又趁機摸她的手,她的肩,和她正撫弄著的洋娃娃的卷髮、薄紗,她總是把它們塞到我的膝上;最後,當我完全將我晶亮的愛人纏進這輕妙親近的編織之網中,我才敢順著她脛骨的醋粟細毛撫摸她赤裸的雙腿;我為自己的笑話笑了起來,顫抖著,又竭力隱匿起我的顫慄,有一兩次我敏捷地用嘴唇感覺她頭髮的溫熱,又匆匆促促撫抱了她,然後滑稽地退到一邊,拾起她的玩具。她,同樣,也悉悉碎碎動了一陣,以至她媽媽嚴厲地令她住手,把玩具扔進黑夜。我笑著隔過洛的雙腿向黑茲說話,我的手順著我性感少女單薄的後背緩緩移上去,透過她那件男孩子式襯衣感覺到她的肌膚。 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無望的,期待是難受的,我感到衣服痛苦地緊繃著,因此,當她母親在黑暗中平靜地宣佈道:"現在我們都認為洛應該上床睡覺了,"我幾乎是欣喜了。"我覺得你臭烘烘的,"洛說。"這意味著明天不會有野炊了,"黑茲說。"這兒是個自由國家,"洛說。氣哼哼的洛噓了一聲離去以後,奇異的慣性仍使我呆在那兒未動,黑茲太太在抽她今晚的第十支煙了,又報怨起洛。 你知道麼,她滿歲時就惡狠狠的,專把玩具往小床外邊扔,她可憐的媽媽就得時刻不停地去撿,真是壞心眼的孩子! 現在,十二歲,她成了十足的害蟲,黑茲太太說。她對生活的所有要求就是有一天當一名神氣十足、洋洋自得的棒球投手,或當一名搖滾樂狂。她的學習很差,但比起在彼斯基(彼斯基在"中西部",是黑茲的老家。拉姆斯代爾別墅原是她過世婆婆的。她們搬到這兒還不滿兩年),她還比較適應這個新學校的。"為什麼在那邊她不快活?"噢,"黑茲說,"可憐,我應該知道的,我是小孩時就經歷過:男孩子們扭住她的胳膊,用一大摞書打她,揪她的頭髮,傷她的乳房,拉她的裙子。當然,心緒不定是成長過程中很常見的現象,但洛太過分了。執拗又不可捉摸。粗暴又愛挑釁。竟坐在座位上用鋼筆戳維奧拉,她的一位意大利同學。知道我怎麼打算嗎?如果您,先生,秋天還能在這兒,我想請您幫助她補習功課--您好像都懂。 地理、數學、法語。""噢,什麼都懂,"先生答道。"這就是說,"黑茲迅速說道,"您會留在這兒!"我真想大叫我要永遠住下去,只要我能有機會與我的新學生親暱。但我得小心黑茲太太。因此我只是咕咕嚕嚕,過了好一會兒(公正準確的詞)又伸展四肢,然後就回屋去了。但那女人,很顯然還沒有做好就這樣停止這天工作的準備。我已經躺在冰涼的床上,雙手蒙住臉頰,擺不脫洛麗塔芳香的倩影,這時我聽見我不屈不僥的女主人偷偷摸到我的門前,隔著門低聲說道--只想證實一下,她說,我那天借的《走馬觀花》是否已經看完了。洛在她的房裡叫道在她那兒。這幢房子簡直像一個出借圖書館了,上帝的雷聲啊。 星期五。假設我在我的教科書上摘引龍薩的一句"鮮紅的裂口"或勒米.貝洛的"一座小山峰上佈滿美麗的青苔;勾勒在小姑娘的中央"等等,我不知道我循規蹈矩的出版商會怎麼說。若繼續住下去,處在這種不堪忍受的誘惑壓力下,生活在我的愛人身邊--我的寶貝--我的生命,我的新娘,或許我又要身心崩潰。她是否已經被性引入那個"神秘的初潮期"?一副傲慢的感覺。愛爾蘭人的咒語。從天頂而降。祖母來訪。"尤特魯斯先生(我從一個女孩兒的雜誌上摘引的)開始修一堵鬆軟的牆,指望真能有個嬰兒睡在那兒。" 這個小瘋子在他的軟墊病室裡。 請讓我順便一提:如果我曾犯過什麼嚴重的殺人罪...... 注意"如果"一詞。那種衝動應該比我要對付瓦萊裡亞的強得多。尤其注意,那時我就非常愚蠢了。如果或當你希望治我一死時,記住,只有一種瘋狂的驅使才能給我以獸性大發的力量(所有這些可能都修改了)。有時,我在夢中想要殺人,但你知道發生了什麼?比如說,我拿了一桿槍。比如說,我瞄準了一個滿不在乎、但我對他卻悄悄感興趣的敵人。噢,我立刻扣動了扳機,但子彈卻一顆接一顆都從綿羊似的槍口軟弱無力地掉到了地上。在這類夢中,我只想當著越來越惱怒的對手隱藏起我可笑的失敗。 今天吃晚飯時,老貓以一種母性的嘲弄,斜瞟著從旁一閃的洛對我說(我剛才正輕快地談論著我尚未決定留與不留的一撇牙刷似快樂的鬍鬚):"最好不,假如有人不想徹底發瘋。"立刻,洛推開她那盤蒸魚,打翻她的牛奶,憤然跳出吃飯間。"如果洛為她的態度道歉,"黑茲問,"明天跟我們一道去'我們的鏡湖'游泳是否會令您厭煩?" 過後,我聽見一連串劇烈的撞門聲,以及象從震中傳來的各種聲響,兩個對頭開始在那兒出言不遜了。 她沒有道歉。湖便告吹了。這可能真是笑話。 星期六。已經有好幾天我都讓門大敞著坐在屋裡寫作;這圈套今天才見效。她神色不定,躲躲閃閃,摩摩挲挲--為了掩蓋她不清自入的窘困--走了進來,在屋裡漫無目的地轉了一陣,對我在一張紙上的塗鴉產生了興趣。噢不:它們不是純文學作家授意在兩個自然段之間靈感的停息;它們是我醜惡邪念的象形文字(她不能弄懂的)。當她垂下她棕色的卷髮,髮絲垂落到我坐的那張桌前,"沙啞的亨伯特"用雙臂摟著她,痛苦地模仿是她的血親的樣子,她仍然研究著手裡的那張紙,我天真的小客人逐漸半坐在我的腿上。她迷人的輪廓,微張的雙唇,溫熱的頭髮離我裸露的犬齒只有三英吋;透過她粗糙的男孩式衣衫,我感覺到她肢體的熱度。立時我認為我可以吻她的喉嚨,吻她的嘴心,不會受絲毫懲罰。我知道她不會拒絕,甚至會像好萊塢教的那樣閉上眼睛。雙份香精加熱奶油--大概不比這更非同一般了。我不能告訴我博學的讀者我是怎樣有了這念頭,我猜想,他現在沒準已經瞪大了雙眼;或許因為我的猿耳不知不覺已經從她喘息的節奏中發現了什麼變化--她現在並末專心盯著我的草書,而是正充滿好奇而鎮靜地等待著--噢,我明艷的性感少女! --等待著富有魅力的房客去做他切望做的事。我猜想,假如面對一位英俊充滿生命活力的男子,一個現代女孩子,一位電影畫報貪婪的讀者又是香艷鏡頭的能手,大概並不對此感到奇怪--太晚了。房間突然被露易絲宏亮的喊聲震得搖晃起來,她報告說黑茲夫人剛回家,就和萊斯利.湯姆森在地下室裡發現了一個死東西,小洛麗塔當然不能錯過這樣一件奇聞。 星期天。變幻莫測、脾氣惡劣的歡欣今人困惑,她那種輕佻女童尖酸的優雅,極為病苦地充滿慾望,從頭到腳(全部新英格蘭都企望一位女性作家的文筆!),從那只定做的黑色弓形髮夾,到她乾淨的小腿下、粗糙的白襪子上兩英吋左右的那顆小疤都那般美妙(那疤是在彼斯基時被一位滑旱冰的人踢的)。和她媽媽一起去漢密爾頓家了--參加生日宴會之類。穿著方格呢連衣裙。她的小鴿子好像長得很好了。 早熟的愛物! 星期一。早晨下雨了。"這個陰沉的早震如果能溫和......"我的白睡衣背上印有一朵百合花圖案。我就像你常在舊式花園裡見過的那種虛腫的蜘蛛。盤坐在晶瑩透亮的蛛網中間,左右出擊,四面自如。我的蛛網遍佈全屋,我像個狡猾的男巫坐在椅子裡靜聽動靜。洛在她屋裡嗎?我輕輕地拉了一下綢衣。她沒在。只聽見衛生紙捲筒轉動發出一聲突然中斷的響聲;我張開蛛網從洗澡間追回到她的臥室,沒有她的足跡,她還在刷牙嗎?(這是洛唯一真正熱心去做的衛生舉動)不。洗操間的門剛才砰地關上了,因此只能向其它地方去尋覓這個美麗明艷的獵物。認我們放一股蛛絲到樓下去。我對這方法很滿意。她也不在廚房裡--沒有把冰箱內弄得亂響,也沒有對她深惡痛絕的媽媽尖聲頂嘴(我猜想她媽媽這時正喜氣揚揚,細聲細氣陶醉在今天早晨的第三個電話會談裡)。好吧,讓我們摸索並期望吧。像一道彩虹,我轉而想到客廳,發現那兒的收音機悄然無聲(媽媽仍然和查特菲爾德夫人或漢密爾頓夫人說著什麼,紅光滿面,微笑怡人,非常輕柔地用她那只空閒的手托住電話,含蓄地否認了那些有趣的流言蜚語,什麼閒話,或是房客,小聲地秘談著,好像她這個輪廓分明的婦人在面對面的交談中從來沒這樣過)。如此看來我的性感少女根本不在家中!快走!我想的是一個光彩奪目的編織物變成了一個陳舊而灰暗的陷阱,房子空了,死了。剛想到此,我半開的門外便傳來洛麗塔溫和甜美的笑聲,"別告訴母親,我把你的蒸肉都吃了。"當我飛跑出屋;她已經無影無蹤。洛麗塔,你在哪兒?只有我的女主人為我精心做的、準備端給我的早餐盤在無力地對我送來秋波。勞拉,洛麗塔! 星期二。雲霧又一次妨礙了在那個難以涉足的湖上舉行的野餐。這是"命運"的安排嗎?昨天我對鏡試穿了一件新泳裝。 星期三。午後,黑茲太太(穿一雙普通鞋,裁縫做的裙子)說她要開車進城,為朋友的朋友買份禮品,並問我是否也願一同前往,因為相信我對毛織品質地和香水鑒賞力那麼高。"挑你最喜歡的誘惑物,"她低聲道。亨伯特,這個搞過香水買賣的人,還能怎麼樣?她已把我逼置前門廊和小車之間的拐角里。當我費力地蜷起高大身軀爬進去,仍在絕望地設計逃跑方法),她催道:"快。"於是啟動了引擎,對著前邊一輛轉來倒去的大卡車文雅地罵了幾句,那車上載的是給殘廢的老奧泊西特的一架新牌子輪椅,就在這時,從客廳窗口傳來我的洛麗塔尖利的叫聲:"你!你們到哪兒去?我也去!等等!"別理她,"黑茲太太叫道(按動了馬達);我公正的司機啊呀一聲;洛已經在拽我這邊的車門。"這簡真讓人不能容忍,"黑茲太太說;但洛已經擠了進來,歡樂地抖著。"挪挪你的屁股,"洛說。"洛!"黑茲大叫(斜眼瞅我,希望我能給她點兒顏色)。"當心,"小汽車向前駛出去,她猛地向後一撞,我也向後一撞(不是第一次)。"這讓人不能容忍,"黑茲說著粗暴地掛上第二檔。"小孩子怎麼這麼沒教養。 又這麼擰。她知道她這會兒不受歡迎,她需要去洗澡。 我的膝蓋緊頂著那孩子的藍色仔褲。她赤著腳;腳指甲上還留著桃紅色蔻丹,大腳指上還有一小塊膠布;上帝,那時為了親吻,我還有什麼不能奉獻的呢?那就是一雙骨胳精美、腳指細長、猿猴摸樣的腳呵!突然間她的手滑進我的手心,我們的女監護沒有看見,一路上,我緊握住她小巧熾烈的手掌摩挲著,直到商店。司機馬林式的鼻翼閃著光,已經放射出或已經燒盡了它們的每分油脂,她則一直憂雅地進行著關於地方交通情況的獨白,我只能從側面看她一顰一笑,眨眨睫毛,在心裡祈禱我們永遠不到要達那家商店,但我們還是到了。 我沒什麼別的可記了,除了,第一:回家的路上,大黑茲將小黑茲放在我們的後邊;第二:那女人決定為她自己比例勻稱的雙耳留下"亨伯特的選擇"。 星期四。我們為這個月熱情的開始付出了冰雹和風暴。 在一卷《青年百科》裡,我看到一張薄紙,上面有小孩子用鉛筆描畫的美國地圖,紙的另一面,正對著弗羅裡達和墨西哥灣,有一行油印的姓名表,顯然,是她在拉姆期代爾學校的那個班。那是一首詩,我已記在心裡。 一首詩,一首詩,千真萬確!在這姓名獨特的蔭涼地發現這個"多洛雷斯·黑茲"(她!)是多麼奇妙和甜蜜;兩朵玫瑰前擁後推--像一位美麗的公主置身在兩個忠誠的宮女之間。我努力想分析在那麼多其它名字中這名字使我鑽心激動的原因。是什麼使我幾乎流下淚來(詩人和情侶流下的滾燙的乳白色厚厚的淚滴)?是什麼?這個名字溫柔隱匿,戴著它嚴肅的面紗("多洛雷斯")以及它名和姓形式上的調換,就像十副新手套或一副面具?"面具"就是答案麼?是否因為在半透明的神秘中總有一種流動的快樂;通過它,你的肉體和眼睛便被你自己選定去順勢瞭解你為自己發出的微笑?或者是否因為我能充分想像出我悲哀、朦朧的愛人周圍那個多彩集體中的其他人:格雷斯和她成熟的粉刺;吉尼和她的跛腿,戈登,一個憔悴不堪的手淫者;鄧肯,惡臭的小丑;咬指甲的阿格尼絲;維奧拉,一臉黑頭粉刺,極富彈性的胸部;圖亮曲羅莎琳;黑黑的瑪麗·羅斯;可愛的斯特拉,她竟讓陌生人摸過;拉爾夫,又會欺負人手腳又不太乾淨;歐文,我對他很感難過。而後就是她了,淹沒在他們中間,叼著鉛筆,老師們都恨她,但所有男孩子的眼睛都盯在她的頭髮和玉頸上,"我的"洛麗塔。 星期五。我期待著一次可伯的災難。地震。壯觀的爆炸。可憐她母親隨著方圓好幾里的其他人又突然永遠地消失掉。洛麗塔投入我的懷中抽泣。我作為一個自由人在廢墟中享受她。她的驚詫,我的解釋、表演和空洞愚蠢的幻想!勇敢的亨伯特一定會用最令人作嘔的方式和她嬉玩(比如,昨天,她又到我房中,給我看她的畫兒,學校的藝術品);他可能要賄賂她--而後就走。若是位更簡單實際的小伙子可能會堅持適度使用各種各樣商品替代物--如果你知道以後會怎麼樣,而我不知道。儘管我看上去男人氣十足,實際卻膽小畏懼。 我浪漫的靈魂一想到碰上什麼棘手的不道德不愉快之事,就完全變得病態而顫慄。這些下流的魔鬼。"去吧,去吧!"阿娜貝爾踮著一隻腳要穿上短褲,我因激情而感到頭暈,很想避開她。 後來,有一天很晚了,我打開燈,想記下一個夢。很明顯這夢是有前因的。吃晚飯時黑茲太太和藹可親地宣佈,由於氣象局保證週末是一個大晴天,我們做完禮拜就去遊湖。因此我躺在床上睡著前,想了好多性愛的事;至於怎樣才能利用這次野餐,我想到一個於我有利的辦法。我曾注意到黑茲母親恨她的女兒,對我甜膩膩。這次我就只對她慇勤;但找個適當時候,就說手錶或太陽鏡忘在林中那片空地裡了--然後挾著我的性感少女鑽進樹叢。想至此處,"眼鏡的藉口"頓時變成一次靜悄悄、小小的恣情縱意,只有快樂的、墮落的、抱怨的洛麗塔一人相伴,而她的舉動是違背理智的。凌晨三點時,我吞下一片安眠藥,立刻,一個夢,不是後續,而且頗為滑稽,竟以一種有意味的清晰,顯現出那片我從未去過的湖: 一層翡翠色冰塊熠熠閃光,一位麻臉的愛斯基摩人正揮動鶴嘴鋤鍥而不捨地鑿著,移桿的含羞草和夾竹桃在陰暗的湖畔開著花,我相信,若將這樣一則性慾夢事記人布蘭奇·施瓦博士的檔究,她一定會付我一袋錢幣。不幸剩下的一部分被篩掉了,大黑茲和小黑茲沿著湖邊騎馬,我也弓著腿跨騎著,盡職盡責地上上下下;後來她們中間的馬競消失了,只剩下充滿彈性的空氣--由於做夢人的無心,這也是那些小疏漏中的一個。 星期天。我的心仍然砰砰亂跳。我仍在侷促不安,為回憶的困窘發出低呻。 脊背影像。T恤衫和白色體操短褲之間閃亮的皮膚。彎下身探出窗台,撕下窗外白楊的樹葉,一邊和樓下送報的男孩(我猜想是肯尼恩。奈特)滔滔不絕地交談,那男孩兒剛剛把拉姆斯代爾"日報"準確地扔到前廊上。我朝她匍匐而去--象啞劇演員說的"一瘸一拐"向她爬去。我憑借四肢的凸面--但並不是依賴它們--我是靠著中性交通工具緩饅前行:"亨伯特,受傷的蜘蛛"。我要我要花上幾小時才能到她跟前。 我好像是從望遠鏡錯誤的那端看她,朝她肌肉緊張的後背移動;我像軟骨病患者,四肢軟弱扭曲,卻又可怕地專心專意。 最後終於到了,我有個不幸的想法,想唬她--抓著她的頸背之類搖她,以掩蓋我真實的伎倆,誰知她竟顫慄著哀叫道:"放開!"--真兇,這個小淫婦,亨伯特只好面色如土地咧嘴笑笑,沮喪地撤退下來,她繼續朝街上扔著俏皮話。 但現在聽聽後來發生了什麼吧。吃完午飯,我靠在一張矮椅子裡想讀讀書。突然,兩隻靈巧的小手蓋住我的雙眼: 她是悄悄溜到我的後面的,就好像是循著演出芭蕾的辦法,重複我早晨的戰術。她那摀住太陽穴的手指紅光透亮,咯咯笑著,我未改變斜臥的姿勢,只伸出手向旁向後抓她,她東躲西閃。我的手掃過她敏捷的雙腿,:陷象雪橇一樣滑離了我的膝蓋,這時黑茲夫人上來巡視,寬容地說道:"揍她好了,如果她打擾了您的學術研究。我多麼喜歡這座花園(她的語氣中沒有感歎號)。在陽光下是不是很神聖(也沒有問號)。" 這個今人討厭的婦女假裝滿足地歎息一聲,坐到草地上,兩手撐地向後斜著身,抬頭望天;就在這時,一隻灰舊的網球從她頭頂跳過。洛頑皮的聲音從房裡傳來:"對不起,媽媽,我不是對準你。"當然不是,我熱辣辣的小寶貝。 第四章 結果證明這差不多是二十個入口的最後一個。這些似乎都是惡魔的創造才智,其計謀每天一樣。首先他要引誘我--然後阻撓我,在我存在的根處留下無意義的痛苦。我很知道我想做什麼,該怎麼做,又不致侵犯一個兒童的貞潔;畢竟我在生活中已經有一些意淫的經驗;曾經在公園裡用眼睛佔有過滿臉雀斑的性感少女;曾經讓我謹慎的慾念擠進城市公共汽車最燥熱、最擁擠的角落,夾在一群拉著吊帶站立的學生中間。但現在幾乎有三個星期,我所有感情的陰謀都遭到攪亂。攪擾者總是黑茲太太(讀者會看出,她更怕洛從我這兒得到什麼炔樂,而不怕我從洛那兒得到享受)。我對那性感少女愈來愈強的慾望--我一生中用笨拙、怯懦的爪子終於觸及到的第一位性感少女--無疑又會將我送回療養院。 惡魔難道沒有發現,如果他能讓我再做一段時間的玩物,我就會得到某種解脫。 '讀者也注意到了那個奇異的"湖之幻景"。奧布裡。麥克法特(我很樂意這麼稱呼我的惡魔)為我在約定的海灘、在假定的森林中安排一次小樂事也是很符合邏輯的。事實上,黑茲夫人做出的允諾只是一個詭計:她沒告訴我瑪麗·羅期·漢密爾頓(在她眼中她是個小黑美人)也要參加,那兩個小精靈將要耳語在一邊,玩在一邊,完全是她們自己度過一個快樂豹時光;黑茲夫人和她英俊的房客則將遠離窺視的眼睛半裸著安祥交談。湊巧,眼睛確實能窺探,舌頭確實能多言,生活是多麼奇特!我們堅持要改變的命運正是我們想渴求的。 在我到這兒以前,我的女主人曾計劃讓老處女,費論小組,(她母親曾是黑茲天人家的廚蹄)來和洛麗塔積我住在一起,黑茲夫人呢,覺得自己是職業婦女,想到最近的城市去找份工作。黑茲把全部形勢看得頗為透徹:戴眼鏡、後背渾圓的亨伯特先生攜一副中歐人的軀體到這兒來,是想在一堆舊書上積聚些塵土;那不招人愛的醜陋女兒可以讓費倫小組嚴管起來,後者已經有一次把我的洛置於她兀鷹的翅膀下(洛一想起1944年夏天就憤怒地發抖),而黑茲夫人可以逕自到一座非常高雅的城市做辦事員。然而一件並不特別複雜的事打亂了這項計劃。就在我到達拉姆斯代爾約同一天,費倫小姐在佐治亞州塞芬拿河裡臀骨骨折了。第13節 我已經描述過的那個星期六過後的星期天,真是象氣象員預報的那麼晴朗。吃了早飯,我將餐盤都放到屋外椅子上,以便好心的女主人方便時搬走。我在樓梯口偷聽到以下的情況,然後輕輕穿過平地,穿著舊拖鞋--這是我唯一的舊物了--悄悄爬上樓梯陽台。 那兒又有一場爭沙。漢密爾頓夫人打電話說她女兒"發高燒"了。黑茲夫人便通知她的女兒野餐要推遲。小黑茲是怎樣告訴冷冰冰的大黑茲的啊,如果這樣,她就不和她一起去教堂。母親說很好就離開了。 我剛剃完鬍子,耳朵裡還粘著肥皂水,穿著那件後背有矢車菊藍色圖案的睡衣;這會兒抹掉肥皂,朝頭髮和腋窩處灑了香水套上一件銀紫色晨衣,緊張地哼哼著,走下樓去問候洛。 我希望我博學的讀者們能對我要講的這一幕設身處地;我希望他們能注意分析它的每個細節,並親自看看這件用我律師與我私下交談的話說是"如酒一般甜美的事件"是多麼純潔。就這樣,讓我們開始吧。我的面前是一項艱巨的工作。 主要人物:低吟者亨伯特。時間:六月裡一個禮拜天。 地點:陽光照耀下的臥室。道具:濃淡條紋相同的舊沙發、雜誌、唱機、墨西哥式小古董。那天她穿一件漂亮的印花套裙,以前我見她穿過一次,裙擺很大,束腰,短袖:粉紅色,深紫色條格,這組顏色系列的結尾是她塗了口紅,在她凹陷的手中,握著一隻美麗的伊甸紅色蘋果。但她沒有穿去教堂的鞋子。她白色的禮拜錢包也扔在唱機邊上。 我的心象鼓一樣咚咚敲著,她寬大的裙子飄脹起,又落下,與我並肩坐在沙發上,玩著那只滑溜溜的水果。她把它拋到光塵的空中,又接住它--發出一聲掉進杯子那樣簡短的撲通聲。 亨伯特·亨伯特截住了蘋果。 "扔回來,"她請求道,露出她手掌大理石般的光澤。我說"美味"。她抓過去咬一口,我的心象深紅色皮膚下的白雪,而她,帶著那種典型美國性感少女猴子般的機敏,奪走我虛握著打開的雜誌(很遺憾沒有一部電影記錄過這種奇異的方式,記錄過我們同時式重疊舉動按字母順序的連貫性)。她握著的不成形的蘋果幾乎不能阻礙她,洛迅速而用力地翻著雜誌,想找到什麼她希望能給亨伯特看看的東西。終於找到了。我佯裝很感興趣,把頭湊過去,她的頭髮觸到了我的太陽穴,當她手腕去抹嘴唇時,臂膀掃過我的臉頰。正因為我那畫片,彷彿是透過一片燃燒的煙霧,因此對它的反應很慢,她赤裸的雙膝便不耐煩地摩挲碰撞著。朦朦朧朧映入眼簾:一位超現實主義畫家懶散地仰臥在海灘上休憩,他身邊,反方向仰臥著一具米洛維納斯的石膏複製品,一半埋在沙裡。"本星期的畫",說明上這樣寫著。我把這下流東西拂到一邊。立刻又假裝要把它找回來,她卻一下子撲到我的身上。抓住她細軟、瘦削的手腕時,雜誌象迷亂的鳥逃到地上。她掙脫了我,向後一例,靠在沙發的右角里。然後,極其簡短自然地,這厚顏的孩子把她的腿伸到我的大腿上。 這時我的興奮已處在瘋狂的邊緣;同時我也瘋狂地狡猾。坐在沙發上,通過一連串隱秘的小動作,我終於把我遮掩的慾望諧調進她坦誠的四肢裡。為了這次陰謀的成功,我需要進行隱秘的調整,但改變這女孩的注意力卻不是易事。我喋喋不體,緊趕慢追,上氣不接下氣,又假裝牙疼解釋我斷斷續續的話語--所有的時候都用一隻癲狂的內眼盯在不遠處我金色的目標上上。我小心謹慎地增加著魔幻般的摩挲,以一種如果不是實在的,也是幻象的感覺,在兩條橫過我膝蓋的灼熱玉腿與無以言傳的慾望隱蔽的膨脹之間摩挲,那感覺廢除了生理上堅不可摧、但心理上異常脆弱的阻隔物質(睡衣與長袍)的質地。我在喋喋不體中,突然記起一首當時非常流行的傻歌詞,我稍加改動,吟誦起來--噢,我的卡門,我的小卡門,是什麼,是什麼,那些良宵,還有星星,還有汽車,還有酒吧,還有酒保;我不住就這樣念來念去,在它奇特的指揮下(奇特是因為改動過)制住她;我自始至終都萬分懼怕,怕上帝可能來攪亂,會在我全神貫注的感覺中挪走那金色的重負,這種焦慮迫使我在差不多第一分鐘的時間裡行動更為猶豫,而不是對經過慎重調整的享受表現出兩廂情願。閃耀的是星,汽車停好,以及酒吧和酒保,現在都被她翻了個;她的歌聲盜走並修正了我篡改過的音調。她聲音美妙,甜似蘋果。她的雙腿稍稍蜷曲,放在我活力充沛的大腿上:我輕輕拍著;她懶洋洋地倚在右角里,幾乎是仰臥著,少女勞拉,啃著她忘不掉的水果,含著果汁唱著歌,丟掉她的拖鞋,撓著她光著腳濕德德的後跟,靠著沙發上我左邊的那堆舊雜誌--她的每一個舉動,每走一步,每出一聲,都促使我一會兒隱匿,一會兒擴張在獸性與美麗之間--我令人作嘔、燃燒防獸性與她純潔的棉袍下她肢體的美麗之間--能感知的秘密。 在我指尖的摸索下,我感覺到她的汗毛輕輕地豎立在她的脛骨上。我迷失在籠罩著小黑茲的那股火辣辣如夏日般光焰的健康熱氣中。讓她留在這裡,讓她留在這裡......當她用力將那個光溜溜的蘋果核扔進爐圍裡時,她年輕的身軀,她毫無羞怯、天真的腿和圓圓的屁股,都在我緊張而暗藏詭計膝蓋上輾過;突然間,一股神秘的感覺湧上心頭。我走進一個實在的平面,那裡的一切都無所謂,除了快樂的注入醞釀在我的體內。開始時是我最深處的根甜美的伸延,變成了赤熱的刺痛,此刻是已經達到那完全安全、自信和可靠的境界,不會在感覺生活的其它地方找到。帶著一種這樣建立起來,並順利走向終極騷動的深層熾熱的甜蜜感,我覺得我可以放慢了,延長那份赤熱。洛麗塔唯我佔有了,但她是安全的。稀疏的陽光在斑駁的白楊樹中跳躍;我們兩個人狂熱而神聖地獨自在一起;我凝望著她,玫瑰的顏色,沐在金燦燦的塵埃裡,漠視了我抑制的喜悅的面紗,她不知道這些,她完全不一樣,陽光在她的唇上,她的嘴唇顯然還在顫動著,哼哼著"卡門酒保"的歌謠;我對那卻已完全無知了。現在一切都準備就緒。享樂的神經已經裸露出來。克勞茲的血粒進入了那個狂亂的階段。最小的快樂將足以使整個天堂鬆懈。 我不再是"獵犬亨伯特",那個雙眼憂鬱、墮落的下流痞緊抱住將把他踢走的靴子。我高居遭人恥笑的困苦之上,超乎報應的可能性之外。在我自建的土耳其皇宮裡,我是位發光發熱、強壯的士耳其皇帝,絕對自由,無所顧忌,此時是要推遲對他的女奴最年輕、最嬌弱那一時刻的真正享受。停止在那情慾沉迷的深淵邊緣,我不住跟著她重複吉祥的歌詞--酒保,危險的,我迷人的,我的卡門,阿門,啊哈阿門--就像一個人在夢中說著笑著,同時我快樂的手摸著她晴朗的雙腿,摸到端莊的陰影所允許的高度。前一天,她曾在大廳裡碰撞了一隻沉重的箱子--"看,看,"--我氣喘噓噓--"看你幹了什麼,你看你怎麼搞的,啊,看!"我起誓,在她可愛的性感少女的大腿上確有一塊黃紫色的淤傷,我用粗大,滿是汗毛的手按摩著它,又緩緩掩住它--而且正由於她穿著非常敷衍了事的內衣,以至於就好像沒有什麼能阻止我肌肉發達的手指觸摸她鼠蹊間那個熱乎乎的洞穴--就像你或許會搔弄和撫抱一個咯咯笑的女孩兒--就像那--而且: "噢,根本不怎麼樣,"她叫道,嗓音裡有一個突然振顫的音符,能蠕動起來,侷促不安,把頭朝後擺去,半轉過身,牙齒咬住地晶光閃爍的下唇,兩我呻吟的嘴,法庭的先生們,幾乎移到她赤棵的玉頸,當時我壓住她的右臀,這是男人或鬼獸所知道的,最長時間狂喜的最後顫動。 剛剛完畢(好像我們一直在搏鬥,現在我的手鬆懈下來) 她就滾下沙發,一蹦一跳--幾乎是單腳--好去接那個響亮懾人的電話,我以為它可能已經響了幾十年。她站在那兒,半閉著眼,臉頰燒紅了,頭髮蓬亂,她的眼瞎輕輕掃過我就像掃過那些家懼,而在她聽著或說著時(她母親讓她和她一起去查特菲爾德家吃年飯--洛和亨都不知好管鬧事的黑茲在計謀什麼),她手裡拿著拖鞋不住敲打著桌邊,感謝上天,她什麼都沒發現! 我拿出一條色彩斑瀾的綢手帕抹去額上的汗,她機敏的跟睛一直追著它;沉溺於鬆懈的安樂感,又理好我堂皇的罩袍,她還握著電話,跟她每親討價還價(非要小汽車來接,我的小卡門),聲音越來越高,我就爬上樓梯,轟隆隆朝浴盆裡注入滾燙的開水。 這時刻,我也可以把那首歌完整的歌詞背給你們--至少是我記得最好的樣子--我從沒想過能一字不錯。是這樣: 噢我的卡門,我的小卡門! 是什麼,是什麼,那些良宵, 還有星星,還有汽車,還有酒吧和酒保, 還香,噢我的迷人精,我們可怕的爭鬥。 還有那愉快的小城,臂挽著臂, 我們!還有我仍最後的爭鬥, 還有那殺死你的槍,噢我的卡門, 那槍我現在緊握。 (我想,他舉起那支零點三二口徑的自動手槍,射出一額等彈穿透他姘婦的眼睛。) 我在城裡吃了中午飯--好多年沒這麼餓過。慢步回去後,房裡沒有洛。一下午我都在真想、圖謀、樂極地咀嚼著我早晨的經歷。 我為自己而驕傲,沒有傷害一個末成年者的品行就偷去甜蜜。絕無任何傷害。魔術師把牛奶、糖蜜、滿是泡沫的香檳酒傾入一個年輕女王嶄新的白色手提袋裡;而洛,瞧,袋仍完好無損。就這樣我巧妙地建造了我下流熱辣辣罪惡的夢境;洛麗塔仍安然--我也安然。我瘋狂佔有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創造物,另一個,幻想的洛麗塔,或許比洛麗塔更真實;那幻象重疊又包容了她,在我和她之間浮游,沒有慾望,沒有感覺,她自己的生命並不存在。 那孩子什麼都不知道。我對他什麼也不曾做過。同時沒有什麼阻礙我重演一場對她影響微乎其微的動作,就好像她是銀幕上一副動人的影像,而我則是謙卑的駝背人躲在黑暗中手淫。下午不知不覺一點點過去了,在成熟的靜謐中,旺盛的大樹似乎頗知內情;甚至比先前更強烈的慾望又開始使我痛苦。讓她快回來吧,我祈禱外來的上帝,趁媽媽在廚房的時候,讓沙發一幕重演吧,我懇求,我是這般可怕地迷戀她啊。 不,"可怕"是不對的詞。新的快樂感充溢著我,那種得意揚揚不是可怕而是可憐。我給它定義為可憐。可憐--因為儘管我有貪得無厭、燃燒的情慾,我還是以最堅強的力量將其壓抑,力圖保護住那個十二歲孩子的純潔。 現在看看我的痛苦得到的報償吧。沒有洛麗塔回家來--她和查特菲爾德一家去看電影了。桌上比平常佈置得更為優雅:點著蠟燭,真是。在這令人傷懷的氛圍裡,黑茲夫人輕柔地敲敲地盤子兩測的銀器就像打著琴鍵,而後又低頭朝她的空盤笑笑(正在節食),說她希望我能喜歡那種沙拉(製法是從一本婦女雜誌士選的)。她希望我也能喜歡那盤冷拼。 那是個完美的日子。查特菲爾德夫人是個可愛的人。菲立斯,她女兒,明天去夏今營。要呆三星期。洛麗塔也已經決定星期四走,不必象先前計劃的那樣等到七月。菲立斯以後就住在那兒直到開學。一個不錯的前景,我的心肝。 噢,這消息使我多麼驚恐--這難道不意味著我剛剛秘密地將她據為已有,就要失去她嗎?為了解釋我冷峻的神情,我只得又使用了早晨玩過的牙疼借口。一定是那顆巨大的白齒上長了一塊象酒泡的櫻桃那麼大的潰瘍。 "我們這兒有一位非常出色的牙醫,"黑茲說,"其實就是我們的鄰居,奎爾蒂。我想就是那位劇作家的叔叔或表哥。 覺得能過去?好吧,隨你。秋天我就,用我媽媽的話說,讓他'穩住'她,這多少能管束點兒洛。這些日子洛怕是一直攪得你夠嗆吧。她走之前,我們還得有幾天暴風雨的日子。開始她堅決不肯走。電影也許能安慰她。菲立斯是個很甜的女孩兒,洛沒有理由不喜歡她。真的,先生,我為您的牙齒感到不安。明天一早如果它還疼,真完全應該讓我去請艾弗.奎爾蒂了,這是頭等要事。你知道,我覺得夏季宿營是很健康的,而且--當然,我說這完全比呆在草坪上悶悶不樂,用媽媽的口紅,追求羞答答的電影男紳士,或者因為一點點事被激怒就大發脾氣,總比這些更有意義吧。" "你能肯定,"我終於說道:"她在那兒會高興嗎?"(唐突,令人後悔的唐突!)"她會好的,"黑茲說。"也不會老是玩。夏今營是雪莉.霍姆斯組織的--你知道,就是寫《簧火女孩》的那位女士。 夏今營會教多洛雷斯·黑茲在很多方面長進--健康、知識、修養。尤其是對別人負責方面。我們是不是拿著這些蠟燭到走廊上坐坐?或者你是想去睡覺,治治那顆牙?" 治治那顆牙。 第二天他們開車進城去買夏令營需要的東西:買來的任何衣服都使洛驚歎不已。吃飯時她仍表現出她平常那種愛諷刺的天性。飯後,又立刻上樓進了自己的屋,埋在那些以備營地雨天需要的連環畫書裡(星期四以前她就徹底翻過一遍了,後來扔在一邊)。我也回到我的房間,寫幾封信。我的計劃是這就離開海濱,然後,等學校開學,再恢復我在黑茲宅中的存在;因為我知道沒有那孩子我無法生活。星期二,她們又去買東西,並說在他們外出的這段時間如果營地女主人來電話,就請我代接一下。她確實來了;差不多一個月以後,我們有機會回憶了我們愉快的交談。那個星期二,洛在她屋裡吃的飯。照例跟她媽媽爭吵了一通以後,她一直在哭,像以前一樣,她不希望我見到她紅腫的眼睛:大哭一場以後,她總是面容分外嬌嫩,淚眼迷離,有一種不健康的誘惑力。 我為她對我隱秘美觀的誤解感到深深遺憾,費就正愛那種波提切利的粉紅,兩片含苞待綻的玫瑰,濡濕黯淡的睫毛;很自然,她害羞的怪念頭奪去了許多給我以特殊安慰的機會。但,這比我想的還嚴重。當我仍坐在漆黑的因台上(一陣粗野的風吹滅了她紅色的燭光),黑茲夫人淒涼地笑笑,說她已經告訴洛她熱愛的亨伯特完全同意夏今營這件事,"誰料,"黑茲接著說,"那小孩大發雷霆;借口:你我要扔掉她;真正原因:我告訴她明天我們要換幾件樸素一點的衣服,她卻逼迫我給她買惹眼的著裝。你看,她把她自己看成大明星了;我看卻卻不過是結實、健康根本不漂亮的毛丫頭。我想這就是我們麻煩不斷的根源吧。" 星期三,我設法在路上截住她幾秒鐘:她穿著汗衫和白底綠點短褲,正在樓頂走廊的櫃子裡翻找箱子。我說了表示友好又逗樂的話,但她只哼了一聲,根本不看我。絕望得要死的亨伯特拙劣地在她尾骨上拍了一下,但她卻用過世的黑茲先生的鞋楦還他一擊。"騙子,"她說。我慢慢踱下樓梯,撓著胳膊,表現出極大的悔恨。絕不願屈尊來和亨及媽媽一起吃飯:洗了頭,便抱著笑話書上了床。明天星期四,黑茲夫人將躡手躡腳開車送她去Q營地。 正像比我更偉大的作家寫的:"讓讀者去想像",等等。再一想,我在喘息中還是對那些想像興致極濃。我知道我已經永遠地愛上了洛麗塔;但我同樣知道她不可能永遠是洛麗塔。一月一日她就要十三歲了。再過差不多兩年,她將不再是性感少女,而變成一位"年輕的女郎",然後,變成"女大學生"--失望連著失望。"永遠"這個詞是僅就我自己的感情而言,是僅就那個注入我血液中的永恆的洛麗塔而言。那個洛麗塔她的腸骨頂還沒有向外展開,那個洛麗塔今天我可以觸摸、可以聞、可以聽、可以看,那個洛麗塔有一副粗嗓門和褐色厚發--梳著劉海,兩側鬈著,秀背微弓,玉頸亭亭,又滿口粗話--"造反"、"高級"、"性感"、"笨蛋"、"乏味的傢伙"--那個洛麗塔,我的洛麗塔,可憐的加塔拉斯,就要永遠失去她了。因此我怎麼能承受兩個月見不到她的夏季失眠症呢?在她尚保持性感少女氣質僅剩的兩年裡的兩個月!我是不是應該把自己喬裝成陰鬱的舊式少女,愚笨的亨伯特小姐,而後在Q營地附近豎起我的帳篷,滿心希望它的深紅色會使性感少女們嘩然:"我們接納那個低嗓內的D.P.吧,"然後把憂鬱的、含羞而笑的"大腳"伯思拉進她們樸素的家中。伯恩於是有可能和多洛雷斯·黑茲睡在一起! 無用而生硬的夢。兩個月的美色,兩個月的溫柔,將被永遠浪費掉,而我束手無策,毫無辦法,毫無辦法。 但是,愛人,那個星期四,一滴珍奇的蜂蜜確實落進了它的漏斗。黑茲夫人一早就要開車送她到營地去,分別前雜亂的響聲傳到我的耳裡,我匆忙翻身下床,身子探出窗外。 在白楊樹下,小汽車已經浮動起來。路邊,露易絲站在那兒,用手擋著眼睛,似乎那位小旅行者已經駛進低低的太陽。那手勢真是幼稚。"快!"黑茲叫道。我的洛麗塔,半個身子在車內,正要使足勁關車門,又搖下玻璃,朝露易絲和白楊樹(她再也沒見到他們和它們)揮手告別,突然命運的意念打斷了她:她抬頭望來--而後衝回房間(黑茲交她身後狂怒喊叫)。 不一會兒,我聽見我的心上人跑上樓梯。我的心被一種力量擴脹了,它幾乎要把我摧毀。我連忙套上睡褲,一把拉開門:幾乎同時,洛麗塔到了,穿著禮拜日的長裙,氣喘噓噓,而後撲進了我的懷裡,她天真的嘴在男性黑乎乎的上下唇兇猛壓迫下軟化了,我顫抖的小心肝!下一瞬間我聽見她--活生生的未被姦污的--唏哩嘩啦急促跑下樓。命運的意念重新恢復了。棕色的雙腿收進去,車門砰然關上--又砰了一聲--而後黑茲駕駛員粗野地踩下啟動,橡膠紅色的嘴唇吐著什麼氣話,我的愛就這樣被帶走了;而她們和露易絲都沒注意到,老奧泊西特小姐,一個病人,正從她爬滿青籐的遊廊。 裡有節奏地微微招著手。 我空空的手掌裡仍然是象牙般的洛麗塔--滿是對她未成熟微微內彎的背部的感覺,滿是擁抱她時,手指從上到下透過她薄薄的紗裙滑過她像牙般玉體的感覺。我走進她凌亂的房間,將櫃門大開,鑽入一堆歪七扭八、卻親近過她的衣物。尤其有一件粉色薄衫,'已經破了,衣縫處散出一股淡淡的酸味。我把它抱在亨伯特被血液充脹的胸前。心中湧起一陣刺骨的紛擾--但我必須扔卞這些東西,迅速恢復常態,因為我清楚地聽見女傭纖細的嗓音正在樓梯口喚我。她說有個條子給我;而後在我機械的感謝上加了一句"不必客氣",好心的露易絲給我顫抖的手中留下一封沒貼郵票、字跡娟秀的信。 這是自白:我愛你(信就這樣開始了;有一陣曲解的時刻,我錯把這歇斯底里式的塗鴉當作了女學生的亂寫亂劃)。上星期日在教堂--壞傢伙,你拒絕去看看我們漂亮的新窗戶1--就是在上星期天,我親愛的,我問上帝該怎麼辦,我被啟示去做我現在所要做的。你看,沒有選擇。從看見你的那一刻我就愛上了你,我是個多情又孤寂的女人,你是我生命的愛。 現在,我最最、最最親愛的,我親愛的,親愛的先生,你已經讀了這封信;現在你知道了一切。 因此,請求您是否能立刻打好行李就離開。這是女主人的命令。我要遣走一名房客。我要把你踢出去。定開!出去!離開!吃飯的時候我就會回來,如果我來回八十里又沒有出事(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不希望再在我房裡見到你。請求你,請求你,立刻離開吧,現在,甚至不必讀完這封荒唐的信。定開。再會。 愛人,情況很簡單。當然,我可以完全肯定我對你來說無所謂,完全無所謂。噢是的,你喜歡和我交談(哄騙可憐的我),你越來越喜歡我們這友好的房子,喜歡我喜歡的書,喜歡我漂亮的花園,甚至喜歡洛吵吵鬧闊的樣子--但我對你來說卻無所謂。對嗎?對的。無論如何都是無所謂。但如果讀完我的"自白",你以你詭秘而浪漫的歐洲人心理斷定我對你還有足夠的吸引力,因此要佔我這封信的便宜並對我送秋波,那麼你就成了罪犯--甚至比強姦幼童的誘拐犯還壞。請看,親愛的,如果你決定留下來,如果我發現你還在家裡(我知道這不會的--這就是為什麼我還要寫這封信),你留下來的事實只能說明一件事: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作為白頭諧老的伴侶;你已準備好把你的生活和我的永遠永遠連在一起,並作我小女兒的父親。 讓我再多胡言亂語一會兒吧,我最親愛的,因為我知道這封信這會兒已被你撕得粉碎(字跡難辨)扔進了馬桶的漩渦裡。我最親愛的,我非常、非常親愛的,在這奇跡般的六月裡,我為你建造了怎樣的一個愛的世界啊!我知道你是那麼保守,有多麼"英國派"。你那老式的沉默,你那守規守矩的感覺或許會被一個美國女孩子的無禮嚇壞!隱匿了最強烈的感情的你一定會認為我這樣打開自己可憐的受過傷害的心,一定是個毫無羞恥的小傻瓜。在過去的歲月裡,我遇到過許許多多的失望。黑茲先生是位絕好的人,有一顆可靠的靈魂,但他卻出我年長二十歲,並且--算了,還是讓我們不再對過去說三說四吧。我最親愛的,如果稱不理會我的要求,又讀到了這封信痛苦的結尾,你的好奇心會得到很好的潘是。算了。毀掉它然後走開。別忘了把鑰匙放在你臥室的桌上。請留下地址,到這月底我好退還我欠你的十二塊錢。再見,親愛的。為我祈禱吧--如果你祈禱。 夏·黑上 我此刻呈現的是我對這封信的回憶,而我所記憶的又是我逐字記住了約(包括那些別紐的法語)。原信至少還要長兩倍。我漏過了一個抒情段落,我一直在或多或少跳著讀,即一般是關於洛麗塔的弟弟的,兩歲上死了,她那時四歲,她說要不然我會多麼喜歡池。讓我看看我還有什麼要說麼?對了。"馬桶的漩渦"(信就是從那兒走的)實際上正是我自己根據真情杜撰的詞。她可能請求我點燃一場特別的火把它燒燬。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厭惡和退卻。第二個則像一位朋友平靜的手落在我的肩頭,並命令我抓緊時間考慮。我這樣做了。 我從暈迷中擺脫出來,發現自己仍在洛的臥室。從內容高雅的雜誌上撕下的完整一頁釘在床上方的牆上,正好在一位男歌手的嘴和一位電影女明星的睫毛之間。那一頁表現的是一位黑髮的年輕丈夫,有一副愛爾蘭人失去活力的目光。他正在為某某人製作的禮服充當模特兒,手中舉著某某人製作的橋型碟,裡邊盛著兩個人的早飯。標題是,"征服英雄,托馬斯.莫雷爾牧師攝"。那個被徹底征服的女人(沒有表現出來)也許正支撐著用力托住碟子的那半邊。她的同床者是如何未經骯髒惡運就到了橋下不太清楚。洛在候悼的戀人臉上調皮地畫了一支箭,又用方體字寫道:H.H.。的確,儘管年齡不同,相似卻今人驚異。在這下面是另一張畫,也是一張彩色廣告。一位出色的劇作家正莊嚴地抽著一支"特洛姆"。他總是抽特洛姆。這次相似處可很少。在這下面是洛純潔的床,亂扔著許多"笑話"。瓷釉從床架上脫落了,底上露出類似圓型的黑色斑點。當確信露易絲已經離去,我撲到洛的床上,又重讀了那封信。 第五章 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我不能發誓說手頭上這宗交易的某些動機--除非我能將表情偽裝--過去從未掠過腦際。不過我的大腦從來沒以任何邏輯形式把它們保留下來,或和記憶中某些確切情景聯繫起來;但我不能發誓--讓我重複一遍--說我從來沒有在我朦朧的思想和感情的暗處真正打算過(裝出另一副表情)。過去曾有許多次--也應該有許多次,如果我瞭解我亨伯特--公正而言,當我想過娶一位成熟寡婦時(比如夏洛特·黑茲)目的只為了能對她的女兒(洛,勞拉,洛麗塔)隨心所欲。我甚至準備告訴折磨我的人兒,或許我會有一次或兩次對夏洛特的桃色紅唇、金髮碧眼和開得很低的危險領口投去鑒賞者冷冷的注視,再努力使她適應這場似乎真實的白日夢。這一切我在痛苦中承認了。可以想像出來的痛苦,也許是,但格外可怕。