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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名稱:《小村莊的風流韻事》(珍藏全本)作者:薄雲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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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個普通的小村莊。幾名下鄉女知青來到秀水村,見證了當時錯綜複雜的矛盾和鬥爭,感受到了農村群眾的純樸和善良。故事以毓秀、巧雲、春妮為中心,描述了她們愛情生活的甜酸苦辣,是那個時代農村生活的真實縮影。


正文


第01章:驚聞婚事
  毓秀跟二傻定婚的消息不脛而走,整個秀水村都轟動了。
  最先探得消息的是李二姐。叫二姐只是村裡人的習慣,其實二姐已經四十多歲了,乾枯的臉上皺紋縱橫,但那張利嘴一如年輕時的二姐,針眼大的事也說得像無底洞似的,任你聽上三天兩夜也不帶有重複的話。村裡人說,李二姐生不逢時,不然也不會嫁給村裡那根「老木頭」半天說不上一句話,三腳拍不出一個屁。也有人反駁,別看「老木頭」不說話,心計多著呢,不然,也不會把當年風流俊俏的李二姐弄到手。
  還別說,要是上推三十年,李二姐可是十里八鄉的美人胚子,鬧鬼子那會兒,跟著父母逃荒到了大西南。父親客死異鄉,母親也在兵荒馬亂的年月不知所蹤。等到李二姐返回秀水村,就只帶著一個女娃兒。丈夫呢?沒人好意思打聽,怕觸痛了二姐的傷疤。一年後,便與被稱作「老木頭」的老光棍李有根重建家園。還別說,自此後,李二姐成天笑瞇瞇的,以前的事也漸漸被人淡忘了。
  沒人能猜透李二姐急著出嫁的原因。表面上看,李二姐離鄉多年,沒有戶口,孩子連上學也沒有著落,家裡沒個男人,是有些難。但以李二姐的性子,操持家計,也絕不在男人之下。實質上,內心的苦楚只有李二姐心裡清楚。風韻猶存的李二姐儘管帶著一個孩子,但沒少了上門提親的人,甚至公社裡一位死了老婆的幹部專門托人給李二姐捎話:如果李二姐肯入他的門,保證她下半生吃穿不愁,女兒上學自然由他一手搞定。秀水村最知名的媒婆明嬸也憑其三寸不爛之舌三番五次登門造訪。
  「我說狗子他娘,」
  明嬸坐到炕沿上,從一個破本子上撕下一張二指寬的小紙條,從自己帶來的煙荷包裡取出一撮上好的關東煙,放到紙條上面,緊緊捲了幾下,然後用舌尖輕輕一舔,掐斷頂端撮捻的細條,成喇叭花狀,接過二姐遞上來的洋火,擦了幾下,冒了幾星火花,熄滅了。又劃一根,只聽「哧」的一道磷光閃過,火柴棍的火苗漸漸大起來,將火湊到喇叭筒上,將煙點著。先是深深地咂一口,狠勁吸下去,然後又噴出一大口,登時屋子裡煙霧瀰漫。
  「這可是打著燈籠找不著的好親事啊!」
  明嬸扯起公鴨嗓,「你想啊,人家是公社大幹部,多少姑娘都眼瞅著呢。咱求人家,人家還未必肯。如今,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千載難逢,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明嬸把從聽書中得來的話照搬不誤地拿過來。見李二姐不為自己言辭所動,依舊無動於衷,便停下,靜靜觀察她的臉色。只見李二姐紋絲不動,不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就那麼僵持著。
  想來這一招並不湊效,明嬸便見風使舵,把屁股從炕下挪下來,隨手將余火在炕沿上掐滅,把煙蒂隨手丟到灶旁。
  「二姐,你可得想好嘍。如果心裡活動的話,給我個話,我好回人家去。不過,晚了,可就錯過這段好姻緣了。」
  臨走,明嬸還忘不了扔下一句話。邁出門檻,想再說什麼,卻又嚥下去了。
  如此幾番下來,見二姐還沒有活口,就有些不耐煩,但也不能眼瞅著這十塊錢、一刀肉就這麼飛走了呀!(那時人們提親,事成媒人可得的獎賞)而且,如果巴結上公社裡那個張主任,自家的小子將來有什麼事情也好有個後盾。
  於是,明嬸越發變得低眉順眼起來。「狗子他娘,我也給人提過不少親了,像這麼般配的還是第一樁呢。何況,你入了張家門,也就不用再跟土坷垃打交道啦。你想啊,這不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嗎?」
  這回李二姐終於發話了。「明嬸,你就不用多操心啦,我心裡已經有人了。我想好了,我生在秀水村,父母不在了,又別無兄弟,我就不能再離開秀水村了。我要聽爹的話,在秀水村續李家的香火。」
  這樣的回答顯然不能令明嬸滿意。她心裡直犯嘀咕:會這麼簡單?這個破秀水村有什麼好的,我嫁到這裡快四十年了,還不是受苦挨累一輩子?結果呢,除了熬下幾個兒孫,別的什麼也沒有。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沒吃過一口像樣的飯。難道這個二姐看不出來?呆在這個村,就注定受一輩子窮和累,永遠也沒有出頭的日子。
  然而幾天後,明嬸真就聽到了李二姐與「木頭」扯了結婚證的事。
  沒人悟出其中的奧秘,連神通廣大的明嬸也蒙在鼓裡。她一直想打聽出點端倪,好四處撒播一下,以便進一步提升自己在秀水村的威望。甚至有一次,她拉住有根,軟硬兼施,想套出些有價值的話來。可這老木頭軟硬不吃,一個勁兒直搖頭,嘿嘿地笑個不住:「我也不知這娘們圖我個啥。」
  有根越是這樣說,明嬸的疑惑也就越大。這事看上去簡單,卻像一個沾滿刺的謎團,似乎答案就明擺著,可越擺弄越擺弄不清。
  起先,人們也向明嬸打聽,結局往往令人大失所望,於是也少有人再提起。日子又如流水一般開始了,白天上坡,晚上休息,李二姐和有根在人的眼裡也慢慢像平常的夫妻一樣,不再像個謎,人們知道不會有結果,也再懶得打聽什麼。
  如今,提親的明嬸已經作古,她是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的。在她心裡,至少,還沒有弄清李二姐的來龍去脈,這不是白白活了這麼多年嗎?遺憾歸遺憾,她還是在子女的目送下永遠閉上了眼睛。
  記不清從哪年哪月哪日開始,世道開始變起來了,變得連二姐也看不懂了。可身為一個普通農村婦女,也只能按著上面的路子走。一會這運動,一會那革命,搞得村裡人心惶惶。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跟著上面的路子走,肯定沒錯。
  也就在這當兒,來了幾個從城裡來的娃兒,說是什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熱心的二姐和其中的那個女娃兒於不覺中熱絡起來。閒話中,知道這孩子叫毓秀。時間久了,毓秀看二姐對她百般熱情,也就不再拘謹。二姐也覺得:這女孩子跟自己貼心著呢,什麼心裡話都跟自己講。
  令二姐不解的是,跟二傻定婚這麼大的事,毓秀竟然沒的告訴自己。所以,當二姐聽到這事先是大吃一驚,繼而深感意外:「這秀水村巴掌大的地方,這就幾百口子人,居然這麼大的事情沒有通過我李二姐?」
  那天到公社駐地趕集,二姐再也不是風風火火地跟隨鄰人喲喝,而是買了幾樣家常菜急匆匆地往家趕,連跟人打招呼也不再有了以往的熱情。村裡人不覺納悶:這個李二姐,沒吃錯了什麼吧?
  那是一個特別的年代,二姐也說不出到底是為個啥,只知道時興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響應領袖號召,毓秀從大上海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小村莊。跟她一同到來的三個男知青被安置在一間閒置已久的破敗房子裡。
  初到房間,把那三個大城市來的小伙子嚇得直打激靈:第一位知青剛邁進門,一隻碩大的老鼠從屋樑上跳下來,翻了個跟頭,稍一停頓,「嗖」一下子從他的腿間穿過,衝向房屋一角,立時不見了蹤影。驚魂甫定,再來看看新家,簡直慘不忍睹:牆壁暗淡無光,蛛網密佈,一角堆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什物,幾塊木板拼湊起來的大床還落著厚厚的灰塵,暗示著這裡曾住過人。一張斑駁的四方桌上擺著一把帶著花生鏤空圖案的鐵皮暖水瓶,桌旁架著用油漆桶製作的爐子和一些零星的飲具,表示可以直接開火做飯了。
  一股腐敗的氣息直衝鼻孔,跟在後面的毓秀禁不住捂了一下鼻子,連咳了幾聲。陪同他們一同過來的生產隊長「嘿嘿」地笑了笑,看得出神態也並不自在。「你們都是大城市來的,到我們這小村莊來,會有些不習慣。這裡也沒有更好的條件,也只能這樣將就著啦。如果以後遇到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我會盡力給你們解決。」
  說完這句客套話,又對跟在後面的幾個社員說:「這些城裡來的娃兒,乾淨的很呢,先給他們打掃打掃,讓他們安頓下來。」
  說完,又朝幾個知青笑著點了點頭,側身出去了。
  好在,只有毓秀一個女孩子,被安置在李二姐家一間不足八平米的小套房裡。儘管地方狹窄,而且,二姐家的雜物大多堆積在這個房間裡,餘下的地方勉強可以容納一張床,但毓秀還是很滿意,至少比那三個同命鳥幸運一些。再加上李二姐的熱情,毓秀的生疏感很快消除了。偶爾,她也到男知青那裡搭個伙,更多時候,就在二姐家同桌吃飯。再加上被稱作「狗子」的女娃兒已是十四五歲的大姑娘了,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春妮。這麼大的女孩子,正好跟自己是個伴兒。於是,在毓秀的一再要求下,春妮便把鋪蓋卷也搬到小套間。每到夜晚,煤油燈下,兩個女孩子就嘀咕到半夜。
  其實,毓秀也只不過比春妮大兩三歲,但城裡人生活好,養得白白嫩嫩,讓春妮好生羨慕。毓秀說得哪怕一句非常簡單的話,春妮也會用心去聽,生怕漏掉一個字。特別到了晚上,毓秀的新鮮感一過,也就不再過多地絮叨,而是喜歡一個人靠在油燈前看閒書,春妮也就知趣地躺在靠牆的位置,臉朝裡一個人想心事。慢慢地,成了習慣。春妮想,毓秀姐知道的這麼多,一定是從書上看來的。


第02章:引發心事
  二姐畢竟是見過世面的,雖然回到秀水村也十多年沒再外出過,但那段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她長了不少見識。昆明、成都那些大城市的名字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現在年月不同了,她明白,城裡人跟農村人的活法就不一樣。村裡人喜歡直來直去,城裡人往往拐彎抹角。於是,毓秀的事只要不是她說出來,自己是絕不會主動問她。
  不過,時間久了,毓秀見二姐不把自己當外人,也就一點一滴將自己的家世吐露出來。二姐歸納了一下:這個毓秀祖上是大戶人家,祖父去了台灣,父親也犯了什麼錯誤,自己不能在城裡呆下去了,只得隨知青大軍告別父母,來到這名字聽上去還不錯的秀水村。至於有無兄弟姐妹,毓秀不提,二姐也不便打聽。不過,提到台灣二字,二姐心裡還是有些疙瘩,彷彿把自己多年的心結打開了。但這樣的事,自己提都不敢提,毓秀卻那麼毫不在乎地說出口,這又讓她暗暗吃驚。這個女孩子,一定有些特別的地方,而且看那眉眼,好一個標緻人兒,不覺心下喜歡;自己的兒子如果還活著,也該這般大了。想到這些,不覺起了可惜之心憐憫之情,把那些牽掛和思念放到這個女孩子身上。
  除了隨二姐上坡幹活,閒下來,毓秀也會到知青點去。在那裡,她才可以找到更多的共同語言。人說來真是奇怪的動物,長期生活在城裡,能談得來的人其實並不多。可一到這窮鄉僻壤,每一個城裡來的人都會成為知音。毓秀幾次在心裡問幾個為什麼,都找不到滿意的答案。這幾個人,原本一個都不認識,可當相同的命運把他們圈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可以看出毓秀露出的笑臉。拿村裡一個剛嫁到這裡不久的小媳婦的話來說,就是:「城裡人就是漂亮。你看,平時少言寡語的毓秀,笑起來那個美。」
  自從村裡來了幾位知青,村裡也並沒有什麼大異樣。但也還是有一些區別,就是知青點那邊每到傍晚便傳出悠揚的笛聲。後來村人得知,是那個被人看作英俊小生的林瑤吹出來的。村裡人不敢相信,就一支只有幾個小孔的竹管,居然冒出這麼奇妙的聲音來?不久,村裡的姑娘、小伙也喜歡圍在知青點聽林瑤吹奏。
  這事驚動了楚爺。楚父其實不姓楚,只是不知從哪年起,人們就這麼叫著,也便流傳下來了。先年幹過村裡的主任,如今年齡大了,也就跟無事人一樣,這地走走,那家串串,頗有些威望。村裡有什麼大事小事,不找村主任,也來找楚爺斷個公道。不過,楚爺趕得一手好馬車,村裡無人可及,偶爾有些這方面的活路,還是不免要找到他,他也快意地接受。安定的生活讓楚爺的心平靜了十多年,可自從村裡來了一幫被稱作「知青」的人,楚爺心裡便打鼓:這世道要變,至於怎麼個變法雖不得而知,可這肯定是個兆頭。尤其是這耳熟的笛聲,更勾起了楚爺心裡的陳年舊事。
  楚爺倒背著手,旱煙管緊緊攥在手裡,盛煙的皮布袋在屁股後面悠來蕩去。眼前一塊碎磚頭,在農村本是極平常的,楚爺也從不拿這當回事。而這次,也不知有意還是無心,楚爺走過,那塊斷磚卻一個跟頭接一個跟頭地在他前面轉了老遠才停下。
  「這個林瑤,有一些當年自己的影子呢。」
  身邊明明沒有人,楚爺還是把聲音放的很高,彷彿是跟誰說話,又更像是自言自語。
  楚爺在村子裡轉了一圈,甚覺無聊。腳步也便不由自主地隨便移動著。他正低頭想著什麼,一塊碾盤橫在他眼前,一頭蒙著眼的小驢兒正起勁地繞著碾盤轉。跟在驢後面走動的柱子娘一邊將碾得細碎的豆粉往簸箕裡掃,一邊跟楚爺搭訕:「楚爺,沒跟桂爺一塊侃兒去呀?」
  楚爺方才回過神來,在一旁的三楞石邊蹲下來。「這不正要去嘛,」
  他抽出長煙管裝上一鍋煙,拿出一根秫秸穰,用火□打著了,一股青煙裊裊升起。鼓起腮幫吹兩下,便見清晰的紅火光。點上煙,將火使勁在地上摁滅了。收起火□和秫秸穰,把煙管含住煙嘴,「叭嗒」「叭嗒」急抽兩下,一股嗆人的味道瀰散開來。
  拉了一會子閒話,楚爺起身走進一條幽深的巷子。這條巷子楚爺最熟悉不過了:土坯泥牆,有的地方已經坍塌了大半,裸露出暗藏的碎磚斷瓦,幾蓬雜草胡亂地從牆縫冒出來,顯示著強大的生存威力。餘下的部分年深月久已經生了青苔,幾隻老母雞悠閒自得地「咕咕」著,或瞇上眼打盹,或懶洋洋地撲扇著翅膀。
  巷子盡頭,是一道籬笆門,左右兩邊,分別有一個帶小門樓的大門,兩家大門緊鎖,唯有籬笆門虛掩著。楚爺把籬笆門推向一邊,那條正懶懶地曬著太陽的老狗有氣無力地睜開眼,見是熟人,動也不動一下,就又躺倒了。
  「沒人?」
  楚爺正疑惑,風門開了一道縫。風門也算是古人的創舉了吧?屋子除了正式的門之外,還再加一道門,不過,只是用幾根樹枝條編起來,然後釘上紗網或塑料布之類,為了夏秋天裡擋風雨和遮蒼蠅、蟻子之類。開門的正是那位桂爺。其實桂爺也不姓桂,只是像楚爺一樣,不管大人小孩,都這麼「桂爺」、「桂爺」地叫。
  「今天楚爺來得晚啊。」
  桂爺掇過一條小凳,讓楚爺坐了,見楚爺不似先前開朗,便問:「楚爺不是有什麼事吧?」
  楚爺先是喝了一口桂爺新沏的茶水,又裝上一鍋煙點上,才若有所思地說:「老三,那些城裡娃都到咱這兒來啦,怕是有什麼事的吧?」
  被稱作「老三」的桂爺咧開嘴樂了。「就這事啊?那與咱百姓有什麼關係?怕是那個吹笛子的惹起你的念想來了吧?」
  楚爺沒有正面回答。桂爺說的沒錯,自己那個年齡的時候也是吹笛子的一把好手,而且,還是美妙的笛聲讓自己娶到了一位漂亮的媳婦。可媳婦就在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難產死了。從此,楚爺就再也沒有動過笛子,而且,也從來沒討過女人。等到兒子稍微懂點事了,把他托付給桂爺,一個人闖關東去了。
  楚爺的心事,桂爺心裡最清楚;楚爺離家的那十多年在外的際遇,也只有桂爺隱約知道些。待他返回秀水村,一切似乎都還是原先的樣子,只是兒子大了,該娶媳婦了。他用帶回的錢,蓋了三間簡陋的房子,兒子、媳婦住兩間,自己住一間。憑著多年闖蕩在外的經驗,加上為人也還不錯,取得了村人的信任,幹了幾年村幹部。
  那天,她在二姐家的門口見了毓秀,不知怎麼的,一下子想到死去多年的媳婦。那身條,那聲音,那長長的大辮子,活脫脫就是當年自己的心上人啊!不同的只是,城裡來的女孩子穿得時髦些,也更白淨,說話又嬌嫩。可單論臉蛋,自己的那個還更漂亮些呢。
  這也就罷了,又出了一個吹笛子的,跟自己當年吹得一樣嫻熟。這個毓秀,會不會也像當年自己的媳婦一樣被這笛聲勾引了去?他並不是擔心什麼,而是這些事未免太巧合,讓幾十年前的那一幕又在眼前翻騰起來。
  很快,楚爺心裡又平靜下來了。即使桂爺,也未必清楚自己當年那些事,自己外出做刀客,村裡更是沒有一個人知曉。他自己清楚,這事一旦傳到外人耳朵裡,他就會變成人眼中的匪徒,莫說讓人敬重,不敬而遠之才怪哩。也只有他一個人清楚,那時,這只是混飯吃的手段,不然,早就餓死他鄉,更不用說回來掌管秀水村的大印。
  當然,更不會有人知道,在外的十幾年,楚爺先後跟幾個女人有染,但都無果而終。不是女人不喜歡他,而是他覺得自己也只是漂泊之人,不想更多連累人家。沒準哪一天,就會暴屍荒野,不能讓喜歡自己的女人擔驚受怕。
  喝過三杯茶水,一鍋煙不知啥時已沒了煙氣,只「滋滋」地聽得煙油抽動的聲響。他將煙鍋在鞋底用勁磕了幾下,又裝上一鍋,就灶前的明火點上。
  又一袋煙的功夫,桂爺看出楚爺懶洋洋地不愛說話,不好多插嘴,便撇開話題。
  「那些城裡來的娃子苦啊!」
  桂爺接過楚爺的煙袋吸了一口,輕輕吐出幾個煙圈。「一個個細皮嫩肉的,哪裡是吃苦的材料?可又什麼法子呢,像咱們當年一樣,自己個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了啊。」
  他看看楚爺緩和下來的臉色,又喝了一大口水,特意在喉間停了一下,慢慢吞嚥下去。
  楚爺接過話茬。「是啊,咱都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還不明白這個理?你有再大的本事,也鬥不過天去。鬧鬼子那會兒,有本事往哪兒使去?看看現在,哪個有本事?還不都是圍著幾根莊稼轉?咱是不中用了,趁著還有幾口氣,過個平安日子也就完了。」
  桂爺贊同地點點頭:「不叫鬼子攆了,也不用抓夫了,能過上這安生日子,也就值得了。」
  他話鋒一轉:「只怕這幾個城裡娃也不會呆太久。這樣下去,人家的父母還不樂意呢。」
  話音剛落,李二姐風風火火闖進來,連打盹的老狗也驚動了,爬起來像征性地「汪汪」叫了幾聲。
  「楚爺,你怎麼還在這兒呀,出事啦!」
  楚爺「霍」地站起來,還沒等二姐往下說,自己先咕濃起來:「我早就知道會這樣,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你早知道?」
  二姐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你知道什麼?這事可是剛剛才傳過來的呢。」


第03章:驕陽似火
  秋日,依然驕陽似火。
  毓秀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可汗水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整個胸部及脊背都濕透了,一張薄薄的手絹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而且,腰也酸痛得厲害,不時直起身,掄開雙臂渾身敲打敲打,略微舒服一些。
  記得小時候猴在媽媽身上,撒著歡地聽從媽媽的安排,背誦「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那是怎樣快樂的情景啊!不過,現在才真切感受到詩的確切含義。農民真是不易,他們把辛勤的汗水撒向田間,換來的不也就是填飽肚子嗎?那麼,自己又算什麼?現在,不也跟的的道道的農民沒什麼區別了嗎?還好,那個見了知青便有些羞澀的叫柱子的小隊長對知青挺照顧的,盡給自己安排些輕鬆的活兒,看來,他們的心是純樸善良的,村民們也就由此得到了與城裡人不一樣的快樂。而今天,村民們都在揮鐮如飛,揮汗成雨,自己卻只帶著一大幫放了秋假的半大孩子來拾稻穗,可以見出村民對她這個城裡娃還是蠻照顧的。
  她再次起身,望著不遠處仍在收割水稻的社員,心裡有說不出的酸楚。為他們還是為自己?連她也說不清。反正,到秀水村還不到一個月,農民的酸甜苦辣算是一下子嘗了個遍。可是,即使農民再好,自己難道真的就這樣一輩子守在這裡嗎?
  她不會忘記臨行前在學校發過的誓言,要扎根農村鬧革命。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就難啦。何況,過去也見過農民勞作的情景,但也只是從心裡體味他們的甘苦。可輪到自己身上,還真有些吃不消。
  看看周圍嬉笑的孩子們,她也受到了一絲感染,彷彿一道涼風從身上穿過,不似剛才那般燥熱難耐了。她捋了捋緊貼額角的頭髮,無意間看到春妮正朝自己笑呢。她走近前,細細端詳這孩子。不,在毓秀眼裡,春妮已不再是孩子了。雖然兩條小辮在頭頂活潑地跳躍著,但那曬得透紅的臉蛋和高聳的胸部,足以見出她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孩子了。
  「我這是在想什麼啊?」
  她笑靨禁不住蕩漾開來。春妮疑惑不解地歪著腦袋:「毓秀姐,你笑什麼啊?」
  笑什麼?啊,還真說不出。她撫弄著春妮的髮辮,用手指前後梳理了一遍,再用橡皮筋勒緊了一些。
  「笑你呢,已經是大姑娘了,還這麼嗲聲嗲氣的。」
  「才不是呢,」
  春妮扮了一個鬼臉,「姐姐才是大姑娘。」
  兩人同時「撲哧」笑起來。
  日漸西斜,毓秀不能直起身,盼著太陽快一點落山。她感到有些虛脫,再也承受不了太陽的曝曬。這一個月,她跟秀水村的人們一樣,早早起床,天黑才回家,在昏暈的煤油燈下幫著二姐做飯。很多時候,連飯也不想吃,回到二姐家,恨不得立馬四肢癱軟躺到床上,最好昏死過去,永遠也不要醒來。
  不知為何,遠處的人們都向這邊聚攏來。按理說,還不到收工的時間,若在平時,正趁著這涼快的時候多幹一些。正暗自想著,所有的人都站到路邊的幾棵歪脖子榆樹下。有的用葦籬不停地扇著,有的乾脆把搭在肩上的破毛巾塞到汗衫裡前胸後背地擦。
  她看到小隊長柱子將鐮刀插在腰間,用草繩胡亂紮著,不覺暗自好笑,她想起了電影裡鬼子將要進村,農民們搶收的情景。進村的第一天,就是由他接待的自己,那時,總覺得他不夠大氣,言語也不多。直到現在,還是很少與知青搭話。不過,毓秀看得明白,這個柱子威望頗高,農人們都聽從他的調遣,從沒人含糊過。
  「接上級通知,提早收工。」
  小隊長柱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汗,「先開批鬥會,然後吃憶苦思甜飯。」
  批鬥會?聽到這三個字,毓秀腦袋「嗡」的一聲,下面的話再也聽不進去了。她想起了父親被批鬥時狼狽的神態:頭上戴頂紙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掛一塊白牌子,戰戰兢兢說著低頭認罪的話。而自己,不得不在台下跟人一起喊著打倒父親的口號。也就是為了躲避這些不堪回首的場景,她主動要求下鄉,名義是為了接受再教育,實際上是不忍再看父親可憐的樣子。
  初來秀水村,幾個夜晚都沒有睡好,不是想家,而是眼前總漂浮著父親可憐巴巴的神情,想像著母親犯病時的無奈,聯想到大哥也因為父親的原因在部隊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這些,又怎是一個弱女子改變得了的?更何況,現在連自己都身不由己,還怎麼管得了其它?
  不知何時,她已隨人們走在回村的路上。讓她吃驚的是,人群中多了兩個持槍的民兵,押著一個頭戴高紙帽,脖子上掛著紙牌的人。這不是那個叫支聖的嗎?剛剛還跟人們一起收割水稻呢,這會怎麼變了另一種身份?
  社員們早已司空見慣,沒事人一樣談天說地;孩子們則歡快地跟在押解支聖的民兵後面,嘻嘻哈哈地鬧騰。還有的孩子跑到前面掀掀掛在支聖脖子上的紙牌,說幾句玩話,立即引來一陣哄笑。
  秀水村其實談不上秀水,可不知為何起了這麼個好聽的名字。不過,四圍的河溝裡還是積聚下不少雨水,不同花色品種的雜草滋意瘋長。每到傍晚收工的時候,成群結隊的「小咬」圍著回家的社員窮追不捨,「嗡嗡嗡嗡」地一直陪伴到家。
  進村的路並不寬敞,但足以錯開兩輛逆向行駛的馬車。或許是前幾天剛下過雨的緣故,路上留下了兩道清晰的車轍。幾隻麻雀旁若無人地在路旁覓食,直到走近,才「轟」地四散逃開。
  村東頭便是那台全村人都使用的碾盤,碾盤北側有一塊較大的空場,此時已聚集了不少男女老幼,加上收工回來的這些人,把個空地擠得滿滿當當。
  支聖被兩個民兵押到一塊稍大而平整的石頭上,搭拉著腦袋,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民兵問一句,他答一句,但也只是「是」或「我認罪」之類。毓秀不敢正視這場面,爸爸被批鬥的場景一遍遍在腦海裡閃現。
  「爸爸,你現在怎麼樣了?」
  她心裡痛苦地吶喊,「你可一定要堅持住,過幾天女兒一定回去看你。」
  沒有人理解毓秀的神情。她抬起頭,已是滿臉淚痕。突然,模糊的人群中,她注意到一雙熟悉的眼睛正注視著自己。
  是他,人人都稱他「楚爺」的慈祥老人。
  楚爺從桂爺家出來,跟著李二姐一徑來到這裡,便有些惴惴不安。雖然他猜測出批鬥的事,但具體怎麼弄法還拿不準。特別是那天看到那個俊秀的城裡娃後,他就感覺出這個女娃子一定有難以言說的隱痛。她的憂鬱明明就寫在臉上,即使甜甜地叫自己「老伯」的時候,撲朔迷離的眼神裡也還是藏著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至於具體是什麼,楚爺也說不清。
  而現在,楚爺慢慢明白一些了。其它的三個男知青,除了林瑤,都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楚爺相人多了,這世道,臉是包不住內心的。前幾天,跟自己一起搭過伙的老哥捎信來,打探這裡的情況,也透露了外面的一些信息。四處都搞階級鬥爭,世事讓人有些捉摸不透了。
  楚爺沒有心思想外面的世界,僅僅眼前就有些看不懂了。那個支聖的祖父,當年拚死拚活掙下幾頃地,到他父親這會兒,吸大煙幾乎作踐光了,可還是定了「地主」的成分。於是,支聖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地主崽子。幾十年過去了,支聖一直過著低頭哈腰的日子,見了村裡任何一個大人小孩都打哈哈,陪笑臉。三十多歲才娶了一房媳婦,比他大了整整八歲,還拖著兩個「油瓶」(兒子的俗稱)每到支聖挨批的當兒,他的老婆和孩子就躲在家裡不出門,偎作一團,唯恐聽到什麼不祥的消息。好在,都是一個村的人,也都瞭解支聖老實本份,並不怎麼欺負他,只是按上面的要求走走過場算完。
  還有另一位就沒這麼幸運了。支聖是僅供村人批鬥,那個隋三麻子卻是每到公社開會,便被公社裡來人五花大綁押到主會場,每次回家,幾天都緩不過神來。沒有人知道他在公社受了怎樣的委屈,僅從裸露的部分來看,並沒有皮外傷,看來,那裡並沒有怎麼從肉體上折磨他;有的,也只是精神上的摧殘。
  隋三麻子本名隋強,只因臉上有幾顆淺皮麻子,又因家中排行第三,便有了這樣的外號。據老人們說,那年他外出給母親抓藥,三個月都沒回來,後來風傳的消息證實他被抓了夫。三年後回到秀水村,不知怎麼就頂上了一個「漢奸」名號。
  別看隋三麻子長相丑,為人倒也厚道,村人便覺得讓他戴這樣一頂帽子委實不合適,可又是不可更改的。不管是自願還是強迫,畢竟做過那事,也就躲不過這一劫去。
  開過批鬥會,天還沒透黑,村裡大食堂的「憶苦思甜」飯還沒做好。楚爺磨蹭到最後,敞著大衫,逕直來到李二姐家。


第04章:憶苦思甜
  剛進院門,只見李有根正蹲在屋門檻旁吸著煙袋鍋。有根的煙袋鍋跟楚爺的不同。楚爺的煙桿細而長,銅製的煙鍋磨的珵亮,煙嘴處據說是玉石打磨的;而有根的則是塑制的,只有煙斗裝煙的地方一層鐵片,煙桿呈弧形。
  「來啦楚爺,」
  只這一句,就又不再言語,挪到一邊,給楚爺倒出空地,並順手抓過煙箔羅遞給楚爺。
  楚爺從有根的煙箔籮裡裝上一鍋煙,和有根對著吸,瞬間,兩人周圍便煙霧繚繞。一隻小花貓估計受不了這刺激,「喵嗚」一聲跳到豬圈的圍牆上,直勾勾地盯著這邊。
  恰在此時,毓秀和春妮嘻嘻哈哈笑著跑進來。毓秀輕輕叫了一聲「楚爺」便要拉著春妮進屋,楚爺叫住了她。
  「娃子,」
  楚爺輕歎一聲,「楚爺知道你苦啊!」
  他「吧嗒」一口煙,嗆得連咳幾聲。
  「楚爺明白你的心思,可咱這地方窮,沒什麼好條件。你呢,來這裡也沒個說話的人。楚爺想啦,給你找個做伴的,也好說說話兒,這樣日子才不枯燥些。」
  楚爺停了一下,「不知姑娘有這個意思不?」
  楚爺的話讓毓秀雲裡霧裡的。做伴?什麼人跟我做伴?正疑惑間,楚爺又開口了。
  「最近上面又下了知青的名額,我跟主任說了,再來個女的,這樣你也有個伴兒。」
  毓秀明白了楚爺的意圖,咬緊嘴唇,忍住沒讓淚水落下來,重重地點點頭。
  「沒旁的事啦,」
  楚爺在風門上嗑掉煙灰,立起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姑娘別灰心,什麼事都會過去的。」
  毓秀似懂非懂,直到楚爺走到大門口了,才急趕兩步。
  「楚爺有空再來玩。」
  「謝謝姑娘。」
  楚爺樂哈哈地回了一個笑臉,邁出大門檻,煙布袋在他屁股後面左搖右擺。
  送走楚爺,毓秀和春妮來到逼仄的小套間。經過兩個女孩子精心收拾,房間散發出勃勃生機。春妮從母親的舊衣料中找出一塊最鮮艷的釘在靠床的牆上,二姐也特意把家裡唯一的長條桌搬過來,上面擺放著毓秀的一排書,還有春妮的一些課本。所有的雜亂什物也早已清理乾淨。由於那只可愛的小花貓不時來巡視,老鼠們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姐姐真能幹,把家拾掇的像閨房。」
  春妮翻弄著一本叫《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已經發黃的舊書,一邊用逗弄的眼神對著毓秀。
  「本來就是閨房嘛,」
  毓秀奪過書,掖到床鋪一角,「小孩子家家的,看這樣的書也不怕中了邪。」
  「嘻,」
  春妮把毓秀放倒床上,故意胳肢她,鬧的毓秀滿床打滾。
  「你個壞妮子,看我怎麼收拾你。」
  邊說邊抓過一把掃床用的條帚,高高地揚起,春妮笑著跑了。
  春妮一走,毓秀便又對著鏡子發呆。
  才一個月的時間,皮膚已經曬黑了,不再像城裡人。社員們的生活是快樂的,但這樣簡陋而又骯髒的條件,讓她實在無法忍受。她懷念在家的日子,不但有爸爸、媽媽,還有那麼多的玩伴。在這裡,春妮雖也是好姑娘,可生活環境造成了很難有共同的語言和生活習慣。
  毓秀不想埋怨什麼,畢竟,二姐待自己像家人一樣,這使她很寬心。爸爸、媽媽知道她的一切嗎?這麼長時間,只發出過一封信,還不能確定爸爸、媽媽能不能看到。想到這兒,她又有些沮喪。人生該是什麼樣兒的呢?
  正茫無頭緒地想著,窗外「光啷」一聲,驚得她從床上彈了起來。
  毓秀剛跳下床,春妮一頭撞到她懷裡,一邊「嘻嘻」地笑個不了,一邊咕噥:「毓秀姐快看去,笑死人了。」
  毓秀打斷她的話,問:「剛剛弄著什麼,叮噹亂響?」
  春妮大口呼著氣:「妹妹春玲放學回來了呢,說是一塊吃『憶苦飯』去,冷不丁把洗臉盆打翻在地,弄了一裙子的水,在生悶氣呢。」
  毓秀走到院子裡,果見春玲陰著臉站在屋簷下,搪瓷洗臉盆翻扣在地,小花貓蹲在一旁「喵喵」地叫個不停。
  毓秀拉過春玲的手。
  「春玲妹妹,怎麼不高興啦。瞧,姐姐給你買的什麼?」
  春玲見是毓秀,立即綻開天真的笑臉。
  「也沒什麼,春妮姐姐壞,故意欺負我,把我的裙子打濕了。」
  「先換下來,一會就晾乾了。」
  毓秀牽著春玲進到二姐的房間,一會,二人出來,春玲已換了一身土灰色但乾淨利落的學生裝。
  毓秀讓春玲閉上眼,春玲故意瞇縫起來,瞅著毓秀走進小套間,一會又倒背手出來。
  「睜開眼睛——」
  毓秀一聲長腔,把藏在背後的手伸出來。
  「哇,」
  春玲驚呼起來,「謝謝姐姐。」
  「什麼罕物,我也瞧瞧。」
  聽到動靜的春妮跑過來,見妹妹手裡拿著一個嶄新的鉛筆盒。
  「這是姐姐送給我的。」
  春妮說著,就要上來搶,毓秀一把攔住她。「這哪裡是你的?你的還在屋裡呢。」
  姊妹三個正嚷嚷,二姐風風火火地從門外大步走來。「還逗呢,人家都開飯啦。」
  毓秀不明白「開飯」的意思,但也知道,一定是吃「憶苦飯」了,不然,這麼晚了,二姐還沒動炊呢。
  跟在二姐後面,來到大隊部一個廢棄的食堂。
  這是一座只有三間房的小院落,當年大食堂那陣子也曾紅火過,漸漸敗落下來了。如今,已是蒿草滿地。沒料到,而今又派上了用場。
  幾個青壯婦女把幾籠屜各色花樣的窩窩頭從熱氣蒸騰的灶上抬下來,然後在柱子的呼喝下每人到籠屜裡拿兩個。大多數人從牆角拿塊斷磚墊在□底下,有的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咀嚼起來。
  毓秀姊妹三個也各拿了兩個不同花色的。說是不同,其實也只是顏色有些區別就是了,材料大致是相似的,就是用白菜幫、胡蘿蔔纓子摻雜著黃薺菜種子等兌成的。毓秀咬了一口,澀澀的,難以下嚥,卻有一種特別誘人的味道。
  其他社員卻都吃得歡,有一個老太太說了句:「這憶苦飯比咱平時吃得還香呢。」
  立時滿院子的人都笑得東倒西歪。
  正在笑鬧之際,一個三十多歲乾乾瘦瘦的男人大呼小叫地闖進來。
  「我的呢?我的呢?」
  手髒兮兮的,抓起一個菜糰子就往嘴裡塞,又惹出一陣哄笑聲。
  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婦女一把扯過他的衣袖,「二流子,自己吃啊,沒給你阿花妹妹留一個啊?」
  話未說完,自己先笑起來,眾人又跟著笑作一團。
  那個被稱作「二流子」的男人直起身,四下咂摸了一會,然後走到一個約十八九歲穿著團花衣服的女孩子面前,涎著臉:「菊花,我省下一個,留著給咱娘吃。」
  幾個年輕婦女跟著起哄:「菊花,拿著呀,這是有才孝敬丈母娘的呢。」
  那個被稱作菊花的女孩子登時臉色醬紫,甩開二流子伸過來的手,飯糰子飛出去,穩穩地嵌進磚跺縫裡。
  「你個臭流氓,你再找麻煩,我找你娘老子算帳去。」
  菊花怒沖沖地掙脫了二流子,氣呼呼地跑了。
  被人呼作「二流子」的李有才折回身,聳聳肩,翻著白眼,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眾人顯示自己的威風。
  「找我娘老子——我娘老子也做不了我的主。」
  柱子走近前,遞上兩個菜糰子,然後拍拍他的肩:「我說兄弟,按理說你這年齡也該成個家了。不過先得自己好好做,做好了,還怕討不到老婆?像你這樣子,哪個都怕的。」
  李有才默不做聲,眾人也不再嬉笑,一會,飯糰子吃完了。一個青年婦女象徵性地領著喊了幾句「不忘階級苦」之類的口號,便一哄而散。
  回到家,毓秀跟二姐拉了一回家常,不自覺地說起晚飯時那個叫李有才的人。
  「苦啊,」
  二姐先是歎了一口氣。「他娘十八歲就嫁到李家,第二年就有了女孩兒,幾年下來,又連生了三個男娃,他是最後一個懷上的。才剛會走路呢,他那酒鬼爹到外村一個親戚家串門,喝多了酒,一頭紮在地上,就再也沒有動靜。他娘哭得昏天黑地的,死過去了好幾次呢。那時她還不到三十歲,好多人都來提親,她就是不應承,愣是把四個孩子拉扯成人。誰成想,兩個兒子那年月就死在朝鮮戰事上,換回了一個『烈屬』的紅牌牌。剩下的兩個,女兒倒好些,嫁給一個當老師的;兒子卻越來越不成才,結果混到快三十了,連個媳婦影兒也沒有。越這樣,就越不正經干,村裡人就給他起了個『二流子』的外號。」
  「那個菊花呢?」
  毓秀迫不及待地打斷二姐。
  「那孩子命更苦,」
  二姐又是一聲長歎,「先前還好,生下菊花後,她娘神智就出了問題,說是讓『皮狐子』把魂勾跑了。之後幾個孩子神經都不太好,也不怎麼管,沒長大就一個個死掉了。她爹氣不過,也不怎麼管她娘倆,這不,才十八歲的姑娘,那老頭子就聽別人攛掇,要把女兒嫁給二流子。這不是羊入虎口嗎?可別人說什麼他都不聽。二流子知道後也就急著要成親,菊花愣是不同意,就這麼糾纏著。」
  毓秀不禁打了個寒噤:人活著,為什麼就這麼難呢?
  躺在床上,又想起菊花甩手而去的那一幕,這個女孩子能逃出二流子的魔掌嗎?其實,世上有多少像菊花這樣的女孩子啊,找不到自己的所愛,也得不到真正愛自己的人。那麼,自己呢,自己也跟菊花相同的年齡,歸宿又在哪裡呢?