我希望我能擺脫這個話題告訴你更多的夜曲夢幻曲;當我漫憶兒童時代,一個詞偶然出現在心頭,比如劇烈而堅硬的痛苦(這是怎樣一位痛苦的天才發明的啊!)或者是恐怖而詭調的字眼"精神創傷"、"創傷事故"和"絞刑台架"之後,夢幻曲就又會在夜裡面目可僧;也撕絞我。但我的故事已經夠拙劣的了。 過了一會兒我銷毀了信,回到我的房間,反覆沉思,弄亂頭髮,理好我紫色睡袍,咬緊牙齒低聲呻吟著,而後突然間--突然地,法庭的先生,我感到一種陀思要耶夫斯基式的露齒大笑出現了(就通過我那扭曲猙獰的嘴唇),像遙遠而可怖的太陽。我想像出了(在新的和準確的能見度下)她母親的丈夫對他的洛麗塔所有濫施的撫抱。我可以一天三次把她摟在胸前。我的煩惱會盡消,我會成為一個健康之人。"擁抱你輕輕地在一隻溫柔的膝上,印在你嬌軟的頰上一個父親的吻......"博學的亨伯特! 而後,帶著極端的謹慎,這麼說吧,是小心翼翼地用咒語召來夏洛特當作可能的終身伴侶。靠著上帝,我能夠強迫自己節省地分給她半個柚子,端給她無糖的早點。 亨伯特·亨伯特在白晝強烈的光照下大汗淋漓,低聲哀號,他翻出良心,撕破靈魂的襯裡準備做更進一步的"說明"(多麼謹慎的詞!)我並未計劃和可憐的夏洛特結婚,以便用什麼野蠻、危險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段除掉她,比如說在她飯前的雪莉酒中放入五片二氧化汞將其致死,等等;但是一個密切聯繫的藥方--性想法確實在我陰沉混亂的腦際裡叮噹作響。在我嘗試過的那次擁抱中,是什麼限制了我,使我畏畏縮縮、遮遮掩掩?性滿足的種種景像在我面前搖曳而微笑。我看見自己同時向母親和女兒都注入一種強大約瞌睡藥力,這樣就可以整夜對後者恣意縱情。滿屋裡充溢著夏洛特的如雷鼾聲,而洛麗塔在她睡夢中無聲無息,安靜得像畫中少女。 "媽媽,我起誓肯尼從來沒碰過我。"你要麼撤了謊,多洛雷斯·黑茲,要麼就是那個專門壓在熟睡女人身上的魔鬼。" 不,我不會走那麼遠。 因此"壓在女人身上的惡魔亨伯特"謀劃著,幻想著--慾望和決策(這二者創造了一個生動的世界)的太陽越升越高;在一連串陽台之上的一系列淫蕩者,手握閃光的酒杯,為過去和未來的快樂之夜痛飲。然後,我像征性地將杯摔碎,進而勇敢地想像(那時我已經為這些美景醚酊大醉了,並低估了我天性今的溫文氣質)我最後能怎樣敲詐--不,這字眼太嚴重了--能怎樣哄騙大黑茲;如果她試圖阻攔我和我的合法繼女遊玩的話,我就假裝要拋棄她以此嚇唬這個可憐又衰弱的大鴿子,迫使她允許我和小黑茲的交往;一句話,面對這樣一個今人"驚異的求婚",面對這樣一副廣闊而變幻無窮的景色,我顯得那樣無助,就像預告東方遠古歷史片中的亞當,夜蘋果核裡幻想著海市蜃樓的出現。 現在請記下下面這段話吧:我體內的藝術家氣質已經比紳士派頭佔有絕大的優勢。在這部回憶錄中,我始終能依靠堅強的意志力調節我的文風適應日記體。當黑茲夫人對於我僅僅是某種障礙時,我就一直在寫。關於我的日記再沒什麼要講的了;擔我珍藏它的口吻,無論它們現在讓我看是多麼錯誤'多麼無情;我把這強為我的藝術責任。幸運的是,為了回憶的逼真,我的故事已經到了不必對可憐的夏洛特再進行海辱的時候了。 希望解除可憐的夏洛特在路上二或三小防的疑慮(並且避免,也許會有的,與正面來車的相撞,那會播粉碎我們各自的美夢),我思慮再三,想通過電話在營地找到她,但這一企圖失敗了。半小時前她就已經離開,洛接了,我告訴她--聲音顫慄,滿是我對命運征服後的滿足--我將娶她的母親。我不得不重複兩遍,因為不知是什麼分散了她對我的注意力。 "呀,很棒,"她說,笑起來。"婚禮是什麼時候?等一會兒,小狗--這兒的小狗咬住了我的襪子,聽著--"她又說她猜想她會有不少樂趣的......掛了電話後我發現,在營地的幾小時那些新印象就足以把亨伯特·亨伯特的英俊形象從小洛麗塔的腦中塗抹掉。但現在這又有什麼要緊?婚禮過後,適當的時間一到,我就可以把她領回來。"桔色的花苞會在墓地恐怖地枯萎,"一位詩人這樣說。但我不是詩人。我只是一架十分坦白的記錄器。 露易絲走後,我查看了冰箱,發現它太清貧了,就進城買了足足的食物。我也買了一些好酒和兩三種維他命。我確信,靠這些刺激物和我的天然元氣,一旦被召去表現強烈而焦灼的情慾時,我必能避免可能因冷漠而出現的任何窘迫。彷彿是從男性幻想的西洋鏡中看到生機勃勃的亨伯特一遍又一遍,弄得夏洛特顛倒魂神。她無比潔淨、體態美好,我可以這樣說,她就是我的洛麗塔的大姐姐--要是我沒有太過意看見她沉重的臀部,渾圓的膝蓋,隆滿的胸房,她脖上粗糙的粉色皮膚(粗糙是相對於綢緞和蜜糖而言)以及所有其他令人遺憾和乏味的地方我可能一直會這樣想著:一位美麗的婦人,那該多好。 當下午就要成熟進入夜晚,太陽像往常一樣圓圓地斜在屋角。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再一杯。杜松子酒和鳳梨醬,我的最好搭配,總能使我力量倍增。我決定為我們草坪的整潔忙一番。一個小提示。那兒長滿了蒲公英,還有一條卷毛狗--我討厭狗--已經把那些乎整的石頭弄得髒兮兮,石頭上曾放過一隻日晷。大部分蒲公英已經從陽光變為月光。杜松子酒和洛麗塔都在我心中舞蹈,我差點被那張我想把它驅逐出去的折疊椅絆倒。血紅色的斑馬!有些打嗝聽上去像是在發笑--至少我的就如此。花園後面一堵舊籬笆使我們與鄰家的垃圾箱和紫丁香花照隔開;擔門前的草評(它沿著我們房子的一側斜過去)和公路之間,卻無甚遮攔。因此我能眼望著(帶著一個即將完成某項美好舉動的人的假笑)夏洛特的歸來:那顆牙齒應該立刻拔掉。我一邊前後左右推動鏟草機,凡是草葉彷彿都在低沉的太陽裡搖動,一邊還緊緊盯著公路的那邊。公路從濃茂大樹的弧形綠蔭下彎進,然後朝我們伸過來,過來,非常筆直地,在老奧泊西特小姐爬滿青籐的磚房和陡斜的草坪(比我們的整潔多了)前通過,然後店消失在我們自己的前廊背後,從我快樂地喘息勞作的地方是看不見的。 蒲公英倒了。一滴樹液融進了風梨醬。兩個小女孩,瑪里昂和瑪貝爾,後來我也曾機械地陷入她們的擺佈,無法逃脫(但哪一個能代替我的洛麗塔?),朝這條街走來(我們的"草坪街1"就從那兒如瀑布般直落),一個推著自行車,另一個掏著紙袋裡的東西吃著,兩個人都用她們陽光般伶俐的嗓音有說有笑。萊期利,老奧泊西特小組的園工兼司機,一個非常和藹健壯的黑人,從遠處朝我咧嘴笑著大叫,又叫,還用手勢加以註釋,說我今天真是精神煥發了。鄰家富有的舊貨商的那條蠢狗正在追一輛藍色轎車--不是夏洛特的。兩個小姑娘中那個更漂亮點兒的(是瑪貝爾,我想)穿著短褲和窄窄的一條胸衣,頭髮亮閃閃的--一個性感少女,牡羊神所造! --又跑回馬路,揉皺了紙袋,然後躲在亨伯特夫婦住處邊界的這位"綠山羊"後面。一輛驛站馬車突然從街頭的樹蔭下走了出來,在綠影折斷以前,車頂還牽住了一些;然後那車競象癡子一樣打起轉,汗流浹背的車伕用左手抵住車頂,舊貨商的狗在一邊流淚,一剎那微笑的停頓--隨即我胸中一陣跳動,望見"藍轎車"歸來。我看見它駛下坡,消失在房屋拐角後面。我只瞥見到她平靜而蒼白的側面。我想,直到她上樓也不會知道我是否已然離去。一分鐘以後她從洛屋裡的窗口朝下俯望,臉上是一副極度痛苦的表情。我於是全速跑上樓,想在她離開以前到達那裡。 當新娘是寡婦,新郎是鰥夫;當前者在"我們偉大的小城"居住不到兩年,後者則不滿一月;當光生只盼一切倒楣事越快越好地結束,夫人又帶著寬容的微笑屈服了;那麼,我的讀者,婚禮一般說來就是一件"靜悄悄"的喜事。新娘可能會省卻桔花的皇冠,安心她的指尖罩,也不會在一本祈禱書中帶上一枝白蘭。新娘的小女兒或許能為亨與亨的結合儀式添加一筆生動的朱紅色,但我知道我不敢對被迫於困境的洛麗塔過於溫柔因此同意此時不值得把那孩子從她衷愛的Q營地拉走。 我的自命多情又孤獨的夏洛特在日常生活中卻又頗愛交際。另外,我還發現她儘管本能控制自己的心或眼淚,倒是位很有自信的女人。她剛剛作上了我的夫人(她的"急切又神經緊張的愛人"--一位英勇的愛人!--雖然服用了興奮劑仍然有些初期的困難,但對此,他用他舊時代甜言蜜意的浪漫溫柔充足地補償了她)好人夏洛特便問起我與上帝的關係。我本可以回答說我的思想很開放;但結果卻說---將我的敬意獻給了一套虔誠的陳詞濫調--我罵信主宰宇宙的神靈。她低頭看她的指甲,又問我家裡是否有什麼奇異的血統。 我反問她,如果我父親的外祖父是,比如說,土耳其人,她是否還要和我結婚。她說這倒無所謂;不過,一旦她發現我根本不信仰"我們的基督上帝",她就要自殺。她說得那麼嚴肅,使我不寒而慄。就在那時我知道,她是個根有信仰的女人。 噢,她確是非常有教養的:每次在她流暢的談話中稍有停頓,每次把"xin封"讀作"xia封",她都要說"請原諒";無論何時與她的女友交談都稱我為亨伯特先生。我想如果我拖著一束迷人的光進入公眾圈,定會令她欣喜異常。結婚那天,對我的一小段採訪在拉姆斯代爾《日報》的"社會欄"上登了出來,還附有夏洛特的玉照,一隻眉毛挑起來,名字還拼錯了("黑茲爾")。儘管有這等尷尬事,這種大出風頭還是使她振奮不已---我也因難堪的快樂而搖頭晃腦了。夏洛待開始熱衷干教會事務,又設法結識了洛的同學中比較出色的母親,近二十個月來,她已經成為-名即使不是卓著的,至少也是值得接受的公民;但在此之前她從未出現在激動人心的專欄中,是我,埃德加,亨·亨伯特先生(我加上埃德加只為了裝裝樣子),"作家兼探險家",才使她揚名。麥庫的兄弟問我曾寫過什麼。不管我告訴他什麼,登出來時都是"幾部關於孔雀、彩虹和其他詩人的書"。並且還說明夏洛特和我已相識多年,我是她第一位丈夫的遠親。我暗示十三年前就和她有過私情,但這在發表時未提。我對夏洛特說,社會欄應該具有一些誤差。 讓我們繼續這個奇異的故事吧。當我被召去享受從房客向情人的轉升時,我是否只體會到痛苦和厭惡呢?不,亨伯特先生承認他的虛榮得到了某種刺激的快感,得到了朦朧的溫柔感,甚至有一種懊悔優雅地追隨著他的陰謀者匕首的利刃。我從來沒料到這位雖然相當漂亮,但由於她對她的教堂和讀書俱樂部滿懷盲目的信仰,她談吐的風度,以及她對一個茸毛細密、可愛的十二歲孩子那副苛刻、冷酷又輕蔑的態度而顯得相當可笑的亨伯特夫人,竟能變成這樣一個動人嬌弱的造物,當我在洛麗塔臥室的門口將手放在她的手上時,她戰慄地縮了回去,不住地說,"不,不,請別這樣。" 這場變化使她的容貌大為改觀。她的微笑過去是那麼一種做作的東西,現在卻變得那麼迷人璀璨--璀璨,還附帶著什麼柔軟、溫濕的東西,我驚奇地發現它和那副可愛卻空虛、迷茫的神情何其相似,那是洛在貪婪地望著新式混和型飲料,或默默無言地羨慕我總是新裁製的昂貴衣服時所有的。我變得狂熱了,凝望著夏洛特和其它女士交換作父母的悲哀,凝望她作出那個標誌女性之順從的國家級鬼臉(眼睛轉上去,嘴巴斜向一邊),這我曾看見洛象嬰兒一般作給自己。睡覺前,我們總喝點威士忌或其它烈酒,我依靠它們得以一邊撫抱母親一邊回憶那孩子。這是她白皙的腹部,一九三四年我的性感少女曾象條小魚蜷在裡面。這纖細染過的頭髮,對我的嗅覺和觸覺來說都是那麼枯澀,但在檯燈光照的特定時刻,在腳夫的床上,卻獲得了如果不是洛麗塔卷髮的質地,也是她的色澤。在我支配我白頭偕老的新妻子時,我不住告誡自己,就我而言,這是能接近洛麗塔的最便利的方法;洛蒂在洛麗塔的年齡也像她女兒一樣是個慾望很多的女學生,而洛麗塔的女兒有一天也會如此。從一本用了三十年的影集裡,我在一堆鞋子底下將妻子發掘了出來(黑茲先生看來對鞋子很熱衷),這樣就可以看看洛蒂小時候長得什麼樣;即使光線不對,衣飾不美,我還是能模模糊糊看出洛麗塔最初的輪廓、雙腿、顴骨、短鼻。洛蒂麗塔,洛麗特申。 就這樣讓我像雄貓一樣越過歲月的圍牆,望到蒼白無力的窗戶裡面。當有著高貴乳房和肥大臀部的她,用充滿憐憫的熱情、天真的平民的撫愛方式,幫我準備好執行夜間的職責,我一邊大叫著穿過那片發育不足又已衰敗的黑叢,一邊仍然在絕望中試圖尋出一個性感少女的氣息。 我簡直不能告訴你我可憐的妻子有多麼溫柔,多麼動人。 早飯時,在亮得使人鬱悶的廚房裡,鍍鉻餐具閃閃發光,還有"五金與鈷一覽表"以及可愛的早餐之角(假裝那家夏洛特和亨伯特在大學時代常相伴說情話的"咖啡店"),她坐在那兒,一身紅衣,胳膊肘支在塑料面的桌上,臉頰托在手掌中,帶著令人不堪的溫柔,凝望著我消化我的火腿和雞蛋。亨伯特的面孔也許因神經痛而扭曲了,但在她眼中,它的美麗和生機卻能和投射在白色冰箱上的陽光和波動的葉影媲美。我嚴肅的憤怒對於她卻是愛情的沉默。我將菲薄的收入加入她更有限收入中,競使她感動得像是發了大財;並非因為總數可以滿足現在大部分中產階級的需要,而且因為連我的錢在她眼裡也附著我男性的魔力,她把我們合併的財產看作那正午時分的一條南方大道,一邊是連續的濃蔭,一邊是和煦的陽光,一直延伸到希望的盡頭,有粉紅色的山巒若隱若現。 在我們同居的五十天裡,夏洛特象塞滿了幾年的活動。 可憐的女人為一系列她已經很久不做或從沒這麼有興趣去做的事情而忙碌,好像(拖長這副普魯期特式音調)我娶了我所愛的孩子的母親,就得以委託勞動使我的妻重獲豐沛的青春。 她滿懷普通年輕新娘的強烈興味,開始"令滿室生輝"。我用心領略了屋中的每一處裂縫--因為這些日子我坐在椅上默想著畫出了洛麗塔在屋中穿行的路線--我早已步入了和這個家、和它的污穢及灰塵某種情感上的聯繫,現在我幾乎能感覺到這些不幸的東西在退縮,不情願忍受夏洛特計劃施予它們的淡褐色、赭石色以及淺黃及深黃的鉛粉浴。她從來沒這麼迅速過,感謝上帝,但她確實為涮洗窗簾,給威尼斯式百葉窗條塗蠟,買來新窗簾和百葉窗,又送回商店另換一套,等等,耗進了大量的精力,她時而微笑,時而蹙額,一會兒疑慮,一會兒撅嘴;像是在一副明暗對照畫裡。她試著用印花棉布改變沙發的顏色--就在這張神聖的沙發上面,曾經有一個天堂的氣泡在我體內慢慢破裂了。她重新擺置了家俱--並且在-篇有關家務的論文裡非常愜意地發現了這樣的語:"完全可以把一對沙發框和它們的配套檯燈分開。"受到《你的家就是你》的點撥,她發展了絕對小靠椅和紡錘狀長桌的憎恨。她認為展闊的窗戶和上好木器的鑲格,是房聞具有男性化的典型,而女性化的特點是小氣的窗戶和不穩固的木架。我走進屋發現她讀的那幾部小說已經替換成畫冊和家庭指南。她又向坐落在費城羅斯福大道4640的一家工廠訂做了一張雙人床,還要求加上"包容314只螺施的錦緞床墊"--儘管船張舊的依我看其彈性和耐性,都足以支持任何東西。 她原為中西方人,她的丈夫,在安靜的拉姆斯代爾--東部一州的一顆珠寶--居住得還不夠長久,未能瞭解所有的好人。她稍微知道點兒住在我們草坪後面一間快坍的木製別墅裡的天性快活的牙陵。在一次教堂茶會上,她遇見了當地舊貨商"傲慢勢力"的妻子,她丈夫在大街的把角上擁有"殖民地"的白色恐怖。她還常常"會見"老奧泊西特小姐;但在那些她更多拜訪、或在草坪集會上碰面。或用電話與其閒聊的貴夫人中--這類優雅的女士象格拉夫夫人、謝裡登夫人、麥克裡斯特爾夫人、奈特夫人等等,卻好像很少拜訪我的被人忽視的夏洛特。確實,唯一與她有真正熱誠關係,而沒有任何不可台人的盤算或任何實際目的的,就是及時從前往智利的出差旅途中越回來參加我們婚禮的法洛夫婦。參加者還有查特菲爾德夫婦、麥庫夫婦和其它一些人(但沒有舊貨夫人或更傲慢的獵犬夫人)。約翰.法洛正當中年,不聲不響,不聲不響地活潑而強壯,是位不聲不響的成功的體育用品的經紀人,他在團十英里外的帕金頓有一公司:就是他在一次星期天林間散步時拿了些柯爾特左輪槍的專用子彈給我,進而將用法告訴了我;他還笑瞇瞇地自稱是個業餘律師,處理過夏洛特的某些事務。瓊,他的年輕妻子(先前是表妹),是個四肢修長、戴一副滑稽眼鏡、領兩條拳師的姑娘,兩顆玉峰高聳,一對紅唇厚闊。她畫著--風景和肖像--,我清楚地記得,我喝著雞尾酒稱讚了她為她的一個侄女畫的像,小羅莎琳.霍內克,一個玫瑰般小甜人:穿一身童子軍制服,戴一頂綠絨貝雷帽,綠腰帶,迷人的垂肩卷髮--約翰拿掉煙袋說這是個可憐的洋娃娃(我的朵麗塔),在學校裡她對每個人都過於吹毛求疵,但他希望,我們也都希望,當她們從令人尊敬的營地回來時能變好些。我們談起學校。它有它的缺點,也有它的美德,"當然,在這兒做生意的,意太利人太多",約翰說,"另一方面,我們仍在捨棄......" "我希望,"瓊笑著打斷道,"洋娃娃和羅莎琳能一起過夏。" 我忽然想像洛從營地回來了--棕色、溫暖、昏昏欲睡、吃了麻醉藥--正要因熱望的難耐而哭鼻子呢。 關於亨伯特夫人還有幾句話要說,趁現在一切都還順利(一場不幸事故馬上就要發生)。我很瞭解她內心的佔有癖性,卻從未料到她會對我生命中任何一次不是為她的浪漫如此瘋狂妒嫉。她對我的過去表現出貪得無厭的強烈好奇。她要求我復活我所有的羅曼史,這樣才可以使我侮辱它們,踐踏它們,徹底唾棄它們,從而摧毀我的過去。她讓我告訴她我和瓦萊裡亞的婚姻,她當然是個可笑之人;同時為了滿足夏洛特病態的快感,我還得製造、或殘忍地編湊一部情人系列。 我還得拿出為她們做的附有插圖的編目給她以引她高興,各色各樣,是按照那些美國廣告的規則制做的,廣告上畫的學生通常性別比例很微妙,總有一位--只是一位,但畫得頗聰明--的巧克力色圓眼睛小伙子幾乎位於前排正中間。因此我給她看我的女人,讓她們又笑又擺--慵倦的金髮碧眼女郎,火辣辣、褐色髮膚的女郎,情慾旺盛的毒蛇--好像是在妓院裡的一場演習,我越是將她們弄得庸俗妖冶,亨伯特夫人對這展示就越覺愜意。 我這輩子從沒坦白過這麼多,也從未聽到過這麼多的坦白。她談論她所謂的"愛情生活",從第一次隨便的親吻擁抱講起,那種真誠和樸拙,從道德上說,和我油腔滑調的長篇大論形成鮮明對比;但從手法上看,這兩套倒是異曲同工,因為都是受同樣事物的影響(肥皂劇、精神分析和廉價中篇小說),從中,我吸取的是我的人物,而她,吸取的是表達的模式。據夏洛特講,好人哈羅德·黑茲曾有某些奇待的性習慣,很令我發笑,夏洛特卻認為我的笑純屬不正常,可她自傳的其他地方就像她愛做的事後分析一樣毫無趣味。她儘管食量很小,我卻沒見過比她更健康的女人了。關於我的洛麗塔,她很少講什麼--實際上比她談起那個唯一一張裝飾我們淒涼的臥室的、已模糊不清的照片上的金髮男嬰還少。在她一次乏味的回憶中,她預言死去嬰兒的靈魂會以她這次婚姻孕育孩子的形式轉世再生。只是我儘管並不特別急於用哈羅德的產物複製品(洛麗塔,我已經以一種亂倫的震顫把她看作了我的孩子)去接續亨伯特的香煙,但我想到明年春天什麼時候,一次長期臥病,或在安全的產科病房裡進行美好的凱撤式手術或出現其它併發症倒是可以給我幾星期的時間單獨和我的洛麗塔在一起,或者--還能用安眠藥餵飽我柔弱的性感少女。 噢,她簡直恨她的女兒!我認為特別殘酷的是,她勤勉地回答了她自己有的一本芝加哥出版的蠢書(《子女發展指南》)上的各組問題。那些胡言亂語重複了一年又一年,而媽媽好像在她孩子的每個生日都必要填好一份清單。一九四七年一月一日,洛十二歲那天,夏洛特,黑茲,及貝克爾,在"您的孩子的個性"一欄的四十個形容詞中的十個下面劃了線:好鬥、暴烈、愛吹毛求疵、不可信、沒有耐心、易惱怒、好管閒事、無條理、消極反抗(劃了兩道線),及固執難管。 還有三十個形容詞為她視而不見,其中有可愛迷人、富於合作精神、精力充沛等等。這真是發瘋。我可愛又天性溫和的妻子以一種從未表現過的殘忍,侵犯並清除了洛微少的財產,將其四處扔棄,就像很多被施了催眠術的松鼠。這個好心的女人作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早晨,我那極難受的胃(是我試圖改良她的果醬的結果)阻止了我伴她上教堂之行,當時我用洛麗塔的一隻短襪欺騙了她。再就是她對我的親愛之人的來信的態度! 親愛的媽媽和亨密: 祝你們幸福。非常感謝你們寄表的糖。我(劃去又重寫)把新毛衣丟在山裡了。最近幾天這裡很冷。我的日子很。愛你們。 多麗 "這個笨孩子,"亨伯特夫人說,"'很'後面漏了個字。 那件毛衣是純羊毛的的,我希望下次沒問過我之前,不要給她寄糖去。" 第六章 離拉姆期代爾幾英里遠有座森林湖(滴漏湖--不是我想的那樣拼法)。七月末一個熾熱無比的星期,我仍每天都開車到那兒。我現在不得不不厭其煩地描述在一個炎熱的期二單晨,我們最後一次一起游泳的情景。 我們把車停在離公路不遠的停車場,選了條小道,穿松林直達湖那邊,夏洛特談起上禮拜天早晨五點鐘瓊·法洛尋找背光效果時(瓊是老美術學校的),曾看見萊斯利浸在"黑檀木"裡(約翰的妙言)游水。 "那湖水,"我說,"一定很冷吧。" "關鍵不在這,"邏輯性極強的愛人說。"我是說他不太正常。而且,"她繼續道(她這種咬文嚼字開始使我疲憊了),"我確實感覺到我們的露易絲正在和那個低能兒戀愛。" 感覺。"我仍覺得多麗表現不是很好"等等(一份舊的學校報告上說)。 亨伯特夫婦繼續前行,腳穿涼鞋、身著長衣。 "你知道嗎,亨,我有個奢想,"亨女士認真說道,低下頭一一為那個奢想而害羞--像是同茶色的林地交談。"想找個真正受過訓練的僕人,就像塔爾博特夫婦說過的那個德國女孩;讓她也睡在屋裡。" "沒有地方,"我說。 "怎麼啦,"她說,面帶古怪的微笑,"親愛的,你當然是低估了亨泊特家的可能性。我們可以把她安置在洛的屋裡。 不管怎樣,我打算把它弄成客房。整座房裡屬它最冷、最簡陋。" "你在說什麼?"我問,顴骨上的皮膚緊張起來(我費心記錄下這一點,只因為我女兒的皮膚在如下情況時也會這樣:不相信、反感、惱恨)。 "浪漫者協會使你不安嗎?"我妻子質問道--暗指她的第一次妥協。 "見鬼,不是,"我說。"我只是不知道際安置了客人或僕人時,把女兒放何處。" 亨伯特夫人意味深長地笑笑,一條眉毛桃起來的同時"啊"了一聲,並輕輕呼出口氣。"小洛嗎,恐拍不必在考慮之列了,根本不必。她從營地就可以直接進入一所紀律嚴明的教會容宿學校。然後--再入比爾茲利大學。我已經全計劃好了,你不必擔心。" 她,亨伯特夫人,繼續說她必須克服自己的習慣性怠惰,要給費倫小姐在聖.阿爾傑布拉教書的妹妹寫信。璀璨的湖水出題了。我說我把太陽鏡忘在車上了,一會兒就追上來。'我原來總以為搖動兩手是小說裡的手勢--或許是中世紀某種儀式的結果;但當我走入樹木,在失望和絕望的思緒驅使下,就用了這個手勢("瞧,上帝,瞧這副鎖鏈!"),它無言地又最恰到好處地表達了我的心境。 如果夏洛持是瓦萊裡亞,我就知道該如何應付這局面;"應付"正是我要的詞。以往,我只需扭住瓦萊契卡胖胖的脆弱的手腕(騎自行車摔傷的那只),就能立刻叫她改變主意;但對夏洛特,這一套是本能想像的。溫柔的美國人夏洛特把我嚇住了。企圖利用她對我的愛而控制她的舒心美夢全盤錯了。我不敢妄動,以免破壞了她為崇拜而樹立起來的我的形象。當她是我的愛人令人敬畏的保姆時,我奉承過她,一種卑躬屈膝的東西仍然頑固地殘留在我對她所抱的態度中。我唯一佔上風的是我對她的洛畸形的愛她還一無所知。洛喜歡我把她氣壞了;但我的感情,她卻不能推測。對瓦萊裡亞我可以說:"瞧你這愚笨的傢伙,應該由我決定什麼對多洛雷斯.亨伯特有好處。"對夏洛特我甚至不能說(以奉承又平靜的語氣):"請原諒,親愛的,我不同意。讓我們再給孩子一次機會吧。讓我作她的私人教師,一年左右,勉曾對我說你自己--"實際上,如果不犧牲自己,關於那孩子,我就什麼都都能對夏格特說。噢,你簡直不能想像(就像我從未想像過,這些講原則的女人是什麼樣!夏洛特對日常行為、食物、書籍以及她溺愛的人們的所有條律規章的謬誤,根本熟視無睹;但當我懷著想親近洛的念頭而說出任何話,她立刻就能辨出我的語調不對頭。她就像個音樂家,平常很可能是個令人生厭的粗人,既無機智又無鑒賞力;但對音樂她卻能夠以準確的判斷聽出某個歧音。要打破夏洛特的願望,必須先打碎她的心。打碎了她的心,我在她心中的形象也會破碎。如果我說:"要麼我和洛麗塔隨心所欲,你幫我保守秘密,要麼我們馬上分開,"她就會變得像在模糊的被子裡面色蒼白,而後慢慢答道:"好吧,不管你再說什麼或收回什麼,這就是結尾了。"結尾就如此。 這就是那時亂糟糟的一團。我記得到停車場地後,取了一捧銹味的水貪婪地喝下去,好像它能給我神奇的智慧、青春、自由和一位小姘婦。我穿著紫色衣服,在招搖的松樹下、一張粗糙的長桌邊坐了一會兒,搖著腳;稍遠處,兩個穿短褲胸衣的少女,從陽光照耀下標著"女"的廁所出來。嚼著口香糖的瑪貝爾(或瑪貝爾的替身)費力地、漫不經心地跨土自行車;馬里昂甩著頭髮趕開蒼蠅,坐在後邊,兩腿大叉;她們搖搖擺擺,慢慢地、飄忽地融人陽光和濃蔭中。洛麗塔!父親和女兒融入這片樹林吧!自然的解決辦法就是除掉亨伯特夫人。但用什麼辦法呢? 沒有人能謀劃不露破綻的兇殺;但,機會,卻能做到。 臨近上世紀末時,在法國南方阿爾來斯,發生過一件著名的拉庫爾夫人判決案。那女人剛剛嫁繪拉庫爾上校不久,一次在熙攘的街上,有一位身高六英尺、留大鬍子的不明身份者,後來推測是她的私情郎,朝她走去,往她背後猛擊三拳,面象牛頭犬一樣的矮個子上校竟倒掛在施暴者的手臂上。真正奇跡般的巧合是,就在那人要鬆開氣憤已極的小丈夫的下鄂時(幾名旁觀者緊緊圍住他們),一名暴躁的意大利人完全是偶然從離現場最近的房子裡扔出了他正瞎鼓搗的一種炸藥,頃刻間,大街一片煽囂騰騰,飛沙走石,人群跑散。這次爆炸沒有傷及任何別人(除了炸昏了勇敢的拉庫爾上校);而那女子和復仇的情郎隨其他人一起跑走了--從此以後快樂獨活著。 且看看如果是施暴者自己密謀一次消滅計劃結果會如何。 我來列滴漏湖。我們和其他九對"伉儷"(法洛夫婦,查特菲爾德夫婦)沐浴的地方是個小海灣;我的夏洛特喜歡它,因為它幾乎像是"私人海濱"。主要的沐浴設備(或"淋浴設備",用拉姆期代爾《日報》上的話說),位於滴漏湖的左邊(東邊),從我們的小海灣看不見。我們右邊,那帶松樹很快就讓位給一片彎彎曲曲的沼澤地,沼地之外又是樹林。 我無聲息地坐在妻子的身邊,於是她先開了口。 "我們下去嗎?"她問。 "再等一分鐘,讓我繼續我的思路。" 我沉思著,一分鐘過去了。 "行了,來吧"。 "我在你的思路上嗎?" "當然。" "希望如此",夏洛待說著走進湖。很快她的兩條粗腿泛起雞皮疙瘩;而後,她把兩隻手朝外一伸,緊緊閉上嘴巴,黑橡皮帽子下的臉非常平靜,夏洛特向前躍去,濺起巨大的水花。 我們慢慢地游進了波光粼粼之中。 對岸,至少一千步以外(如果有人能凌水步行),我能分辯出兩個男人微小的身影,像海獺一樣在他們的海岸上工作。我非常清楚他們是誰:一位是祖籍波蘭的退休警察,一位是退休的鉛管工,湖那邊的大部分木材都屬他。我還知道,他們為了無聊的快樂正忙於建築一座碼頭。我們聽到的敲打聲似乎比我們所能辨清的那些侏儒的胳膊和工具大許多;確實,'人們簡直要猜想這些高音效果的製造者一定是在與他的木偶提線人爭執不下,尤其因為每一下沉重的敲擊聲總落在那副景致的後面。 "我們的"海岸一條白色小沙灘--我們就是從那兒走進深水的,--周未的早晨總是空空蕩蕩。四周杳無人影,除了對面那兩個忙忙叨叨的小人影,還有一架深紅色私人飛機在頭頂嗡叫,而後消失在藍天深處。這背景對一場泡沫般的媒殺計劃正可謂天衣無縫,更微妙的是:一名執法者和一個弄水人,近,正足以目睹此不幸事故,遠,卻看不出這是一次犯罪。他們完全能聽見一位精神已經錯亂的沐浴人上下翻滾大聲呼叫人們來救救他溺死的妻子;但他們太遠,分辨不清(如果他們恰好立刻望過來)正是那位精神錯亂的沐浴人的腳下踩踏著他的妻子。但我還沒到此地步;我只是想說明要想行動有多容易,當時環境多麼美妙!夏洛特在那邊克守職責地游著(她是那種很一般的善泳女人),並非毫無嚴肅的快樂(因為她身邊不是她的善泳男士嗎?);當我帶著為以後寫回憶錄而有的純粹清醒看到(你知道--就是看事物時盡量想到你以後會記起曾見過它們)她濕漉漉、光滑又慘白的面容,雖已竭盡全力,仍然只曬黑了一點,看到她蒼白的嘴唇,她裸露出來的腦門,以及黑色緊帽,以及帽下帶水的玉頸,我知道,我需要做的只是重新跳出去,做一次深呼吸,然後抓住她的腳踝,迅速帶著我俘虜的屍身潛下去。我說屍身是因為吃驚、慌亂和缺少經驗會立刻吸入一加侖湖水當場斃命,同時我就能在水下睜大雙目至少堅持整整一分鐘。這殘忍的動作象墜落的流星掃過密謀罪惡的暗夜。就像一出恐怖無聲的芭蕾,男主角抓住女主角的腳在水紋似的微光中飛跑而去。我在把她往下拽的同時,還可以浮上來換口氣,再潛入,需要多少次就來多少次,必要等大幕落到她身上才能呼喊救命。大約二十分鐘以後,兩個木偶會駕著剛漆過一半的划艇穩重地趕來,但可憐的亨伯特夫人,抽筋或冠狀阻塞或二者並發的犧牲品,卻已經倒懸在滴漏湖微波蕩漾的水面下三十英尺的一片墨藍色軟泥上。 簡單極了,不是嗎?但你知道,人們--我只是不能這麼做! 她在我旁邊游著,一條忠誠又笨拙的海豹,所有感情的推理都在我耳畔尖叫:現在是時刻了!但,人們,我只是不能!我默默地轉向海岸,她也笨重的、盡本份地轉過去,見鬼,那忠告仍然尖叫著,而我,仍然不能忍心淹死那可憐的、光溜溜,骨胳粗大的造物。當我發現不論明天,還是星期五,還是任何一天的白天或晚上,我都不可能對她下毒手這個可悲的事實以後,那尖叫聲才漸漸遠去了。噢,我可以想見自己毫無規則地痛擊瓦萊裡亞的胸部或採取別的方法傷害她--我還可以同樣清楚地眼見自己猛擊她情夫的下腹,讓他"喔!" 她一聲坐下去。但我不能殺夏洛特--尤其當事情或許還未完全像在那個悲哀的早晨做的第一次退縮那樣無望。如果我去抓她健壯、踢騰的腳;如果我看見她驚恐的神色,聽見她駭人的叫聲;如果我仍按計劃而行,她的死魂靈就會一輩子纏住我不放。如果這是一四四七年而不是一九四七年,我也許還能昧著我溫和的天性給她配一顆假瑪瑙的古典式毒藥,一種柔和的死亡魔藥。但在我們這個喧鬧的中產階級時代,其效果定不似它在昔日花團錦簇的宮廷裡那般成功。今天,你想當殺人犯就必須是個科學家。不,不,我二者都不是。 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大多數渴望獲得震顫又甜蜜的抱怨、與女孩子有身體關係但並不一定交歡的性罪犯,都是不正常的、被動的、怯懦的怪人,他們只要求社會允許他們追求他們實際上無害、所謂超出常規的行為,追求他們越軌的又小又熱又濕又隱秘的性舉動,不遭受警察和社會的嚴厲制裁。 我們不是色情狂!我們從不像那些好士兵那樣隨意強姦。我們是不快活、陰鬱但文雅的紳士,在成人面前完全可以控制我們的衝動,但為了撫模性感少女的機會卻甘願付出一年又一年的生命。應該強調的是,我們沒有一個是殺人犯。詩人從不兇殺。噢!我可憐的夏洛特,在瀝青和橡膠和金屬和石頭的永恆煉丹術中--感謝上帝,不是水,不是水!--你不要在你永恆的天堂裡仇恨我。 無論怎樣,非常客觀地說,這次倖免相當驚險。現在請注意我這次理想式犯罪的關鍵。 我們在乾渴的陽光下坐在毛巾上。她四處看看,便鬆開乳罩,轉過身臥下,讓後背也得些享受。她說她愛我。深歎口氣。 她伸出手到衣袋裡掏煙。她坐起來,點著抽上,看了看自己的右肩。她用她大張的煙熏的嘴重重地吻過我。突然,從我們後面沙岸的灌木叢和松林中扔過來一穎石子,而後又一顆。 "這些愛管閒事的可惡孩子,"夏洛特說,抓起她的大乳罩戴上,又側轉過身。"我要把這事告訴彼得,克雷斯托夫斯基。" 路口出現了一片沙沙聲,一陣腳步聲,瓊.法洛帶著她的畫架等東西走了過來。 "你嚇了我們一跳,"夏洛特說。 瓊說她剛才在那兒,在綠色隱蔽地向大自然做偵察去了(偵探一般總是被射中),想畫一幅湖景畫,但毫無辦法,她怎麼也沒有天賦(這是真的)--"你嘗試過畫畫嗎,亨伯特?" 夏洛特多少有點兒嫉妒瓊,想知道約翰是否來了。 他來了。他今天回家吃午飯。他把她扔在去帕金頓的路上,隨時都可能來接她。那是個完美的早晨。她總覺得有個出賣卡瓦爾和墨蘭普斯的叛逆,在這樣輝煌的日子裡把他們捆綁起來。她坐在白沙地上,在我和夏洛特之間。她穿著短褲。她修長的褐色的雙腿彷彿栗色母馬的健腹,使我著迷。 她笑時,露出了她口裡的膠糖。 "我幾乎把你們倆都放進我畫的湖裡了",她說,"我甚至發現了你的疏忽。你(指亨伯特)戴著手錶下水的,是的,先生,你戴了。" "防水的,"夏洛特輕聲說,作魚嘴樣。 瓊把我的手腕拿到她的膝上,審視起夏洛特的禮物,然後把亨伯特的手放回沙地上,掌心朝上。 "你什麼都能看見啦。"夏洛特酸溜溜地說道。 瓊歎了口氣。"有一次我看見,"她說,"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太陽下山時,就在這兒,做愛。他們的影子大極了。 天剛亮時,我告訴過你湯姆森先生的事。下一次我期望看見穿一身乳白色的老胖艾弗。他真是異想天開,那人。上次他給我講了一個他侄子的下流故事。好像是--""喂,"約翰的嗓音。 我不愉快時總習慣沉默不語,或更確切地說,我不悅的緘默所具有的那種冷酷、卑劣氣質,過去總能嚇得瓦萊裡亞束手無策。她總是先小聲抽泣繼而放聲哭號,一邊說著:"讓我發瘋的是,你這樣呆著的時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也試過對夏洛特保持沉默--而她只一味發出唧唧聲,或咯咯笑我的不言不語。真是個奇異的女人!於是我就退回我原來的房間,現在是標準的"書房"了,低聲嘟噥說我畢竟還有部學術性的巨著要寫;夏洛特也就繼續美化她的家,寫幾封信,或拿起電話婉轉啼唱。我從窗戶,透過如漆的白楊樹葉的顫動,能看見她穿過大街,心滿意足地給費倫的妹妹寄信。 在我仍對滴漏湖靜止的沙灘作過最後一次拜訪後的一個星期,一直最星雨陰霾密佈,那是我能記得的最抑鬱的日子。 而後終於出現了二三縷模模糊糊希望的光線--在太陽完全進出之前。 我想到在良好的工作秩序中,我有個靈巧的大腦,我或許該好好利用它。如果我不敢干預我妻子對付她女兒(在令人無望的遠方明媚的天空下每天都在越變越熱烈,膚色越變越深)的計劃,我必須能想出適宜的辦法維護自己,這方法日後沒準能引向一個特殊的良機。一天晚上,夏洛特自己為我提供了一個出口。 "我有件令你驚喜的事,"她說,脈脈地看著我,手中舉起一勺湯。"秋天,我們倆去英格蘭。" 我一口吞下我勺裡的東西,用粉紅色餐紙(噢,這是米拉罐飯店需有的證明)抹淨嘴唇,我說: "我也有一件令人吃驚的事,親愛的,我們倆不去英格蘭""為什麼,怎麼回事?"她問,看著--那種驚詫比我預料的還嚴重--我的手(我下意識題疊起又撕開又壓平又撕開那張無辜的粉色的餐紙)。不過我微笑的面容不知怎麼使她放心了。 "事情很簡單,"我答道。"即使在最融洽的家庭裡,像我們這樣的,也不是所有的決定都由女方做啊。有些事情應該論丈夫決定。我可以想像你這樣一位健康的美國女子,遇上與邦波爾夫人--或'凍肉大王'塞纓爾。邦波爾,或一位好萊塢蕩婦乘同一條海輪橫渡大西洋,定會喜不自禁。我一點不懷疑當我們望著--你,坦誠的明眸,我,控制著我嫉妒的羨慕--望著'皇宮哨兵'或'紅色哨兵'或'海獺食者'或別的什麼時候被拍攝下來,你我一定會為旅遊公司做一則最漂亮的廣告。可是恰好我討厭歐洲,包括古老快樂的英格蘭。你很清楚,對老朽和腐敗的世界,我所有的,僅僅是悲哀的聯繫。你畫報上登的那些彩色廣告也無濟於事。" "親愛的,"夏洛特說,"我真--""不,等等。眼前的情況純屬偶然。我關心一般傾向。當你想讓我不顧工作把整個下午花在湖邊曬太陽,為了你我會很樂意順從,為你曬成個金光燦燦的小黑孩,而不再作學者和,怎麼說呢,教育者。當你帶我去與可愛的法洛夫婦玩橋牌喝酒,我也總是欣然從命。不,請等等再說。當你要裝飾你的家,我不干涉你的計劃。當你決皮--當你決定一切事情,我也許完全或部分反對--但從無半句怨言。我可以忽視個別事。但我不能無視一般傾向。我喜歡被你指揮監督,但任何一種遊戲都有規剔。我不是生氣。我根本不是生氣。 別再那樣做。我也是這個家的一半,嗓音雖小但還清楚。" 她走到我身邊,跪了下來,慢慢地但非常猛烈地搖著頭,抓緊我的褲子。她說她從來沒想到。她說我是她的統治者,她的上帝。她說露易絲走了,讓我們現在就做愛吧。她說我必須原諒她否則她就去死。 這場小事故使我滿是得意。我輕輕地告訴她,這是件無需請求原諒的事,但需改變一個人的方式;我決心趁勢故作冷漠陰沉,有相當長的時間只埋頭寫書--至少是假裝用功。 我原先屋裡的"工作床",-早就變成縈繞我心頭的那張沙發了,夏洛特從我們同居起就提醒我,那屋子該改成標準的"作傢俬室"。"英國事件"的兩天後,我正坐在一張嶄新又舒適的椅子裡,膝上放著一大卷書,夏洛特用無名指敲門,悠悠地走了進來。她的姿態和我的洛麗塔多麼不同,過去當她穿著髒乎乎的藍仔褲來看我時,總是渾身散發出性感少女的留香;她襯衣最底下的扣子還總是開著,令人害怕又讓人發狂,有股隱隱的邪惡。不過,讓我告訴你們。在小黑茲的粗魯無禮和大黑茲的泰然自若能背後,均流動著嬌羞的氣質,它們味道相同,低低的聲音相同。一位偉大的法國醫生曾對我父親說過,在近親中,最微弱的胃響"聲音"也相同。 夏洛特就這麼踱了進來。她覺得我們之間的一切都不對勁。昨天以及昨天的昨天的晚上我們剛上床就假裝睡熟,天亮才醒來。 她溫柔地問我她是否"打攪了"。 "這會兒不,"我說,把《少女百科》第三卷翻開,查看一幅被繪製人稱作"臀界"的畫。 夏洛特走到有一個抽屜的仿桃花心木公桌子邊。她把手放在上邊,小桌子很難看,毫無疑問,可並不礙她的事。 "我總想問問你,"她說(像是談生意,一點也不賣俏),"這東西幹嗎鎖?你這屋還要它麼?樣子真蠢極了。" "別管它,"我說。我正在"期堪的那維亞野營"。 "有鑰匙麼?""藏起來了。" "噢,亨......" "鎖著情書呢。" 她給了我-副受傷雌鹿的目光,這使我很氣惱,而後,她不知我是否很認真,也不知如何繼續這場談話,就又呆站著了。我慢慢看過幾頁(校園、加拿大、小型照相機、糖果),她出神地望著破璃,用杏黃加玫瑰色的尖利指甲敲打它。 這會兒(我看到"乘獨木舟"和"北美野鴨"了),她挪到我的椅子邊,就勢重重地落坐在扶手上,用我第一任妻子慣用的香水的氣味立刻將我淹沒。"閣下願意在這兒過秋天嗎?"她問時,小拇指指著一個守舊的"東方州"的一幅秋景。"為什麼?"(非常清晰又饅悠悠)。她聳聳肩。(沒準哈羅德過去總是那時候去度假。開放的季節,條件反射到她那兒。)"我想我知道那是哪兒,"她說,手仍指著。"我記得一家旅館,'著魔獵人',很古怪,是不是?食物真是精美。而且互不干擾。" 她靠在我的太陽穴上摩挲了臉頰。瓦萊裡亞很快就又恢復常態。 "晚飯你想吃點兒什麼特別的麼,親愛的?約翰和瓊一會兒來。" 我咕嚕一聲做了回答。她吻了我的下唇,明快地說她要做個蛋糕(從我租宿起開始的傳統,因為我讚賞她的蛋糕),然後留我獨自一人選惘地呆坐房內。 我小心地把打開的書放在她坐過的地方(書還試圖做海浪翻轉,但突在裡邊的鉛筆阻止了它),我查看了藏鑰匙的地方:它很乖,仍躺在那只昂貴的安全剃胡刀下邊;這只舊的過去我一直用著,直到她給我買了只更好、更便宜的。這是萬無一失的隱藏地麼--在刀片下邊,在那只包著天鵝絨的盒槽裡?盒子放在裝有我各種各樣的工作文件的一隻箱中。 我還能做什麼改進嗎?很顯然,要想藏東西有多麼難--尤其當一個人的老婆總把眼睛盯在這家俱上的時候。 我記得就是在我們上次游泳後一星期,午間郵遞員送來了費倫小姐第二的回信。那女人寫道,她剛剛從她姐姐的葬禮回到聖阿爾布拉。"尤菲米姬摔壞臀骨以後就大不一樣了。" 至於亨伯特夫人的女兒之事,她想告知今年招收已經太遲;不過,倖存的費倫完全相信,如果亨伯特夫人能在一月把多洛雷斯帶去,她的入校就可以辦妥。 第二天,吃完中飯,我去見"我們"的醫生,一個挺友好的傢伙,他對一些專利麻醉藥持只能用於臨床的態度以及對它們的完全依賴,恰好表現出他對醫藥科學的無知和漠視。 烙將必須回到拉姆斯代爾的事實,便是希望的寶庫。為此我要做好充分準備。實際上,在夏洛特做出那個殘酷的決定以後,我已經提前進入我的程序了;我必須確保我可愛的孩子到來的那天晚上,以及接連的一夜又一夜,直到聖阿爾傑布拉把她認我身邊帶走為止,我能有辦法讓兩個尤物沉沉入睡,任河聲響或觸動都不能使其驚醒。在大半個七月裡,我實驗過各種各樣的安眠藥,用藥物大食家夏洛特做試驗。我給她的最後一劑(她以為那是鎮靜片--為她的神經上油),把她擊昏了整整四個小時。我把收音機音量開滿,還將巨亮的餌光朝她臉上打去。我推她,捏她,扎她--但什麼也干攏不了她平靜而有力的呼吸節奏。可是,每當我一做像是吻她之類的簡單動作,她馬上就會醒來,像一條章魚生機勃勃(我倉皇逃走)。這藥可不行,我想;還得有更安全的。最初,我對拜倫醫生說他上次給我的失眠症開的藥於事無補,他好像根本不信。他建議我再試試,而後給我看他家人的照片以轉移我的注意力。他有個迷人的孩子,也像多麗那般年齡;但我看穿了他的花招,堅持讓他開一些目前最有勁的藥。他建議我去打高爾夫,但最後終於同意給我一些,用她的話說,"效力無比的";便走向另一個櫃子,取出一小瓶藍紫色膠囊,一頭有黑紫色帶狀條紋,他說,這是剛上市的,並不用於那些一口水就能鎮靜下來的神經病患者;它只用於無法入睡的藝術家們,這些人必須先死去幾小時方能再活幾百年。我喜歡愚弄傻氣十足的醫生,儘管內心很高興,但把藥片裝進口袋時,還是懷疑地聳了聳肩。再說,對他我也必須嚴加小心。 記得有一次拜訪他,我愚蠢地失口提到了我最後入的那家療養院,我自信看見了他的耳朵尖痙攣了一下。既然夏洛特或任何其他人都不知道我過去的那段日子,我於是結結巴巴地解釋說,我曾為了寫部小說到精神病患者中間做過些調查,不過無妨;這老惡棍當然有個甜甜的女兒。 我精神高漲地告辭出來。用一個指頭把住我妻子的小車,心滿意足地向家駛去。拉姆斯代爾畢竟誘惑力很大。蟬在叫;大街剛灑過水。一路順風,我幾乎是平滑著就開上了我們那條陡峭的小馬路。那天不知怎麼樣樣事都很稱心。天那麼藍樹那麼綠。我知道太陽光燦燦,因為我的點火栓正好反射在擋風玻璃裡;我還知道此時正是三點半,因為每天下午給奧泊西特小姐按摩的護士穿著白襪、白鞋正在狹窄的便道上輕快地走著。像平常一樣,歇斯底里的瓊克長毛狗在我駛下山時朝我襲來:也像平常一樣,地方報紙剛剛被肯尼扔在前廊上。 前一天,我已放棄了故意擺出的冷漠的生活規矩。此刻我打開起居室的門便快樂地喊出歸家之辭。夏洛特的玉色頸背和青銅色甜麵包對著我,身上穿著我第一次見她時穿的那身黃色襯衣,栗色寬鬆鞋,她正坐在椅角的寫字檯上寫信。 我的手仍然放在門把上又重複了我衷心的歡呼。她寫字的手停下來。靜坐了片刻;然後她慢慢轉過她的椅子,把胳膊肘放在彎曲的靠背上。她的臉因激動的情緒顯得十分難看,她盯著我的雙腿開口說話時那情景怪是駭人: "黑茲這女人,大母狗,老貓,應受懲罰的媽媽,這...... 又老又蠢的黑茲從今起不再是你捉弄的對象。她已經......她已經......" 我義正辭嚴的控訴者住了口,吞嚥下她的怨恨和淚水。 無論亨伯特·亨伯特說什麼--或企圖說什麼--都全無必要。她繼續道: "你是個野獸。你是個可惡、可憎、罪大惡極的騙子。你敢過來--我就朝窗外叫。滾回去!" 同樣,我想無論H.H.小聲嘀咕些什麼都可以省略。 "今晚我就離開。這一切都是你的。只是你永遠、永遠也見不到那個可憐的乳臭末干的小丫頭了。滾出這間屋子。" 讀者,我那麼做了。我上樓來到一半破爛的書房。兩手叉腰,鎮靜下來恢復自若,站了片刻,從門口看到那張遭劫的小桌子,抽屜大開,一把鑰匙掛在鎖孔裡,另外四把鑰匙攤在桌面上。我穿過頂樓的走廊,走進亨伯特夫婦的臥室,平靜地從她枕頭下轉移出我的日記,放入我的口袋。然後我朝樓下走去,又停在半路:她正在通電話,電話機正好就安在客廳的門外。我想聽聽她正說些什麼:她取消了訂購的什麼物品,然後又回到客廳。我再次調整好我的呼吸,穿過過道,進了廚房。我打開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她從來也不能抵抗威士忌的誘惑。我走進餐室,透過半開的門,看到夏洛特寬寬的後背。 "你這樣是在毀我也毀了你的一生,"我平靜地說。"讓我們通情達理些。這都是你的幻覺。你真瘋了,夏洛特。你找到的那些筆記不過是一部小說的片斷。你和她的名字也不過是碰巧用用。就因為它們是信手拈來。好好想想吧。我去給你拿杯酒。" 她既沒回答也沒轉過身,只是一個勁飛快地糊塗亂寫,不知她寫的是什麼。大概第三封信了(兩封已裝在貼足郵票的信封裡,放在桌上)。我又走回廚房。 我拿出兩個杯子(為聖阿爾傑布拉?為洛?)。從冰箱裡取出冰塊以後,它粗暴地朝我吼了一聲。再寫一遍。讓她重讀一遍。她不會記住細節的。改動,偽造。寫個片斷,拿給她看,或隨便扔在哪兒。為什麼自來水龍頭長鳴起來有時會那麼可怕?真是個可怕的局面,真是。像小枕頭形狀的冰塊--是玩具北極熊的枕頭,洛說--當溫水注進它們的小窩解救了它們,那些刺耳的銼聲、辟哩啪啦聲和受折磨聲便消逝了。我將杯子並排放著。注入威士忌和少量蘇打水。她禁止我使用針攪拌。冰盒裡一陣乒乒乓乓。我端著酒杯穿過餐室,來到客廳門外,門只開了一個縫,我的胳膊肘都進不去,隔著門我說: "我給你拿酒來了。" 沒有回答,這個瘋母狗,我於是把杯子放在電話機旁邊的餐具架上,這時電話響了。 "我是萊斯利。萊斯利.湯姆森,"喜歡在天剛亮時游個泳的萊斯利.湯姆森說:"亨伯特夫人被車軋了,你最好馬上來,先生。" 我回答說,可能約略有些暴躁,說我妻子安然無恙,同時一手拿著聽筒,一邊推開門說: "這個人說你被軋死了,夏洛特。" 但夏洛特沒在客廳裡。 第七章 我衝出門。我們那條陡峭的小馬路遠處顯出一幅奇異的景色。一輛又大又亮的帕卡德轎車爬上了奧泊西特小姐家從便道斜上去的一塊草坪(有條格子呢膝布就丟在草堆裡),在陽光下熠熠閃亮,車門象翅膀一樣開著,前轱轆深陷進常青的灌木。這輛車的右邊,在草坪斜坡整潔的草地上,一位白鬍髭衣著講究的老紳士--雙排扣的灰西裝、帶花點的蝶形領結--仰面朝天躺著,他的兩條長腿並在一起,像一具沒有生命的封蠟人體。我必須把當時一瞬間看到的景物變成一連串的字眼;它們在書頁上一個接一個的排列可以彌補實際是在一瞬間裡猛烈聚合起來的印象的混亂:厚毯膝布、小汽車、老紳士,奧小組的護士跑著,手裡拿著一隻沙沙響、一半空的平底大玻璃杯,跑回隔著屏風的前廊--可以想像,那兒的那位硬撐起來、受身體限制的老朽女人沒準自己正在尖叫,但聲音不夠大,未能淹沒瓊克長毛狗從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時發出的有節奏的吠叫--放一群已經聚集在便道上靠近一些受檢物的鄰居那兒,又跑回小汽車,把汽車翻了個底朝天,而後又到草坪上另一群人那兒,其中有萊斯利、兩名警察和一名戴玳瑁眼鏡的壯漢。關於這一點,我應該解釋一下,巡邏警察在事故發生後還不到一分鐘就出現了,是因為他們正在兩條街以外的交叉小路上向非法停車的發違章通知單呢;那個戴眼鏡的人名叫小弗雷德裡克·比爾,是帕爾德轎車的司機;躺在綠草堆上的是他七十九歲的父親,護士還在給他灌水--這麼說吧,那草堆是個堆起來的工作台--,他並非真的死去了,而是正舒舒服服,有條不紊地等待從一場心臟病或心臟病的可能性中甦醒過來;最後是便道上用膝布(她經常帶著不滿在便道上對我指點著那條彎曲的綠色裂縫)簇著的夏洛特·亨伯特血肉模糊的屍體,她是在匆匆穿過馬路到奧泊西特小姐的草坪拐角上的那只郵筒去投那三封信時被比爾的汽車撞倒的,並被拖出去幾英尺。一個面孔漂亮、穿一身髒乎乎粉袍的小孩把這些信拾起來,交給了我。我於是在褲兜裡,把它們撕成碎片。 三名醫生和法洛夫婦很快就到了現場,接管了一切。這鰥夫,真是位有特別自制力的人,既沒哭也沒有怒吼亂叫。 他搖晃了一下,這就是他的表觀;但他張開嘴巴只是為了把一切與驗屍及其善後處理有非常必要關係的情況和指示表達出來;她的頭頂骨、腦漿、金髮和血已經模糊一片。等他被兩個朋友,仁和的約翰和珠淚漣漣的瓊安頓在多麗屋裡的床上時,太陽仍在閃耀著;那一晚他的為了方便就寢在亨始特夫婦約臥室;就我所知,他的可能根本沒以這個嚴峻形勢所需要的那般純潔度過此夜。 在這部特殊的回憶錄中,我不必詳細述說那些不得不參加的葬禮前的儀式,或葬禮本身,它們象婚禮一樣悄無聲息。但夏洛特這樣輕易死後約五天裡,有九件插曲應該一提。 成了鰥夫的第一夜,我喝得爛醉,像曾睡過那張床的孩子一樣昏沉沉入睡。翌日清晨,我急忙查看兜裡的那些碎片。完成亂成一團了,根本不能再拼成三篇完整的東西。我推測"......你最好找到它因為我不能買......"是給洛的信上的話;其它一些殘片好像指夏洛特想帶洛逃至帕金頓,或回到波斯基,以免兀鷹黑心的傢伙劫走她的寶貝綿羊(我從未想到自己會有如此利爪)。另外一些碎條很明顯是申請書,不是給聖阿,而是給另一所寄宿學校,據說那兒的教育方式非常嚴厲,非常舊,也非常乏味(儘管也有在榆樹下玩的循環球戲),因而獲得了"少女感化院"的綽號。最後這第三封信顯然是給我的。我認出了這幾句"......分離一年以後,我們或許......""噢,我最最親愛的,噢我的......""......甚至比你另有新歡還惡劣......""......或者,可能,我會死的......" 但總之,我這番收拾毫無意義;這三封匆匆而就的書信形狀各異的殘片,混雜在我的手掌裡,就好像仍然是可憐的夏洛特腦中的種種思緒。 這天,約翰須去看一位主顧,瓊要回去餵狗,因此,我得以暫時擺脫了朋友的陪伴。這些可親的人害怕我獨自留在這兒會自殺,但因為找不到其它朋友(奧泊西特小姐被禁止同外接接觸,麥庫夫婦正在幾英里以外忙於建新房,查特菲爾德夫婦最近因為他們自己的什麼家庭糾紛被叫到緬因去了),就委託萊斯利和露易絲來和我作伴,藉口幫我整理孤兒的東西。我藉一陣悲壯的感激之情給善良又輕信的法洛夫婦(我們正在等萊斯利前來赴他和露易絲的有償約會)拿了一張從夏洛特遺物中找出的照片。她坐在一塊大鵝卵石上,透過被在前額的褐髮正在微笑。那是一九三四年四月照的,一個值得紀念的春天。在來合眾公園進行公務訪問期間,我曾有機會在彼斯基逗留了幾個月。我們相識了--繼而生出一場瘋狂的戀情。我已經結了婚,啊,而她也已和黑茲訂婚。但我回到歐洲以後,我們繼續通過一位朋友:現在已經死了,互相聯繫。瓊盯著照片小聲說她聽到過一些謠傳,而後一邊看著,一邊把它遞給了約翰,約翰拿開煙斗,端詳了可愛又放蕩的夏洛特。貝克爾,隨即把它遞還我。這之後他們離開了幾個小時。地下室裡快樂的露易絲咯咯笑著,還叱罵著她的情郎。 法洛夫婦剛走,一位下顎陰鬱的牧師就來了--我想讓採訪盡量簡單,既不傷害他的感情也不引起他的懷疑。是的,我會把自己的一生貢獻給那孩子的幸福的。讓我順便一提,這個小十字架是我和夏洛特都年輕時她給我的。我有個表姐,在紐約是位受人尊敬的老姑娘。我們可以去那兒為多麗找一所不錯的私立學校。噢,多麼老奸巨滑的亨伯特! 為了方便萊斯利和露易絲,他們可能會(也確實做了)向約翰和瓊報告,我就以震耳欲聾的嗓音、非常出色的表演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假裝與雪莉·霍姆斯做了一次交談。約翰和瓊回來後,我全心全意把他們迎進來,故意嘰哩咕嚕胡亂對他們說洛已經出發隨中級小組去做五天遠行了,因此找不到她。 "上帝",瓊說,"我們該怎麼辦?" 約翰說這很簡單--可以讓"最高"警察局去找那些行軍的孩子們--這用不了他們一小時。實際上,他熟悉這一帶,並且---"咳,"他繼續道,"我何不現在就開車去呢,你可以和瓊一起睡"--(他實際未必真心加上這句,但瓊卻熱情支持他的建議,好像這裡面還有什麼名堂。)我完全垮了。我請求約翰讓事情順其自然。我說我不能忍受那孩子總圍在我身邊哭啼啼,她那麼容易緊張,這種經歷可能會對她的未來產生不好的影響,精神病醫師分析過這類現象。於是突然間出現了一陣沉默。 "好吧,你是醫生,"約翰有些唐突地說。"不過我畢竟是夏洛特的朋友和顧問,還是希望知道你要把那孩子怎麼樣。" "約翰,"瓊叫道,"她是他的孩子,不是哈羅德·黑茲的,你還不懂嗎?亨伯特是多麗的親生父親。" "我明白了,"約翰說。"對不起,是的,我明白了。我沒想到這。這樣問題就簡單了,當然。不論你怎樣想都可以啊。" 心神不安的父親接著說葬禮一畢,他就去找他的寶貝女兒,並且盡最大努力讓她在完全不同的環境裡偷快地生活,可能去新墨西哥或加利福尼亞旅行--當然,只要他活著。 我裝扮的徹底失望時的平靜和瘋狂爆發前的安寧是那麼逼真,以至好心的法洛夫婦硬把我搬進了他們家。他們有個挺棒的酒窖,這一帶酒窖很時興;這大有益處,因為我害怕失眠也怕鬼。 現在我應該解釋我不讓多洛雷斯來的原因。自然,首先是,當夏洛特剛剛消失,我作為一個自由的父親又回到房裡,吞下準備好的威士忌加蘇打,然後躲進浴室避開鄰居和朋友,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在跳動--說出來,很明白,就是從那時起再過幾小時,溫馨的,褐髮的、我的、我的、我的洛麗塔就會投入我的懷抱,她流下的眼淚我會為她吻去,甚至比它們湧出得還快。但當我睜大眼睛站在鏡前,滿面通紅,約翰·法洛輕輕敲門進來問我沒關係吧--我立刻發現要把她領回家中簡直是發瘋,屋裡,有這麼多愛管閒事之人總在周圍亂轉,還老是圖謀把她從我身邊弄走。確實,讓人無法預測的洛自己也可能--誰知道呢?--對我表觀出某些愚蠢的不信任、突然的厭棄、或茫然的恐懼等等--因此逃離才是這成功的關頭的神奇的獎賞。 說到愛管閒事之人,我還另有一位來訪者--朋友比爾,就是除掉了我妻子的小伙子。他既庸俗又嚴肅,樣子象助理執刑官,長一張牛頭犬下巴,小而黑的眼睛,厚厚的跟鏡框,朝天的鼻孔。他被約翰領進來,後者便轉身離去了,還極其周到地為我們關上門。我陰鬱的來訪者和藹地說他有一對孿生女在我繼女的班裡,隨後打開了一卷他自製的事故圖,真是,用我繼女的話說,"真美極了",滿是用各種顏色的墨水標出的動人箭頭和虛線。H.H夫人約路線是用一串放在幾個她方上的小人圖形顯示的--象洋娃娃一樣的職業小姐或"婦女集團軍"--這種東西一般都用作統計學之類的視覺教具。非常清楚,非常具體。這條線和一條畫得十分醒目、標出了兩個連續轉彎的迂迴線觸接了--一個轉彎說明比爾的汽車要躲開瓊克狗(狗的位置沒標),第二個轉彎是對第一個的一種誇張延伸,意思是要改變這場悲劇。一個非常顯眼的黑叉子表示出事地點,整齊的小人終於停在了便道上。我想往表示斜坡的位置上找找相似的符號,我的來訪者的父親曾象蠟像一樣仰臥那裡但一無所獲。那位紳士卻已經在見證人文件上簽了字,簽在萊斯利。湯姆森、奧泊西特小姐和其它八位的下面。 弗雷德裡克那只蜂雀鉛筆熟練又靈巧地從這點飛向那點,意在說明他的完全無辜和我太太的疏忽:他躲狗之際,她已經在剛酒過水的柏油路上滑了一跤,向前跌去,但她本不該再朝前奔的,而應往後退(弗雷德用墊厚的肩突然一傾作個示範)。我說這當然不是他的過錯,驗屍結果也與我看法一致。 他黑黑的張大的鼻孔呼出沉重的氣息,他搖搖他的頭,又搖我的手;然後,他以一種深諳世事又頗具紳士風度的漾慨提出支付殯儀的費用。他期望我拒絕他的要求。但我卻迷途登登感激涕零地接受了。這真嚇了他一跳,又慢慢重複了一遍他的話。我再次謝過他,甚至比剛才還深切。 這場不可思談的拜訪的結果,是我靈魂的麻木暫時有些改變了。毫無疑問!我實際上已經看到了命運的代理人。我已經觸摸到命運的肉體--以及它厚厚的墊肩。一陣奇幻又怪異的變化突然到來,這就是手段。在這錯綜複雜的情形中(匆匆忙忙的家庭主婦,打滑的路面,一條討厭的狗,陡坡,大型號小汽車,車輪邊的紳士),我能隱約辨認出我自己卑鄙的責任。如果我不是這樣一個傻瓜--或這樣一位直覺的天才--能保藏好那本日記,那麼,明辨一切之後的憤怒和火辣辣的羞辱感所製造的流液就不會在夏洛特跑向郵筒時迷濛了她的眼睛。但即使蒙蔽了,假使不是那湊巧的命運,那並發的幻影混淆了那汽車和那狗和那太陽和那陰影和那潮濕和那軟弱的和踞強壯的以及那石頭在它約蒸餾器中、仍然可能什麼都不至發生。再會,馬林!寬厚的命運禮節地握手(象比爾離開房間前又做過的),將我從呆鈍中帶離出來;我流了淚。隱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我流了淚。 榆樹和白楊翻騰的背後正變作一路突起的勁風,一片暴風雨前後的圓塊積雲壓抑在拉姆斯代爾白色教堂的塔頂,我這時最後一次環顧四周。為了無人知曉的冒險,我要離開這座我僅在十個星期前租了一間臥室的青黑色房屋。窗簾--經濟實用的竹簾--已經卸下了。掛在陽台上或房間裡的精巧的編織物很適合現代戲劇裡用。天堂之家此後一定會相當空寂。一滴雨珠掉在我的手上。我又返回屋整理東西,約翰正把我的行李裝上車,這時,一件有趣的事發生了。我不知道在這些悲劇的記錄裡,我是否已經充分強調過本作者的好容貌--偽塞爾特人,迷人的猿猴,小男孩似的男子氣--令各種年齡、各種背景的女性特別著迷這一點。當然,用第一人稱作如此聲明聽起來可能很可笑。但每時每刻我都必須將我的容貌提醒給我的讀者,這很像職業小說家的容貌,他既已給他的角色安排了某些奇癖,或一條狗,每次這角色在故事發展過程中出現,他都必須再提及那狗、或那奇癖。現在這一事件可能更是如此。如果我的故事想贏得恰當的理解,則應把我陰鬱的漂亮相貌縈記心裡。青春期的洛著迷於亨伯特的魅力,恰如她著迷於打嗝似的流行音樂;而成年的洛蒂則是帶著一種成熟的佔有慾愛我,那正是我現在所悔恨和尊敬的,自不待說。瓊·法洛,三十一歲,神經不正常,很顯然,也正發展著對我強烈的好感。她很漂亮,像雕刻的印第安人那種類型,膚色象燒焦了的黃土。她的嘴唇象深紅色大水螅,只要一做出她那象狗叫一樣特殊的笑,就露出枯黃的大牙和深白的齒齦。她很高,不是穿長袍配涼鞋,就是穿飄逸的裙子和芭蕾拖鞋,隨時喝任何強度的烈性酒,曾流產兩次,寫關於動物的小說,畫畫,讀者知道的,風景畫,已經在進行癌症治療了,活不過三十三歲;只是無奈,她對我無任何吸引力。在我離開前幾秒鐘,瓊(她和我站在過道上)自認為我有些驚慌,用她總在顫抖的手指捧住我的太陽穴,她又藍又亮的眼睛裡滿是眼淚水,競試圖來粘著我的唇,但末成功。 "你好自珍重,"她說,"代我吻你的孩子。" 一陣雷聲又震撼了房子上下,她又說: "或許,在什麼地方,有一天,在一個不這麼痛苦的時刻,我們又會見面。"(瓊,不管你怎樣,不管你在哪兒,在負時空裡或正靈魂時間裡,原諒我這一切,包括這個括弧)。 這會兒我正在馬路上,那條陡斜的馬路,和他們兩人握手。白色的暴雨降臨之前,一切都在旋轉,在飛舞;一輛載著床墊、從費城來的卡車信心十足地駛進一幢空房,塵土四溢,揚過那塊夏洛特躺過的石板,當旁人為我掀開上面的膝布時,露出她蜷曲的身子,完好的眼睛,黑色睫毛仍然濕潤濃密,就像你的洛麗塔。 可能有人會想,既然一切障礙均已排開,眼前只有無限快樂和今人興奮的前景,我總可以塌下心,宜人她發出一聲解脫的歎息。但根本不是!非但未曾享受微笑的"機會"之光芒,反而被各種各樣純論理的疑惑和恐懼所纏繞。比如:洛那麼湊巧總被排除在直系親屬的喜慶和喪禮儀式之外,人們會不會驚疑?你記得--我們沒讓她參加我們的婚禮。另一件事是:假設是"巧合"的長毛臂夠及到一位無辜的婦人併除掉了她,"巧合"難道不會在不信教的時朗無視其孿生臂的所做所為,出於同情草率地通知了洛嗎?這次事故的確只有拉姆斯代爾《日報》報道了--帕金頓的《記錄》或克裡邁克斯的《先鋒報》均未談及。Q營地是在另外一州,而且地方性的死訊比不上人們對全國性新聞的興趣;但我仍不能不想像到多麗.黑茲或許已經被告知了這噩訊,而且就在我去接她的路上,已經被我所不認識的朋友開車送回拉姆期代爾了。比所有這些推測和焦慮更令人不安的,是亨伯特·亨伯特,一位具有不明不白歐洲血緣的美國新公民,尚未採取任何要作他亡妻的女兒(十二歲另七個月)的合法保護人的行動。我敢採取行動嗎?每當我想像我赤身裸體被殘酷的"共同法"之眩目光輝庇護下的種種成文法團團圍住,便禁不住一陣瑟縮。 我的計劃是原始藝術的一件奇物:我要風馳電掣開車向Q營地去,告訴洛她母親要去一家我虛構的醫院經受一次大手術,然後偕同我的睏倦的性感寶貝流連於各家旅館,而她母親的病情則日有好轉,但最後還是不幸去世。在我朝營地馳去時,我的焦慮不斷增長。我不堪想像,我可能在那兒找不到洛麗塔--或找到的是,另一個、驚恐的洛麗塔正向一些親友大喊求助:不是法洛夫婦,感謝上帝--她還不認識他們--但難道不會是其他一些我想不到的人嗎?最後,我決定打個長途電話,就是幾天前我著意模擬過的。雨下得很大,我在帕金頓泥濘的郊外一條岔路前停下車,這條路繞過城市匯入高速公路,這公路穿過山地便直通克裡邁克斯湖和Q營地。我輕輕關上發火,整整一分鐘坐在車裡振作精神,準備打那個電話。眼睛凝望著雨水,凝望著淹沒了的便道,凝望著一隻消火栓:一個蠢東西,真的,塗著厚厚的銀漆和紅漆,伸出它兩隻紅色犄角讓雨水浸淹,雨象奇特的血滴落在它銀白的鎖鏈上。毫無疑問,停在這些夢魘般的跛足者旁邊是忌諱的。我於是驅車進到一家加油站。當硬幣終於叮噹當滿意地落下去,並有個聲音回答了我時,一場吃驚正等待我。 霍姆斯女士,營地女主人,對我說多麗星期一就走了(今天是星期三)隨她的小組登山行軍去了,今天很晚才可能回來。我是不是最好明天來,到底怎麼了--我沒詳細說什麼,只說她母親住院了,情況很糟,但別告訴孩子情況很糟,讓她做好準備明天下午跟我離開。兩個聲音在溫暖而真誠的祝願中分別了,我的所有硬幣因為什麼奇異的機械失靈以好運突至的僻哩啪啦聲又跌還給我,儘管我由於不得不推遲天賜的福祉而感到失望,但這幾乎逗我笑了。人們可能會想,在我根本沒聽說之前,就發明創造了那支小探險隊,那麼,這些突然流出來的東西,這個間歇發作的退款,在命運先生的腦中,是不是正與此有關。 下一步呢?我繼續馳回帕金頓的商業中心,整個下午(天氣晴朗了,濕潤的城市如銀似鏡)全花在為洛選購漂亮衣物上。上帝,被強烈的偏好所激勵的是什麼樣瘋狂的購買啊,亨伯特這幾天就有這種偏好,棋盤格花布,明艷的棉布,衣飾的花絹邊,泡泡短袖,軟褶,舒服合體的緊身胸衣和寬大的裙子!噢,洛麗塔,你是我的女孩兒,就像維是坡的,貝是但丁的,哪個小女孩不喜歡穿一件圓裙子或超短褲旋轉呢?我心裡還想買什麼特別的東西嗎?嬌媚的聲音問著我。 泳衣嗎?我們有各種顏色的。夢似的粉紅、如霜的白色,槲果之淡紫色,鬱金香紅色、噢啦啦居然還有墨玉之色。演出服怎麼樣?套裙?不要套裙。洛與我都討厭套裙。 購買這些衣物的指南是洛的母親在她十二歲生日時制做的人體測量記錄,(讀者還記得《瞭解你的孩子》那本書)。我有種感覺,夏洛特在隱隱的嫉妒和不滿驅使下,不是在這兒添了一寸,就是在那兒加了一磅;但由於那少女在近七個月中肯定又長了,我想我可以安全地接受這些一月裡測量的大部分結果:臀圍,二十九英吋;大腿圍(就股溝下方54321,十七;小腿及頸圍,十一;胸圍,二十七;上臂圍,八;腰,二十三;身長,五十七英吋;體重,七十八磅;體形,細長;智商,121;闌尾尚在,感謝上帝。 離開這些測量記錄,我當然也能憑幻覺的光輝想像出格麗塔;我撫摸著我胸骨上的一塊刺痛,那就是她披著秀髮的頭曾有一兩次靠住我的心房的地方;我還能感覺著她在我膝上溫熱的肉體之重(這樣,就某種意識而言,我便總是"和洛麗塔在-起"就像孕婦"和胎兒在一起"),後來發現我的計算差不多都正確,倒也毫不為怪。何況我還多研究了一本仲夏購物薄,因此我能帶著一副頗為諳事的神態,流覽各種各樣的漂亮貨,運動鞋,膠底鞋,為壓碎的小山羊制做的壓碎的小山羊皮輕便舞鞋。為我這些苛刻要求服務的一位化著妝、穿黑衣的小組,將作父母的學識和精細的描述轉化成商業婉辭,比如"小了"。另一位年齡稍大、穿一身白衣裙,畫著水粉餅妝的婦女,好像我對兒童時裝如此精通竟今其感動了;因此,當拿給她一件前身有兩個"可愛的"兜兜的裙子的時,我就故意問了一個天真的男性問題,得到的獎勵是滿帶笑容的示範表演,表演裙子後背那條拉鎖的開關方式。其次我對各種短小又簡單的衣物有巨大興趣--虛幻中的小洛麗塔們在跳舞、降落、全圍在櫃檯邊蹦蹦跳跳,吱吱喳喳。這場選購最後是以幾套小屠夫式樣的素淨的棉布睡衣結束的。亨伯特,時髦的屠夫。 在那些大商店裡,有一種神話般令人迷魂的氣氛,根據廣告所說,一個職業女子可以買到全身時髦的工作套服,小姐妹可以夢想有一天,她穿上羊毛緊身衫能讓教室後排的男孩垂涎三尺。像真人那麼大的獅子鼻兒童塑料模型,暗褐色,綠色、棕色帶點、農牧神似的臉飄浮在我的身邊。我發現我是那家陰森恐怖的商店裡唯一的顧客,像條魚走動在淡藍綠色的水族館裡。我感覺到那些萎靡的店員腦中奇異的思緒,它們正護衛我從一個櫃檯移向另一個櫃檯,從岩石邊移向海草,而我挑選的腰帶和手鐲也彷彿從海上女妖的手裡落入透明的水中。我買了一隻香味手提箱,把我買好的衣物裝進去,然後去了一家最近的旅店,為這一天感到欣慰滿意。 但是,和這個靜謐的、富有詩意的、吹毛求疵的購物下午有關的,是我想起了有個誘人的名字"著魔獵人"旅館或旅店,夏洛特在我獲得解放的前不久偶然提起過。靠了一本指南的幫助,我找到它的位置在隱秘的布賴斯地,從洛的營地開車需四小時。按說我可以打電話去,但又怕自己的聲音失去控制,結結巴巴像是害羞的洋經濱英語,於是決定發一封電報訂一間明天晚上的雙人房。我是一個多麼富有喜劇性、憂鬱又搖擺不定的快樂王子啊!如果我告訴我的讀者我在發報時碰到的措詞麻煩,他們有些人會怎樣笑話我!我該怎麼寫:亨伯特及女兒?亨伯格與小女兒?亨伯格與未成年姑娘? 亨伯格與孩子?那個有趣的錯誤--結尾是"格"--最終還是成功了,或許還是我的這些猶豫的心靈感應回音呢。 而後,在夏日裡一個舒適愉快的夜晚,我想到了麻醉藥!噢,貪婪的亨伯特!當他獨自思量他那盒神奇的藥時,他難道不正是一個著魔的獵人嗎?為了驅趕開失眠的鬼怪,他是否應該自己嘗一片這種紫色的藥呢?一共有四十片,全說出來了--四十夜,有一個柔弱的小睡者在我悸動的身邊;我不能放棄一個這樣的夜晚嗎,只為了現在的入眠?當然不能:簡直太寶貴了,每個紫色小珍品,每個精微的帶著星團的太陽系儀。噢,讓我為現在而傷感落淚吧!我已經厭倦老是冷嘲熱諷。 在這個死氣沉沉幽暗污濁的監牢裡,每天的頭痛攪得人不安,但我必須忍耐。已經寫了一百多頁了,仍未談到點上。我記的日子已經亂了。大約是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 不要以為我還能繼續寫下去。心臟,大腦,一切。洛面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排版工人,重複下去吧,直到這頁完。 第八章 還是在帕金頓。最後,我終於實現了一個小時的睡眠--又因為無緣無故同一個完全是怪物、滿身長毛的小陰陽人交媾而從恐怖和疲憊中驚醒。那會兒,已經是早晨六點,我突然想到我若是提早到達營地可能好些。從帕金頓我還有一百英里要走,要到黑茲山和布賴斯地就更長。如果我說過下午去接多麗,那只是因為我的幻想堅持要天賜之夜盡快降臨,以掩住我不堪忍耐的心。但這時,我預見到了各種各樣的誤解,而且任何一點點神經質的遲誤都可能給她機會往拉姆期代爾打一些迷惑的電話。九點半,我決定出發時,一隻,壞電池把我弄得很不愉快;中午臨近,我才終於離開了帕金頓。 兩點半左右,我到達了目的地;把車停在一片松樹林裡,一位穿綠衫衣、紅頭小鬼的少年站在那兒,悶悶不樂地投著蹄鐵玩;他徑直帶我去了灰泥房中的一間辦公室;我已經處在瀕臨死亡的狀態中了,還必須再忍受衣著邋遢、頭髮呈紅褐色的營地女主人多管閒事的幾分鐘同情。多麗的東西她說都收拾好了,準備啟程。她知道她媽媽病了但不危險。 黑茲先生,我是說,亨伯特先生,您想不想見見營地顧問? 或看看孩子們住的屋子?每間那是要獻給迪期尼造物的?要不見見洛奇?耍不讓查利去找她來?孩子們剛剛把飯廳佈置好,有個舞會。(或許過後,她會對什麼人說:"這可憐的人樣子就像附屍還魂。")這會兒,讓我保留那情景中所有瑣碎和重大的細節:老巫婆霍姆斯寫了一張收條,撓撓頭,拉出桌子的一個抽屜,把找錢倒入我不耐煩的手掌中,而後利索地鋪開一張鈔票,發出一聲明快的"......還有五元!";女孩子的照片;一些俗艷的蛾子或蝴蝶,仍然活著,安全地釘在牆上("自然研究")營地飲食衛生證書鑲在鏡框裡;我顫抖的雙手;能幹的霍姆斯製作的一張報告多麗·黑茲七月表現的卡片("尚佳;喜歡游泳和划船");一陣樹與鳥的聲音,和我咯咯跳動的心...... 我背朝敞開的門站著,繼而感到血衝上了頭,我聽見身後她氣喘噓噓的聲音。她來了,連拖帶撞她的皮箱。"咳!"她說,站住,用她狡黠又喜悅的目光望著我,她的微笑有些傻乎乎,卻又美妙可愛,兩片柔軟的嘴唇分開了。 她瘦了些,高了些,有一瞬,我好像覺得她的臉不如我這一月來一直在腦中珍愛的那個印象那麼漂亮;她的臉頰像是凹陷了,又有太多的雀斑掩蓋了她玫瑰紅的面色;這個第一印象(是兩顆虎心搏動之間的一個十分短暫的人性的休歇)明確包含了所有亨伯特必須做、想做、將做的含義,就是要給這位儘管有太陽色卻仍然面色蒼白、眼圈暗黑的小孤兒(甚至她眼睛下的黑鉛陰影也暗藏著雀斑)一種良好的教育、一個健康而快樂的少年生活期,一個乾淨的家,和她年齡相仿的好女友,在她們中間(如果命運認為值得補償我),我或許能找到一個漂亮的專為亨伯特博士先生提供的小處女。但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像德國人說的,那行為天使般的線條被抹去了,我克服了我捕食的習性(時間超越了我們的狂想),她又成了我的洛麗塔--實際上,比任何時候都更是我的洛麗塔。我將手放在她溫熱、紅褐色的頭上,提起了她的行李。她全身玫瑰色,蜂蜜色,穿著她最鮮亮的有幾個小紅蘋果圖案的方格棉布衣,她的手譬和雙腿都呈深黃棕色,上面有幾道像是凝血結成的小虛線,她白襪子上的束帶翻下來還是到我記憶中的高度,正因為她孩子氣的步態,或因為我記得她總是穿無跟的鞋子,她現在的運動鞋看上去不知怎麼顯得太大,對她來說跟兒也太高。再見了,Q營地,快樂的Q營地。再見了,既平淡無味又不衛生的食物,再見了查利男孩。在熱烘烘的汽車裡,她靠我坐下,打了一拳給落在她美麗的膝上的蒼蠅;而後,她的嘴就不停地用力嚼一塊口香糖,又敏捷地搖下她那邊的玻璃,才又坐穩過來。我們快速穿過斑駁的樹林。 "媽媽怎麼樣了?"她出於責任地問。 我說醫生還不太清楚問題是什麼。總之是腹部的什麼。 可僧?不,是腹部。我們要在附近停一會兒。醫院在鄉下,在利坪維爾的風化城附近,十九世紀早期有位大詩人曾在那兒住過,到了那裡我們會把一切盡收眼底的。她認為這個主意頂頂好,並問晚上九點前我們能否到達利坪維爾。 "晚飯時我們會到布賴斯地,"我說,"明天,我們去游利坪維爾。那次行軍怎麼樣?你在營地過得快樂嗎?" "嗯--哼。" "離開遺憾嗎?" "嗯--哼。" "說啊,洛--別光哼哼。對我講點兒什麼。" "什麼,爸?"(她讓那個詞帶著深思熟慮的譏諷拖長了說出來。)"任何古老的什麼。" "行啊,只要我那麼叫你?"(瞇著眼睛看公路)。 "當然。" "這是幕短劇,你知道。你什麼時候迷戀上我媽媽的?" "有一天,洛,你會明白許多感情和情況的,比如說合諧,精神關係的美好。" "哼!"性感少女冷嘲道。 談話中的短歇,用風景填充了。 "看,洛,山邊那些牛。" "我想我會吐了,如果再看牛。" "你知道,我很想你,洛。" "我不。事實上我已經背叛了你,不忠實於你了,但這毫無關係,因為反正你已經不再關心我了。你比我媽媽開得快多了,先生。" 我從盲目的七十降慢到半盲的五十。 "你為什麼覺得我已經不關心你了,洛?" "是啊,你還沒吻過我,不是麼?" 心在企盼,心在呻吟,我一眼瞥見前面適時出現的寬闊的路邊,便連撞帶搖進了草叢。記住她還不過是個孩子,記住她還只是--車剛剛停穩,洛麗塔就已經順勢倒進我的懷裡。不敢,不敢讓自己這樣--甚至不敢讓自己發現這(甜蜜蜜的濕氣和顫動的火焰)就是難以形容的生活的開始,在命運巧妙的協助下,我終於將它從願望變成了實現--真地不敢吻她,我摸了摸她火熱、張開的嘴唇,帶著極大的虔敬,輕輕一吮,一點不猥褻:但她,在一陣不堪忍受的蠕動中,將嘴唇使勁壓在我的上面,我碰到了她的門牙,並且分享了她唾液的薄菏糖味。我當然知道,對她來說,這不過是一個無知的遊戲,是在編造的浪漫行動中對某些偶像進行模仿的一點點少女的傻氣,並且因為(象心理病醫生,或強姦犯會告訴你的)這種女孩子遊戲的限制和規則是多變的,或至少對於成年遊戲夥伴來說太難以把握--我悲常害怕我會走得太遠,而使她在厭惡和驚恐中抽回身。最重要的是,我痛苦難當急於把她偷偷帶到"著魔獵人"的幽僻之地,卻還有八十英里的路程,天賜的直覺分開了我們的擁抱--一秒鐘後,一輛高速公路巡邏車停靠在我們車邊。 面色鮮紅、眉毛粗濃的司機盯著我: "看見一輛藍色轎車,和你的牌子一樣,在交叉路口前超過了你們嗎?" "為什麼,不。" "我們沒有,"洛說,急切地向我依偎過來,她純潔的手放在我的腿上,"但你肯定是藍色的嗎,因為--"那警察(他追蹤的是我們的什麼影子?)對女孩做出了他最美的笑容,而後進入"U"型彎道。 我們開車繼續走。 "榆木腦袋!"洛說,"他應該逮捕你。" "上帝,為什麼是我?" "是啊,在這個劣等州境裡,車速限是五十,並且--不,別慢下來,你,笨蛋。他已經走了。" "我們還有一段路呢,"我說,"我要在天黑之前到那兒。 作個好孩子。" "壞,壞孩子,"洛愜意地說。"少年犯罪,但坦率又引人注目。燈是紅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樣開車。" 我們無聲地駛過一個無聲的小城鎮。 "哎,如果媽媽發現我們是情人,她豈不要瘋了?" "上帝,洛,我們別那麼說。" "但我們是情人,不是嗎?" "就我所知不是。我想我們會遇到更多的雨。你不告訴我一些你在營地搞的小惡作劇嗎?" "你說話象書本,爸。" "你都能做什麼?我一定讓你說。" "你很容易被嚇著麼?" "不。說吧。" "我們轉到一條幽僻的小路上去吧,我就告訴你。" "洛,我必須嚴肅地對你說,別做傻事。聽見嗎?" "是啊--我參加了那兒提供的一切活動。" "後來呢?" "後來,我被教育和其它人一起快樂而豐富地生活,發展起健全的個性。作個蛋糕,事實上。" "是的,我在小冊子裡看到過這類東西。" "我們喜歡圍在大石灶火邊、或在討厭的星星下唱歌,每個女孩子都把她快樂的靈魂融入集體的聲音中。" "你的記憶力真棒,洛,但我要麻煩你丟掉那些咒罵詞。 還有什麼?" "女童子軍的座右銘,"洛狂熱地說,"也是我的。我用有價值的行為充實我的生活比如--咳,無關緊要。我的責任是--要作有用之人。我是雄性動物的朋友。我服從命令。 我快樂。又一輛警車。我很節儉,思想、語言和行為皆完全豐富。" "我希望就這些吧,你這個調皮鬼。" "是的,就這些。不--等等。我們在反光爐裡烤東西。 這可怕嗎?" "哈,這很好。" "我們洗了億億個盤子。億億,你知道是女教師形容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土語。噢對啦,最後的但不是最微不足道的,媽的話--現在讓我看看--是什麼?我知道: 我們做幻燈,咳,多有意思。" "一切都還好麼?" "是的。除了一件小事,是我不能告訴你的,要不臉要紅透了。" "以後你會告訴我嗎?" "如果我們坐在暗處,你讓我對著你耳朵說,我就告訴。 你睡你自己原來的屋,還是和媽媽擠成一團?" "原來的屋。你母親可能要動一次大手術,洛。" "在那個糖果店停一下,行嗎?"洛說。 她坐在一張高凳上,一束陽光斜照在她裸露的褐色前臂,有人給洛麗塔送來一隻精巧的冰激凌,上面覆一層人造糖漿。這是一個滿臉丘疹的好色男孩給她配好拿來的,他打著油污污的蝶形領結,色迷迷地盯著看我那穿著單薄的棉袍的瘦弱的孩子。我要到布賴斯地和"著魔獵人"去的不耐煩心情越來越使我不能忍受。幸好她用平常的敏捷速度了結了這件事。 "你有多少錢?"我問。 "一分沒有,"她悲哀地說,挑起眉毛,給我看她錢包裡邊的空蕩蕩。 "這是個問題,合適的時候會改善的,"我戲謔地插了一句。"你好了麼?" "哎,我想問,他們有浴室麼。" "不是去那兒,"我堅決地說。"這兒肯定很簡陋。跟我來。" 她總的說來還是個聽話的小姑娘,回到車裡以後,我吻了她的脖子。 "別那麼做,"她說,望著我,帶著一種毫不裝假的驚訝。"別把口水流我身上,你這髒東西。" 她提起一隻肩膀蹭了蹭那塊地方。 "對不起,"我小聲說,"我很喜歡你,沒別的。" 我們在陰鬱的天空下向前駛著,駛上一條彎道,而後又駛出來。 "是啊,我也很喜歡你。"洛說,聲音遲疑又柔弱,像在歎息,又向我靠近了。 (噢,我的洛麗塔,我們永遠也到不了那兒!)暮色開始浸進漂亮的小布賴斯地,浸入它的仿殖民地式建築、珍品店以及從海外移植的闊葉樹,我們駛過光線微茫的大街,尋找"著魔獵人"。天空,儘管有穩定的雨作它的飾物,仍然是溫暖而清綠的;有一群人,主要是孩子和老頭兒,早就聚集在一家影院的售票房前,急出了汗。 "噢,我要去看那個電影。吃了飯我們就去吧。噢,去吧。" "沒準,"亨伯特唱道--這個狡猾又臃腫的魔鬼非常明白,九點,他的電影一開始,她就會死在他的懷抱。 "慢!"洛叫道,向前猛地一傾。我們前邊有輛倒楣的卡車,它後背的紅寶石閃動著,停在十字路口處。 如果我不馬上停止遲疑、出奇地就近找家旅館,我覺得我就會失去對黑茲家的這輛破汽車的控制,它的起桿已經不靈,煞車也難對付;但我問了方向的那些過路人要麼自己就是陌生人,要麼就皺著眉問"著魔的什麼?"好像我是個瘋子;再不然,他們進入一種複雜的解釋,打著幾何手勢,地理上概括和嚴格的地方線索(......然後你提到法院,他們說位於南邊......)我不可避免地要在他們好意的胡言亂語中迷路。洛可愛的角栓形內臟已經消化了那些甜食,又想著大吃一頓了,並已開始坐臥不安。就我而言,儘管早就習慣於一種第二命運(這麼說吧,是命運先生可笑的秘書)不願干擾老闆慷慨又大放的計劃--但如此在布賴斯地商業街上轉來轉去地瞎找,可能是我平生面臨的最令人憤怒的任務。後來幾個月裡,每當想到這次固執的孩子氣,我便自覺好笑,那時我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家名字很怪的旅店上了;沿途數不清的汽車旅館在霓虹燈光裡叫著它們的空缺,為生意人、逃犯、舉目無親者、家庭成員,以及最墮落、精力最充沛的情侶提供住處。啊,風度優雅的司機們滑駛著穿過夏日的黑夜,假如"流動的小巢"突然間褪去顏色,變得像玻璃盒那樣透明,那麼,從純淨的高速公路上能看見什麼樣的尋歡作樂,什麼樣慾念的糾纏! 我渴望的奇跡無論如何是發生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子,在滴雨的樹下,在黑暗的車裡似乎是摟抱著,告訴我們,我們是在公園的中心了,只需在下一個交通燈向左拐便會到了。我們沒看見什麼下一個交通燈--實際上,公園漆黑正如它所隱匿的罪惡--但一俟駛入一條美好的下彎路,任車流暢地行駛,旅行的人就看清了夜露中寶石般的閃亮,然後是一片湖水的晶瑩出現了--那兒就是了,壯觀又冷漠,在幽靈般的樹林中,在碎石車道的盡頭--是蒼白的宮殿"著魔獵人"。 