第05章:隋三麻子
  第二天中午,二姐正在家和面,準備烙幾個玉米麵餅子,柱子急急火火地跑進來。
  「柱子,你可是稀客呀。自從我這裡住上了城裡人,就嚇得一直不敢進門了呀。人家城裡娃可和順呢,哪像你家那個母夜叉?還怕人家女孩子吃了你呀。」
  還沒等柱子開口,二姐先調侃了一通。
  「二姐,哪裡話,」
  柱子隨手接過二姐遞上來的蒲扇,猛勁地扇著,「這不是秋收了嘛,事多,忙不過來,也就少到你這裡來跟有根哥嘮嗑了。」
  「跟有根哥嘮嗑?」
  二姐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你那有根哥就是屬豬的,能哼哼就不錯了,哪裡還有什麼人話?三槓子壓不出一個屁,半天哼不出一個字,我都懶得理他。」
  「那是二姐把話都說盡了,讓有根哥說什麼去?不是我說的,就你一個,說得比哪家子人都多,還用有根哥說啊。」
  柱子也不依不饒,反唇相譏。
  這到是實情,全村人還沒一個能說得過二姐的。可那有根在娶二姐前,不也是老木頭一根嗎?
  「瞧瞧我這一手的面,」
  沒等柱子再往下說,二姐在臉盆裡隨便洗了兩把,從鐵絲上抽下幾乎磨禿了的毛巾,胡亂擦了兩下,掇過小凳,讓柱子坐。
  「不啦,二姐。」
  柱子站定沒動,「我只是給毓秀捎個話,咱村裡又來了個女知青,你告訴她,這個下午不用上坡啦,跟三個男知青一塊在家裡等著。還有,晚飯你也不用給她做,主任說了,今兒個一塊跟幾個知青吃頓飯,也算給他們接風。」
  話音未落,毓秀、春妮嘻嘻哈哈笑著跑進來。毓秀見隊長在,禮節性地說了句:「柱子哥也在啊?」
  柱子不知所措地撓撓後腦勺。
  「我是來告訴你,這個下午不用上坡了。」
  「是來了個新知青吧?」
  毓秀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端詳著這個自己的直接領導者:中等身材,黝黑皮膚,透著憨厚和帥氣。
  「你怎麼知道?」
  柱子疑惑不解。
  「剛剛我跟春妮在外面玩,正好碰到楚爺,就說起這事。」
  「那我就不再多說了。來這麼久,你們幾個知青也該湊在一塊樂哈樂哈了。」
  說完這句話,扭身就走。
  沒走幾步,又踅轉來:「對了,那個新來的知青叫林巧雲,跟你們那個吹笛子的同宗呢。」
  又想起什麼似的,停了停,把蒲扇放在風箱上,二姐留他吃飯他也沒搭腔,逕直走了。
  吃過午飯,毓秀、林瑤和另兩個知青在柱子的帶領下來到村南邊的一片果園。說是果園,除去幾排桃樹和蘋果樹之外,還兼種著各類蔬菜。看守果園的老伯看樣子六十多歲了,彎腰駝背,臉上溝壑縱橫,不過面色倒還清朗,行動也非常利索。
  「瞧人家城裡娃一個個長得,就跟那電影裡的仙人似的。」
  老伯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說話含含混混地,「只是到了咱這窮地方,受委屈嘍。也好在,混個一年半載,也就回到爹娘身邊啦。」
  柱子笑著打斷他,「人家城裡可不興叫爹娘,就你這老土才這麼叫呢。」
  幾個人就都嘻嘻地笑。
  「說得也是,」
  老伯也呵呵跟著笑起來,牙縫裡彷彿透風撒氣的,「除了鬧鬼子那會兒,我還沒出過這個村呢,外面的花花世界哪裡能知道?現在土坷垃都埋到脖梗子了,這輩子也就這樣啦。」
  一句話說得毓秀他們幾個笑彎了腰。
  「今兒個咱就吃個新鮮,」
  柱子看幾個知青笑得歡,待他們停止笑聲,有些賣弄地說了句,又對老伯說:「二叔,你看著弄幾樣菜,夠七八個人用的,今兒個晚上給城裡來的娃兒們接接風。」
  又轉向毓秀他們,「我已叫二姐去買二斤肥肉,幾瓶酒。你們也一個月沒沾點肉腥了,趁這個機會開開洋葷。小伙子也多喝點,在姑娘們面前好好顯擺顯擺。」
  毓秀抿嘴想笑,沒敢出聲。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靦腆的小隊長,居然也這麼幽默。她也聽二姐說過,村裡買肉都撿肥的買,為的是能煎出大油來,在食油供應緊缺的年代,肥肉也成了稀缺品。她就親見過二姐煉油的方式:先是把膘肉打成片,然後放進鍋裡用急火熬,把煉出的油瀝出來,直到鍋裡只剩下肉渣為止。
  晚餐是在大隊隊部進行的。
  隊部位於秀水村的最南端,在整個破敗的村子裡鶴立雞群:地基明顯抬高了一米左右,六間敞亮的北房全用青磚砌成,而且地基處還有鑿著花紋的青石板。門樓雖有部分傾圮,仍不失其輝煌壯麗。走進院落,空空蕩蕩,只有西南牆角停著一部銹跡斑駁的鏈軌拖拉機。毓秀聽二姐說過,這個隊部原是挨批鬥的支聖的爺爺留下來的。土改那會兒,不但土地沒收,宅院也充了公,唯一的後人支聖寄居在死掉的一個「五保戶」搖搖欲墜的草房子裡。
  接風酒宴進行得熱烈而愉快。
  接待他們的除了柱子還有大隊的民兵連長。他膀大腰圓,一身軍裝,說話粗吼嚨大嗓子。當過三兵年,雖沒混上一官半職,卻也立過功,受過嘉獎,並因此入了黨。退伍回到秀水村,第二年便被任命為民兵連長。
  毓秀能看出來,這個自我介紹叫「李茂生」的連長性情豪爽,直來直去,絲毫也不遮掩他在村裡的王者之氣。他一面勸知青們多吃,一面豪飲大嚼。
  幾杯酒下肚,知青們也不再拘束,放開嗓子大聲說笑起來。柱子一邊給連長斟酒,一邊勸毓秀和巧雲多吃些菜。
  酒酣耳熱之際,一個背著長槍、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氣喘吁吁地闖進來:「連……連長,賊……賊……捉到了。」
  「幹得好!」
  李茂生一摔筷子,「呼」地立起身。彷彿意識到有些失禮,朝毓秀他們陪笑說:「噢,我們民兵連接到的任務,已經大功告成。你們接著來,我去看看就回。」
  說罷,習慣性地整理了一下衣領,同持槍的小伙子一起消失在夜幕中。
  村裡人已經幾天沒見到隋三麻子了。自那日去公社開完批鬥會回來,一直神情恍惚,言語較以前更少了。見了村民除了還像以前一樣點頭哈腰,或是不那麼自然地笑笑,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下來。據他的鄰居單嫂子說,三麻子中了風,癱瘓在床,別說身不能動,連話也不能說了。
  單嫂子說這些話的時候言之鑿鑿,也雖像其他村民一樣不敢進隋家的門,但這事卻是聽三麻子的老婆親口講的,當不會假。而且,以他們家的身份,也斷不會敢散佈是什麼假情報,那是吃不了兜著走的。
  村民便也相信了單嫂子的話,但心裡總繫著一個疙瘩:這個三麻子的路,真的就這麼走到盡頭了嗎?
  三麻子只有一個兒子,還是那年被抓夫之後三個月生下來的。三麻子第一次見兒子的時候,兒子已經滿大街跑開了。這讓三麻子欣喜,同時也覺著悲哀。喜的是自己終於活著回到了秀水村,悲的是這麼小的娃兒就已經背上「漢奸崽子」的惡名,從此在秀水村,在這個世上抬不起頭。小孩子家不知名聲之累,等大了,那還不得向我這個做老子的吐唾沫?我自己吃了三年苦不說,那是很快就成為過去的,可這「漢奸」的名號,卻是要背一輩子的啊。
  如今的三麻子再也不是以前的三麻子了。說不是,也還是有些像,不同的只是以前還能在村裡溜躂溜躂,雖不能亂說亂動,也還能到村口那片空地上聽上一輩的人「講古」聽同輩的人講農田里發生的奇聞異事,更可以看小孩子們在眼前歡蹦亂跳。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將成為過去。
  這個世界給了自己什麼?三麻子的思緒有時會進入真空狀態,長時間地迷糊。即使清醒,也還是有些紊亂。他老婆最清楚什麼時候老頭子神智還好些,那就是老頭子眼角掛著淚珠的時候。她守了這個男人二十多年,雖見不出什麼大能耐,卻也很少見過他流淚。就是每次批鬥會押解回來,也眼睛呆滯,木訥不出一聲,但淚彷彿在被抓的那三年裡搾乾了,再也流不出一滴來。不管是公公老去,還是婆婆病死,都沒看出他有什麼傷痛,也不敢太過聲張,守幾天靈,找幾個人幫忙,草草埋進墓地了事。回來,更是一句話不說,撫弄著爹娘常用的幾樣東西愣神。在她心裡,這個男人已經不把這個世界當成人世,他的心早就死了。喘氣,只是死的另一種形式,當這口氣不在了,也就算正式到閻王爺那兒報到了。那些勢焰張天的人,也只是在為這個結局做準備就是了。
  這個男人完了,隋強老婆想,其實,他早就完了,也早該完了。也或者他原本就不該活著回來。他回來,帶給自己的也就只是多了張吃飯的嘴,多了具聽話的擺設;自己呢,少了個「寡婦」的名號。可有了這些,兒子卻真正地完了。從還沒懂事起,就被人指著「漢奸崽子」、「漢奸崽子」地戲弄。不能上學,不能跟其他孩子痛痛快快地玩,甚至連高聲大氣說話也不夠資格。而今已經二十多歲,連個提親的人也沒有。也能理解那些女娃兒們,哪個願意做漢奸的兒媳婦?就是她們願意,她們的父母願意嗎?這不是一輩子的事,連兒子生了兒子,也還是漢奸崽子的崽子。這樣一輩輩傳下去,永無出頭之日啊!


第06章:月黑之夜
  隋家的根從此斷了。躺在床上的三麻子即使心如死灰,但還是不願意相信這就是老隋家的末日。自己家可是祖祖輩輩的本份人,怎麼到了自己這輩就變了呢?上愧對祖宗,下對不起兒孫吶。兒孫?兒子沒媳婦,哪來孫子的影兒?自己死了也就完了,兒子呢?三麻子不願想這麼多,可就這麼躺著,不想不成吶。自己這輩子沒混出人樣來也就罷了,兒子也跟著完了,隋家就這麼完了。難道給生病的母親抓藥錯了嗎?這不會錯,錯就錯在那些蠻橫不講理的大兵,他們見了強壯的男人就抓,敢逃跑的就打得死去活來。那時,他連在給誰賣命都還沒搞清楚,戰事就結束了,就這麼回到了秀水村,就在一次運動中頂上了一紙白帽子,就從此背上了漢奸的惡名並即將隨之埋葬。
  他的淚「嘩嘩」地往外湧,他老婆也不再給他擦,就那麼任由流洩。雖然很少與老頭子交流,但相處二十年,她瞭解這個男人,他不剛強,但也絕不懦弱。每次批鬥都要在台上低頭彎腰幾小時,回來,從不歎一聲氣。他認為這是自己罪有應得,怨不得哪一個人,於是欣然領受人家的批判。人家說他有什麼罪行,他都說「是是是」別沒有其它的話。不管怎麼說,也不管是不是真心,那三年就是自己走過來的,沒有誰冤枉自己。走錯一步路——不,也不能說是自己走錯,是身不由己地走錯了——也得拿一輩子來承擔。這是報應,這種報應反讓自己心安理得。活著挨批鬥,這個不委屈;要死了,不管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一樣不委屈,而且還很坦然。進了天堂那是自己的福份,下了地獄那是自己的應得,證明報應還沒有結束。
  可現在,他有些不平了,不是為自己,是為自己的老婆不平,是為這個老婆的兒子不平。一個人的錯一人擔當,可他們是無辜的啊!沒有人聽見他說什麼,他也沒向任何人說起過。他死了,死的坦然,可又死得不安生。他活著,沒給家裡帶來什麼好,他死了,那個進出自己家門的小伙子還是「漢奸崽子」枕頭洇濕了大片,和著厚厚的油灰黏黏的。他知道,他的老婆也懂他了。她可以給自己擦屎擦尿而不給自己擦眼淚,他就知道這個女人明白自己的心思了。這對老夫妻彷彿達成了一項默契,也只有兩個人能看懂的默契,不用交流,甚至眼神也不用。可這樣的默契又有什麼用?到頭來還不是落得個悲慼的下場?
  家裡一粒米也沒有了,其他的人家可以向國家申請點救濟糧,而自己不能,沒有那資格。家裡養的兩隻老母雞都餓得下不出蛋來了,也就斷了家中財路。沒錢又沒糧,可飯總得吃啊!所以,當兒子提出要到田里偷割一些稻穗的時候,這個老實了一輩子也窩囊了一輩子除了當過漢奸從不幹任何自己以為是壞事的行將就木的男人面無表情,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月黑風高。
  除了「呼呼」的風聲,「唧唧」的蟲鳴,整個世界死一般寂靜。
  隋小強趴在稻田里已有好長時間了,他採下一簇稻穗,停下來,聽聽除了風聲和蟲鳴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聲音。沒有,什麼也沒有,但他依舊不敢懈怠,每采一簇便再次停下來。等稻穗裝了半條編織袋,他覺出都有些心率不齊了。彷彿有種預感,不敢再採下去。靜靜地躺在兩行水稻的夾縫間,閉上眼,平衡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心平靜了些。睜開眼,還是只有風聲和蟲鳴,便稍微有些放心。
  要是一直躺在這裡多好啊,這裡的世界除我之外沒有一個人,沒有誰再說我是漢奸崽子,我也不用再朝誰低眉順眼。風固然大了些,但空中沒有一絲纖塵,不然,星星也不會那麼明亮,向自己調皮地眨巴眼睛。它們,知道我在做什麼嗎?我是在做賊呢,是偷公家的稻子,是挖社會主義牆腳。
  小強不禁啞然失笑。這個,星星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心思風兒能傳遞給它嗎?小強當然不會這麼浪漫。現實的問題是,怎麼把這半袋子稻穗偷運回家。家裡一粒米也沒有了,向親戚借的二斤玉米面早已摻雜進地瓜葉和野菜變成麵糊糊進到爹娘和自己的肚子裡了。
  忙碌了半天,他才覺得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叫起來了。幾天沒正經進食,它早就提出抗議了。不是他不想理會,是想理會而沒有條件。有什麼法子,誰讓自己的爹是漢奸,誰讓自己從漢奸老婆的肚子裡爬出來?
  他顧不得想這些,現在唯一做的就是讓爹娘早一點吃上新鮮的米粒。他弓著身,小跑著奔向路邊。坐在地堰上,眼光向村莊的方向注視著。其實,什麼也看不見,除了天上的星星。他伸出手,連手指都看不到。他不僅不害怕,反倒感激老天爺給了自己這麼好的機會。天這麼暗,風又這麼大,看坡的民兵大概早都回家守著老婆娃兒睡大覺了。沒有人會知道,這個時候,還有這樣一個賊,如此大膽地深埋在暗夜之中。
  小強,是母親給他起的名字,按說,他父親叫隋強,自己是不應該起這樣的名字的。但起名字的時候,母親不知道那個叫隋強的男人還活著,更不知道那個活著的男人還做了漢奸。娘想爹,把眼都哭腫了。後來娘告訴自己,為了紀念「死去」的爹,便起了這樣一個名字。爹回來了,有人勸娘把這名字改了,娘說:「那個男人是回來了,可回來的只是一具乾屍,跟死人一個樣兒了。」
  便也沒有另起別的名。好在,名字只是個記號,何況,像自己這號人,這輩子也出不了秀水村,有這麼個記號就足夠用了。
  小強當然更忘不了這些年受的委屈。從記事起,全村的小孩子就不跟自己玩,不光爹成了牛鬼蛇神,連自己也人不人鬼不鬼的。看到爹在人前低聲下氣,他也學爹的樣兒,也一樣在人前低眉順眼。他忘記了自己活這麼大是不是笑過。好像有過一次,一個小女孩被一塊碎磚拌倒了,他扶起了她。那個小女孩馬上停止了哭聲,朝他裂開小嘴笑了,笑得那麼甜,他也就跟著會心地笑了一下。小女孩奔她娘那兒去了,他還沉浸在喜悅當中。是,這是真的,他這輩子肯定忘不了。
  他說不出為什麼這輩子非得跟別人活得不一樣,但事實就是不一樣,自己也改變不了。這種不一樣是爹留給他的,抹也抹不去,更不會有別人給他抹去。爹其實還不到五十歲,可真是老了,即使年齡上還不算老,心也老了。現在,已經癱在床上,治癒的可能連想也別想,這口氣什麼時候斷,數數指頭就能算計到了。
  爹這輩子是完了,娘這輩子也看到頭了。自己呢,才二十出頭,彷彿也看到死亡的邊緣了。沒有過去,沒有現在,也看不到未來。一個人,孤獨地來,孤獨地離開。來這個世上圖個什麼?這是沒有答案的問號,而答案又是明擺著的。可是小強說不出,他只知道,先弄幾粒米,讓爹死前也吃頓飽飯。
  他自己都說不清該對爹愛還是恨。他問自己,回答是恨。沒有爹,就不會有自己;沒有自己,就不會受這麼多的磨難。但畢竟是爹的兒子,不能就這麼看著爹活活餓死。不,不是餓死,是餓死加病死還有屈死。屈?小強說不清,爹這一輩子是不是冤屈的。他知道爹當過漢奸,可那是什麼樣的漢奸啊,他只清楚是打過仗,但誰跟誰打,連自己都沒鬧明白,就隨著大部隊做了俘虜。他爹還不讓他往外傳,說他曾經假設,如果自己的那只部隊勝了,自己會不會也像民兵連長李茂生那樣牛氣。當然,小強也知道這句話的厲害,如果傳出去,不光爹會被拉出去打死,自己也免不了牢獄之災。
  不知過了多久,除了呼呼的風聲和唧唧的蟲鳴,沒有任何一點動靜。說不出為什麼,或者明白了自己就是在做賊吧,反正腳步放得很輕很輕,而且,回家的三四里地一直弓著腰。他希望一直這樣,只有無憂無慮的小蟲歡快地在耳邊唱歌,只有呼呼作響的風聲為它們的和唱伴奏。他不希望有另外的聲音出現,破壞了這個美麗的夜晚。
  他就這麼弓著腰溜到了家門口,又四處打量了一下,明明什麼也看不見,他還是不自覺地這麼做了。斷定不會有人發現,他推開用幾根鐵絲纏起的木條柵欄門。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既害怕有又些踏實。他像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壯舉,終於從艱難的境地逃脫出來,走向了一個奇妙的所在。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把米拾掇好,趁著下半夜沒人,熬一碗白花花的米粥,讓快斷氣了的爹臨死前也能飽飽地喝一頓。
  他的腳才邁進家門一隻,便覺得有什麼東西砸在肩膀上,還沒回過神來,背上的袋子就被鬼扯去了似的,兩隻胳膊也像被魔鬼之手狠狠地纏住,扭到後背反剪起來。
  「別吱聲,出聲老子打死你。」
  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在耳邊低吼,肯定不是魔鬼,但聽上去比魔鬼還恐怖。


第07章:有才學藝
  秀水村的東端,有一座獨特的院落。說它獨特,是因為它在這個破落的村莊格外耀眼。顯然,這三間平房蓋起來不到三年,還沒有留下風雨侵蝕的任何痕跡。更重要的,是自上而下,全用青磚砌成的外牆皮,房簷處還有三重精緻的紅瓦,每當下雨的時候,順瓦而下的水流如道道瀑布流瀉而下,煞是好看。
  院落的東面,是成片的玉米地。正是玉米揚花的時節,站在院裡,便聞到一股濃濃的玉米香。在院落和玉米地中間,有一條小道,供村民出入。小道與玉米地之間,用小河溝隔開。河溝裡佈滿雜草,還能看出幾天前下雨留下的一汪汪水渦。每到夜晚,偶爾還能聽到蛤蟆的叫聲和土蟄「唧唧乖乖」的和鳴。
  這就是「二流子」李有才的新家。別看家歸在李有才名下,可從起屋到整個院落完工,並沒有動李有才一分錢,也沒讓李有才出一分力。這是按上面的要求,給這個犧牲了兩個孩子的「烈屬」家庭特別的照顧。當然,也還有另一重意思,村主任當時就說:「李大媽獻出了兩個兒子,不能再讓這個兒子打一輩子光棍,那樣他們的父親也會地下不安。」
  農村有種說法:「娶新娘,先有房。」
  而由大伙出錢蓋成的這三間房,算得上是秀水村獨一無二的了,按說這家的主人娶個媳婦不成什麼問題。然而,當提親者一說到李有才,三里五鄉的人沒有不搖頭的。
  「啊,就那個烏爛悠啊,就是有座皇宮也不能嫁給他。」
  不過,住了半輩子泥坯房的菊花爹卻不這麼想,他以自己的親身經歷深知房子的重要性。有房才有家,有好房子才能雨不淋、風不動。至於人,那算什麼啊?村裡那麼多好小伙子,不一樣種一輩子地,受一輩子窮嗎?結果呢,還是吃不飽,穿不暖。於是,當有人一攛掇,他的心動了。雖然有才比自家菊花大十多歲,脾氣又差,幹活更算不上好手,但有了這房子,就比什麼都強,這是村裡任何一個人一輩子掙不來的。等菊花成了家,有了孩子,還怕李有才的心收不回來?
  他把這個想法試探著告訴了菊花,沒想到女兒竟一蹦老高:「讓我嫁給這個老光棍,我寧願去死。」
  提到死,著實把菊花爹嚇了一個愣怔。不管怎麼說,自己就剩下這麼一個女兒,真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這輩子也算完了。不過,菊花爹也有自己的打算,不能讓菊花嫁到外村去,要麼招贅,要麼也找個當村的,老來也好有個照應。
  李有才一直跟母親住在老房子裡,他自己也發誓,娶不到媳婦,絕不進新家門。
  現在,村裡又來了個新知青,村主任考慮再三,沒有合適的地方安置,就找到李有才,商量是不是可以把五個知青臨時安排到他的新房裡。
  「啥?」
  李有才眼珠瞪得溜圓,「我的新房可是等娶媳婦的,不能媳婦還沒娶到,先讓他們給我作踐了。」
  好說歹說,李有才就是不鬆口。村主任歎息著正要離開,有才娘一步邁進屋。
  「主任你也別為難,這房子是村裡人幫我蓋的,咱不能沒了良心。那幾個城裡娃來咱這裡也不易,就讓他們住著。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有人活動著,反倒多些生氣。」
  有才雖說在外名聲不好,對母親卻是極孝,而且,聽母親說得有道理,也就不再堅持。
  「那我就聽我娘的。」
  他重重地扔下一句,「不過醜話說在頭裡,等我有了媳婦,得重新用粉子涮一遍。」
  「這個沒問題。」
  主任爽快地答應,心想,只要知青有地方住,那些事將來再說。
  於是,知青們有了自己的新家。林瑤和其他兩個男知青住西間,毓秀和林巧雲住東間,中間正好是吃飯的地方。
  好在,當時蓋房的時候主任多了個心眼。按農村的習俗,進院的大門不能與屋門正對著,必須用影壁牆隔開。主任說:「反正弄一回,直接貼東牆蓋間廈子,也好做飯什麼的,屋裡也顯得乾淨。」
  這樣,知青們正好可以在廈子裡做飯,三間小房也被兩個女知青拾掇的清潔無比。
  「還真像那麼回事哩。」
  三位男知青到房子周圍轉了一圈,回來看到房子大變了樣,禁不住讚歎,「還是有女孩子好啊,以後連吃飯也不用愁嘍。」
  還有一點令知青們甚是欣慰,房子的主人李有才遠不似他們想像的那麼壞,他滿臉堆笑,熱情無比。先是把屋子裡雜亂的東西收拾走,又把燒火之用的東西準備齊全。臨走,還不忘指指南院牆邊的兩株棗樹。
  「你們來的是時候哩,」
  李有才甚至有些帶著諂媚地笑笑,「瞧這棗子剛透紅哩,想吃,可以隨便往下打,反正是自家種的東西,又不是外人,別客氣。」
  這番話讓知青們深感意外。誰說這個貌不驚人的李有才是個二流子?這不,說起話來蠻暖人心的嘛。也就不再在意,放下心思住下來。
  新來的林巧雲跟毓秀同歲,娃娃臉,一笑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再加上剪得清清爽爽的頭髮,連給人的感覺都是甜的。而且聲尖細音,步態輕盈,就像古典戲曲裡千嬌百媚的富家小姐。
  那晚他們喝酒回來,一直玩到很晚。煤油燈雖然不夠亮,但他們的心裡都有了家庭特有的溫暖。
  說著閒話,不知不覺就提到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李茂生匆匆而去,那麼久也沒有回來,還派了一個民兵告訴他們,讓他們自己先回去。要不是柱子照應著,他們還真不知怎麼辦才好了呢。特別是看到李茂生聽到那話興奮的樣子,跟立了什麼大功似的,便想那事對他一定有特別重大的影響。言及此,就又不覺納悶:「抓賊?就這麼個小村,抓的什麼賊?」
  天畢竟不早了,而且,柱子今天特別下了通知,由於明天去的地塊較遠,一大早就要出工,他們不敢玩太久,帶著疑問回到各自的房間。
  迷霧終於在第二天一大早解開了。
  天剛濛濛亮,就聽到遠處傳來吹哨的聲音,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知青們想,大概是今天要早起的緣故吧,所以也就沒太在意,一個個慢吞吞地梳頭洗臉,涮牙漱口。
  毓秀和巧雲忙著把飯做好,剛要喊他們三個來吃,就見李有才搖晃著細弱的身子大大咧咧進來,毓秀趕緊給他讓座,他手一擺。「不啦,已經吃過了。從今兒個起,我也得上坡了。柱子哥說得對,只有好好做人,才有女孩子喜歡。」
  他打眼瞅了瞅巧雲,神秘兮兮地說:「你們大概還不知道昨晚出了件大事吧?那個漢奸的兒子偷公家的稻子被抓了。這個可不興往外傳啊。我是聽二龍說的,他昨晚半宿沒睡,就守在他家門口等他呢。你說怎麼著,正好逮個正著。這不,現在還關押在大隊部呢,聽說今天晚上就開批鬥大會。」
  見二人沒有反應,就若無其事地在院子裡轉了兩圈,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她們二人說:「今晚有好戲看嘍,今晚有好戲看嘍。」
  毓秀和巧雲弄不明白村莊裡人物的關係,所以沒敢多說話,這反倒使有才覺得無趣,只好悻悻地走開。
  收拾好鐮刀來到村口,外出收割莊稼的村民都已聚齊了,只等車把式楚爺和有根。不一會,拐角處兩輛牛車慢慢悠出來,前面趕車的是有根,後面車上除了楚爺,旁邊還多了一個細瘦的人,走近前,才看清是有才,穿件灰白汗衫,頭上纏著黑裡透白的毛巾,像剛從大牢裡出來的勞改犯。
  人們嘻嘻哈哈笑起來。
  「有才今天是咋地啦,想跟楚爺學車把式啊?」
  一位穿花格子服的年輕媳婦邊往車上跳邊調侃。
  有才只是嘿嘿笑,一副羞羞答答的樣子,全不像二流子的風格。
  「有才說了,」
  楚爺一揚鞭,「從今兒個起,要好好做事啦。我這鞭王的大印,也中交出來了。如果有才真的成才,我就把手藝傳給他。這可是他親口答應的哩。」
  「有才能學好,看來這世道要變了。」
  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拍拍有才的肩,懷疑地說。
  人們一路說著笑話,不覺來到了地頭。這是一片成熟的大豆,枯葉大多已經敗落,簇簇枝條上掛著一串串泛黃的豆角角,細摸,毛絨絨的,有些扎手。
  令人奇怪的是,一路上,有才像是變了個人,只是眼瞅著楚爺鞭梢所指,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說來也怪,自從村裡來了幾個知青,特別是那個笑靨如花的林巧雲住到自己的新房後,有才心裡就直打鼓。
  「城裡娃就是好啊!」
  有才想,「面色白淨,說話輕聲細語,哪像村裡這些老娘們,一個個粗吼嚨大嗓子的,跟牲口叫起來差不了多少。只可惜,像自己這號人,連村裡的姑娘都瞧不上,更別說城裡娃了。不過,能常常看看她們的笑模樣心裡也舒坦呢!」
  安置下知青的這個夜晚,他翻來覆去一夜沒睡踏實,雞叫頭遍的時候才朦朦朧朧地迷糊了一小會,一大早就忍不住到新房看了看。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那些知青跟自己根本不搭界,可就是忍不住要去親近。
  他想學好,甩掉「二流子」這難聽的名字,可又生性懶惰,想到在地裡流大汗就發怵。忽然,楚爺喲喝牲口時那一聲長嘯提醒了他,何不跟楚爺學趕車?這活路既輕鬆又招惹人。他心裡直納罕,任多麼剛烈暴躁的牲口到了楚爺手裡也得服服帖帖,心裡便有些奇。離開新家,他就找到了楚爺,說出自己的想法。沒想到楚爺沒等他把意思說清楚,就爽快地答應了。


第08章:巧雲弄巧
  趁早上涼爽,柱子一聲呼喝,就按部就班地干開了。二姐帶毓秀和巧雲將車上鍋碗瓢勺及柴火等一應雜物卸下車,準備埋鍋造飯。
  第一次到這樣的環境,巧雲有些興奮,左看看,右瞧瞧,問這問那,把二姐逗的直樂。
  「巧雲,」
  二姐一邊整理蔬菜,一邊打趣她,「別看你現在樂成這樣,等這新鮮勁一過,有你好受的。」
  「才不呢。」
  巧雲一撇嘴,兩個小酒窩像綻開的花朵,煞是好看。「讀書的時候,看到關於農村的文字,我就陶醉,我覺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自然。我就一直嚮往著,等有一天,就搬到農村去,在那裡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學校一號召,還沒中學畢業,我就搶先報了名。這一路上看到的,比我想像的還要美。二姐,你也一定喜歡這地方吧?」
  「喜歡。」
  二姐「咯咯」地笑了。「不喜歡又咋樣?又不能挪到你們城裡去。」
  就這樣嘻嘻哈哈的,灶台支好了,西紅柿、黃瓜也切好了。二姐和著面,對毓秀和巧雲說:「做飯還早呢,你們先到野地裡轉轉去吧,這裡空氣可比城裡新鮮。」
  毓秀和巧雲跑開了,她們彷彿真的融入到自然之中。陶醉?是啊,巧雲剛剛說的這兩個字正符合了現在二人的心情。她們沿著河邊嬉笑、打鬧,一回頭,已經走出老遠。
  這裡可真是好地方,雖不能說山清水秀,卻也有著天然之趣。二人這裡看看,那裡瞧瞧,總會有新奇的發現。特別是巧雲,初來乍到,剛驚歎完這種草多麼稀奇,又讚歎那種花多麼鮮艷。不大一會功夫,左手便盛滿了五彩斑斕的野花。這還不算,當一隻長綠螞蚱從眼前飛過,她趕過去直追,還沒追到那只呢,又有好幾隻從她腳下四散飛去,樂得她一邊笑,一邊在地下左撲一下,右撲一下,結果,野花撒了一地,連一隻螞蚱也沒撲到。
  「這些小玩藝,還挺能跑哩。」
  她嬌喘微微地坐在雜草上,「不追啦,歇一會。」
  毓秀璨然一笑:「人家是在奔命呢,能讓你捉到?」
  「毓秀姐,瞧,這河水多清啊!」
  巧雲讚歎著,手撫著草地站起身,試探著來到水邊,掬起一捧水就要往毓秀身上潑。毓秀一看巧雲的架勢,就知道她不懷好意,趕緊往回躲。還沒跑出兩步,猛聽得巧云「啊——」
  地一聲尖叫。
  毓秀一驚,一回頭,便見巧雲歪斜著身子倒在泥地上。
  二姐剛把面和好,直起身,捶捶酸痛的脊背,就聽毓秀驚惶失措的聲音在大地間迴響。
  「二姐——二姐——」
  毓秀氣喘吁吁邊跑邊喊,「二姐,出事啦……巧雲暈倒啦。」
  「啊——」
  二姐一驚,趕緊跟著毓秀向河邊奔去。
  雜草叢中,巧雲驚魂未定地坐在那裡。
  「怎麼了,巧雲?」
  二姐關切地握住她顫慄的手。
  巧雲臉色煞白,愣了一會,「哇」地一聲撲到二姐懷裡。
  二姐緊緊摟著她,輕輕拍打她的肩膀。
  好久,哭聲漸弱,二姐才開口。
  「瞧,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看嚇成這樣。」
  二姐故意放緩口氣,「有什麼事,儘管跟二姐說。」
  巧雲抽嚥了一會,突然破涕為笑。
  「你個死妮子,嚇死二姐了。」
  二姐也跟著笑了。
  毓秀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三個人坐在草坡上,太陽懶懶地曬著她們。
  從巧雲口裡,二姐和毓秀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清涼的河水把巧雲吸引到河邊,她一手抓住河邊的一綹蘆草,另一隻手就去河裡撩水。她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水如此清澈和好玩,便用手往遠處狠勁地撩著,看清涼的水揚起又落下,濺出簇簇水花,暢快極了。看到毓秀攥著一把綠葉過來,一下子冒出一個鬼念頭,準備撩水往毓秀身上灑。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手裡有什麼東西在蠕動,湊近了一看,是兩條粗頭長尾的小蟲子彎彎悠悠地在手裡自在地搖晃。這一驚非同小可,趕緊往岸上跑,腳下一滑,一塊泥巴從腳底飛出老遠落進水裡,自己也摔了個大跟頭。
  「城裡娃兒,哪見過這陣勢?」
  二姐聽罷禁不住笑了。「以後可得多留點神,像這樣的死水河,什麼事都可能有。看上去清著呢,可孳生了不少小蟲蟲呢。要想河水乾淨啊,還是到活水裡去。」
  什麼死水、活水的,把毓秀和巧雲搞暈了,好奇地盯著二姐。
  「瞧我說的。」
  二姐先是一樂,又接著解釋,「死水就像這樣沒有出口的河溝,活水就是流動的有出口的水渠。看見嗎?」
  她指著河邊高處的另一條並行的河道,「這就是天旱時放水用的,只是現在收莊稼了,也就乾枯了。」
  三人邊說邊笑著回到了做飯的地方。日頭已偏向正南方向,她們便緊著燒火。
  對這活路,二姐可謂輕車熟路,毓秀跟二姐一起呆了這麼長時間,也摸到了一些訣竅,所以什麼時間該做什麼,弄的乾淨利落。巧雲可傻眼了:切菜,幾刀下去,小指肚犁了一道小口子,鮮血沉默了只一會兒,便滲出來,聚成一個小疙瘩,小疙瘩還在逐步擴大。趕緊捏住,老半天才敢鬆開,半根指頭好長時間沒反上紅來;燒火,風也老跟她作對似的,火苗盡往自己眼前竄,逼得她只顧著往後仰不說,嗆得一個勁直咳嗽;二姐和了這麼一大盆面怎麼個弄法呀?心裡根本沒有底。
  二姐看她傻呆呆的樣子,一邊麻利地幹著,一邊逗她:「巧雲,你不是喜歡農村的大自然嗎?這可就是你說的大自然最主要的部分。這裡的自然可不是你書本上學的那種遊山玩水,那個有閒功夫就成。這裡的自然,嘻,有閒沒閒地你都得好好看清嘍,不然,它可饒不了你。」
  不光巧雲,二姐這些半土不洋的話連毓秀也逗樂了。
  巧雲更是「嘻嘻」笑個不住。她知道二姐這些話是明裡暗裡逗弄自己,越法開心地笑起來。
  「咦,二姐,」
  毓秀把大約二十個雞蛋打到一個搪瓷盆裡,好奇地望著二姐。「這套理論你是跟誰學得啊,跟別人的說法可是不一樣呢。二姐一定是見過大世面的,我可是要服了你了。」
  二姐把一塊張牙舞抓的樹根在地上摔打了幾下,把上面的毛刺折彎了,塞到灶膛裡。
  「那年月啊——」
  二姐像是勾起了什麼心事似的,自說自話地,「兵荒馬亂地,哪裡有現在的好日子?那年跟著爹娘逃難到了昆明那地方,人多的簡直沒有藏身之處。你想啊,鬼子來了,內地的人都湧到這兒來,哪裡容得下?我和爹娘露宿街頭,饑一頓飽一頓的,勉強剩下一口氣就是了。就是這樣,還是不能持久。那年冬天,也不知怎麼了,昆明竟下了那麼大一場雪,得了病的父親再也熬不住了,歪在娘的懷裡直哆嗦。那天天還沒亮,我和娘就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嚥了氣。爹臨死的時候就說了一句話:『你們娘倆一定要活著回老家,記住把我也帶回去啊!』」二姐越說聲音越低,感覺有濕濕的東西從眼裡往外湧。她停頓了一下,回過頭,才見到兩個女娃正抹眼睛,眼圈也紅紅的了。
  「看看,」
  二姐起身,撫著兩人的肩膀,「都是我鬧的,惹你們不高興了。」
  「沒事,」
  毓秀靠緊了二姐,又拉過巧雲的手,喃喃地說:「二姐是苦命人,所以能把世事看得這麼開。跟二姐那麼長時間,也從沒聽二姐說起過。我所看到的只是嘻嘻哈哈的二姐。我還以為二姐也一樣有過幸福的童年。」
  「幸福的童年?」
  二姐樂了,「那個亂勁,哪裡還想什麼幸福?能不四處亂跑,吃上口飽飯就滿足了。現在趕上好時候了,有個安定的家,有頓飽飯吃,二姐心裡高興著吶。」
  說完輕歎一聲:「要是爹娘活到現在就好啦,過上一天這樣的日子,他們死也瞑目啊!可惜,爹沒能回到老家,娘也不知還在不在。回來的只是我一個人,爹在地下也不得安生啊。」
  毓秀和巧雲長時間沉默著,直到二姐鬆開她們的手。
  「瞧,都是我弄的,火都滅了。」
  二姐趕緊抓起一把□草塞進灶膛,火「呼」地一聲從煙道竄出老高。
  毓秀也拿過搪瓷盆,拿筷子將雞蛋攪和著。
  二人正聚精會神,各自忙活著,猛聽得巧雲驚恐地大叫起來:「二姐,不好啦,失火了——」
  二姐和毓秀順著巧雲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見約摸幾里外的地方冒著滾滾濃煙,毓秀也驚愕地張大眼睛,二姐卻笑得前仰後合。
  「人家失火了,二姐還笑呀?」
  巧雲責怪地把嘴噘得像個水蜜桃。
  「這哪裡是失火,是社員們在休息呢。」
  「休息?」
  二人更是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是啊,他們干了半天活,累了,就堆起一些豆子,點上火,一會,火滅了,他們就可以吃上最新鮮的爆豆了。而且,可以聚在一塊說笑,也好放鬆放鬆。」
  「啊——真有意思。下次我也不做飯了,就吃爆豆去。」
  巧雲手舞足蹈。
  「你以為光是吃爆豆啊,還得割豆子呢。」
  二姐又把一塊方而短的木頭續到灶膛裡,輕輕歎口氣。「那不光是力氣活,還得忍受日頭的曝曬。特別是那些豆夾子,攮的手上沒一點好地方,洗手都『沙沙』地疼。」
  「人家巧雲可是從書上學來的呢,連『鋤禾日當午』都是再美妙不過的生活畫卷。」
  毓秀接過話茬。
  「你說我——」
  巧雲抓起一根長木條就去追打毓秀。
  水沸騰起來了。


第09章:野外奇趣
  二姐把和好的面撕成一片片扔到沸水裡,面片先是沉到水底,不一會,就又漂浮上來。
  「這是吃什麼呀?」
  連毓秀也睜大了好奇的眼睛。
  「不懂了吧?」
  二姐往鍋裡下著面片,頭也不抬地說,「這才是農民的特色飯呢,為得是做起來方便。你想啊,這麼多人,做菜哪做得過來呀。就這麼著,等面熟了,把黃瓜啊西紅柿啊什麼的往鍋裡一攪和,就什麼都齊了。臨出鍋,再把蛋花倒進去,滋味美著呢。」
  二人咂吧著嘴,彷彿這「蛋花面片」已進了口中似的。
  就像是商定好了的,這裡飯做好了,那邊柱子也領著幹活的回來了。有才緊緊跟在楚爺後面,手臂輕揚,完全一副車把式的架式。
  人們從車上找出各自吃飯的家什,排成長長的兩溜,由巧雲遞碗、二姐掌勺、毓秀分發。不一會,三個一夥五個一群,分頭「唏溜」去了。合著歡樂的笑聲,一大鍋面片風捲殘雲般消失了。
  有才出奇地沉靜。他尾隨楚爺來到一株大樹蹲子旁,一會兒說著什麼,一會兒又手忙腳亂地比劃著,那神態,那動作,活脫脫一個戲劇中的小丑。
  「有才,咋不見菊花來啊?」
  還是上次吃「憶苦飯」時那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歡快的聲音像剛下完蛋的老母雞,「咕咕咕咕」地,惹得旁邊的婦女笑得東倒西歪,跟著起哄:「是啊,今天怎麼不跟在菊花□後頭啦,是不是知道光靠這不行了啊?先跟著楚爺成了車把式,那菊花怕咱還看不上眼呢。」
  又是一陣更狂的笑聲在整個田野裡迴盪。
  有才表現得出奇的冷靜,對那些大老娘們的冷嘲熱諷毫不在乎,只是一個勁地裂嘴「嘿嘿」笑。
  「人家有才早下過保證,送走原先的二流子,迎來全新的李有才。」
  柱子扯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從今兒個往後啊,再不許叫有才二流子。如果誰敢再這麼叫,我就扣他三天工分。」
  一個快嘴小媳婦搶過話頭:「那不叫的是不是獎勵三天工分啊?」
  眾人又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把柱子也逗樂了,一口飯噴出來,正好濺到小媳婦的臉上。
  「發情啊?」
  小媳婦一邊笑罵,一邊拾起一塊土坷垃,追趕柱子。「發情找你老婆去啊,你老婆剛洗了澡在炕上等你呢。」
  周圍的人笑得前仰後合,連遠處吃飯的也吸引過來了。
  「這麼熱鬧啊,俺也來看看風景。」
  一個又黑又粗的中年男子說。
  「這裡可沒什麼風景,只有夜貓子叫春呢。」
  小媳婦話音剛落,自己先捂著嘴笑起來,眾人就又跟著笑。
  毓秀和巧雲聽了小媳婦的話都有些不好意思,臉上也透出了紅暈。但看到他們開心的樣子,心裡也直樂。毓秀想,農民雖苦,可心裡是甜的呢。想到這裡,不覺又想到城裡的情景,想到爸爸、媽媽。
  「他們怎麼樣了?已經好久沒有他們的消息了。唉,要是爸爸、媽媽也在這裡,哪怕跟農民們一樣受苦受累也好啊。至少,他們可以活得這麼開心。」
  又一陣劇烈的轟笑打斷了她的思路。她轉回身,看到一胖一瘦兩位中年婦女正把一個高個子男人掀翻在地,往他的衣領裡塞毛毛草。
  「再放肆,把他五花大綁吊在樹上。」
  胖的說。
  「就是。」
  瘦的說:「就把他吊在東灣邊的柳樹上,吊夠了,把繩子砍斷,正好落在水裡,那才好看。」
  所有的人都圍過來看熱鬧,連三個男知青都抿嘴嘻嘻笑。
  「『長條』,趕緊叫她們大姐姐吧,你叫,她們就饒了你。」
  二姐丟下飯碗,跑過來解圍。
  「就是,就是。」
  眾人隨聲附和。
  僵持了好長時間,高個男人才輕輕說了句什麼。
  「聲音太小,讓大傢伙都聽見才算數。」
  騎在他脖子上的胖婦女說。
  「對,讓大傢伙都聽見才算數。」
  壓住他雙腿的瘦婦女笑著應和。
  「大姐——姐,二姐——姐。」
  被二姐呼作「長條」的男人無奈中聲嘶力竭地拖著長腔喊了一嗓子,整個田野裡都迴盪著他的聲音,但很快就被一陣狂笑淹沒了。
  柱子笑瞇瞇地走過來,手裡還端著一隻碗,他把最後一片黃瓜吸進嘴裡:「二位嫂子,在自己家裡還沒把男人折騰夠呀,還來拿『長條』尋開心。」
  胖婦女笑著轉回頭,笑得更響了:「柱子,別仗著你是隊長就來管閒事,現在可不是幹活的時候,什麼都由你說了算。你要是不老實,讓你也吃塊土坷垃。」
  旁邊的人跟著一齊發聲喊:「胖嫂子說的對,趕快把柱子縛倒,那才顯出自個的威風呢。」
  「甭縱容我,俺可不捨得欺負俺柱子兄弟呢。」
  胖嫂子立起身,拍拍身上的土。
  正說笑間,一人騎著毛驢漸行漸近。直到近前,才看清是二龍。
  二龍從驢背上跳下來,一臉莊肅,直到柱子跟前:「今天早點收工,晚上召開村民大會,公開批鬥盜竊犯隋小強。」
  「啊——」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訝地長歎一聲,個個斂聲屏氣。
  晴空萬里,沒有一絲雲彩。
  如果放在詩人的筆下,定會賦出華美的篇章,可是對正在勞動著的農人們來說,卻無疑於一場殘酷的謀殺。
  吃過午飯,疲憊於不覺中襲上身來。他們或躺或臥,或站或坐。有的瞇上眼靜靜地休息,有的喝水拉閒呱,有五六個男人在一簇荊棘叢北側甩起了撲克,躲避著不懷好意的陽光。
  楚爺跟柱子坐在車轓上聊著什麼,煙鍋裡裊裊青煙在這明淨的空間裡顯得特別耀眼。他「叭嗒」了幾下,感覺火已經熄了,就又掏出火□擦了幾下,登時秫秸穰上又閃出了紅火頭。
  毓秀和巧雲幫著二姐收拾炊具,待拾掇的差不多了,柱子跳下車,對一個正在玩撲克的小伙子說:「有良,你帶他們再去割一會,時間不要太久。我和楚爺有些事要商量,就不過去了。」
  有良起身,喲喝那些躺在亂草中閉目養神的人。
  一個個一折一折地立起身,伸著長長的懶腰。
  像鏖戰後的殘兵敗將,「叮鈴鐺啷」地甩著胳膊遠去了。
  二姐讓毓秀和巧雲再到小河邊轉轉去,這正符合二人的心意,手拉手跑掉了。
  楚爺等三人在大車一側的陰涼處坐下來。
  楚爺掏出煙荷包,裝上一鍋煙;二姐拉起洋火,給他點上。
  柱子看出來,楚爺今天的心情有些不對勁。莫不是為隋小強的事?那個與楚爺沒什麼關係啊?楚爺不說,他也不便多問。
  倒是二姐打破沉寂。
  「楚爺,」
  二姐扔掉洋火棍,「昨晚的事,你知道了吧?」
  楚爺「叭嗒」一口煙。
  「這事一大早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來,誰不知道?今兒一大早,我就怎麼也睡不著了,總覺得不對路,就想到駝爺那裡坐坐,半路上碰到單嫂子,她拉住我,很神秘地說她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她那張烏鴉嘴裡,還能說出什麼正經話來?」
  柱子打斷他。
  「這次我倒覺得有些真。今天早上的傳言已經證實了她的說法。」
  一鍋煙耗盡,楚爺把煙嘴在車轅上輕輕磕磕。「她說夜半她起來撒尿,聽得隔壁隋強家嚶嚶泣泣的,隋強的老婆一邊哭還一邊嘟噥著:『你個老不死的,怎麼不早死啊,把我害了也就罷了,害得兒子也人也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個男人除了劇烈的咳嗽外,一點動靜也沒有。我估摸著,這個三麻子也沒幾天的活頭了。昨晚小強被抓,這家子人算是沒法過了。」
  「那有什麼辦法?」
  二姐接過話茬,「別人家都還有點救濟糧,他家什麼也沒有。那個小強之所以去偷,怕是家裡一點吃得也沒有了吧?人哪,就是活張嘴啊!這個三麻子,老實了一輩子,咋就這麼命不濟呢。」
  「就他家那成份,我們能怎麼辦?」
  柱子輕歎一聲。「我倒是想著也救濟他們家一點呢,可這話誰敢說出來?沒有敢惹這麻煩的。現在,落到李茂生手上,算是完了。」
  「那個李茂生真可惡,」
  二姐恨得牙齒咬得「咯咯」響,「都當村當院的,幹麼非得把人往絕路上逼呢?」
  楚爺沉默好長時間,連咳幾聲,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也不瞞二姐說,我出去闖蕩的那些年,也見過一些世面,什麼樣的人沒打過交道?像李茂生這種人,就是踩著人的肩膀往上爬的官迷,他才不在乎別人的死活呢。」
  他頓了頓,「有一些話悶在心裡幾十年了,今天也讓你們知道,其實,在外遊蕩的那些年,我是在內蒙做刀客。」
  「啊?」
  二姐和柱子同時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驚奇,是嗎?」
  楚爺緩緩地,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那些年我先是到東北闖蕩了一陣子。也不養人哪,我就往西去,才知道那裡有刀客的事。先在那裡看了一次比賽,勝的那家子一下子就贏了十頭牛、二十腔羊。我眼紅了,下決心自己也幹一下子。後來才知道,那些刀客都是別人雇來的。贏了,主家會有高額的回報,一旦輸了,不被打死,也得打成終身殘廢。都難哪。」
  「那你還要做?」
  二姐急沖沖地問。
  「兵荒馬亂的,還能做啥?」
  楚爺長歎一口氣。「想來也只有這條活路了,我就拜了一個師傅,拚命練了三年,從小賭到大賭,從來沒失過手,被當地一個大戶人家看上,重金來找我……」
  「二姐,看這些花好不好看?」
  毓秀和巧雲笑鬧著跑過來,每人手裡都抓著一簇紅紅綠綠的。
  「好看——」
  二姐拖著長腔。「看人家城裡娃,看到什麼都是好的,咱天天守著,也沒覺出什麼來。」
  柱子插言:「那咱到城裡去,也是眼花繚亂的,她們也覺不出什麼來的吧?等她們的新鮮勁兒一過,也就跟咱們一樣啦。」
  又說了幾句閒話,楚爺還是一臉凝重。
  「今晚的大會,又夠老隋家嗆的。」
  他恨恨地一咬牙,「那個李茂生,真不是正經人養的。」
  二姐說:「是啊,人誰沒個難處,幹麼非得置人於死地?人家三麻子當過漢奸是不假,可還不是被逼的?現在家裡都揭不開鍋了,也不能讓人餓死啊?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餓死人的事?」
  「那可是立功陞官的大好機會哩。」
  柱子有些乾渴了,覺得喉嚨有些癢,聲音也嗡聲嗡氣的。「人家受過部隊那麼多年教育,自然思想覺悟跟咱不一樣,階級意識高,立場鮮明,哪像咱們,就一門心思想著吃不上飯怪可憐的。」
  「其實還不是為了自己個?」
  楚爺站起來伸伸腰,「人哪,不管表面上怎麼偽裝自己,內心裡的小九九我還看不出來?越是這樣的人,私心比誰都重。他所做的這些,還不就是為了自己升的快一點。升上去是為了什麼,為人民服務嗎?」


第10章:批鬥大會
  二姐剛要接過楚爺的話頭,猛聽得大車另一側「啊」的一聲,急回頭,就見巧雲一個趔趄撲倒在地。
  「這小妮子,又怎麼啦?」
  二姐奔過去,和毓秀一起把她拉起來。只見巧雲面色慘白,指著一簇草叢,抽泣著撲到二姐懷裡。
  二姐撫弄著巧雲的後背,朝巧雲指的方向望過去。草叢簌簌作響,一條小花蛇蜿蜒而逃,接著回過頭來,鮮紅的「芯子」快速抽動著,威嚇著緊盯它的人。
  二姐把巧雲摟得緊緊的,好一會,巧雲顫慄的身體平靜下來。
  「怎麼啦?怎麼啦?」
  楚爺和柱子也趕緊跑過來,急切地問。
  「沒什麼,就一條小蛇。」
  毓秀已經習慣了,不慌不忙地回答。
  「沒事啦,沒事啦!」
  楚爺寬慰她,「見上幾次就好啦。這不,毓秀跟你剛來的時候一樣,見了蛇跟什麼似的,現在可有大將風度了呢。」
  一句話笑得巧雲眼淚都出來了。
  「你不惹它,它是不傷人的。」
  柱子說,「其實,它比你還怕呢。」
  這一驚一乍地,讓毓秀樂個不了。想起自己剛來的那會,也像巧雲一樣,什麼東西都覺得新奇,什麼東西又覺得害怕。這會在巧雲面前,她可有資格做大姐姐啦。
  「走,」
  毓秀把巧雲從二姐懷裡拉出來,「這次咱們走大路去,保證啥事也沒有。」
  巧雲不想動,二姐安慰她:「跟著毓秀姐,沒事。」
  「那今晚的事怎麼辦呢?」
  毓秀和巧雲走後,柱子望著楚爺。
  「這個我也沒轍啦。現在形勢就這樣,咱也改變不了,只能到時再說啦。只是可憐了老隋家,你說咋就這麼背呢。」
  二姐又轉回到剛才的話題:「楚爺,你是怎麼在內矇混得呢?」
  「那年月啊,想吃一碗安生飯難哪。」
  楚爺神色凝重,彷彿回到了幾十年前那些血腥的場面。「那次有個大戶來找我,我也猶豫了好半天,這畢竟是關係到性命的大事,馬虎不得。那大戶許我重金,我就豁出去試一次吧。試好了,這一輩子就不用愁啦;鬧不好,也就我這一條命,反正值不了幾個錢。只是那時還想著兒子,下不了決心。最後大戶三翻五次來找我,也就接下啦。」
  「後來呢?」
  柱子有些迫不及待了。
  「後來,我搏了我刀客史上最後一次。我贏啦,為主家贏了一百匹馬、五百隻羊,還有十個俊俏的女孩子。」
  說到這裡,楚爺頓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大戶還算守信用,按十分之一給我提成,還把兩個最漂亮的女孩子送給我。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那兩年,是我活的最舒服的時候。可惜好景不長,後來那地方鬧土匪,輸了的主家和土匪串通一氣,把大戶給殺了,又四處打探我的消息。沒法子,我獨身一人一聲不吭又跑到了東北。直到前幾年才回來。結果,什麼也沒撈下,赤條條去,又赤條條來。好在,兒子大了,社會好了。也算是福氣吧。」
  二姐和柱子只是聽,不住地點頭,也說不出為什麼,他們對楚爺更加敬重了。但他們心裡明白,這些事,是不能傳出去的。如果讓李茂生那些人知道了,還不得像對付隋強那樣時時看管起來?
  日已西斜,遠處的社員正稀稀啦啦地往這邊走。楚爺他們三人先忙著把做飯用的家什搬到車上。正好,有根往家裡送豆子的車也回來了。二姐問:「下午割的這些怎麼辦?還要不要拉回去?」
  柱子說:「已經來不及了,放一晚也沒什麼,明天再說吧。」
  說著,有良他們已經到了近前,毓秀和巧雲也回來了。柱子簡單地說了幾句晚上準備開會的事。所有人分坐兩輛馬車,興致勃勃地說著剛才看到的笑話。
  「那麼大一隻蛤蟆,被那麼點小長蟲(蛇)含在嘴裡,眼淚都掉出來了。要不是咱們,它早就成了長蟲的腹中餐了。」
  一個說。
  「你看到它掉淚了嗎?是你自己掉淚了吧?」
  另一個說。
  「就是就是。」
  眾人附和著。
  「咬住你,你不掉淚啊?誰像你那麼沒情沒義。」
  又一個反唇相譏。
  「你有良心?」
  那一個諷刺,「你有良心的話,也不會把那個野兔子攆得滿處跑。人家都鑽到窩裡了,還非要找掀把人家挖出來。這還不過癮,還點火來燒,也夠損得了吧?是不是想弄回家給你老婆做兔子湯啊?要不是兔子狡猾,從另一個窟窿裡跑了,今兒個晚上,也夠你爺們忙活的。」……
  毓秀和巧雲只是笑。
  也不知怎麼了,每到這樣歡快的時刻,毓秀的思緒很快就回到過去的日子。有爸、媽陪伴,有小朋友們一塊玩。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而現在,自己一人孤身在外,爸、媽會怎樣牽掛自己啊!牽掛還只是一方面,他們自己呢,還過得好嗎?一次次的批鬥,爸爸還受得了嗎?離家的時候,爸爸的身體就有些虛弱,媽媽也受不了刺激,精神恍惚。沒有了自己,誰來照顧他們?可是,自己又不能回去,連接封信也跟登天差不了多少。他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
  她不敢想太多,可又不能不想。這都是現實的問題啊,可又能求誰呢?真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這個世界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沒有答案可尋,也沒有誰給出明確的答案。反正就這麼走著,很多人也只能這樣子的。旁邊的巧雲,不也是自己的影子嗎?
  巧雲呢?一天受了幾次驚嚇,但心裡是愉快的,她得到了她嚮往已久的快樂。所有的這些都是她從書本上看不到的,這些超乎自己想像的美麗景色和樸實可愛的農民讓她心花怒放。她忘了自己離家幾百公里,彷彿是來寫生,而眼前的這些是她活動著的作品。
  他們坐在車上笑鬧著,不覺已到村口,有的乾脆喊聲「擠死了」分開眾人跳下車。有一個跳車的同時還無意中說了句「今兒個晚上又夠小強受的」人們的心便又沉鬱下來。
  大隊部西側不遠處,有一處較大的宅院,也是一溜六間老房子,雖說房間比大隊部的略窄小些,院子卻是隊部的兩倍還要多。而且,在院落的西牆根,有一個寬大的平台,平台南北兩側分別有三株又高又粗的楊樹,太陽將落,整個院落都在它的陰影之中。
  這就是秀水小學。如果上推幾十年,這還是支聖的爺爺的財產呢。據老一輩人說,支聖的祖爺爺在什麼部隊上呆過,回到秀水村,就蓋起了這六間寬敞明亮的大瓦房。支聖的祖爺爺老了,帶回的兩個姨太太卻還年輕著呢,花容月貌的,支聖的爺爺垂涎三尺,就跟其中的一個勾搭上了。支聖的祖爺爺得知此事,氣得口吐鮮血,沒幾天就嚥了氣。
  支聖的爺爺好看戲,先前看一齣戲,都要到幾十里外的戲院裡子瞧。現在守著父親留下的一大把遺產,就琢磨著在家門口也搭一座戲院子,一者可以免去外出觀戲之苦,二也可以顯示自己的闊綽。還有一層更重要的,父親留下的兩個姨太太現在都歸己所有,而且都是父親從戲班子挑選來的名角,那聲調,那步態,就像一對小活寶,把個支聖爺爺迷的什麼似的。經不住兩個小活寶一攛掇,戲院子不久也就開張了。
  鬧土改那會,支聖爺爺憂悶而死,幾個姨太太把能帶走的財產都席捲而逃不見了蹤影。到了支聖父親那會,家底已經折騰的差不多了。加上有個吸大煙的癖好,到頭來也就只剩下了這兩處宅基地。支聖後來跟人說,自己也只影影綽綽記得兒時的輝煌。但自真正有記憶開始,就每況愈下。而今這兩處宅子充了公,支聖只好暫時寄居在死去不久的一個五保戶的兩間小草房裡。更讓他煩惱不已的是,動不動還要拉出來遊行示眾。
  這地方收歸國有以後,有人提議把那個破戲檯子拆了,也沒引出什麼動靜:不就是一個破土檯子嘛,放那兒也不礙眼。後來成了小學校,這檯子反倒派上了用場,每有大會小會,這個土檯子就是最風光的主席台。幾張桌子排成一溜,背後鮮紅的條幅一扯,還真像那麼回事。
  更有意思的是,當年的戲台,開始上演更為鮮活的劇目,那就是批鬥大會。村裡有三個人聯袂登台表演過:一個就是隋三麻子,凡公社組織的批鬥現場會,他是必到人物之一;二是這處宅院的老主人支聖,別看他沒好好享受過,可他的父親享受了,到了兒孫輩得找補回來;三是在一場運動中說多了話的老右派李明山,此人曾是村是最有學問的人,也仗著有學問,便對上級的指示說三道四。上面一不高興,一句:「只須俯首聽命,不能亂說亂動」就把他列入黑名單,時不時押到戲台上來演上一回。
  正值秋假,小學裡空空蕩蕩的,沒有一絲生氣,平台前的操場上也冒出了嫩綠的草芽,不知誰扔在那裡一塊西瓜皮,一群蒼蠅正「嗡嗡嚶嚶」地圍著轉。
  天慢慢黑下來了,院子裡聚集了幾乎全村的男女老少。有些年輕人受不了吵吵嚷嚷的擁擠,爬到圍牆外的柳樹上。眾人「嘰嘰喳喳」地寒暄,明明都知道了今天晚上開會的內容,竟沒有一個人提起。
  民兵骨幹二龍把一盞「氣燈」放到主席台右側的長條桌上,還真的給燈打了一陣氣,然後取下燈罩,劃根洋火點著,罩上罩子,一會,罩子裡由淡黃逐漸變白。大約過了幾分鐘,就把整個院子照得賊亮。
  村裡幾個大小頭目在檯子中間一排坐定,右側的桌旁除了二龍還有一個持槍的民兵。所有的人都神態恭肅。
  「咳咳。」
  李茂生站起身。他一身軍裝,但因身材高大,軍裝吊在身上,洗得已經黃不黃白不白的,像戲台上的幫襯。他乾咳了幾聲,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開會之前,我先念一段社論——」
  社論裡講得什麼,沒有人理會,人們都伸長了鴨脖子等著正式的開場。
  念完社論,李茂生又自我發揮地講了一通大好形勢,然後才告誡所有在場的人在形勢一片大好的同時,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嚴酷性和複雜性,警告人們應時刻擦亮眼睛,嚴防地主階級時刻想著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的企圖。接下來,就談到村裡眼前的形勢,把二龍如何監視敵人,最終識破敵人的陰謀,並將其成功抓獲的過程做了大概的介紹。
  台下鴉雀無聲,連得了哮喘病的茂章老漢「齁齁」的喘息都清晰可辨。
  「把試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的壞分子隋小強押上台來——」
  隨著茂生一聲大喝,二龍和另一民兵迅速到幕後押進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低頭彎腰,戴一頂紙糊的白高帽子,胸前一塊紙牌子上歪歪斜斜地寫著「漢奸崽子隋小強」幾個大字。
  主任起身宣佈批鬥大會正式開始,台下馬上一陣騷動,但沒有一個人出聲。
  李茂生目光呈一百八十度掃視了台下一遍,啟發說:「現在開始揭發隋小強的現行反革命罪行,大家可以踴躍發言。」
  只有東北角有人小聲的議論,但很快又停息了。
  「我先說。」
  看著李茂生鼓勵的眼神,二龍往一側移了移,開口了。
  台下又是一陣騷動,煙霧也開始在亮光處瀰漫開來。
  「別抽煙,熗死了——」
  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低沉,卻又全場都能聽得見。
  二龍清了清嗓子,又乾咳了兩聲,熱血沸騰地表了一番決心,然後更為詳盡地複述了抓獲盜竊犯隨小強的過程。他越說越得意,唾沫橫飛,神情激昂。如此還不過癮,又帶頭大呼革命口號。正在興頭上,便見一披著白布的怪物撲倒在他腳下,驚得二龍大叫一聲:「見鬼啦——」
  眾人把目光轉向那怪物,有的乾脆站在板凳上。一個老女人淒厲的聲音佔據了大院每一寸空間,在每個人耳邊震盪:「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哈哈哈哈,那個老漢奸死了,你們還要整他的兒子——」
  台下一片嘩然,會場登時亂成一鍋粥,李茂生連說了幾次「鎮靜」也沒能安頓下來。
  李茂生見亂紛紛的情緒顯然已經使批鬥會無法正常進行,說了句「改日再批」便匆匆收場。


第11章:隋強之死
  隋強死了,村裡特別恩准隋小強在家料理後事,等候進一步傳喚。村裡人的心情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沉重過。按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死一個漢奸更不值得大驚小怪,驚奇的倒是人們的那份表情,不像是死了一個罪大惡極的對頭,而是相親相近的家人。
  怎麼說也是鄉里鄉親,主任思慮再三,還是提議由楚爺和二姐幫著小強處理後事。二人幾年來第一次進隋家門,感覺陰森森的有些駭人,心裡也不覺涼颼颼的,幾乎要窒息了。
  這哪裡還是個家啊:三間土坯房,牆皮大多已經剝落,靠東牆窗邊的糧食囤苫也沒苫,早成了空殼。西南角名義上叫豬圈,連豬毛也不見一根。窗戶只剩下幾根木窗欞,乾裂的報紙在上面「呼嗒」著,唯一有點生氣的是兩隻雞,也瘦弱得像兩個生動的標本,驚恐地注視著熙來攘往的人。
  走進屋門,二姐忍不住掩面啜泣:整個屋子一片漆黑,停了一會才隱約看清裡面的陳設。正對房門的灶前掛著一對紙幡,灶台上已經看不清顏色的蓖子上放著兩個乾裂的菜糰子,鍋裡還能看出有一些漿糊樣的東西,無疑就是一家三口的吃食了。西側炕上,凌亂地堆著幾床佈滿油垢的被子,靠北牆一側,一塊大白布下,停放著三麻子的屍體。
  二姐捂著臉哭著跑到院外,把剛要進門的楚爺撞了個趔趄。楚爺一看二姐淚流滿面,兩眼紅腫,眼角也不覺濕潤起來。
  「嗨——」
  楚爺點上一鍋煙,拚命咳嗽了好一陣子。
  「這哪裡是人過的日子啊!」
  他自言自語。「人這一輩子啊,連圖個舒坦都不成啊。這下好了,老隋走了,再也不用過苦日子了。可是,你的老婆咋辦,你的孩子咋辦哪?」
  隋小強陰灰著臉進門,戰戰兢兢地叫了聲:「楚爺。」
  楚爺這才抬起頭,想起了什麼似的。
  「你娘呢?」
  「把她送到我嬸家去了。折騰了一個晚上,現在好些了。」
  二姐走過來,憐惜地拉過小強的手。
  「多好的小伙子啊——」
  二姐抽泣著。「待會讓春妮送些米過來。你這樣子,可怎麼熬得過啊?」
  小強一句話也不說,沉默了好久,突然,靠在二姐肩上嗚嗚哭起來。
  「二姐,爹死了,娘瘋了,我還能活下去嗎?要不是還有娘,我好想跟爹一塊死啊!」
  二姐擦乾淚,撫弄著小強的頭髮。
  「傻孩子,不能這麼說,你的日子長著呢。慢慢地,會好起來的。以後有了難處,可以找你二姐,千萬別想傻事。二姐別的幫不上,粗糧還能吃得起。」
  小強抽出身子,緩緩跪倒在地:「二姐,我給你磕頭了。」
  二姐趕緊把他拽起來:「傻孩子,咱可不興這個。都是當莊當院的。」
  一會,來得人多了,楚爺和二姐強打精神,裝出沒事的樣子,拾掇著該作的一切。幾個熱心的大嫂在隋強身邊念叨了些什麼,然後又過來幾個年長的男女把屍體擺放停當了。
  一具棺材,躺著一個幾乎乾透了的人。
  那是怎樣的棺材啊:就幾塊薄木板用鐵釘釘巴了釘巴,五塊板子勉強湊在一塊,旁邊還有一塊就準備蓋在頂上的。就這,還是幾個鄰人幫忙現打製出來的。按農村的習俗,即使身體硬朗,也得先把棺材置辦好了。那是他們的新家,一個死去之後永恆的家。活著時,他們還拄著枴杖不時來瞧瞧自己的新房子,沒事就撫在上面摸索幾遍,彷彿早就盼著這一天的到來。
  人們也早就知道隋強可能不行了,但是,他那地位,那身份,沒有一個懂這事的人敢踏進隋家的大門。隋小強哪裡懂這些?即使懂,哪來的這能力?飯都吃不上,哪來的錢置棺材?不管怎麼,善良純樸的村民怎麼也不忍心讓這個屈死鬼地下也不安生啊!楚爺和幾個老人商量了一下,冒著風險縛倒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樹,臨時打製了這口還冒著水泡的棺材。
  棺材裡躺著的那還能叫人嗎?當然不能,魂靈已經升天,便成了鬼了,那樣子根本不成人形:乾枯的皮都沉陷下去,骨頭根根直立,彷彿一具骷髏上搭上了一塊粗麻布,周圍的幾個人不覺鼻酸。可是小強沒有一滴眼淚,他在棺材前長跪不起,面孔冷冷的,也同樣沒有一絲血色。他覺得爹沒有什麼變化,死前的好些日子就是這樣子。活著時的爹在他心裡早已死了,而現在被人稱作死了的爹卻一樣是活著的,只是說法不同就是了。
  兩個老媽媽上前將棺材中的白布向上扯了扯,遮住了隋強的臉,癡呆了半天的小強突然「哇」的一聲,撲上前去撕扯開,撫住爹的屍體嚎啕大哭起來。那撕心裂肺的聲音使得周圍的人都掩面啜泣,沒有人阻止他違背常規的行為。漢奸死了,這個孩子還是漢奸崽子,而且,也就是昨天晚上,又背上了盜竊的黑鍋。這個死鬼一下葬,他還得回到大隊部接受審查。
  二姐強忍住內心的傷痛,擦乾淚和楚爺一起拖開小強:「孩子,你還有許多事要辦的,哭壞了身子,你爹下不了葬,你可成了不孝子孫了啊。」
  小強暈過去了。楚爺和另一個強壯男人把他抬到土炕上,拖過一幢破被蓋在他身上。
  這時,桂爺也來了。他告訴楚爺,馬車已經備下了,是不是就帶幾個人在村裡的公墓也給隋強開一個坑?
  「不行!」
  話沒問完,一個嚴厲的聲音把所有人都牽到一個人身上。
  他是二龍,沒有誰注意他什麼時間來的。他鐵青著臉,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連長說了,漢奸的棺材不能進宗族的墓地。」
  所有的人都呆立在哪兒,沒有人敢說什麼。但每個人心裡都明白,隋強已經死了,不管他活著的時候做過什麼,死了還是秀水村的鬼啊!不讓他進村裡的墓地,把它弄哪兒去?活著,他從沒把自己當人,死了,當一回平等的鬼還不成嗎?
  祖墳坐落在離村四五里地的低窪地裡。由於地勢低,雨天一過,水便漫上來。有人提議將祖墳遷到高一點的地方,但幾次商量都沒有結果。畢竟,這是當年祖宗們選中的風水寶地,一旦遷移,走露了風水,誰能擔待得起?風水風水,沒有水怎麼成?
  隋強的墳選在了墓地的西南角。
  聽說漢奸也要進墓地,李茂生有些不服氣,大談政治掛帥、思想領先,以此開導村人,但還是拗不過幾個老人。不管怎麼說,隋強老實了一輩子,也沒招誰惹誰啊,沒有道理不進祖墳的。特別是茂生爹的一句話,讓李茂生的政治神經產生了動搖。
  「他隋強做過漢奸是不假,可當年如果不是他,你爹早就沒命了,沒有爹,哪有你?爹死了,也要隨他去,他在哪兒,爹的墳也在哪兒。你這樣的不肖子孫也一樣跟著埋在哪兒。」
  李老漢氣得鬍子亂顫,「祖上那輩子缺了德,讓我生下這麼個畜生。」
  李茂生一句話也沒說,扭頭離開了。他憋著一肚子火,但又不好發出來。不管怎麼說,那是自己的爹,如果跟爹頂撞,是為不孝,會讓社員嗤笑,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按祖上留下的傳統,墳地裡多栽著松樹和柳樹。松,是取長壽之意;柳,則是希望逝去的人留住,不要遠去。
  桂爺趕上車拉著柱子及其它三個青壯勞力來到墓地,遠遠看到一個人影地墳地裡晃動,近前才看出是大隊部看果園的駝爺。
  「駝背兄弟,你怎麼來啦?」
  桂爺喊一聲,「吁——」
  停下車,其它四個小伙子也跳下來,拿著鐵鍬來到駝背老伯面前。
  「駝爺,這種事,你還來幹啥?」
  柱子扶住駝爺,鼻子酸酸的。
  「唉——」
  駝爺一聲歎息,「這個麻子啊,這一生不易。要說有什麼知心人,也就是我駝背老漢啦。村裡人都怕沾上他的邊,我一個孤獨老頭子不怕。我也是土埋到脖子的人啦,哪天眼一瞪,還不跟麻子一樣?以前他有什麼事就好找我說,我瞭解麻子的苦楚啊。」
  駝爺說著,眼圈也不覺紅起來。「只是可惜,這老東西活著的時候沒過上一天的好日子;死了,也該安生了。等哪一天我死了,也埋到麻子身邊,還能有個人說說知心話。」
  幾個小伙子挖坑去了,桂爺掏出紙煙,一人點了一根。他們的目光一直盯著挖坑的幾個年輕人,好久沒吭聲。
  「人還不就是一根草一樣嘛,」
  駝爺又一聲輕歎。「這個麻子,還不如一根草呢。我駝背這麼多年一個人也就這麼孤孤單單的過來了,很快就又回去了。別的死鬼還有人來燒個紙錢,我連個燒紙錢的都沒有哇。沒有就沒有,活著一個人習慣了,死了又能怎麼樣?死了死了,死了一切就都完了。兩眼一閉,啥事也不知了。」
  桂爺也跟著長出一口氣。
  「是啊,人真是不緊混,眨眼功夫,說沒就沒了。我這半生一直跟牲口打交道,送走了一茬馬啊牛的,下一步,就輪到我自己嘍。」
  他噴出一口煙,「人哪,就是一袋煙的功夫,眨巴眼的空閒,就都飄走了。老隋啊,全當沒活這一回。死了,反倒清靜些。只是苦了老婆跟孩子啦。」
  一會兒功夫,一個一米多深的坑挖好了。柱子叫桂爺過去看看合不合適,桂爺說:「沒什麼合適不合適,放得下棺材就行了。要緊地是把他老婆安頓好了,要是她再有個三災六難的,這個家徹底完了。」
  柱子點點頭,向桂爺耳語:「要不要先救濟他家幾斤面,不然餓也把他們餓死啦。」
  「這怕不行。」
  桂爺搖搖頭,「糧食是統籌的,要是讓上面知道了,可就吃不消了。我跟二姐商量了一下,先每家勻出點面來,讓他們家度過這個難關再說。」
  他放低聲音,「這個也不能聲張,要是捅出去,可就麻煩了,誰也擔不起跟漢奸一條路的罪名。不如就我們幾家先湊一點,看看風候再說。」
  柱子也就不再說什麼,回頭看見駝爺正在焚燒紙錢,邊燒嘴裡還咕噥著:「大兄弟,你這一輩子苦哇。老漢我光棍一輩子,也沒什麼積蓄,這點錢先給你開路,你在那邊好好花吧!」
  話未說話,自己先「嗚嗚」哭起來。
  柱子走近來,找塊碎磚讓駝爺坐了,自己一屁股蹲在草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駝爺哭聲漸小,柱子也跟著流淚,心裡有種難言的酸楚。他跟隋強接觸不多,但老實的隋強在秀水村也算得上名人了,但這個名不是因為他創造了什麼奇跡,而是他跟別人有著不一樣的活法。老人們常常念叨他,說他離家的那幾年家裡的苦況。而他從小所知道的隋強,從來也沒怎麼好過。
  「人哪,其實就是這麼簡單。」
  望著新挖好的坑,他自己也在問自己為什麼會對這樣一個還不太熟悉的人落淚。
  日近正午,桂爺拉起傷心的駝爺。
  「大兄弟啊,這下三麻子解脫了,你該高興才是啊。後面還有很多事需要操辦,你可別把身子哭壞了。」
  駝爺這才揩了揩眼,顫巍巍地跟著桂爺爬上車。
  柱子感覺出,駝爺一下子顯得更老了。
  一路上,幾個人都沉默著。老遠就見一群人簇擁在村口,吵嚷著什麼。近前才明白,幾個年齡稍大的婦女拉著一個全身披著白布的人。那人披頭散髮,哭天嚎地,跟幾個人撕扯著。
  駝爺跳下車,一把扯住那女人。
  「小強他娘,你這是幹啥?是麻子一個人享福去了你不願意了吧?你放心,我跟他說了,他先去安置好家,就在那裡等你。你先回家歇著去,好讓他爹安心地走哇。」
  隋強老婆一口痰嚥住,好久沒上來氣,幾個婦女趕緊捶背。
  只見她臉憋得青紫,喉嚨「絲絲」作響,突然,「哇」的一聲,一口淤血帶著鮮紅的血絲噴濺到路邊的一棵老槐樹上。


第12章:相思之苦
  麻子死了,麻子老婆瘋了,他們的兒子還要等待進一步審查。只一天的功夫,秀水村的所有人都在這種靜默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
  然而,民兵連長李茂生可不這麼想,他覺得這樣人是死有餘辜,他的行為正是自絕於人民的具體體現,正證明了他心裡有鬼。不過令他吃驚的是,從這個三麻子的死,他又看出了階級鬥爭新動向。死個把人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嗎?可是,無情的事實讓他著實吃驚不小:居然有那麼多人同情這個漢奸,甚至不顧自己這個民兵連長的面子公然替漢奸說話,成何體統?他有些想不通,不過,幾杯茶水下肚也就釋然了:自己畢竟是在部隊經過大風大浪鍛煉過的,又是全公社「學毛選」積極分子,這些普通社員當然達不到他這樣的思想境界。不管怎麼說,也都是鄉里鄉親的,就由著他們做這一次吧。何況,自己那個老不死的爹也站在了漢奸的立場上,這讓他有些氣不順,但又不敢發出火來。其實想想,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人都死了,跟他計較那個幹啥?
  呼呼隆隆忙了半天,三麻子入土了。「入土為安」這是人們常說的一句話。這下三麻子安心了嗎?恐怕未必。沒有人再想這麼多,也不可能知道夾在幾塊板子中間的三麻子此刻在想些什麼,他李茂生當然也不用想。唯一可惜的是,三麻子死了,少了一個專政的對象,以後公社再開批鬥大會,自己就少了一個耀武揚威的機會,這不是使自己正輝煌的前景黯淡無光了嗎?這可不成。
  他左思右想,現在村裡還有兩個罪大惡極的人:一個是支聖,他祖上剝削了窮人,就該讓他的兒孫來補償;還有一個就是那個說話不檢點的李明山。最近批鬥了他幾次,說話還是不老實,原本打算報到公社去的,可自己的老爹居然雷霆震怒:「你個龜兒子,就不要再傷天害理了,竟然連你堂叔也不放過?你還想怎麼作下去啊。你也不怕你整死的那些人變成厲鬼也來索你的魂啊!」
  厲鬼?這個李茂生倒是不怕。他自信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對於迷信的東西棄之如敝屣。前幾天公社的呂副主任還表揚他,說他意志堅定、旗幟鮮明,話裡話外有提拔他到公社任職的意思。他也覺得,以自己的能力,呆在秀水村實在太憋屈了。他要學鯤鵬展翅九萬里,走出秀水,走進公社,甚至瞅準機會到縣裡弄個角色幹幹,那才是做人的本份。以自己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信念,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也不該鬱鬱久居人下。想到此,他的心腸又硬起來了,不管爹怎麼說,對階級敵人絕不能心慈手軟。那不是我個人的問題,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勝利果實是否穩固地掌握在人民群眾手中的原則問題,是大是大非問題,容不得半點馬虎。
  他坐在大隊部辦公室裡,想冷靜分析下一步的形勢,應該採取怎樣相應的措施。然而不能夠,那天送葬的場面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想起來就不寒而慄。一個漢奸自絕於人民,幾乎全村出動為他送葬,哭泣的人流中不光有老隋家,連我李姓家人也跟著抽抽搭搭的,這還了得?顯然,那些人的眼淚不是做作出來的,然而,平時看不出他們有多深的感情啊?這個世道怎麼了,這麼多苦大仇深剛剛過上好日子的農民,連這點道理也不懂?
  更讓他想不通的是那個看果園的駝爺,還是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回到秀水村寵得他像關老爺似的,應該有鮮明的階級立場才是,沒想到他的屁股坐的更歪。
  噢,他彷彿記起了什麼似的,不光這次,平時那個麻子漢奸就常到果園裡去,我警告過那個駝背的傢伙多次,他不光不聽,還倚老賣老,說他當兵的時候我還沒下生呢。可惡,可恨。但這也算不上什麼把柄,要想縛倒他還得費一些周折。何況,他也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跟他慪那氣幹麼呀!鬥不鬥得過不說,得不到狐狸白惹一身騷那不是得不償失了嗎?
  在這次反盜竊行動中,就數二龍表現最出色。為了抓住隋小強,有五個晚上沒合眼。我答應過他,等這件事辦完了,就提他做民兵排長。如果哪一天我提拔到公社去了,二龍就是民兵連長的最佳人選。然而,現在他連個黨員都不是,我幾次提出來,都讓支部的那幾個老傢伙否決了,理由是他行為不端、作風不正。
  李茂生想,端不端正不正,主要還得看行動,這件事辦好了,不就是最有力的證明嗎?想到此,他又會心地笑了:自己到了公社成了三把手,二龍把秀水村的軍權拿過來,不怕到時二龍不聽我的,秀水村還不是我李茂生一手遮天?
  還有,就是那個嫣紅,眉眼周正,說話甘甜,鬧得自己心裡整天像猴子撓癢癢似的。我李茂生垂涎了好久都沒上手,偏偏那天擦黑的時候在地裡偷掰苞米我讓逮了個正著。那娘們真她娘的風騷啊,剛碰了她奶子一下,她就抱著我啃上了。想想也是,她男人當兵都兩年了,自己弄著倆孩子,還不跟守活寡一樣?這幾天日裡夜裡想著怎麼瞅機會再跟嫣紅雲雨一番,可讓這個漢奸鬧的,怎麼也抽不出身來。不過,有了第一次,以後的事就好辦了,我李茂生什麼時候想她那塊騷肉,她都得乖乖地給我送過來。
  哈哈,李茂生越想越得意,不知不覺笑出聲來,門外的一聲「報告」驚得他茶杯落在桌上,轉了一個花,又「骨碌骨碌」滾到地下,「怦」地摔成碎片。
  他抬眼一看,是二龍。
  「噢,二龍,快進來,快進來。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二龍驚魂未定,大口喘著氣,結結巴巴巴地說:「連長,不好啦!那個隋小強……帶著瘋婆子……跑啦。」
  搜尋了幾日,沒有絲毫結果,村民們的心下也慢慢淡了。最覺遺憾的當屬李茂生和二龍,沒有了這母子倆,就少了立功的機會。但人已經跑掉了,你就是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又能奈他們何?二龍在隋家門口守候了幾個晚上,知道再沒什麼好戲可演,便垂頭喪氣,只好另謀立功的門路。
  和二人一樣心緒不寧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天天追著楚爺學趕車的李有才。
  不知怎麼了,自從家裡住上了一幫知青,李有才心裡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沒事就到新家轉兩圈,跟知青們有一搭無一搭地閒話幾句。他自己也知道說的儘是些無聊的話,知青們也不愛聽,但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腿,一天非來個兩三趟不可。特別是那個叫巧雲的姑娘,小酒窩笑起來像兩朵花,小嘴巴說起話來像抹著蜜,見了自己就一口一個大哥地叫,叫得心裡直發癢。難怪村裡人常常說城裡人的活法就是不一樣,連臉蛋的都細皮嫩肉怪好看的。
  有才心裡也明白,自己也只能這麼想想就是了,莫說像巧雲這樣的花朵一樣的城裡人,就是鄉下這些土老帽,不還都瞧不起自己嗎?瞅瞅巧雲,再回頭看看菊花,簡直要讓人噁心死。可就是這樣一個左看右看都不順眼的蠢貨,還對自己愛搭不理的。他越想越憋悶,越憋悶就越有股無名火沖天而起。他想改過自新,像柱子說的那樣重新做人。可就這幾塊土坷垃,任你怎麼做,也得圍著它打轉轉。做好了,還能飛出秀水村不成?他跟楚爺學趕車,也是覺得趕車畢竟還輕鬆些,可幾天的熱乎勁一過,就有些心灰意冷。不就那幾鞭子嗎?犯得著費那麼大勁嗎?可如果不學下去,就又回到原先的樣子,不光巧雲這樣俊俏的城裡姑娘瞧不上,那個五大三粗沒一點姑娘體態的菊花也一樣瞧不上。
  他知道,對巧雲也只是一種奢望,可就是把持不住要去想,腿腳也就無法控制地往新家移。哪怕天再晚,只要睡不著,就會胡思亂想,甚至披衣起來溜躂到新家門口,想像著巧雲此刻酣睡的小模樣……
  他忽然記起,那天深夜,也是從老宅出來,慢悠悠地往新房子蕩,路過李茂生家,聞到了一股特別的味道。他說不出是什麼味道,只感覺這味道香香甜甜直逼鼻腔,熟悉而又陌生。緊跟著,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了。他狠狠吞嚥了幾口唾沫,恨不得把這些味道全吞到胃裡去。看看李茂生家的後窗,不見一絲燈光,他有些好奇:這家人,夜半三更折騰什麼呢?
  嘿嘿,他不覺自己也笑了。自己不也是半夜三更在折騰嗎?那自己是為了什麼?他一邊暗笑自己的荒唐無聊,一邊繼續想著心事,直到新家房後,才停住了腳步,望著那個熟悉的後窗呆愣著出神。
  這個夜晚,淡淡的月光撒滿了整個小村莊,除了幾聲狗吠和草蟲的和鳴,村莊處在一片靜謐之中。他沿著村東的小路漫無目的地走著,晚風輕拂,送來陣陣涼意。他不禁打了個寒噤,在離自家不遠牆角處的一塊石頭上蹲下身。
  他斜倚在牆角,用手捶自己的腦袋,心裡暗暗罵自己:這是圖個啥啊,深更半夜不睡覺,就圖悠嗒這一趟嗎?可又沒法說服自己不來。誰讓那個漂亮的臉蛋老在自己眼前晃蕩呢?