一排停靠的汽車像水槽邊的豬群緊擠著,第一眼望去我們似乎是無路可走;但不多時,一顆龐大的、變形的、璀璨的紅寶石彷彿魔術一般在晶瑩剔透的雨中移動起來--隨後被寬肩膀的司機猛地向後倒去--於是我們怡然地滑進了它留下的空隙。但我立刻又為自己的猶豫後悔了,因為我發現我的前任現在佔領了近處的一個修車廠似的篷子,那地方還足以再容一輛車;但我已經不耐煩步其後塵。 "喔!多華麗,"我粗魯的小愛人叫道,她爬出車站在淅淅瀝瀝的雨中,瞇起眼望著那灰泥房,用一隻孩子的手扯鬆了緊緊繫在美人裂縫上的袍帶--引羅伯特·勃朗寧的話。 弧光將放大了的栗子樹葉投射到白柱上搖曳。我打開行李艙。 一位像是穿著制服的駝背、白髮蒼蒼的黑僕,拿起我們的行李,慢慢把它們推進旅館大廳。到處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和牧師。洛麗塔蹲在地上,撫慰一條白臉、藍點、黑耳朵的長毛小獵犬,在她的摩挲下--誰又會不這樣呢,我的心肝--那狗竟漸漸暈躺在花毯上,我正清清嗓子穿過人群走到櫃檯那邊。有位禿頂象髒豬一樣的老頭兒--在這家老旅館裡淨是些老傢伙---面帶客氣的微笑審視了我的形象,然後隨意地取出我那份(有些篡改的)電報,暗自與一些疑問做著鬥爭,轉過頭去瞅了瞅鐘,最後說他很抱歉,他把那間有雙人床鋪的屋子留到六點半,現在已經出手了。一個宗教會議,他說,和布賴斯地的一個花會撞上了,並且--"那名字,"我冷冰冰地說:"不是亨伯格,也不是亨巴格,而是亨伯特,我是說亨伯特,什麼房間都行,只要能給我小女兒放一張小床。她十歲,累壞了。" 臉膛粉紅的老頭敦厚地瞧了瞧洛--還蹲在那兒,嘴張著,側身聽著那狗的女主人,一位嚴嚴實實蒙著藍紫色面紗的老太太坐在一張套棉布的安樂椅裡,給她講著什麼。 不管那討厭的人還有什麼疑問,都被那鮮花一般的美景驅趕開了。他說,他可能還有個房間,有一個,事實上--放雙人床的。至於小床--"波茨先生,我們還有小床嗎?"波茨,也是粉紅臉膛、禿頂,耳朵和其它洞孔裡都長出花白毛,將會去想想辦法。 他走過來說著什麼,而我己旋開了我的鋼筆。迫不及待的亨伯特! "我們的雙人床其實就是三人床,"波茨討人喜歡地說,把我和孩子塞了進去。"有一夜特別擠,我們也讓三位女士和一名兒童,像你的這個,睡在一起了。我記得三個女人中有一位是個化了裝的男士(我是很傳統的)。不過--斯溫先生,四十九號還有多餘的小床嗎?" "我想它己經到了斯伍斯家那裡,"斯溫說,愛開玩笑的老傢伙。 "無論如何我們能湊合了,"我說,"我妻子過會兒可能也來--即使那樣,我想,我們也行了。" 這兩位粉頭豬現在已成為我最好的朋友。用罪惡的手我慢慢清晰地寫道:埃德加·亨·亨伯特博士偕女,草坪街342號,拉姆斯代爾。一把鑰匙(3422)只讓我見了一半(魔術師在展示他正要握在手心裡的東西)--便遞給了湯姆大叔。 洛,從地上站起來離開了那狗,有一天她也會這樣離開我;一滴雨珠落在夏洛特的墳上;一個漂亮的年輕黑女待旋開了電梯門,注定要枯敗的孩子走了進去,她清著嗓子的父親和小龍蝦湯姆提著行李尾隨而入。 旅館走廊之拙劣模仿。寧靜與死亡之拙劣模仿。 "哎,這是我們的房間號,"快樂的洛說。 一張雙人床,一面鏡子,鏡子中心映出一張雙人床,櫥門上的一面鏡子,浴室的門上也有鏡子,一面暗藍色的窗,一張反射著太陽光的床,又反映在櫥門上的鏡子裡,兩把椅子,一張玻璃面的桌,兩張床頭桌,一張雙人床:一張鑲板大床,確切點說,鋪著一張托斯卡尼式玫瑰色床單,兩盞帶縐邊的、粉罩檯燈,一左一右。 我想往那張深褐色手掌心裡放五美元小費,但又想大數反而可能會引至失誤,於是只放了四分之一。再加上四分之一。他退了出去。啪嗒。終於就我們自己了。 "我們倆人是睡一間屋嗎?"洛問。當她想提出一個具有非常重要性的問題時,她的表情便總是故意誇大了--倒既無反對也無反感(儘管遠於平淡)而只是故意誇大。 "我已經讓他們放進來一張小床了。如果你樂意,我就睡上邊。" "你瘋了,"洛說。 "為什麼,親愛的?" "因為,親愛的,如果親愛的媽媽發現了,她會和你離婚,還會掐死我。" 只是故意誇大罷了,並沒把事情真當回事。 "聽我說,"我說,坐了下來,她卻站著,離我幾英尺,對著鏡子孤芳自賞,沒有為容貌感到不愉快地驚詫,而是用她玫瑰色的陽光充溢了驚詫又愉快的櫥門上的鏡子。 "聽著,洛。讓我們把這件事徹底解決一下。從一切實際的目的考慮,我是你的父親。我對你有一種偉大的溫情。你母親不在時,我必須對你的幸福負責。我們並不富有,我們旅行時,我們不得不--我們會常常被放在一起。兩個人共用一間屋,不可避免要陷入一種--我該怎麼說呢--一種--""亂倫,"洛說--走進了櫥室,又走了出來發出年輕的金色的笑聲,再打開隔壁的門,小心冀翼地用她驚異又迷茫的眼睛朝裡偷看片刻以免重犯另一個錯誤,才鑽進了浴室。 我打開窗子,脫掉汗透了的襯衣,換了衣服,檢查了我衣兜裡的玻璃藥瓶,鎖上了--她衝了出來。我想去擁住她:隨便地,晚飯前一絲抑制的溫情。 她說:"嘿,我們還是刪去親吻遊戲,找點兒什麼吃的吧。" 就在那時,我生發了我的驚異。 噢,一個夢幻般的寵兒!她走向一隻敞開的皮箱,好像是以一種慢動作式步履從遠處朝它潛近,看著那個遠處、放在行李架上的寶箱。(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我想,出了什麼錯嗎?或者,是不是我們兩個人都陷入了同一種著魔的氛圍中?)她一步步朝它走去,把她穿著很高的鞋跟的腳抬得相當高,又曲起她美麗的男孩子式的雙膝,戴著透視鏡,穿過膨張的空間,就像個水底的行者,或在飛翔的夢中漫步。然後,她用小臂舉起一件紅棕色、迷人又昂貴的胸衣,慢慢放在她呆滯的兩手間展開,她彷彿是個迷惑的獵鳥人,抓住火紅的鳥翅尖展開它們,面對如此難以置信的景象屏住了呼吸。而後(我一直站在那兒等她)她抽出了一條晶光閃爍的腰帶,像一條遲緩的蛇,戴在腰上。 然後她無聲地走進我期待的懷抱,滿面春風,心情輕快,用她溫柔、神秘、不那麼單純、冷漠、閃光的眼睛撫慰我--無論如何,就像廉價女孩中最廉價者。因為那就是性感少女所傚法的--而我們卻在呻吟、死去。 "吻,怎麼做?"我浸在她發中低唱(對語言的控制力無影無蹤)。 "如果你定要知道,"她說,"你的方式不對頭。'"告訴我,對頭是麼什樣。" "在合適的時候,"發現口誤的人兒回答道。 但是,我肯定馬上就可能鑄下致命大錯;幸運的是,她又轉向了寶箱。 在浴室裡,我花耗了相當長的時間恢復常態,站在那兒,心咚咚響,屏住呼吸,我聽見我的洛麗塔叫著"嗚"、"咦"啊"之類女孩子的快活聲。 她用過肥皂了,只因為那是塊樣品皂。 "好啦,跟我走吧,親愛的,如果跟我一樣餓了。" 往電梯走,女兒搖著她白色的舊皮包,父親在前面(注意:從沒在後面,她不是個女士)。當我們站住(現在是肩並肩)等著被帶下去,她的頭向後仰去,毫不抑制地打個哈欠,搖了搖她的卷髮。 "在營地你們幾點被叫起床?" "六點--"她遏止了另一個哈欠--"半"--哈欠打了出來,她全身骨架都在顫抖。"半"她又重複道,嗓子充得滿滿的。 餐廳迎面飄來一股油煎肥肉的味道,還有一張枯索的笑臉。這是個寬敞的地方,傷感的壁畫描繪了著魔的獵人各種各樣的姿式和著魔狀態,處在一群龐雜呆板的動物、森林女神和樹叢中間。星星散散的幾位老太太,兩位牧師,一位穿運動衣的男士正安安靜靜地打掃他們的飯菜。餐廳九點關門,穿綠衣、面無表情的侍女滿心歡喜,匆匆忙忙得要命,想趕我們走。 "他是不是非常、非常像奎爾蒂?"洛細聲細氣地問,她尖尖的褐色胳膊肘沒有抬起來,但顯而易見,正心急火燎想指指餐廳遠處角落裡一位穿醒目的花格衣的孤獨食者。 "像我們拉姆斯代爾的胖牙醫?" 洛止住了她剛剛吞下的一口水,放下杯子。 "當然不是,"她急促地笑笑說。"我是說撰寫飛機廣告的那個人。" 噢,名聲!噢,女人? 甜點心砰地一下摔落下來---一大片櫻桃餅給年輕女士吃的,給她的保護者的香草冰激淋大部分都被她敏捷地塗在她的肉餅上了--我拿出一個裝著"爸爸的紫藥片"的小玻璃瓶。當我回過頭去看那些暈船的壁畫,看那個奇異又可怕的時刻,對我那時的行為只能用那次夢幻的真空中旋轉著一個錯亂的大腦的說法加以解釋;但在當時,一切在我看來都像是非常簡單又不可避免的。我四下望望,竊喜最後一位就餐者已經離開,我又支走了礙事人,在絕對的深思熟慮之後,將魔藥貼在手掌裡。我已經對著鏡子多次仔細綵排過這個動作:將兩隻空手握在一起舉至張開的嘴(假裝地)吞下一粒藥片。正如我所期望的,她一把抓住裝滿"美人之眠"顏色艷麗的藥片的小瓶搶了過去。 "藍色的!"她大叫。"紫藍色。用什麼製成的?" "夏日的天空,"我說,"還有梅子、無花果,還有皇帝的葡萄汁。" "不,嚴肅點--求你了。" "噢,就是紫藥片。維生素X。能讓人像牛或象斧頭那麼壯。想嘗嘗嗎?" 洛麗塔伸出手,使勁地點點頭。 我希望藥能立刻見效。果然如此。她經歷了很長很長的一個白天,早晨和巴巴拉一起去划船了,巴巴拉的姐姐是"湖區導遊";此刻;在上顎隆起的兩個被壓抑了的哈欠之間,這可愛、可親的性感少女將這些告訴了我,哈欠又接著發展成一串--噢,這魔藥多麼靈驗!她腦中隱約出現過的電影,在我們涉水似地走出餐廳之時,已當然被遺忘了。我們站在電梯裡,她靠在我的身上,軟綿綿地笑著一一難道你不喜歡告訴你嗎?--她的黑色眼瞼半合半張;"困了,啊?"湯姆大叔說,他正領引安靜的法國一愛爾蘭紳士和他的女兒上去,還有兩位憔悴的婦人,玫瑰行家。她們深表同情地望著我柔弱、曬得紅黑、蹣跚暈眩的玫瑰色寶貝。我幾乎是提著她進入了我們的屋。她坐在床邊,搖擺了一會兒,接著用柔和、模糊、拖長的聲音囈語。 "如果我告訴你--如果我告訴你,你能保證第困,那麼困--頭晃著,眼神迷茫",保證你不怨我嗎?" "以後吧,洛。現在睡吧。我把你放在這兒,你自己上床睡吧。給你十分鐘。" "噢,我是個討厭的女孩兒,"她繼續說,搖著頭髮,用遲緩的手摘下一條絲絨頭帶。"讓我告訴你--""明天,洛。去睡吧,去睡--看在上帝的份上,上床吧。" 我把鑰匙裝進兜,下了樓。 陪審團約女士的:容忍我吧!讓我只佔用一點點您們寶貴的時間!這就是那個重要的時刻了。我離開了我的洛麗塔,她仍坐在那張無底的床邊,昏沉沉地抬起一隻腳,摸著鞋帶,無意中露出了她大腿的下側,直到她短襯褲的根部--在展示大腿的時刻,她常常這樣漫不經心,或毫無羞怯,或二者都有。那時,這就是我暗藏在屋中的春景--在發現門內沒有插銷而深感愜意之後,那串垂懸著門牌號碼木牌的鑰匙立刻就變成了進入那今人狂熱、令人畏懼的未來的咒語。它是我的,它是我滾燙、汗毛密佈的拳頭的一部分;在幾分鐘之內--就說二十分鐘吧,就說半小時吧,肯定是肯定,用我古斯塔夫大叔的話說--我要讓自己進入那間"342"號.並看到我的性感少女,我的美人和新娘困縛在她水晶殷的睡夢中。陪審員!如果我的幸福可以言傳,它一定會讓那座典雅的旅館充滿震耳欲聾的吼聲。今天我唯一後悔的是我那天夜間沒有把"342"的鑰匙悄悄放至櫃檯上,然後離開這國家,這大陸,這個半球--實際是,這座星球。 讓我解釋吧。我並末受到她的自供的過分干擾。我現在仍然堅定地要追求我的方針,趁黑夜只對那個已完全麻醉的小裸體進行秘密行動以不侵佔她的貞潔。仰制和尊崇仍然是我的箴言--即使她的"貞潔"(順便一提,它已被現代科學徹底駁斥了)已經被一些少年人的性經歷,無疑是發生在她那該受控告的夏今營中的同性戀行為稍稍損壞了。當然,按我舊派老式的眼光,我,瓊--雅克·亨伯特,應當承認初次見她時她並非那殷銷魂,與那種自世紀前古代世界末日以來流行並付諸衡量標準的定型概念中的"正常孩子"並無殊異。 在我們已受啟蒙的時代,我們不像羅馬人那樣,四周沒有幼小的奴隸之花可以隨意在辦公和洗澡時摘下;我們也不能像尊貴的東方人更驕奢的歲月裡做過的僱用小優伶出現在羊肉與玫瑰露席間。總之成人與兒童世界之間古老的鏈條已經被今天的新風俗和新法律徹底切斷。儘管我涉足精神病學和社會工作,我實際對兒童所知甚少。畢竟,洛麗塔才十二歲,並且無論我對時間和地點做了什麼樣的讓步--甚至腦中鉻記著美國學生不成熟的作為一一我始終以為不論在那些粗魯的乳臭小兒中間發生了什麼,都會在以後的日子裡、一個不同的環境中再行發生。因此(回到這根解釋的線上),我身任的道德家角色還是繞過這個問題轉到十二歲女孩應該是什麼樣的傳統觀念上。我身任的兒童精神治療家角色(一個偽裝者,像大多數這類人一樣--但沒關係)又讓後弗洛伊德雜拌菜反上胃來,並召遣來處於少女時代"潛伏期"的如夢、誇張的多麗。最後,我內心的感覺主義者(一個龐大失常的妖怪)對於他的捕物的某種邪惡並未產生異議。但在猛烈的衝動之後,迷亂的陰影襲來了--卻未曾覺察,這是我所遺憾的!人類,注意啊!我應該明白洛麗塔已經表現出和天真的阿娜貝爾非常的不同、應該明白精靈的邪惡已經注人這個我預備秘密享用的瘋狂的孩子的每一個毛孔,這些都必定會使秘密難保,並使享樂奪人性命。我應該知道(透過洛麗塔對我顯現的特徵--真正的孩子洛麗塔或她掩藏的某個野性的天使)我所期待的銷魂除了痛苦和恐懼,便不會有其它結果。 噢、高尚的陪審團先生們! 她是我的,她是我的,鑰匙在我的手中,我的手在我的兜裡,她是我的。在我為之奉獻了多少不眠之夜的呼喚和計劃過程中,我漸漸清除了所有多餘的污點,通過一層層堆積半透明的夢想,終於推導出最後的畫面。裸著身體,除了一隻襪和她美麗的項鏈,像舒展的小鷹仰臥床上,我的魔藥擊倒了她--我就是這樣預想著她的摸樣;一條絨線髮帶仍然抓在手裡;她蜂蜜棕色的身體,露出日光浴在她身上留下的泳衣的輪廓,並向我展示出蒼白的乳蕾;在玫瑰色燈光下,一點點陰毛穗在它隆起的小丘上閃亮。冰涼的鑰匙和它溫熱的木質附加物都在我的兜裡。 我在幾個公共房間裡徘徊,下邊光明,上邊幽暗:因為慾望的面目總是陰鬱的;慾望從來就不能確保--即使當光滑柔軟的祭品被鎖在地牢裡--某些敵對的惡魔或有權勢的上帝尚能對一次準備就緒的成功補行破壞。按俗話說法,我需要喝點酒;但在那古老的莊嚴之地,除了滿是汗流浹背的腓力斯人和具有時代特徵的肉體,根本就沒有酒吧。 我跑到了"男士之屋"。那兒有個人穿一身牧師黑衣--一個"交心晚會",常言道--正在維也納的協助下檢查晚會是否還在進行,竟過來問我如何喜歡博伊德醫生的講話,而當我(西格蒙德國王第二)說博伊德還是個孩子時,他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隨後,我利索的把那張包我的神經過敏的手指的衛生紙扔進了為它準備的容器裡,轉身朝休息廳方向走去。我將胳膊肘舒服地架在櫃檯上,問過波茨先生我妻子確實沒來過電話嗎,還有小床怎麼樣了?他說她沒來過(她死了,當然),小床明天會安好,如果我們還住下去的話。從一處叫"獵人大廳"的擁擠地段傳來嘈雜的、談論園藝學和來世的聲響。另一間叫"覆盆子之屋",燈火通明,裡邊有幾張小長桌,還有一張擺著"點心"的大桌,除了一位女主人(那種衰敗的女人,面楷呆滯的笑容,以夏洛特式腔調說話)尚空著;她飄過來,問我是不是布拉多克先生,因為如果是,比爾德小姐一直在找我。"女人叫這麼個名字,"我說,踱開了。 彩虹般的血液在我心中翻湧。到九點半的時候我會獻給她。回到休息廳,我發現那兒發生了變化:一些披著花衣或黑布的人一堆一堆地圍著,某個神奇的機會使我看到了一個開心的孩子,像洛麗塔那麼大,穿著洛麗塔穿過的那種長袍,只是蒼白,黑色頭髮繫了一根白帶子。她不漂亮,但她是個性感少女,她像牙玉似的大腿和百合花色的頸項在令人難忘的一瞬間,為我對洛麗塔的慾望形成了一曲最為愉悅的和歌(就脊骨式音樂而言),褐色和粉色,通暢和阻塞。那蒼白的孩子注意到我的盯視(那確實是非常不經心和有禮的),卻非常可笑地不自然起來,完全喪失了鎮定,轉動著眼珠,把手背撫在臉頰上,拽著裙邊,最後把她瘦削、動來動去的肩膀頭衝向我,與她那母牛一樣的母親似是而非地聊著天。 我離開喧囂的休息廳,站在門外白色台階上,望著成千上萬的粉狀小蟲在濡濕的黑夜裡圍著燈光旋轉,心中微波蕩漾,充溢著躁動。我所要做的一切--我敢於做的一切--不過就這樣一點點...... 突然我發觀,在黑暗籠罩的圓柱走廊裡有個人坐在一張椅上。我其實並不能看見他,使他暴露的是一陣象拔螺絲的刺耳怪音和一陣謹慎的咯咯說話聲,而後是靜悄悄旋上螺絲的最後一個音符。我正要離開,他的聲音招呼我: "媽的,你從哪兒把她弄來的?" "你說什麼?" "我說:天氣見好啊。" "像是如此。" "那小姑娘是誰?" "我女兒。" "撒謊。她不是。" "你說什麼?" "我說:七月天很熱。她媽媽呢?" "死了。" "是這樣,對不起。隨便說說,明天你們跟我一起吃午飯豈不更好:那會兒那群該死的人就滾蛋了。" "我們也滾。晚安。" "對不起。我醉了。晚安。你的孩子需要大睡一場。睡眠像一朵玫瑰,波斯人說。抽煙嗎?" "現在不。" 他劃著了火,但因為他醉了,或因為有風,那火苗照亮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很老的老頭,是旅館裡永久宿客中的一個--以及他的白色搖椅。沒人說什麼,黑暗又還原了。 而後我聽見那個過時人的咳嗽,吐出了一口沉悶的粘液。 我離開前廊,至少半個小時已經流逝了。我該要口渴的了。緊張開始了。如果一根提琴弦也能感覺疼痛,那我就是那根弦。但性急是不宜的。我從休息廳裡那團固定在一個角落的人星座中走過時,一道不明不白的閃光出現了--正照亮布拉多克醫生、兩個裝飾性的淡紫色護士,照亮了穿白衣的少女,大概也照亮了正側身從新娘似的少女和著魔的牧師中走過的亨伯特的禿牙,所有這一切都將不朽--只要那小鎮報紙的文章和印刷能夠奉為永恆。嘰嘰喳喳的一群人圍在電梯邊。我選擇走樓梯。342號靠近避火梯。此刻當然還可以--但鑰匙已插進鎖頭,我進了屋。 浴室的門還開著,裡面亮著燈;另外屋外的弧光燈透過威尼期式百葉窗射進一道粗略的紅光;這些交叉的光線刺破了臥室的幽暗,現出了以下的景象。 穿著一件她過去的睡衣,我的洛麗塔側身躺著,背對著我。躺在床中央。她稍稍蓋住的身體和裸露的四肢呈"Z"形。她把兩隻枕頭都放在她黑髮蓬亂的頭下;一束慘淡的光橫在她的脊柱上。 我脫去衣服套上睡袍,那麼迅速如夢一般,好像電影拍攝,更衣的過程被刪剪掉了;我已經把一隻膝蓋放在床邊,洛麗塔轉過頭,透過斑駁的光影凝視著我。 這卻是出乎這個強人預料的。整個藥片演說(是件非常卑鄙的任務,我們悄悄談吧)已經使聽者有了個沉沉的睡眠,縱使人聲鼎沸也不會把它打攪。但這會兒,她卻凝望著我,重重地叫著我"巴巴拉"。巴巴拉穿著緊繃繃的睡衣,仍然保持自若,一動未動,面對著這個小夢話家。輕輕地,隨著一聲無望的歎息,洛麗塔又轉過身去,還原她先前的姿勢。至少有兩分鐘,我等待著,屏息在床緣,就像四十年前那位穿著自製降落傘準備從埃菲爾鐵塔上跳下去的裁縫的心情。她微弱的呼吸發出均勻的睡眠韻聲。最後,我終於強自移到床的一窄條上,悄悄拽過堆在我石頭一樣冰涼的腳跟處的一點床單--洛麗塔抬起頭,看著我,張大了嘴。 我後來從一位幫了我很多忙的藥劑師那兒得知,紫色藥片甚至連那個龐大、神聖的巴比妥鹽酸家族都不屬於,儘管它能讓一個相信它是效力極大的麻醉藥的精神病患者入睡,卻還只是太溫和的鎮定劑,不能在任意長時間裡對雖然脆弱但機敏異常的性感少女發生作用。拉姆斯代爾醫生是否是個庸醫,還是一個精明的老騙子,現在、過去都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我受了騙。當洛麗塔再次睜開眼睛的時,我發覺不論那藥物在後半夜是否還會起作用,我所依賴的只是一件贗品。她的頭又緩緩轉過去,落入她獨佔的枕頭裡。我呆呆地躺在我的邊沿上,偷眼看她散亂的頭髮,看她性感少女光滑的肌膚,她腰的一半和肩膀的一半露在外面,我還想通過她喘息的頻律估量她睡意的深度。過了好一會兒,沒有任何變化,我決意冒險朝那片可愛、今人發狂的光澤靠近;但不等我挪進它溫暖的外緣,她的呼吸就停止了。我有種討厭的感覺,小多洛雷斯早就大醒,只要我用我任何卑劣的部位觸到她,她立即就會放聲厲叫。請求你們,讀者:不管你們對我書中這個溫柔、過於敏感、無比謹懼的主人公多麼憤怒,還是不要漏掉這重要的幾頁吧!想想我;如果你們不想,我就不會存在;試著辨識我心中的雌鹿,它在我自己邪惡的森林中戰慄;甚至還讓我們笑笑吧。畢竟笑是不至於傷害的。比如說(我幾乎寫錯這幾個字),我沒地方放我的頭,還有一點兒胃灼熱對我的不適火上澆油(他們管這些油炸食物叫"法國菜",上帝啊!)。 她又沉沉睡去,我的性感少女,但我卻依舊不敢開始我著魔的航行。這個轎車式小馬車和這個滑稽的情人。明天,我要塞給她先前那些徹底麻醉了她媽媽的藥片。在手提箱裡還是在四輪遊樂馬車口袋裡?我是否應該再塌塌實實等一個小時然後爬起來?對性感少女狂想的科學是一門精確的科學。真實的接觸在二分之一音階裡就可以完成。千分之一立升的一個間隙在十個音階裡可以完成。讓我們翹首以待。 沒有比美國旅店更嘈鬧的了;我得提醒你們這兒卻被認為是一個靜謐、安逸、舊式、如家一樣的地方--"舒適的生活",諸如此類。電梯門呵啷啷地響--距我的頭東北二十碼以外,但聽起來那麼清晰,就像在我左邊太陽穴裡--伴隨著機器各種上下的轟響聲和嗡嗡聲,一直持續到子夜。偶爾,就在我左耳的正東邊(假定我總是平躺著,不敢將自己卑劣的肋部朝向我床伴兒模糊的臀部),走廊充溢著快樂、愚蠢帶回音的感歎話,以及結束時的一連串"晚安"。當那停止以後,我小腦正北方的一隻抽水馬桶又取而代之。那是只'男性的、精力旺盛的、吼聲深沉的馬桶,使用頻繁。它的咯咯聲、傾瀉聲和長時間的尾流震動了我腦後的牆壁。南邊什麼人又病得厲害,隨著他咳出的液汁幾乎把命也咳了出來,他的馬桶象真正尼加拉瓜大瀑布,與我們的緊緊毗連。等所有的瀑布靜止了以後,當一切著魔的獵人都沉沉睡去,在我醒著的西邊,在我失眠窗下的大街,--滿是參天大樹的一條沉寂、醒目、莊嚴的宅區小徑--衰落成巨型卡車經常出沒的污塗地,其呼嘯聲橫穿過濡濕、輕風席席的夜。 離我和我燃燒的生命不到六英吋遠就是模糊的洛麗塔! 長時間平靜的守夜之後,我的觸角又朝她挪去,床墊的吱吱聲沒有將她吵醒。我將我貪婪的軀體移得離她那麼近,能感覺到她裸露的肩頭的氣息像一股溫熱的氣湧上我的臉頰。她突然坐了起來,喘息不止,用不正常的快速度嘟噥了什麼船的事,使勁拉了拉床單,又重新陷進她豐富、幽昧、年輕的無知無覺狀態。她輾轉反側,在睡夢富盈的流動中,她近來呈褐色、現在是月白色的胳膊搭在我的臉上。我握住一秒鐘。她隨即從我擁抱的陰影中解脫出去--這動作是不自覺的、不粗暴的,不帶任何感情好惡,但是帶著一個孩子渴望自然休息的灰暗、哀傷的低吟。一切又恢復原狀:洛麗塔蜷曲的脊骨朝向亨伯特,亨伯特枕在手上,因慾念和消化不良而火燒火燎。 後者需要去浴室飲一通水,此時這是對我的病症最好的藥,除非有牛奶加紅蘿蔔;當我再走回那個奇異的、慘淡光線斑駁的堡壘,洛麗塔的新舊衣服以各種各樣的魔法姿態斜靠在每件家俱上,家俱在模糊之中彷彿開始漂浮,我那不可能成為女兒的女兒坐了起來,用清晰的聲音也要水喝。她把冰涼富有彈性的紙杯拿在陰影中的手裡,感激地一飲而盡。 她長長的睫毛正對著杯子,而後,做了一個比任何肉體的撫愛更今人銷魂的嬰孩的姿態,小洛麗塔在我的肩頭蹭抹她的嘴唇。她又倒進她的枕頭(趁她喝水時我抽走了我的),不久又睡著了。 我不敢讓她再服用那麻醉藥,也沒有放棄期望那第一片或許還能加固她的睡意。我開始向她移去,作好承受一切失敗的準備,因為我明明知道最好還是等一等,但實在無力等下去。我的枕頭散發著她頭髮的氣味。我朝我晶瑩的愛人移去,每次覺得她動了或正要動的時候便停下來,退後去。從奇境來的一陣微風,已經開始影響我的思緒,現在那些思緒似乎潛伏在斜體字中,彷彿反射它們的表面被那陣微風的幽靈吹皺了。我的意識一次次疊錯著,我閃避的身體鑽進睡眠的天體,又閃避出來,有一兩次,我發現自己正在一陣憂鬱的鼾聲中漂浮。溫柔的霧被封閉在渴求的山中。我偶爾以為那著魔的獵物就要與那著魔的獵人在半路相撞,她的臂不正在遙遠而神話般的海灘柔軟沙地下朝我而來;而後,她帶著笑意的朦朧肉體稍一翻動,我就知道她比任何時候都離我更遠更遠。 我之所以最終能滯留在興奮的顫慄、以及對那遙遠夜晚的摸索中,是因為我堅持要證明我現在不是、從來也不是、將來也不可能是一個獸性惡棍。我偷行過的那個溫和朦朧的境地是詩人的遺產--不是罪犯潛巡的地獄。如果我夠到了我的目標,我的狂熱就會全部化作柔情,是一種即使她清醒時也感覺不到其熱力的內心燃燒。但是我仍然希望她能漸漸陷入徹底的昏迷,這樣我便可以體味更多,而不僅僅是她的晶瑩。因此在趨向靠近當中,因為混亂的感覺將她變形為月光透下的眼狀斑點或是覆滿鬆軟茸草、鮮花盛開的灌木,我於是夢見我重獲知覺,夢見我躺臥在期待中。 子夜一時裡,旅館不歇止的夜晚出現了一陣平息。四點左右,走廊的廁所瀑布又開始降落了,接著門也砰砰亂響。 五點剛過,一陣哆哆嗦嗦的獨白就從鄉間某處或停車場的地方傳了過來。其實那並非獨白,只是因為講話人隔幾秒鐘就停下來(大概是)聽另一個小伙子說話,但那另一個聲音我聽不見,因此,從能聽到的那部分看不出任何意義。然而它乏味的語調卻引進了黎明,房間已然被淡紫灰色充溢了,幾個勤奮的廁所也已經開始工作,一個接一個,叮叮噹噹;低聲哀怨的電梯開始接送起早的上樓客和下樓客,我痛苦地打了幾分鐘的磕睡,夢見夏洛特是綠水池裡的美人魚,過道裡博伊德醫生用宏亮的嗓音說:"向您致以早安",鳥兒在樹上忙碌起來,不久洛麗塔打了個哈欠。 陪審團嚴正的女紳士們!我想過,在我敢於把自己坦露給多洛雷斯·黑茲之前,大概已經是消逝了多少月,甚或多少年;但現在六點時她已大醒,到六點十五分我們就形式上成了情人。我將要告訴你們一件怪事:是她誘惑了我。 聽到她第一聲清晨的哈欠,我假裝優美地側身睡著。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她發現我在她身邊而不是在另一張床上會吃驚嗎?她會拾起衣服把自己鎖在浴室裡嗎?她會要求立刻帶她回拉姆斯代爾--到她母親床邊--或回到營地嗎?但我的洛是個愛玩的少女。我感覺到她的眼睛盯著我,當她終於喃喃說出她那可愛的歡笑話語時,我知道她的眼睛一定在笑了。她滾到我這邊,溫熱的褐色頭髮拂到我的頸骨。 我假裝平常醒來的動作。我們靜靜地躺著。我輕輕撫弄她的頭髮,我們輕輕地親吻。她的吻顫動著探尋著,有一種頗富喜劇性的精美,這使我在狂熱中困惑地得出結論:她很小就受過一個小同性戀的訓練。不可能有一個查理男孩教她那一套。彷彿要看看我是否已經盡興並學過這一課,她縮回身,觀察我。她的臉頰通紅,豐滿的下唇閃耀著光澤,我馬上要崩潰了。就在一瞬間,在一陣粗野的歡快聲(性感少女的標誌!)中,她將嘴湊到我的耳邊--但有好一陣我還是不能悟出她那旱天雷般耳語的真正含意,她笑著,甩開臉上的頭髮,又說了一遍,漸漸地,當我明白了她的提議是什麼時,一種像是生活在嶄新的、瘋狂般嶄新夢幻世界裡的奇異感覺便向我湧來,那個世界裡一切都可以暢行無阻。我說我不知道她和查理做過的遊戲是什麼。"你的意思是你從來沒--"--她的面容扭曲成一種反感的懷疑,瞪大了眼睛。"你從來沒--"她又問起。我乘機朝她挪近。"躺開,行不行啊你,"她說,帶著鼻音的哀怨,迅速地將她褐色的肩膀從我唇邊移開。(真是古怪--後來很長時間一直如此--她把一切除去親吻和僵硬的愛的舉動之外的撫愛都視為既"缺乏浪漫"又"變態失常"。)"你的意思是,"她現在跪在我的身上,追問道,"你小時候從沒做過這事?" "從沒,"我非常誠實地答道。 "好吧,"洛麗塔說,"我們就從這兒開始吧。" 然而,我不會拿洛麗塔任何冒然的細節敘述讓我博學的讀者們厭煩。只說我在這個美麗的巧奪天工的少女身上沒有感覺出任何美德的蛛跡就夠了,現代綜合教育、少年風尚、篝火歡宴等等已經將她徹底敗壞難以挽回。她把赤裸的行為只看作年輕人秘密世界的一部分,不為成年人所知。成年人為生育而做的卻不關她事。我的生活被小洛用精力旺盛、實際又乏味的方式操縱了,彷彿那是一個設計精巧卻與我無關、毫無感覺的小機械。雖然她急於用她堅韌的孩子世界影響我,卻沒有對一個孩子和我的生活之間的矛盾做出任何準備。驕傲阻止她放棄;因為,處在我奇異的困境中,我只能裝出更大的愚蠢,任她為所欲為--至少在我不能忍受的時候。但確實,這些都是無關的事;我根本就毫不關心所謂的"性"。 每個人都能想像出獸性的本質。一個更大的慾望引誘我繼續:去堅決地確定性感少女危險的魔力。 我必須小心而行了。我必須低聲細語。噢你,老練的犯罪報導記者,你,陰鬱的老門房,你,一時受人歡迎的警察,你,不幸的名譽退休教授多年為學校增光現在處在孤獨的監禁中,靠一個孩子讀書給你聽!不,絕不,讓你們這些小伙子瘋狂地愛上我的洛麗塔!如果我是個畫家,如果能讓"著魔獵人"的經理在一個夏季的日子裡精神失常,並委託我用我的壁畫去重新裝飾他們的餐廳,那麼,下面這些就是出現在我腦中的畫面,讓我列出一些吧: 那裡一定有一片湖。在花的火焰中一定有座涼亭。一定有自然的精靈--一隻老虎追逐一隻天國的鳥兒,令人窒息的蛇纏繞住小豬剝了皮的軀幹。一定有一位回教國的君主蘇丹,他的臉現出巨大的痛苦(同時又用他做出的撫愛掩飾了),此刻他正幫助一個女奴爬上瑪瑙的圓柱。一定有那些光燦燦性腺赤熱的珠滴,走上自動點唱機泛乳白光的一邊。一定會有作為媒介的所有形式的營地活動,沐浴著陽光划獨木舟、跳庫蘭特舞、梳理卷髮。一定有白楊、蘋果樹、一個郊外的星期天。一定有一個火蛋白石融化在陣陣漣漪的池中,一次最後的震顫,色彩的最後一次塗抹,刺痛的紅,劇烈的粉,一聲歎息,一個畏縮的孩子。第31節 我努力描述這一切,不是為了此時在我無盡的痛苦中讓它們復活,而是為了在那奇異、可怖、瘋狂的世界裡--性感少女之愛--分出地獄與天堂。獸性和美感交融在一點,那條界線正是我想確定的,但我覺得我徹底失敗了。為什麼? 根據羅馬法典規定,一個女孩子可以在十二歲結婚,此法典被教會採用了,現在在美國的某些州也不聲不響地奉行著。十五歲則在任何地方都是合法的。如果一個四十歲的好色之徒,受過牧師的祝福、又灌了一肚子酒、脫下他汗漬的華麗衣飾,一直把他的劍柄插入他年輕的新娘身子裡,這毫無過錯;在哪個半球都如此。"在這種富於刺激又有節制的環境裡(這家監獄圖書館裡有本舊書說道),比如聖路易斯,芝加哥和辛辛那提女孩差不多在十二歲末便告成熟了。"多洛雷斯·黑茲出生在離刺激的辛辛那提三百英里遠的地方。我只是遵循自然。我是自然忠實的獵犬。那麼為什麼這種恐懼我不能擺脫掉呢?采過她的花蕊嗎?敏感的陪審團女紳士們,我甚至不是她的第一個情人。 她告訴我她是如何失去童貞的。我們吃著無滋無味的面香蕉,受了瘀傷的梨和非常美味的土豆片,這個小東西對我講述了一切。她流利又毫不連續的訴說伴隨著許多滑稽的撅嘴。當我想到早就注意過,我特別記起了她發"唷!"時那副歪斜的面孔:膠粘的嘴向兩邊擴張,眼珠朝上轉動又習慣地摻雜著可笑的反感、順從以及對年輕人意志薄弱的容忍。 她驚人的故事從介紹前一年夏天在另一個營地的一位同帳夥伴開始,"精心挑選的"一個人,用她的話說。那位帳篷夥伴("一個非常不忠誠的人"'"半瘋","但是個自負的小孩")教她各種手上的功夫。開始,忠誠的洛拒絕告訴我她的名字。 "是不是格雷斯·安傑爾?"我問。 她搖搖頭。不,不是的,是個大人物的女兒。他--"或者是羅斯.卡邁思?" "不,當然不是。她父親--""那麼,或許是阿格尼絲·謝裡登?" 她歎了口氣還是搖搖頭--過了一會兒才驚訝起來。 "哎,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名字?" 我作了解釋。 "好吧,"她說,"她們都壞透了,那學校的一些人,但不是那種壞。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她的名字是伊麗莎白·塔爾博特;現在她進了一所豪華的私人學校,她父親是行政官。" 我懷著一種滑稽的痛苦回想起可憐的夏洛特過去經常在宴會閒談時將諸如此類的美妙消息介紹給人們說"我女兒去年和塔爾博特家的女孩一道出去徒步旅行......。" 我想知道雙方母親是否聽說過這些薩福式的娛樂? "上帝,不知道,"瘦削的洛叫道,模仿一種畏怯和慶幸,將一隻虛情假意顫抖的手壓在她的胸前。 然而,我卻對異性戀經歷感興趣。十一歲時她剛剛從中西部搬到拉姆斯代爾,就進了六年級。她說"壞透了"究竟是什麼意思? 是,米蘭達孿生兄妹多少年一直同睡一張床,唐納德·司各特,學校裡最可笑的男孩兒,和黑茲爾·史密斯在他叔叔的修車廠裡幹了那事,肯尼思·奈特---最漂亮的一個--則無論何地,無論何時只要有機會,就大事暴露,而且--"讓我們轉到Q營地,"我說。於是我瞭解了故事的全部。 巴巴拉·伯克,一個健壯的金髮、碧眼、白皮膚的女孩兒,比洛大兩歲,而且是迄今為止營地最棒的游泳手,她有一條非常奇特的獨木船,是她和洛共用的,"因為我是除她以外唯一能達到'柳樹島'的女孩兒"(一種游泳測驗,我猜想)。整個七個月,每天早晨--注意,讀者,每個天賜的早晨--巴巴拉和洛都把船弄到"黑瑪瑙"或"紅瑪瑙"(叢林中的兩處小湖),查理·霍姆斯幫助她們,他是營地女主人的兒子,年方十三--而且是方圓數里內唯一的一位人類男性(除了一位溫順的全聾老雜務工,和一位時而駕一輛老福特轎車向露營人兜售雞蛋的農場工人;每天早晨,噢,我的讀者,這三個孩子抄近路穿過美麗無邪的森林,那林中充滿了青春的象徵,露水,鳥鳴,在一片富茂的矮灌木中,洛被留在一邊放哨,巴巴拉和那男孩子則在樹叢後面交歡。 最初,洛拒絕"嘗試那是什麼樣子",但好奇心和友愛使她屈服了,很快,她就與巴巴拉輪流奉陪那個默不作聲、粗魯、傲慢而且不知疲倦的查理做了,他的性慾象生紅蘿蔔,他炫耀他收集的一堆迷人的避孕藥,那是他從附近第三個湖--面積更大、遊人也更多的一個,名為"高潮湖",根據那座與此同名的沉悶卻尚年輕的工業城鎮取的名一一里撈出來的。雖然洛麗塔認為這"挺好玩",而且,"能使人容光煥發"不過我很高興說明,她對查理的思想和方式還是持極大的輕蔑。她的真情也末被那個卑鄙的色鬼喚醒多少。事實上,我想他是磨損了它,儘管"好玩"。 此時已快十點。慾念衰退了,一種尷尬的灰色感覺經過陰沉、昏暗、神經疼痛的月光的挑動,潛入我的體內,在我的軀幹裡營營哼唱。褐色的、赤裸的、脆弱的洛,她窄窄的臀對著我,她悶悶不樂的臉對著門鏡,她站起來,兩手叉腰,兩腳(穿著毛茸茸的軟頭新拖鞋)分開,透過已紮好的卷髮,對著鏡中的自己蹙眉,老一套,走廊裡傳來有色僕人工作的咕咕叫聲,突然,有一陣輕盈的動作想打開我們的房門。我讓洛進浴室去沖個非常必要的肥皂浴。床上亂七八糟,到處都有炸土豆片的痕跡。她穿上一套兩件的海軍藍羊毛衣,又套上件無袖襯衣和一條皺皺巴巴窗格子花裙,但前一件緊緊,話一件又太寬大,當我請求她加快速度時(形勢開始使我害泊了),洛惡意地將我那些美妙禮物一把扔進犄角旮旯,仍穿了昨天的長衣。她終於裝扮好,我送給她一隻美麗的假牛皮新錢包(我偷偷在裡面放了不少零錢和兩枚亮靜靜的角幣),讓她到休息廳給自己買本雜誌。 "一分鐘之內我就下去,"我說。"如果我是你,親愛的,我就不和生人說話。" 除了我可憐的小禮品,沒有什麼要收拾的;但我還是強迫自己拿出一部分非常危險的時間(她去樓下會出什麼事嗎?)把床整理得像是說明,它是好動的父親和他假小子式女兒的一個廢棄的窩,而不是一個有前科的罪犯和一對老胖娼妓尋歡作樂之地。而後我梳洗完,便叫來鬢髮斑白的聽差取行李。 一切都好極了。她,坐在休息廳的一張堆滿軟墊的血紅色扶手椅裡,沉浸在一本恐怖的電影畫報中。一位年齡和我相仿、穿蘇格蘭粗呢衣服的人(那地方的風格一夜之間變得很有假鄉紳氣了)正越過他熄滅了的香煙和舊報紙盯著我的洛麗塔看。她穿著白襪和運動鞋,和那身耀眼的方領粉色長裙;-抹疲憊燈光的濺落,顯出金黃色在她溫熱褐色的四肢上。她坐在那兒,兩條腿不經意地高高交叉著,她被遮暗的眉眼在宇行間掃瞄著,不時眨動一下。比爾的妻子在他們初逢以前就從遠方為他祈禱過:她實際上曾暗自崇拜過那位年輕的男演員,那時他卻正在施沃布雜貨店吃聖代。沒有什麼能比她翹俏的獅子鼻、滿臉雀斑或赤裸的脖頸上的紫點更孩子氣的了,那是神話裡的吸血鬼在她玉頸上飽飲一頓的結果,也沒有什麼比她的舌頭不經意在她腫脹的唇上舔出一點點玫瑰色斑瘀更可愛的了;沒有什麼比讀有關吉爾的文章更無害的了,她是個充滿活力的女明星,自己做衣服,還是專修嚴肅文學的學生;沒有什麼比柔膩滑潔的軀幹上那一叢光潤的褐色毛髮中的那個部分更天真無邪的了;沒有什麼更單純的了--但是,假使那淫惡的人,不管他是誰--想想看,他酷似我的瑞士叔叔古斯塔夫,也是一位透支金額的大崇拜者--知道我的每一根神經仍然塗抹著對她身體的熱情而顫響,他會體驗到一種多麼令人作嘔的嫉妒--那身體是一個必奪人魂魄的惡魔喬裝成雌性的孩子。 粉豬斯伍恩先生完全確信我妻子沒打過電話來嗎?他確信。如果她打來,他能否告訴她我們已經出發去克萊爾姨媽家了麼?他會的,當然。我付了錢,把洛從椅子上叫起來。 她的眼一直不離雜誌上了車。被帶到南邊的一家所謂咖啡店,她還在看著。噢,她胃口不壞。她吃時甚至還能把雜誌放下,但一種奇異的愁容取代了她習慣的快活。我知道小洛可能會非常彆扭,因此我鼓起勇氣,張嘴笑了笑,等待她的一陣狂風暴雨。我沒洗澡,沒刮鬍子,沒排過大便。我的神經嘈鬧一片。我不喜歡我的小情人在我試圖說幾句隨便話時又聳肩又撐大鼻孔的樣子。菲立斯去緬因和她父母團聚之前知道出事了嗎?我面帶微笑地問。"喂,"洛做哭喪的鬼臉說,"我們還是丟掉這個話題吧。"我然後又試著--也失敗了,無論我怎麼咂唇作響--用公路地圖引起她的興趣。讓我提醒我耐心的讀者,他們溫順的脾性洛真是應該倣傚。我們的目的地,是利坪維爾那座放蕩的小城,就在一所假定的醫院附近。這目的地本身就是盡善盡美隨意挑選的一個(啊,有多少都是如此啊),當我想著如何使整個計劃成真,想著等我們看完利坪維爾所有的電影以後會有什麼可以成真的發明時,我顫慄害怕了。亨伯特越來越感覺不舒服。那是種非常特殊的感情:一種被壓抑的、醜惡的不自然態度,好像我是和剛被我殺死的小人的幽靈坐在一起。 當洛終於要走回車上時,一副痛苦的表情從她臉上掠過。當她在我身邊坐下,又掠過一次,意味更深長。毫無疑問,她第二次這麼做是為了給我看的。我蠢極了,竟問她怎麼回事。"沒什麼,你這惡棍,"她答道。"你什麼?"我問。 她緘口不語。離開了布賴斯地,原來專愛吵鬧的洛沉默著。 冷冰冰的驚慌的蜘蛛在我的後背爬行。這是個孤兒。這是個孤獨的孩子,是個徹底無家可歸的兒童,就是和她,一個四肢粗重、氣味惡臭的中年人那天一早晨就有過三次交媾。且不管這永恆夢境的實現是否已超越了先前的期望,從某種意義而言,它確已略有過分--以至陷入了一場惡夢。我太不小心,太愚蠢,太忽視一切了。讓我坦率吧:在那黑暗騷動的底層,我又感覺到了慾念的盤旋,我對那可憐的性感少女的慾望是多麼可怕。與罪孽的陣痛混淆在一起的是一個難堪的念頭,想一旦我們找到一條可以安全停車的鄉間公路時,她的表情可能會立刻阻止我再行做愛。換句話說,可憐的亨伯特·亨伯特非常不愉快了,一邊開著車沉穩地、茫然地朝利坪維爾駛去,一邊絞盡腦汁尋些俏皮話,希望靠機智的庇護能有膽量轉向他的同座。然而,打破這沉寂的還是她。 "噢,一隻軋爛了的松鼠,"她說。"