第13章:月夜遇賊
  他瞇縫著眼,獨享這份難得的清幽。農村的夜晚真是可人啊!雖然在農村處了將近三十年,彷彿也只有這個晚上才算靜靜地享受它的溫馨和美好。又一陣微風掃過,從玉米地送來沙沙的聲音。這是多麼熟悉的聲音啊!玉米?對了,那天夜半聞到的就是煮玉米的香氣,這氣味每年這個時候都可以聞幾天。嚼在口裡的玉米粒那個香啊!可現在,還沒到掰玉米的時間啊,那香味怎麼會……他不敢往下想,也不願意承認,那個一口一個「社會主義」的民兵連長會是個賊?
  沒容他再想下去,就聽玉米地裡傳來「刷拉刷拉」的聲響。顯然不是風,風吹出的「沙沙」聲是那麼均勻悅耳,而這,時輕時重,偶爾還伴隨著撞擊的聲音。是狗?貓?還是其它?
  正胡思亂想,一個黑影從附近的玉米地露出來。是人,身上還背著些什麼,看不太清。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裡,使勁揉了揉。不是,自己確確實實蹲在這裡,而那個人明明就是活動的,而且就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來。他屏住呼吸,倒不是怕驚了那人,而是怕嚇著自己。
  黑影越移越近,已經能分辨出是女人的身影了,他屏住呼吸,竭力不讓自己出聲,他甚至擔心那人會向自己走近,可那人偏偏跟自己作對似的,越來越向自己所在的方向靠攏。黑影中的他再也憋不住這口氣了,一個噴嚏打出去。
  那人先是一愣,接著「啊」地尖叫一聲,扔下袋子拚命跑了。
  李有才覺出這聲音是那麼熟悉,而且奔跑的姿勢也一樣不陌生。不會,怎麼會是她?他拍拍自己的腦袋,把眼睜得更大了些,朝那人奔跑的方向望去,除了來時所看見的,什麼也沒有。耳邊也沒有任何腳步聲,只有偶爾的蟲鳴告誡他夜已經很深了。
  他出了一會神,確信那人確實跑遠了,便四下打探了一圈,內心裡有說不出的沮喪和晦氣。那個女人要告訴她的男人嗎?如果讓他知道了是自己揭穿了他們家的秘密,這以後還有我的好果子吃嗎?那可是惹不起也躲不起的主。我李有才在秀水村還從沒怕過誰,可在這人面前,總也昂不起高貴的頭來。但事已至此,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
  他左右為難,可好奇心還是促使他忍不住前移了幾步,藉著月光打量著地上的散落物,然後用手摸了摸袋子,鼓鼓囊囊的,袋子的上口附近還散落著幾穗新鮮的玉米。
  有才呆愣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它立起身,繞過那條裝玉米的袋子,急匆匆往回趕。說不出為什麼,他覺得今晚這次出行有些頹喪。這種事,即使知道,也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自己恰恰就碰在這節骨眼兒上,想躲都躲不開。撿起來吧,如果讓人看見,有八張嘴也說不清,如果就扔在那裡,明天一早肯定就會鬧出事。真的把李茂生的老婆查出來,那他還不認為是我告的密?
  他一邊走一邊想,越想覺得晦氣越重。三麻子死了,他的老婆兒子都沒影兒了,秀水村應該安頓些了,可誰知,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那個李茂生是什麼人,誰人能惹得起?算了,別跟自己過不去了,全當自己瞎了眼,什麼也沒看見。
  正專注地想著,一個黑色怪物「蹭」地從褲襠底下穿過,飛到一旁的牆頭,「喵嗚」一聲怪叫,激出他一身冷汗。
  「娘的,」
  他嘟噥著,「連你也來欺負老子。」
  他扭回頭剛一開步,一個龐然大物阻住他的去路。
  他又打了一個激靈,還沒等反應過來,那人「撲通」跪在他面前。
  「大侄子,你開開恩,饒了你叔這一回。」
  從顫抖的聲音裡他聽出是李茂生。
  他一聲不吭。
  這更嚇壞了李茂生,聲音都顫抖起來了。
  「大侄子,這事只要你不說出去,沒有人會知道。你能替我保密,我保準你吃得跟我一樣。以後有什麼事找到我,我絕對肝腦塗地為你效勞。」
  李茂生抓住有才的衣襟立起身子。「走,大侄子,到我家喝兩盅去。」
  李有才立住不動,端詳著橫在面前的黑大漢。這就是那個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令全村人膽戰心驚的李茂生嗎?今兒個他的威風哪裡去了?然而,此時的李有才沒有過多地想什麼,只是想擺脫開快點回家。
  「快把贓物清理好嘍。」
  李有才冷冷地,口氣變得像個長者。「明兒讓人看見,想躲都躲不掉。」
  「哎哎,」
  李茂生像個聽話的孩子點頭哈腰地應答著。
  沒有一絲聲響。
  李茂生抬起頭,空蕩蕩的街上死一樣沉寂,只有睏倦的月光散落一地。
  他哆嗦了一下,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怕,很快又回到剛才的狀態。他輕移身體,快步走到他老婆撒落玉米的地方,藉著月光整理好了,提在手裡,灰溜溜地奔回家去。
  回到家,見老婆還站在院子裡。他不敢說話,示意老婆趕緊到屋裡。老婆給他脫下汗衫,感覺他脊背汗涔涔的,涼得□人。
  老婆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見李茂生從牆角找出一張鐵掀,在院子的梧桐樹下挖了一個一米見方的坑。她不敢吭聲,不知丈夫要搞什麼名堂。直到他返回屋裡,才戰戰兢兢地問:「你這是幹啥子啊?」
  「都是你這臭娘們惹得,這事要是傳出去,別說當公社副主任,連我這民兵連長的位子也保不住。」
  他老婆不敢再言,默默地看著李茂生把事做完。回到炕上,二人又嘀咕了半天,幾次想睡,卻怎麼也睡不著。直到雞叫頭遍,李茂生才覺出老婆已朦朦朧朧睡去。可他自己,卻還有一連串的事在腦子裡迴旋。
  這幾天真是有些背,他想,自從村裡開批鬥會,村民看他的眼色都變了,不像前幾年那麼誠心誠意地愛戴自己了。哎,想想剛退伍回來的那幾年,自己是多麼風光啊!所有人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這個穿軍裝的小伙子,彷彿他就是秀水村的救世主。是的,沒錯,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就是救世主,也只有他才能把秀水村這個爛攤子收拾好。人們信任他,他有信心,也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憑著在部隊幾年鍛煉出來的韌勁,也憑著自己五大三粗有一股子蠻勁,很快成了秀水村響噹噹的頭牌人物。那時,他雷厲風行,辦事幹練,公社把秀水村當作示範點,他李茂生也成了聞名鄉里的能人。
  也就是在那時候,他志得意滿,不光給秀水村,也給自己定下了宏偉藍圖。他要乘時代的東風,用十年時間幹一番大事業。他覺出了自己也像這個社會一樣蒸蒸日上。他相信自己這幾年受的教育,以他的思想覺悟和果敢精神,成就一番大事業不成問題。秀水村人對他的態度更讓他堅信了這一點。
  可幾次批鬥會下來,人們的眼神怎麼就變了呢?他想不通,他也並沒存什麼私心啊!所有這些,都是嚴格按照上面的指示精神來辦的。鬥爭,當然就得有人做出犧牲;鬥爭就是要把階級敵人踩在腳下,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可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村民思想境界是如此之低,鄉里觀念這麼嚴重。不論是對漢奸還是對地主崽子,遠沒有自己想像的恨之入骨。起初他想,這是人們擔心地主階級會復辟,慢慢就會明白過來,進而同階級敵人做堅決、徹底的鬥爭。然而,幾年下來,人們的思想覺悟非但沒有提高,甚至一些苦大仇深的老貧農也站到敵人的立場上去了,隋三麻子的死就證實了這一點。原來這些人是明裡暗裡地跟我作對啊!
  在這種情況下,昨晚的事如果讓村民們知道,我李茂生的一世英名算完了,今後也沒臉對別人說三道四了。不光如此,他們甚至也像斗地主一樣把我拉上台去,喊著口號,把我打入另冊。啊,那是多麼恐怖啊!
  他覺得有些腰酸背痛,哦,是了,這是真的在開批鬥大會呢,而且,還是公社組織的,被批鬥的除了鄰村的幾個地主崽子,就是他這個盜竊犯了。人們呼喊著「打倒李茂生」的口號,一個帶著紅袖箍的人走上前來猛扇他的耳光。啊,居然是隨小強,他的腰板怎麼也硬起來了?真的世道又變了嗎?他被打蒙了,眼睛也發花,想睜也睜不開。他用力地揉,這下看清了,但那是什麼啊?是自己的眼皮被扯下來了。他驚恐地大叫一聲「啊——」
  「怎麼了茂生?」
  是自己老婆的聲音。是,沒錯。這個一貫剛強的漢子撲到老婆懷裡「嗚嗚」哭起來。
  他又靜靜地閉上眼,安慰自己:「沒事,沒事,這只是做夢就是了。」
  正這麼想著,就聽得後窗外有人吵吵嚷嚷的,人們議論紛紛地問出了什麼事,分明是單嫂子那「嘎啞」的破鑼聲:「昨晚有人偷棒子呢,被逮了個正著。」
  夫妻二人聽了,一下子傻了。
  李茂生哀歎一聲,說了句「我的媽呀!」
  就癱坐在地上。
  其實更多的村民處變不驚,不就是偷幾個玉米嘛,何苦這麼大驚小怪?何況這時的玉米,撥開皮子,一捏一包水,稀罕著呢。就是在地裡幹活的時候,也忍不住躲到玉米地裡啃上幾個。只是進到肚裡去了,自然也不會有人發現;即使發現了,也並沒有什麼呀。如今,村口的順水溝裡,躺著兩個鮮嫩的玉米棒,有什麼好稀奇的?
  不用說會有人調查了,根本就是一陣風,說幾句也就算了。但李茂生卻不這麼想,他覺得,這正給自己敲響了警鐘,讓自己做事不能不更小心些,也或者,為了自己的前途,再也不能幹這樣的蠢事。他主意已定,內心也便坦然,跟沒事人似的,還是將手插在褲兜裡四處晃蕩,見人便笑著打招呼。
  「今兒個李茂生有些反常哎,這麼容易立功的事居然一聲不吭。」
  「誰說不是呢,要是在以前,不查個水落石出他還有臉姓李?」
  「沒準這裡有什麼貓膩呢。」……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明明看上去像躲著他,又更像故意說給他聽。


第14章:遭遇激情
  李茂生想扭轉過來,裝模作樣地調查一番,然後不了了之。但事已至此,也不便再說什麼,披了大衫走開去。走了幾步,卻又不知該到哪裡。他看到拐角處一個穿花格子服的女孩子的影子,忽然想起嫣紅。幾天沒見那個浪娘們了,心裡像耗子咬似的難受。
  他決定到她家去看看,但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不,不能,昨晚的事已經把自己搞得焦頭爛額,絕不能再大意失荊州。要想細水長流,就得耐住性子。先不說那娘們饞男人饞得跟餓極了的貓見了老鼠似的,就是她想再反悔,到手的鴨子還能飛了?
  社員都出工去了,他甚覺無聊,一股莫名的煩躁直衝腦門。他撩開大步,直衝大隊部而去。
  「連長,連長——」
  是二龍的聲音。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二龍諂媚地站在面前。
  「連長,你看,這漢奸死了,他兒子跑了,咱就像沒事幹了似的。」
  二龍搓著手,沒話找話地說。
  「還想你當排長的事吧?」
  李茂生不耐煩地戳穿了他。「沒有他們,你也一樣可以想辦法立功。只要你有了功勞,還怕沒有出頭之日?不過,這辦法得你自己想。先得做出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讓人服了你,這事自然也就有著落了。天天追著我,我也不能一個人把你提起來。」
  「是,是。」
  二龍哈著腰。「那咱下一步的工作重點是……」
  李茂生見他也學著套用自己常說的話,不覺笑了。
  「你這兔崽子,別的學不來,學這個倒一套一套的。好好按我說的幹,會有大出息。」
  二龍「哎、哎」著走開了。
  李茂生走到隊部門口,見駝爺從果園方向走來。他恨這個死羅鍋,這幾天他老和漢奸站在一塊,對自己愛搭不理的,可又得罪不得。畢竟,他是村裡最受敬重的老紅軍戰士,雖然屁事不頂一個,卻敢說強硬的話,他要強起來,三頭牛都拉不回,甭說別人,連李茂生也奈何不了他。
  「駝爺辛苦啊?」
  說出這句話,李茂生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
  駝爺「嘿嘿」一樂,不知是緣於茂生這句話還是他固有的性格。「連長這幾天也夠忙的啊?大隊裡這檔子事,沒個當家人還真是不成。」
  駝爺說話斷斷續續卻聲如洪鐘,讓茂生好一頓琢磨:「這老傢伙,說的是真心話還是諷刺啊?」
  「哪兒跟哪兒呀。」
  茂生滿臉堆笑,「就秀水村村民的覺悟,即使沒我,不也還像一根繩兒似地。」
  他整了整軍裝上衣扣,用手象徵性地扇了扇,自我解嘲似地,「這天,真他娘的熱,都這時候了,也該涼快了。」
  「是啊,是啊。」
  駝爺應和了一句,走開了。
  李茂生站在那裡愣了半末,整個秀水村,除了這個老傢伙,沒人敢對自己這麼不冷不熱的。不就是走過一段長征嘛,可怎麼連老婆也討不上,鬧得個斷子絕孫?他「呸」地吐了一口痰,推開隊部的門。
  牆角還堆著二龍從小強手裡抓獲的半袋子贓物,可能是跑進雞什麼的來了,周圍還有散落一地的稻穗。本來,有這些證據,他足可以立一次功,從公社得一份喜報;現在,他都有些不知所措了。人跑了,有贓物頂個屁用?不管怎麼說,那是跑了一個人,要不因為他是漢奸的兒子,上面追查下來,我李茂生怕是還要吃官司呢。
  他退出隊部大門,將門反扣,把鎖掛在上面。
  「天哪,那不是嫣紅嗎?」
  他的心「突突」亂跳起來。
  「嫣紅,沒上坡啊?」
  他忍住內心的狂喜,卻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沒呢。我娘病了,我跟隊長說了一聲。也沒什麼大事,這不,剛回來。」
  李茂生慣性地把沒上鎖的隊部門打開,「來,來,來,到隊部喝點水。」
  「不啦,還要回家給孩子做飯去。」
  嫣紅故意擺到他身邊,兩隻乳房晃蕩著。
  李茂生一把將她拉進院裡,拴上門,抱著嫣紅狂吻起來。
  嫣紅半推半就,一會軟簌簌地躺到在李茂生懷裡。
  李茂生大口喘著氣,半拖半抱地將嫣紅放到裡間小床上。
  兩人來不及多述,也顧不得門有沒有拴死,就寬衣解帶,不覺大動起來。
  此刻李茂生的腦子裡,已沒有身外的世界。什麼金錢、名譽,跟這一刻的激情相比,狗屁都算不上。他發瘋似的尋找突破口,倘徉在從未體驗過的奇妙境界裡。嫣紅也非凡間物,一顰一笑,一招一式,讓李茂生銷魂蕩魄。他口裡不斷在咕噥著,手腳不停地忙亂著。他覺得自己就是為嫣紅這樣的女人而生,也只有在嫣紅身上,他才會有使不完的力氣。而這個女人的能量也只有遇到他這樣的男人才會釋放出來。他「心肝寶貝」地狂呼亂叫,彷彿置身於一片奇異的仙境園林中……
  正酣暢淋漓之際,門「怦」地一聲開了,二人「媽呀」一聲驚呼,手不自覺地摀住下身。
  李茂生定下神來,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嫣紅也穿戴齊整了。李茂生這才躡手躡腳地來到外屋,沒人,什麼活物也沒有。站在正屋,就能看到大門依然緊閉。
  「真是活見鬼了。」
  他沒好氣地咕噥著,心裡像驚了槍的野兔子。一陣清涼的風掃過他的面頰,他猛然省悟:原來這惡作劇,竟是這王八蛋搞的。他的心放鬆下來,回頭看到嫣紅潮潤的臉,飽滿的胸,又禁不住撲上去,將她摁倒在床上。
  一切潮水一般,一會如狂蜂浪蝶,一會又風平浪靜。
  送走嫣紅,李茂生說不出心裡有多快活。這娘們,比自家的黃臉婆強他媽百倍。可惜,這娘們是軍婚,不然,我就直接弄過來,把那個黃婆子休了。不成,他進一步想,自己的事業正處在蒸蒸日上的時期,不能因小失大。一旦到了公社成了三把手,別說嫣紅,黃花大閨女又算得了什麼?
  想到這裡,他心裡更樂了。得好好跟上面疏通好關係,那個呂副主任雖然答應了我,可也只是口頭上說說,算不得數,有正式文件才成。何況,他還只是二把手,這事,還是一把手說了算。
  他又想起剛剛扭著好看的屁股離開的嫣紅,心裡更是美滋滋的。剛才的巫山雲雨讓他通體舒暢,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意。他倒上一杯水,坐著那把「咯吱咯吱」響的破椅子,雙腳架在辦公桌上,不知是回味剛才那風雨飄搖的一幕還是想其它什麼心事。
  猛然,他的心裡一緊,身子跟著椅子搖晃了一下,雙腳重重地落在地上。那娘們的男人在外當兵,今年也就該退伍了,這種如醉如仙的滋味也算嘗到頭了。再者,如果這事傳揚出去,就不單是耍流氓的問題,是破壞軍婚的罪名啊。
  他點上一支「前門」煙,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放棄這娘們,還真有些捨不得;長期這麼弄下去,非出大亂子不可。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想了多少,反正在頭腦一片暈乎中天黑下來了。他回到家,胡亂吃了兩個玉米麵餅子,早早地躺到床上。下午的興奮勁兒一過,他感到渾身疲憊,一會就「呼呼」睡過去了。
  這個晚上,駝爺家來了兩個遠房親戚,一塊喝了幾盅,便有些醉意醺醺的。說來也奇,那個三麻子到自己果園玩的時候,一直沒有覺出什麼,他這一死,心裡便空蕩蕩的。在駝爺看來,死個把人也屬正常,沒什麼大不了的。哪個人最後不都是埋到那個小坑坑裡去?自己這一大把年紀了,離那地方也不遠了,也從來沒把死活當回事。人嘛,赤條條來,就還得赤條條走,這是自然規律,這個,駝爺並不是看不開。倒是那個三麻子,人老實了一輩子,咋就這麼窩窩囊囊地離開了呢?他還不到五十歲,比我這個駝背還小兩輪呢,咋說走了就了?窩囊人天生一副窩囊命,全村這麼多人,咋就他被抓了呢?也偏偏咋就他去的那個部隊敗了陣呢?
  跟親戚喝酒的過程中,他就唉聲歎氣的。他內心裡從來沒有這麼不平過,可三杯下肚,就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幼稚可笑。一個老紅軍,從來也沒把生死當回事;一個千刀萬剮的漢奸,倒讓自己鳴起不平來了。越想越多,想得越多喝得也更來勁。一杯接一杯,連客人也勸不住。
  客人見他連起身都東倒西歪,便要扶他上炕,他哪裡肯依?炕小人擠,豈有讓客人不舒服的道理?別看駝爺酒喝了不少,心裡可明白著呢。他強撐著身體,拍拍肚皮,扶著炕沿把兩床薄被抻好了,直到客人躺下,他才晃晃悠悠地離開。
  他獨自一人朝果園走去。涼風一吹,他清醒了許多;可走了幾步,就覺得嗓子眼裡有東西往上脹。他靠住牆邊的一塊大石頭,反過手猛捶後背,「哇」地吐了一大口。好像有東西從鼻腔裡冒出來,酸酸的,感覺更噁心。不過,胸部倒好受多了。他還沒忘了揩揩咳出來的眼淚,然後強打精神挪開步子。
  鄉村的夜一片靜謐,連狗兒們也沉睡了。駝爺踉踉蹌蹌地走著,不覺哼起了小時喜歡的曲子。哈,好多年沒唱了,那些小曲還是那麼熟悉。他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走過的這大半生。自小父母雙亡,吃百家飯熬到懂事。參軍那會,還只是個兵蛋子呢。嘿嘿,他不覺笑了:要是在部隊混下去,說不定也弄個一官半職的呢。可他留戀秀水村,是秀水村養育了他,他和秀水村有感情哩。
  那年月社會還不穩定,再加上自小就是羅鍋腰,結果連個媳婦也沒討上。這不,就這麼一個人走到頭啦。他不知是悲哀還是慶幸,要是娶妻生子,下一輩還是像自己一樣羅鍋子,這不犯大愁了嗎?還好,一個人,無牽無掛就這麼過來了,過得輕鬆愉快。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也或者是由於自己參加過紅色軍隊,村人都挺拿他當回事。你想,一個孤寡老人,還求什麼呢?


第15章:往事縈繞
  果園的棚子裡,想必另一個看果園的還沒睡吧,遠遠地看見後窗透著微弱的燈光。駝爺緊走幾步,覺得酒勁慢慢衝上來,肚子裡翻江倒海的一般,再也挪不動步子了。他停靠在灣邊一棵歪脖子柳樹旁,想歇一會,不知不覺竟迷糊過去了。
  不知是夢裡還是真的,他聽見「咚咚」的聲響,睜開眼,只見一個人弓著腰從學校那邊跑來,又急匆匆在他面前掠過。他想喊住他,嗓子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扶著柳干站起身,還沒等清醒過來,便見遠處一片紅火光。
  「哪來這麼大的火?莫不是看花了眼?」
  他使勁揉搓了一下,狠狠把頭搖了幾下。不對,不是眼花,明明就是火光。
  失火了。這是他的第一個反應。他緊跑幾步,拐過大隊部,已看到小學校北窗有劇烈的火苗竄出來。
  「失火啦——」
  駝爺先是一愣,酒勁一下子全消了。「快來救火啊——」
  他聲嘶力竭地扯開嗓子大呼,不一會,整個村莊狗吠成一片。
  李茂生太累了,躺倒就呼呼大睡,不知什麼時候,反正就在夢裡,他摟著嫣紅繼續行苟且之事。突然,聽到一陣呼喊的聲音,他屁滾尿流地拉起衣衫不整的嫣紅往高梁地裡躥。跑啊跑啊,感覺手裡一下子空空的,嫣紅不見了。他大聲呼叫著嫣紅的名字,剛喊了幾聲,上來幾個人把他掀翻在地,一個黑臉大漢幾個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另幾個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狠狠地踹他。他驚恐地尖叫著,強睜開眼睛,一燈如豆,老婆正在推搡他的屁股。
  「還做艷夢呢,失火啦!」
  「失火?哪兒失火?」
  他邊穿大衫邊急呼呼地問,同時聽到窗外雜沓的腳步聲。
  「誰知道呢。」
  他老婆說完,先跑出去了。
  茂生快步走到火災現場,大火已經熄滅,只有斷殘的屋樑無精打采地竄著小火苗,幾個社員正奮力用水潑。一桶水下去,「滋」地冒起一大股濃煙,跟著一股嗆鼻的氣味。
  村民雜亂地圍著學校站了一圈,還有一簇人聚在一起不知幹什麼。他走近前,分開圍觀的群眾,就見一人蹲坐地上,二姐扶著他的後背。看不清面孔,但從「哎喲娘啊」的聲音可以判斷出此人正是二龍。
  「連長,二龍爬到屋上去,一股火苗噴到他臉上,就摔下來了,怕是把腿摔斷了吧?」
  二姐把茂生拉到一邊,「要不要趕緊送醫院去?」
  「二龍是為保護國家財產負傷的,當然要送。」
  茂生拿出軍人的作風,果斷地說。
  當晚,派了幾個村民把二龍送往公社駐地醫院,二龍的老婆也跟去了。三歲的女兒無人照料,二姐便把她接來自己家。
  第二天便傳來消息,二龍屬輕度燒傷,左小腿腓骨骨折,需要長期治療。
  幾天後召開村民大會,公社特別派人來主持,對二龍同志的先進事跡進行了表彰,並根據二龍同志病床前的願望,吸收其為黨員。
  正是農忙時節,除了安排二龍的老婆,又選了幾個年長的作陪護,二龍的女兒小燕暫由二姐看管。
  過了幾天,二姐帶小燕到醫院看望二龍,剛到病房門口,就聽到病房裡吵吵嚷嚷的,從聲音知道是二龍的妻子。
  二姐遲疑了一下,想到這時也不便進去,就想拉小燕離開。但一句話,又讓她停住腳步。
  「你這是自作自受,」
  二龍的老婆哭泣著說:「非要立那個什麼功,入那個什麼黨,當那個什麼官。那些有什麼好啊,值得拿命來換?這下可好了,自己放一把火,沒把自己燒成官,倒把自己燒成廢人了,看你這輩子還怎麼有臉見人,更甭說當那個什麼破排長了。」
  她越說越氣,「你死了也就算了,讓我和小燕這輩子怎麼活啊——」
  隨著哭聲,病房的門「光當」一聲開了,二龍老婆捂著臉跑出來,差點撞到二姐身上。
  二龍老婆一抬頭,愣住了。
  二姐也愣住了。
  小燕迷惑地看看娘,再看看二姐。
  三人默默無語地來到院落,在東牆下的磚垛旁揀塊碎磚坐了,二龍老婆一個勁地哭泣,女兒驚恐地望著她。
  「別再哭了,嚇著了女兒。」
  二姐不知該說什麼好,安慰地說。
  「二姐,」
  二龍老婆啜泣著靠在二姐肩膀上,「我這輩子完了。他臉燒的變了形,大夫說再也恢復不過來了。」
  「慢慢會好好,慢慢會好的。」
  二姐也不知在安慰她還是寬慰自己。
  「都是那個李茂生害的,」
  二龍老婆擦擦眼,咬牙切齒地,「都是他自己想往上爬,想方設法地害我們二龍。」
  二姐愕然。
  「他為了提拔到公社,甜言蜜語地哄我們二龍,說將來的民兵連長是他的。還為了立功,一手策劃了這起火災。那個狗娘養的,還和嫣紅勾搭成奸,公開鬼混,讓二龍碰上了。反正二龍完了,我要告他,告他破壞軍婚,讓他不得好死。」
  二姐心裡一緊一緊地,她不知道,這裡面還有這麼多小九九。她提醒二龍老婆:「這個可不興亂說,傳出去,人家會說你是誣告,這罪名可是不輕。」
  「這個一點都不假。」
  二龍老婆理直氣壯地說,「那天下午他和嫣紅就在大隊部做那事,讓我們二龍撞上了,怕說出去他會打擊報復,一直沒敢吱聲。」
  二姐覺得事態嚴重,但自己只是一個普通農村婦女,沒理由也沒資格管那些事啊。
  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對二龍老婆說:「只要二龍沒什麼事,就不要操那些閒心了。惡人自有惡報,沒了良心還有天理呢。」
  「可是二龍真的完了啊——」
  二龍老婆又是一聲長嚎,「他已經成了那模樣,以後還怎麼見人啊。二姐——」
  二姐來到病房部,查看了二龍的病情,又到病房看了看昏睡的二龍。整個面部圍裹著,只露著兩個眼孔,黑洞洞的有些嚇人。
  怕嚇著孩子,二姐沒讓小燕進房間。
  回到家,二姐有好長時間摟著小燕。腦子裡不斷翻捲著二龍老婆的話。她覺得李茂生太可惡,也覺得二龍太可氣。表面上一個個人模狗樣的,背地裡居然幹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也不怕遭報應。她又瞧了瞧驚魂未定的小燕:這個可憐的孩子,要是他爹真的治不好,可該怎麼辦啊。
  「小燕,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春玲笑瞇瞇地跑進來。
  「春玲姐姐,我看看。」
  小燕從二姐懷裡掙脫出來,跑上前去。
  「哇,好漂亮啊!」
  小燕從春玲手裡接過兩朵粉色的花。
  「春玲姐姐,這是什麼花啊?」
  「這叫月季花。」
  春玲點了一下她的小鼻子。
  「每個月都開嗎?」
  「當然啊,所以才叫月季花。」
  「下雪的時候也開嗎?」
  「這個……」
  春玲憋住了。
  「你這小鬼頭,盡問些沒用的。」
  聽著小燕天真活潑的聲音,想起二龍燒得不成人形,二姐的鼻子又一陣發酸。又是一家人就這麼完了。如果二龍老婆這個時候再提出離婚,那不是更把二龍往絕路上推嗎?
  吃過晚飯,二姐例外地沒有到大街上與鄰人們嘮閒嗑。她靜靜地躺在床上,白天的一幕翻來覆去在腦海裡折騰。二龍的老婆說的是真的嗎?如果真的如她所說,二龍非但入不了黨,而且有被抓入大牢的危險。還有,李茂生和嫣紅那些爛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也就李茂生的老婆還蒙在鼓裡。她深知這事非同小可,一旦捅出去,有他李茂生好看的。不管怎麼說,這可是破壞軍婚的罪名啊!這個李茂生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這種事居然也能做出來。俗話說:磚牆石頭牆,沒有不透風的牆。他也不知怎麼心思的,就好像別人都是傻瓜就他一個聰明人似的。
  思來想去,她拿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上告?告訴誰去?不告?這事會越鬧越大,說不定會惹出更大的亂子。二龍是不行了,自己玩火,就圖了個黨員的名號,即使沒人追究,也很難在人面前抬起頭來。就是可憐了小燕了,如果沒有了爹,這孩子不就跟自家春妮一個樣?
  春妮?想到把這事跟春妮聯繫在一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是啊,春妮。她在內心裡翻騰著,這孩子命也夠苦的,打從出生的那天起,就沒見過爹什麼樣兒呢。但是她又不覺得苦,因為她還沒懂事的時候,又有了爹,而且,還有了個比她小幾歲的妹妹。看她青春活潑的樣子,就知道她心裡什麼結都沒有。
  可是,小燕就不同了。她現在還不知爹和娘的那些事,可慢慢大了,開始懂事了,偏偏爹鬧成了那個樣子,即使保住命,這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如果她娘再提出離婚,這個家還能成個家嗎?
  也不知折騰到什麼時候,有根回來了,悶著頭就往被窩裡鑽。
  看著這個木頭樣的男人,她心裡哭不得笑不得。跟他結婚十多年了,一共說過幾句話恐怕數指頭都能數得過來,要不是她二姐性情開朗,說話像開了閘的河一樣,這個家還不憋死?好在,春妮完全隨她爹,而春玲卻是自己的翻版,她心裡又踏實些了。
  想到春妮她爹,她就再也沒法入睡,十幾年前的一切像串串碎片慢慢連接成為一體。她坐起身,小隔間的燈還亮著。她躡手躡腳走下炕,推開了小隔間的門。
  煤油燈在長條桌靠床的一側亮著,「啪啪」地彈出兩個小火星,火苗閃晃了一下,就又穩定下來。春妮的臉正對著燈光,一本書還緊緊攥在手裡。
  「這孩子,睡覺也不吹燈。」
  她嘀咕著,想走上來把燈吹了。可再一次看到女兒熟睡的臉一下子綻出一個淺淺的微笑的時候,便禁不住坐在床沿,細細端詳了半天。
  是啊,這樣子,多麼像他當年的爹。可惜,她這一輩子也見不到她的爹了,她的爹還知道有這個女兒嗎?也不知怎麼了,守著女兒,她開始念叨春妮爹的名字,想起他們相親相愛的日子。
  是啊,自從爹死了,娘失蹤了,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昆明的大街上,那是怎樣的孤苦無助啊。不知為什麼,那個年輕英俊的軍官就跟著自己走了半條街,還主動提出收留自己。她也知道他一定另有所圖,可在那樣的環境中,冥冥中注定了她無法擺脫。是啊,如果沒人收留自己,不是流落街頭凍餓而死,就是墮入青樓。
  那個軍官很坦然地告訴她,他老家在東北,家裡也有老婆,還有一個孩子,可孤身一人在外,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去,便想再安一個家。那天偶爾在街上閒走,就看上了二姐,再也抹不去。從他的臉上,二姐覺得那人不壞,而且,在戰亂的年月,哪裡還有更好的棲身之地?
  婚後的日子是幸福的,一年後,她有了可愛的小寶寶。又過了兩年,她又面帶潮紅地告訴丈夫,自己又有了。丈夫喜得像個天真的孩子,把她當成可愛的公主,不只自己對她疼愛有加,還吩咐手下對她無微不至地關懷照顧。可還沒等到孩子出生,她就從丈夫憂鬱的眼神裡預感到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果然,丈夫告訴他兵敗了,要撤到一個孤島上去,以求東山再起。由於飛機吃緊,只能先把兒子送過去,再來接她和肚子裡的孩子。
  二姐相信丈夫,忍住淚點點頭。她知道丈夫這麼做也是出於無奈。可等到女兒出生了,已經會叫娘了,那個男人還沒有回來。她哭干了眼淚,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回來了,便心如死灰。她想就此了結生命,可面對滔滔江水,怎麼也下不了決心,是女兒天真的笑臉和稚嫩的啼哭喚醒了她。還有爹臨死說的話一遍遍在耳邊迴盪:回老家去!回老家去!
  她回到了秀水村,眼前的一切告訴她這世道變了,跟原先大不相同了。從大會小會裡她也明白那個男人再也不可能回來了。她不敢告訴任何人,那是她心底永遠的秘密。可是,他帶走了兒子,那個「狗子」還是她起的,丈夫笑她給兒子起這麼個難聽的名字,她說:「名字是難聽點,可是好養活。」
  丈夫也就一笑了之。
  秀水村的人聽說她的女兒叫「狗子」都提議讓她改了。雖說名字只是個記號,可一個女娃兒家起這麼個名字,叫起來都覺得彆扭。可她就是不聽,她的心事只有她一個人清楚。
  我這是怎麼了?她抹抹眼角的淚。想兒子了嗎?她說不出,分別的時候,兒子才兩歲,她的印象中,也只是一個普通娃娃,記憶最深的就是給他過百歲時那種歡快的場面和小娃娃純真甜美的笑臉。
  燈芯又「啪」地跳出一粒火星,還沒等落到桌上就滅了。
  要是兒子也在身邊該多好啊,也都是大小伙子啦。她不禁輕輕摸摸女兒的臉蛋,雖說沒有城裡人的那麼細膩,但骨子裡摻雜著她和丈夫的基因。要是也還是那個丈夫,也還有那個兒子,會有多麼溫馨啊!想著想著,眼睛一陣發熱,淚不覺又湧了出來。
  女兒翻了一下身,書「巴嗒」一下掉在地上。她囈語了一句什麼,甜甜地笑了一下,又呼吸均勻地睡去了。