真可惜。" "是啊,可不是麼。"(急切的、渴望的亨)。 "我們在下一個加油站停下吧,"洛繼續道。"我想上洗手間。" "你願在哪兒停,我們就停哪兒。"我說。就在這時,一片可愛、孤寂又盛氣凌人的樹林(橡樹,我想;對美國樹那會兒我還想不到)開始生機昂然地迴響起我們車子的轟聲,右手一條紅色、長滿羊齒草的小路在歪進林地之前轉了向,我建議我們或許可以--"繼續開,"我的洛尖聲叫道。 "好吧。放輕鬆些。"(下沉,可憐的惡棍,下沉。)我瞥了瞥她。感謝上帝,那孩子又笑了。 "你這笨蛋,"她說,甜甜地對我微笑。"你這叛變的傢伙。我本是雛菊一樣鮮嫩的少女,看看你都對我做了什麼。 我可以去找警察,控告你強姦我。噢,你這骯髒的,骯髒的老傢伙。" 她是否只是開玩笑!一個不吉利、歇斯底里的音符從她的蠢話裡響了出來。這會兒,她用嘴唇弄出一陣滋滋聲。她又抱怨疼痛,說她坐不住,說我撕裂了她體內的什麼東西。 汗珠從我的脖上滾落下去,我們幾乎輾上一隻正翅著尾巴從公路上穿過的小動物,我壞脾氣的同伴又在用什麼醜惡的字罵我了。我們到加油站停下來,她什麼也沒說就爬出去,很長時間未歸。一位鼻子有點兒破的年長朋友過來慢慢地。很愛惜地擦拭我的風擋--各地做法很不同,從羊皮布到肥皂刷,用什麼的都有,而這位夥計用的是一塊粉色海綿。 她終於露面了。"喂,"她冷淡淡說道,那真傷害了我,"給我點角幣和五分幣。我要往醫院給媽媽打電話。號碼是多少?" "進來,"我說,"這個電話你不能打。" "為什麼?" "進來,撞上門。" 她坐進來,撞上了門。那個老加油工朝她微笑。我轉道上了高速公路。 "如果我想給媽媽打電話,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答道;"你媽媽死了。" 在五光十色的利坪維爾小城,我給她買了四本笑話書,一盒糖,兩筒可口可樂,一套修指甲器,一個旅行鍾帶夜光的,一隻鑲真黃金的戒指,一把網球拍,一雙白色高幫旱冰鞋,一副小型雙筒望遠鏡,一隻袖珍收音機,口香糖,透明雨衣,太陽鏡,又買了衣服--迷你裙、短褲、各式各樣的夏裙。在旅館,我們分開了房間住,但夜深時,她嗚咽著投入我的懷抱,於是溫情脈脈地言歸於好了。你們知道,她完全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第九章 從那時起,我們開始了遍游美國的旅行。在各種類型的住宿地中,我很快就喜歡上了"實用汽車旅館"--乾淨,整潔,安全隱蔽之處,是睡覺、吵架、和好、貪婪而違法私通的理想地。開始,我害怕周圍不斷增長的懷疑,急急地付了兩套房的錢,每套都有一張雙人床。我不知道此種男女分組式的安排意義何在,既然這樣不完全的分離,即將房間分割成兩個相連的愛巢,只能寫就關於隱私的偽打油詩。不一會兒,此種正當雜交的想法就具有了可能性(兩對年輕人快樂地交換夥伴,或是一個孩子裝睡親耳聽到悉悉碎碎的響聲),這使我勇氣倍增,偶爾也佔用有一張普通床加一張兒童床、或有兩張單人床的房間。那是天堂的監獄,黃色的窗罩垂落在地,創造出威尼斯清晨的幻景和陽光燦爛,而實際上,那是賓夕法尼亞,下著雨。 我們知道--我們已知,用福樓拜的腔調說--在夏多布里昂風格的巨大樹叢下的那幢石頭別墅,磚牆,泥磚牆,水泥天並,建在《汽車聯合會旅行手冊》描述成"蔭涼"或"寬闊"或"風景如畫"的地方。有一種木屋,四周是多結的松木,其金褐色的光澤讓洛想到了油炸小雞的骨頭。我們看不上那種用石灰粉刷過護牆板的小木屋,泛著一股下水道氣味或什麼別的陰潮、刺鼻的惡臭,真是無以誇耀(除了"不錯的床"),一位面孔呆滯的女房東時刻準備她的贈與("......啊,我可以為您......")遭人拒絕。 我們已經知道(這是皇室玩笑)那些大同小異、千篇一律的旅店名--諸如"夕陽汽車旅館"、"上流之光別墅"、"山巔之院"、"松景院"、"山景院"、"天際院"、"公園廣場之院"、"碧野"、"麥克之院"--;將會構成的誘惑力。招牌上有時也會有特別標明,比如"歡迎兒童,愛畜准許"(你受到歡迎,你被准許)。那種旅店的浴室大多是磚瓦頂的淋浴,噴頭裝置形狀各異,但共同點,就是都有堅定的反非宗教特性,一種嗜好,正洗著,突然間水流瘋了般變得滾燙,或盲目地驟冷下來,而這些都要看你的鄰居是擰開了涼水還是熱水,目的便是剝奪你繼續享受仔細調好了水溫的淋浴的權利。有些汽車旅店在馬桶上方貼有說明(毛巾非常不衛生地堆在池上),要求宿客不要往池裡扔垃圾、啤酒聽,紙盒、死嬰;別的地方還在玻璃下貼有特別告示,比如"行為準則"(騎車:你經常能看見騎車人剛結束一次浪漫的月光旅行,從"主街"過來。"經常是在凌晨三點,"不那麼浪漫的洛譏笑道)。 我們瞭解了各種類型的汽車旅店管理員、改造過的罪犯、退休的教師以及生意大失敗者,一般都是男性;也瞭解了女性中慈母式、偽淑女式和假裝貴夫人式的種種人。有時,火車在又熱又潮的恐怖深夜發出一絕望的長嘯,混雜著力量與歇斯底里,拖出撕心裂肺、不祥的回聲。 我們躲開了"旅行者之家",那種鄉間喪屋似的地方,樣式陳舊,倒還雅致,無淋浴設備,粉白色的悶熱臥室裡擺設著精緻的梳妝台,以及女房東的孩子們各個蛻變期的照片。 不過我還是常常向洛對"真正"旅館的偏愛做出妥協。當車停在一條黃昏醇厚、神秘的岔路上,四下一片靜謐,我在車中撫愛她時,她就會挑出書上極力推薦的湖濱公寓,那裡一切條件齊備,諸如情意相投的侶伴、飯間點心,以及露天野營,這一切又被她駛上前去的車燈照得通亮--但在我,卻只想見到一幅可僧的圖景,一群穿著汗津津短褲的高年級男生,用紅得像燃燒的煤屑的臉緊貼著她的,而可憐的亨伯特博士除了她一雙健壯的膝蓋便再沒什麼可擁抱的,只好冷靜地在潮濕的草地上遷就他的痔瘡。最誘惑她的還有"殖民地'酒店",除情調優雅、風景如畫外,還保證備有"不加限量的早一中一夜三餐"。我父親宮殿似的飲店給予我的寶貴回憶,有時也使我欲想在遊歷的這個奇異國度尋找一家與其相媲者。 但我很快就失望了;只是洛仍不停追蹤食品廣告的香味,我則從路邊諸如"森林旅館',十四歲以下兒童免費"這類招牌上獲得了一種利他的經濟刺激。另一方面,每當想起中西部某州的一個自詡"上流"的旅館,我便禁不住顫慄,它用廣告宣傳被喻為"冰箱清洗"的午夜點心,還因為我的口音使他們很感興趣,便問起我的亡妻、和亡母的僕人的名字。在那兒呆了兩天,竟花了我一百二十四美元!你還記得,米蘭達,另外那個"頂大"的、附有晨咖啡和循環冰水,又沒有十六歲以下兒童(沒有洛麗塔們,當然)的強盜窩嗎? 剛剛到達一家很簡陋的汽車旅館,這種地方,後來成了我們習慣常去的地方,她不是讓電扇嗡嗡亂叫,就是強迫我朝收音機裡扔個二角五分銀幣,要不然就念遍所有標牌,而後帶著哀怨問道為什麼她不能去騎廣告上說的那種大炮的尾部或到當地那個溫暖的礦水池去游泳。她更經常的是表現出一副垂頭喪氣、百無聊賴的神態,懶洋洋招人討厭,然後躺進一張紅色彈簧椅或一張綠色躺椅,或一張帶腳凳和罩篷的帆布臥椅,或一張吊椅,或躺在內院中花園陽傘下的任何草坪椅裡,這又需花費幾小時的苦心勸慰、威脅、許諾,才能在她面對我可憐的享樂欲求而寧願做其它任何事之前,讓她在這五美元的陰暗房間裡,把她的褐色身體借我幾秒鐘。 天真和詭計、可愛和粗鄙、藍色慍怒和玫瑰色歡笑的結合體,洛麗塔,當她任性時,她能是個脾氣暴躁的乳臭小女,我原先對她毫無規律的陣發性厭煩情緒、來勢兇猛的腹痛,她四仰八叉、無精打采、眼神遲鈍,以及所謂偷懶的樣子--是種普遍流行的小丑作態,她知道是很粗野的惡少作派--都毫無準備。從心理上講,我發現她是一個今人反感,思想古舊的小女孩。熱鬧的爵士樂、方塊舞、甜膩膩的奶油冰棋淋、音樂片、電影畫報等等--這些是她的寵物清單上最為突出的項目。天知道每次吃飯我餵了那華麗的音樂盒多少銀幣!我耳中仍迴響著這些隱形人的鼻音,向她唱著小夜曲,叫什麼薩米、母喬、埃迪、托尼、佩吉、蓋伊,還有帕蒂,雷克斯;這些歌激情飽滿,但在我聽來卻全無差異,就像她五花八門的糖果給我上顎的感覺一樣。她帶著一種天國的忠誠相信《電影之愛》或《銀幕天地》裡的任阿廣告或公告--期塔拉西爾受粉刺之苦,或"如果你把你的襯衣後擺穿在你的仔褲外邊,你最好提高警惕,女孩子們,因為古爾說你們不該這樣做"。如果一塊路標上寫道:請參觀我們的禮品店--我們就必須去參觀,必須買它的印度古玩,洋娃娃,銅器,仙人掌糖果。"廉價首飾和紀念品"之類詞彙以其抑揚頓挫的節奏就可以很容易把她弄得神志恍惚。如果什麼咖啡店招牌聲言:"冰鎮飲料",她就會機械的興奮起來,儘管所有地方的飲料都是冰鎮的。廣告就是要奉獻給她這種人的,理想的消費者,既是各種骯髒廣告的主體,又是其容體。她本想只光顧那些已令"亨肯美食"的聖靈降臨至美麗可愛的紙餐巾上或表面覆有一團乾酪的沙拉上的餐館--但未成功。 那段時間裡,她和我都不曾想過金錢的魔力,但稍後,它就對我的神經和她的情操發動了一場大破壞。我用另外三種辦法控制我處於青春期的姘婦,讓她順從,脾氣還過得去。 幾年前,她曾由壞眼睛的費倫小姐監管,在阿爾拉契亞一幢破舊的農莊上過了一個多雨的夏天。那農房是屬於很早以前一位乖戾的黑茲的。如今仍然矗立在遠處無花的森林邊緣,一條老是那麼泥濘的路盡頭的那片野草叢田野上,離最近的小村尚有二十英里。洛回想起某間房子裡的稻草人,那片荒寂、濡濕的老牧場,那風、那膨脹的野氣,反感驅使她扭曲了嘴,翻起了已吐出一半的舌頭。就是在那兒我提醒她,她將跟我過幾個月,如果需要,也許是幾年流亡的日子,跟我學法語和拉丁語,除非她"此時的態度"有所改變。夏洛特,我開始理解你了! 真是個簡單的孩子,洛大叫不!每當我要對她發作的風暴加以制止,便把車開上高速公路,暗示她我要一直把她帶入那個黑沉沉,陰暗的農莊時,她就瘋狂地抓緊我操方向盤的手。不過,我們越往西走,那種威脅就越難以實現,我就必須採取另外的勸服辦法。 其中,用感化院威脅是我能想起來的最可恥的一種。從我們合流時起,我就聰明地認識到,我必須得到她的完全合作以保守我們關係的秘密,並且認識到這應該成為她的第二本能,無論她對我產生什麼怨恨,無論她可能要追求什麼別的快樂。 "過來吻吻你的老頭,"我會說,"丟掉那些任性的無聊話。以前,當我還是你的夢中情人時(讀者們一定會注意到我學洛的口吻說話是多麼痛苦),你迷住了你的同齡人中第一號顫抖哭泣的偶像的唱片(洛:"我的什麼?請說英語。")你的夥伴偶像,你以為應該像朋友亨伯特。但現在,我只是你的老頭,夢中父親保護他的夢中女兒。 "我親愛的多洛雷斯!我想保護你,親愛的,避免小女孩通常在煤棚、小胡同以及,啊,你清楚的,我的小寶貝,在陰鬱的夏天裡越桔灌木叢中遭遇的可怕事。忠貞不渝,我還會作你的保護人;如果你表現不錯,我希望不久法庭會使這種保護合法化。但是,多洛雷斯.黑茲,讓我們忘記所謂的法律術語,那術語視"好色和淫亂之媾合"為合理,我不是對幼童行猥褻、隨便之舉的性精神病罪犯,強姦者是查理.霍姆斯;我是精神治療家--中間有一條很好的間隔以示區別。我是你的爸爸,洛。看,我這幾有一本專門講你們女孩子的書。 看啊,親愛的,看它怎麼說的。我摘引一段:正常的女孩子--正常,指你--正常的女孩子總是想極力討她父親的歡心。她從他們身上感覺到後者是使自己中意卻又很難捉摸的男性先使("難捉摸"是好事,在波洛紐期看來!)。聰明的母親(你可憐的母親如果還活著,一定是聰明的)應該鼓勵父女之間的友誼,認識到--寬恕其方式的平庸--女孩子是從她和父親的交往由形成自己的戀愛觀和對男性的理想的。那麼,這本有趣的書所說的交往是指什麼--提示了什麼?我再摘引一句:西西里人把父女之間的性關係視為天理,而涉及這種關係的女孩也不會遭受其社會的唾棄。我是西西里人的大崇拜者,他們是優秀的運動員,優秀的音樂家,優秀而正直的人民,洛,也是偉大的情人。但我們還是勿離題太遠。就在幾天前,我們從報紙上讀到一篇關於一位中年道德犯的冗長文章,他被指控犯有侵害麥恩法案、抱著不道德的目的--不管目的是什麼--將一九歲女孩拐運出洲界的罪行。 多洛雷期親愛的!你不是九歲,而是快十三歲了,我不會勸你將自己看作我穿越國度的奴隸,我深悔竟讓麥恩法案變成一句可怕的雙關語,那是語意學上帝對扣緊拉鎖的腓力斯人採取的報復。我是你的父親,我是說英語,我愛你。 "最後,讓我們看看,如果你,一個末成年的孩子,被控告在一家文雅的旅店勾引過一位中年人,那會發生什麼;如果你向警察申訴說我綁架又強姦了你,那會發生什麼?讓我們設想他們相信了你。一個未成年的女子,允許一個年長二十一歲的男子瞭解她的肉體,將自己的犧牲陷入合法的強姦,或二級雞姦中,這要視技術而定;判刑最多不過十年。好吧我去坐牢。行啊。我去坐牢。但你會怎樣,我的孤兒?是啊,你比較幸運。你成了"公共福利所"的被監護人--聽起來恐怕有點兒荒涼吧。費倫小姐式的一位冷酷的好舍監,比她更苛刻也不嗜酒,會把你的唇膏和漂亮衣服統統沒收。也再不會有這種漫遊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聽說過對付尚未獨立、遭父母遺棄、任性的少年犯的法律。當我站在牢內抓緊鐵欄杆時,你,幸福的卻被遺棄的孩子,就會有機會在名目各異、本質相像的地方,諸如教養學校、普通感化院、少年感化院,或那些值得讚賞的女童慈幼院中選擇一個,你要編織,唱讚美詩,星期天還吃腐臭的薄餅。你就得去那兒,洛麗塔--我的洛麗塔,這個洛麗塔,像你這樣任性的小女孩就得離開她的加塔拉期到那兒去。簡單說,如果我們兩人被發現,你就免不了被分析和管教,我的寶貝,這就完了。 我的洛麗塔,你就得和、得和(到這兒來,我褐色的花朵)和另外三十九個罪犯擠住在一間骯髒的宿舍裡(不,請讓我說)受著凶狠的女舍監的管制。情況就是這樣,只有這一種選擇。 你不覺得在這種情形下,多塔雷斯·黑茲最好還是跟著她的老頭嗎?'迫使她承認這一切以後,我總算嚇住了洛,不過她儘管態度上有了陡急的變比,智力發生了衝刺性進步,仍然還未達到她的智商所顯示的聰敏。但若說我確實建造了分擔秘密、分擔罪行的背景,另一方面讓她保持良好幽默感的成功率很小。在我們長達一年的旅行中,每天清晨,我必須為她設計出一些期望,一些特殊的時間和空間之點讓她企盼,讓她能存到睡覺的時刻。否則,沒有個有形、長遠的目的,她生活的框架就會塌陷、崩坍。期望的對象可以是任何東西--弗吉尼亞的燈塔,阿肯色的改成了一家咖啡店的天然洞穴,俄克拉荷馬某地的槍支和提琴珍品陳列,路易斯安那仿製的"盧爾德洞室",落基山某名勝的一個博物館裡收藏的富礦開採時期的照片,不管是什麼--只要它們象恆星一樣置於我們面前;儘管我們一到那兒,洛很可能就不再裝假打渾了。 我費盡心力為她講解美利堅合眾國的地形圖,目的是給她以"遊歷各地"、朝既定目的地、朝奇異的快樂行駛的印象。我從來沒見過此刻展闊在眼前的這麼平滑可愛的公路,橫穿四十八州彎彎曲曲的州界。我們貪婪地吞掉條條高速公路,在心蕩神馳的靜謐中滑過光澤熠熠的黑色跑道。洛不僅無心流連風光,而且還粗暴地怨恨我老讓她注意這、注意那迷人景致;我自己也只是由於旅途兩邊的精緻美景一次又一次映入我的眼簾以後才深諳其韻味的。按繪畫思想說,北美鄉間的寬闊低地乍一出現時,它像是使我想到了某個快活的發現而驚奇不置,那些古時從美洲進口的塗滿色彩的油畫布就掛在中歐地區托兒所的臉盆架上方,上面畫的大綠色塊的風景竟弄得昏睡沉沉的孩子如癡如醉--不透光的彎扭的樹、一座穀倉、一頭牛、一條小溪,朦朧的果園開著晦暗的白花,或許還有一堵石垣或綠色樹膠水彩畫上的山。然而漸漸地,我越熟悉那些田園風光的基本模式,越看它們就越覺陌生。在平原農耕地以及象玩具一樣的一排排小屋頂以外,總會緩緩散漫開一副無用的可愛景象,一個低斜的太陽,泛著金白色的光芒,將溫暖、象剝了皮的桃肉的顏色撒遍一片二維空間;鴿子灰色的雲層上邊緣,雲和遙遠處多情的霧融在一起。或許還有一排高大的樹林,在地平線、在苜蓿荒野之上炎熱而純淨的正午襯景中形成剪影,克勞德·洛林之雲被繪入遠處霧迷迷的青空,只有它們堆積的部分在淺灰色暈暗的背景中凸現出來。要不然也可能是伊爾·格列柯凜峻風格的地平線,孕育著黑沉沉的狂風暴雨,一些懷抱農具的農夫一閃即逝,四周是波光鱗鱗的水和澀口的綠玉米,所有這一切都像一把打開的扇子,出現在堪薩斯的某地。 寬闊的平原上,不時有大樹彷彿朝我們移近,又自覺地停在路邊,給野餐桌灑下一點點人道主義的樹蔭,斑駁的陽光,壓平了的紙杯,果皮核和冰激淋木棍棄置一地。我的隨隨便便的洛作為路邊設施的大用家,常被廁所標牌弄得很開心--"男士和女士'"約翰和簡","傑克和吉爾",甚至還有"巴克的和多伊的";我則沉浸在一個藝術家的夢境中,目不轉睛地盯看濃綠的橡樹背景上那些汽油裝備的明快色澤,或盯著遠處的山,拼著命--雖已傷痕纍纍卻仍毫不馴服--從企圖侵吞它的開荒地裡延伸出去。 夜晚,大卡車裝飾著彩色燈光,像巨大駭人的聖誕樹在黑暗中若隱若現;日暮時尚在途中的小轎車呼嘯而過。第二天,頭頂上又是薄雲聚集融匯,熱氣驅散了蔚藍的天色,洛總要吵鬧著去喝點兒什麼,兩隻腮對著蠟紙管用力地一鼓一鼓,再回到汽車時,裡面總是成了火爐;公路在前方微微閃爍,遠處一輛轎車受到路面翻目的強光反射如海市蜃樓般變幻著形態,熾熱的光耀裡,彷彿是飄浮在空中,又方又高,是那種老式樣。我們西去的途中,幾簇被加油工稱為"山艾樹"的樹叢出現了,而後就是神秘的、輪廓似桌的山,再後來是染上松樹油藍點的紅色峭壁,後進又是一片山界,黃褐色漸趨藍色,藍色漸趨幻想色,而後一片沙漠迎接我們,就會用濃烈的風沙,灰色的荊棘叢,以及仿白花似的衛生紙碎片隱理在沿高速公路受風摧殘而凋蔽的花基之中;路內閣,時而立著愚鈍的牛,就那麼一種姿勢動也不動(尾巴在左,白色眼睫毛在右),橫切人類一切交通法規。 我的律師建議我對我們以後的旅行路線作一清楚、坦率的交待,我想至此我也不能退避了。粗略地說,在那瘋狂的一年裡(一九四七年八月至一九四八年八月),我們開始的路線是在新英格蘭的一系列曲線和盤旋線,然後蜿蜒向南,上上下下,東東西西;又垂直落到所謂"迪克西蘭"的地方,躲開弗羅裡達,因為法洛夫婦正在那兒,接著轉頭向西,穿過玉米帶和棉花帶(這恐怕不是非常清楚,克拉倫斯,我當時沒作什麼記錄,只參考了一套低劣、蹩腳的三卷本旅行指南,這套書幾乎就是我破碎的過去的象徵,可以此核查這些回憶);兩次穿過落基山,又漂泊在南方沙漠裡過冬;後來到達太平洋,轉向北,穿過森林公路沿途茂盛的淡紫丁香花叢;幾乎到了加拿大邊境;又朝東去,穿過那片好土地和壞土地,回到廣闊的農業區,儘管小洛尖聲抗議,我們還是躲開了她那出產玉米、煤和木材的出生地;最後,又返回到東部的終止地,隱沒於比爾茲利大學城裡。 第十章 現在,要追述後來發生的一切時,讀者應牢記的不僅是上面粗略勾勒的那條主線、許多支路、旅行者誤入的歧道,以及不慎重複和在驚恐中出的偏差;還要記住我們的旅行遠不是一次疲乏的樂事,而是一次艱難的、扭曲的目的論演變,它唯一存在的理由(這幾個老法文詞就是徵兆)是要靠接連不斷的親吻,讓我的伴侶總保持過得去的心境。 翻翻那本用爛了的旅遊書,我隱約想起了南方某州迫我花了四美元的"玉蘭公園";書中的廣告說,到該地一遊應該有三個原因:因為約翰·高爾斯華綏(早斷了氣的作家)認為它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園;因為一九00年的《貝德克旅行指南》曾用星號標示了它;最後,因為......噢,讀者,我的讀者,猜猜?......因為兒童(我的洛麗塔勢必不是個兒童了!)"滿目生輝,虔敬地走過天堂的甬道,啜飲影響一生的美泉。"但"它可不屬於我,"冷酷的洛說,坐在一條長凳上,兩張星期天的報紙攤滿她可愛的膝頭。 我們光顧過所有美式路邊餐館,從低級的掛著鹿頭(內眼角上有一條暗色淚腺)的"小吃"店,裡邊到處是"幽默'畫明信片,用針穿住的顧客的支票,救生者,太陽鏡,畫天堂聖代的廣告商,玻璃下有二分之一塊巧克力蛋糕,幾隻有經驗又嚇人的蒼蠅在下流櫃檯上粘乎乎的糖水液周圍曲曲折折飛過;一直到昂貴的餐館,那裡面燈光柔和,只是鋪著低級的桌布,男招待很愚笨(釋放犯或大學生),貼有一位銀幕女星五顏六色的後背,及其男伴的黑色眉毛的彩照,還有穿倒三角型服裝,全持小喇叭的男子樂隊。 我們到某洞穴參觀了世界最大的石筍,東南三州正在洞裡舉行家庭聚會;根據年齡定門費;成人一元,小孩六角。 一塊花崗岩方尖碑記載著"藍色狙擊戰"史實,在旁邊的博物館裡有舊骨頭和印第安陶器,洛,為之花了一角門費,非常公道。眼前的這座小木屋是大膽模擬林肯的誕生地之作。這塊已遭蟲蛀的大鵝卵石是對"樹林地"作者的紀念(至此,我們一直處在北卡羅利納州白楊附近,到達了被我那本善良、寬厚、經常又是萬分約束人的旅遊指南氣憤地稱為"一條奇窄無比、保養惡劣的小徑"上,儘管不是克爾麥我也贊同此說)。我租了一條摩托艇,由一位歲數不小、冷淡卻不失俊美的白俄駕駛的,是個男爵,旁人說(洛的手掌竟潮濕了,小傻瓜),他在加利福尼亞時很瞭解好人老馬克西莫維奇和瓦萊裡亞;我們乘著船能辨認出佐治亞海岸對面一座島上禁止涉足的"百萬富翁殖民地"。後來還參觀了密西西比州某名勝地一家博物館專門收藏的歐州飯店明信片,我發現了我父親的米拉娜飯店彩照,這使我渾身湧滿驕傲的熱浪,它帶條紋的遮日篷,它的旗幟在修剪過的棕櫚樹上飄揚。"這是什麼?"洛說,一面斜睨著紫褐臉膛、一輛豪華轎車的主人,他接踵走進"收藏館"。棉花時期的遺跡。阿肯色的森林,以及,在她褐色肩膀上,長起了一片紫粉色腫疤(蚊子的功勞)。我用長尖的指甲掐去美麗透明的毒氣,然後吸吮它們直到吞飽她芳香的血液。 旅遊書上說,波旁街(在名為新奧爾良的城裡)的路旁"總是(我喜歡"總是")有小孩在娛樂,他們往往(我甚至更喜歡"往往")跳跳踢噠舞以掙幾個便士"(多麼快活),而"數不盡的私人小夜總會總是擠滿顧客"(不妥)。還有荒地傳說集。美國南北戰爭前建有鐵格子棚陽台的家捨、手工製作的樓梯,在電影裡,貴婦人就常常披著落滿陽光的披肩、用兩隻小手以獨特方式提住飛旋的荷葉裙邊,沫浴著斑斕的天然色澤飛跑下這種樓梯,還常常有位忠心耿耿的黑僕在樓頂上搖著頭。門寧傑基金會是一所心理病醫院,那可真是個鬼地方。一塊被風蝕過的非常美麗的泥土;麟蘭花芯那麼純潔,那麼柔順,但招來白蒼蠅悠悠地爬行,讓人噁心。獨立,密蘇里,是"俄勒岡古道"的起點。堪薩斯州阿比林市是"野麻雀等競技會"的故鄉。遠處是山,近處是山。山疊山;淡青色的美景我從未看清楚,一山接一山之後出現了人跡炊煙;東南部,重巒疊障;覆著雪脈的摩天灰色石碑,連綿的尖峰在高速公路的轉彎處突然現露出來,幽深的林陣,與整齊的暗黑色樅樹完全重疊,又被白楊樹柔白的煙霧切斷;粉色和淡紫色的組合,是屬於法老的,是屬於陽器崇拜的,"太是史前的了叫人無話可說"(感覺麻木的洛);黑色熔岩山崗;早春的山巒,沿山背到處是幼象的細毛,-夏末的山巒,全都駝著背,它們沉重的埃及式肢體摺疊在黃褐色厚絨布紋裡;燕麥片山群,點綴著綠色的圓椽樹;最後一座紅山,山腳佈滿一片繁茂的紫花苜蓿。 我們還參觀了:小冰堡湖,位於卡羅利達州內,以及那兒的雪岸,一簇簇高山地帶的小花,還遇上了很多的雪;下山時,戴著紅色尖頂帽的洛試著滑下去,一路尖聲厲叫,後來被幾個年輕人當雪球滾了,她又如法炮製回敬了他們。火紅的白楊樹陣,一種尖頂藍花的幾塊地。一次風光旅行,五花八門的項目。上百次風光旅行,上千條"熊星小溪"'"蘇打春季"、"入畫峽谷"。德克薩斯,一片因久旱而無人耕作的平原。 世上最長的洞穴裡的水晶宮,十二歲以下兒童免費,洛徹底被它迷住了。本地婦女家制雕塑展覽,在陰沉的星期一早晨閉館,到處是塵土,風沙,貧瘠的土地。"想像公園",位於墨西哥邊境某小城,不過我沒敢從城中穿行。黃昏中到處是成百隻嗡嗡低唱的陰鬱鳥,摸索著朦朧花的嫩頸。莎士比亞,位於西墨西哥的一座魔鬼城,七十年前,俄國壞蛋比爾曾被五花大綁的絞死在那兒。孵卵所。懸崖寓所。一個孩子的母愛(佛羅倫薩·比的同代印第安人)。見鬼,我們遇上的第二十座峽谷。我們進入某地的第十五座大門,至此那本旅遊書的封皮都已經不翼而飛了。我鼠蹊騰地跳動。總是同樣的三個老人,戴草帽,穿背帶褲,在公共噴泉池邊的樹下消磨夏季的午後的時光。在一座山的通道柵欄外有片閃亮的藍光,有一住家的背面正可享用那通道(洛,熱辣辣、快樂、粗野、緊張、滿懷希望、又希望破滅地低語道--"瞧,麥克裡斯特爾夫婦,瞧啊,我們和他們說說話,求你了"--我們和他們說說話,讀者!--"求求你,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噢,求......")印第安人的禮舞,變得完全商業化了。藝術:美國冰箱運輸聯合會。赫然的阿利桑納州,西南部印第安人村落,土著人的繪畫文字畫著沙漠峽谷中的一條恐龍,繪製時間是三千萬年以前,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一個六英尺高的瘦弱男孩,手持亞當的蘋果,主動對洛和她裸露的桔褐色腰肢暗送秋波,傑克,我後來把她那地方親吻了五分鐘。荒漠中已是冬天,山腳卻還是春天,杏花正開。雷洛,位於內華達州的一個陰沉沉的小城,都說它的夜生活是"世界性的和成熟的"。 加利福尼亞的有家釀酒廠,連那兒的教堂也建成酒桶的樣子。 死谷。司各特筆下的城堡。某羅傑夫婦在幾年裡收藏的藝術品。漂亮的女演員醜陋的別墅。R.L.史蒂文森在一座死火山上的腳印。思念多洛雷斯:多麼好的書名。海浪侵刻的沙石花彫。某男子突然癲癇症發作倒在俄羅斯峽谷國家公園的地上。藍色,藍色的"火山口湖"。愛達荷的一家魚孵卵所和國家悔罪所。幽淒的黃石公園,五彩繽紛炎熱的春天。山間歇泉,沸騰的泥土的彩虹--是我的感情的象徵。蠻荒隱蔽地中的一群羚羊。我們遇上的第一百個大洞穴,成人一元,洛麗塔五角。一位法國侯爵在北達科他建的莊園。南達科他的"玉米宮";在塔形花崗石上刻的總統巨頭像。"長鬍子的女人"聽到我們叮叮噹噹的腳步聲就再不會孤單。在印第安那一所動物園裡,成群結隊的猴子聚居在用水泥仿製的克裡斯托始·哥倫布的旗艦上。沿淒涼的沙岸在每一扇露出吃飯人影的窗戶裡都有上百萬隻已死或半死不活泛著血腥臭的蒼蠅。從"希博伊根城"渡口可望見肥碩的海鷗翅立在巨石上,城內象羊毛絮一般的褐色炊煙繚繞又侵浸了投在藍寶石色湖面的綠蔭。有一家汽車旅館,其通風管借城市下水道底部通過。 林肯的家,全都是仿製的,會客廳裡排著書和具有時代氣息的家俱,大多數參觀者都虔誠地相信這全屬私人財產。 我們有過爭吵,次要的和主要的。最大的幾次發生在弗吉尼亞的"花邊木屋";落基山一所學校附近的"公園街";科羅拉多州10,759英尺高的"米爾納山道";阿利桑納州鳳凰市的七號街和主街;洛杉磯的三號街,因為電影院之類地方的票均已告罄;猶它州一家名為"白楊綠蔭"的汽車旅店,那兒有六棵發育期的小樹幾乎比我的洛麗塔還高,她毫無來頭地問,我認為我們這樣在憋悶的小木屋裡生活,一起干醜事,永遠不能像正常人一樣還得多久;我們的爭吵還發生在北百老匯、伯恩斯、俄勒岡、西華盛頓,以及朝塞夫韋商店去的途中。還發生在愛達荷太陽谷某小城裡,那裡有家磚塔旅館,它的正面,紅白兩色磚相間,非常諧調,對面,有一棵白楊樹,它搖動的樹影將"小學優等生名單"佈告遮得嚴嚴實實。 還在"松樹谷"和"法森"之間一片威嚴的矮林荒野中。在內布拉期加某地,在主街上,靠近一八八久年建立的國立第一銀行,從那兒可以看見鐵路穿過街景,看見鐵路線以外多重草料地窖的白色管道設備。爭吵還發生在麥克尤恩街上,在惠頓大街拐角處,在以密執安的名命名的密執安州某城鎮裡。 我們見到了一些奇特的路邊人,即"搭車者",科學意義上的拇指人,以及許多的亞人類和形體:謙虛的士兵、美籍西班牙人,靜靜地等著,故意悄悄將黃色卡其褲繃得緊緊的;希望走兩條街的男學生;希望走兩千英哩路的殺人犯;神秘的、神經質的、上了年紀的紳士,提著新牌小箱,留著修剪過的八字鬍;三人一組樂觀的墨西哥人;大學生驕傲地炫耀著假期戶外活動時積下的污垢,彷彿是炫耀他毛衣前身上名牌大學的校徽;筋疲力竭、絕望的婦人;鬍子剃得乾乾淨淨、頭髮油光、神色流盼的小白臉惡少,穿著肥大的襯衣和罩衣,過分誇張性感地挺出粗大的拇指勾引孤身女子或急切又不大中用的買賣人。 "我們帶上他吧,"當看到某些特別令人反胃的拇指,某些年齡與我相仿、肩與我一般寬、有一張尚未上銀幕的臉蛋的男士被我們的車甩在後面,實際又與我們順路,洛總這麼請求,習慣性地搓著她的兩隻膝蓋。 噢,我必須嚴密監視洛,這個嬌弱的小洛!或許由於老有談情說愛的練習,儘管她的外表還充滿稚氣,她四溢的神采卻已撩撥起加油站小工、旅館侍童、度假遊人、坐豪華汽車的惡棍、藍色池塘邊無人看管的低能兒一陣陣的色慾,這種色慾如若未激起我的嫉妒,也一定會搔到我自尊的癢處。 因為小洛非常瞭解她身上的那種光芒,我必須時刻抓住她同某個溫情脈脈的紳士或某個褐色的手臂強悍、腕上帶手錶的油滑猴子暗送秋波,常常是我剛一轉身走開,為她去買棒棒糖,就聽見她和那漂亮的機械工唱出了一首俏皮的美妙情歌。 當我們停留時間較長,在做過激烈的早晨床上運動以後,我總要放鬆,出於我正想平靜入睡的善良之心允許她--溺愛的亨!--和汽車旅館隔壁樸素的小瑪麗以及瑪麗八歲的弟弟去逛馬路對面的玫瑰園或兒童圖書館,洛總是一小時以後回來,赤腳的瑪麗遠遠地尾隨其後,而那個小男孩卻變形成兩個瘦長、金髮的高年級丑學生,全都肌肉發達、患有淋病。讀者也許完全能想像到當她--非常猶疑地,我承認--問我她是否可以和卡爾和阿爾去旱冰場時,我是如何答覆我的寵物的。 我記得第一次,是個沙塵飛揚的下午,我讓她去了那種溜冰場。她竟冷冷地說,如果我跟著就無樂趣可言,因為那種時光只有十幾歲的年輕人才配享受。我們爭辨後達成協議:我呆在汽車裡,混在其它車頭朝向搭帆布頂篷的戶外溜冰場的(空)車群中。場內總共有五十個年輕人,大部分是成雙成對,無休無止地合著機器音樂聲滑來滑去;風給樹鍍上了銀暈。多麗穿著藍仔褲和白色高幫鞋,像大多數女孩兒一樣。我一直盯著旋轉的滑冰人群--突然;她消失了。等她又滑出來,身邊已跟著三個小流氓,這幾個人從外邊進去時,我聽見他們對滑冰女孩做了片刻分析--還嘲笑一位穿紅短褲而不是那種仔褲和寬鬆褲下場的雙腿修長、可愛的小東西。 在進入亞利桑納或加利福尼亞州的高速公路檢查站,一位警察的侄子那麼威嚴地窺視我們以至我可憐的心都顫慄了。"甜蜜嗎?"他會問,而每次我甜蜜的小傻瓜都咯咯笑起來。一路上我的視覺神經一直在顫,但我仍然幻想洛騎在馬上,這是行程上的一環:洛在漫步場上起伏奔跑,一位女性老騎士在前,好色的紅脖子牧場遊覽區經理在後;我跟著他,對他穿花襯衫的肥胖後背充滿仇恨,甚至比摩托車司機仇恨山路上慢悠悠的卡車還來得強烈。要麼在滑雪人旅店,我看見她坐在一張升降椅裡飄悠悠離我而去,如同飄至天國,孑然一身,升啊升地,升到飛光流彩的頂巔,繩索繫腰的體操運動員歡笑著正在那兒等她,等她。 不論我們到達哪座城市,我總以我禮貌的歐洲人風度詢問游泳池,博物館和當地學校的位置,以及最近的學校裡有多少學生等等;在學校班車的時間,我微笑著,微微痙攣地(我發現了這條抽搐的神經,因為冷酷的洛是第一個取笑它的)停在一個便於看到孩子們放學情景的戰略位置上,讓我飄忽不定的女學生坐在車裡我的身邊--這總是一個優美的景致。這樣做很快就令極易厭煩的洛麗塔感到厭煩了,對別人突兀的怪念頭她孩子氣地缺乏同情,還總是侮辱我,故意當著穿藍短褲、藍眼睛的小女孩,穿綠色開口短上衣的小蛇精和穿著褪色寬鬆褲的金髮碧眼白膚、男孩子氣十足的女孩兒在陽光下走過時,侮辱我要求她撫愛我的慾望。 為了折衷,我慷慨建議她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盡可能和其它女孩子一起利用游泳池。她熱愛燦爛的水,是個出色的潛水手。我假裝浸過水後,便坐在午後濃郁的蔭涼裡,舒舒服服地蓋上點兒東西,拿本書或一袋子糖果,或二者兼備,或除了興奮腺便兩手空空,看著她歡跳,看著她戴頂橡膠帽,滿身水珠,被太陽曬得光滑極了,像廣告上那般快活,穿著她合體的緞子泳褲和鬆緊乳罩。青春期的心上人!她是我的,我的,我的,對此我該多麼得意地感到驚異,並進而重溫近來的幾個早晨小鴿子從昏眩到呻吟的過程,然後再為下一個早晨做計謀;我瞇縫起被陽光刺射的雙眼,將洛麗塔和聚集在她周圍、準備供我有選擇地款待和判斷的任何一個性感少女作比較;今天,把我的手放在我煩惱的心上,我發誓從未認為她們中有誰能比她優秀,抑或有比她優秀,至多也不過兩三次,還需要借助特定的光線,有某種特定的香氣融在空氣中--一次是個蒼白的西班牙兒童,一次是位厚下巴的貴族女兒,另一次--我是胡拉亂扯了。 自然,我必須時時警覺,因為神志清醒的嫉妒使我發現了那些亂跑亂叫的孩子的危險。我只要離開片刻--比如說,走幾步遠回去看看早晨換過床單以後我們的小屋是否一切井然--洛和"比荷爾德",我回來時,便發現前者的兩隻失神的眼睛,她的兩隻趾頭長長的腳正浸在水中,踢打著她身下的那塊石頭;在她左右一邊,定會蹲著一個棕色皮膚的少年,洛麗塔赤褐色的美和她腹部皺摺裡閃爍的點點水珠肯是惹得他躬身曲背--噢,波德萊爾--夢想後幾個月的到來。 我曾試想教她打網球,或許這樣我們就可以有更多的共同娛樂;不過我發現我雖在青年時是個很好的球手,現在作老師卻很無望;因此,在加利福尼亞,我讓她跟一位有名的教練上了幾節昂貴的課,同時上課的還有一位寬壯卻已生皺紋的老計時員,以及一位男球員的女眷;那位教練開始一直盯著場外的一條破船,但上課時,頻頻交手一開始,他就不斷大力抽殺,像是劃出了一條精美的春花,而後當地一聲將球彈回給他的學生,那種完全屬於神聖的力量和敏捷使我回想起,三十年前,我曾在戛納見過他擊敗了偉大的高伯爾。 直到她開始上課,我還以為她永遠也學不會這項運動。我在各個旅館空場上訓練她;在熾烈的狂風中,在蔽日的塵沙中,以及在身體疲乏不適時,我把一個又一個球餵給快活的、天真的、芳香的阿娜貝爾(閃光的項鏈,摺紋的白裙、黑天鵝絨髮帶),我試圖讓往昔時光重現。我的誨人不倦只令洛的陰鬱暴躁膨脹。非常奇怪,對我們的運動--無形式規定的近似網球運動--她寧願做更多的獵球而不願真正開打--身上有一種與她同時代的左翼天使的纖弱、奇妙的美。我作為一位有益的旁觀者,會走到對面小姑娘的身前,摸摸她的上臂,握握她嶙峋的手腕,那時我會吸進她隱約的麝香氣味,推推她冰涼的臀部,對她示範反手抽擊的姿態。 這時,洛就把球拍戳在地上象跛子的枴杖,任她那一頭披著陽光的褐色卷髮垂到臉前,傾著身對我的侵擾大聲發出反感的"唷"聲。我只好離開她們讓其自由運動,比較著她們運動中的身體,不時看看我脖上纏的一條絲巾;這是在南亞利桑那,我想是--陽光溫熱、慵懶,討厭的洛常常對著球猛抽,抽空了就破口大罵,她一絕望就像威脅誰似地揮動球拍,恰好露出她腑窩下濕漉漉閃爍的嫩毛;甚至比她更乏味的球伴,每次都忠於責守地跑去追球,卻收穫空空;但兩個人仍美滋滋地盡情享受著,用清晰明亮的嗓音連續準確地報出她們笨拙行為的得分。 我記得有一天我提議回旅館給她們取點兒冷飲就走上碎石路,回來時帶了兩大杯菠蘿汁、汽水加冰塊;當我一眼望見網球場上空無一人時,一陣虛弱感突然襲上胸間使我無法邁步。我屈身將杯子置在長凳上,不知怎麼,像是見到了夏洛特死時那張冷冰冰生動的臉,我四處張望,才發現洛穿著白色短褲,正穿過斑駁的樹蔭從花園小路走下來,還有個高個子男人手中拿著兩隻球拍伴著她。我朝他們猛追過去,然而就在我橫穿灌木叢的當兒,情景驟變,彷彿循序的生活剎那間越出軌道,我看見洛,穿著寬鬆褲,和她穿著短褲的球伴,正在一小片雜草地裡低頭徘徊,還用網球拍撥弄著荊棘,漫不經心地尋找著剛才弄丟的球。 我舉出這些快活的事主要想證明我的論點,即我已竭盡全力給予我的洛麗塔一段確實美妙的時光.看著還是孩子的她向別的孩子炫耀她的某項本事,比如一種獨特閃跳繩法,是多麼愜意。她的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背到她未經日曬的後背上,這個小不點精靈,這個透明的乖乖,全神慣注,就像孔雀毛多彩的太陽凝神慣注於花樹下的碎石;而在視覺的天堂裡,我滿臉雀斑、放蕩的情人正輕快地蹦跳,重複著我垂涎過的許多其他人在落滿陽光、灑過水卻仍氣味難耐的人行道和古歐洲土堤上做過的動作。過一會兒她會將繩子遞還她的西班牙小朋友,輪到她觀看重複這個動作,她甩開額前的頭髮,雙臂相抱,單腳著地,或將雙手鬆松地放在她尚未凸出的臀上,我則暗自慶幸那該死的傢伙終於擦淨了我們的馬車;而後,我朝我的公主羞怯的黑髮女童飛掠去一絲微笑,又從背後將我慈父般的手指深深插入洛的頭髮,溫柔地卻又強硬地握住她赤裸的玉頸,我要把我不情願的小寵物帶回我們的小屋在飯前速速交歡一次。 "誰家的貓抓了你,可憐的?"一位豐滿又鮮嫩的漂亮女郎--我對這種人特別有魅力--或許會在"旅店"的杯斛交錯間這麼問我;我向洛保證過,這種飯後總有個舞會。這是我總想盡可能和人們離得越遠越好的原因之一;然而洛,卻相反,則是使出渾身解數吸引一切能為其生活軌跡作證的人。 形象地說,她是在搖她的小尾巴、她背後的一切,實際上象小母狐精一樣--一些咧嘴笑的陌生人向我們搭訕,挑起一場附帶汽車牌照比較研究的聰明談話。"離家很遠!"好奇的家長們,為了能從洛那兒盤問出我的情況,總是建議她和他們的孩子一道去看電影。有些情形真是間不容髮。瀑布般的謠傳自然是尾隨我們至每一家旅館。我原先一直沒有發現旅館的牆質有多麼薄,直到一天夜晚,鄰人一聲粗悶的咳嗽充斥了我出聲過高的作愛後的那陣間歇,他的聲音清晰極了,我想我的也一定如此;第二天,我在牛奶店吃早飯(洛是個貪睡者,我倒也樂意帶一壺熱咖啡拿給還在被中的她),頭夜那位鄰人,一個老傻瓜,長而乾淨的鼻子上架了副平光鏡,西服翻領上有枚會議代表證章,不知怎麼匆促間竟和我聊上了,問我我的太太是否也像他的太太,離開農田就不那麼激動;我推開扳凳,千巴巴地答道,感謝上帝,我是個鰥夫。我躲掉了這場可怕的危險;如若不是它幾乎窒息了我,我一定能欣賞到他薄嘴唇、飽經風霜的險上那副古怪的吃驚神態。把咖啡帶給她是多麼甜蜜,然後拒絕給她,除非她完成她早晨的任務。我是如此周道細心的朋友,如此慈愛的父親,如此優秀的小兒科醫師,能照顧到我的赤褐色皮膚、赤褐色眼睛、赤揭色頭髮的小身體的一切需要!我唯一的怨恨就是我不能掏出我的洛麗塔的心,不能把貪婪的嘴唇伸向她稚嫩的子宮,她隱秘的心田,她絢麗的肝臟,她馬尾藻式的肺,她相仿的兩瓣可愛的臀。在特別炎熱的下午,在午睡氣息粘悶的屋中,我喜歡扶手椅的皮面冰著我赤裸的身體,我抱她坐在我的膝頭。這時她真是個典型的孩子,全神慣注於報紙上的娛樂欄目,對我的衝動漠不關心,似乎她坐著的是一隻鞋,一個洋娃娃,一隻網球拍把,那麼倦懶,動也不動。她的眼睛緊追著她所鍾愛的裸體人物的奇遇:那是個畫得很細的嬌滴滴小姐,顴骨很高;姿勢笨拙;我幸好不是在她身上享樂;她仔細研究兩輛車迎面相撞的照片;她從不懷疑光屁股美人廣告畫配上的地點、時間、環境會玩了什麼把戲;她對新娘子的照片狂熱得出奇,她們穿全套結婚禮服,手持花束,還戴著眼鏡。 一隻蒼蠅飛落在她肚臍附近徘徊,或探尋她柔和蒼白的乳暈。她試圖用手逮住它(夏洛特的方法),然後又專心於"讓我們檢查你的智力"一欄。 "讓我們檢查一下你的智力吧。如果兒童遵守幾條戒律,性犯罪會減少嗎?不要在公共廁所周圍玩耍。不要拿陌生人的糖果或搭陌生人的車子。如果搭了,記下車牌號碼。" "......記下糖果商標,"我搶著說。 