第16章:變生意外
  李茂生最近有點煩。
  他從村民閃爍和眼神和含糊其辭的言談中彷彿預感到了什麼。那個二龍也真夠笨的,我要他設法立功,可也不該這麼做呀?現在好了,燒成這樣子,得了個黨員的虛名又有啥用?或許現在人們還把你當積極分子,可事情一過,還不得照常過日子?可就那模樣,還出得了門嗎?還有那個嫣紅更可氣,明明最近關於我的風言風雨這麼多,可她偏偏跟貓兒見了腥似的纏住不放。滿腦子裡儘是不開心的事,壓在她身上也就沒有了先前的快意。而且,她越是浪聲浪語,他就越覺得是在拆自己的台。這樣鬧下去,傳到上面,別說公社第三把交椅,我這民兵連長還幹不幹?甚至,上綱上線,還不得把我拿去蹲大獄?
  他警告了嫣紅幾次,最近風聲太緊,緩一緩再說,可那娘們就像吃了秤砣一樣,鐵了心地往我身上靠。這下可好,狐狸肉倒是吃到了,可這一身騷惹得也不輕。他像個丟了魂的野兔子,左衝右突,不知如何是好。
  那天他到醫院看二龍,那個跟屁蟲一樣的傢伙居然也敢跟自己唱反調了。那張髒乎乎的臭臉,噁心死人了。可他還得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
  「二龍,你好好養著,反正藥費大隊給你報銷。等你傷好出院,我保你當上民兵排長。」
  「連長,」
  二龍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你看我這模樣,還能好起來嗎?」
  「能,能。」
  茂生隨口應和,其實,他心裡一點把握也沒有,甚至還恨恨地想,怎麼不一下子燒死算了。這話當然不能說出口,能聽到的聲音是:「你入黨的事給你解決了,我還跟公社要了給你的嘉獎令,通報全公社向你學習。」
  「唉——」
  二龍並沒有他預料中高興和感激。「躺了這些天,我也算明白了一個理。人活著,不用追求這追求那的,能舒舒服服過個平安日子就比什麼都好。」
  從醫院出來,李茂生有種說不出的失落。因為那個三麻子的事,鬧的倒像是自己做了漢奸似的,人人都不拿正眼看自己,連自己的爹也人前人後地說自己給他丟了臉。人們見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涎著臉討好,而是遠遠地躲開。
  看來,這秀水村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可離開秀水村,又能到哪裡去?這裡才是自己的家,這裡有老婆、孩子。想想二龍的話也沒錯,自己爭來爭去,爭到個啥?如果能到公社當上三把手還好,如果狗屁官也混不上,還怎麼見人?
  想著想著,他的腳步不知不覺移到了公社大院門口。
  對了,再找找呂副主任,探探口風再說。
  「啥?你還想這事啊?」
  呂副主任的口氣一下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本來呢,我已經把報告打上去了,如果沒有太大的障礙,也就差不多定下來了。可今兒個上午,縣裡突然來了個調查組,說你跟村裡一個什麼人有姦情。茂生啊茂生,這種事你也敢啊!」
  他手拿茶杯在桌上頓了頓。「村裡那麼多女人,你沾哪個不成啊,偏偏惹個當兵的老婆?如今什麼年代你懂不?破壞軍婚,可是要入大牢的。」
  「主任,你也相信?根本就是無事生非。」
  茂生自己都覺出有些心虛。
  「沒有最好。」
  呂副主任的口氣緩和了一些,「也許是有人嫉妒你,誣告你,不過,上面既然調查下來了,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如果沒事呢,屎盆子也絕不會扣到你頭上;如果真有呢,你可得吃不了兜著走。」
  不冷不熱的話真像屎盆子澆了個透心涼,坐也不是,站也不行。
  他自己都不知是怎麼走出公社大門的。一路躲著人往回走,連人們給他的笑臉也以為是故意嘲弄他。進到家門,正在給雞拌食的老婆也不似以前那樣問聲「回來了」而是陰陽怪氣地。他覺出有些不對勁,想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可扭曲了幾次,怎麼也笑不出來。
  他剛要進屋,就聽得背後老婆冷冷的聲音:「李茂生,你幹的好事。」
  他扭轉頭。
  「怎麼了?吃槍藥啦?」
  「你別裝蒜,全村人誰不知道,就瞞著我一個,把我當草包了啊?要不是縣裡來了調查組,我還真被你這王八蛋蒙在鼓裡了呢。」
  別的話還不打緊,一聽「調查組」三個字,李茂生腦袋「嗡」地炸開了。
  「啥?你說啥?啥子調查組?」
  他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你也有怕的時候啊?」
  老婆蔑視的眼神把他的心一下子推到了枯井裡。
  「你個臭娘們,你跟我說清楚——」
  李茂生也說不出哪來的那股無名火,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撕過他老婆的頭髮,扭到在地,一隻拳頭狠狠地砸了下去。
  就這,他覺得還不解氣,立起身又踹了幾腳,他老婆哼都不哼一聲。他有種莫名的恐懼,走了幾步又回過身,在老婆的鼻孔處試了試,沒有一絲氣息。
  他驚恐到了極點,在院子裡轉了三圈。完了,跟嫣紅的事鬧出來了,老婆死了,自己這條命也該到頭了。
  但他還是清醒的,又折回來,盡他自己的努力給老婆做人工呼吸,見仍沒有動靜,他真的害怕了,想喊人,可試著開了幾次口,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他衝出門外,自己都不知要去幹什麼。轉了一圈回來,下意識地又湊到老婆跟前,依然沒有一絲氣息。他覺得自己這回真是死定了。自己這麼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怎麼幾天的功夫就這麼人不人鬼不鬼了呢。而且,即使老婆不死,自己也沒臉在秀水村活下去了。
  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裡閃現:與其苟且偷生,還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當他想到這裡的時候,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舀了一瓢冷水澆到頭上。不成,我不能就這麼死去。他轉過身,老婆橫臥的屍體又一次阻擋住了他的視線,剛剛打消的念頭重又浮現出來。
  說不出是什麼驅使,他從院子的一角拿過小方凳放在橫樑下,將繩索懸在樑上,跨上方凳打個死結套在脖子上,一腳將方凳踢翻……
  三魂蕩蕩,七魄悠悠。
  高山流水,茂林修竹。
  李茂生自己也不知這是什麼樣的所在,只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透著靈動和生氣,優雅而親切。
  「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天堂了吧?」
  李茂生心裡琢磨,身不由己地跟著一個影子不知不覺地往前走。人人都害怕死,真來到這裡,其實也沒有什麼啊?正胡思亂想,只見一骷髏狀的人近前來。笑迷迷地對他說:「你也來啦?」
  這一驚非同小可。
  這不是那個三麻子嗎?是了,他也死了,剛死了沒幾天,可能正在這裡等我吧?他怎麼也會到這地方?他這樣的人只配下地獄才是。自己可不願意跟漢奸在一個地方。我是誰啊,我參過軍,是堂堂正正的黨員,怎麼能跟這種人在一起呢。可是,可是,這裡是天堂啊!
  他想跑,躲得離漢奸遠遠地,那人卻死死的抓住他的衣領。對了,自己還穿著那身半白不黃的軍裝呢。這老東西,活著沒讓我清靜,死了也找我麻煩。他怒不可遏地撕扯著,嘴裡不住地咕嚕著什麼。
  又聽得有人輕聲細語地說:「醒了,醒了。」
  他有些奇怪,自己不是明明死了嗎?怎麼會聽到老婆的聲音?是了,老婆也讓自己打死了,她在這裡,也一定饒不了我。他想退,那個三麻子正凶神惡煞般地向他張著手;往前跑,老婆的猙獰可怖的嘴臉又擋住他的了去路……
  正進退兩難之際,隱隱聽得女人的嗚咽:「茂生,茂生,你不能死啊。你可得活過來啊!」
  分明是老婆的聲音,熟悉而渾濁,似在眼前就遙不可及。天堂也跟人間一樣嗎?他正疑惑,又覺的有人輕輕攥住了他的手。
  「沒事了,這下可好了。」
  嫣紅,是嫣紅。那麼嬌柔的嗓音,也只有嫣紅配得上。
  那聲音隱隱退去了。
  「嫣紅——」
  他大聲呼叫,冷不丁一下子坐起身。
  殘陽歪斜地射在床前,老婆面無表情地直視著他。
  「這是在哪裡?我不是已經死了嗎?你——是人是鬼。」
  「想做鬼,沒那麼容易。」
  還是老婆冷冷的聲音。
  噢,不對,剛剛老婆還哭著不讓自己死的,怎麼現在又變了一個樣子?
  哦,死不能死,但活也活不舒坦。
  「這是哪裡?」
  「醫院。」
  還是冷冰冰。
  「我沒有死,我居然又活過來了。」
  他痛楚地狂呼亂叫,「誰?誰這麼狠心把我救下來?」
  他在心裡呼喊著,痛哭得捶胸頓足。
  哭累了,他停下來,頭腦也清醒了許多。是的,自己明明把繩子套脖子上了,怎麼會在這裡?他隱隱約約記起了之前的一些事。對,是那個呂副主任說要調查我的,還有老婆說縣上的調查組進村了。怎麼會?我一個堂堂的民兵連長,就為這點事來調查我?這讓我的臉往哪兒擱?完了,我李茂生這輩子算是完了。不對,我跟嫣紅的事一直偷偷摸摸做得天衣無縫,外人怎麼會知道?
  一連串問號在他的腦際縈迴,似乎那麼簡單,簡單的不需任何解釋;又那麼大張旗鼓,讓自己無處遁形。不就是玩個女人嗎?倒像是我李茂生犯了天大的政治錯誤似的。
  他清醒了,就像做了一場夢。夢醒了,新的一天也就開始了。只是他不明白,老婆已經被自己打死了,怎麼跟沒事人一樣?他想解開這個謎團,可這種事又不好直接問。
  他又躺下來,像犯了錯的孩子,在受到大人的教訓之後,一句也不敢頂撞,乖乖地躺在那兒。
  自己剛才說什麼啦?對,嫣紅。嫣紅怎麼了?為什麼我叫嫣紅的時候老婆會在身邊?嫣紅不是這樣子的,她體格風騷,鶯聲燕語,恣意狂浪;而這個女人,一張苦瓜臉,說起話來就像河東獅吼,令人生厭。唉,完了,我和嫣紅的事人人都知道了,我還怎麼在秀水村抬起頭來?這倒是次要的,人們說過也就完了;最令人擔憂的上面還來了個什麼組,真的假的啊?不像是假的。我聽老呂說過,老婆也說過的。是的,如果不是老婆親口說,我怎麼能對她下此辣手呢?
  自己受了這麼多年良好的教育,難道到這裡就全完了嗎?他不知是想像還是進入了夢中,也不知是人間還是天堂或是地獄,反正就這麼茫無頭緒地馳騁著。
  一會是嫣紅甜蜜蜜的笑臉,水蛇腰在眼前不停搖擺。他「心肝兒肉」地叫著撲上去,可懷裡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她明明就在眼前的啊,可怎麼就聽她在身後嘻嘻地笑呢?趕緊扭回頭,一個厲鬼正面目猙獰地用嘲弄的眼光掃視他。他心神晃忽地閉上眼睛,厲鬼消失了,卻有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似乎在輕聲耳語:「連長——連長——」
  跟著出現了一張焦炭樣的臉。是誰?誰會這麼低聲下氣。是二龍。沒錯,一定是他。不過怎麼面目全非了呀?是了,他為了搶救集體財產被火燒了。唉,這個二龍呀,幹麼性子這麼急?
  「嘿嘿。」
  他不覺笑出聲,不知是笑二龍還是笑自己。連長?我還是連長嗎?人人都知道我是盜竊犯,人人都知道我的風流事了。前面這事還沒有什麼,跟嫣紅那些爛事可把自己給毀嘍。為什麼他男人是個當兵的呢?這事又是怎麼捅到上面去的呢?
  他翻來覆去的問自己,肯定了又推翻,推翻了再肯定。他的淚不覺又順著眼角滲出來。是,眼淚,自己還活著。不過,那個三麻子真的死了嗎?二龍真的燒成這模樣了嗎?老婆不是被我打死了嗎?我明明記得自己是上吊了的呀?一連串的問號折磨著他,他覺得自己真要窒息了。
  還好,嫣紅又來了,還是那張勾魂攝魄的笑臉。玉米地,草垛旁,大隊部的小床,嫣紅家的土炕,顛鸞倒鳳,蜂飛蝶舞,欲仙欲死。
  嫣紅真的出現了,還是那麼輕盈的腳步,正推開自家的大門,回頭嫣然一笑。他心蕩神搖地跟進去,一把抱住她。卻是空的,閃了個趔趄。他舉目回望,正要找尋,但見嫣紅手持菜刀望空劈來,嘴裡還喊著:「你害了我,你害了我。」
  他急忙躲閃,明晃晃的刀影劃了一道弧線,就見左手飛離出去,手腕處登時一陣劇痛。
  他殺豬般「啊」地一聲嚎叫,把正在給他掛吊瓶的護士嚇出一身冷汗。


第17章:強暴菊花
  大隊部高音喇叭上說,最近兩天將有暴雨。柱子坐不住了,跟有良商量,是不是晚上加夜班,把已經曬得差不多的豆子壓好了揚出來。
  場院坐落在村東端,距李有才的新家不遠。沒有月光的晚上,老遠就能看見村東頭雪亮的燈光。燈光下,不管男女老幼都一刻不停地忙碌著,有的用木板在攤開的豆棵上甩打,有的把已敲打得不成形的豆棵用木杈推到一邊,另有人堆成一大垛一大垛,剩下的帶豆皮的堆成一大堆,然後有幾個青壯勞力藉著風勢揚場,半邊場院裡瀰漫著風吹起的豆皮碎末。桂爺從牲口棚裡牽出兩匹騾子,拉上兩個大碌碡,邊喲喝邊滾碾起來。
  毓秀和巧雲也參與進來。所有這些對她們來講都是新鮮的,她們使用著各種不同的工具,體驗著各種不同的滋味。豐收的場景總是令人難忘,不光農民如此,她們也一樣受到感染,心裡喜氣洋洋的。
  在忙碌的人群中,一個包著花頭巾的姑娘引起了毓秀的注意。這不就是那個吃「憶苦飯」時大罵李有才的菊花嗎?這麼久了,一直沒見她露面,今晚到是新鮮,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
  巧雲當然不知這裡面的貓膩,誰跟誰根本還分不出來。不過,她天性活潑好動,跟誰都能搭上話,甚至一口一個「哥」把李有才都叫得暈頭轉向。
  菊花正和一群中年婦女把已經揚好的豆粒往麻袋裡分裝,那也算是力氣活了,但毓秀看得出,這女孩力氣蠻大的,大概也與她強健的身體有關吧?
  看到菊花,她的眼神不自覺地尋找有才。也是從吃「憶苦飯」那天開始,她意識到農村這種男女關係倒也挺有些意思,露骨,卻保持著天然和純樸。而且,這幾天,她到是覺得,李有才這人本質上並不壞,可能只是從小缺少些管轄就是了。那個菊花,根本算不上什麼漂亮姑娘,若是換成年輕小伙子,還真未必瞧得上他。倒是那個有才,年齡比他大了那麼多,說不定正會疼人呢。
  嘻嘻,她自己也不覺暗笑起來。這是想什麼呀?一個大姑娘家,不往正經事裡想,偏偏想這些歪門斜道。是不是自己也開始有這樣的感覺?一個念頭從心底竄出來,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好在,在這樣的環境中,人們只顧忙碌,沒有誰理會她在想什麼,她也和巧雲一起,拿一條中間帶滑輪的木棍,學著其它婦女的樣子,在晾曬好的豆棵上敲打起來。
  這陣仗,巧雲還是第一次參與,興奮而又好奇,幹得特別賣力。可是,不一會,就覺腳麻腿酸,胳膊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勁。啊,這樣的事,跟書本上學得相差十萬八千里哩。過去守著文字的時候,只覺得勞動也是快樂的,沒想到真的幹起來,遠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種滋味。不過,周圍人的熱烈和歡快還是感染著她。再加上,社員們瞭解這些城裡娃,平時讓她們干最輕快的活,這個時候,也多次囑咐她倆該歇的時候就歇著,不用不好意思。
  也不知幹了多久,巧雲聽到柱子過來說了一句什麼,然後所有人都歇下來,走向一個拐角處。從他們嘻嘻哈哈的笑語裡,知道他們是各自小解去了。他們似乎一點也不避諱什麼,手提著褲子就從黑影裡出來,又走向另一個發著暗光的罩子燈旁。哦,那裡有幾隻桶,正冒著「騰騰」的熱氣。
  「來啊,先喝點綠豆水,別中了暑。」
  是柱子的聲音,但看不到他人在何處。
  「快啊,喝水水哩。」
  是李有才故意逗笑的聲音,怪裡怪氣的,惹得幾個婦女笑起來。
  「二流子——不,李有才,嘻,」
  一個婦女掃了柱子一眼,「改過來不扣工分吧?」
  柱子沒有回應,只是呵呵地笑,笑過又用了毛主席的一句經典語錄:「犯了錯誤不要緊,改了就是好同志。」
  旁邊有幾個小孩子學著他說話的樣子,湊到李有才面前:「二流子哥,不,有才哥。」
  也轉身,「隊長,不扣工分吧?」
  又是一陣稀稀拉拉地笑聲。
  毓秀和巧雲也過去,喝了一碗綠豆水。毓秀抬起頭,就見李有才直朝這邊看,似乎打招呼的樣子,只好報以淺淺的微笑。
  不知怎麼,毓秀有種特別的感覺,那個李有才的變化似有些不可告人的東西,至於到底是什麼,似乎又解釋不清。畢竟,那是大男人的事,自己一個女孩子家,也只是憑感覺而已。不管怎麼著,來到秀水村,即使成為這裡的村民,也跟他沒有太大的瓜葛,反正盡量避開一些就是了。但巧雲不在乎這些,還是笑嘻嘻地一口一個「有才哥」地叫。每到這時,毓秀就觀察出有才異樣的眼神裡有一些慌亂的東西,隱隱地,有些後怕。
  自己這是怎麼了?毓秀問自己,剛剛還覺得這人不錯呢,怎麼又往歪處想了呢?她又暗笑了一下,回到其他婦女中間。
  正好有才也走近前,有個婦女攛掇他:「有才,好久沒見菊花了呢,你把她藏哪裡去了呀?」
  有才「呵呵」地傻笑著:「剛剛不是還在這裡的嘛,怎麼會是我藏起來?」
  「有沒有上手啊?」
  又一個婦女調笑了一句就捂著嘴笑起來,其他人也跟著笑。
  「是啊,是啊,趁著這熱乎勁,生米做成熟飯得了。不然啊,到手的鴨子再飛了,你可就竹籃打水一場空嘍。」
  有才只是嘿嘿笑,朝另一邊走了。邊走邊扔下一句話:「臭娘們,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所有人都投入到緊張的而歡快的勞動中了,沒有人注意到有才幹些什麼。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個人直起身子邊捶背邊疑惑地問了句:「有才這小子藏哪兒去了?」
  人們彷彿才省悟過來,「是呀,好長時間了呢,也沒言語一聲。」
  一個婦女插話說:「這是人家的秘密,也要告訴你嗎?說出來你們也不信,有才和菊花到垛後面藏貓貓去了呢!」
  一句未了,一圈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晚上,有才心裡特別複雜。剛才婦女的那句話,又勾起了他諸多心事。是啊,也難怪城裡人看自己不順眼,就連菊花這樣不成人形的居然也不把自己當人看,可見,這三十年真是白活了。
  回頭想想,也真是奇怪,自己的習性這麼多年沒人能管得了,自打看到這幾個知青,便於不覺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特別是當那個張嘴就笑的巧雲來了後,自己都說不出為什麼,嘴也甜了,腿也勤了,連「二流子」這名號叫得人也越來越少了。而巧雲那一聲聲「哥」叫得心裡直發癢,但他還沒糊塗到自信她會愛上自己的地步。愛?呵呵,他不禁笑出聲來。農村這些老爺們、老娘們知道愛是什麼玩藝兒呀!娶妻生子,也就是這麼一個傳統,辦起事來跟那些豬啊狗的沒什麼區別。兩個人湊到一堆,然後生一大堆孩子,就這麼一輩輩傳下來了。
  可就是這麼樸素的生命傳承方式,他李有才也擁有不了,心裡不免有些窩火。他不懂什麼叫愛情,可他打心眼裡覺得城裡的女娃娃們好看,說起話來鶯聲燕語的。巧雲那兩個甜甜的小酒窩,夢裡都出現過好幾回哩。
  那自己還追個破菊花幹啥?也還是說不清,可能就是為了傳宗接代吧?母親三個兒子,就剩下我一個了,雖說給定了個「烈屬」那也只是塊牌牌,過年過節多拿幾個雞蛋,多分幾斤大米就是了,至於更多的好處,他李有才並沒見到。但他能覺出來,人人都尊敬他的母親,只要有好事就先想著他們家。連自己這麼不成才,隊裡還是照顧著。
  當然也有另一層意思。雖說不懂哈子叫愛情,動物的衝動還是有的。那次跟菊花在醫院裡陪床,就覺出她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味道,這種味道吸引他恨不得上去咬上一口。不,還不是咬,是想抱起她圓滾滾的身子,扒光她的衣服跟她做那事。他從來沒做過,沒做過並不等於就不想。他想像不出那會是什麼樣的滋味,但有一次晚上做艷夢,就夢見跟菊花在高粱地裡做那事了。他感到特別快意,一高興就醒了,醒了才知道褥子濕了一大片。
  那天他看見李茂生的老婆偷苞米,心裡一直繫著一個大疙瘩。那不會是真的,他對自己說,自己好做夢,那恐怕也只是一個夢吧?但那個夢也太真了,比跟菊花做那事要真得多。何況,李茂生就真真切切地跪在自己面前。還有,那天也是接近夜半,從他家路過的時候,傳出來的那香味就是煮熟的苞米的味道。是的,把這一切串起來看,這個民兵連長敢情是監守自盜。明地裡一口一個大公無私,暗地裡也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而且幹得天衣無縫。如果不是自己這兩次奇遇,誰會相信那個口口聲聲「人民利益高於一切」的傢伙居然是個披著人皮的狼。
  還有更邪乎的,李茂生竟然狗膽包天,和什麼嫣紅勾搭成奸。也別說,那娘們,還真是惹眼,別看已經生了兩個孩子,比菊花好看多了。可她男人是當兵的,沾惹她,罪名可不輕。連自己這個烈屬都有賊心沒賊膽的,那個李茂生也不怕惹出大亂子來。女人是惹禍的狐狸精,這話一點不假。瞧現在沸沸揚揚鬧的,連上邊調查組都下來了,聽說連長也撤了呢。想必,這李茂生有好戲看了。
  不過有一點還是令他欣慰,菊花不再像以前那麼執拗了。當然也得益於前幾天菊花娘病了,自己所付出的代價感動了她。住院的那幾天,自己就像個孝子一樣守候在床邊,雖然菊花開始說自己賴皮,可「賴」了幾天之後,她也認了,而且,開始有了笑模樣。還是柱子說得對,只要自己坐正了,就會有女人喜歡。
  這個晚上,他一直盯著菊花在燈影裡晃動,偶爾也會打眼瞅瞅巧雲。當然,菊花跟巧雲沒得比,可也不算很難看。而且,就自己這模樣,有個菊花也算燒高香啦。好在,那天菊花爹說了,不管怎麼說,菊花得找個當莊的,好照顧老爹老娘。他踅摸了一圈,除了自己,還真沒個比自己更合適的。自己跟菊花這事雖沒定下來,可哪個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啊!菊花大概也意識到了,沒有男人向他拋眉眼,也沒有媒人敢向她提親。甚至那天二姐還跟自己開玩笑,說如果自己學好嘍,她來保這樁大媒……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笑了:看來真是想媳婦想瘋了。還別說,長這麼大,還真沒嘗過女人什麼味道呢。他也曾牽過菊花的手,儘管她很快就甩開了,沒有好好體驗一下到底是啥樣感覺,但還是覺出心裡是跳得跟平時有些不同。特別是那天,菊花還把他送出了醫院大門,自己猛地抓住她的手,她也沒像原先那樣很快抽回去。瞅她那一眼,看上去臉上還有些紅暈。看來有些門道,他給自己壯膽,這樣子還不能說就是自己的了,得像狗蛋他娘說的那樣,生米做成熟飯才行。
  喝綠豆水的時候,他正巧看見菊花那塊花毛巾下的眼神似乎在向自己傳遞著什麼,他心裡「噗噗」亂跳。再加上昏暈的燈光下,菊花似乎也漂亮了些,特別是剛才那個笑,跟巧雲的差不了多少。他有些心癢難耐,說不清自己想幹什麼,就是有種抱一抱菊花的衝動。趁著黑影裡沒人看見,他很快地拉了菊花的手一下,菊花也沒有顯出生氣的樣子。何況這一下親密接觸,竟讓自己第一次嘗到了觸電的滋味。
  他只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發涼,彷彿一隻被網住的兔子,左衝右突,就是找不到出口。
  不能再這麼等下去了,他恨恨地想:武力解決未嘗不是最好的辦法。
  他鼓足了勇氣,四下打量了一下忙碌的人們,感覺沒有誰注意他,便以拿木掀為名湊到菊花跟前說有件事想告訴她,她也竟沒有拒絕,跟他來到那個大草垛後面。
  他感到自己呼吸粗重,眼看要窒息了,菊花的催促才提醒了他。
  「到底什麼事?快說呀。別在這裡傻呆著,讓人家笑話。」
  他在心裡不斷地鼓勵自己要勇敢,口裡卻囁嚅著:「我,我……」
  還沒等菊花進一步質問,便猛地抓過菊花的手。
  菊花一驚,想甩,但甩不開,還沒等反應過來,有才猛地將她撲倒,就來撕扯他的衣服。
  她想反抗,但那個男人死死地將自己壓住;想喊,但嘴裡像是塞上了什麼東西。她只覺得胸腔發悶,脖子熱辣辣地,粗重的呼吸夾雜著臭哄哄的氣味撲鼻而來。
  說不出是委屈還是難過,面對滋意蹂躪她的男人,她木雕一樣一動不動,淚水汩汩從眼角湧出來。


第18章:茂生自殺
  距離村莊二里地,有一座百米見方的水庫,月光如水的夜晚,景色有些慘白。
  李茂生穿戴齊整地站在水庫的一角呆愣著出神。這是他一生最清醒的時刻,涼風襲來,感到陣陣寒意。現在還是農忙季節,勞累了一天的農人們在街頭涼快了一會就都回家睡覺,準備明天的收割了。
  這樣的活李茂生也不是沒幹過,他覺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氣,就像他在入黨時宣誓過的,要為實現什麼目標奮鬥終身。當了三年兵,成了他一直以來的榮耀,他不再滿足於「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理想生活了,他有了更為遠大的志向。這不,還沒扛幾天鋤頭,就干了民兵連長,威信高了,農活也幹得少了。唯一所做的就是帶那麼幾個人,把公家的莊稼看好嘍。然而現在,什麼榮譽、信念、理想、前途,一切都成為過眼雲煙。他多麼想再回到原先的小日子,沒有憂愁,沒有煩悶。但此刻,他已心灰意冷,他知道自己怎麼也回不到從前。
  又一陣夜風襲來,藉著月光,他看到湖水泛著魚鱗狀的波紋輕鬆地游弋,水庫另一側的蘆葦也跟著「涮涮」作響。多麼熟悉的聲音,曾經陪伴他度過多少個美好的夜晚。然而,現在,在他的耳朵裡,變成了一曲舒緩低沉撕心裂肺的哀樂。
  這座水庫還是自己幹上民兵連長的第一年修建的,在他的帶領下,那熱鬧的場面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那個時候,人們敬他、寵他,把他看成秀水村的天神。他下凡來唯一的目的就是讓秀水村多打糧食,讓人人都填飽肚子。到那時,他就是秀水村的佛,像關老爺一樣讓人供奉。
  幾年下來,果真如他所料,雖然村民沒像佛一樣供他,卻從一個個諂媚的臉上感覺出他在秀水村的地位和威望。只有一點令他遺憾,秀水村並沒有因為他而變個樣。幾年下來,秀水村還是原先的秀水村,甚至,吃不上飯的日子也常有。他覺得,要想改變秀水村的面貌也只是個人的一廂情願。他的心懶了,甚至開始為自己設計的宏偉藍圖感到好笑。
  他緊了緊披在身上的黃軍裝。噢,就是這身軍裝,伴著自己在部隊出盡了風頭。不僅立了功,還入了黨,不久又手握秀水村的軍權。他得意地笑出聲來:這些年也夠風光的了,可能是因為風光的過了頭,就接二連三地鬧出這些事來。這個晚上,他躺在床上,無論如何也沒法入睡。藉著透進窗欞的月光,他看到老婆酣睡的樣子,心裡一陣噁心。他不禁想起嫣紅來:那騷娘們,真她娘的過癮啊!可是,他又咬牙切齒起來了。要不是她,現在也不會淪落到這一步,弄得自己做人不成做鬼不能。
  我李茂生算是完了,秀水村再也沒有我的立足之地,我的榮光永遠只屬於過去。我沒法在秀水村再呆下去,到公社做第三把交椅的願望因為沸沸揚揚的「嫣紅事件」早已化為泡影。這還不算,調查組還真像吃了秤砣似的,鐵了心的要弄個水落石出,這不是把我往死裡整嗎?
  從出院那天開始,不,從他扇老婆那記耳光的瞬間開始,他就覺得完了,生命對他來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一個一直以來堂堂正正做人、視榮譽為生命的人居然做出這種事,不僅愧對自己,更愧對多年來受的教育啊。
  他折騰了半夜,怎麼也睡不著。其實,昨晚他就想好了,既然這個世界對他沒有意義,也就沒必要再留戀它了。但即使死,也要死得像個男子漢。他思來想去,覺得這一生最大的功績就是帶領村民建了這座水庫,它是全公社的樣板,落成那天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他心裡也像吃了蜜一樣甜。那個公社的主任還拍著自己的肩膀說:「小伙子,有能耐,有前途。」
  是啊,前途。雖說還只是民兵連長,但實際上是秀水村的掌門人;而且,也就是在不久前,呂副主任還親口許諾他到公社當三把手的。光明的前途、輝煌的未來正向自己招手呢。可花開花落,潮湧潮伏,只在眨眼之間,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預料之外。才幾天的功夫,一切全完了,完的那麼乾脆、徹底。
  有時他想,就做個普通的秀水村民算了;但另一個聲音告訴他,你已經失去了做人的資格了。是啊,在秀水村,還有自己的容身之處嗎?他想點頭,最終還是苦笑著搖了搖。隋小強事件他看得比誰都清楚,村民已經不把他當人看了。那自己是什麼?沒有答案。毆打老婆的一幕重又顯現出來。說真的,自己對這個世界沒什麼值得留戀的,死了,那個黃臉婆也就少個伴,只可惜了孩子。是啊,孩子,天真燦爛的笑臉讓他不敢想更多,怕動搖了自己的決心。
  他朝水庫連移了兩步,風似乎更大了,水擊打著石砌的水庫邊緣發出「光當」「光當」的巨響。也就在前不久,也是這樣柔和的夜晚,月光輕輕灑在他和嫣紅身上。就在這附近的草垛旁,他們忘情地狂吻。唉,他輕歎一聲,心裡最割捨不下的倒是嫣紅了。他轉回身,來到他和嫣紅放蕩的地方,抓起一把枯草嗅了嗅。哦,還摻雜著嫣紅淡淡的體香。
  但這些都永遠的成為過去了。他們不可能再有未來,非但如此,他甚至沒臉再見她一面了。也正因如此,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他帶著嫣紅的體香和狂放離開這個世界,回到自己原有的榮光裡。
  他笑了笑,自己也覺得有些淒然。慘淡經營了好幾年,原想飛黃騰達,結果鬧了這麼個結局,心有不甘吶。可既成事實,無法更改。他苦笑了一下,留下點滴遺憾,做鬼也有點念想呢。他這樣安慰自己,似乎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他再一次站到水庫旁邊,雖然此時風更大了,但已不再感到寒冷。他把軍服又歸整了一下,特別把領口處擺弄了幾次。一切都順理成章,可以讓他不失威嚴地告別這個不再留戀的世界了,便縱身一躍,扎入水中。
  不大一會,也就在李茂生跳入水中的地方,一個人弓著身子指向水庫的方向,彷彿在為逝去的靈魂默哀。
  這個晚上,楚爺睡得頗不安寧。昨晚在桂爺那兒拉閒呱,喝了太多釅茶,再加上回到家已近夜半,也就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入夢了。每每這樣的時候,以前的日子就像過電影一樣在心海裡翻滾,而最近兩天發生的這些事又讓他一聲聲歎息。
  其實,已經跟桂爺說了太多這方面的話題,而這話題似乎永遠也言說不盡。一個家就這麼完了,完得無影無蹤,倒也新奇卻又在情理之中。他不能想像如果小強母子二人不離開秀水村將來的日子會怎麼過。人活著,總得吃飯,而隋家母子,真是連飯都吃不上了。而現在所能做的,也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出門在外的母子倆能吃上飽飯,合適的時候再平安回來。
  想到隋家,自然就不能不和李茂生聯繫起來。毫不避諱地說,是李茂生加速了這個家庭的敗落,可又是什麼使得李茂生敢於這麼做而又不露一絲破綻呢?他說不出,他出門在外的那些年,不公平的事見得多了,可那是亂世,發生什麼離奇的事都在意料之中。而如今,社會形勢一片大好,竟也還有逼死人命而不用擔責的事嗎?
  想到李茂生,眼前忽然又冒出了嫣紅。這個女人,以前一直挺好的啊;最近怎麼風傳和李茂生勾搭上了。唉,女人也是難,但她自己不想想,軍人的老婆做出這種事來,那不是惹火燒身嗎?那個李茂生也忒大膽了些,或許是志得意滿不知自己姓什麼了吧?昨天還風言風語聽說縣上調查組都來了,這可是破壞軍婚的大罪啊!而且,調查才剛剛開始,李茂生的民兵連長也給撤了。恐怕這事真的鬧起來,有李茂生好看的了。
  就這麼亂糟糟地想著,也不知朦朦朧朧地過了多久,睜開眼,天才剛剛透亮。他穿上衣服,天這麼早,又不知該幹些什麼,就又和衣而臥,繼續想自己的心事。可是越想越理不出頭緒,也就更加煩亂。記起昨晚聽桂爺說這兩天駝爺心情不太好,便虛掩上門,朝果園方向走去。
  距離果園還有二三百米的樣子,就見幾個村民一個勁兒地朝南跑。他暗暗稱奇,這大清早的,又沒有早市,一個個不在家睡懶覺,瞎躥躥什麼啊?正疑惑間,又有幾個婦女向這邊跑來,其中一個是單嫂子。
  「楚爺,出事啦。」
  她氣喘吁吁對楚爺說,「聽說了嗎?李茂生跳進水庫淹死了。開始我也不信,後來老王頭說是他親眼所見,才有些信了。」
  「什麼?」
  楚爺腦袋先是「嗡」的一聲,繼而又冷靜下來,剛想問句為什麼,幾個婦女早不見了蹤影。
  他想順著她們跑去的方向先看看怎麼回事,移了幾步,卻又改變了主意,仍向駝爺所在的果園方向走來。
  推門進去,駝爺還沒起床,但彷彿已經聽到「索索」的響動,側轉了一下身子,見是楚爺,便披衣坐起來。
  「聽說了嗎?李茂生死了。」
  第一句話,楚爺就提到剛剛聽來的新聞。
  駝爺並沒有楚爺想像的那麼吃驚。
  「死就死了唄,人人都會走這條路的。」
  楚爺有些不解。這種不解一是緣於這事來得太突然,二是駝爺的話出奇地平靜。
  「你好像對這事漠不關心?」
  「我關心個啥?」
  駝爺咳嗽了兩聲。「是他自己不想活了,別人能有什麼法子?」
  「聽說是跳水死的,老王頭早起拾糞發現了水庫裡有具屍體,從那身軍裝判斷出是李茂生。」
  「這個我知道。」
  駝爺仍然面無表情,「我看著他跳下去的,這個我咋不清楚?」
  「啥?」
  楚爺瞪大了眼睛,「這事與你有關?」
  「說有關就有關,說無關也無關。」
  駝爺還是慢悠悠的。
  楚爺急了。「你快說,到底是咋回事?」
  駝爺咧嘴一笑。「昨天我到南莊找幾個老友耍,喝多些了。本來他們嫌天晚了,不讓我回來。我說『我一個孤老頭子,還怕有人想我的好事不成?』……」
  說到這裡,楚爺也忍不住想笑。「沒想到,沒人想我的好事,倒是我看見別人的好事。你還不瞭解我?本來就傴僂著腰,喝上點酒,哪還有力氣走路啊。也就到了水庫那邊,再也走不了啦,就躺在水庫邊歇了一會。你說咋啦?」
  他停了一下,故弄玄虛地打量著楚爺。
  楚爺急了。
  「你個糟老頭子,有什麼事快說,還賣啥關子?」
  「我剛要迷糊過去呢,就見一個人走到了水庫邊,好長一段時間,大概半個時辰吧。」
  他頓了頓,點上一鍋煙。「看那身材和打扮,認出是李茂生。開始我還奇怪,這麼晚了,這連長出來幹啥啊?就見他出了一會神,還喊了些什麼。我隱約聽說『報應』什麼的;後來又看他到草垛邊抓了一把草,還在鼻子底下聞了半天,『嫣紅嫣紅』地叫著。當時我還想,這人也真夠怪的,夜半三更不睡覺,跑這兒來幹什麼?想嫣紅,到她家裡去唄,又不是第一次了。」
  說到這裡,駝爺自己先嘿嘿地笑了。
  「還別說,嫣紅那娘們,臉蛋就是好看,咱們秀水村還真沒人能比得上。」
  說了這一句,才又轉回到話題上來,「他就又回到水庫邊,也不知心思了些什麼,反正還摸了摸衣領什麼的,接著就跳下去了。」
  「那你還不去救?」
  楚爺急切地打斷他。
  「救?」
  駝爺呲出缺三少兩的黃牙。「他一米八幾的個頭,我這一米六的小身子,還弓弓著腰,不是自己找死啊。」
  「那也得找人去啊?」
  楚爺更急了。
  「反正是個死,找也沒用了。」
  駝爺一臉陰沉,「命數已定,活過來又怎樣?還不得另尋死路。已經吊死過一次了,還會有什麼死法?死在那水裡,也算又走他光榮的路啦。」
  聽過駝爺的敘述,楚爺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歎著氣。他猛然間想起了什麼似的,抬頭看著駝爺。還沒等他開口,一個人冒冒失失地闖進來。
  「楚爺,我找了你半天,怎麼躲到這兒來了?不好啦,出事啦。」
  「不就是李茂生那事嘛。」
  駝爺打斷他。
  「不是不是,」
  那人驚魂未定地說:「是二龍。他正拿著菜刀滿大街找李茂生,哭著鬧著要跟他拚命呢。」