她繼續讀下去,她的臉頰(退縮)靠著我的(湊上去的);這是個美好的日子,記住,噢讀者! "我們,"我俏皮地說,"中世紀的水手,在這個瓶子裡放了---""如果,"她重複道,"你沒有鉛筆,但已夠歲數可以讀書、寫字--這是那傢伙的意思,不是嗎,你這笨蛋-一隻管在路邊刻下數字。" "用你的小爪子,洛麗塔。" 第十一章 她懷著性急的好奇心進入了我的世界,焦褐色、昏暗的亨伯特領地;她流覽一番,興味索然地聳聳肩;我依稀覺出她現在像是打算離去了,明顯地表露出嫌惡的情緒。在我的觸摸下她也不再顫慄,我的痛苦得到的所有補償就是一句刺耳的"你想想你是在做什麼?"我的小傻瓜寧肯選擇粗野的電影,那種最倒人胃口的胡編亂造,而不屑於我提出的奇境仙景。想想吧,在漢伯格和亨伯特之間,她會--懷著冷冰冰又確定無疑的態度,永恆不變地--撲向前者。再沒有比一個受人愛慕的孩子更凶狠冷酷的了。我是不是提到過不久前我去的那家牛奶店了嗎?偏巧,它的名字就叫"冷漠皇后"。 我憂傷地笑了笑,戲稱她為"我冷漠的公主"。她卻不能領悟這個充滿智慧的玩笑。 噢,讀者,請不要怒沖沖瞪著我,我並不是想說明我沒能想方設法快活起來所產生的效果。讀者應該理解,在佔有一個性感少女和為其奴役時,著魔的旅行者都離幸福甚遠。 事實就是這樣。因為世上沒有一種至高無上的幸福能與愛撫性感少女相比。那種至福至喜是絕無僅有的,它是屬於另一種感覺平面的。儘管我們有爭吵,儘管她言語粗鄙,儘管她吹毛求疵,動不動變顏變色,儘管這一切都卑劣、危險、根本無望,我仍然沉醉在我自選的天堂裡--天堂的穹空佈滿地獄之火的顏色--但仍然是天堂。 負責我的病案的精神病醫生--至此我相信亨伯特博士已使他陷入狂想的狀態--坦率地催促我帶著我的洛麗塔去海邊,使我終於在彼地找到畢生慾望的滿足,徹底解脫兒時與幼小的李小姐未完成的浪漫史"潛意識"的困擾。 好吧,同志,讓我告訴你,我確實想覓一處海濱,儘管我必須承認在我們到達那片灰色的海市蜃樓時,我的旅伴已賜與了我許多的快樂,以至尋找"海邊王國"、"淨化的裡維埃拉"等等已遠非潛意識的衝動,而成了對純理論的精神享樂的理智追求。天使們知道一切,天遂人意。對大西洋岸一個生動的小海灣的拜訪卻被惡劣的天氣徹底攪亂了。陰霾重重的天空,泥濁的海浪,迷茫卻又實在的霧氣--但還有什麼能將我從我的裡維埃拉浪漫史的新鮮魅力、藍寶石色良機和玫瑰色巧遇邊驅走呢?灣內一對亞熱帶海岸,儘管位置很隱蔽了,還是有幼小的毒獸向裡窺視繼而掉落下去,也免不了颶風的掃蕩。最後,在加利福尼亞一片與太平洋幻影相對的海濱,我碰巧在一個洞穴裡遇上些荒謬的秘事,聽到了一大群正隱在隔壁海濱的枯樹後洗第一次海澡的女童子軍的尖叫;像一塊濕漉的絨毯,沙礫又硬又粘,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連磨牙打顫,我平生第一次對她像對海牛一樣,不存慾望。我博學的讀者們可能會振作起來,假如我告訴他們即使我們在哪裡發現了一片合諧的海岸,那也為時已晚,因為我真正的解放已先此發生了;那時,實際是,當阿娜貝爾.黑茲,化名多洛雷斯·李,化名洛麗塔。金褐色的,跪臥著,仰著頭,在那個劣等遊廊上出現在我的面前,那真是做作的、失實的,卻又頗令人滿意的海濱安排(儘管除了旁邊的一個二流湖便一無佳處)。 這些特殊的感覺真是太多了,如果它的不是自然生發的,則是受現代精神病學的影響。最後,我離開了--牽著我的洛麗塔離開了--孤獨時既不過分蕭瑟,亢奮時也不顯過分熙攘的海濱。但是,每當我回憶起無望地縈繞於心的歐洲公園時,我想我仍對戶外活動興趣盎然,渴求覓到合適的露天活動場地,儘管這些地方令我吃盡苦頭。在這方面,同樣,我依舊遭到阻撓。我現在要記下的失望(我溫和地將我的故事升級為講述連續不斷的冒險和穿透我的慾望的恐怖)絲毫也不影響片富於抒情性、史詩性、悲劇性,但絕對不具有阿卡狄亞性的美國荒野。她們是美麗的、令人心碎的美麗荒野,那種天真未鑿、不事歌頌的倔強品質是我那似塗漆玩具一樣鮮亮的瑞士村莊和久經交口讚譽的阿爾卑斯山早已失落的。在半山腰平整的草地上;在洞泉的苔蘚上,在近旁清純的小溪畔,在原始橡樹下的圓木長凳上,在那麼多山毛櫸林裡的那麼多窩棚裡,數不清的情侶擁抱過、親吻過。 但在美國荒野裡,露天的情人會發現要沉湎於最古老的罪惡和娛樂並不容易。有害植物燒壞他心上人的屁股,叫不上名的昆蟲螫了他的臀部;森林地上尖利的東西刺破他的膝蓋,昆蟲又叮她的,茫茫四周不斷有莽蛇不絕於耳的沙沙聲--要我說,是半滅種的龍!--在可怕的草皮裡,還有似蟹摸樣的野花籽,彷彿是襪帶纏滿他們的黑色襪和沾上泥濘的白襪。 我是有些誇張。一個夏天的中午,就在樹際線以下,顏色極深的花朵(我樂意稱其為飛燕草)擁擠在一條歡鬧的山溪邊,洛麗塔和我,竟真地發現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浪漫地,距我們停放汽車的那個路口約一百英尺遠。這一處山坡彷彿從未有人跡踏過。最後一棵一息尚存的松樹抓住了一塊巨石上方的呼吸孔。一隻山撥鼠衝我鳴叫又縮了回去。我給洛鋪好漆布,干皺的花在下面發出一連串輕微的辟啪聲。維納斯來了又走了。為斜坡加冠的鋸齒形懸崖峭壁和蔓延在我們腳下的一大團亂糟糟灌木,彷彿要保護我們躲避太陽,同時也躲避開人類。啊,我沒有注意到離我們幾英尺遠有一條側路在灌木和石塊中若隱若現地蜿蜒著。 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們比以往更近於被人發現;無疑,這一經歷永遠抑制了我對鄉村戀情的渴望。 我記得交歡完畢,全部完畢,她在我懷裡抽泣;--這一年裡,每一陣脾氣過後表示致謙的眼淚風暴在她已是那麼頻繁,要不然那一年會是多麼今人驚羨。我剛剛收回她迫使我在感清衝動時未加思索做出的某項愚蠢承諾,她便躺在地上哭鬧,掐我撫愛她的手,我則快樂地笑著,但那殘酷的、令人不能相信、令人不能忍受並且我猜想是永久的恐怖,此刻仍然是我藍色衝動中的一個黑點;我們這樣躺著,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我可憐的心險些被敲出心竅,我看見兩個陌生又美麗的孩子,黑幽幽不動聲色的眼睛,小農牧神和小精靈,他們相同的平直黑髮和無血色的面頰表明,即使不是孿生,也是一母同胞。他們俯下身張大嘴看我們,兩人都穿著掛滿山花的藍制服。我急忙拉出漆布掩住羞處--同時在幾步外的矮灌木中,有個像圓點花斑皮球一樣的東西滾著滾著變形成了一個梳著烏黑短髮漸漸抬起身的胖太太,她一面機械地往她的花束裡加了一朵野百合,一面從她藍寶石塑就的可愛孩子身後窺視著我們。 我的意識此時出現了紊亂,我知道我是一個勇敢的人,但這幾天我對此卻並不清楚,只記得我為自己的冷酷感到震驚。用那種在最惡劣的情形下(多麼瘋狂的渴望和仇恨使幼獸的腿脛在顫動,多麼黑亮的星星刺穿了馴獸者的心臟!) 對一頭汗律津、精神錯亂、瑟瑟發抖、訓練有索的動物發佈命令的低聲悄語,我讓洛站起來,我們威嚴地走開,又不那,麼威嚴地跑向小汽車。汽車後面停著輛漂亮的旅行車,一位長著幾根藍黑色小鬍子的漂亮的亞述人,非常好的先生,穿著綢襯衣和紫紅色寬鬆褲,大概是那肥胖的植物學家的丈: 夫,正在全神慣注地給指示路標拍照。路標上寫著約一萬多英尺高,我真要喘不過氣;我們嘎扎扎、疾速啟動了車子,洛仍然在和她散亂的衣服做鬥爭,一邊還咒罵我,用的語言是我做夢也想不到女孩子會知道的,更不用說使用了。 還有其他一些不愉快的意外事。比如有一次是在電影院。洛那時對電影仍然熱情不衰(上高校二年級期間,這種熱情曾下跌)。我們真是過得醉生夢死,昏天黑地,噢,我不知道,那一年我們為參觀旅程安排了一百五十或二百個項目,而在更頻繁稠密的看電影階段裡,大部分新聞短片我們都是看過六遍,因為這種電影主畫面一周更換一次,便總是尾隨我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她最喜歡的電影類是按如下順序排列的:音樂件,下層社會片和西部片。在第一類電影裡,真正的歌手和舞蹈者在抗憂怨的銀幕天地度過的是不真實的舞台生涯,死亡和真理在此均遭禁忌,而頭髮已白卻仍天真、特意安排成未死的、最初總是不那麼贊成女兒為電影神魂顛倒的父親,結尾總是他在寓言般的百老匯向他的神聖理想歡呼。下層社會的電影表現的是分裂的社會:英雄的記者慘遭毒手,電話匯費漲到億萬,在射術不佳卻相當粗野的氣氛中,惡棍們被身患重仍無所畏懼的警察追得在下水道和商店裡亂竄(我要少給他們點作業)。最後是西部片中紅褐色的風光,那些滿面通紅、藍眼睛的野騎手和一本正經、漂亮的學校老師出現在"咆哮峽谷"裡,仰嘯的馬,壯觀的奔騰,手槍戳透顫悠悠的窗玻璃,巨大的拳頭打來打去,積滿灰塵的舊式傢俱倒成奇異的山堆,當作武器用的桌子,恰如其份的跟頭,藏著利器的手還摸索著掉落的鋼製單刃獵刀,豬似的咕嚕聲,拳頭朝下顎熟練的出打,腹部挨踢,以及飛來的器械;流血過多的痛苦剛剛過後,就是把海克力斯送進醫院(我現在應該知道了),沒什麼可演的了,就剩下那個重新振作的英雄擁抱他璀璨的邊疆新娘,青銅色的臉頰上還留有瘀傷斑斑。我記得在一家憋悶的小劇場裡看過一場午後劇,劇場裡擠滿了孩子,瀰漫著炸玉米花的熱氣。月亮是黃的,懸在戴圍巾的男歌手頭上,他的身影映在他的琴弦上,他的腳站在一棵松木上,而我則不自覺地摟住洛的肩膀,臉頰移向她的太陽穴,這時我們後邊兩個色迷迷的惡棍開始嘀咕這最可疑的事--我不知道我是否理解對了,但我意識到了我的所做所為,於是縮回了我溫情的手,當然,後來演的一切在我看來都彷彿是一片濃霧。 我記起的另一意外事件與歸途上我們夜晚穿過的一座小城有關。大約距該城二十英里,我告訴她,她要入的那所比爾茲利學校是個第一流、非男女合校,也沒有那派現代胡說,於是洛就向我展開猛烈的舌戰,乞求、侮辱、自我辯解雙關語、殘忍的下流話和孩子氣的絕望,全都交織進憤怒的邏輯論理中,這論理又激起了我類似解釋的行為。我被她粗野的字眼攪蒙了(幹得漂亮......我要是對你的話認真我就是個蠢貨......臭蛋......你做不了我的主......我看不起你......等等等等)竟以每小時五十英里的速度駛過沉睡中的城市,在平滑的高速公路上繼續飛駛,突然有兩名警察用聚光燈射在我們的車上,叫我停在路邊。我對她噓了一聲,她還在機械地怒吼亂罵。那兩個人懷著惡意的好奇心斜眼看了看她和我。 突然間,她滿臉頓生笑靨,朝他們甜甜地笑起來,對我的剛毅她從未有過如此表示;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洛甚至比我更懼怕法律--象執法官一樣的警察向我們致歉,我們又卑屈地徐徐上路,她的眼瞼閉上直顫,故作虛脫無力的樣子。 為此我要做一次認真的懺悔。你會笑的--不知怎麼實際上我真地從不明白合法究竟何樣。即使現在仍不知道。 噢,我只是零零星星知道一些,阿拉巴馬州禁止監護人不經法院准許就擅改監護住處;明尼蘇達洲,我要向她脫帽致意,規定親屬對十四歲以下兒童承擔永久性保護和監督權,法院對此無裁決權。疑問:一個可愛的青春期寶貝的繼父,只做過一個月的繼父,年齡成熟、小有獨立財產、只是過於神經質的鰥夫,身後有一段居在歐洲、一次離婚和進行過幾所精神病院的歷史,他能否被視為親屬,並因此自然被視為保護人嗎?如果若,我是不是應該並且能夠有充足理由去向"福利理事會"提出申請(我該怎樣提出申請?),而後讓法院職員調查溫順、可疑的我和危險的多洛雪斯·黑茲?許多關於婚姻、強姦、收養等等的書,我都負著罪到大大小小的城市公共圖書館請教過了,書中除了暗示這種情況是未成年孩子的超級監護,便常常不了了之。皮爾溫和扎佩爾,如果這兩個名字我沒記錯的話,是在一部感人的講合法婚姻的大卷書裡出現的,他們卻完全無視那些喪母女童的繼父的處境,前者既受後者監護又非後者所能控制。我最好的朋友,一位天真的老處女,滿懷深深的痛苦從一間積滿塵土的儲藏室裡為我挖掘出一篇社會服務方面的專論(《芝加哥》1936),專論說道:"並沒有原則規定每位兒童都必須有一位保護人;法院是被動的,而且只在兒童處於顯而易見十分危險的境地才參與事情衝突。"我總結道,只有在某人提出其嚴肅、正式的請求時才能被指定為保護人;不過,在他接到聽訴通知且插上一對快樂的羽翼之前,幾個月的時光都溜走了;而在這幾個月中對那漂亮卻凶狠的孩子的詭計,根據法律他卻只能聽之任之;後來,這終於成了多洛雷斯·黑茲的情形。接下去的是聽訴,來自長板凳那邊的幾個問題,來自律師那邊的幾個令人信心大振的回答,一個微笑,一個點頭,屋外的輕輕細雨,任命就此宣告完成。但我還是不敢。 離遠點兒,作隻老鼠,在你的洞裡蜷伏著吧。法院只在涉及財產的問題上才顯出過份慇勤:兩位貪婪的保護人,一個遭劫掠的孤兒,另一位更貪婪的涉嫌人。可是我們,一切都並井有條,財產清單已經做好,她母親不多的財產誰也沒碰正等著多洛雷斯,黑茲長大去繼承。最好的政策似乎正是為了抑制對它的任何實施。要不然,如果我過分保持緘默,某些多嘴人,某個"人權組織"反要介入吧? 法洛朋友,是某方面的律師,應能給我一些實心實意的勸告,但他的時間完全被瓊的癌症佔去了;超出他已經承諾的事,他根本無暇顧及--具體說就是照管夏洛特不多的財產,那是她摔死後法院分期給予的補償。我已經讓他從心眼裡相信多洛雷斯是我的骨血,因此不能指望他為我此時的窘況焦慮。讀者至此應能推斷出,我是個可憐的生意人;不過無知和懶惰均不能妨礙我從旁處獲得職業性建議。使我裹足的是一種糟糕的感覺:我成為我若任意打亂命運安排並企圖賦理智予她幻想的天性,其天性又將焉存,就像東方神話中山巔上的那座空殿,只要高瞻遠矚的主人向它的守門人打聽為什麼那一抹夕陽遠在黑色岩石和地平線之間卻仍能如此清晰,宮殿便立刻遁跡無蹤。 我決定到比爾茲利(比爾茲利女子大學所在地)以後就找一些我尚未研究過的參考資料,比如沃納的論文"美國法律中的監護權"和一些"美利堅兒童局出版物"。我還決定讓洛做任何事總比她敗壞品性地消磨時光要強。我可以說服她做許多事--開列的項目沒準能唬得職業教育家目瞪口呆;但不論我怎樣軟硬兼施,始終未能使她讀上超出所謂笑話書或雜誌上專門寫給美國女性的故事以外的任何東西。任何程度稍高的文學對她來說都帶有學校氣味,儘管從理論上說,她願意欣賞《丟了排水孔的女孩子》或《阿拉伯之夜》或《小婦人》,不過她還是確信她不能在這些學問高深的閱讀中打發掉她的"休假"。 我現在認為我們沒有爬出墨西哥邊界而再次遷至東部並送她進了比爾茲利那所私人學校是個多麼大的錯誤。而當時爬出去是有好處的,可以在亞熱帶樂境中藏身數年,直到我能夠平安獲得我的小克裡奧爾人,因為我必須承認,我是依賴我的分泌組織和神經中樞才得以在同一天裡從精神錯亂的一極轉向另一極--從想到一九五O年左右我萬般無奈必須擺脫一個陰唇已發乾的難處的少女--一直想到憑耐心和運氣,我最後或許能用我灌注在她精緻血脈裡的血使她生出另一個性感少女、洛麗塔第二,一九六O年左右她將是八歲或九歲,那時我仍然還是年富力強;的確,我的精神或非精神的望遠鏡,足以在時間的遠處辨認出一個仍然年輕的老人--也許已是綠色的老朽?--古怪、溫柔、流著口水的亨伯特對著超級迷魂的洛麗塔第三練習作祖父的藝術。 在我們郊野漫遊的日子裡,我倒不懷疑我作洛麗塔第一的父親,是個可笑的失敗者。我盡力而為了;我一而再地閱讀那本為洛麗塔十三歲生日而買的名為《瞭解你的親生女兒》,這書名並非故意地頗有聖經的味道;在同一商店還買了一卷附有商業性很強的"美麗"插圖的安徒生的《小美人魚》豪華本。然而,即使在最美好的時刻,比如下雨時我們坐著讀書(洛的目光從窗戶到她的手錶滑來滑去),或者在擁擠的飯館安靜地飽餐一頓,或玩玩孩子式的撲克遊戲,或逛商店,或靜靜地與其它司機及他們的孩子凝望撞得粉碎、濺滿血污的小汽車,還有只女的鞋掉在壕溝裡(我們上路後,洛說: "那正是我在商店裡想對那笨蛋描繪的那種鹿皮鞋");在所有這些隨便的時刻,我自己似乎絕不像父親,她也絕不像女兒。或許,是負罪的意識致使我們無力弄假成真?等將來有個穩定的住處能過上女學生有規律的日子,這情形會好轉嗎? 我選擇比爾茲利,不僅由於那兒有所比較肅靜的女子學校,還因為有婦女大學。我想讓自己安頓下來,能附著於隨便什麼有圖案的平面,將我的斑紋混入其中,於是我想到了在比爾茲利大學法語系認識的一個男的;他非常好心用我的課本作他的教材,並不止一次地請我開講座。我卻無此打算,因為,正像我在這些懺悔中曾提到的,沒有比鬆垮肥笨的骨盆、粗壯的小腿和一般男女同校的女生可憐兮兮的表情更讓我慶惡的體態了(從她們我或許就能想像出粗鄙的女性肉體的靈柩,我的性感少女們就被活埋在裡邊);但我確實渴望有個標籤,有個背景,有個形像;而且當它變得清晰起來的時候,老加斯東·戈丁的夥伴為什麼會特別安全就有了理由,一個非常可笑的理由。 最後是錢的問題。在我們快樂旅行的壓力下我已瀕臨破產。是的,我是堅持挑便宜的汽車旅館;但隔三差五總有豪華、喧鬧的飯店,或美其名曰的都市人度假農場來加倍我們的預算;另外,花在觀光遊覽和洛的衣服上的零星金額又有所增加,如輛老黑茲汽車,儘管還算健壯、忠誠,也時常需要大大小小修理一番。在我為寫交待而被好心的監獄當局准許使用的報紙中,僥倖留有我的一張條型地圖,我從中找到了一些匆匆記下的備忘錄,可以幫我做如下統計。從一九四七年八月至一九四八年八月奢侈的一年裡,膳宿費約五千五百元,汽油、機油及修理費一千二百三十四元,另有各種額外花銷,數目也差不多;因此,在一百五十天的實際旅遊(我們行程約二萬七千英里!)外加約二百天的停頓中,我這謙卑的食利者花費了八千元左右,或最好說一萬元,因為像我這麼馬虎,一定忘記了不少的項目。 我們駛到了東部。我的感情滿足更多得到的是破壞而不是穩定,她則閃爍著健康的光澤,頸上一對迴腸花圈似的裝飾品仍像小伙子一樣簡單,儘管她身高又增加了兩英吋,體重又增加了八磅。我們到過每個地方。實際卻一無所覽。今天我總認為我們漫長的旅行不過是用一條迂迴蜿蜒的粘土路褻瀆這個迷人、誠信、夢幻殷、廣闊的國度,回想起來,它對於我們不過就是破舊地圖、毀壞了的旅遊書、舊輪胎以及她深夜的哭泣--每天夜晚,每天夜晚--的一份收集--那時我總是假裝睡著了。 第十二章 穿過光亮和陰影的交織裝飾,我們駛到塞耶街十四號,一個陰鬱的小伙子遞給我們鑰匙和加斯東的條子,他為我們租好了這幢房。我的洛對她的新環境瞥也不瞥,本能地朝收音機走去,漫不經心地扭開旋扭,又本能地往堆有一批舊雜誌的臥室沙發上一躺,隨後以同樣盲目卻準確的姿勢將手伸進燈桌的下面,把雜誌放了下去。 只要能把我的洛麗塔鎖住,我確實不介意住往何處;但是,我想,在我和茫然的加斯東書信交往過程中,他模模糊糊地提到了一間爬滿常春籐的磚房。實際上,那地方和黑茲家很相像,這卻令人失望(相距僅四百英里),也是同一種晦暗的灰色磚牆,木瓦屋頂以及暗綠色麻布遮日蓬;內中房間雖然小些,但其厚絨布--薄金屬板風格更為統一,房間格局卻也基本一致。只是我的書房大多了,從地到天排列著約兩千本化學書,我的女房東(此時休假去了)在比爾茲利大學教化學。 我希望比爾茲利女子學校是所昂貴的日校,能額外贈送午飯,有完善的體育館,在鍛煉所有這些年輕身體的同時,也能對她們的智力給予正規教育。加期東·戈丁對美國情形的判斷很少正確,曾提醒我這所教育機構很可能放出的女學生都像他以一個外國人對這類事情的好惡所評價的:"拼寫不必太好,但嗅覺必須靈敏。"我認為她們甚至還沒有這種成績。 我初次和女校長普拉特會晤,她誇讚我的孩子的"漂亮的藍眼睛"(藍色!洛麗塔!)以及我和那位"法國天才"的友誼(天才!加斯東!)--然後把多麗交給一位科莫蘭特小姐,她皺起了眉頭,像是沉思說道: "亨伯德先生,我們並不急於讓我們的學生變成書獃子或能夠脫口說出和寫出誰也記不住的所有歐洲首都,或牢記那些已被遺忘的歷次戰爭的年代。我們關心的是兒童適應群體生活的能力。因此我們要強調四個"D":戲劇、舞蹈、辯論和約會。我們面臨許多特定的問題。你快活的多麗很快將編入的那個年齡組,對她來說約會、赴約、約會服裝、約會書籍、約會禮節意義重大,就如同,比如說商業、商業聯繫、商業成功之於你的意義,或我的女孩子們的幸福之於我的意義。多蘿西·亨伯德已經捲入了社會生活的總系統,不管我們喜歡與否,那系統都包括熱狗攤、街角的藥房、麥芽糖和可樂,電影,方步舞、海濱毛毯會,甚至還有髮式觀摩會!當然,比爾茲利學校是禁止其中幾項活動的;另一方面我們也引導其餘的進入更富建設性的方向。但我們確實是盡量漠視雲霧,直接面對陽光。簡單說,我們採取的教育手段對交流思想比對寫作技巧更感興趣。就是說,我們敬仰莎士比亞和其它事物。我們要求我們的女孩子們自由地與周圍活生生的世界交流,而不是一頭扎進發霉的故紙堆裡。或許我們仍是在摸索,但我們是理智地摸索著,像婦科醫生診斷腫瘤一樣。亨伯格先生,我們是以生物體和社會團體的觀點進行思維的。我們已經清除了傳統上是贈給年輕女子的大量無關緊要的格言,這些格言很早就顯出與她們將來主宰自己的生活--憤世嫉俗者還會加上一句--以及她的丈夫的生活所需要的知識、技能和態度格格不人。亨伯森先生,我們這麼說吧:一顆星球的位置固然重要,但冰箱擺在廚房裡最實用的地方對於未來的家庭主婦也許更重要。你說你希望女孩從學校獲得的一切就是扎扎實實的教育。但我們所講的教育意味著什麼?過去,它主要是口頭形式的;我是說,你可以叫孩子背下一部百科全書,他或她能消化學校所能給予的一切知識,甚至更多。亨莫博士,你是否想到,中世紀的約會形式對於現代青春期少年已不如如今的週末約會有生命力(霎眼)?--說句玩笑,我聽說比爾茲利大學的精神分析學家數日前還允許自己約會了一次。我們不僅生活在思想的世界,還活在物質的世界。不經實踐的言辭是空洞的。多蘿西·亨莫森怎麼能對希臘和東方人的奴隸和妾室感興趣呢? 這場演出令我甚為驚奇,但我對兩位和學校有關的聰慧女士談時,她們都斷言女孩子的讀書之風確實很盛,所謂"交流"的原則多少近於大吹大擂,目的是給舊式的比爾茲利學校增添些許現代特徵,儘管實際上它仍一本正經如同對蝦一樣。 這所學校吸引我的第二個原因說來一些讀者可能覺得好笑,對我卻很重要,因為我就是這麼長大的。街對面,就在我們屋子的前邊,我注意到有一條長滿野草的荒溝,還有些五顏六色的灌木叢、一堆磚頭和零星幾塊厚木板,以及低質的淡紫色泡沫和鍍鉻的秋天路邊花;從那條溝恰巧能看見與塞耶街平行的一條微亮的學校小徑,緊挨著著就是學校運動場。除了心理上的舒適以外,這種錯落有致可使多麗的一天與我自己緊密相連,我立刻預見到我將擁有的樂趣:通過高倍數雙筒望遠鏡,我能從書房兼臥室欣賞課間休息時在多麗周圍玩耍的其她女孩子,能按統計學的方法,分辨出她們中間性感少女的比例;不幸的是,就在開學的第一天,工人們來了,在離溝不遠的地方修了圍牆,不久,一座黃褐色木製建築又在圍牆外邊立了起來,完全擋住了我的幻境;但當他們剛剛裝上足以破壞一切的材料以後,那些荒唐的建築工又宣告暫停,再未露面. 在塞耶街上,在富有學術氣息的小城鎮一片綠色、淡黃色、金黃色的居住區,人們肯定會碰到幾個友善的快樂漢突然衝你大叫。我為自己和我們恰到好處的關係程度感到驕傲:彬彬有禮又保持距離。我西門的鄰居,過去可能是商人或大學教師,或身兼二職,只在給新花園理枝或給小汽車沖水,或晚時給汽車道除霜時(我不在意這幾個動詞是不是全錯了)偶爾和我說說話;我簡單的咕嚕聲,聽上去分明象表面的贊成,或對他說完話後的空隙感到疑惑而作一填補,完全排除朝親密關係發展的任何可能性。雜草叢生的垃圾對面的兩間房,一間是關著的,另一間裡有兩位英語教授,穿蘇格蘭粗呢,短頭髮的萊斯特小姐和紅顏已褪的費邊小姐,她們在路邊散步和我談話的唯一主題就是(上帝保佑她們的機智!)我女兒的年輕、可愛和加斯東·戈丁的天真魅力。我東門的鄰居,一個尖鼻子、相貌平常的傢伙,遠遠超過其它人是最危險的,她的已故哥哥曾作過那所大學的"教學樓兼運動場管理員"。記得有一次我恰好站在客廳窗邊煩燥不安地等候小愛人放學歸來,正看見她半路截住了多麗。那可僧的老處女試圖將用良好祝願的美妙面具掩藏她好窺人隱秘的病態心理,她站在那兒,靠著一把細長的雨傘(冰雹剛停,一輪冰涼、濕潤的太陽閃了出來),多麗,儘管天氣陰寒,還披穿著她的褐色外套,堆成的書抱在胸前,在笨重的威靈頓長靴上邊露出她粉色的膝蓋,一副受驚小綿羊式的微笑從她小翹鼻的臉上掠過又消失,那臉--或許由於慘淡、寒冷的光線--看上去幾乎是蒼白的,用德語說,就是鄉下姑娘的模樣,她站住應付東屋小姐的問題,比如"你母親呢,親愛的?你可憐的父親是做什麼的?以前你住哪兒?"另一次,這討厭的傢伙用一種哀請的聲調向我搭訕--但我避開了;幾天以後,她送來張便條,裝在畫藍邊的信封裡,毒液和蜜糖的漂亮混和物,她邀請多麗星期天去她那兒,可以蜷臥在椅子裡讀點"我作孩子時,我親愛的母親送我的一大堆書,而不是整夜讓收音機轟轟吼叫。" 對於雜役女傭兼廚子的霍利根太太我也要多加提防,她和一架真空吸塵器都是我從前一位房客那兒繼承下的。多麗在學校吃中飯,因此這倒問題不大,我另外還能熟練地給她弄好豐盛的早餐,會將霍利根太太離開前做好的晚飯加熱。 這個善良無害的女人,感謝上帝,有只嚴重近視的眼睛,看不清細小物,況且我又早已成為偉大的鋪床專家;不過我還在被那種感覺所困攏,唯恐在什麼地方留下了什麼要命的紕漏,或是,霍利根來時恰好碰到洛也在;這種情況不常有,但假若有一次,頭腦簡單的洛就可能會在暢快的廚房閒聊中,受了她慇勤奉獻的同情的誘惑。我經常覺得我們是生活在燈火通明的玻璃房中,隨時都可能有薄唇的羊皮臉透過因粗心而忘記拉簾的窗戶往裡窺看,企圖瞥見到什麼大多數窺褻狂必須小有破費才能看到的事情。 講講加斯東·戈丁。我樂意--或至少是釋然地容忍了--與他為伍,主要原因是他這豁達的人對於我的秘密的態度給了我絕對的安全感。不是他知道了一切;我沒有特殊理由把秘密告訴他以示信賴,況且他是過於自我為今心的,根本不注意或懷疑任何能令他直率發問、今我直率做答的事。 他向比爾茲利人恭維我,他是我的好使者。即使他發現了我的邪欲和洛麗塔的身份,那也不過只令他產生弄演楚我對他的態度忠誠與否的興趣,而他的態度象對待下流話的態度一樣沒有客氣的苛求;因為,儘管他思想蒼白、記憶模糊,他很可能明白,我對他的瞭解勝過比爾茲利當地公民。他是個意志薄弱,易受左右,心情憂鬱的單身漢,下寬上細,一副窄窄的、不太平衡的肩膀和一個圓錐梨型腦袋,他油光滑膩的黑髮梳向一側,另一側只留幾根。他的下半身很粗大,走起路來,一副窺探秘密的笨樣子,兩條腿肥胖出奇。他總是穿一身黑,甚至連領帶都是黑的;他很少洗澡;他的英語一副粗俗歌舞表演的腔調。雖然如此,所有人還是認為他是極為可愛、可愛又怪誕的傢伙!鄰居們縱容他:他知道附近所有小孩的名字(他住得離我幾條街遠),還常叫來幾個替他清掃人行道,焚燒他後院的敗葉,搬整小屋中的木頭,或在屋旁做雜活,他餵他們美妙的巧克力,還是純酒夾心的--他地窖裡有一間陳設東方式家俱的私室,裝飾壁掛的灰牆上接著好玩的匕首和手槍,四周還有偽裝的熱水管。樓上,他有間畫室--他還畫點兒畫呢,這老騙子。他用憂鬱的安德利.紀德、柴科夫斯基、諾曼.道格拉斯,以及另外兩位有名的英國作家尼金斯基(全都是大腿和無花果樹葉)、哈羅德.D.道布爾內姆(迷濛的眼睛,中西部某所大學的左翼教授)以及馬歇爾·普魯斯特的大幅照片裝點那面斜牆。所有這些人都彷彿要從傾斜的牆壁上衝你墜下來。他還有一本影集,收有附近所有男孩、女孩的玉照,當我用拇指匆匆翻看,一邊還隨便做些評語時,加斯東就緊閉雙唇,撅著嘴小聲嘀咕道: "對。他們很乖"他的褐色眼睛還在各種各樣感傷又極富藝術性的小古玩以及他自己陳舊的畫布(傳統手法的畫出幼稚的眼睛,拆散的吉他、藍色乳頭和幾何設計的時間)轉來轉去他一邊對著畫完的木碗或加了脈紋的花瓶含混地做著手勢,一邊說:"拿一個梨吧。對面那位好心太太送我太多,我可嘗不了那麼多。"或者說:"洛爾小姐剛給我送來這些美麗的大麗花,不過我很討厭它們。"(憂鬱、悲哀、充滿對世間的厭倦。)為每週兩三次的對弈我情願他到我家而不去他家,原因很明顯。他坐著,兩隻短胖的手放在膝上,真像打扁了的老玩偶,眼瞎瞪著棋盤,好像那是只死屍。喘喘氣,他一考慮就是十分鐘--走出來還是輸著。要不然,這好人考慮更長時間以後,像老狗似地慢慢低聲宣佈道:"將軍!"接著咳一聲,震得下巴直顫;但我對他指出他堵了自己的路,他立刻抬起彎曲的眉毛,深歎一聲。 有時,從書房裡我們坐的地方,我可以聽得見洛在樓下臥室裡練習舞技,但加斯東的外界知覺正麻木著,他對那些明顯的節奏充耳不聞--一,二,一,二,重量移到繃直的右腿,抬腿,側伸,又一,二;只有當她開始跳躍,在跳躍時劈叉,一條腿曲起,另一條後伸,飛起來,又落地站穩一一隻在那時,我蒼白、驕傲、脾氣糟透了的對手才會撓撓頭或臉,似乎將遠處的砰砰聲和我氣勢洶洶的皇后的出刺混在一起。 有時我們正考慮棋路呢,洛拉垂頭彎腰地走進來--每次看見加斯東倒都是件樂事,他的象眼仍然盯著他的棋子,只禮節性地起身和她握手,看也不看她很快鬆開她柔軟的手指,又坐回椅子陷入我給他設置的圈套裡。聖誕節前後的一天,我差不多兩星期沒見到他了,他問我"您所有的小女兒,她們都好嗎?"從這句話我明白了,他是按照他那雙重視、陰鬱的眼睛瞥到洛麗塔的一系列服裝種類把我唯一的女兒如了倍:藍色仔褲、短裙、短褲、一條棉袍。 我不願花許多時間談論這可憐的人(真夠悲傷的是,一年活,他去歐洲旅行期間,捲入了那不勒斯的一件齷齪事,便再也沒回來!)如果不是他在比爾茲利時對我的情況持有那樣一種奇怪的容忍態度,我可能根本不會提到他,我需要他作我的護衛。他缺乏天份,一個平庸的老師,一個毫無作為的學者,一個悶悶不樂、不愛理人又老又胖的同性戀,對美國生活方式高度蔑視、對英語語言又完全無知---在自命不凡的新英格蘭,老年人讚頌池,年輕人擁護他--噢,他真是神氣活現,卻是愚弄了眾人;我又何嘗不是。 我現在正面臨一項乏味的工作,記錄洛麗塔品質墮落的確切情況。假如她點燃的那部分熾情未達到這般熱烈,那麼純淨的財富也不會到她手中。但我軟弱,我不聰明,我的女學生性感少女讓我甘心為奴。伴隨著人類生活環境的縮小,只能是溫柔戀情和痛苦在增加;而對此,她是佔盡了便宜。 每週給她的零用錢以她履行了基本職責為條件,在比爾茲利時期初是二十一美分--時期結束前漲到一元五分。此外她還不時從我這兒得到各種各樣的小禮物。一要就有蜜餞吃或有露天電影看。這實在足夠大方。當然了,我也很樂意要求她多吻我一次,甚或當我覺察她極為垂涎某種孩子的娛樂時,就要求一次盡情撫愛。但她的確很難對付。她一天若只得三便士或三個五分幣就無精打采;事實證明,每當她權力在握要否定我的某種生命援救物,比如奇異、慢性的春藥時,她是個多麼冷酷的談判者;離了那藥,我甚至活不上幾天;然而正因為情慾的本性十分衰弱,我又不能用武力達到目的。她自知那張柔軟嘴唇的魔力,她竟得以--在上學的一年裡!--將一次擁抱的昂貴利錢提高到三、甚至四元,噢,不要哂笑,想像我是懸在快樂的刑台上,它就像一架叮噹大響、噴吐富貴的瘋狂機器,吵鬧著吐出了一角銀幣和二十五分幣以及大額銀元;而她眼看我處於癲狂狀態,便在小拳頭裡死死抓住一把硬幣,事後我倒是總能把它撬開,除非她趁我不備跑到一邊藏好她的戰利品。每隔一天,我都要到學校四周巡視,昏昏然步入藥店,我窺視霧氣朦朧的深巷,竊聽那迴響在我震顫的心和落葉之間的女學生們遠去的歡聲笑語,我不時潛入她的房間,審察畫著玫瑰的廢物筐裡撕碎的紙片,又細看那張我親手制做的處女床的枕下。有一次我在她的一本書(真巧--《寶島》)裡找出了八張一元的鈔票,又有一次從"惠斯勒之母"後面的牆洞裡找出二十四元和一些零錢--總計二十四元六角--我悄悄攜走了,第二天,她對我指控霍利根太太是卑鄙的盜賊。最後,她憑智力又找到一個更安全的貯藏地,我再也沒找到;但從那以後,我便讓她費盡氣力取得了參加學校演劇活動的准許,也就徹底降低了她的身價;因為我最怕的,不是她可能毀掉我,而是怕她會攢足錢跑掉。我相信這可憐的、目光凶狠的孩子已經想到,用她錢包裡的五十元就能投奔百老匯或好萊塢--或大草原以外荒涼地方的某個惡臭的飯館(召工!);風兒在吹,星墾在閃,小汽車,酒館,酒保,一切的一切都骯髒,破爛,死了。 閣下,我已盡了一切努力處理男孩子的問題。噢,我甚至潛心讀過《比爾茲利星報》上的所謂"少年專欄",想找到行為規範! 對父親進言。不要把女兒的朋友嚇跑。也許你不易意識到現在男孩子們正發現她很迷人。在你看來,她還是個小姑娘。在男孩子看來,她嬌媚有趣,可愛又活潑。他們喜歡她,今天你已經是辦公室的大經理,昨天你還不是替簡提課本的中學生吉姆本。記得嗎?現在你女兒的機會來了,你難到不想讓她在她喜歡的男孩子的崇拜和陪伴下得到幸福嗎?你難到不想讓他們一起得到完整的樂趣嗎? 完整的樂趣!好心的上帝! 為件麼不把年輕小伙子當作家中賓客?為什麼不和他們交談?讓他們講真話,逗他們笑,讓他們感覺輕鬆自如? 歡迎你,年輕人,到這所妓院來。 如果她違背規則,不要當著她的男伴大聲發作。讓她私下瞭解你的不愉快內心衝突。不要讓男孩們感覺她是一個食人老妖的女兒。 最初,食人老妖寫了兩張題為"完全禁止"和"勉強允許"的表。完全禁止的是單人或雙人或三人約會--下一步當然就是大規模的狂歡作樂。她可以和女友逛糖果店,和偶然相遇的年輕男士咯咯說笑,而我則小心翼翼隔開一段距離在車內等候;我還保證如果被社會承認的巴特勒男子研究所邀請她的小組參加他們一年一度的舞會(當然會是女伴稠密),我會考慮一下十四歲的女孩子是否可以穿她首次亮相的"夜禮服"(一種使細胳膊少女看上去象紅鶴一樣的長袍)。另外,我還答應她在我們家舉辦一次舞會,她可以邀請她那些比較漂亮的女朋友和在巴特勒舞會上認識的比較優雅的男孩子。 只是有一條,只要我的政權在握,就永遠,永遠不會允許她和春情萌發的年輕人去看電影,或在小汽車裡卿卿我我,或到同學家參加男女混雜的舞會,或在我聽力所及之外沒完沒了地進行男女電話交談,既使"只是談談他和我的一位朋友的關係"。 洛對這一切義憤填鷹--她稱我是卑鄙惡棍,甚至更糟--若不是我很快發現真正讓她生氣的不是我剝奪了她的哪一種享樂而是普遍權利,這令我暗自感到寬慰,不然我一定要雷霆萬鈞。你看,我侵犯了已經協定的項目,普通的消遣,"完全正當"的事情以及年輕人的常規;可是,最該謹慎的莫過於一個孩子,特別是一個女孩子,像十月果園陰霧裡她那樣的一個膚色最為赤褐,最具有神話特徵的性感少女。 不要誤解我。我不能絕對肯定整個冬天,她未找機會隨便和陌生小伙子有過不正常的接觸;當然,不管我多麼嚴密控制她的閒暇,總有無法圓說的時間漏洞,她一回憶起來就總要用極複雜的解釋去堵塞,當然,我的嫉妒不整齊的爪子也總能抓住這性感少女虛假的紋理;但我確實感覺到--現在證明我的感覺的準確性--根本沒有發出嚴重警告的理由。我這麼想,並非因為我從未發現一個澀硬的少年喉音向同性的啞巴調情;而是因為我"太清楚"(我的西比爾姨媽的常用詞),各種各樣的中學男生---從汗流滿面、"拉拉手"便激動的傻小子,到滿臉濃疤、常備輛加馬力小汽車的自我滿足型強姦犯--個個令我老練又年少的女主人討厭。"這些男孩子的吵吵聲讓我想吐,"她在課本裡這麼亂寫了一句,底下,還有一句出自莫娜之手(莫娜現在總是那麼恰到好處,的狡猾戲語:"搖轆轱之人如何?"(也是恰到好處)。 很不要臉的,是我碰巧在他的同伴中見到的那些花花公子。比如"紅毛衣",有一天,就是我們碰到第一場雪的那天--他送她回家;我站在客廳窗邊看見他們在我家前庭處說話。她穿一件帶一條獸毛領的棉布外套;我鍾愛的髮型上扣有一頂褐色小帽--劉海在前,兩測是小卷毛,後邊有波浪大卷,濕乎乎的黑色鹿皮鞋和白襪上沾滿了污泥。她一會說著一會聽著,習慣性地把書本抵在胸前,雙腳不住地比劃著什麼:她的兩腳相抵,向後移動,雙腳交叉,晃了一下,再劃八步,又整個重來一遍。還有一次是某星期天的下午,"皮夾克"在飯館前和她交談,他每親和姐姐企圖把我支走去聊天;我磨磨蹭蹭,不住回頭看著我唯一的所愛。她養成了不止一種的習慣性動作,比如斜斜腦袋,是年輕人禮貌地表示某某二人已經"同眠共枕"的方式,另外,(當她聽到了我的叫聲),仍然假裝嘻鬧,後退兩步,四處張望,朝我走來時笑意皆飛。另一方面,我深喜她那套哀聲歎氣的把戲--或許因為它總使我想起她令人難忘的首次懺海--"噢,親愛的!",幽默又憂怨地對命運表示順從,或當命運的打擊真地降臨時,她用深沉的低音發出一聲長長的"不--"。此外--因為我們現在所談是運動和青春--我總喜歡看她騎著美麗的自行車在塞耶街跑上跑下:踏上踏板,急切地蹬著,當速度自行消減時,她向後仰去,姿式萎頓;而後她停在我們的信箱邊,兩腿還跨在車上,從箱裡取出一本雜誌,翻捻一遍,又放團去,舌央抵到上唇一側,一隻腳蹬起車,又全速奔跑在慘淡的樹萌和陽光下。 總之,一想起我溺愛壞了的小女奴和頭年冬天在加利福尼亞,她天真地為之感動的那副行為的手鐲,我就覺得,她似乎比我希望的更能適應環境。儘管我永遠也不能適應持久焦灼的狀態,罪惡、偉大和善心都存在其中,我覺得我正在盡一切努力去學做。對洛麗踏冷冰冰的臥室愛戀又失望了一陣以後,我躺在我書房狹窄的床上,總要溫習全天,檢查我的形象,讓它在大腦紅色的眼睛前徘徊,而不是一閃而過。 我看見黧黑又漂亮的亨伯特博士,不是非塞爾特人,沒準是高教會派的,也可能是更高的高教會派的,正望著他的女兒上學去。我看見他微笑著愉快地拱著手朝從腳黑到眉毛的蠢笨的霍利根太太打著招呼,她渾身散發瘟疫(我知道,她第一個舉動就是朝主人的杜松子酒走去)。韋斯特先生,一位已退職的行政官抑或是位宗教論文的撰寫者--誰關心這? --我看見他和鄰居--那位的名字是什麼來著,我認為他們是法國人或瑞士人--在他窗明几淨的書房裡坐在打字機前的骨瘦如柴的側影,他蒼白的額頭上,有一簇希特勒式曲發。週末,人們很可能看見亨教授身穿精心裁製的大衣,戴著褐色手套攜女兒漫步到沃爾頓酒館(那兒的戴紫羅蘭色緞帶的陶制松鼠和巧克力盒很有名,你就端坐其中等一張仍然遍佈你的前任的麵包渣的"雙人桌"。還會在工作日裡的午後一點左右,看見我威嚴地向百眼巨人伊斯特敬禮,一邊將小汽車調出汽車廠,繞過該死的冬青,而後朝光滑的公路駛去。 在酷熱難當的比爾茲利大學圖書館裡,從書上抬起一隻冷冰冰的眼睛看看表,在笨重的年輕女人中捕捉流溢的人性知識,為之發呆,和大學裡格牧師(他也在比爾茲利學校任教,教授《聖經》)在校園散步。"有人告訴我說她媽媽是個出色的演員,死在一次飛機事故中了。噢?我弄錯了,沒準。是這樣?我明白了。多慘。"(讓她每親昇華,嗯?)我慢慢推著手推車跟在韋教接身後穿過超級市場的迷宮,他也是個舉止緩慢、金地和善的鰥夫"有一雙山羊眼。常見他只穿件襯衫,脖子上繫條黑白色長圍巾在鏟積雪。我無半點遲疑(甚至還在草墊上擦了擦雙腳)跟著我的女學生女兒走進家。帶多麗去看牙醫--漂亮的護士兩眼發光的望著她--舊雜誌。 帶多麗進城吃飯,人們看見埃德加.亨.亨伯特先生用刀叉對付牛排,這很是大陸風度。同樣,欣賞一場音樂會:兩個面容冷峻、神態安然的法國人在他們身旁就坐,亨·亨先生喜愛音樂的小女兒坐在父親右邊,韋教授(在普洛維頓期度過了一個健康之夜)喜愛音樂的小兒子坐在G·G先生的左邊。開著門的停車廠裡,一片燈光吞噬了小汽車又熄滅了。 穿著漂亮的睡衣,急忙去拉下多麗臥室的窗簾。星期六早晨,誰也看不見,在浴室裡莊嚴地壓臥著被冬天漂白了的小姑娘。星期天早晨,不上教堂的人看見又聽見我對多麗說,別太遲了,她準備去綠蔭掩蔽的庭院,我能容忍多麗的一位善於觀察的古怪同學說道:"我第一次看見人穿吸煙服,先生--當然,除了在電影裡。" 