第19章:二龍驚魂
  揭開臉上的紗布,二龍老婆第一次看見燒傷後丈夫的模樣,那張扭曲變形的鼻翼活像電影裡的魔鬼,嚇得她輕輕「啊」了一聲,捂著臉悄悄退出門外,抽抽咽咽哭起來。
  二龍隱隱約約聽到窗外的啜泣,心裡已明白了八分。躺在醫院的這些天,除了醫生折騰,就是自己享受無盡的痛苦。村裡那麼多人來看他,李茂生言談中的鼓勵與安慰,特別是公社領導也來過一次,對他這種捨己為公的行為進行了極力表彰,並告訴他要全公社黨員幹部學習他這種勇於獻身精神,還親授他為「黨員」稱號,並且反覆強調這是上級黨委多次討論最終確定,破了先例哩。他想,這怕真是絕無僅有的吧?也可以見出上級對他的關心和重視。他感動了,覺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但是,他從老婆的聲音裡又聽出一絲絕望,而且這絕望不單純是老婆總對他冷嘲熱諷,說他自作自受,而是脾氣也比先前更為暴躁。以她這種性子,如果把在家裡說得話抖摟出去,非但一切功勞將化為烏有,還會有投入大牢的危險。然而,幾天過去了,除了老婆,沒有誰對他的先進事跡產生絲毫懷疑,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但另一重疑慮不覺襲上心頭:他覺得全身除了疼痛,就是奇癢難耐,更多時候要承受痛和癢的雙重夾擊。醫生話裡話外也讓他模糊地意識到,他的臉恐怕很難再恢復原狀了。
  他沒想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他有些後悔做這些事,也都是由於一時性急了才會想出這樣的餿主意。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明明知道已鑄成大錯,也還是不得不將錯就錯。
  有時,病房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也會一陣苦笑,甚至伴著嗚嗚咽咽的飲泣,而這飲泣更多的不是來自疼痛而是源於委屈。彷彿自己過去還只是一個小孩子,只有經歷過這麼大的波折後才成熟起來。他幾次要掀掉紗布看看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都被制止了。醫生的告誡讓他再也不敢有這樣的想法。
  「如果你不積極配合醫生治療,就永遠也恢復不過來了。」
  言外之意是在告訴他,如果按醫生的話去做,依然有恢復的可能。但另一種聲音也在腦子裡盤旋:這只是對自己的安慰而已。這種情況下,沒有人肯透露給他真實的信息,主要還得靠自己的判斷。幾天下來,他覺得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過去追名逐利的行為是多麼幼稚可笑。本以為事情不會鬧大,也僅是一時衝動才捅了這麼大的漏子,不光學校被燒掉了三間,要是上級追查下來,別說民兵排長,自己整個也就完了。更令他不能忍受的是,原本只想顯示自己的英雄壯舉,沒想到那把火正衝自己臉頰而來。唉,這不是對自己的懲罰是什麼?
  他心緒煩亂,說不上反思,也談不上慨歎,卻有深深的懊悔,但木已成舟,有什麼法子呢?
  後來他的心漸漸穩定了,一門心思配合醫生治療,或許真像醫生說的,只要配合好,很快就沒事了。也就在他具備了積極的心態準備配合醫生精心治療的時候,醫院卻催促他出院了,態度也遠不像先前那樣柔和。他不明就理,但從老婆連諷帶刺的話語裡他感覺出:他治病的費用已經花光,連公社獎勵的那部分也已用完。家裡出不起,村裡有困難,公社裡再不管的話,那可真要走向絕路了。
  他早就預料到事情會這樣,因為,公社裡那幾個頭頭除了表揚了一番之外,就再也不見了蹤影,村主任支支吾吾的話讓他明白了些什麼,老婆的不滿更讓他錐心刺骨:「憑著安穩日子不過,卻偏偏要顯擺自己。這下可好,不光把自己毀了,這個家也完了。」
  是啊,如果真的留下什麼後遺症,毀了的就不只是自己的下半生,把整個家庭也拖累了。儘管心裡急躁,但他並沒有對老婆反駁什麼,只是有些黯然神傷。「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他想起了那天人們玩笑中說過的那句話。其實,老婆絕不是那樣的人,但想想自己,做得的確有些過分。沒有了身體,名啊利的又有何用?
  醫生告訴他可以出院了,而且,彷彿迫不及待地給他辦了出院手續。回到家,他就急於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可老婆不知把鏡子藏哪兒去了,心裡也更明白了八九不離十。老婆越這樣,他的心也就越迫切。好在,那天的腿疼最後查實也只是腓骨出了點問題,並無大礙,不然,下半生拄著拐棍度日,那可慘透了。
  他不知道回到家的這個夜晚是夢中還是現實,只覺得有說不出的難受與空虛。他幾次想起身都動彈不得,待到確知自己真的醒來,天已經大亮了。
  剛剛還聽到老婆在屋裡折騰什麼,可不一會,就沒有了任何影子。他趕緊起身,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樣子,翻了半天也沒找到鏡子。他靈機一動,舀了一瓢水倒進臉盆,把頭伸過來。
  那張臉會是自己嗎?他先是打了一個冷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找了塊毛巾,試探著在眼圈處擦拭了一下,還是剛剛看到的模樣。他狂怒了,一股無名火沖天而起。
  「不——」
  他狂吼了一聲,像無頭蒼蠅在院裡轉了好幾圈。「不,這不是我,不是——」
  還在睡夢中的小燕被這殺豬樣的吼叫嚇醒了,她透過窗欞的縫隙看到爹在院子裡轉來轉去。她一骨碌滾下炕,可憐巴巴地盯著爹恐怖的臉。
  看到女兒倚在門框上驚惶失措地看著自己,二龍的火氣更大了。
  「哈哈哈哈,」
  他發出一陣尖厲的狂笑,自言自語卻又聲震屋瓦:「是我害了自己,是李茂生這個王八蛋毀了我——」
  他轉了幾圈,雞窩旁一把生了銹的菜刀橫在他眼前。他「哇」地一聲抓過來,咬牙切齒地破口大罵:「李茂生,你個龜孫子,我要殺了你——」
  二龍手提菜刀衝出大門,直奔李茂生家而去。
  此時天已大亮,他身後立即聚攏了許多嘰嘰喳喳的人,看他凶巴巴的樣子,沒人敢上前攔阻他。
  二龍怒氣沖沖地來到李茂生家門口,只見大門敞開著,他大聲喊叫:「李茂生,你個狗娘養的,出來——」
  見沒動靜,他衝進院子,一腳踹開風門,屋裡凌亂不堪,被子像一堆爛狗肉團在坑的一角,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他裡外找了一遍,連豬圈也看了看,沒有任何人的影子。
  他顧不得多想,提著菜刀返回大街,像吃了藥的耗子似的東躥西撞。人越聚越多,他的火性也越來越大。他一邊跑一邊吼聲如雷:「李茂生,你不用藏,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見到你的屍骨。」
  他一路小跑來到大隊部,隊部門上大鎖牢牢地拴著。他依舊不死心,推的門「光當光當」直響,口裡還不斷地嘟嘟囔囔地。
  「二龍,別胡鬧了。」
  分明是楚爺,聲不高,卻帶著估摸不透的威嚴。
  他轉回身,呆呆地看著楚爺。
  「二龍,別吵吵了,李茂生已經死了。」
  楚爺身後的駝爺壓低嗓音說了句,然後一個勁地咳嗽。
  「死了?」
  二龍張大了眼睛,懷疑地看了看楚爺和駝爺,又環視了一下四周圍觀的村民,手裡還不斷晃動著那把菜刀。「你們說,他是不是死了?哈哈,別蒙我。他死了,他為什麼要死?」
  「你冷靜一下,一會就知道了。」
  看二龍的情緒平靜些了,楚爺走近前,兩個小伙子趁機奪下他手中的菜刀。
  眾人這才近前來,就聽有人小聲嘀咕:「說是燒得很重,這不也沒什麼嘛?」
  楚爺也看得清清楚楚,除了鼻子沒些變形之外,遠沒有風傳中的那麼厲害,只是難看些就是了,便也放寬了些心。
  楚爺剛要說什麼,就聽背後吵吵嚷嚷的,聚集的人群也向自己背後的方向湧去,剛才還凶神惡煞的二龍,此時也呆若木雞。
  隨著女人呼天搶地的哭叫,就見很多村民雜亂地分列在小路兩旁,中間幾個青壯勞力喘著粗氣抬著一塊門板,上面躺著的正是濕漉漉的李茂生。
  二龍驚愕地張大了嘴巴,還不斷地小聲咕噥著:「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人流退潮一般向李茂生家的方向湧去,只剩下楚爺、駝爺、二龍三個人。
  二龍不知所措地尾隨在楚爺和駝爺的身後來到果園。
  好久,三人都沒有說話。楚爺和駝爺各點上一鍋煙「巴嗒」著。
  二龍下意識到摸了一下鼻子,鼻翼急促地翕動著。
  「二龍啊,」
  駝爺長出一口氣。「我也是快入土的人啦,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你們年輕人爭強好勝,這個我能理解。可爭來斗去,有個啥子結果?李茂生就這麼死了,你呢,你心裡的苦你自己清楚。」
  他換上一鍋煙,「你看我,孤孤單單一個人,也就這麼過來啦,很快就赤條條走啦,什麼也留不下。留下又有什麼用?人一死,一了百了。圖人燒個紙錢?嘿嘿,說句不好聽的話,活著的時候,兒女都不孝順,人都死了,再裝孝順有什麼用?人吶,就圖個這輩子安生得了。唱什麼戲,敲什麼鑼。我這最後一鑼下去,就什麼也不知道啦。你還年輕,路長著哩,好好過日子,別再爭啊斗的,會有什麼好結果?樹要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可也得看怎麼個活法。李茂生,我看著他死的,也就那麼一回事。死了倒也痛快;他如果活著,還不是比死還難受?」
  二龍感到驚詫,又有些犯迷糊。這個羅鍋子,搞什麼鬼名堂?
  然而駝爺已沒有再往下說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多問。不過經過這一鬧騰,他已不再那麼急躁了。李茂生的死,讓他既吃驚又意外。一個紅紅火火如日中天口口聲聲奔前程的人怎麼說完就完了?他搞不清他住院的這些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駝爺的話是對的,疼痛中的思索讓他明白了許多。人生也就是這麼簡單,沒必要干昧良心的事。而且,在看望他的村民中,有些自己還使過拌子,他心裡的那些委屈便轉化為感動。老人們說得對,都是當莊當院的,幹麼非要互相猜忌大動干戈呢?
  剛看到自己這副模樣的時候,確實嚇了一跳,而現在,那股沖天而起的怒火因為李茂生的死消失的無影無蹤。李茂生活了個什麼?到頭來不就是這麼兩手空空的走了嗎?他又想起了隋小強,當那個漆黑的夜晚,自己手掌拍在他肩膀上的時候,他驚恐的程度也不會比自己照鏡子的時候差。其實,自己心裡也明白,隋家確實吃不上飯了,可自己的前程就在他們身上啊。為了自己,便不再管那些了,李茂生不正是這樣做的嗎?這樣做的結果呢?還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在駝爺說的時候不住地點頭,這次,它是誠心誠意的。曾經,李茂生口裡出來的就是真理;現在,駝爺說的也蠻有道理。李茂生求的是圖風光,而駝爺想的是找輕鬆。哪條才是該走的路?如果沒有這場大火,或許他還會不擇手段往上爬,而今他知道自己沒戲了。回過頭來想想,駝爺的話也不無道理。村民們祖祖輩輩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三個人各想各的心事,沉默了好久。
  還是二龍打破了沉寂:「楚爺,駝爺,你看我這樣子,還怎麼有臉見人啊?」
  「這又怎麼啦?」
  楚爺說,已不是純粹安慰他,而是從心底裡感到寬慰。「說實在的,二龍,你的傷比人們議論的,比我想像的要輕得多,根本沒什麼的。先好好養著,把小燕照顧好了,對小燕娘別再橫挑鼻子豎挑眼,一家和和睦睦的,比個啥子都好。」
  二龍只是「嗯嗯」著,想說點什麼,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三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單嫂子夾著一陣風跑進來。
  「楚爺,駝爺,不好啦。」
  她像毒日頭底下的癩狗一樣吐著舌頭,斷斷續續地說:「李茂生……他老婆……喝……農藥了。」


第20章:暴雨之夜
  暴雨說來就來。天剛摸黑,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一場傾盆大雨鋪天蓋地而來。村民們只能躲在家裡,任一道道電光在窗前霹過。
  不過這個夜晚秀水村的村民睡得並不安寧。李茂生還沒下葬,他老婆又喝了農藥,幸虧發現及時,才沒釀出人命,不過也還是精神恍惚,只好安排了幾個人陪同。
  柱子心裡比哪個人都更急躁,他所急的除了新近發生的這些事,就是白天陵好的豆子,由於時間倉促,苫的不是太牢靠,這麼大的風雨,一旦苫子被風吹跑,這一年的收成可就全泡了湯啦。
  他在床上翻了幾個滾,聆聽著窗外。聲音越來越大,心內的憂慮也越來越強。如果真的出現了什麼問題,非但公糧交不上,村民一年的零花錢也就換不回來啦。
  他捅了捅媳婦,媳婦似乎也並沒有睡著,很快動了一下,劃了一根洋火,暈黃的燈光佈滿了整間屋子。
  「又掛掛著那些豆子了吧?」
  媳婦朦朦朧朧的聲音。
  「是啊。」
  他穿上衣服,跳下炕,回頭問:「那件軍用雨衣呢?」
  「還想那件雨衣啊,都用了五六年了,早就破的不成樣了。」
  「那也得找找,披在身上也算是心理安慰。」
  他自嘲地說著,進了小套間,拿出一團皺皺巴巴的東西。苦笑了一下,還是抻開,披在身上。剛打開門,雨便在風的吹動下向自己撲來。他猶豫了一下,並沒有返回,只是把雨衣裹了裹,便衝出門外。
  好在風小些了,但暴雨依舊敲得裸露的部位生疼。急雨如柱,根本無法睜開眼睛。幸好這是一段非常熟悉的路,他就摸索著七彎八拐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場院。
  場院緊鄰小隊的牲口棚,柱子看見牲口棚的窗子還隱隱透著亮光。他知道看牲口棚的桂爺還沒有睡著,決定先進去找點家什。
  桂爺不在,只有那盞掛在牆上的小煤油燈被窗子漏進來的風吹得搖晃著。他有些納悶,這麼大的雨,桂爺咋不在屋裡呢?但心急如焚,也便沒想太多,從草料棚裡抓起一把長柄三齒木叉衝進雨地裡。
  雨似乎比剛才小了一些,但風依然沒有減弱。他檢查了兩個垛,沒有鬆動的跡象,略微放了些心,就又來到了個頭的更大的垛旁。不好,用麥秸編織成的苫子半邊翹起,用於防雨的塑料薄膜正藉著風勢「呼嗒」著。
  他想用木叉把苫子擺正,可根本夠不到上面,他轉身拉了拉固定豆垛的繩索,倒也還結實。便順著繩索爬上垛頂,突然一道閃電劈開雲層把周圍照得雪亮,垛頂另一個晃動的影子把他嚇了一跳。
  一陣驚雷響過,他抹了一把臉。正好又一道閃電在頭頂劃過,他看出那人正是桂爺。
  「桂爺,你怎麼在這兒?」
  儘管他放大了聲音,但還是讓流過的「隆隆」雷聲吞沒了。
  他看到桂爺向自己這邊移動,而且聲音也伴著「涮涮」的雨聲傳過來。
  「是柱子嗎?快來幫我把這根繩子勒緊了。」
  柱子爬過去,看到桂爺正想把兩根繩子綰結在一起,但由於風實在太大,繩子幾次從手中脫落。他拚命抓過其中的一根,用勁拉了拉,終於,兩根粗壯的繩子連結起來。
  桂爺長出了一口氣。
  顧不得多說,柱子和桂爺一手把住繩索,另一隻手把翹起的苫子壓到繩索底下,然後把塑料布扯平整了。藉著兩道劃過的閃電,確認不會再有什麼問題,柱子先順著繩索下來,再把桂爺接下來。
  柱子覺得桂爺的身子特別重,幾乎要把自己壓垮了。他後退了兩步,強撐著扶住桂爺,但桂爺軟軟的,癱倒在自己懷裡。
  來不及多想,柱子趕緊把桂爺背到牲口棚,看到桂爺面無血色,嘴唇發青,牙齒打顫,全身不住地抽搐。他嚇壞了,怔怔地立了一會,才拿塊毛巾擦淨了桂爺臉上的水跡。
  桂爺很快醒過來了,看得出嘴角還笑了一下,面色也不再那麼蒼白。
  他倒了一碗熱水,放在桂爺唇邊。
  桂爺喝了一小口,又露出了一絲絲笑容,面色也慢慢緩過來,柱子心中的石頭才落了地。
  「桂爺,沒事吧?」
  柱子關切地問。
  「沒什麼。」
  桂爺氣色更好些了,雖然說話的聲音依舊微弱。「就是這陣雨把我急的。」
  他動了一下身子。「唉,這可是幾百口子人一年的花銷啊!要是透進水去,幾個陰天就全爛了,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柱子不知該說些什麼,但心裡確實感動。正不知如何是好,昏暈的燈光下出現了另一個人影。近前才看清,是媳婦。
  「你怎麼來啦?」
  「這麼大的雨,我不放心。」
  媳婦濕得精透,牙齒「格格」作響。她從懷裡掏出一隻瓦罐,「怕你著涼,我熬些薑湯過來。」
  「正好,快給桂爺倒上。」
  喝過薑湯,桂爺感覺好多了,又恢復了他一貫的爽朗。
  「呵呵,有這樣體貼溫柔的媳婦,柱子真好福氣。」
  說得柱子和柱子媳婦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今兒個晚上,多虧了桂爺。」
  「你還不是一樣?我就知道你會睡不著,可還真沒想到你會來呢。嘿嘿,要不是你來啊,不光這垛豆子全完了,我老傢伙的命也搭上了。」
  看桂爺沒事人的樣子,柱子的心完全放下了。他叮囑媳婦:「你先回去吧。今兒晚上,我和桂爺嘮嘮嗑。」
  「是哩。」
  桂爺高興的鬍鬚亂顫,「這陣忙得,咱爺倆好久都沒掏個知心話了哩。」
  送走了媳婦,柱子折回來,在牲口棚裡轉了一圈,沒有發現漏水的地方,馬呀牛的除了打瞌睡就是倒磨牙,便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喝了一碗姜水,脫下濕透的衣服,拖過桂爺一床破舊的床單把整個身體繞了個嚴嚴實實。
  閒話了幾句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不禁唏噓了一回。桂爺突然話峰一轉:「正好有個事想找你討教呢。」
  「找我討教?」
  柱子疑惑地張大了嘴巴。
  桂爺點上他的大旱煙袋,從不知從哪裡討來、已經用舊的小學生作文本上撕下一張小紙條遞給柱子。柱子從桂爺的煙荷包裡取出一撮煙,熟練地捲好,湊到煤油燈上狠吸了一口,一股煙草的香氣便繚繞開來。
  「其實也說不上討教,只是有點不明白你們年輕人是咋想地,反正跟我們那個時候不一樣哩。」
  「怎麼個不一樣法?」
  柱子更迷惑了。
  「反正我覺得李茂生行事有些蹊蹺,死得也有點不明不白。不過我聽說,是為嫣紅那事?」
  柱子頓了頓。
  「說起來他作的也夠了。那天他老婆喝了藥,好不容易折騰過來,可能神智還不太清醒吧,說她怎麼怎麼偷棒子,怎麼怎麼讓有才抓到了。又跳著罵著地說他死得好,反正讓什麼狐狸精把魂勾去了,留下具乾屍也沒大意思。還說那天差點沒讓他把自己掐死,這回完全是遭了報應。這倒使我想起了前不久在順水溝裡那兩個棒子的事,串起來一看,沒準還真是他幹的。不過,說到底,以茂生的性格也絕不會因這些事自尋短見。我倒是覺得,縣裡的調查組一來,讓他覺得前途無望;還有就是這麼快把連長給撤了,他也就徹底絕望了。拿那句古話來說,『哀莫大於心死』呢。茂生可是烈性子,以他的性格,幹出這事也不奇怪。」
  「人哪。」
  桂爺吸了一口煙,可能感覺滅了,就又湊到燈前吸了一下,把整個小火苗都吸到煙鍋上來。「怎麼還不是個活法?可像他這種人,非得六親不認,就為了自己往上爬叉。結果呢,既把人家給害了,也害了自己。你說,這叫什麼人吶。」
  「是啊!」
  柱子接上一句。「最近隊裡的事可真讓人暈頭轉向了。隋家的事剛了,又來這一出。再加上二龍那裡還不知怎麼著呢。唉,我算是看明白了,再能也能不過命去。」
  桂爺吐了一口煙,笑出聲來。
  「你年紀輕輕的,也咋地有這想法?不過,茂生這事還真得出一個理。人哪,還真是有報應的哩。你瞧瞧,三麻子一死,人人都傷心落淚;反倒是茂生一死,許多人就跟沒事人一樣。不管你地位有多高,一死還不是全結了?人哪,心都是肉長的。別看平時不說,其實,心裡都清爽著呢。」
  柱子忽然記起了什麼。
  「我倒是想,咱們村的幾個知青,是不是也有什麼事呢?」
  「這個咱就不知了。」
  桂爺收起煙鍋,「不過,我倒是覺得毓秀那姑娘成天有什麼心事似的。唉,不管怎麼說,這麼小的孩子家,不容易啊。真希望他們快點回到父母身邊,那才是個正理。可惜這事咱又說了不算。」
  柱子顯然也解答不了這個問題。「那就只能等有上大學的機會,讓他們通過那條途徑出去。」
  「那可不容易喲。你想啊,每年村裡還不到一個名額,這五個人,咋個安排法?也只能看他們的命嘍。」
  一直與命運抗爭的柱子,今兒個晚上還真讓命給纏住了。是啊,自己可以不相信天命,可這些人的命又在誰手裡呢?
  人的心中永遠會有謎,有些謎團終其一生也解不開。人人都可以和命運抗爭,可個人的命運又往往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他明白這個理,他也希望這個社會能給每個人一個好的命運。是啊,自己算是遇上好時代了,至少可以不用像老輩人那樣顛沛流離。他也經常聽楚爺講他們那些不幸的遭遇,也知道二姐身上一定有段辛酸的歷史,但二姐從來不說,他也不便問。這些,也是命,是個人的命,更是社會的大命帶給他們的。每個人都希望過得好,可這是個人說了算的嗎?
  他也看出來,那些知青,已遠沒有剛來時的那種新鮮和熱情,卻一樣無可奈何。但他們卻不像秀水村的村民這樣認命,他們的心不是屬於秀水村的。也是,他們命裡是城裡人,另一種命運又在擺佈他們。他們沒有反抗過嗎?一定有過,但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了,於是也得認命,即使有抗爭,也將是微弱的。他們能在秀水村堅持多久?不知道,沒有答案。他知道那些知青個人比自己更急,只是,急又有什麼用呢?再者說了,讓他們吃點苦受點累,將來回到城裡,也理解農民的苦楚。
  這個還用自己瞎操心嗎?他捶捶自己的腦袋,有些發木。靜聽窗外的雨聲,他的心又一陣陣發緊:如果雨停不下來的話,不又是個豐產不豐收的年景嗎?可不能讓這一年的辛苦到這節骨眼兒上落了空。
  他一腳跨下炕來到門口,雨還在「嘩嘩」地下。他慶幸自己跑過來看了看,也慶幸桂爺沒出什麼大事。
  知道天已不早,柱子催桂爺快點睡下,自己也該睡一點,按這種下法,明天還得洩洪排澇去呢。還好,秋收前已把所有的洩洪溝都清理了一遍,如果不出大的意外,這點雨應該不成問題。
  他把想法告訴了桂爺,卻聽桂爺已打起鼾聲來了。
  「唉,」
  他輕歎一聲,「這個晚上,也把桂爺折騰的夠嗆。人心吶,真的沒法說。」
  他說不出是感動還是別的什麼,總覺得這些老輩人是值得尊敬的。他們沒文化,卻有那麼多可貴的品質值得新一代人學習。
  是啊,學習。他想起了前不久上「識字班」的事,越想越覺得挺有意思。這些個老傢伙就是認死理,跟藏貓貓似的,非得一個個請到小學校裡去。那些老娘們還嘿嘿直樂:「人家小學生都成咱的老師啦,咱都土埋半截子的人啦,反當小學生了。什麼缸啊碗的,什麼會寫不會寫,會用就成了唄。」
  想想也是,以他們那記性,記這些東西,比割豆子還累呢。可這是上面的號召,不學可不成。人哪,是該有點文化,自己這一輩算又耽擱啦,下一輩可不能再誤嘍。就這麼想著想著,不知什麼時候,自己也「呼呼」睡過去了。
  一聲巨大的轟響把他震醒,他又聽到了潮水湧動的聲音,跟著一股巨浪爬上窗台,順著窗欞的縫隙噴薄而入。


第21章:互幫互助
  柱子趕緊把桂爺拉起來,躲過窗戶湧進的水流,向地勢稍高的門口跑去。然而,剛到門邊,一股更猛的水流噴射進來。他有些蒙了:這是怎麼回事?
  他已管不了那麼多,理智使他拉著桂爺撤回原地,側著身子向窗外看去:只見遠遠近近一片汪洋,樹枝凌亂地在樹幹上懸掛著。未來得及收進的莊稼折服著身子,淹沒在汪洋之中。
  「咦,院牆到哪兒去了呢?」
  他心裡嘀咕著,突然明白了些什麼。「不好,桂爺,昨晚雨下得大,浸泡的時間長,院牆塌了。不行,我得到村裡看看去。」
  「我跟你一塊去。」
  柱子和桂爺一人拿上一把鐵掀,挽起褲腿,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村裡走去。
  幸好,此時風小些了,雨也已停息,但街上的水流已看不出哪是路面哪是河溝,街心的水也正向這邊湧動。他們拐過已經注滿了水的灣,就見遠遠地一群人圍攏在一起,不知幹些什麼。
  走到近前,才認清雨地裡有老有少幾個人。
  「有良,出了什麼事?」
  「還有臉問呢,到處找不到你。支聖家的房子塌了,人也砸在裡面,幸好發現的及時,不然,這家人又完了。」
  有良含混地說著,直視柱子,柱子看出,他兩眼紅紅的。
  「人呢?」
  柱子急切地問。
  「已經接到楚爺那兒去了。還有好幾家的房子也不成了,得趕緊搬出來,弄到安全的地方。」
  二人顧不得爭執,分別帶著幾個壯小伙子到幾處險情較重的人家去。
  柱子正帶著四五個人在水裡趟著,就見二姐披著一塊白塑料布「嘩啦嘩啦」地移過來。
  「柱子,好多人家都進了水,柴草也就打濕了,這可怎麼辦啊?」
  二姐一臉無奈。「我讓幾家的小孩子先到知青點去,那裡還保險點。可沒有草,吃不上飯啊!」
  這一層柱子倒沒有料到。如果沒有乾燥的柴草做飯,這幾百口子人到哪兒討食吃?
  「也只好看看明山那裡怎麼樣啦。」
  桂爺這才發話。「咱這村裡,還就他拾得柴火最多,苫得也嚴實。以前哪家灶台生不起火來,都是到他那裡抓一把做引火。他那裡再不行,怕就難啦。」
  柱子折回身,剛想找李明山去,就見李明山不知啥時就在跟前。
  「不勞桂爺說,我早就想到這一層了。」
  李明山渾身也濕得差不多了,頭髮一綹一綹的貼在前額。
  「那就多謝明山叔啦。」
  柱子的憂慮並沒有削減。「只是這次雨下得太大,我怕難熬下來。」
  「先躲過這一關,再想辦法吧。」
  桂爺堅定的口氣。
  柱子帶人四處檢查了一遍,知道所有危險房子裡的村民都搬到安全地方了,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唉,遇上天災人禍,真難啊!」
  當他坐在楚爺家,點上自製的捲煙,覺得身上暖和了許多,牙也不再打顫了。
  楚爺和支聖也各點上一鍋「叭嗒」著,好久沒有吱聲。
  一會,有良也來了。看到三人都沉默不語,便打破僵局,故作輕鬆地說:「好啦,全安置好啦,這下可放心啦。」
  支聖抬起頭,看看有良,又回視了一下楚爺和柱子。此刻他的心裡可以說五味雜陳,至少今天這事有些說不出的感激。自己一個狗崽子,出了這麼大的事,還有人來幫忙,他也只能點頭哈腰地笑了。他沒有想到,那些曾對自己狠揭猛批的人也並不就是凶神惡煞。
  「有良說的對,」
  楚爺接過話茬。「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那麼艱難的日子都過去了,這都和平年代了,反熬不住了不成?只要能吃上熱飯,就沒有什麼好怕的。」
  還算老天有眼,說著話就見陽光照進來了。院裡的積水也撤得差不多了,兩隻老母雞在水上的浮草中啄食。
  「不管怎麼著,先把中午的飯食弄好了,就這麼幾家幾戶的湊在一塊先將就著吧。」
  還是楚爺粗重的聲音。
  「學校裡還住著好幾家呢。我已經跟二姐說了,這個上午,讓她多忙活忙活,連他們的飯也一塊做上,總不能讓人餓肚子。」
  有良胸有成竹地說:「等熬過了今天,天晴了,打一些土坯,把各家的房子修修。」
  「楚爺,」
  柱子想起什麼似地,「隊裡手頭也沒錢了,是不是再偷著到外地賣點糧食,換點錢花?不然,村民手裡沒錢,也不是事。幸好隊裡還種了點菜,不然,天天吃煮地瓜、啃干窩窩頭啊!」
  「可這事也有風險哩。」
  楚爺先是搖搖頭,又無奈地點點頭。「也只有這個辦法啦。我知道有個黑市,可惜稍遠了點,十多里地呢,一個來回非得一個整天不可。」
  「那也沒問題。」
  柱子興奮地一拍腿,「一天就一天,只要安全就好。我聽說前不久幾個人做黑市交易,結果被抓了,沒收了東西不說,還關了好幾天哪。我琢磨著,得找個機靈點的人去,一旦遇到什麼,也應付得了。楚爺,你說誰去合適呢?」
  楚爺想了想。「這事有才行。一是他趕車技術說得過去,二來他喜歡到外面轉,他還告訴我那地方還有幾個熟絡人呢。別看這小子正經活幹不了,做這些歪門斜道的,可拿手哩。好幾天我就想這事,正想告訴你。」
  柱子點點頭,還是有些不放心。「有才行是行,就是有些痞,遇到事情不會冷靜思考,只知道頂撞,我怕他惹出事來。得找個細心的人跟他一塊才行。」
  楚爺也沒有多言,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他是烈屬家庭,遇到事也好應付一些。」
  柱子想想也有道理,搓一下手。「也成。不過這事還不急,等忙過了這幾天再說。眼前要緊的是天快好起來,再拖一些土坯,把危險的房子修修,不然,還會弄出事來。」
  說著說著,天已近午,二姐也來招呼他們一塊過去吃。
  楚爺舒一口氣:「別說好聽的啦,就你那地方,能盛得過來?有好吃的送這兒來吧,我們幾個說話也便利。」
  說的眾人都笑了。
  還算老天開眼,暴雨過後,連續晴朗了幾天,地面也干簌簌的了。於是社員們趁這功夫把所有剩餘的莊稼收進場院裡來。但地面還沒有乾透,也不敢在場院裡大動干戈,只是怕堆在一起捂了,就把幾個碼放時間較長的垛解開來,攤到場院裡晾曬。這些活路,幾個青壯勞力帶著婦女也就辦了。更多的青壯年聚在村東頭那片空場上利用這段空閒拖泥坯,等曬乾了讓幾家浸泡的厲害的住戶把房子修整一下,也好挨過這個雨季。
  毓秀和巧雲也學著其他婦女的樣子把絞碎的麥穰一車車運過來,看著男人們把這些東西摻合進稀泥裡,再把合好的泥一掀掀放到一個方框模子中。只見他們用瓦工用的抹子輕輕一抹,把模子提起,一個長方形的土坯就弄好了。也就半天的功夫,就弄了好幾排。
  這些活對毓秀和巧雲有種全新的感覺,在她們心裡,農民們真是充滿了聰明才智。這麼簡陋的條件,他們卻總能想盡各種辦法,克服重重困難,闖過一道道似乎難以逾越的障礙。特別是這次暴雨,她們親眼見識了民風之淳樸。是啊,平時倒看不出什麼來,在這緊要關頭,沒有哪個人只顧個人利益而置他人於不顧。特別是那個還戴過高帽子的李明山,竟然把自家唯一的一個乾柴火垛供全村人使用。如果不是他,全村人連頓熟飯也吃不上。還有那個支聖,不就是個「狗崽子」嗎?可咋村裡人還對他那麼好?
  這些事對巧雲或許沒有什麼,可當在毓秀的腦子裡翻滾的時候,心裡便隱隱作痛。爸爸要是也能遇到這樣純樸的村民就好了,即使犯了錯誤,人們也不會那麼不近人情。可惜的是,城裡人都是殘酷的,這種殘酷已通過他們對待爸爸的態度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記憶之中。
  從爸爸挨批鬥之後,他們全家就再沒有過笑臉。她不想守在爸爸身邊,是因為不願意親眼目睹爸爸再受那樣的折磨;可一旦離開爸爸、媽媽,只要靜下來便常常出現他們的身影。矛盾嗎?好像是,又好像並不是。守著,心痛;離開,牽掛。更何況,並不是自己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這可是上面的號召,想留在爸媽身邊行嗎?
  歇息的空檔,人們聚在一起喝著茶水,自在地說著笑話,連巧雲也湊在婦女們中間。可是今天,毓秀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她明明夢見爸爸、媽媽了,而且,還有哥哥,一家四口在一起吃飯,其樂融融。她的笑聲把巧雲都弄醒了,那個還睡眼惺忪地問她:「有什麼好笑的。戀愛了吧?」
  氣得她擰了巧雲一把,然後兩個人翻過身來,說了好一會子話。是啊,別看平時打打鬧鬧的,靜下心來,巧雲也一樣想家呢。
  毓秀坐在一塊石頭上,順便從地上拾起一根草杖在鬆軟的地上畫著什麼。是了,一隻小兔子,還是她從小喜歡畫的那個樣子。她還記得上幼兒園的情景,當然也忘不了哥哥把她畫好的小兔子撕破了,她躺在地上打滾,逗得爸爸、媽媽直哄她,還成了哥哥長久以來的笑柄呢。
  然而,哥哥當兵走了,剛剛提了干,爸爸就出了事。她自己也不明白,爸爸到底犯了什麼錯,似乎根本不需要理由,就讓他「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
  她想起分別時爸爸迷茫的眼神,更清楚地記得媽媽摟著她全身抽搐的樣子。沒有更多的語言,她就坐上了列車,甚至自己都不知開往哪裡。
  她認為自己的世界從此破碎了,再也粘貼不起來。然而,鄉民的熱情打消了她所有的顧慮。農活她確實做不好,但她能感覺出來,所有的人都在照顧她,從不跟她計較什麼。在這種簡陋的條件下,她感受到了在城裡體會不到的那種溫暖。唯一遺憾的是,在這裡,不能守著爸爸、媽媽,見不上哥哥,甚至連通信都極不方便,打電話還要到幾公里外的公社駐地去。
  慢慢地,她也適應農村的勞動了,只是對家的思念越來越強烈。她自己也清楚,她並不是特別留戀城市的生活,而是心裡裝著爸爸、媽媽太多,這最令她割捨不下。常常,她會趴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寫信,有時甚至寫好幾封,然後一次發出去。看來,爸爸、媽媽還能收到自己的信件,因為她讀到過爸爸的回信。爸爸在信中儘管說自己身體很好,說媽媽也不像以前那麼憂鬱了,但她還是很難相信這是真的。不過,有了爸爸的來信,心裡總覺踏實些。
  二姐不知什麼時候坐在了她旁邊,儘管一句話也沒說,但毓秀能意識到,她一定注意自己好長時間了。自打從二姐家搬出來,儘管也去看過幾次,終因忙於農活,說話的機會少了。這幾個月來,她從心底裡感激二姐,是她給了自己勇氣,敢於去面對遇到的一切。而且,二姐一定是見過世面的人,也一定有過不凡的經歷。她說不出大道理,但她會用自身的體會來排解生活中遇到的難處。有這樣一個貼心人,也是自己的造化。
  她輕輕叫了聲:「二姐。」
  二姐沒說話,只是抓過她的手,目光盯住地上那只還沒完工的兔子。
  「想家了是吧?」
  好久,二姐才問了一句。
  毓秀「嗯」了一句,重重地點點頭,跟著眼淚就「涮」地流出來了。
  「等閒下來,你該回家看看。」
  二姐拿過毓秀的另一隻手,有些心疼地說:「你看看,才幾個月的時間,手都磨出老繭了。」
  毓秀不好意思地笑笑:「二姐別笑我。我倒不是怕幹活,就是特別想我爸和我媽。也不知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那等過幾天,我親自送你去車站。我手裡也還有倆錢,如果不湊手,讓柱子先從生產隊借點,總不能路上難為著。」
  毓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心裡明白,要想回家一次,還真不是那麼容易。
  就在這時,就聽柱子遠遠地喊著毓秀的名字走過來。
  「毓秀,你的信。」
  柱子喘吁吁地遞過一封信,「還有張匯款單呢。郵遞員非要找到你,主任說了沒什麼問題他才敢給我。」
  「謝謝你!」
  不知為什麼一下子冒出這三個字,毓秀的臉透出一絲紅暈。「那我明兒一早先取錢去。」
  「四五里地呢,」
  柱子關切地說,「要不要巧雲陪你一塊去?」
  「不用了,村裡正忙著呢。再說,半個上午也就回來了。」
  二姐接過話:「正好,明天山會呢,我和毓秀一塊去。」


第22章:山會巧遇
  這個晚上,毓秀把哥哥的來信在昏暈的煤油燈下看了十多遍,調皮的巧雲一次次打趣她:「你不是說聽領袖的話,要扎根農村鬧革命的嗎?怎麼一見到家裡的信又不像你說的那樣子了。嘻嘻,我是沒你那樣的境界嘍,如果有機會,我第一個回城裡去。」
  「去你的。」
  毓秀掀掉巧雲身上的薄被,狠勁胳肢她,惹得巧雲從炕這頭滾到那頭,又從那頭滾到這頭,嘴裡還「咯咯」笑個不了。
  「想回去,沒那麼容易呢。」
  毓秀一邊逗她,嘴裡還不斷地說著。「你把人家李有才的新房都睡了,得做人家的新娘子才成。你還看不出來嗎?人家有才喜歡你哩。」
  「我才不呢,你還看不出那個二流子貨來?狗性難改呢。我倒覺得,跟你才般配。」
  「看我不撕爛你這張臭嘴。」
  又是一陣廝鬧。
  鬧累了,她們又靜靜地躺下說話,從小說到大,從城裡談到鄉村。巧雲想起什麼似的支起身子:「毓秀姐,你真的不想再回城了嗎?」
  「怎麼不想?」
  毓秀的臉上佈滿陰雲。「爸爸、媽媽身體都不好,我好擔心的。要是他們能在身邊,也就沒什麼了。可惜的是,我和哥哥都離他們那麼遠。而且,他們還要承受著精神上的折磨,我真擔心他們受不了。而我,也一樣受著精神上的摧殘,有什麼話只能一個人憋在心裡。要是你不來,還真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呢。哪像你,這麼好的家庭,來農村,也就圖個樂子。樂夠了,鋪蓋一卷,無牽無掛,跟沒事人一樣,就又回到爸爸、媽媽身邊了。」
  又是好久沒吭聲。
  「好了,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
  還是毓秀打破沉寂。「反正想也沒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可又不能不想啊。這幾個晚上,我老夢見在家時的事。聽說現在城裡鬧得更厲害了,也不知到底要搞成什麼樣子呢。」
  「這個可不興亂說,一句話說不到地方,就又有小妮子受得呢。」
  毓秀學著村民的口氣,倒把巧雲逗笑了。
  「嘻嘻,毓秀姐連說話都像秀水村人了,看來真是不想回去了。將來在秀水村找個好男人,相親相愛,白首偕老,也是一段千秋佳話呢。」
  「又胡說了,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你才呢。」……
  又說了好一陣子話,她們都覺得累了,便沉沉睡去。
  一聲公雞的啼叫,打破了夜的寂靜,整個小村莊的雞都跟著叫起來。但只一會,一切又歸於沉寂。
  毓秀翻了下身,打眼望著窗外,天還沒透明,耳邊響著巧云「鼾鼾」的聲音,睡得那麼香甜。暗影中,彷彿能看到巧雲甜美的微笑。
  是啊,這個巧雲,只比自己小幾個月呢,卻像個小孩子似的,天真爛漫,處處透著靈氣。而自己不也才十七歲嗎?花一樣的年齡,可心理上卻承受了太多,那些青春活潑只能永遠屬於過去。如果守在爸爸、媽媽身邊,說不定還正撒嬌撒癡呢!可是,現在不能夠了,永遠也不能夠了。永遠,是的。想到這兩個字,毓秀心頭不由得湧上一絲悲哀。
  打小,從書本學到的就是前途理想什麼的,真正長大了,反倒看不清前面的路該怎麼走。來秀水村才幾個月,讓她見識了另一番天地,這個天地平靜中寄寓著波瀾。她沒法相信,那些平時好的抱成團的村民開起批鬥會來一個個慷慨激昂熱血沸騰。想想城裡,她似乎又明白了些。那些把爸爸往台上押的人不也有些曾經是他的學生嗎?曾經,他們的關係那麼好,跟親人一樣,可往台上一站,就什麼手段都使出來了。
  不用說外人,就是自己,不是也寫過保證書要同爸爸徹底決裂嗎?那是自己的真心嗎?她說不出,只知道她也那麼做了,雖然交上保證書回到家撲在爸爸懷裡哭了好半天。
  她又想起離城的那天,爸爸說好為了不影響她,不再到車站送她,她也沒堅持什麼。但她的心好痛好痛,一個字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流淚。爸爸犯了錯,可他還是爸爸呀!爸爸不是不想為自己送行,而是不想連累自己啊!她心裡也明白這一點,她也清楚地看到那些紅色子女們登上列車的霎那,那份不捨和留戀,只能從他們眼神裡才能看得出,而聽到的卻是歡聲笑語。伴隨著陣陣語錄聲,列車緩緩起動了。
  同伴們紛紛向窗外揮手,她卻沒有。她不願意看到站台上揮手的人群,因為那裡沒有自己的親人,但還是忍不住掃視了一眼。就那一眼,她整個的精神世界跨掉了。
  她分明看到,爸爸、媽媽正互相攙扶著向這邊張望,彷彿在尋找什麼。她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能想像出他們失望的眼神裡隱藏著太多的悵惘。
  一路上,她聽到更多的是豪言壯語夾雜的歡歌笑語,彷彿剛剛經歷的不是一場生離死別,而只是赴一場朋友的宴會。
  爸爸、媽媽身影消失的瞬間,她淚雨滂沱。
  令她感到欣慰的是,秀水村人好,一個個樸實的面孔裡她看得出,他們對自己不是像對一個外來人口,而是把她當成了仙女。特別是二姐,把自己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自從巧雲來了之後,她更有了說話的伴兒。農活累些她倒能承受,讓她不能忍受的是這裡的文化生活幾近於零。而最讓她心裡放不下的,還是千里之外的親人。
  昨天收到哥哥的信,她心裡有了些許的安慰。她知道爸爸、媽媽身體都很好,懸著心也放鬆了些。不過心裡還盤算著,將要到手的這二十塊錢該做些什麼。二十塊,對秀水村的村民來說無疑是天文數字,快抵得上他們一年的收入了吧?
  她怕驚動巧雲,悄悄梳洗好了。她要早點去,然後買上一大堆吃食,好好慰勞一下自己,還有春妮和春玲,還有好多好多泥猴一樣的孩子。
  她禁不住咧開嘴笑了。
  公社駐地在秀水村的西北方向,沒大路可走。好在,有一多半路可以沿河而行,毓秀也曾去過兩次,一次是巧雲剛來不久,生產隊特批給他們一天假,她們便到了附近這個最繁華的地方;另一次是同幾個村民一起來交公糧,但也只是到了糧庫就回來,沒有到街市上好好逛逛。
  其實,也談不上什麼街市,也就三兩條像樣的街道就是了,不過相對秀水村,人煙也算阜盛了吧!
  她已經把飯做好,其他幾個也陸陸續續地起來了。巧雲從背後摟住她,大呼小叫起來:「哇,毓秀姐,這麼早,一晚沒睡吧?」
  毓秀不說話,只是抿嘴笑。
  早飯簡單,除了把剩飯溫熱,就是一盤村民給他們送來的醃製好的苔菜。她匆匆吃了點,東方也才露出淡淡的紅。她拐到二姐家,二姐也正在洗涮碗筷。
  「這麼早啊,小妮子等不及了吧?」
  二姐瞧著毓秀打扮整潔的樣子,就又打趣她:「又不是相對像,打扮的這麼漂亮作啥?」
  「你瞧你二姐,怎麼說呢?」
  毓秀不好意思地把辮子扯到前面來,隨意擺弄著。
  「好,好,我知道你心急。」
  二姐把碗筷收拾好。「一定是等錢買化妝品了呢。」
  「你又來了。」
  毓秀臉更紅了。
  毓秀記得前兩次來的時候並沒有走這條路,嚴格來說這還算不上路。一條並不寬大的地上河,河床比地面高出許多,河沿雜亂地長著或大或小的刺槐,水正淙淙地流淌,有些渾濁,透著泥土混合著芳草的氣息。
  除了上坡看到有類似的河之外,這條河又給了她更多的新鮮感。沿水的岸邊,雜草叢生,偶爾還看到水中央冒出一些草尖尖來。
  她開心極了,似乎忘了今天的目的,不停地問這問那,一切都覺得好奇。短短的路,她試探著幾次來到水邊,採一些長一點的草撩水玩。
  「真是個孩子。」
  二姐看著她天真的動作,一會搖頭,一會又不覺爽快地笑出聲。
  「二姐,幹麼把河修得這麼高啊?」
  「就是為了讓水流到後面的村莊唄。」
  「水是長年流的嗎?」
  「是啊。一年四季就這麼淌著,夏天還能逮到好多好多魚呢。到了冬天,砸上幾個冰窟窿,就有小魚兒鑽上來呼吸新鮮空氣。」
  「大冬天的,守在這裡,不冷嗎?」
  「真是城裡來的妞,不知道俺村裡人的苦楚。誰願意冷呵呵地守在這裡啊?不就是為了能吃上點腥味嗎?」
  毓秀便不再問,那句「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詩句不知怎麼冒出來。以前的感覺是詩中美妙的意境,現在,倒為那蓑笠翁感到悲哀了。
  但好奇心還是促使她沒完沒了問下去,把二姐笑得前仰後合,連從她們旁邊走過的人也側目而視。
  「這水從哪兒來的呀?」
  「上面的水庫唄。」
  「幹麼非要一年四季不停地流呢?」
  「這個……我也不知了,反正自打修好這條渠,它就從來沒停過。」
  幾乎是一問一答,不覺間來到了公社駐地。
  原以為來得夠早得了,可熙熙攘攘的人流把毓秀都嚇了一大跳。
  「不是集市都取消了嗎?怎麼還有這麼多人?」
  這個,二姐也不好回答,她只聽說,上面是有過這樣的文件;但她更明白一個理,沒有了集市,很多事都不好辦呢。而今天,是多年延續下來的山會的日子,沒有禁止的時候,人更多呢。可這,怎麼跟毓秀說?其實,她自己也說不清,反正,每到這個日子,她都會來看看,不圖別的,也圖放鬆一下心情。
  她們轉了半條街,才走到郵局門口。相比熱鬧的集市,這裡顯得冷清了些。她拿出匯款單和村裡開具的證明,接過兩張十元大鈔。心思了一會,又遞回去一張。
  「同志,能換幾張小面額的嗎?這個太大了,花不出去。」
  工作人員儘管冷著臉,但還是接過去,兌成一張五塊和五張一塊的。
  「要毛票嗎?」
  工作人員沒有抬頭,扔出一句話。
  「不用啦,謝謝!」
  走出郵局大門,二姐看出,毓秀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毓秀也數著指頭,買這買那說了一大堆,最後特別加了句:「再割二斤豬肉回去,好好開開洋暈。」
  怪裡怪氣的聲調把二姐逗笑了。
  「在城裡的時候,是不是天天開洋暈啊?我們農村窮,只有過年才吃點肉呢。有時,一年養了一頭大肥豬,收購站逼你非得買二斤肉,哪捨得啊!一斤七毛,二斤就一塊四,能幹好多事呢。如果再軟磨硬泡,可以換成豬下水什麼的,一樣的錢,可以多得些。弄回家,煮上一大鍋,左鄰右舍都犒勞犒勞,也就跟過年似的。」
  聽著二姐的說笑,毓秀不覺心生悲愴,城裡人過日子不容易,農村人就更難啦。看看他們穿的戴的,基本沒什麼替換的。可他們又是那麼滿足,個個喜氣洋洋地。而自己,卻總是那麼無望,只有過去,沒有現在,更談不上未來。
  吵吵嚷嚷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有人大聲地呼喝著,原來又來到集市最熱鬧處了。其實,農村的集市也蠻有意思的,什麼樣的交易都有,不像城市,糧店是糧店,菜組是菜組,想買齊全了,非得跑五六個地方不可。
  快要走到盡頭了,一陣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毓秀突然覺得自己的肚子咕嚕咕嚕直叫。述著香氣望去,一個人站在凳子上,口裡大聲喊著:「熱包啦,熱包啦,剛剛出鍋的全肉包。五分錢一個,五分錢一個。」
  是夠香的,她拉住二姐。
  「咱也吃一個吧!」
  「五分錢,可貴著呢。」
  二姐猶豫著。
  「我請二姐吃肉包,二姐過年的時候再請我。」
  毓秀故意調侃她。
  她們擠到前面,吃肉包的人並不多,看上去大多是大人帶著孩子。孩子嘴上手上儘是油,一副副滿足的神態,而大人們則在旁邊嚥著唾沫。
  毓秀掏出一塊錢,緊緊攥在手裡,還未近前,一個小女孩的身影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小女孩手臉髒兮兮的,正貪婪地直視著熱氣蒸騰了包子。
  毓秀腦海裡立即閃過另一個小女孩孤苦無助的影子。
  「那不是小燕嗎?她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第23章:毓秀聞變
  二姐和毓秀擠近前,小燕一直呆呆地扶著一根圓木朝著那個固定的方向。
  二姐蹲下身,牽住小燕的手,關切地問:「小燕,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娘呢?」
  小燕這才把目光收回,四處打量著。
  二龍老婆正在不遠處跟外村一個婦女說著什麼,看到她倆,告別一聲,走過來。
  「二姐,趕山會啊?」
  又沒話找話地對毓秀說:「在農村呆了幾個月,毓秀可成大姑娘了呢,越來越漂亮了。」
  「小燕她娘,給二龍抓藥去了吧?」
  二姐看到她網兜裡提著一些草紙包裝的東西,就明白了。
  「是啊。這不,找個老中醫看了一下,兌了幾付藥,還挺管用。」
  「那就好好治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沒事了。」
  「唉,還能有什麼法子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也不能這麼說,日子還長著呢。」
  又閒話了幾句,二龍老婆有事拉上小燕要走。
  毓秀看出來,小燕這段時間一直盯著冒著熱氣的肉包,她就知道,小孩子一定饞得不行。別說一個小孩子,連自己都抵擋不住那味道的誘惑了呢。
  「嫂子,把小燕交給我,你先回去吧,我保證把小燕安全送到你手裡。」
  「瞧這姑娘說的,在你手上,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二龍老婆又叮囑了小燕幾句,消失在人流中。
  三人在一張滿是油垢的小圓桌旁坐下來。
  毓秀一下子買了十個,分放在兩個盤子裡。這是毓秀幾個月來見到的最白淨的麵食,而且,從肉包的皺折裡冒出黃燦燦的油星,確實讓人垂涎欲滴。她和二姐各吃了一個,停下來,看到小燕頭也不抬,塞嘴裡一個又抓起一個,整個小黑手沾滿了黏黏的東西。
  說不出為什麼,此時的毓秀已沒了一絲食慾,只有掉淚的感覺。看著小燕貪吃的樣子,不自覺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時,家裡也不是很富裕,但自己的童年有爸、媽呵護著,有哥哥寵著,一家四口倒也其樂融融。而眼前的小燕,讓她有一絲傷痛,說不出是為她還是為自己。
  「這孩子真可憐。」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冒出這一句。
  「是啊。」
  二姐接過話茬。「農村的孩子本來就苦,她爹又出了這事,就更沒人照顧她了。看,都哆糊成什麼樣了?嗨,有什麼法子呢?畢竟不是自家的孩子,也不好多說什麼。」
  「二姐,有些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瞧你這丫頭片子,怎麼跟我也打起馬虎眼來了。有話就說唄!」
  「你覺得有才和桂花的事,能成嗎?」
  「這個有什麼成不成的,只要都願意,就沒什麼了唄。」
  「我覺得那天晚上有才沒幹什麼好事。第二天我碰到菊花,兩眼哭得腫腫的。」
  「就這事啊?」
  二姐彷彿沒事人一樣。「農村裡這種事多著哩,哪像你們城裡人,講究那麼多?其實菊花她爹也跟我說起過,如果有才真的變好嘍,這門親事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但是……」
  毓秀把聲音壓得很低,彷彿是在對自己說:「但願不會。」
  二姐似乎也沒太在意,毓秀也就不再往下說。
  小燕一氣吃下四個包子,用手擦了一下嘴,這下,不光嘴唇,滿臉都黑乎乎油膩膩的。
  二姐和毓秀忍不住同時笑了。
  毓秀從剛買的一摞本子上撕下一張,囑咐小燕擦淨手,然後站起身。緊挨著賣肉包的地方支著一塊帆布大棚,一圈人圍著,個個手裡舉著餅卷的什麼東西,還不時從眼前的鍋裡舀一些湯添到碗裡,「唏溜唏溜」地吃。看上去那個香啊,又不覺開始流口水了。
  二姐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沒見過這吃法吧?這可是我們這裡的傳統名吃呢。等有空啊,咱也坐下來邊吃邊說話。」
  她們說笑著,又走上了來時的路。這時的小燕開心極了,左搖右擺地總在二姐和毓秀前面晃蕩。那神態、那動作,倒特別像剛來時的毓秀,手裡攥著花啊草的,不時到水裡蘸一蘸,弄得水花四濺。
  回到家,已近正午,毓秀把買來的東西分了一下類。她早就想好了,這個晚上,她要把二姐和楚爺請來,跟幾個知青在一塊開個快快樂樂的茶話會。自打來到秀水村,她還沒有這麼開心過呢。而幾個男知青,除了林瑤偶爾吹吹笛子外,也沒什麼大的娛樂,至多湊在一起甩幾把撲克,枯燥的很呢。
  不過此時,只有她一個人。她知道這個時間,他們都下地沒回來,便先把中午飯做好,拿把蒲扇搖晃著。她心裡好一陣樂:雖然自己想了好長時間,可一直沒把這打算告訴他們呢,他們聽到這消息,不高興到骨子裡才怪。特別是巧雲,最喜歡湊熱鬧。不用說,這個晚上,一定會樂翻天。不過,因為有楚爺和二姐,也不至於太放肆。放肆?她心裡又是一樂,怎麼說呢,農村人是拘謹的,可一旦放肆起來,還真讓人臉紅呢。
  當然,像楚爺和二姐這樣的前輩,是不可能有自己想像的那種放肆的,但卻又有一層神秘和好奇驅使著她。她總覺得,在這些人身上,有著太多的秘密。
  幾個知青陸續回來了,獨獨不見巧雲。
  「巧雲呢?」
  他問林瑤。
  「噢,」
  林瑤扔掉繩索,若無其事地說:「她呀,這個中午不回來嘍。」
  「為什麼?」
  「出遠門了唄。」
  「出遠門?」
  「是啊,早上柱子來找她,說是到什麼地方賣糧食去了。」
  毓秀腦子「轟」的一聲,馬上想起昨天柱子說過的話,她著急地問:「跟誰去的?」
  「看把你急的。」
  另一個知青晃過來,「還有誰,那個二流子唄。早上他還來過,說要帶巧雲見大世面去。」
  毓秀顧不得多想,衝出門,一陣風跑到柱子家。可能是她的臉色太難看,把正在吃飯的柱子嚇了一跳。「毓秀,咋地啦?」
  「你說咋地?你幹得好事。」
  柱子和媳婦全愣在哪兒。
  「毓秀,靜一下,跟嫂子說出了什麼事?」
  柱子媳婦拿過麻扎,讓毓秀坐下。
  毓秀「嗚嗚」哭出聲來。
  這下更把柱子嚇傻了。還是媳婦勸解了幾句才起作用。
  「你把巧雲弄哪兒去啦?」
  「我……」
  柱子這才明白了些什麼。「我以為什麼事呢!不就是跟有才賣糧食去了嘛。噢,你不放心是吧?我保證把她安全送到你這兒來。」
  一個怪異的動作,把媳婦和毓秀惹笑了。
  說不出什麼原因,一聽到巧雲跟有才在一起,她就有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但柱子和媳婦的一席話,又讓她放鬆了許多。或許,真是自己太多慮了。但還是有些惴惴不安。她的眼前又出現了李有才看巧雲時的眼神。對了,就是《巴黎聖母院》裡副主教克格德·富洛婁盯著愛斯美拉達時那副醜陋的嘴臉,那裡面用的那個詞,叫「淫邪」她的心又收緊了。
  這個下午,毓秀沒有下坡幹活,而是跟著柱子媳婦她們收拾場院。這是一些輕鬆的活路,幾個婦女邊干邊說著笑話。她也偶爾插幾句,但那顆心,卻一直在巧雲身上。
  不知是不是在一起時間久了,她覺得巧雲儘管跟她的性格有所不同,但很多事情的看法跟自己是一樣的,因此,兩個人也就沒有能包住的話,成了最知心的姐妹。在這樣的地方,能有這樣一位交心的妹妹,她心裡說不出有多高興,感覺比親妹妹還要親。噢,自己還沒親妹妹呢,她想,即使有,也不過如此吧。
  而現在,這個妹妹不在身邊,她覺得心裡空蕩蕩的,特別是得到有才去了外地,就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她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甚至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巧雲會跟有才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那個天真的巧雲,內心一點也不設防,如果有才一旦不懷好意,那不是把巧雲給害了嗎?
  她越想越怕,想怕就越有些神不守舍,不知該做什麼好了。終於熬到半下午,其它的婦女都在休息,她卻怎麼也坐不下去,跟柱子媳婦言語了一聲,趕緊跑回家。門還是緊緊地鎖著,沒有一絲鬆動的跡象。看來,巧雲還沒有回來。她坐在門旁一塊方形石頭上,低著頭一個接一個地畫著十字,還不時抬頭看一下。
  日漸西斜。
  毓秀再也坐不下去了,她扔掉草棍,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村口的小橋上,不斷朝大路方向眺望。她多麼期望此刻太陽的餘暉中出現一輛馬車的影子,或者,就是一匹小毛驢拉著的小破車。遠遠地,車上立著一個美麗的影子,向這邊歡快地揮舞著手臂,銀鈴般的笑聲傳過來:「哎——我回來啦!」
  她會撲上去,接住那個影子,緊緊擁抱,無語凝噎,許久才冒出:「急死我了。」
  然而這一切只是想像,她只能眼巴巴地瞅著,橋閘的身影在逐步拉長,太陽鑽到柳樹叢中了,只露出淡淡的晚霞。西邊紅彤彤一片,有幾個人影在這壯美的景色中晃動著,但沒有她期待的那輛車,那個人。
  暮色四合。
  她就這麼直勾勾地向大路望著,心情越來越沉重,拳頭越攥越緊。她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心裡詛咒李有才,也詛咒柱子,甚至,真想抓住巧雲的衣領捶她一頓。但現在,這一切都沒有用。她的淚水不覺湧出來了,而且,嗚嗚哭出了聲。
  明明有人在擦自己的眼睛。她轉回身,是二姐,後面還跟著柱子。
  柱子的臉陰陰的,目不轉睛地盯著通向外面世界的路。說不出是懊悔還是傷痛,反正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話,因為,他甚至都不能安慰自己了。如果真出了什麼事,不光毓秀,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他蹲下身,狠打自己腿,然後雙手捧著腦袋。為什麼只為了給社員弄幾個錢,就這麼草率地答應了有才的要求呢?有才在提出要跟巧雲一塊去的時候,為什麼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現在,一切都晚了。如果因為別的事耽擱了,或者即使被執法人員抓到,把糧食沒收,我柱子也能承擔起。但如果巧雲真的出點什麼事,我怎麼向她的父母交待?
  「我真渾,我真渾。」
  他在心裡恨恨地罵自己。
  「安排輛車,沿路接他們去吧?」
  是楚爺的聲音,柱子這才清醒了些。他直起身,這才看到,身後還有幾個小伙子,桂爺正執鞭站在一輛馬車旁。
  「也只能這樣啦。」
  柱子猶疑不定地說。「也不能走太遠,只怕他抄小路回來。」
  「知道啦。」
  桂爺應了一聲,拉上幾個小伙子,「駕」地一聲長嘯,消失在夜幕中。
  橋頭幾個人都沉默著。
  毓秀的心裡「突突」亂跳,好像感覺到了什麼。「你們等著,我先回去看看。」
  然後一溜煙淹沒進小村的方向。
  剛到村口,就見幾個黑影向這邊移動。「巧雲,是巧雲。」
  她不覺驚呼起來。那身影,不是巧雲又能是誰?她拚命往前奔,差一點讓一塊斷磚拌倒。
  她緊緊地擁著巧雲,彷彿她會從自己身邊飛走。
  「好啦好啦,咱們回去吧。」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知青說。
  毓秀這才明白過來。「你們先回去吧,二姐他們還在那邊等著呢,我得去告訴一聲。」
  目送三位知青回去,毓秀拉著巧雲的手依舊沒有放鬆。暗影裡,她細細端詳巧雲的臉,希望能看出點端倪。


第24章:巧雲脫險
  毓秀和巧雲沉默著,把手搭在對方的肩上向橋頭方向走來。幾個木雕樣的人影彷彿是燦爛星空下的一幅剪影,直到近前,毓秀才輕輕地叫了聲:「二姐,巧雲回來了。」
  三個人同時轉回身,黑地裡知道是毓秀和巧雲。二姐急走兩步,把二人摟在懷裡。「咋這麼晚,嚇死二姐了。」
  二姐、毓秀、巧雲走在前面,楚爺和和柱子跟在後面。沒有一個人說話,連呼吸也變得細弱。柱子大氣不敢出,暗罵自己瞎了眼,同時又在心裡祈禱:巧雲什麼事沒有就好了。
  到了楚爺家門前,二姐停下步子。
  「你們兩個回家去吧,沒什麼事的。」
  然後又對著楚爺,「一會叫有根到你那兒睡,今兒個晚上,讓這兩個娃子跟我睡。」
  楚爺「嗯嗯」著,柱子一聲不吭。
  柱子回到家,見媳婦正要抻被子呢。媳婦見他回來,第一句就問:「找到巧雲了嗎?」
  「別煩我。」
  柱子大吼一聲,衣服也沒脫,拱到被子裡,蒙上頭。
  媳婦呆楞在一旁,不敢再問什麼,把孩子抱到靠邊的位置,靜靜地躺下。
  一會,媳婦聽到柱子咬牙切齒,嘴裡還咕咕囔囔些什麼。她擔心得要命,卻又不敢問。突然,柱子猛地坐起來,跳下炕,怒吼了一聲:「我找有才這個王八蛋去。」
  他不顧媳婦的阻攔氣沖沖地竄到大街上,一陣風吹過來,他覺得渾身發抖。找有才?到哪兒找去?就是找到,也不知該說什麼呀。進一步說,有才欺沒欺負巧雲還沒弄清楚呢,這樣冒冒失失地,一旦什麼也沒發生,或者只是其它的什麼事,那不越弄越亂了嗎?想到這,他改變了注意,拐了一個彎,來到楚爺家門口。
  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窗戶上透著微弱的光。他知道楚爺還沒有睡下,敲敲門,沒等裡面回聲,已進到屋裡。
  楚爺和有根正盤腿坐在炕上,一人一支煙袋「滋啦」著。
  說不上出於什麼心理,他「撲通」跪在炕邊,手敲著腦袋「嗚嗚」哭起來。
  「楚爺,我真渾。」
  他瘋子一樣咆哮著,「要是害了人家姑娘,我還是個人麼?」
  楚爺也不吭氣,好像不知地上跪著一個人一樣。
  倒是有根發了話:「柱子,你先別急,有事慢慢說,哭也不當事的,還是先弄清楚了是正理。」
  柱子止住哭,洗了把臉,然後用毛巾狠勁地擦。
  「唉,」
  楚爺顫巍巍地動了下身子。「事情還沒鬧清楚呢,先不用著急。我看得出來,有才肯定動了手腳。不過巧雲那姑娘不是菊花,機靈著呢。但願沒出什麼事就好。」
  他叫柱子炕沿上坐了,又唉歎一聲。「咱應該想到這一層,都怨太大意了。」
  「倒是毓秀提醒了我,可是已經晚了。」
  柱子搐噥了一下鼻子,「這個下午,就一直心神不寧,不知該幹些什麼好了。看到毓秀在橋頭上站著,也不敢靠近前,只是在心裡一句句地念叨著,盼著巧雲快些出現。可還是……」
  「先不用自責了。我看剛剛巧雲的樣子,好像沒那麼嚴重。你先回去睡覺去,也跟你媳婦好好說說,別嚇著她。有才那裡你也不用找,驚動了他娘也不好。等事情水落石出了,再找他算帳不遲。」
  二姐家裡稍稍平靜一些,不管怎麼說,有巧雲守在身邊,事情總還能弄出個頭緒。二姐支走有根,把春妮和春玲安排到小套間,她自己守著毓秀和巧雲,也並沒有言語太多,只是輕輕地摟著巧雲,三人靜靜地躺了一會。
  煤油燈上的小火苗「啪啪」地跳著,二姐也感覺到巧云「突突」的心跳。開始,巧雲把頭埋在二姐懷裡,之後,把身子移開,抬眼盯著跳蕩的小火苗,但那神態,依然像受驚的小兔子。
  看著巧雲可憐楚楚的樣子,毓秀心裡有種特別的感覺。她覺得自己突然長大了,而巧雲更像可愛的小妹妹了。她希望像二姐一樣把巧雲摟在懷裡,讓巧雲盡情地哭一場,自己再柔聲細語地哄她,然後還跟昨晚一樣,笑鬧著,從炕的這頭滾到那頭,接著再滾回來。而今天,就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或者,巧雲會親口告訴她:「毓秀姐,我好好的,什麼事也沒有。」
  但她不敢問,怕觸到巧雲的痛處。二姐也沒有提今天的事,而是故作輕鬆地說:「姑娘們,你們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毓秀沒吱聲,只是點點頭;巧雲把目光從火燈處移到二姐臉上。
  二姐把爹娘怎麼帶自己到處逃荒,父親的死,母親的失蹤以及自己原先的丈夫,還有兒子及春妮的事一股腦兒說了出來。不知為何,過去從來不敢說這些,今晚卻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毫無遮掩地說了出來。最後,她像總結似的說了句:「人吶,什麼樣的事都可能遇到。碰到了,就得看開些。那個時候,我就抱著春妮,真想跳到河裡去,一了百了。可是我活下來了,而且活得有滋有味。活著,就不能太難為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有什麼好?你們現在經歷的,跟我那時相比還真算不上什麼。真羨慕你們遇到了好時候,不用受我那麼大的搓搓。」
  見二人不說話,就一隻胳膊摟住一個,「瞧瞧,像兩朵花似的,二姐守著你們也高興呢。」
  「二姐,要是還能見上那個哥哥就好了。」
  巧雲微微透出了笑容。
  毓秀一隻手支起身子,緊緊盯著燈影裡的巧雲。咦,這個林巧雲還真是楚楚動人呢!
  她越過二姐摟住巧雲。
  「小妹妹終於發話嘍,小妹妹終於發話嘍。」
  她扳過巧雲的臉,更加仔細地端詳著。「巧雲今晚最漂亮。」
  巧雲一把推開她,學著二姐的口氣:「死妮子,又來寒磣我。」
  一旁的二姐心裡也笑了,但沒表現出來,不過,她的心放寬了一些。從巧雲的表情,她覺出可能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嚴重。
  彷彿真的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兩個女孩笑鬧了一陣,毓秀又湊到二姐身邊。
  「二姐,你想那個大哥哥了嗎?」
  話剛出口,便忍不住笑起來。這樣的稱呼有些亂,二姐和巧雲都聽出來,一塊笑起來。
  「想呢,怎麼不想?從他們離開的那天起,沒有一天不想的。可惜,也只能這麼想啦。」
  二姐長出了一口氣。「要是哪天能把寶島收回來,我們母子團圓就好啦。」
  「嘻嘻,」
  巧雲邊笑邊說,「到那時,二姐家裡就倆狗子啦。」
  一時,二姐和毓秀還沒明白過來,但很快,三人一塊笑起來。
  「就這個死妮子鬼機靈,什麼話到你嘴裡就變了味。」
  毓秀一邊胳肢她,一邊連喊帶叫。「難怪這麼討人喜歡呢,把個李有才勾得掉了魂似的……」
  話剛出口,自知說漏了嘴,嚇得不敢再出聲,膽怯地瞅著巧雲。
  巧雲的臉一下子沉下來。
  「哼,臭不要臉的,」
  巧雲把牙齒咬得「咯咯」響。「賴蛤蟆想吃天鵝肉呢。他以為我林巧雲是好欺負的,我才不吃他那一套呢。」
  她說著,不知從哪裡甩出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他要敢動我半根毫毛,我就讓他嘗嘗這把刀子的厲害。」
  二姐和毓秀長出了一口氣,心中的石頭也落了地。從巧雲的話裡她們聽出來,巧雲沒吃什麼虧,但有才也一定起過歹念。
  三個人把頭齊聚燈下,相視一笑。
  「那就把你智斗歹徒的壯舉給講一下,讓我也長長見識。」
  毓秀故意裝出一副調皮的樣子。
  「哼,」
  巧雲從鼻孔裡呼出一口氣,「我早就知道這個二流子不懷好意,只是沒想到他還真能做出來。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喝了三兩酒,我就覺出他的眼神色色地,便長了個心眼,到商店買了把水果刀藏在身上。他一路故意磨蹭,就知道他存心不良,可也沒法子呀!果然走到半路天就黑了,他就說些難聽的話,我不理,他就要動手動腳。那時,我就想好了,就是死,也不能受他的玷污。就抽出刀對著他,做出拚命的樣子。他可能真的沒想到呢,也就收斂了些。不過,當時真嚇得要暈過去了,可他還是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還是毓秀姐姐提醒的對,凡事得多想想。如果把以前那些事跟現在這些連在一塊,也沒什麼奇怪的。可就是不知為什麼,當他提出要我跟他去的時候,我並沒有拒絕。或者,我自己也想出去走走了吧。那個時候,說不害怕也是假的,只是覺得非要豁出去了,反倒什麼也不怕了。我就不顧他的攔阻,跳下車,一個人在前面跑。我想,他真要堅持的話,也只好拚命算了。還好,不大一會,正好小王開著拖拉機經過,我就搭他的車回來啦。」
  怕二人不明白,還特別對著毓秀,補充了一句:「那個小王也是知青,還記得嗎?就是上次咱們一個小組開討論會的那個。」
  「那我在路上怎麼沒接到你?」
  毓秀打斷她。
  「公社拖拉機站又不在這條路上,他把我送到村北頭,我從那裡下的車。」
  這下二姐懸著的心完全放下了。不管怎麼說,巧雲沒事比什麼都好。她覺得這孩子更可愛更討人喜歡了,便不自覺地捋了捋她長長的頭髮,燈影裡細細地端詳著。
  「我就知道巧雲是聰明的姑娘,誰討到這樣的媳婦是一寶哩,等哪天我給你找一個。」
  二姐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故意打趣她。
  巧雲一翹嘴,「二姐也你跟毓秀一樣壞,就知道欺負我。」
  「二姐這是為你好呢,怕你嫁不出去。」
  毓秀也跟著調侃。
  「你們兩個壞,以後再也不理你們了。」
  巧去故作生氣地扭到一邊,背對著二姐和毓秀。但很快,忍不住笑了起來,轉過身子,「二姐,等狗子哥哥回來,就讓毓秀做你的兒媳婦。」
  毓秀滾過去邊笑罵邊扭打起來。
  二姐坐起身,輕輕地拍著巴掌。「打得好,你們兩個誰贏了我就要誰。」
  二人住了手,恍然大悟,異口同聲地說了四個字:「老奸巨滑。」
  三人對視了一下,忍不住同時笑起來。
  春妮掀起套間的門簾,「什麼笑話,我也聽聽。」
  邊揉搓眼睛邊赤腳跑過來,蹭地跳上炕。


第25章:歡歡生仔
  莊稼收上來了,也就到了農閒的季節。藉著這個機會,毓秀收拾了一下行囊返城看望爸爸媽媽。臨走的時候,不光二姐,村裡很多老媽媽小媳婦的都來送她,並讓她代問爸爸媽媽好。毓秀好一陣感動,看著鄉親們送來的那麼多土特產,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也就在毓秀離開後十幾天,生產隊那匹最強壯的馬兒「歡歡」要生小馬駒了,全生產隊的人都高興得不得了。特別是小孩子們,這幾天只要放學就聚在場院附近。他們並不是因為馬群裡添了個小寶寶,而是藉著這個由頭,可以吃上「嘎崩脆」的料豆和香噴噴的煮豆了。
  這時巧雲才聽二姐說,原來牲畜也一樣要坐月子呢。她覺得有些新鮮,所以一直纏著二姐帶她到場院旁的牲口棚來。一匹馬要下仔兒,全小隊的人都圍著轉,「歡歡」也像天神一樣被人寵著。
  「歡歡」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它不時打個響鼻,在小馬仔身上舔來舔去。小馬仔乖乖地躺在那兒,瞇著眼享受媽媽的愛撫。偶爾,它也會撐起身子,在媽媽身子下面吃一會奶,但很快就又躺到了。
  「要是毓秀姐也在這兒就好了。」
  昨兒晚上,巧雲興奮的沒睡好,一個勁地挑弄二姐。「毓秀姐回家都兩個星期了,怎麼還不回來呀?」
  「你個小妮子,離了毓秀還不成啊?不是還有有才嗎?」
  二姐邊說連躲到炕角去。
  果然,巧雲撲上來就要擰她。「二姐越說越不像話了,一點也不像大姐姐。」
  話剛說完,自己先笑起來。
  「二姐,你說,全村男女老少都叫你二姐,怎麼也沒聽見有根叔叫一聲啊?」
  「小妮子,越說越不像話了。」
  「你先說人家的嘛。」……
  自從毓秀到上海看望爸、媽去了,巧雲便搬到二姐這邊來。不用說,有根又到楚爺那兒去了。有時,春妮和春玲擠在套間的小床上,有時,不是春妮就是春玲,總有一個人要混到大炕上來。甚至四個人鬧騰到半夜,就這麼擠巴著睡下了。
  二姐這幾天心裡也添了許多心事,當三個女孩子睡下後,她怎麼也無法入夢,倒不是想自己過去那些事。這種事,儘管翻來覆去想過無數次。但畢竟,時日久遠,她也不抱什麼奢望。那晚,又破天荒告訴了毓秀和巧雲。在她心裡,倒是疼起毓秀和巧雲來了。她覺得這些城裡娃也真不容易,也才只有十六七歲,就不得不離開父母,還不知道出路在哪裡。哪像春妮和春玲,她們沒見過大世面,也就安於現狀了。但很快,她又苦笑著搖搖頭。想這些有什麼用呢?這事,不光自己決定不了,她們的父母不也一樣決定不了嗎?也只能騎著毛驢看唱本,走著瞧啦。
  她又看了看巧雲熟睡的小臉,夢裡也總是甜甜的,一笑兩個小酒窩。嗨,要不是人家城裡娃精明,這麼好的姑娘差點讓有才那個人渣禍害了。她想起來就有些後怕。事後她找到柱子,柱子後悔得直撞牆。還好,沒出什麼大事,也算萬幸。不過,還真的提防著點,這兩朵鮮花還真惹人眼呢。只是可惜,現在這樣的形勢,什麼時候才是她們的出頭之日?雖然聽說有些知青也在農村安家落戶了,她也想要是多這樣兩個女兒該多好,可還是更希望她們能夠回到城市去,那裡才是她們真正的家。
  想到這些,她心裡又一聲長歎。她想找出答案,答案其實是很明確的,那就是完全安上面的指示精神辦。她聽說城裡更亂呢,如果真是這樣,兩個女孩子放在自己身邊也好,至少在秀水村,不會有人把她們怎麼樣。
  她欣慰地笑了,感覺笑得也特別甜。她想毓秀也該回來了,如果她的爸媽沒什麼事,這孩子在這裡自己也會安心些。只是都是這麼大的姑娘家,按農村的習俗,該找婆家了。可她們是有文化的人,和這些跟土坷垃打交道的人根本不打界。如果真的留下來,也太委屈她們了;如果不能,她們的將來又在哪裡呢?
  正胡思亂想著,公雞的啼鳴打破了夜的寂靜,也打亂了她的思緒。農忙時節一過,多睡點懶覺也正常。她心裡安慰著自己,不知什麼時候也睡過去了。一覺醒來,陽光已射到炕角角上來了,三個女娃兒也都不見了影兒。她忙穿好衣服,站在街口,還是不見她們的影子。
  春妮和春玲肯定上學去了,巧雲呢?她回身剛要帶上門,巧雲急急火火地跑來,差點跟她撞個滿懷。
  「二姐,快看看去,昨天夜裡,歡歡生小寶寶啦。聽桂爺說,他一宿沒合眼呢。」
  「瞧你的樣子,比自己生了小寶寶還高興呢。」
  「二姐再胡說,不理你了。」
  一邊玩笑著一邊來到牲口棚,除了楚爺,好多人都在那裡忙活著。
  在炒料豆的婦女中,一個人引起巧雲的注意,一身團花衣服,還是那條熟悉的花頭巾。不正是菊花姑娘嗎?
  一點沒錯。那個晚上,她親眼看到菊花跟有才到草垛後面去了,好長時間才出來。原先還有說有笑的菊花直到幹完活回家,便再沒言語過,甚至,其他人也不再取笑她。當時,她就意識到這個李有才沒幹什麼有出息的事,但還是不願意想太多。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一定會有社員出來制止,可事後也悄無聲息了。後來,她又聽毓秀說起那天吃「憶苦飯」時有才和菊花的事,心裡不覺湧上一絲悲涼。人的命運真是難說啊!一個好端端的姑娘,竟然讓二流子糟蹋了,還沒有地方傾訴。不過很快,她又笑自己太多事。別說菊花,自己又能怎麼樣呢?那晚,她跟毓秀打鬧的時候說過死活也要回城的話,可是回得去嗎?還真是的,人更多時候其實掌握不了自己,而只能聽任命運的擺佈。想到此,又覺得有些悲哀,不只為菊花,也是為自己。
  那天有才來找她,她就意識到那傢伙根本沒安好心,但又找不出正當的理由來拒絕,畢竟,這是柱子隊長的安排。再加上,這個階段也確實夠悶的,正想出去串串呢。而且,她也覺得,儘管那個二流子不懷好意,量他還不敢怎麼樣。
  儘管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還是沒有料到有才真的那麼粗鄙可惡,一點怕性都沒有。幸好有把水果刀,不然,他要硬來,暗夜裡沒有外人,還真拿他沒辦法。
  每次想起來,她都心驚肉跳好一陣子。不過,她依然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除了二姐和毓秀,沒有人知道那晚的真實經過。經歷過這件事,倒也給她提了個醒:人心叵測,必須時時在意。
  這麼想著,不覺又回到二姐家門口,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讓她一下子蹦得老高。
  「毓秀姐,啥時回來的,也不提前說一聲,想死我了。」
  二人抱作一團,有說有笑地說了些分別後的思念,還沒來得及說新聞呢,巧雲就拉著毓秀的手。
  「走,咱們到場院去,『歡歡』生小馬駒了呢,好多人都圍在那兒。」
  剛離開一會,二姐也回到家,見門竟是開著的,卻一個人也沒有,大包小包扔了一炕。她心裡明白毓秀回來的。只是心裡還有些納悶,這剛到家,又跑哪兒去了?
  她回轉身,帶上門剛要外出找毓秀去,春玲小跑著闖進來。「娘,中午飯不吃了,我要跟毓秀姐姐和巧雲姐姐看小馬駒去。」
  還沒等二姐開口,就一陣風似地跑了。
  「這死妮子,越學越瘋了。」
  她心裡嘀咕著,抬頭看看太陽,已近正午,春妮還沒回來。她涮好鍋,把幾塊玉米餅子和煮地瓜放在箅子上。
  看著灶膛裡吐出的小火苗,她忍不住在心裡笑了一下,一種甜蜜幸福的感覺湧上心頭。自己兩個女兒,毓秀和巧雲也跟自己的女兒沒什麼不同,一家人歡歡樂樂的,雖說日子苦點,難得有這份好心情。只是,唉,心裡最牽掛的就是「狗子」了,要是他也在身邊,這輩子也就沒什麼心事啦。
  二姐正想著心事,春妮回來了,把書包一扔,話也沒說,也要往外跑。
  「這麼急急火火的,到哪兒去?」
  二姐喊住她。
  「看小馬駒去,毓秀姐姐她們在等著我呢。」
  說剛說完,就又不見影了。
  春妮氣喘吁吁地跑到毓秀她們面前,就聽巧雲說:「你說巧不巧,菊花正在哪兒幹活呢。」
  「怎麼對她趕起興趣來了,是不是豁出去要爭李有才啊。」
  巧雲臉又陰下來。
  「不要再提他。再跟我說這些,我跟你急。」
  毓秀趕緊換了話題。
  一會來到牲口棚,就見幾個婦女正圍著鍋灶忙得滿頭大汗。待走近了,果見翻炒豆子的正是菊花。跟別人不同的是,明明熱汗淋漓,她卻把身子裹得嚴嚴的。
  春妮和春玲每人抓了一把炒豆,混到其他小孩群中,周圍都是她們歡快的笑聲和「嘎崩」、「嘎崩」嚼炒豆的脆響。毓秀跟巧雲饞得什麼似的,又不好意思上來拿。正猶豫不定,燒火的那個中年婦女喊她們:「毓秀、巧雲,來,嘗嘗。別看你們在城裡整天大魚大肉的吃著,未必吃得上新鮮的炒豆呢。」
  二人各拿了一小把,熱得燙手,便兩隻手倒弄著,一個勁地吹,惹得在場的人都笑了。
  「真是城裡娃呢。吃這個得涼下來才脆生。」
  二人也不好再放下,待到不甚熱了,便塞一個放嘴裡,並沒有發出小孩子們嚼出的脆響。不過,還是有種醇厚的香氣在齒頰間蕩漾。
  二人說笑著走到一邊,又提起上次割豆子時起火的事,笑得更暢快了。
  「料豆就這麼好吃,還不知那爆豆是什麼味兒呢?」
  巧雲有些遺憾地咂著嘴。
  「是啊是啊,再有機會,咱也不做飯了,就割大豆去。不為別的,就為吃上爆豆。」
  旁邊的婦女好奇的目光投過來。
  她們止住笑,感覺手上的炒豆不再熱,而嘴裡的炒豆也發出脆響了。其他的小夥伴還聚攏在那裡,吃完又去抓。一個又高又胖的婦女解開懷直接扯起衣服抹一把臉上的汗,然後仍用衣襟扇著,口裡還不停地笑罵。
  「老娘們炒了半天,還不夠你們塞牙縫的呢。嘻,歡歡生馬駒,倒像是給你們過生日似的。」
  說完,把一粒炒豆扔進嘴裡,也嚼得嘎崩脆響,旁邊的人笑得更厲害了。
  「還說人家呢,自己不是也在過生日嗎?」
  「不是過生日,是過年呢。過年也吃不上這麼好吃的東西。」
  「是啊,是啊。難得有一次吃炒豆的機會,就讓他們吃個夠,早是撐得拉肚子。」