她的女朋友,我很想見見,結果卻令我大失所望。奧佩爾·索姆瑟、林達·霍爾、阿維期·查普曼、伊健·羅森和莫娜·達爾(除了一個,這些名字當然全是音擬)。奧佩爾是個害羞、不修邊幅、戴眼鏡、滿臉粉刺的小傢伙,很溺愛多麗,後者卻總是欺付她。林達.霍爾是學校網球冠軍,多麗每週和她至少舉行兩次單打比賽:我猜想林達是個真正的性感少女,但不知何故,她沒有來--可能是不許來--我們家;因此在我的回憶裡,她只能是一道自然的陽光照在天井裡、其餘的幾個,除了伊娃·羅森,誰都沒有資格爭作性感少女。阿維斯是個率直的庶生孩子,腿上汗毛很重,而莫娜,儘管粗粗感覺一下還算漂亮,比我的小主婦僅大一歲,如果曾經是個性感少女,現在也顯然早已過了那階段。伊娃·羅森是法國移民,卻是個不具閉月之貌的孩子,對獨具慧眼的偽專家而言,還略具性感少女的基本媚力,比如完美的青春期體態,依戀的眼神和凸出的顴骨。她濕漉漉的銅色頭髮具有洛的那種光滑絲質,她奶白色精美的面容、粉色的嘴唇以及銀魚似的睫毛比她的同類都少些狡猾;她也不炫耀紅髮人大家族的綠色制服,在我記憶中,她穿過好多黑色或櫻桃色--比如時髦的黑套頭毛衣,一雙高跟黑鞋,塗過暗紅色指甲油。我對她說法語(讓洛反感)。那孩子的音質還是那麼純淨,令人驚奇,但一說起學校語言或遊戲語言,她就讓流行的美國口音和一點點布魯克林口音兀然出現:這在一個小巴黎人身上是很有趣的,她是帶著偽英國人的願望進了一所精心挑選的新英格蘭學校。不幸的是,儘管"那法國小孩的叔叔"是個百萬富翁",洛不知何故不等我恭身欣賞她帶著芳香出現在亨伯特敞開的房中便與之斷了交。讀者知道,洛麗塔周圍的這群得了童僕安慰獎的性感少女對我是多麼重要。有一陳,我竭力認興趣移向莫娜·達爾,她常來我家,尤其在洛和她對戲劇發狂的春季學期。我常想暴怒、奸詐的多洛雷斯·黑茲對莫娜都傳授了什麼秘訣,因為在她急迫要求什麼的時刻,常不加思索地對我說出莫娜在海邊對一位水兵發生的桃色事件中真正令人曝舌的各種細節,為此她能得到優厚的報酬。那就是洛的特點,她將最溫柔最冰冷、最下流、最老練的年輕女性特徵統統加之於她最親密的好友,有一次我聽見她(誤聽,洛起誓)在走廊上快樂地和洛說笑--她還談起她的(洛的)毛衣是未經加工的羊毛做的:"至於你,小娃娃,唯一一點是......"她有副奇怪沙啞的嗓音,一頭藝術性波動的深暗色長髮,耳環、琥珀褐色的眼睛以及性感的嘴唇。洛說老師們曾就她負戴這麼多和服裝配套的首飾做過勸告。她的手抖動著。她的智商150。我也知道她那象成熟女人的後背上有顆巨大的巧克力色的痣,那夜洛和她去巴特勒研究所參加舞會特地穿上領口很低、顏色清淡、蒸包狀的長裙時,我看到的。 我現在要講那年上學的事是早了一點兒,不過這是我的回憶不由自主跳到此鍵盤上的。我很想瞭解洛都知道些什麼男孩,但對此達爾小姐始終在優雅地迴避著。洛去林達的鄉間俱樂部打網球,打電話說地可能要晚半個小時回家,如此問我能否招待一下來找她練習《馴悍記》一慕戲的莫娜。她施展出各種柔和音調,各種帶誘惑的風度盯著我,或許還帶著--我會誤會嗎?--一線微弱的譏諷,美麗的莫娜答道: "好吧,先生,事實上多麗對男孩子並不怎麼關心。事實是,我們是情敵,她和我都迷戀裡格牧師。"(這是開玩笑--我已經提到個那個陰沉的大力士,有一張馬下巴:在一次家長茶話會上,他講起對瑞士的印象,讓我煩得直想殺他;只是我不知該把那次茶話會安置在時間順序的什麼位置上。)那舞會怎麼樣?噢,是次大暴動。是次什麼?是次恐慌。總知,很可怕。洛跳了很多麼?噢,不太嚇人,只是能跳多少就跳了多少。她,鬱悶的莫娜,怎麼想洛?什麼先生?她認為洛在學校表現好嗎?啊,她還是個小孩子。但她的一般表現--?噢,她很棒。可是她?"噢,她是個小乖乖。"莫娜下了這結論,又突然歎息一聲,摘起手邊的一本書,故意改變表情,皺起額頭,問道:"對我說說鮑爾·扎克吧,先生。他真地那麼出色嗎?"她把椅子向我挪來,那麼近,我透過洗浴液和奶蜜油脂嗅出了她皮膚的芳香,但那令人興味索然;猛地一個奇異的念頭刺傷了我:我的洛是不是在充當拉皮條的角色?如果是這樣,她就找錯了對象。避開莫娜冰涼的目光,我講了一會文學。不久多麗回來了--瞇起眼睛看我們。我聽任這兩個朋友去自由搗鬼。樓梯拐角處一扇爬滿蜘蛛的門或小窗,閃著紅寶石色的光,而在一塵不染的長方形和它不對稱的位置中間皮開肉綻的傷疼---一名騎士從上面走過--總是奇怪地擾亂我。 第十三章 有時......說啊,究竟多麼經常,伯特?你能記起四次、五次或更多這種時刻嗎?或是沒有人的心能復活二次、三次?有時(對你的回答我無所回答),當洛麗塔偶然想起準備功課時,她叼著筆,懶洋洋斜靠在一張安樂椅裡,兩條腿搭在扶手上,我願擺脫我所有作教師的束縛,放棄我們所有的爭論,忘掉我所有的男性尊嚴--忠實地跪爬向你的椅子,我的洛麗塔!你會瞥我一眼--那一眼是陰鬱、柔軟的問號:"噢不,不要再這樣"(懷疑,憤怒);因為你從來不會屈尊相信,我沒有任何特別的企圖,只想把頭埋在你的格子呢裙裡,我親愛的!你赤裸的脆弱的雙臂--我多麼渴望抱住它們,抱住你們所有透明、可愛的四肢,像一隻團緊的小斑馬,將你的臉握在我不相配的手掌中扳住你兩側的太陽穴朝後推去,親吻你烏亮的眼睛,而且--"求你了,讓我自己呆會兒,好不好,"你會說,"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自己呆著吧。"我就會在你的注視下從地上站起來,你的臉模仿著我抽搐的神經扭動著。但別在意,別在意我是個好色之徒,別在意,讓我們繼續我痛苦的故事。 一個星期一的午前,我記得是十一月,普拉特叫我去談話。多麗上次的成績報告很糟糕,我知道。但我不能用這次召喚看似合理的理由安慰自己,而是想像到了各種各樣的可怕情形,赴約前,我先用一品脫酒武裝起自己。而後,權當是亞當的蘋果和亞當的心,我慢慢走上絞刑台架。 一位高大的婦人,灰頭髮,人很邋遢,寬扁的鼻子,黑邊眼鏡後面一對小眼睛--"坐下吧,"她說,指著一張非正式、侮辱人的矮腳凳,而她則帶著令人厭煩的活潑坐在一張橡木椅的扶手上。有好一會兒,她滿面微笑好奇地凝視我。 我記得我們初次見面時,她就是這樣,但我那時還能皺皺眉頭以示回擊。她的眼睛離開我。她陷入沉思-一可能是假裝的。堅定決心以後,她在膝蓋上一層又一層揉著她黑灰色法蘭絨裙子,想除掉粉筆灰或什麼痕跡。然後她說,仍揉搓著,頭也不抬: "我問你一個唐突的問題,黑茲先生。你是個舊式的歐洲大陸式的父親,是不是?" "怎麼,不,"我說,"或許保守,但不是你所說的舊式"她歎口氣,皺著眉,而後突然把她粗大的兩手拍在一起,做出一副開始辦公事的架勢,又用她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我。 "多麗·黑茲,"她說,"是個可愛的孩子,但性成熟的過早開始好像讓她很苦惱。" 我微微彎了彎身。我又能做些什麼? "現在她的肛門和生殖器區域--"普拉特小姐說,一邊還用她佈滿豬肝色斑點的兩隻手比劃著,"正在不穩定發育著,她基本上還是個可愛的--""你說什麼,"我說,"什麼區域?" "這就是你身上的舊式歐洲氣派!"普拉特小姐叫道,朝我的手錶輕拍一下,又突然合上了她那副假牙。"我所說的就是多麗身上生理和心理能力--你抽煙嗎?--的演進過程,這麼說吧--沒演進成一種和諧圓滿的形式。"她的雙手比劃出一個瓜形,停了片刻。""她很動人,雖然粗心但聰明,"(呼吸沉重,沒有離開她的高座,那女人抓緊時間朝她右手桌子上那位可愛孩子的成績報告看了看)。"她的分數越來越差。現在,我懷疑,黑茲先生--"又是一次假裝的停頓。 "當然,"她興味盎然繼續道,"至於我,我也抽煙,就像波爾斯醫生常說的:我不以此為榮,我只是喜歡罷了。" 她點著煙,從鼻孔呼出的煙氣就像一對像牙。 "我詳細告訴你吧,用不了很長時間。現在讓我看看(在她的紙堆裡亂翻一氣)。她公然反抗雷德科克小姐,還對科莫蘭特小姐態度粗暴。這是我們的一份特殊報告:愉快地和全班一起唱歌,可似乎心不在焉。經時雙腿交叉搖左腿打拍子。俚語種類:二百四十二個詞彙量。上課堂老歎氣。我想想。是的。就說十一月最後那個星期吧,在課堂上唉聲歎氣。 使勁嚼口香搪。沒有咬指甲的壞習慣,如果有倒與她的一般表現很吻合--當然,是根據科學而言。根據課程,月經課就要開了。目前不屬於任何教會組織。順便問一句,黑茲先生,她母親是--?噢,我懂了。你是--?我想,人與上帝互不相干。我們還想瞭解點兒別的。我想,她沒有任何家庭責任。把你的多麗當成公主啦,黑茲先生,嗯?還有什麼?愛惜書。嗓音說耳。老是咯咯笑。喜歡幻想。有自己的玩笑幽默,比如說,調換老師名字的頭一個字母。頭髮光亮呈深褐色,很性感--當然(笑了)你很清楚這,我想。鼻樑通查,腳板弧度得大,眼睛--我想想,我這兒還有一份更新的報告。啊哈,在這兒。戈爾德說小姐多麗的網球最佳,甚至比林達·霍爾還好,但集中性和聚點卻只是"平平"。科莫蘭特小姐不能肯定多麗是否具有異常的情感控制力還是根本沒有,霍恩小姐報告說她,--我指的是多麗不會用語言表達自巴的感情,而據科爾小組說多麗新陳代謝的效率極佳。莫拉小姐認為多麗近視,應該去看看眼科專家,但雷德科克小姐堅持認為女孩子假裝眼晴疲勞感是要逃避對不勝學業的懲罰。而總言之,黑茲先生,我們的調查人員為某些關鍵的事實真像疑惑重童。現在我想問問你。我想知道你可憐的妻子或你自己,或家裡邊其他人--我推斷她有幾個姨媽和一個外祖父在加利福尼亞?噢,過去有!--對不起--這樣,我們全都懷疑是不是家裡什麼人曾教過她哺乳生殖的全過程。這十五歲的多麗給人總的印象是對性不感興趣,很不健康,或確切說,壓制她的好奇心以掩飾她的無知和自尊。好吧--十四歲。你看,黑茲先生,比爾茲利學校不相信蜜蜂和鮮花,鶴和情鳥那一套,但深信要培養它的學生適應未來的男女相交和成功地撫養下一代。我們覺得只要多麗能把精力放在她的功課上,她就會取得非凡的進步。科莫蘭特小姐的報告,就這方面而言是很意味深長的。委婉地說,多麗越來越走向歧途。我們都覺得,第一,你應該讓你的家庭醫生對她講講生命的真相,第二,你應允許她到高年級俱樂部或到裡格醫生的聚會裡,或到同學的家裡和她同學的兄弟一起玩樂。" "她可以在她自己可愛的家裡會見男孩子。"我說。 "我希望如此,"普拉特快活地說,"我們問過多麗的困擾,她不肯談家裡的情況,但我們找她的一些朋友談了,確實--比如說,我們堅決要求你不要禁止她參加戲劇小組。 你應該允許她演《被逐獵的魔法師》。在預演中,她演的小女神是那麼出色:春天作者會來比爾茲利大學逗留幾天,沒準還要到我們的新禮堂出席一兩次綵排呢。我是說年輕、活潑、美麗是所有樂趣的一部分。你應該理解--""我總認為自己,"我說,"是個善解人意的父親。" "噢,毫無疑問,毫無疑問,但科莫蘭特小姐認為,我也傾向於同意她,多麗是被性思想困擾住了,她找不到發洩口,就作弄其它女孩子,讓她們受難,甚至包括我們年輕的教育人員,因為她們也常和男孩子有純潔的約會。" 我聳聳肩,一個卑劣的流亡者。 "讓我們碰下頭吧,黑茲先生,見鬼,這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在我面前倒是正常也很快樂,"我說(災難終於來了?我被發現了嗎?他們有施催眠術的專家嗎?)"令我焦慮的是,"普拉特小姐說道,一邊看著手錶,又要把這話題重複一遍,"老師和同學都發現多麗總很敵對,不高興,很謹鎮--而且所有人都很疑惑為什麼你這麼堅決地反對一個正常孩子的所有自然娛樂。" "你是說性遊戲嗎?"我故作得意的問,很失望,一個犄角旮旯的老耗子。 "好吧,我當然很歡迎這個文明的術語,"普拉特說,咧嘴笑笑。"但這不是關鍵。比爾茲利學保護的戲劇;舞蹈和其它的自然活動並不是專門的性遊戲,儘管女孩子確實要接觸男孩子假如這就是你所反對的。" "好吧,"我說,我的矮腳凳發出了一聲不耐煩的歎息。 "你贏了。她可以去演習那齣戲。條件是男性的角色必須由女性擔任。" "我總是被,"普拉特說,"外國人。--或至少是入了美國籍的一一使用我們的語宮那種令人欽佩的方式弄得暈頭轉向。我相信戈爾德小姐,她是這個戲組的導演,會欣喜若狂的。我注意到她是看似喜歡--我的意思是,她似乎是發現多麗很溫順的老師之一。這只處理了一般性的問題,我想;現在還有件特殊事。我們又有麻煩了。" 普拉特充滿敵意地停下了,然後在她的鼻孔下蹭蹭她的食指,那麼用勁,她的鼻子都像跳了一場戰爭舞。 "我是個坦率人,"她說,"但習慣是習慣,我覺得很難......我這麼說吧......沃剋夫婦就是住在附近山上我們稱作"公爵莊園"的那座灰色大宅院---他們把兩個女兒送到我們學校,另外我們還有穆爾總統的侄女,是個非常和善的孩子,且不說其它幾個顯赫的孩子了。在這種環境裡,樣子像個小婦人的多麗竟使用的那些詞,是你這外國人可能都不知道或不懂的,這真讓人震驚。最好--你希望我現定就把多麗找來一起談談嗎?不?你看--噢,好吧,讓我們單獨談出個結果來吧。多麗用口紅在雷德科克小姐的健康手冊上寫下流話,我們的卡特勒博士告訴我是墨西哥人的小便,那些手冊是雷德科克小姐,她六月要結婚了,發給女孩子們的。我們認為她必須再呆幾小時--至少再呆半小時。但如果你願意--""不,"我說,"我不想破壞規章。過後我會和她談的。我會解決的。" "應該,"那女人說,從她的扶手上站起身。"或許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如果情形不見好轉,我們可以請卡特勒博士分析分析她"我是不是應該和普拉特結婚,然後勒死她? "......或許你的家庭醫生願意為她做身體檢查--只是一般例行公事式的檢查。她在'蘑菇屋'裡--走廊那邊最後一間教室。" 或許能這麼解釋,比爾茲利學校倣傚英格蘭一所著名女子學校,給每間教室起了別號,"蘑菇屋"、"屋內八人"、"B屋"、"屋BA"等等。"蘑菇屋"臭味熏天,在黑板上接著雷諾的墨跡"天真之齡",屋內有幾排樣子蠢笨的課桌。在其中一排裡,我的洛麗塔正在讀貝克《演戲技巧》中"對話"一章,教室裡鴉雀無聲,另外還有個女孩兒,瓷白的小脖,裸露很多,一頭金色美發,她坐在前邊,也在讀著,完全沉浸在那個世界裡,一邊還沒完沒了用手指繞著一縷柔軟的卷髮。我在多麗身邊坐下,正好在那脖子、那頭髮後面,解開大衣;為了六十五分錢外加獲准參加學院演劇,多麗把她染了墨水、顏色象白堊,關節發紅的手放在桌子底下。噢,我多麼愚蠢,多麼鹵莽,這毫無疑問,但在我遭受那場刑訊之後,我只能利用聯盟了,但我知道聯盟是一去不返了。 臨近到聖誕節時,她受了寒,很嚴重,萊期待小姐的一位朋友,伊爾斯·特拉斯特拉姆森醫生給她作了檢查(嘿,伊爾斯,你是個誠懇,不愛追究的人,你非常溫柔地觸摸了我的鴿子)。她診斷出她患了支氣管炎,拍著洛的後背(由於發燒,後背一片紅)讓她臥床休養一星期或更長。起初,用美國人的話說,她"上了溫度",我卻不能抗拒這意外的快樂--劇熱--維納斯輕熱病--儘管在我懷裡呻吟、咳嗽、顫抖的是非常軟弱無力的洛麗塔。她剛一復元,我馬上就舉行了有男孩子參加的晚會。 可能我為準備這場嚴酷的考驗喝多了一點。可能我是愚弄了自己。女孩兒們裝飾了一棵小毛皮樹,把它接上插頭通了電--這是德國人的風俗,只是用彩色燈取代了蠟燭。唱片選出來填進了我房東的留聲機裡。俏美的多麗穿了一件漂亮的灰襯衫,裡邊是合體的緊身胸衣和一條展開的短裙。我哼著歌,退回到我樓上的書房--其後每隔十或二十分鐘,就像白癡一樣走下來呆上幾秒鐘;假裝往壁爐架上取我的煙斗或尋找報紙;每做一次來訪,這些簡單的動作就越來越難做。這使我想起了一個可怕的遙遠的日子,那時我常常故作隨便地走進拉姆斯代爾別墅那間小卡門住的屋子。 晚會不成功。被邀請的三個女孩子中,一個根本沒露面,而有個男孩子又帶來了他的表弟羅伊,這樣就多出了兩位男士;另外表兄弟二人對所有舞步嫻熟透頂,另兩位卻一竅不通,一晚上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廚房裡鬼混,而後就沒完沒了嘰哩咕嚕爭論打什麼牌,再以後的一段時間裡,這兩女四男就打開所有的窗戶,坐在臥室的地上,玩一種字謎遊戲,奧佩爾卻怎麼也不明白;莫娜和羅伊,一個細高的漂亮小伙兒,坐在廚房的餐桌上,懸著腿擺來蕩去,喝著薑汁汽水,熱烈地討論著"宿命"和"平均律"。他們都離開以後,我的洛"唷"了一聲,閉上雙眼,跌進一張椅子,四肢象海盤車一樣攤開,表現她徹底的反感和厭倦,並發誓說她從未見過這麼令人討厭的男孩子。單為這句評語,我買了一副新網球拍送她。 一月潮濕而溫暖,二月的天氣城裡人沒有一個經歷過,其它禮物接著匆匆滾來。我為她生日買了一輛自行車,像鹿一樣,那些美麗的機械我已經提到過了--另外還有一本《現代美國繪畫史》:她騎車的姿勢,我是說她的上車,臀部的運動,那種優雅等等,都給了我極大的快樂;她想知道在多麗絲·李的乾草上睡午覺的小伙子是不是近景中那位假裝肉感的粗野女孩兒的父親,並且不能理解為什麼我說格蘭特·伍德或彼德·赫德好,雷金納德·馬奇或弗裡德裡克·沃很糟。 春天用黃色、綠色、粉色裝飾了塞耶街的時候,洛麗塔再也無法挽回地生出了做演員的熱望。一個星期天我恰巧發觀普拉特和一些人在沃爾頓酒店裡吃午飯,隔了老遠她就看見了我,出於同情,謹慎地拍拍手,而洛看也不看。我對戲劇深惡痛絕,歷史地看,它是一種原始又腐朽的形式;這種形式具有石器時代禮儀風味,充滿了部落性無聊舉止,儘管其中有個人天才的因素,比如,伊麗莎白的詩歌,但卻由一位關在密室中的誦者將其混入一派胡言中噴吐出來。那時,我的大部分時間都被我的文學工作佔據了,無暇完整地閱讀一遍《著魔獵人》,在這出短劇中多洛雷期·黑茲被指派扮演一位農夫的女兒,她幻想自己是林地女巫,或戴安娜等等,她憑借一本催眠書在游吟詩人(莫娜.達爾)唸咒語制服她之前,使好多迷路獵人陷入各種各樣有趣的昏睡狀態。我就瞭解這些,還是得自洛散丟全屋雛皺巴巴、字打得亂七八糟的零星腳本。這劇名和一家難忘的酒店名的巧合,多少還是令人略帶憂傷地感到了愉快:我脆弱地想到最好它不要引起我的女巫注意,以免一陣摧人淚下的指控會重重地傷害我甚過她的渾然不覺予我的傷害。我假定那短劇僅僅是某個無名的陳舊神話的翻版。當然,什麼也不能阻止人們這樣猜想,為了找到一個引入入勝的名字,旅館的建立者會毫不猶豫、並且唯獨受到了他所僱傭的二流壁畫家偶然狂想的影響,而後來旅館名便提示了那齣劇名。不過在我輕信、簡單、仁慈的心裡,我恰好是倒過來想的,實際上又未對事情做更多的思考,就猜想那壁畫旅館名和劇名都出自同一源她,即某地方傳統,那是我這個對新英格蘭民間知識一竅不通的異鄉人無從知曉的。因此我持有一種印象(所有這一切都很偶然,你知道,並不重要),這出討厭的短劇是屬於那類少年肺病的奇思怪想,新瓶裝舊酒,就像理查.羅的《漢瑟爾與格列苔爾》或多蘿西·多伊的《睡美人》,或莫裡斯.弗蒙特和馬裡恩.拉佩爾梅耶的《皇帝的新衣》--所有這些都可以在任何一本《學校演員的戲劇》或《讓我們嘗試演劇》裡找到!換句話說,我實際並不知道--也不會在意,即使知道--《著魔獵人》是技巧上很新穎的近作,只在三四個月前由紐約一自詡博學的演劇組首次公演的。對於我--我從我的可愛之人那方面來判斷--它好像是一件憂鬱的幻想之作,滿是勒諾爾芒、梅特林克及各種英國化夢想家的技巧。那些戴紅帽、著盛裝的獵人們,第一位是銀行家,另一位是管道工,第三位是警察,第四位是企業家,第五位是保險業者,第六位是逃犯(你看這巧!),他們在多麗的幽谷裡經歷了徹底的換腦,對他們的真正生活只當做夢幻或惡夢記憶著,而小戴安娜又將他們喚醒;但是,第七位獵人(戴了一頂綠帽子,這傻瓜)是個年輕的詩人,令戴安娜非常生氣的是,他堅持認為她和她提供的娛樂(跳舞的仙女,侏儒,魔鬼)都是他這位詩人的創造。我知道最終是赤腳的多洛雷斯懷著對這種自以為是的深惡痛絕,帶領穿格褲的莫娜到"冒險森林"後面的父親農場,向吹牛者證明她不是詩人幻想的結果,而是一個非常非常現實的鄉村姑娘--最後一分鐘的親吻更要增強整劇的深刻內涵,具體說,即是幻想和現實融於愛情中。我覺得不當著洛的面批評什麼是更明智的:她是那麼全神貫注於"表情問題"又是那麼可愛地合著兩隻佛羅倫薩的纖纖玉手,眨動著睫毛,請求我不要象某些荒唐的家長去出席綵排,因為她想用"首夜"予我頭昏目眩的驚喜--而且因為,我這人總是多事,說錯話,要不就當著它人妨礙她的演技發揮。 那是一場非常特別的綵排......我的心肝,我的心肝......。 那是五月的一天,一陣陣灰色的驟雨作標誌--全都滾滾而去了,超出了我的眼界,排斥了我的記憶,當我再見到洛時,是臨近傍晚了,她跨在自行車上,手掌壓在我們草坪邊一棵小樺樹濕漉漉的樹幹上,我被她的微笑所散發出的溫柔震攝住,一剎時我相信我們的困擾都已過去。"你還記得,"她說,"那家旅店的名字嗎,你知道(鼻子皺起來),說啊,你知道--休息廳裡有白柱子和大理石天鵝的?噢,你知道的(呼吸緊促)--就是那家旅店,你在那兒強姦了我。好吧,不說這。我是說,它是不是(幾乎是耳語了)叫'著魔獵人'? 好吧,是嗎?(沉思地)是嗎?"--而後,發出一聲多情、柔和如春的笑,她朝平滑的樹幹拍了幾掌,就騎上土坡,騎到街盡頭,又騎回來,腳蹬在靜止的踏板上,姿式放鬆,一隻手隱撫在地印花布蓋著的大腿上如在夢中。 似乎是為了限制她對舞蹈、戲劇的興趣,我允許洛跟一位皇帝小姐(我們法國學者這樣習慣地稱呼她)上鋼琴裸,從比爾茲利到她那座罩著藍色百葉窗的白房子差不多一英里遠,洛每週騎車跑兩次。臨近五月末的一個星期五晚上(就在洛不許我參加那次綵排後一個星期左右)我正在書房裡專心清除古斯塔夫的--我是指加斯東的--國王一翼,電話響了,皇帝小姐問下星期二洛是否來,因為她已經誤了上星期二和今天的課了。我說她當然會去的--便繼續我的對弈。 讀者也許完全能想像得到,我的才智此刻是遭受了嚴重損害,透過我低沉的情緒我發現,後來走的一兩步足以使加斯東輕取我的皇后;他也注意到了,只是誤認為這可能是他的對手設下的陷阱,便躊躇片刻,出口氣,又喘幾下,搖搖下巴,甚至朝我投來詭秘的幾瞥,用他短胖、皺在一起的手捏住棋子,猶豫地半推半退--切望取走我精力充沛的皇后卻又畏葸不前--突然間,他一狠心吃掉我的一隻車(誰知道這會不會教給他一些大膽進取的精神?),我費了一小時才總算謀了個平局。他喝完了他杯中的白蘭地,嘰裡吐嚕地走了,對此和局頗為滿意(我的老朋友,從此後我再也沒見過你,儘管你看到我這本書的機會不算多,但還是讓我對你說,我要真摯地緊握你的手,還讓我告訴你我的小女兒們全向你致意)。我在廚房桌前找到多洛雷斯.黑茲,她正吞吃著一塊肉餅,眼睛盯在她的腳本上。那眼睛抬起來遇見我的目光,眼神中充滿了沉浸於天國的迷茫。雖被我發觀,她表現出非凡的無動於衷,並且做出一副虛假的神氣。她知道她是個邪惡的小孩,只是因為不能抵抗魔力,才利用那些音樂課的時間一一噢,讀者,我的讀者!一一和莫娜去附近公園排演魔幻森林那場戲了。我說"好"一一便大步走向電話。莫娜的母親答道:"噢,是的,她在家,"隨後帶著母親勉強的愉快笑聲,朝樓上大叫:"羅伊來電話!",不一會兒,莫娜的沙沙聲就出觀了,接著用她低沉單調不無溫柔的嗓子開始痛罵羅伊說過或做過的什麼事,我打斷她,莫娜立刻改用最謙恭最性感的女低音說道,"是的,先生,"肯定,先生,"對這不幸的事,指責我好了,先生,"(多麼矯揉造作,多麼泰然自若!)"實話說,我對此感到難過"--等等,等等,這些小娼妓就是這麼說的。 下樓時我清了清嗓子,屏住呼吸。洛現在在客廳,坐在她鍾愛的那張墊得厚厚的椅子裡。她仰臥著,咬著手上一根肉刺,漫不經心,迷濛的眼睛嘲笑著我,沒穿鞋的一隻腳伸放在一隻馬扎上,一直搖啊搖;我一陣噁心,立刻覺得從兩年前初次見到她到現在,她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要麼就是這一切都發生在過去這兩個星期?溫柔嗎?那是分解了的神話。此刻她就坐在我狂怒的焦點上。所有慾念的迷霧都一掃而光,除了這可怕的清醒,什麼也沒留下。唉,她已經變了! 她的膚色現在與任何一個粗魯、骯髒的女今學生毫無二樣,她們用骯髒的手指往沒洗過的臉上塗抹胭脂,根本不在意皮膚的質地遭受了怎樣的污染,會生出什麼樣的粉刺。幾天前我們嬉鬧時,我總是將她秀髮蓬亂的頭放在我的膝上,那時它雙頰光潤柔膩如花蕾一般還是那麼那麼可愛,接著淚珠又顯得那般明媚。但現在,一副粗糙的紅暈取代了那天真無邪的螢黃。當地人知道的"兔子感冒"用火焰般的粉色畫在了她傲慢的鼻孔兩邊。在驚恐中我垂下眼簾,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順著她伸出的赤裸的大腿的底側望過去--她的雙腿已長得多麼光滑,肌肉多麼發達!她圓睜毛玻璃般灰朦朦有些許充血的雙眼,死死盯著我,我看出那裡面隱藏的思想,或許終究是莫娜了,孤兒洛,可能會將我公之於眾而自身免於處罰。 我真錯了,我真發了病!與她有關的一切都讓人難知其究竟因而逼人憤怒--她比例勻稱的大腿的魅力,她白色襪的髒後跟,儘管關著門也不肯脫掉的毛衣,她少女的氣息,尤其是她驗上泛著奇異紅光的僵容以及剛剛塗上的口紅。她的門牙上還留有幾許紅色,突然一個可怕的回憶襲上心頭--想到的形象不是莫尼卡,兩是另一個在鍾形屋裡的年輕妓女,許多年前,不等我決定為她的青春,我是否值得拿我駭人的疾病冒險,她就被轉手送了旁人,而她也正好生一張這種紅光煥發的圓鼓鼓的小蘋果臉,也死了媽媽,有顆大門牙,她土褐色頭髮上繫了條髒乎乎的紅帶子。 "好啊,說吧!"洛說。"那證據讓你滿意嗎?" "噢,是的,"我說。"很好。是的。我不懷疑,是你們兩個人串通的。事實上,我不懷疑你已經把我們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噢,是嗎?" 我屏住怒氣,說道:"多洛雷斯,這應該立刻停止了。我已經準備把你從比爾茲利帶走,把你鎖起來,你知道鎖在哪兒,但這該停止了。我馬上就帶你走,只需準備一下行李。 這該停止了,否則還會出別的問題。" "出別的問題,嗯?" 我抽走她用鞋跟晃來晃去的馬扎,她的腳通的一聲掉在地上。 '嘿,"她大叫,"客氣一點。" "你先上樓去,"該我叫了,--同時抓住她,把她提起來。那時,我不再控制自己的聲音,我們無休止地互相對叫,她說了許多的不堪印出的話。她說她恨透了我。她朝我作鬼臉,鼓起腮幫,窮凶極惡地"撲哧"亂叫。她說我是她媽媽房客的時候,就幾次圖謀對她施暴。她說她斷定是我殺了她媽媽。她說她會和第一個向她請求的小伙子睡覺,我無權干涉。我要她這就上樓去指給我她所有的隱藏之處。這確是尖叫、仇恨的一幕。我捏住她的骨節突出的手腕,她不住扭打,又企圖找我的弱點;以便在最好時機猛烈扭脫掉,但是我牢牢地抓住她,實際上重重地損傷了她,我希望我的心會為此而腐爛,有一兩次她的胳膊猛烈地痙攣起來,我害怕她的手腕會碎裂;自始至終她用兩隻冷酷憤怒噙滿淚水的雙眼望著我,那眼神讓人永遠難忘,我的的聲音淹沒了電話,當我終於聽清它的叫聲時,她立刻逃走了。 我享受這不早不晚恰到好處的電話服務真如在電影中一樣。這是位發了火的鄰居。客廳裡東西的窗戶剛才是大敝四開的,幸虧百葉窗是放下的;窗外陰涅的新英格蘭春夜正在對我們斂神靜聽。我總以為那種頭腦猥褻的黑絲騖老處女正是現代小說中文學近親繁殖的後果。但現在,我確信了,那位故作謙遜的好色之徒"東屋小姐"---若推翻她的假門假氏她應是芬頓·萊伯恩小姐--很可能從她的臥室窗戶那兒探出了四分之三的身子,力求掌握我們吵架的要旨。 "......這種喧嘩......真是無聊透項......"聽筒那邊的人嘎嘎大叫,"我們這兒不是住客店,我應該強調......" 我為女兒的朋友如此高聲喧嘩表示道歉。年輕人你知道--又是一陣鴨子叫。 樓下金屬紗門砰地一響。洛?逃走了? 透過樓梯的空隙,我看見一個小幽靈衝動地鑽進了灌木叢;黑暗中一顆銀色的點--自行車的軸圈--移動著,搖晃著,她就走了。 湊巧汽車那晚正在城裡的一家修車鋪裡。我別無選擇,只能徒步去追蹤那插上翅膀的逃亡者。即使是現在,三年多已經閃過,一想起那條已經是綠蔭融融、春夜籠罩的街巷,我仍不免驚惶萬狀。萊斯特小姐正在通亮的庭園前溜著費邊小姐患水腫病的德國小獵狗。海德先生差點撞上它。走三步跑三步。一顆溫熱的雨滴敲打在栗樹葉上。在另一個拐角上,一個模模糊糊的年輕人將洛麗塔推靠在鐵柵攔上擁吻她--不,不是她,我弄錯了。我的手指仍然在隱隱作痛,我繼續飛奔。 十四號大街以東約一英里處,塞耶街與一家私人草坪和一條叉路纏在一起;這後一條直通市中心;在第一家藥店前,我看見--心中響起一支多麼優美的解脫曲!--看見洛麗塔漂亮的自行車正在等她。我推開門而不是拉門,又拉,又推,又拉,而後走了進去。看哪!大約十步以外,洛麗塔,隔著電話亭的玻璃(膜狀的上帝仍與我們同在),似乎將話筒彎成杯形,神秘地躬著身,眼睛瞥見了我,就舉著她的寶貝調轉身,飛速地掛斷電話,搖搖擺擺地走了出來。 "想往家給你打電話,"她快樂地說。"一個偉大的決定做出了,但先給我買點兒喝的,爸。" 她望著無精打采的冰激淋女侍加了冰塊,倒入可口可樂,又加了櫻桃露--我的心因為愛情的痛楚要脹裂開來。 那雙孩子的脆弱手腕。我可愛的孩子。你有個可愛的孩子,亨伯特先生。每次她經過這兒,我們都讚美她。皮姆先生望著爸爸吸著飲料。 我向來敬佩高貴的都柏林人的金黃色作品。這時,雨落得更猛烈了。 "喂,"她說,在我身邊騎著車,一隻腳蹭著幽暗閃光的便道,"喂,我作了個決定。我要離開學校。我恨這所學校。 我恨那齣劇,我真的恨!再也不回去了。另找一所吧。這就離開。再出去長游一次吧。但這次我想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行嗎?" 我點了點頭,我的洛麗塔。 "我挑嗎?一言為定?"她問,在我身邊顫動了一下。只有當她乖時她才用法語。 "好吧,一言為定。現在,趕快趕快,勒諾,要不然你該濕透了。"(一陣淚雨充溢了我的胸間。)她露出牙齒,傾身向前,這是女學生的可愛姿勢,而後她急速飛去,我的小鳥。 萊斯特小姐用她修剪漂亮的手,為一條步履蹣跚、慢慢悠悠不著急的老狗執著走廊的門。 洛在那棵幽靈一樣的樺樹下等我。 "我都淋透了,"她尖聲高叫。"你高興嗎?見鬼去吧,那齣戲!懂我的意思嗎?"'一個隱形巫婆的爪子噗地關上了樓上的一扇窗。 在我們閃著歡迎光芒的門廳裡,我的洛麗塔脫掉毛衣,甩甩她綴滿水珠的頭髮,兩隻赤裸的胳膊向我伸來,曲起一條腿: "抱我上樓吧。今晚我覺得有那麼一種浪漫勁;"生理學家也許會有興趣知道,在這關頭,我只能--我想是最非凡的情形--借另一場暴風雨洩下我山洪般的淚水。 第十四章 車剎重新換過,水箱皮管堵塞消除,活塞轉動起來,還有另外一些修理和改進,都由無機械頭腦但審慎細緻的亨伯特爸爸付了錢,這樣,已故世的亨伯特太太的汽車在踏上新途之時,已全然一新。 我們向比爾茲利學校,出色的老比爾茲利學校保證,一到我的好萊塢合同期滿便回來(我暗示道,富於創造力的亨伯特已受聘出任一部以"存在主義"為題材的影片的首席顧問;那時,存在主義正熱闊非凡)。實際上,我正在打穿越墨西哥國界的主意--現在我比去年勇敢了許多--並考慮與我的小姘婦怎樣生活,她現在身高已六十英吋,重九十英磅。我們翻出了旅行書和地圖。她興味盎然地查找著線路。 是不是正由於演戲的經歷,才使她長大了許多,摒棄了少女的厭倦情緒,才這般可愛她熱望探索豐富的規實?當我們離棄了切姆教授迷惑的房屋,沿著主街朝四線高速公路飛駛而去時,我體驗到慘淡卻溫暖的星期天早晨奇異的夢境之光。 我的愛人穿的是黑白條紋的棉袍,戴一頂時髦的藍帽,白襪,褐色鹿皮鞋,與玉頸處那條銀鏈上的一顆切割美麗的巨大籃寶石不太相配:我送她的春天禮物。我們經過"新興旅店",她笑笑。"出一便士買你的想法,"我說,她立刻伸出手掌,就在這時紅燈亮了,我必須迅速扳下制動,停下時,另一輛小汽車也慢慢停在一邊,一張惹人注目的臉,一位強壯瘦削的年輕女子(我在哪兒見過她?),一副高傲的表情,垂肩的褐色秀髮,"咳"了一聲招呼洛--兩後朝向我,感情橫溢地、熱烈奔放地(認出了!)並且在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說: "在演戲時把多麗帶走多麼可恥--你應該聽說了那次綵排以後作者大大讚揚了她吧--""綠燈了,笨蛋,"洛壓低嗓門說,同時揮動著一條戴著手鐲的胳膊,漂亮的告別,聖女貞德(我們在當地劇場看的一齣戲)猛地超越了我們,轉向"校園大街"。 "究竟是誰?弗蒙特還是拉佩爾梅耶?" "不--埃杜薩·戈爾德--給我們輔導的小姐。" "我不是說她。究竟是誰捏造的那齣戲?" "噢!是的,當然。一個老太婆,叫克萊爾什麼的,我猜。有一大群呢。" "是她恭維你了?" "恭維了我的眼睛--她吻了我純潔的額頭"--我的親愛的模仿著那種嬉笑的新表情--可能和她的舞台表演有關一一後來她對此嗜好不已。 "你是個有意思的小東西,洛麗塔,"我說--諸如此類的話。"很自然,你放棄了荒唐的舞台表演我真是欣喜如狂。 不過奇怪的是,你是在一切剛則達到高潮而丟掉一切的。 噢,洛麗塔,對你的放棄你可要謹慎。我記得你為營地放棄了拉姆斯代爾,為駕車兜風放棄了營地。我還可以列舉出你的其它一些突然的轉變。你應該謹慎,有些事情是永遠也不應放棄的。你應該堅定不移。你應當想法對我好一些,洛麗塔。 你也應該注意你的飲食。你大腿的周長,你知道,不能超過十七英吋半。再多就該嚇人了(我是逗她,當然)。我們現在出發開始一次幸福的旅遊。我記得--" 我記得還是孩子時在歐洲,曾貪婪地望著北美洲的地圖,"阿巴拉契亞山脈"從亞拉巴馬直到新不倫瑞克連綿橫亙,它跨越的整個地區--田納西、弗吉尼亞各州、賓夕法尼亞、紐約、佛蒙特、新漢普郡和緬因,在我的想像中就彷彿一個巨大的瑞士甚或西藏,青峰玉疊盧巨松浩瀚,外來移居到此的山民,穿著光燦燦的熊皮,以及隱藏在喬木下的紅番。現在看,那一切均已蒸發成很小的一片市郊草地和一座巨煙裊裊的垃圾焚化爐,甚是駭人。再見了,阿巴拉契亞!離開那兒,我們穿過了俄亥俄州,三個以字母"I"開頭的州以及內布拉斯加--啊,西部的第一陣空氣!我們的旅程很鬆閒,一個多星期才到達大陸分水嶺瓦斯,她強烈要求一睹標誌"魔洞"四季開放的禮舞;然後至少花了三個星期才到達埃爾蘇期通,西部某州的一顆寶石,她又急切盼望爬那裡的紅礁。最近有一位紅透了的電影名星酒醉和她男伴吵翻以後,就從那兒跳了下去。 我們又受到謹慎的汽車旅店憑一行題字的歡迎,諸如: "我們希望你們有賓至如歸之感。為你的到來,所有設施皆已仔細檢查過。執照號碼已經登記在案。請節約使用熱水。我們有權不作通知便逐出任何霸王客人。不要往馬桶裡投扔任何廢物。謝謝。請多關照。經理再啟:我們奉來此店的客人為世上最優秀之人。" 住這些可怕的地方,雙人房間我們要付十元,成群的蒼蠅排列在沒有紗簾的門外,然後爭先恐後勝利地蜂湧進來。 我們前任的煙灰仍苟留在煙灰缸裡,枕頭上有一根婦人的頭髮,還能聽見隔壁人往壁櫥裡掛衣服的聲響,那掛鉤機巧地用一圈線釘在橫木上以防偷竊,另外,最大的侮辱是,雙人床上方的畫也像孿生的一對。我還注意到昔日的商業時尚也有所改變。木星趨向合併,逐漸形成了大旅社,(她並不感興趣,但讀者也許會吧)還增加了第二層樓,闊出了一間休息廳,小汽車全都挪進了一家公共修車廠,汽車旅店恢復成完美的舊式旅店。 我現在提醒讀者不要嘲笑我和我的神思恍惚。對於他和我,現在都容易理釋過去的命運;但相信我,那正在醞釀中的命運卻並非那種你只需緊盯線索的離奇神密的故事。我年輕時曾讀過一本法國的探案故事,故事的線索實際都是用斜體字寫的;但那不是麥克費特的方式--即使一個人確已學會發現晦澀暗示的本事。 比如:我不會起誓說在我們中西部旅途之前或開始時,她沒有一次企圖從一個或幾個陌生人那兒得到些情報,或和他們進行什麼聯繫。我們停在一家加油站,就在"珀伽索斯"的標誌牌底下,她從座位上溜走,逃至車尾,我正彎身在翹起的引擎蓋下面看著機械師的操作,有一陣,前蓋擋住了她。我想以慈悲為懷,便只和藹地搖搖頭,儘管嘴上嚴厲她說這種種均是禁地,因為我明顯感到那些廁所--還有電話--都有高深莫測的緣故的,都是我的命運有責任捕捉的關鍵點。 我們都有這種命定的目標--對於這件事可能是一片再現的風景,對另一件事可能是一個數字--是經上帝精心挑選以期引起我們對某些具有特殊重要意義的事件的注意:比如約翰總是結結巴巴;瓊的心總像要碎了。 好啦--我的小汽車已經弄妥,我已經將它移出氣泵,讓位給一輛起吊卡車充氣--這時她越來越多的失蹤開始在灰朦朦的風中壓迫我,使我心情沉重。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我神情煩燥不適,緊盯著加油站的細小瑣事,這似乎讓人吃驚,就像盯著鄉下人,卻發現自己處於無依無靠的旅行者的視線之內:那只綠色垃圾桶,那些非常黑、非常白等待出售的輪胎,那些漂亮的汽油箱,那只裝有各色飲料的水盒,四、五、七個扔在像是未完成的字謎框的木製密室裡的瓶子,還有那隻小蟲耐心地在辦公室窗戶的內壁上走著。 收音機音樂從敞開的門裡傳出來,由於其節奏與風吹動蔬菜的起伏、搖擺以及其它舉動並不同步,讓人覺得這是一部老風光片中的景物在各行其事,而鋼琴或小提琴完全依照樂譜,置顫動的鮮花、搖擺的樹枝於不顧。正當洛麗塔的裙子也逆著節奏飄曳,她從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轉了出來時,夏洛特最後一次抽泣聲不協調地震顫在我的全身。她見這兒的廁所被人佔了,便過了一條街到"海神"標牌那邊去。他們說他們為自己乾淨如家的廁所頗感驕傲。他們還說,這些先付的明信片是為給你們批評準備的。沒有肥皂。什麼都沒有。 沒有批評。 那天或許是第二天,我們穿過一片莊稼地,旅程長得令人心煩,後來到了一個友愛的小城鎮,就留宿在"栗樹園"裡--舒適的木屋,濕施德的綠地,蘋果樹、一架老式鞦韆--還有一片廣闊的夕陽,但那疲憊不堪的孩子根本顧不上了。她要求經過卡斯比姆,因為那兒離她家鄉只三十英里;以後的幾個早晨,我發現她無精打采,再也不願去看看約五年前她曾玩過跳房子的人行道。我非常害怕那條側路,原因很明顯;雖說我們已達成協議不以任何方式使自己太招人眼目--只呆在汽車裡,不去拜訪老朋友。她放棄此計劃給我的寬慰又被一個念頭破壞了:倘若她已覺出我是完全抵制對皮斯基的懷鄉症,就像我去年那樣,她就不會如此輕易地放棄了。我呼口氣,挑明了這一點,她也歎口氣,抱怨說不舒服。她想呆在床上,至少呆到下中喫茶點的時候,周圍還有一大堆雜誌。過後她感覺好點兒,就建議我仍繼續西行。我應該說她很溫和,又嬌弱無力,極想吃些新鮮水果,我就決定去卡期比姆給她買一盒可口美味的野餐午飯。我們的小屋座落在林木茂密的一座小山上,從窗戶可以看見鄉路綿延直下,穿過整齊的栗樹,延伸到美麗的城鎮時又岔開象分叉的髮絲。在純淨的清晨,那城鎮看上去是那般清晰如同小玩具一樣。還能看清一個象像侏儒一樣的女孩兒騎在一輛甲蟲一樣的自行車上,一條狗,以比例而言略顯過大;同樣清楚的是那些朝山進香客和騾子,蠟白的道路和藍色的山、紅色的小人。我有種歐洲人的嗜好,能不用車時就願意安步當車,因此我輕閒地走下來,結果就碰上了那位騎車姑娘--一個平談豐滿的女孩,梳著辮子,身後跟著一條聖伯納德大狗,它的眼眶像三色紫羅蘭。在卡斯皮姆,一位上了年紀的理髮師給我理了個馬虎的頭:他嘮嘮叨叨地說起他玩棒球的兒子,每遇一個爆發音,唾沫就噴在我的脖子上,隔一會就用我的大圍巾擦擦他的眼鏡,或停下他顫顫巍巍的剪刀,去剪什麼褪了色的報紙,於是我無法專心了。忽又發現他正指著書架上一堆陳年老酒中的一張照片,這讓我大吃一驚,那位健壯的年輕捧球手已經死了三十年。 我喝了一杯無味的咖啡,給我的猴子買了一捆香蕉,又花了大約十分鐘逛了熟菜店。至少過去了一個半小時,這個決意歸家的清教徒又出現在通向"栗樹城堡"的彎路上。 我在進城的路上看見的女孩現在背著亞麻布正在幫助一位畸形人,他碩大的頭和粗短的身體使我想起了意大利低級喜劇中的"貝托爾多"。他們正打掃著小屋,小屋有大約十二座"栗樹冠",怡人地分隔在蔥綠密樹中。正是午時,大多數小屋伴隨著紗門的最後一聲呼響,全都擺脫了它們的佔居者。一對非常老,幾乎像木乃伊一樣的老夫妻,穿一身款式非常新穎的衣服,正在從鄰近的一間汽車篷裡往外爬:而另一間有一片紅色的汽車蓋像一塊鱈魚凸了出來;離我們小屋更近的地方,一位健壯的黑髮、藍眼美男子正往旅行車上裝一台袖珍冰箱。我經過時,他像綿羊一樣意味深長地朝我咧嘴笑笑。在對面那片開闊草地上,在枝葉茂密的濃郁樹蔭中,那條老相識聖伯納德狗正守護著女主人的自行車,近旁一位年輕的婦人,母性融融的神態,把一個心蕩神馳的嬰兒放在一架鞦韆上,輕輕地搖著,一個兩三歲面露嫉妒的男孩正枉自無聊地把鞦韆的橫木推來推去;最後他終於成功地撞倒了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大叫大鬧,但他的媽媽卻繼續溫和地笑著,對在場的哪個孩子都看也不看。我之所以能非常清楚地想起了這些細節,可能因為僅在幾分鐘以後,我就又審視了這些印象;除此之外,我的內心自從比爾茲利那可怕的夜晚以後就時時戒備森嚴。散步時醞釀起的良好感覺,我不願它轉變--卻還是被初夏纏繞我裸露的脖頸的微風轉變了;被潮濕的碎石傳出的嘎扎扎響聲、我從假牙裡曝出來的一小塊多汁食物、甚至我買的食物舒適的份量(我心臟的一般能力是不允許我提這麼重的)轉變。不過即使我悲哀的心彷彿在甜美地跳動著,引用老龍薩的話說,當我到達我留下我的多洛雷斯的小屋時,我還是感覺到了愛情的憂鬱。 讓我大吃一掠的是,她已起來了,穿著寬鬆褲和T恤衫坐在床邊,望著我,好像無法安置我。她的小乳房坦率、柔軟的形狀在她薄而軟的襯衣下突現出來而不再模溯,這種直露激怒了我。她還沒梳洗;但她的嘴儘管塗得髒乎乎,還是清爽得很;她的兩排牙齒象酒浸過的象牙或一片粉色的水晶閃著熠熠的光。她坐在那兒,兩隻手合放在膝上,像做夢一樣滿面洋溢著殘酷的紅暈,那無論如何和我是沒關係的。 我撲通一聲丟下手中沉重的紙口袋,呆呆地站住,盯著她穿著涼鞋赤裸的腳腕,然後望望她驚呆了的險,然後又望著她罪孽的腳。"你出去了,"我說(涼鞋上滿是沙子)。 "我剛起來,"她回答,截住我下垂的眼神,補充道:"出去了一秒鐘。想看看你回來了沒有。" 她注意到了香蕉,就朝桌子方向扭去,以解脫自己。 我能有什麼特別的懷疑呢?確實一絲沒有--但這些泥巴,她恍惚的眼神,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獨特的溫馨呢!我什麼也沒說。我朝公路望去,公路那麼清晰地在窗框裡蜿蜒而行......任何想背叛我的信任的人都會發現那是個絕妙的遠景。洛胃口大開,專心致力於她的水果。突然間我想起了鄰屋那傢伙討好的嘻笑。我飛速衝出去。所有的小汽車都消失了,除了他的旅行車;他懷孕的妻子正抱著嬰兒和另一個本不太想要的孩子上車呢。 "怎麼啦,你到哪兒去?"洛在走廓上喊著。 我什麼也沒說。我將她柔軟的後背推進屋內。我剝下她的襯衣,將其餘的衣服統統脫光,我拽掉她的涼鞋。我瘋狂地搜尋她不貞的影子;但我探詢到的氣味卻是那麼纖弱,實際上很難同一個瘋子的幻想加以分辨。 大傻瓜加斯東喜歡以他拘謹的方式送禮物--禮物就是額外的一點小意思,或被他拘謹地如此認為的東西。一天晚上他發現我的棋盒碎了,第二天早晨就和他的一個小伙子給我送來一個鋼盒;蓋上是非常精製的東方圖案,可以上鎖,萬無一失。只一瞥便足以讓我相信,那是某種廉價的錢盒,是在阿爾及爾或別的地方買的,買後便用途不明瞭。要裝我笨頭笨腦的棋子,它好像太大了,但我保留了它--為了完全不同的目的用了它。 我隱約感到自己正陷落在某種命數之網中,為了打破它,我決定--儘管洛面呈溫色--在"栗樹園"再過一夜;第二天早晨四點強行起來,我探明洛仍然在酩酊大睡(張著嘴,對我們倉促為她安排的這種奇異又不正常的生活表示煩燥的驚愕),同時我查看了"錢盒"中裝的寶貝仍然安然無恙,頗覺滿意。那裡面盛著一隻袖珍自動手槍,用一條白色羊毛圍巾舒舒服服地包著:口徑零點三二,彈夾能容八發子彈,長度短於洛麗塔身高的九分之一,核桃木槍托,最外邊塗一層藍漆。 這是我從已故的哈羅德·黑茲那兒繼承來的,還附帶一份一九三八年的說明書,其中一段這麼說:"特別適於家用,車用,及個人使用。"它就放在那兒,隨時準備為一人或幾人效勞,苛槍實彈,扳機正扣到保險位置,以免走火。我們必須記住,手槍不是弗洛伊德學說裡原始父性前肢的象徵。 我很高興我擁有它--更高興兩年前就在我和夏洛特共游的鏡湖周圍那片松林裡學會了使用它。我常與法洛在人跡罕至的林中漫遊,他是個非凡的射手,用的就是他那支0.38射中了一隻啾啾鳴唱的鳥,儘管我必須說,對此沒有找回足夠的證據--只有-點點虹色的羽毛。一位名叫克雷斯托夫斯基的退職警察,二十幾歲曾開槍打死過兩名逃犯,他也加入了我們行列,獵到了一隻小啄木鳥--完全不是有這種鳥的季節,真是偶然。在這兩位行家之間,我當然是個生手,老是什麼都瞄不準,除了後來有一次我自己出來曾打傷過一隻松鼠。"你就躺在這兒吧,"我小聲對我輕盈靈巧的小密友說,而後為它乾了一杯杜松子酒。 讀者現在應該忘掉"栗樹"和"柯爾特左輪手槍",繼續伴我們西行。以後的幾天一直是暴雨滂沱--或許,僅有一次橫穿全國的暴雨是我們無法擺脫掉的,就像我們無法擺脫偵探特拉普:因為正是在這陣日子裡,"阿茲特克紅色敞篷車"的問題向我暴露了,較之洛的情人事件更為重要。 奇怪!我會對路上碰到的每個男性都嫉妒--奇怪!我是怎樣誤解了惡運的意義啊,或許我是被洛在冬天時謙遜的行為弄得完全平靜了下來,但無論如何,即使是一個大傻瓜,要假設另外一個亨伯特正帶著木星的煙火貪婪地追蹤著亨伯特和亨伯特的性感少女,跟著他們穿過遼闊又貧瘠的平原,也是愚蠢之至。我因而猜度到,一程又一程小心跟在我們後面,保持一定距離的那輛紅亞克是由一名偵探操縱,此人是為某個好管閒事者所雇以監視亨伯特·亨伯特對他的小繼女的所做所為。由於這是發生在雷鳴電閃之際,我出現了幻覺。 甚或比幻覺更嚴重。我不知道她或他,或二人往我的酒裡放了些什麼,有天夜裡,我確信有人敲我們的房門,便葛地拉開門,看見了兩個東西--一個是我,赤身裸體,另一個是在雨絲綿綿的暗夜中白光照出的一個男子,戴一副額骨突出的鬼臉面具,像是笑話裡的一名醜怪偵探。他爆發一聲低沉的怪笑,然後疾步竄掉了。我搖搖晃晃回到屋裡,重又睡著,即使到今天我仍不能確定,這次拜訪是否是藥物激起的夢:我仔細研究過特拉普的幽默形式,這可能是較為可信的一個例證。噢,殘酷又無情!我想像到,有些人正是靠制做這整流行的鬼怪和癡傻兒面具賺錢的。難道次日清晨我沒看見兩個在車廠廁所裡亂翻亂搜的男孩兒就戴了一副"鄂骨突出"的面具嗎?我懷疑。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巧合--由於大氣情況而產生的,我想。 作為一個感覺敏銳、但無完整、系統記憶的殺人犯,女士們先生們不能告訴你們,究竟是哪一天我第一次確定那輛紅色敞篷車正在尾隨我們。但我確實記得,我第一次一清二楚看見車子駕駛人的那一天。有天下午我正在傾盆大雨中緩緩前進,不住盯著我照後鏡中那個搖來躲去的紅色幽靈,後來大雨減弱,淅淅瀝瀝,再後來便風停雨歇了。瑟瑟聲中,太陽也擠出雲隙,灑向高速公路。我需要一副新太陽鏡,就停在一家供應站。那時發生的事是疾病,是癌症,叫人無能為力,因此我只能略去這一事實:即我們不聲不響的追隨者,也改變了主意,停在我們後邊不遠的一家咖啡店或酒館邊,那兒有這麼個蠢招牌,巴期特爾:騙人的地方。注意到滿足了我汽車的需求,我又走進屋買了太陽鏡,付了汽油費。 正在我簽一張旅客支票,並疑惑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我偶然從側窗往外瞥了一眼,便看見了一幕可怕的景象。洛從車裡探出身正急火火地對一個闊背、禿頂,穿一件灰黃色上衣和深褐色長褲的男士說著什麼,還伸出一隻手上上下下一通比劃,只有她講到嚴肅處想強調什麼的時候,才這樣舉止。幾欲將我擊昏的是--我該怎麼講呢?--是她口若懸河的熟識樣,好像他們早就彼此相知--唉,總有很多星期、很多星期了。我看見他撓臉,點點頭,而後掉轉身,又回到他的敞篷車上。這男人的肩闊胸厚,年齡與我相仿,酷像我父親在瑞士的一位表親古斯塔夫·特拉普--同樣光滑,日光浴過的臉,比我的豐滿,一小撇黑色八字鬍,一張小口如衰敗了的櫻桃。等我回到車上,洛麗塔已在看一張公路地圖。 "那男的問你什麼,洛?" "男的?噢,那個。噢,是的。噢,我不知道。他問我是否有地圖。迷路了,我猜。" 我們繼續趕路,我說: "聽著,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謊,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瘋了,我這會兒也不在乎了;但那個人一整天都跟在我們後頭,他的車昨天也停在了汽車旅店,我想他必是警察。 你非常明白如果警察發現了這一切,我們的下場是什麼。現在我要知道他究竟問你些什麼,你又告訴了他什麼。" 她笑起來。 "如果他真是警察,"她尖聲地說,但並不合邏輯,"我們做的最糟的事莫過於告訴他我們害怕。別理他,爸。""他問你我們去哪兒了嗎?" "噢,他知道。"(嘲弄我)。 "無論如何,"我說,投了降,"我已看見了他的臉。他不漂亮,他長得非常像我的一個親戚,叫特拉普。" "沒準他就是特拉普。如果我是你--噢,看那,幾個九一下子變成一千了。我小的時候,"她出人意料繼續道:"我總想只要母親同意把車倒開,它們就會停下來,再變回幾個九字。" 我想,這還是她第一次自然談起她在姓亨伯特之前的童年;或許,是演戲教會了她這套把戲;我們又靜悄悄繼續趕路,不再受人追蹤。 但第二天,就像一場要命的疾病在藥力和希望消磨掉以後,疼痛重又襲來,我們後邊,那個光亮亮的紅色畜生再次露面。那天高速公路上交通鬆閒;沒人超車;也沒人試圖擠進我們謙恭的藍汽車和它傲慢的紅影子--兩輛車之間的空隙像是受了符咒的定戒,那是充滿惡意歡笑和魔法的地域,其象暗雨表一樣的精確性和穩定性幾乎是很有美感的。我後邊的司機有副寬厚的肩膀,特拉普式的八字鬍,看上去像是作陳列樣品的人像模型,他的敞篷車移動著好像全靠一根無形的銀絲繩連在我們的老破車上。我們的機器常常不如他那漆得輝煌的機械強壯,因此,我也根本不想在速度上取勝。 夜間的馬兒啊,你慢慢地跑,噢,輕輕地跑吧,惡夢!我們爬上長長的坡,又朝坡下滾去,留心路邊的時速限,讓過慢悠悠的孩子,又像掃蕩一般在黃色公路上重劃一條黑線。不管我們怎樣開或朝哪兒開,那段著了魔的空隙都絲毫未見改變,幾何學中的一條邊線,那片如菌綠草的相傍路線。一路上我對我右邊隱秘的光焰明燎非常:她快樂的雙眸,她火燒火燎的臉頰。 一位交通警身陷交叉路口的一團惡夢中--四點半時在一座工廠城--正可以憑機會的手解除那符咒。他招手向我示意,而後用同樣的手勢剪斷了我的影子。二十部汽車插進我們中間,我加大油門,敏捷地轉向一條狹窄的小徑。一隻麻雀帶著一大塊麵包片飛落下來,不料又被另一隻捉住,還叼走了它的麵包。 又經歷幾次可怕的阻塞和幾條舒緩婉蜒的小路,我才終於返回高速公路,那時我們的影子消失了。 洛對對此嗤之以鼻,她說:"如果他就是你想的那種人,給他溜了多愚蠢。" "我現在另有打算,"我說。"你應該--啊--制止它們--啊--和那人保持聯繫,親愛的父親,"洛說,諷語連珠。"噫,你真是卑鄙,"她用原來的嗓音加上一句。 我們在臭氣熏天的棧房裡度過了可怕的一夜,上方狂雨大作,近有一種史前的雷鳴震響在我們的頭頂,不絕於耳。 "我不是個太太,也不喜歡打雷,"洛說,她對雷暴的畏懼給了我一些同情的安慰。 我們在1001公共食堂吃了早飯。 "從盡那頭那個身影判斷,"我說,"胖臉已經到了此地。 "親愛的父親,"洛說,"你的幽默真讓人捧腹大笑。" 說這話時,我們已行駛在山艾樹農區,有一兩天很是悠閒美妙(我真是發傻,一切都很好,那種不舒服不過是一陣風很快就飄散了),此時,丘陵地已漸變成真正的高山,我們按時趕到了瓦斯。 噢,災難!混亂發生了,她誤讀了旅遊書上的一個日期,魔洞的儀式已經結束!她對此倒非常勇敢,我應該承認--幸好我們在奇異的瓦斯發現了一家夏季劇院正十分活躍,便很自然就於這六月中旬一個美好的夜晚朝它駛了過去。我真無法告訴各位我們觀賞的那齣戲的情節。很平常,毫無疑問,燈光效果很刺激,領銜女士貌不驚人。唯一使我高興的一個細節是七個雖然略顯呆板但裝束漂亮、四肢裸露約小女神--七位罩在彩色薄紗中木木呆呆的青春少女,都是從本地招募來的(根據觀眾中此起彼伏的一陣陣亢奮聲可以作此判斷),意在象徵一道生命的彩虹,在最後一幕裡,那彩虹一直蕩來蕩來,又似困惱地消失在多重幃幕後邊。我記得我曾想過,這種將兒童著色的想法是作者克萊爾·奎爾蒂和維維安,達克布魯姆抄自詹姆斯·喬伊斯某小說的某一章節,其中有兩種顏色相當可愛,又令人惱火--橙色那個自始至終都在搞小動作,而翠綠色那個,她的眼睛剛剛適應劇場後部的漆黑,就立刻朝她母親或她的保護人微笑,而我們就沉重地坐在劇場中間。 全劇剛一結束,掌聲--那種響聲我們的神經真承受不了--就從我的四周爆晌,我開始連拉帶推領著洛往出口去,在一種自然又多情的衝動下,急於領她回到昏沉沉、繁星之夜中我們那間藍色霓紅燈的小屋:我總說,自然被她目睹的景致破壞了。然而,多麗一洛卻落在後面,處於玫瑰色的暈眩狀態,她愉悅的眼睛瞇起來,她的注意力淹沒了她其它的感覺,那麼深切,她纖細的手在仍然持續的機械鼓掌動作中根本無法合攏。以前我也曾在小孩身上見過這種情形,但是,上帝,這是個特殊的孩子,她的眼睛象近視一般望著漸遠的舞台熠熠閃光;我瞥見台上聯合作者的一些情況--一個男子的晚禮服,一個老鷹臉、黑頭髮、魁偉高大女子的赤裸雙肩。 "你這禽獸,你又傷了我的手腕。"洛麗塔鑽進汽車時,小聲說道。 "我真該死,對不起,我親愛的,我的紫外線親愛的,我說,沒能抓住她的臂肘,我又加了一句,要改變話題--改變命運的方向,噢上帝,噢上帝:"維維安真是個女性。 我肯定昨天我們在那家公共食堂裡見過她。" "有時候,"洛說,"你真是笨得讓人吃驚。首先,維維安是男作者,女的是克萊爾;其次,她已經四十了,已婚,有黑人血統。" "我想,"我逗她說,"在甜美的老拉姆斯代替你愛我的日子裡,奎爾蒂是你古老的情焰。" "什麼?"洛反抗道,身子動了動。"那個胖牙醫?你一定把我和哪個忠貞的小人兒弄混了吧。" 我於是暗自思忖,那些忠實的小人兒如何能忘掉一切,一切,當我們這些老情人對她們的每一寸美好都仍那般珍愛的時候。 第十五章 洛知曉並贊成作為投遞地址托付給比爾茲利郵政局長的兩家郵局是:瓦斯郵局和埃爾芬斯通郵局。第二天早晨,我們去了前一家,迫不得已排在一條又短又慢的隊伍裡等候取信。平靜的洛仔細觀看著陳列的罪犯照片。英俊的布賴恩·布賴恩斯基,以及安東尼·布賴恩,還有生一雙淡褐色眼睛、皮膚白皙的托尼·布朗,正等著被綁走。一位目光憂戚約老人的罪過是郵件行騙,彷彿這還不夠,還有人斥責他畸形駝背。陰鬱的沙利文的照片下附有一條警告:若被確認帶槍,實為危險。如果你想把我的書改編成電影,就讓這裡邊的一副面孔輕輕化入我的面孔。另外,還有一個失蹤女孩一張模模糊期的快照,年齡十四,失蹤時穿一雙褐色鞋,壓韻的詩。 請通知謝裡夫·布勒。 我忘了我的信的內容;至於多麗的,是她的成績報告和-只樣子奇特的信封。我審慎地打開後者,想深知裡邊的內容。我斷定我這樣先睹為快,她好像並不在意,只朝出口附近的報攤那兒跑去。 "多麗--洛:是的,演出成功了。三條獵犬全都安靜地躺下了,我想是卡特勒稍稍用了點迷魂藥,林達知道你的所有台詞。她很好,她很靈活,又能控制,但缺少某種敏感的靈性那種放鬆的活力,我的--還有作者的魔力--黛安娜的魅力,但象上次一樣,沒有作者來為我們鼓掌喝采,而外邊恐怖的閃電暴雨又干擾了舞台上纖弱的雷鳴。噢親愛的,生活確實隨風飄去了。一切都結束了,學校,演劇,羅伊亂七八糟的事,母親的分娩(我們的嬰兒,啊,沒有活下來!),這一切彷彿都是那麼早以前的事了,儘管實際上,我的臉上仍留著油彩。 "後天,我們就要去紐約了,我想我沒辦法不陪他們去歐洲。我還有更壞的消息告你。多麗一洛!如果,而且當你回到比爾茲利的時候,我可能還回不來,父親讓我和一個人還有另一個人,一個人你知道是誰,另一個不是你以為你知道的那個,到巴黎上一年學,他和富爾布賴特就在附近看著我們。 不出所料,可憐的詩人在第三幕裡碰到一點點法國人的胡說八道就結巴起來。還記得嗎?施曼娜,別忘了告訴你的情人,湖是多麼美麗,因為,你必須讓他帶你去。幸運的美人!讓他帶你去--多棒的繞口令!好吧,珍重,洛利金斯。 你的詩人向你致以衷心的愛,向你的保護人致以衷心的問候。你的莫娜。另:因為某種緣故,我的信件被嚴厲控制了。 因此最好等我從歐洲寫信給你。"(就我所知,她再也沒寫過。這封信帶有一種神秘的危險口吻,但今天我太累,不能分析了。後來我發現它保存在一本旅行書裡,在此列出權作參考。我讀過兩遍。)我從信上抬起頭,正要--洛沒有了,看不見她了。正當我全神員注於莫娜的玄虛時,洛聳了聳看就消失了。"你看見--"我問一位正在進口附近掃地的駝背人。他見了,老色鬼。他想她是見了位朋友,就疾步跑了出去。我也疾步跑了出去。我停下了--她沒有。我繼續跑,又停下。終於發生了。她永遠出走了。 後來的幾年裡,我常常想為什麼那天她沒有永遠走掉。 是因為她鎖在我車裡那些新夏裝嗎?是總計劃中的某處還不成熟嗎?通盤想想,是不是就因為,無論如何或許還用得著我把她送往埃爾芬斯通--那秘密終點?我只知道那時我非常確信她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那朦朦朧朧環繞了半個瓦斯城的淡紫色山巒,在我看來,像是擠滿了喘息、攀緣著、笑著、又喘息直至消融在雲海中的洛麗塔們。在一條十字街遠景處陡峭的斜坡上,有一個用白石頭堆成的巨大的"W",看上去象"悲哀"的第一個字母。 我此時剛剛從那家又新又美麗的郵局出來,它位於一家休眠狀態中的電影院和一排不屈不撓的楊樹之間。山地時間早晨九點。眼前的街就是"主街"。我走過它綠蔭幽幽的一側,凝望對面:給一切賦予美麗的是柔弱而年輕的夏季清晨,是四周閃爍的玻璃,是酷熱難當的正午時那種膽怯甚至昏昏然的氣氛。我穿過馬路,沿著一條長街不住張望:藥店、地產、時裝、汽車零件、咖啡座、體育用品、地產、家俱電器、聯合銷售部、吸塵器、雜貨店。長官,長官,我的女兒跑了。 和一位偵探共謀的;愛上了一名詐騙犯。利用了我盡心盡力的幫助。我細細察看了所有的商店。我在心中想了又想是否應向稀稀拉拉的每位步行旅客打聽聽。我沒有。我在停下的車裡坐了一會兒。我搜尋了東邊的那座公園。我走向時裝店和汽車零件店。我突然強烈地想嘲笑自己,對自己說--一陣冷笑--我這樣猜疑她真是瘋了,她一分鐘內就會出現。 果然。 我掉轉頭,拂開了她放在我農袖上的手,她面帶怯懦、愚蠢的微笑。 "上車去,"我說。 她服從了,我繼續躑躅於街頭,思想裡進行著無名的鬥爭,盤算著對付她口是心非的辦法。 此刻,她離開了汽車,又來到我的身邊。我的聽力漸漸適應了洛電台的音調,我明白她是告訴我她剛才碰到了從前的一位女友。 "是嗎?誰?" "一個比爾茲利女孩兒。" "好吧。我知道你那組的每個名字。艾麗斯·亞當斯? "這女孩不是我那組的。" "好。我這兒有一張所有學生的名單。告訴我她的名字。" "她不是我們學校的。她是比爾茲利城裡的女孩兒。" "好。我也有比爾茲利的人名住址簿。我們從叫布朗的查起。" "我只知道她的名。" "瑪麗還是簡?" "不是--多麗,跟我一樣。" "這樣就是個死結了,"(海底撈月)。"好吧。我們從另一角度入手。你失蹤了二十八分鐘。兩個多麗幹了些什麼?" "我們去了家藥店。" "你們在那兒吃--""噢,只喝了兩杯可樂。" "小心,多麗。我們可以查對的,你知道"。 "至少,她喝了。我喝了杯水。" "很好。是那兒嗎?" "當然。" "好,來吧,我們去拷問拷問那個笨蛋冷飲店。" "等等。我想起來了,可能比這兒遠些--在拐角附近。" "這沒關係,來吧。請進。好啊,我們看看。"(打開了一本帶鏈扣的電話簿。)"尊貴的殯儀服務。不,還沒到。在這兒,藥商一零售。山藥店。拉金的藥房。還有兩個。這好像就是瓦斯所有的冷飲源地了--至少就商業區而言。好吧,我們把它們通通查一遍。" "見鬼,"她說。 "洛,粗野對你也無濟於事。" "好吧,"她說,"只是你不能陷害我。好吧,我們沒喝汽水。我們只說了說話,看了看櫥窗裡的衣服。" "哪個?比如說是那邊那個嗎?" "是的,就是那邊的那個,比如說。" "噢洛!我們離近點兒看看。" 看到的確實漂亮。一個很帥的小伙子正用吸塵器打掃一張地毯,兩個木頭模特站在上邊,看上去好像剛剛挨過一場狂風的破壞。其中,一個全身裸著,沒戴假髮,沒有胳傅。 它相對較小的身材和媚笑的神態說明,過去它穿著服裝時一定象(倘若再穿上服裝,還會像)洛麗塔那般大小的女孩兒。 但現在這樣都是性別不明。緊挨著它站著一個較高的戴面紗新娘,除了缺只胳膊,倒還相當完好。地上,在兩位女子腳下,就在那夥計握著吸塵器費勁地爬來爬去的地方,堆放著三隻纖細的胳膊,和一付金髮假頭套。其中有兩隻胳膊恰好纏扭在一起,那姿式像是表示因恐怖和祈禱而兩手緊握。 "看,洛,"我悄悄地說。"好好看看。這難道不是某件事的絕好像征嗎?不過--"我們往回走時,我繼續道--"我預先有一定防備。這兒(謹慎地打開汽車儀器板上的雜物槽),在這個紙板上,我已記下了我們男朋友的車牌號。" 其實我愚蠢得像頭驢,根本沒能記住它。記下的只是開頭和最末一個字母,六個號碼像個圓形劇場凹退到一面有色玻璃後面,那玻璃太深暗了,遮掩了中間的一系列,不過其透明度尚足以映出兩頭的符號來--大寫的"P"和一個"6"。我必須講到這些細節(細節本身只令職業心理學家感興趣),要不然,讀者(啊,即使當他一口吞下我的草稿時,我能看出他是生著金色鬍鬚、玫瑰色嘴唇,靠著他枴杖上的圓飾物的學者)或好也不能理解我發現"P"已得到了"B"的裙撐,而"6"已被徹底銷毀時,我所體驗的打擊是什麼性質。其它遭塗抹的地方顯出鉛筆橡皮頭匆匆忙忙的往返痕跡,幾個數字被一隻孩子的手擦揮又重新寫過,結果是一團糟毫無邏輯可言。我知道的一切就是那個州名--和比爾茲利斯在州毗鄰的那個。 我什麼也沒說。把紙板放回去,關上雜物槽,駛出了瓦斯。洛從後座上翻出幾本笑話書,而後,穿著白色的活動襯衣,一隻褐色的手臂伸出窗外,沉浸在某箇中的之箭或鄉下小丑的冒險中。在瓦斯以外二或四英里處,我轉而進入一塊野餐地的濃蔭裡,清晨的陽光已把光斑傾在一張空桌上;洛抬頭望望,半是微笑地吃了一諒;我一言不發,用手背猛劈一掌,這一掌辟啪一聲打在她熱辣辣堅硬的小頰骨上。 而後是懊悔,是哭著贖罪時刺心的溫存,是卑躬屈膝的愛,是感情修好的絕望。在天鵝絨般約天幕裡,在米拉娜汽車旅店(米拉娜!)我吻了她長趾頭雙腳的黃色腳掌,我犧牲了我自己......但這一切全是枉然。我們兩個人命運都已注定。我立刻開始了一輪新的迫害。 在瓦斯郊外的一條街上......噢,我肯定它不是一場幻覺。 在瓦斯的一條街上,我一眼瞥見那輛阿茲特克紅色敞篷車,要不然就是它的孿生。它載的不是特拉普,而是四五個性別不同、吵吵嚷嚷的年輕人--怪我什麼也沒說,瓦斯過後,形勢全新。有一兩天,我肆意自信我們不再也未曾被人跟蹤;此後卻忽又變得病態地敏感,認為特拉普已經改變戰術,他是駕了一輛出租車,仍緊咬我們不放。 高速公路上一位變化多端的普洛透斯,以迷惑人的從容從一輛車轉移到另一輛上。這個技法倒暗示出修車廠的存在是專為"舞台轎車"服務,只是我永遠不能發現他使用的到底是什麼汽車。最初,他好像專挑雪弗蘭一類,開始時是一輛"校園乳酪"敞篷車,而後又上了"藍色地平線",其後便消失在"灰浪"和"灰浮木"裡。不久他又轉到另一種牌子的車裡,穿過了一片淒涼、幽昧、如畫彩虹般的蔭影,有一天,我發觀自己正試圖分辨出我們那輛"藍夢梅爾莫斯"和他租用的"藍冠老車"之間隱約的差異;然而,那兩輛灰色車一直是他最鍾愛的,而我陷於可怕的惡夢中徒然想準確辨清這些幽靈,諸如克裡斯勒的"灰海貝",雪弗蘭的"灰莉",道奇的"法國灰......'我必須一刻不放過他的小鬍子和他敞開的襯衣--或他的禿頭和寬肩膀--這使我對路上所有的車都開始深入研究--前邊的,後邊的,側面的,過來的,過去的,跳躍的陽光下每一輛小汽車:度假人安靜的車子,後窗裡有一箱"輕柔撫摸"型手紙;飛馳莽撞的舊汽車滿載著面色蒼白的孩子和一條探頭探腦的長毛狗,一塊壓彎了的擋泥板;一位年輕武士的一輛都鐸王朝時代的轎車裡掛滿了西裝;寬碩的家用拖車在前邊迂迴前行,惹得後邊印第安人的隊伍沸沸揚揚地憤怒;載著年輕女客的汽車,那女客客客氣氣地坐在前排座位的中間,為的是靠年輕的男司機更近;一輛汽車車頂帶著一條翻個兒的船......一輛灰色轎車趕上了我們。 我們駛入山區,在"白雪"和"香檳"之間,駛在一條幾乎感覺不出的坡路上,就在這裡,我再一次清晰地看見了偵探帕拉莫爾·特拉普。尾隨我們的灰霧濃重了,聚集到一輛"主藍"轎車的小面積裡。突然間,彷彿是我駕駛的車附和著我心臟的呼跳,我們開始左右搖動,還有什麼東西在我們的座下發出無望的啪啦--啪啦--啪啦聲。 "你的輪胎放炮了,先生,"快樂的洛說。 我急停下車--正在一塊懸崖邊緣。她抱著胳膊,腳踏在儀表板上。我下車查看了右後輪。輪胎的底部已軟綿綿的很難看。特拉普距我們約五十碼也停下來。他遠處的臉像一個歡樂的油點。這是我的機會。我邁步朝他走去--有個聰明的想法,找他要個千斤頂,儘管我備有一個。他朝後退了退。我的腳趾戳在一塊石頭上--一種感覺像是許多人在笑。而後一輛巨大的卡車湊巧從特拉普後邊陰森森地出現,擦我身邊呼嘯而過--就在這時,我聽見它發出痙攣的喇叭尖叫。我本能地朝後望去--看見我自己的汽車正悄悄移動。我能總辨出洛把著舵的滑稽相,汽車確實在走動--儘管我記得我已經熄了火,只是沒有扳下車閘;我飛步跑至那架哭喪的機器,它終於停了下來。這千鈞一髮的一剎那我也終於恍然大悟,在過去的兩年裡,小小洛難道沒有充足的時間學習初級駕駛。當我拽開車門,我他媽更加相信,她起動汽車是要阻止我朝特拉普奔去。不過她的把戲沒有用上,因為就在我追她的時候,他已經掉了頭溜之大吉。我歇息片刻。 洛問我是否應該謝謝她--汽車是自己開始移動的並且,-沒有得到我的反應,她又埋頭鑽研地圖。我再次下車,開始了"眼球的神裁判法",夏洛特常常這麼說。或許,我已經發狂了。 我們繼續我們古怪的旅行。過了一片孤零零的不毛凹地之後,我們就一直不停地往上開到了一面斜坡上我發現我們跟上了那輛超趕過我們的大卡車。現在它正哼哼唧唧要上一條拱坡,卻過不去。有一小片光滑的長方形銀色紙--是口香糖裡層包裝紙--從前邊飛出來,飛進了我們的擋風板。我想到假使我真地發了狂,就可以會以殺人而告終。實際上--傲慢冷酷的亨伯特對神經錯亂的亨伯特說--做些準備可能是聰明的--以便當瘋狂的符咒真正降下時,隨時利用它。第20節 答應洛麗塔去學習表演,我,癡情的傻瓜,就是容許她培養她的欺騙術。現在看來。她學習的可不僅僅是對諸如此類問題的答覆:《赫達.加布勒》一劇的基本衝突是什麼,或、《菩提樹下的愛》一劇哪部分是高潮,或分析《櫻桃園》一劇的主要情緒是什麼;真正學習的是如何背叛我;現在,我真是深悔當初常親眼目睹她在比爾茲利我們的客廳裡進行那些感覺表演的練習,那時我總是選好最佳戰略角度觀賞她,她就像個被施以催眠的物體或神秘儀式上的巫術師,做出種種假裝的複雜表情,模擬在黑暗中聽到一聲呻吟,或與新來的年輕繼母初次見面,品嚐什麼她所憎惡的東西如脫脂乳酪,或聞著一片青蔥的果園裡的伏草,或用她光滑、纖細、女孩子的小手撫摸幻想的實體。在我的這堆供詞中,還有一張油印紙條,寫著: "觸覺技巧。設想你撿起並拿住:一個乒乓球,一隻蘋果,一顆粘棗,一個法蘭絨毛絨絨的新網球,一個熱土豆,一塊方冰,一隻小貓,一隻小狗、一塊馬蹄鐵,一支羽毛,一把火炬。 用你的手指捏捏以下假想的東西:一塊麵包、彈性橡皮、朋友疼痛的太陽穴,一塊天鵝絨樣品、一片玫瑰花瓣。 假設你是個盲眼女孩。用手摸摸以下人的臉:一位希臘青年、西拉諾·聖克勞斯、一個嬰兒、一位笑著的農牧神、一位睡著的陌生人、你父親。" 在編織這些精妙的魔法時,在她心醉神迷並且義不容辭的夢幻般的表演中,她是那麼聰穎!在比爾茲利一些危險的夜晚,我也讓她為我跳舞,條件是保證給她款待或禮物;儘管她這些習慣性的大跨跳比起一名巴黎歌劇院舞蹈班年輕學生倦怠又愚笨的動作更像一位足球啦啦隊長的跳躍,但她尚未及笄的四肢還是給了我愉悅。所有這一切都不算什麼,比起她的網球在我心頭惹起的根本無法描述的銷魂攝魄的渴望,這一切根本不算什麼一一那是一種在恍如隔世的秩序和光芒邊緣蹣跚而行的昏昏然感覺。 儘管她年齡又長了,她杏黃色的四肢,穿著十三歲女童的網球服,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性感少女!高尚的先生們! 如果來世不能製造她如在白雪和埃爾芬斯通之間的科羅拉多避暑盛地時那樣,一切都恰到好處,來世也不會合心合意: 肥大的男孩式白色短褲、纖細的腰肢、杏黃色的小腹、白色的胸衣一一它的帶子從她的脖子上繞過去,在身後打成一個懸擺的結,裸露出她一喘一喘年輕的、迷人的杏黃色肩胛骨、裸露出她處於青春發育期的那些美麗嬌嫩的玉骨;裸露出她線條流暢、越來越細的後背。她的帽子有個白頂。她的球拍可小小地花了我一筆錢。白癡,三倍的白癡!我可以將她拍攝下來!此刻我就可以讓她在我痛苦和絕望的放映室裡出現在我的眼前! 她在發球之前,總要先放鬆一會兒,並且常常將球拍一兩次,或在地上跺跺腳,神態自如,又從不計較得分,總是那麼快活,在家裡的黑暗生活中她很少如此。她的網球是我想像中一個年輕的造物將裝假的藝術引至的最高點,儘管我敢說,對於她,網球就是基礎現實的幾何學。 她一舉一動的優美與她的擊球時清脆的響聲融為一體。 那球一進入她的控制範圍,不知怎麼就白了許多,彈性也更大,而她擊球的準確,彷彿是將球吸在了球拍上,又那麼從容不迫。她的姿態確實是絕對一流的一一不帶任何功利的目的。有一次我坐在晃悠悠的硬板凳上看多洛雷斯·黑茲和林達·霍爾打著玩(並被打敗了)時,埃杜薩的姐姐,伊萊克特拉·戈爾德,一位出色的年輕教練這麼對我說:"多麗的球拍腸線中間像有塊磁鐵,不過真見鬼,她幹嘛那麼客氣?"啊,伊萊克特拉,有此美德,又有何妨!我記得我看第一場比賽時,渾身浸透了一種幾乎痛苦的被美同化的騷動。我的洛麗塔在發球開始,總是先抬高她彎曲的左膝,而後背襯陽光,讓兩腳之間,腋窩之間,光滑的手臂和朝後旋開的球拍之間,保持一秒鐘充滿生命力的蹼平衡姿態,她銀牙閃亮,對著拋擲到威嚴而壯麗的高高蒼穹中的小球莞爾一笑,那蒼穹是她一手創造,就為的是讓她的金鞭在落到球上時發出的那聲利索的"叭叭"迴響不絕。 她的發球,美,快,充滿青春朝氣,那條弧形典雅而標緻,儘管球疾速如飛,返彈卻還容易,在長而優美的飛行途中,沒有扭向,也無跌落。 我本可以將她所有的姿態,所有的魅力永存於電影膠片上,這遺憾在今天令我灰心失意地呻吟。那是比我燒燬的快照要重要得多!她的凌空截擊和她的發球密切相關,就像一首詩的尾節之於三節壓韻詩;因為她,我的寶貝,她敏捷、靈動、穿著白鞋的雙腳受過訓練真是移動如箭,出神入化。 在她正手擊和反手擊之間無可選擇優劣,彼此不相上下--我的腰此刻仍隱隱地在為當時擊球的清脆回音和伊萊克特拉的尖叫而激動不已。多麗打球很棒的一手是快速攔戴、是在加利福尼亞由內德·利塔姆教授的。 表演和游泳相比,她喜歡表演,游泳和網球比,她喜歡游泳;只是我堅持認為如果不是我毀壞了她體內的某個東西--確實不是,我那時已發現!--她就會在鼎盛時期立志獲勝,就會成為真正的女子冠軍。多洛雷斯,臂下夾著兩隻球拍,在溫伯頓。多洛雷斯在"單峰駝"背面簽字。多洛雷斯變成職業球手。多洛雷斯在一部電影裡演一位女子冠軍。 多洛雷斯和她陰鬱、謙卑、安靜的丈夫--教練,老亨伯特。 她打球的精神沒有謬誤,沒有欺騙--除了有個人認為她對球賽結果抱有那種誠意的冷漠,不過是性感少女的偽裝。她,在日常生活中是那麼殘酷,那麼狡猾,卻對名次表現出天真無邪、坦誠真率及和善融融,這決定此技術二流卻意志堅定的球手,不論多麼蠢笨、能力多麼差,也總能憑捷徑衝向勝利。儘管她身材嬌小,可一旦睬上往來擊球的節奏,並且只要她能導演那個節奏,她就能從容不迫佔據著1053平方英尺的半個場地;不過任何突然的進攻,任何來自她對手的戰術突變,都能使她束手無策。在決雌雄的關頭,她二次發球,那球--通常--甚至比她的第一次還要力猛還要嫻熟漂亮(因為她沒有謹小慎微的贏家所有的禁忌),她還會震震有聲地朝球網繃繩猛抽--球倏然飛出場地。她精心磨練的一手扣殺結果被一位彷彿是有四條腿,揮舞的是彎勾槳的對手震服。她戲劇性的抽球以及優美的低弧球竟直直地落在他的腳下。她一次次往網裡送軟球--愉快的裝假也露出慌恐,像是演芭蕾,前額的頭髮高束起來。她的美德和殺力全都枯竭,她甚至不能戰勝氣喘噓噓的我和我的老派高挑球。 我認為我尤其易為運動的魔力動心,和加斯東下棋時,我看那棋盤就像一池清水,奇罕的貝殼和詭計顯露在平滑的方格底部;不過這些對於我迷糊的對手來說只是沼澤和烏賊。同樣,我最初給予洛麗塔的網球輔導--在她經過加利福尼亞大訓練而卓有成效之前--留在我的心裡像抑鬱悲苦的記憶--不僅僅因為她對我的每一種建議都表示出那般絕決和惱恨的怨怒一一還因為球場寶貴的對稱並未帶給她內心的諧調,反而被我誤教的這個氣哼哼的孩子的笨拙和懶散弄得雜亂無章。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就在那一天,在科羅拉多州鬥士城純淨的空氣裡,在通往鬥士飯店陡峭的石梯腳下那片極好的場地(那夜我們就宿在飯店),我覺得我應該從隱匿在她天真無邪的外表、她的靈魂、她的美德下的背叛惡夢中解脫出來了。 她抽球很猛,很平,用她平常總是不費力氣的一掠,就送我許多低球--節奏諧調而清楚,幾乎將我的腳步動作簡化成一個轉圈不必左右奔跑--打得好的人能懂我的意思。 我的大力發球是家父所授,他還是向他的老朋友,大冠軍德卡格或博爾曼學的;如果我真想找她的麻煩,這發球就一定能夠她一嗆。可是我為什麼要氣壞這麼個清澄的寶貝呢?我說過她裸露的手臂上有八顆種痘的疤痕嗎?說過我愛她無可救藥嗎?說過她只有十四歲嗎? 一隻好奇的蝴蝶飛過來,降落到我們中間。 兩個穿網球短褲的人,一個紅頭髮的小伙子大概比我小八歲,小腿被太陽曬得粉亮粉亮,另一個怠倦的黑女子,憂鬱的嘴角,堅澀的眼睛,比洛約大兩歲,不知是從哪兒鑽了出來。像一般虔誠的新手一樣,他們的球拍包著套,裝在木夾裡,他們那樣子彷彿拿著的不是特別膂力自然又舒展的外延,而是鐵錘或大口徑散彈短槍或鐵鑽,或像我自身纍纍罪孽。他們非常不恭敬地坐在球場邊我放衣服的一條長凳上,繼而開始自由地發表著他們的讚賞,讚賞洛天真地幫我堅持下來的大約五十個來回--直到出現了一次中斷,她氣喘不止,正擊的一球跑出了場外,於是,她漸漸化入迷人的歡笑,我金色的寶貝。 那時我覺得口渴,就朝飲水處走去;一輛"紅頭髮"跑過來,一副謙恭樣,請我們打混和雙打。"我是比爾·米德,"他說。"這是費伊·佩奇,女演員。《馬菲在說》--"他加了一句(用他可笑的連套帶夾的球拍指著已經和洛麗塔攀談起來的費伊)。我正要回答說"抱歉,但一一"(因為我討厭讓我的小母駒捲入與生手的較量),忽然一聲特別悅耳的喊叫轉移了我的注意力:一位侍者跑下飯店的台階朝球場而來,一邊還對我做著手勢。對不起,我有個緊急長途--實際上太急了,電話線正等著我。當然。我穿上衣服(內兜裡是沉沉的手槍),告訴洛一會兒我就回來。她撿起一個球--以那種歐洲大陸腳式拍球戲的方法,那是我教她的拿手好戲之一--笑了笑--她對我笑了笑! 跟著那男孩走上飯店,一種可怕的平靜使我的心飄忽不定了。用句美國話說,報應、病苦、死亡、永恆都是以一種令人厭惡的無意義形式出現,此時便正是如此。我把她交給了生手,不過現在已很無所謂。當然,我要鬥爭。噢,我要鬥爭。最好毀滅一切,不再向她投降。是的,真是個上升。 到了櫃檯邊,一位嚴肅正經、長著羅馬鼻的男士遞給我一張紙條。我暗想,他的過去可能是隱晦的,專事獎勵調查研究的。電話還是接斷了。字條上寫著: "亨伯特先生。博爾茲利(原文如此!)學校校長打來電話。夏季別墅--博爾茲利2-8282。請馬上回電。萬分重要。" 我走進電話亭,吃了幾片藥,和大氣中的幽靈差不多鬥爭了二十分鐘之後,解決問題的四重唱漸漸清晰可聞了:女高音,比爾茲利沒有這麼個號碼;女低音,普拉特小姐正在去英格蘭的路上;男高音,比爾茲利學校沒打過電話來;男低音,他們不可能這麼做,因為誰也不知道我那天恰在科羅拉多州鬥士城。經我的追逼,那羅馬鼻子只得去查尋是否有長途電話。根本沒有。只能是從本城某個自動號碼盤打來的,偽稱長途電話。我謝過他。他說:好說。我拜訪了麥萊酒男士的居室,又到酒吧喝了杯濃酒,就走上回去的路。剛剛下了第一層樓梯,我便看見,遠遠的底下的網球場看上去就像塊小學生亂塗過的石板,鍍著金輝的洛麗塔正在那兒打雙打。她就像美妙的天使穿梭在三個可怕的笨蛋中間。其中有一人,是她的搭檔,換位時,開玩笑似地用球拍朝她的後邊拍了一下。他的圓腦袋很突出,穿著與上衣極不相稱的褐色褲。突然一瞬間的騷亂--他看見我,扔掉球拍--我的! --快步上了山坡。他搖著手腕和胳膊肘,滑稽地學著早期的飛機模樣,彎著腿朝公路上爬去,他的灰色轎車正在那裡恭候。一轉眼他及他的灰色就無影無蹤了。我下來時,剩下的三個人正在收拾,挑撿著球。 "米德先生,那人是誰?" 比爾和費伊,兩人看樣子都很茫然,播了搖頭。 那冒失的入侵者闖進來打雙打了,是不是,多麗? 多麗。我球拍的把兒還是溫熱的,令人噁心。回飯店之前,我領她進到一條小路,小路被芳香的灌木覆蓋著,鮮花象煙霧一樣,我剛要發洩一場醞釀成熟的大哭,並以最卑屈的態度祈求她澄清一切纏繞我身邊的尷尬事;這時我突然發現我們就在米德二人身後--匹配的人,你知道,在舊式喜劇裡總在很抒情的情致中相會。比爾和費伊都笑得有氣無力--我們終於成了他們的秘密笑柄。不過確實無關緊要! 說來好像真地無關緊要,顯然,假定生活就是以它慣例快樂自動旋轉著,洛麗塔說,她想換上一套泳衣,下午餘下的時間都要泡在游泳池裡。 多麼燦爛的日子。洛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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