第26章:菊花小產
  菊花只是埋頭翻炒著,一句話也不說。毓秀能看出來,她的衣服全濕透了,彷彿剛從水裡爬出來的一樣。
  那個燒火的婦女見菊花賣這麼大力氣,怕累壞了她,也就不再玩笑,話鋒一轉,關切地說:「菊花,快休息會去吧。幹了一上午了,話也不說,就像幾輩子沒撈著幹活似的。快一邊歇歇,也吃上點,沒準坐月子的時候還吃不到這麼好吃的呢。」
  就見菊花鐵青著臉,大口呼著氣,也不答腔,幹得更猛了。其他人也便不再多言,只有孩子們歡笑依舊。
  毓秀和巧雲心裡有些隱隱作痛,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菊花。那個菊花,也夠可憐的,生在那樣一個家庭,從來沒有得到過父母的關愛。還不到二十歲,又成了那個二流子的囊中之物。她的出路在哪裡?沒有哪個人看得到。豈止菊花,村裡人不都是這麼一輩輩過來的嗎?再反觀自己,雖說村民一口一個城裡人,但現在,哪裡還有城裡人的影子?如果說也還有的話,也就是比他們多了一個城裡人的名號和嚮往,僅此而已。
  正想著,就見桂爺牽著「歡歡」過來了。二人笑著打個招呼,就來看桂爺打理這匹馬。這是一匹英俊健壯的馬,幹活是把好手,正好農閒了,又立下這麼大功勞,難怪村民們跟伺候天神似的。
  桂爺又帶她們去看了看小馬駒,它都能瞇著眼看她們了,一副惹人憐愛的樣子。除了吃過奶還掙開眼瞧瞧,就是貪睡。
  沒有誰比桂爺更開心的了,為了小馬駒的出生,桂爺幾個晚上都沒合眼,生怕出點什麼意外。這可是生產隊的一寶,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沒法向社員交待呢。
  看到春妮和春玲,毓秀忽然想起從家裡回來,還沒見過二姐呢,就喊她們該回家吃飯了。話音剛落,就聽「啊呀」一陣尖利的叫聲,她回過頭,見正在忙活的婦女都聚攏在一起。
  「快,快,菊花暈過去了。」
  「幹了一上午呢,也真夠她受的。」
  「讓她歇,她就是不聽。」
  毓秀和巧雲走上前,還沒看清菊花的臉面,一個和菊花差不多同齡的女孩子驚叫起來:「不好啦,菊花姐出血了。」
  幾個婦女把她移到炕上,她倒下的地方有一大攤血跡。
  「快,快去找醫生。」
  「不,不行,得趕緊送醫院。」
  毓秀和巧雲也走上來,見菊花臉色煞白,嘴巴張得大大的,沉重地喘著粗氣。
  一會,桂爺套好馬車,幾個人把菊花抬上車,幾個年輕的媳婦也一塊跳上車。
  就聽剛才燒火的那個婦女說:「去把李有才也叫上,不能就這麼作踐了人家姑娘。」
  毓秀和巧雲心裡一緊,同時握住了對方的手。
  此刻,她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一切都是現實,而現實總是那麼殘酷。
  本來這是一個歡樂的日子。毓秀想著趁剛回來熱鬧一下子,但因為眼見了這樣的事,心裡便多了份沉重。來到二姐家,二姐倒是喜氣洋洋地,上下打量她。
  「回家才幾天,又白淨了。爸爸、媽媽還好嗎?」
  毓秀咬著嘴唇點點頭,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二姐以為是她家裡出了什麼事,趕緊上來擁住她的肩膀,指尖在她的髮絲間輕輕徘徊。
  「毓秀姐剛才還好好的,只是菊花出了事,才這樣子的。」
  巧雲一臉凝重的神態。
  「菊花?」
  二姐迷惑地看著她倆。
  「菊花姐姐暈過去了,流了好多血。」
  春玲說著話還往嘴裡扔了一粒炒豆,嚼出一聲脆響。
  「小孩子家的,說什麼胡話。滾一邊去。」
  「真的呢,」
  春玲把小嘴翹得老高,「桂爺爺拉著她上醫院去了呢。」
  「是真的,二姐。」
  毓秀聲音有些沙啞,不知是對二姐,還是對自己。「菊花真可憐。」
  此時的二姐不知如何是好。待稍微平靜一些了,才問起毓秀回家的情況,知道一切都很好,略略放了些心。
  第二天抽出空閒時間,二姐帶毓秀和巧雲去醫院看望菊花,見她氣色已跟常人沒什麼不同。只是,從面色上就能看出菊花內心的痛苦。她勉強擠出一點笑,聲音還微微顫抖:「二姐、毓秀、巧雲,謝謝你們來看我。」
  然後抓過二姐遞上來的手,嚶嚶啜泣起來。
  「二姐,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麼完了啊?」
  「傻孩子,你還不到二十呢,咋說這種傻話。」
  「真的,二姐,自打那個二流子強暴我的那時起,我就覺得完了。不,自打我懂事,我就知道沒生在好人家。現在,真的應驗了。李有才三天兩頭找我,我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他作踐我。他還說……」
  她抬頭掃了一眼毓秀和巧雲,欲言又止。
  毓秀和巧雲識趣地離開。
  站在醫院的大門外,二人都沉默不語。她們不知該說什麼好,也想不出該用什麼話安慰菊花,只覺得人活著有時真的好難。自己不能主宰自己,只能聽憑命運任意擺弄而無能為力。
  二人對視了一眼,只露出一絲淺笑,而內心卻是酸澀的。
  她們在門外站了許久,連嘻嘻哈哈的巧雲也一副神色凝重的樣子。不時回望,也不見有二姐的動靜。直到覺得時間不早了,才又回到病房,只見菊花把頭埋進二姐腿上。知道她們進來,菊花才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痕。
  二姐打濕了一塊毛巾,給菊花擦了下臉,菊花也勉強擠出一絲絲笑,再次說著感謝的話。毓秀和巧雲也只是安慰她,讓她好好養病。這個時候,她們也只能說些無關痛癢的話,但心裡卻真誠地盼望著,可憐的菊花,快些好起來,改變自己悲苦的命運吧。
  回家的路,三人沒有說太多的話,空氣似乎也凝滯了。不知為何,村莊的每件事,對毓秀都觸動很大。也是,才半年的時間,一個小小的村莊,經歷了太多太多的坎坷。她覺得自己再也不是原先那個純真的女孩子了,不僅僅是年齡上的變化,更重要的是歷經的挫折,使心理有些不堪重負。讓她稍能得到一點快慰的是,爸爸進了干校,雖說依然受到管制,已不再像以前那麼挨批,心情不再壓抑,身體比以前也好了許多。聽媽媽說話的口氣,一切都有了新的轉機。臨走前,媽媽還送她到車站,特別叮囑她,路途這麼遠,這個春節不用回去過了……媽媽之所以這樣說,大概也是緣於自己說了在秀水村的情況,碰到這麼純樸善良二姐……她說的是真心話,不單純是讓媽媽放心。
  即使在秀水村遇到這麼多煩心事,她也還是覺得這裡是安全的。快到村口,她想起什麼似的,不解地問二姐:「李有才那麼壞,菊花幹麼不告他?」
  「告?」
  二姐苦笑了一下,「農村這樣的事多著哩。一旦失了身,就是人家的人了。你告倒了他,將來反正還是要嫁給他。自己的男人成了『勞改』,生個娃子也沒法做人。我們這兒可封建著呢,也只能認命啦。」
  三人又都默不作聲。
  這個夜晚,毓秀和巧雲又留在二姐家,但沒有像以前那麼吵吵鬧鬧,而是各想各的心事。特別是二姐,幾乎一夜沒合眼。自打毓秀來到這個村莊,讓她也經歷了太多太多。小強母子跑了,至今沒有音訊;李茂生死了,死得出人意料,還好,他老婆也終於想開些了,據說又有了新眉目;二龍自作自受,一把火沒燒成排長,倒燒得自己□頭爛□的;還有今天剛剛看望過的菊花,明明知道她掉到陷阱裡,可就是無計可施……
  一串串,一件件,像過電影似的在二姐腦中迴旋。這些事,在農村裡也算不上有多稀奇,她擔心的還是毓秀和巧雲。巧雲姑娘還開朗些,父母也沒那麼多的麻煩;而毓秀,這麼好的姑娘,家裡卻遭了這麼大的不幸,讓一個女孩子家怎麼承受得了?雖然,她也常常看到毓秀綻出燦爛的笑容,但透過那張笑臉,她倒感受出她內心裡在滴血。每一次變故,都使她變得更為憂鬱。這次菊花的事,在農村也許算不上什麼,但在兩個城市女孩子眼裡,那是把姑娘的一生給毀了。她們,不會由此想到自己的未來嗎?
  她的思維不斷地跳躍著,暗影中,她彷彿還能看到巧雲甜甜的笑臉和毓秀憂鬱的眼神。她有些擔心,這樣下去,會給毓秀這孩子造成更大的心理壓力。
  聽到她們睡得酣甜,她的心又放寬了些:自己不也一樣多災多難嗎?還不是就這麼挺過來了?人生就這麼幾個關口,闖過來,也就沒什麼了。慢慢老了,也就認命了。誰還不是這麼走過來的?年輕,總是抱著太多美好的願望,這些願望一旦不能實現,便尋死覓活的;逐漸明白了,也就知道那些也只是夢想而已。夢想破碎,那才叫真正的現實呢。
  「呵,今晚這是在想什麼啊,都快成哲學家了。」
  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都是昆明的那段經歷慣的,動不動就想出老遠去。
  雞又開始叫頭遍了,她的腦子裡還是混沌一片:自己的過去和現在,毓秀、巧雲的現在和未來,整個成了一鍋粥。自己的事還好說,大不了一輩子見不上兒子,只要他能過得好就成。現實的問題是,這兩個孩子怎麼辦?雖說上級提倡扎根農村鬧革命,可真讓這麼好的孩子遠離父母,又有些心不甘哪。
  她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可就是禁不住要想。最近又聽說幾個男知青張羅著要返城了,為什麼毓秀跟巧雲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個,她們不說,自己也不好問,反正自己又幫不上一點忙,也只能這麼瞎操心了。


第27章:白雪皚皚
  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立冬剛過,就紛紛揚揚飄下一天大雪來。
  這是農人們最盼望的時節了,因為雪鋪了厚厚的一地,也就不用冒著嚴寒挑溝挖河的。於是,相互串個門子,或者乾脆窩著不出門,男人躺在炕上吸著旱煙,女人或紡麻線或納千層鞋底,既消磨了時間,同時又有些許的收穫,也是樂事一樁。
  毓秀和巧雲一覺醒來,感覺天亮得似乎特別早。透過窗紙覺得白得耀眼。二人揉揉酸澀的眼睛,伸著懶腰,一個勁兒地打哈欠。
  推開門:哇,整個院子裡覆蓋了一層白雪。
  二人興奮的小鳥似的,啁啾著,滿屋子找掃雪的工具,可是,找了半天,連一件像樣的東西也沒有。探出頭去向外瞅瞅,掀和掃把都豎在院子一角呢。
  二人說笑著探出一條雪道,回過頭,只剩下一個個雪窩窩。
  「好漂亮。」
  「真舒服。」
  「一點也不涼的。」
  「躺在裡面睡覺也不賴。」
  掀柄和掃把也包上了一層雪,靠裡面,還結了一層薄冰,抓一把,涼涼地、滑滑地。
  「雪是熱的,冰才涼呢。」
  「就是就是,不然怎麼叫冰涼。」
  二人嘻嘻哈哈地笑著,拖著鐵掀和掃帚,折回屋裡,戴上手套。
  只一會,身上覺得熱乎乎地,嘴裡呵著潔白的霧氣。還別說,對南方女孩子,這樣的景色還真是新鮮,也就難怪她們會高興成這樣子了。直到干累了,直起身子,她們才發現,不只地上,屋簷上,樹枝上也掛滿了晶瑩剔透的雪骨朵,真算得上是銀妝素裹的世界了。
  她們歡呼著,雀躍著,在剛剛打掃出的空場上嘻鬧著來回跑。有時,追的急了,一腳插進深雪裡,拔出來,整個一條雪腿,狠狠跺一腳,散落的滿地都是,更惹得她們不住地大笑。在她們心裡,這是一個純淨潔白的世界,靜靜地,連鳥兒的痕跡也沒有。
  鳥兒?是了,昨天桂爺還說要帶她們在場院裡捕麻雀呢。聽桂爺說,大凡雪天,麻雀找不到覓食的地方,就會湊到人前來,捕起來非常容易。
  或許是二人的笑聲吵醒了幾個男知青,其中的一個拉開窗子大聲吼叫:「一大早的,不好好睡覺,學雞叫呢。」
  「你才呢,」
  巧雲靈巧地回過去,「也不快點睜開雞眼看看,好大的雪,可有意思啦。」
  三個男知青呼啦啦湧出來。
  「真的呢,真的呢。啊,好新鮮的空氣!」
  只有林瑤抿嘴直笑:「哈哈,沒見過吧?這就是北方的好處,每到這時,最賞心悅目的就是觀雪了。你們還沒到村外去呢,一嶺一嶺的,可壯觀了。」
  四個人詫異地看著他。
  「不過,今天可不成。」
  他彷彿故意玄耀似的,停頓了一下。「像今兒,靜靜地下了一夜,沒有一絲絲風,那雪也像你們女孩子一樣,溫柔得很。所以,即使到了野外,也跟在院子裡沒什麼不同。平平整整的,一望無際就是了。」
  「哇,那就很美哎!」
  巧雲一邊拍著巴掌,一邊有節奏地跳躍。
  「走,咱們出去看看去,順便到桂爺那裡看看怎麼逮麻雀。」
  毓秀隨聲附和。
  「想得美,」
  林瑤一臉不屑;「雪都沒膝了,怎麼出去?」
  是啊,就院子裡這一點地方,就搞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怎麼趟出一條路去?毓秀和巧雲垂頭喪氣,但還是掩不住她們的激情,把一捧捧雪攥成團,相互擊打著,雪沫鑽進衣領,反到暖融融的,清清爽爽,舒舒服服。
  「雪竟然是熱的。」
  「就是呢。」
  正說笑間,聽到外面有「窸窸娑娑」的聲音,而且越來越嘈雜,夾帶著陣陣歡聲笑語。
  他們踩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移到門外,不遠處幾個人正揮舞著鐵掀、掃帚把路上的雪向兩邊推。
  移開視線,還真是的,整個大地白茫茫一片,銀妝素裹,分外妖嬈。
  「走,咱們也鏟雪去。」
  幾個人不由分說,沿著踩出的腳窩返回小院,紛紛爭搶鐵掀和掃帚,先把小院掃出一條小道。不一會,就個個累得滿頭大汗了,不過,內心的感覺是異常美妙的。
  也不知幹了多久,快與前面村民們掃出的路銜接起來了,東方也隱隱透出淡淡的黃暈。
  「瑞雪兆豐年哪。」
  「可不是呢。這雪下得好,無聲無息的,偷偷下了一夜,馬上又晴了。老天爺真長眼。」
  「難得的好空氣啊!」
  巧雲禁不住讚歎了一句,「毓秀,作首詩吧!」
  「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大的雪吧?」
  一位婦女把頭巾扯下,手拄著掃帚,「毓秀和巧雲在秀水村留下來吧,年年都能看到這麼好的雪。」
  說笑打鬧中,一條人行道連接起來了。這邊的笑鬧聲還沒結束,那邊又有一簇人拐過來,一樣拿著鐵掀和掃帚揮舞著,不時傳來陣陣哄笑。
  這樣的場景真難得,嬉笑過後,毓秀不禁又想起上海,想起爸爸、媽媽,想起與哥哥在一起時童年的歡樂。唉,要是安安定定的在北方的農村也好啊!雖說農活累些,可村民們無憂無慮,沒有猜忌,少有煩惱,還有什麼比這更舒心的呢。
  整個小村莊的主要街道就可以方便地走人了,村民們便從剛剛打開的路,邁著悠然的步子吹著口哨走回家。一些小孩子也跟著湊熱鬧,即使有正經的路好走,也還是歪斜著身子,故意滾到雪地裡去,扔得雪團到處飛。
  他們五個就站在村口向東望,整個眼裡一片純白,連樹梢都是白淨的。天空澄澈,一碧如洗。
  三個男知青折回去了,毓秀和巧雲還默默地站在哪裡,做著深呼吸,彷彿要把這天地間的靈氣全捕捉到肺裡去。
  「空氣真的好新鮮,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這麼奇美的感受。」
  巧雲深吸一口氣,伸出雙臂,做出飛翔的姿勢。
  「那就不回城了,留在秀水村吧。」
  毓秀故意氣她。
  「你才呢。」
  巧雲笑著回敬,「就在這裡做個狗子媳婦。」
  「打你這張烏鴉嘴。」
  「怕是狗子還看不上你哩。」
  笑鬧了一陣,毓秀又記起昨天桂爺的話。
  「別再折騰了,不是說好要看桂爺套麻雀去的嗎?還沒做飯呢。」
  兩個人的飯都吃得有些匆忙,幾個男知道看出她們好像有什麼心事,一個個變著法地打趣她們,她們也只顧埋頭吃飯,不打理他們。最後,還是巧雲忍不住撲哧笑了。
  「其實也沒什麼事嘛,就是剛剛跟你們說過的,到場院看桂爺捕雀去。」
  幾個男知青都嘻嘻哈哈笑起來,一個說:「見到是沒見過,不過,想必也沒什麼好看的,也就跟我們那兒在爛泥塘裡下網差不多吧?」
  「不是不是,」
  巧雲急得要叫起來了,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雪地捕雀和那位知青說的爛泥塘下網是什麼樣子呢。還好,那位知青並沒有反駁她,而是一邊往嘴裡扒飯,一邊打趣她們:「好好好,那你們就看西洋景去。不過,別凍壞了玉手俏臉什麼的,有人會心疼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毓秀和林瑤臉都有些紅了。
  巧雲彷彿也聽出了什麼,一把打掉那位知青的筷子,「哎哎哎,說話直接點,別含沙射影的,你就明說,你喜歡我們中的哪一個?」
  另兩位知青樂了,連林瑤和毓秀也禁不住笑出聲。
  「對啊對啊,你明確說,也好別讓我們蒙在鼓裡。」
  毓秀跟著步步進逼,弄的那位知青邊拾筷子,邊嘟囔了些什麼。
  「說清楚點,我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巧雲話未說完,捂著嘴先笑起來。
  那位知青故意誇張地做了個摟抱的動作,大聲呼叫著,「都喜歡,都喜歡。你們二位哪個喜歡我啊?」
  毓秀和巧雲幾乎同時喊出來:「不喜歡,都不喜歡。」
  所有的人都笑了。
  玩笑中不覺飯已吃過,幾個男知青又說些近來聽說的新鮮事,毓秀和巧雲麻利地把碗筷洗涮好了,嚷嚷著就要往外跑。
  幾位男知青也跟著她們出來,反鎖上門,說說笑笑中不覺走了大半條街,他們做的更多的就是不斷地抓起雪攥成團往毓秀和巧雲身上扔,二人一邊跑著,一邊也抓起積雪攥成團狠狠地反擊。
  正嘻鬧間,有才擋住了他們。
  有才躲閃著巧雲的目光,嘻皮笑臉地問:「這是去哪兒呀?」
  「看桂爺捕麻雀去呢。」
  毓秀有意摹仿著巧雲的腔調,連巧雲也聽出來了,狠勁推了她一下。
  看到巧雲這一動作,有才也明白過來,這是毓秀故意打趣他那次對巧雲不懷好意的事,尷尬地笑了笑,「捕麻雀,那有什麼意思啊?不如一塊玩撲克去,好多著呢。正好人手不夠,你們誰去?」
  一個知青也隨聲附和了一下,然後他們三個都跟著有才走了。巧雲氣得直跺腳,「走了正好,咱們兩人玩得更自在。」
  通往場院,也是一條剛剛清理出來的雪徑,行走在積雪之間,感受著清新的空氣,毓秀和巧雲都喜形於色,一邊走一邊手舞足蹈地想像著捉麻雀該是什麼樣子的。
  到了場院,並沒見桂爺出現,倒是雪地裡掃出一塊十多平米的地方,周圍的雪堆得老高。的確有幾隻麻雀圍著這難得的空地轉,正埋頭尋找著什麼。聽到動靜,還會抬起頭,知道沒什麼威脅,就又仔細地啄幾口。


第28章:桂爺捕雀
  牲口棚也一樣被白雪圍裹著,彷彿一件精緻的雕塑,光潔如玉,靜靜地矗立在那裡。她們沿著一條除過雪的小路來到門口,正碰上桂爺掀開厚厚的綿簾子伸出頭來。
  「這麼早啊,姑娘們。」
  桂爺故意模仿著電影裡的腔調,高聲大氣地說:「就為我昨天一句話,一個晚上沒睡著覺吧?」
  「可不是呢,桂爺。」
  巧雲對毓秀扮個鬼臉。「做夢都夢見逮麻雀呢,還按你說的用泥包起來燒著吃,香噴噴的饞死人。可惜啦,剛要下口,就醒了。」
  桂爺忍不住「呵呵」笑了。
  「這妮子,一套一套地,跟說書一樣,比八哥還巧呢。」
  邊說邊找出捕麻雀的家什。只有四根木條釘成的方框,中間是幾根鐵絲纏住一塊網,儼然過濾泥沙的篩子。
  「就這麼簡單啊?」
  毓秀和巧雲同時睜大了疑惑的眼睛。
  「別看家什簡單,可能辦大事呢。」
  桂爺還是笑瞇瞇地。
  「那,這根小木棍是做什麼用的?」
  巧雲眼尖,接過桂爺手裡拿的木條。
  「到時就知道啦。」
  桂爺故作神秘。
  很快就來到二人剛剛看到過的空場,幾隻正在啄食的麻雀轟地飛到鄰近的樹梢上,簇簇雪絨花「撲簌簌」打著旋兒飄落下來。
  桂爺用小木棍把網支起來,然後扯出一條細繩,一端拴在那根木棍上,另一端交到毓秀手裡。
  桂爺折回身,變魔術似的從衣兜裡掏出一些什麼,漫不經心地撒在網的一側。
  三人躲進一間盛草料的屋子裡,屏住呼吸。不一會,果見一隻麻雀撲閃著翅膀飛過來,在周圍的雪堆上盤旋了一會,小心翼翼地落下,繞著掃出的空地小跑了一圈,停下,靜靜地注視著篩子底下。
  毓秀和巧雲心裡「砰砰」直跳,心懸到了嗓子眼,拳頭攥得緊緊地。
  但那隻小傢伙彷彿識破了他們的陰謀詭計,非但沒有靠近,扇扇翅膀,又飛回到樹枝上去了。
  二人垂頭喪氣,桂爺卻像啥事也沒有,點上一鍋煙瞇瞇地笑。就在二人不解之際,一回頭,門縫裡瞅見,又一隻麻雀撲閃著翅膀飛到雪堆旁,然後也像剛才那只一樣圍著空場轉了一圈,停住腳步,機靈地朝篩子那邊張望。
  二人的心又懸了起來,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快呀,快呀,快到篩子底下去。」
  她們在心裡吶喊。
  可麻雀仍舊無動於衷,幾隻聚在一起,好似商量著什麼,然後又哄地散開,分落到雪堆上。
  二人有些失望,打眼看一下桂爺。桂爺仍不露聲色。
  二人正灰心呢,然而沒太多久,一隻麻雀飛到篩子底下,沒低頭,又很快跳出來。稍一停,又飛進去,啄了兩下,就又跳出來。如此三番,其它的麻雀也湊近前,試探著兩隻、三隻然後更多地鑽進篩子底下,張望一會,啄一會。
  「拉線吧!」
  巧雲放低了聲音說。
  桂爺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
  毓秀和巧雲直直地盯著篩子的方向,又見幾隻麻雀飛過來,也站在雪堆上難望了一會,直接飛到篩子底下。
  毓秀和巧雲同時望了望桂爺。
  桂爺仍不動聲色。
  很快,原來站在樹枝上懶散地呆著的麻雀也陸續飛下來,學著前面的樣子,先去雪堆上站一會,直接飛到篩子底下。
  約摸又過了三兩分鐘,桂爺靈巧地拉動了細絲,就見幾隻麻雀驚恐地從篩子旁邊射出去,一會便不見了蹤影。
  「噢——」
  毓秀和巧雲同時呼喊著衝了出去,桂爺樂哈哈地跟在後面。
  篩子底下,大約十幾隻麻雀把網眼鑽得此起彼伏。
  桂爺讓二人壓住篩子兩邊,自己緊貼地面伸進手,一隻隻縛到準備好的編織籠裡。
  把籠子蓋嚴,就可以看見一堆麻雀在裡面擠來撞去,還不時把篾子啄得「啪啪」響。
  「真有趣,真有趣。」
  毓秀和巧雲樂得在雪地裡直蹦。
  「中午好好慰勞慰勞你們倆,讓你們嘗嘗桂爺的手段。」
  「還是那麼用泥包起來嗎?」
  巧雲調皮地歪著頭。
  「當然,」
  桂爺揮手之間像個得勝的將軍。「吃過叫化雞嗎?那是乞丐們偷了吃,不敢公開燒,就想出了這個餿主意。嘿嘿,法子是土了點,可是味道好啊。更何況,咱這可不是偷來的,是勞動所得。」
  看著桂爺樂得合不攏嘴,二人也禁不住笑了。
  「我倒是急呢,」
  還是巧雲嘴快,「現在就想嘗嘗叫化麻雀是什麼味道了呢?」
  「那可得小心喲,別吃了麻雀真變成叫化子。」
  毓秀捧起巧雲的臉蛋,故意挑逗她。
  巧雲奪下桂爺手中的棍子就追趕毓秀,沒想到腳下一滑,一個仰八叉撲到雪地裡。毓秀趕緊把它扶起來,一邊還格格地笑。
  玩夠了,就又回到籠子邊,看那些麻雀上竄下跳。把手指伸過去,它們便趕緊躲開,但不一會,就有幾隻湊上來,狠勁地啄。
  「小動物也怪可憐的喲!你看那只還眼淚汪汪的呢。」
  巧雲有些心疼起來了。
  「是你自己眼淚汪汪了吧?」
  毓秀故意把臉對在巧雲前面取笑她。
  巧雲一把推開她。「沒心沒肺的東西,看你怎麼嫁出去。」
  「咦,」
  毓秀怪腔怪調地帶著嘲弄的口吻,「原來巧雲妹妹動情了呢。是思春了吧?」
  「看我不撕爛你這張臭嘴。」
  話音未落已捏住了毓秀的臉。
  正無拘無束地說笑,一抬頭,桂爺還站在門口,臉不覺紅了。
  就在這時,傳過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夾雜著老牛「哞哞」的慘叫。
  二人剛要問發生了什麼事,卻見桂爺的臉陰沉著,沒敢再吱聲。
  二人循聲而去,行不多遠,拐過一堵敗牆,就見牲口棚前的空地上圍著一簇人,有的手裡還舉著什麼,吵嚷聲和牛的叫聲比前更烈了。
  雪地裡躺著一頭牛,大口喘著氣,絕望的眼神讓毓秀和巧雲汗毛直豎。更令二人揪心的是,它的不遠處還有一小牛犢,從雪泥裡撐起來,蹣跚著向牛晃去,還沒到近前,一個趔趄撲倒在地,正好滑向老牛的肚皮底下,然後迫不及待地尋找什麼。是了,毓秀和巧雲明白,它一定是餓了,只有極度的飢餓才會有那種貪婪的樣子。然而它太弱小了,身上還只有柔滑的絨毛,是生的渴望才使它堅強地支撐起來,但是還未銜到媽媽的乳頭,老牛腿一蹬,把它彈出老遠。小牛試圖再次立起身,但幾次努力都失敗了,只是肚子一鼓一鼓地。
  二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看到這種淒涼的場面,不禁傷心落淚。
  不知誰同時將手掌拍在毓秀和巧雲的肩膀上,把二人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春妮,後面還跟著春玲。
  春妮只是「嗤嗤」地笑,春玲卻做著小鬼臉。
  「你們兩個怎麼在這裡?」
  毓秀問。
  「剛剛找你們去了哩,說你們到這裡來了。」
  還沒等姐姐開口,春玲嘰嘰喳喳地搶先說。「來了以後,又不見你們在這裡。」
  「看桂爺逮麻雀去了呢。」
  巧雲回應。
  「在哪裡呢?」
  又是春玲,還沒等回答,就抓過二人的手。
  四人一起來到場院,就見桂爺呆坐著愣神。春妮叫了一聲「桂爺爺」反把他嚇了一跳。
  桂爺顯然沒有先前那麼開心,立起身,輕輕歎了一口氣。
  四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麼好。
  還是春玲小,沒在意太多,只是隨口說了句:「桂爺爺怎麼沒看殺牛的去呢?」
  桂爺神色愈法凝重了,但顯然是為了照顧女孩子們的情緒,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淒楚。
  「孩子們,我來給你們講講花花的故事。」
  桂爺說的「花花」顯然就是那頭待斃的老牛。
  「這頭牛啊,跟了我整整四個年頭了,幹起活來真是一把好手,和我的感情深哩。現在正是農閒時候,又懷上了小牛犢子,全村人都為它高興。只可惜護犢情深,小傢伙剛離開一忽兒,它就掙著要找,穿鼻圈都給磨爛了,自己也被護欄繩纏住了一條腿。它越掙脫,就纏得越緊。剛巧那時我不在,它就拚力往外掙,結果把腿弄折了。在常人看來,不能幹活,也就只是個廢物了。就把它扔在冰天雪地裡,等它凍死餓死,也好分塊肉吃。唉,連小牛犢也難逃一劫了。」
  桂爺聲音哽咽,眼圈都紅腫了。
  「那幹麼不直接殺了它,還要讓它受這些罪?」
  春玲天真地歪著小腦袋。
  桂爺連歎了幾聲。
  「哪像你說的那麼容易,宰殺耕牛是犯法的。必須等到自然死亡了,才可以宰掉。人們也只好想出這招術,想讓它凍餓而死,再報到上面去。已經三天三夜啦,我聽到它的叫聲就難受得不行。」
  四人默默地離開桂爺,剛才逮麻雀時的興致也一掃而光,留下的只有傷感。在很多人眼裡,「花花」早已是一堆牛肉,是煮在鍋裡香氣四溢的美味;但對桂爺,卻跟剜了它的心一樣。感情真是奇怪的東西,沒有它,也便沒有傷痛;但沒有感情,還能叫做人嗎?
  悻悻地來到二姐家,二姐正在準備午飯,見四個人都「嚕嘟」著臉,有些不解。
  「剛剛去看那頭老牛了,快要餓死了;還有小牛,吃不到奶,真可憐。」
  還是春玲小嘴快。
  二姐明白了個大概,先要她們坐下,看看天還早,也不急於做飯。
  「那可是桂爺的心頭肉呢。出了這檔子事,其他人倒沒有什麼,桂爺卻一直跟著傷心,從來沒到過它跟前。那天我跟它說起這事,說著說著就掉淚了呢。嗨,與其這樣讓它活著受罪,還不如快了結了呢,可上面又不讓,桂爺更是難受得什麼似的。」
  見四個女娃子不說話,就故意岔開話題:「大上海沒見過這麼大的雪吧?」
  這一招果然有效,氣氛逐漸緩和下來。二姐趁機說:「雪是北方人年年都見到的,倒是你們這些城裡娃兒,見識一下農村的春節倒是正理。」
  「是啊是啊,我最喜歡過年呢。」
  春玲俏皮地把腦袋晃了晃,學著過年時常唱的兒歌:「過年好,過年好,吃了□□穿新襖。」
  說完,又在地上轉了一圈,摹仿著吃和穿的動作,把四人都惹笑了。
  「農村娃兒呀,就盼著這一天呢。你看現在咱們吃的,除了白菜就是蘿蔔,就為了填飽肚子,哪裡還能吃出什麼味道?也就等到過年那一天,才吃上點帶肉星的東西,小孩子們能不高興嗎?大人們呢,是愁這個年。你想啊,就這一天,得準備好長時間呢。可也喜歡這個年,有了這個年,才有點清閒的日子,三姑六姨的也藉著這個時間走動走動。」
  毓秀和巧雲早就聽說過農村的春節多麼有意思,聽二姐這一說,心裡不覺又羨慕了一層。
  「毓秀姐,你不是說這個春節要在這裡過的嗎?那我也不回去了,就跟你們一塊過。」
  「那敢情好。」
  二姐笑得合不攏嘴,「我守著四個女孩子,還不知怎麼個樂法呢。那就先給家裡寫個信,也好讓爸爸、媽媽心裡有個數。老人們哪,就盼著這個日子團圓呢。」
  數著指頭春節就到了。臘八要喝粥,還要泡蒜;小年圍坐在炕上吃糖瓜,說些甜甜蜜蜜的話,這些,儘管與城裡也沒有什麼大不同,但毓秀和巧雲內心的感受卻是全新的。她們好奇地問這問那,用心品味過去從未體驗過的每一個細節。
  或許,在她們心裡,比小孩子們更盼望這個特別的春節快些到來吧?
  哦,是的,這是她們第一次在農村過年,雖說遠離了爸爸媽媽,但在二姐這裡,享受著一樣的親情。熬一鍋漿子,用破刷子貼上春聯,再將五顏六色的過楣錢粘在門框和窗框上,冷風一吹,飄飄搖搖,煞是好看。
  當然,更令她們新奇的,還有除夕的大紅燈籠,守歲的奇異祥和,初一的隆隆鞭炮,讓她們感受到了真正的年味。古老的思想文化,濃厚的傳統氛圍,也只有在農村才能真切地領悟到。
  她們不覺又為這次特別的相會而從心底裡慶幸了。
  人,不就是生活在感受裡嗎?


第29章:情竇初開
  寒暑易節,冬去春來,又是一個繁花似錦的季節。
  作為一個普通的小村莊,幾個年頭過去,也並沒有見出什麼大異樣,但我們的主人公和發生在她們身上的事卻隨著時日變化而有些微的不同,須作必要的交待。
  如今,人們還能提起李茂生,即使是那些老掉牙的舊事不再引起人的興趣,但另一樁新聞使李茂生又復活了,那就是他的老婆帶著孩子改嫁給外村一個鐵匠。那鐵匠腿有些跛,以至於年近四十依然光棍一根,但據村民們揣測,儘管長相不盡如人意,錢卻是賺了不少,像李茂生老婆這樣拖兒帶女的,正適合這樣的人家。也正因有這樣的後續,李茂生又成為街談巷議的人物,他的那些舊事也鮮活如在目前。
  當然,更多的話題離不開菊花。幾年前村民就為她的不幸搖頭歎息,但又無可奈何。想想也是,自家的事都管不好,誰還能管了人家這檔子事?走投無路的菊花就像待罪的羔羊任李有才欺凌,淚水也只能往肚子裡咽。自從那次小產之後,氣色好長時間也沒變過來。即使這樣,惡狼一樣的李有才仍不放過它,只要興趣一來就要她,她也只能一次次含淚滿足他的獸慾。在她心裡,自己已經是李有才的人了,自己的男人想怎麼著就怎麼著,這是天經地義的。等到肚子再大起來,醫生告誡她再也不能手術了,便不得已趁一段清閒的日子,乾脆搬到了李有才的新居。如今兒子不僅能叫爹娘,而且滿大街跑得歡了。結婚酒席兩年前就轟轟烈烈地擺過了,只是最近才扯上小紅本本。
  村民們的變化也不過如此,而知青畢竟城裡來的,變化自然非這些常住人口可比。兩個男知青托關係,找門子,終於回了城,就只剩了一個林瑤。那兩位臨走,除了簡單的告別,身外之物啥也沒帶,含著不知快意還是留戀的淚水登上了南下的列車,從此杳無音信。
  善良的秀水村人不忍看著幾個城裡娃子就這麼跟自己受累,但所能做的,也不過讓他們幹些輕鬆一些的活。也就在去年,村裡那位老教師退休,貧下中農一致推薦毓秀頂了那個空缺,這也正符合了毓秀的性格和心意;而當主任聽說公社需要一個能說會唱的宣傳員時,鼎力推舉巧雲,說她的歌唱得如何如何好,舞跳得如何如何棒(誰人見過?公社裡幾個小頭目合計了一下,沒費多大周折也就辦成了。
  當然還有那個林瑤,眼見兩個女孩子就有了稱心如意的事做,也便有些耐不住,可幾次想返城,都因政審不合格退了回來。村裡人沒有誰知道他的底細,按自己的理解,當然也屬「地、富、反、壞、右」那一類。不過,這並沒有使林瑤感到喪氣,因為那時「革命樣板戲」頂時髦,憑他吹得那口好笛子倒也隨公社歌舞團轉了不少地方,回到村裡,也是村宣傳隊的主將。
  巧雲成了公社宣傳隊的幹部,最高興的莫過於春妮。這時她正上高中,學習不怎麼緊要,自己又帶著母親的一些遺傳基因,對唱啊跳的特別感興趣,於是就成了巧雲辦公室的常客。甚至,村裡有什麼演出活動,不光要把巧雲請回來,連春妮也成了活躍分子。
  這些事二姐又喜又憂。喜得是孩子們大了,比以前更乖巧懂事了,而且,毓秀和巧雲不用再風裡來雨裡去的;憂得是,二人都已二十出頭,是該找對象的年齡了,可她們的歸宿依舊不知何處。顯然,以她們倆的麗質天成,莫說秀水村,就是全公社找個可心的小伙子也絕非難事。只是,在二姐心裡,她們還是應該返回城裡去,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在這裡成家立業,也不是正事。可回城也不是吹口氣的事,哪有那麼容易?
  不過,二姐也看出來了,上面對知識青年到農村去也還提倡,但事實上真正下來的少了,返城的風潮倒是一浪高過一浪。巧雲就親口對她說過,秀水村人對她好,可她的心依然在城裡,因為那裡有自己的爸媽,還有兄弟姐妹;在這裡,總有種飄浮不定的感覺。而毓秀,雖未明確跟她講,但她的心思二姐也估摸到一些,她也一樣不會長期扎根在這裡。不管怎麼說,找對象是一輩子的大事,是去是留對她們而言是關係到一生的大事,萬萬馬虎不得。
  沒有哪個人能在這種情況下做出準確的判斷。結婚生子,意味著這一生甚至後世子孫永遠是農村人了;伺機返城,可這機會又在哪裡?即使將來能回去,又會是什麼時候?回去後有如意的對象等著她們嗎?二姐苦笑了,不用說自己,兩個女孩子就不想這些嗎?別看巧雲整天嘻嘻哈哈,她的心其實比天還高呢。
  事實確實如此。自打來到公社,見識的事情多了,也目睹了一些知青通過貧下中農的推舉並經公社審批之後回到了父母身邊,她的心動了。她也想過,藉著現在的工作優勢,可以多接觸一些公社領導,這對將來自己願望的實現不無裨益。
  比巧心裡更美的還有一個人,就是公社一把手呂主任。
  那已經是巧雲來到公社一周之後,巧雲正跟另一個宣傳員閒聊,進來了體態迥異的兩個人:前面的那位四五十歲,中等身村,挺胸腆肚,白淨面皮,瞇著一對小眼;後面的一位二十出頭,稍高而細弱,文文靜靜,戴一副寬邊眼鏡。
  還沒等巧雲和那位叫秋月的姑娘明白怎麼回事,前面的那位已經把渾圓的大手伸過來:「歡迎巧雲姑娘,以後咱們公社的文藝宣傳工作就靠你們兩個啦。」
  巧雲一愣,她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這個人,好像在哪兒見過?
  還沒等回過神來,那個年輕小伙子介紹道:「這是咱們公社呂主任。」
  巧雲記起來了,就是李茂生死後親自到秀水村表彰李茂生英雄事跡的那個呂副主任。
  不同的只是,如今的呂振山早已坐了頭把交椅。他沒有注意到巧雲的尷尬神色,只顧緊緊握住她的手,一個勁地「歡迎」最讓巧雲受不了的是一邊歡迎,一邊把左手也湊上來,把巧雲的小手夾在中間,並且不停地游動。
  巧雲的心裡一陣噁心,但還是只能笑臉相對。
  自打李有才結婚,巧雲到公社去了,大隊給毓秀從小學校騰出一間房子,一者比較安靜,二者上課也便利。為了讓這個新家充滿青春氣息,毓秀花費了許多心思,凡來過的村民都嘖嘖稱羨:「人家城裡娃就是不一樣,不光長得跟公主似的,連住得地方也像皇宮呢。」
  還別說,是有些精巧別緻,春妮第一次進來,驚訝地叫了一聲,這裡瞅瞅,那裡摸摸,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轉了一圈,意猶未盡,像個淘氣的孩子,涎著臉摟住毓秀的脖子,嬌滴滴地纏磨:「毓秀姐,我也搬來跟你一塊住吧?」
  這正符合了毓秀的心思,她忙不迭地找到二姐,還沒等二姐答應,就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先這麼擠著,等有空再打張床。姊妹兩個一塊住著,也好說說話。」
  二姐見她主意已定,而且,毓秀一個人在那兒自己也不放心,春妮過去正好做個伴兒,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從此,只要一放學,春妮就往這裡跑,像個百靈鳥似的,賴著毓秀嘰嘰喳喳叫個不了。
  「春妮都長大了,越來越漂亮了。」
  毓秀給春妮紮著髮辮,由衷地讚歎。
  春妮沒有像以前那樣辯駁,只覺得臉突突直跳。
  是啊,春妮真是長大了呢,而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天一個變化。再加上她天性活潑好動,又具備天然的藝術細膩,熱衷文化宣傳,使得她言語行為更加出色。
  「來,站起來比比。」
  毓秀拉起她,並排著站在一起,還別說,兩人個頭差不到哪裡去。「我還一直把你當小孩子呢,看,都快比我高了。」
  「毓秀姐也不能再長高了呀,再高反倒難看了呢。」
  「是說你自己吧?身量苗條,體格風騷。哪個男人娶到你啊,美死了。」
  「姐姐又說孬話了,看我饒了你才怪。」
  二人逗著,在小床上翻來滾去。
  日子在歡樂中一天天過去,春妮的心也更多地留在了村裡。特別是村裡有了文藝宣傳隊,她的心理也起了微妙的變化。說不出為什麼,那個帶著憂鬱眼神的林瑤像一塊磁石緊緊地吸引著她。在她心裡,那個男人是一團謎,似有永遠也解不開的心結。越是這樣,她的好奇心就越重。沒有任何理由,只是喜歡那麼遠遠的看著他,那神態,那動作,都讓自己心蕩神搖。
  「我這是怎麼了?」
  那個夜晚,靜靜地,連一聲蟲鳴也不聞,更不用說鳥兒的啁啾了。整個夜色就像一張大幕,不光遮蔽了大地屋宇,連內心也一片混沌。聽著毓秀均勻的鼾睡,她的思緒穿越時空隨意遊走。她不斷地問自己,這是一種怎樣的心情?自己解釋不清,更不能向人述說。這難道就是那個叫愛情的東西?想到此,她的心跳得更劇烈,連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她覺得臉有些燒,如果是白天,她會照照鏡子仔細瞧一下,一定佈滿了好看的紅暈;而現在,她什麼也不敢做。不知過了好久,再也無心躺下去,躡手躡腳地起來,卻又不知該去哪裡。點燈?那一定會把毓秀弄醒,她要問起來,該怎麼說呢?
  她又躺下來,心裡說了句「荒唐」自己也鬧不清這個時候這個詞的真正含義。甚至,更令她感覺不可思議的是,中學裡那麼多同學,暗送秋波的也不少,可就是感覺不到一拍別樣的心跳。她知道自己是活躍分子,有男孩子喜歡也屬正常,她嘴上不說,心裡還蠻高興呢。可就是這個林瑤,自己並沒有跟他說過幾句話啊,怎麼就會有這麼奇怪的感覺呢?或許,這還不能叫愛情,是私下裡看的那本書上說的「青春萌動」沒錯,是這樣。可又有些不理解了,為什麼那麼多的男孩子沒讓自己動過心,偏偏這個一臉陰雲的傢伙讓自己神不守舍?想想,人家也並沒有什麼勾魂秘笈,可自己就是控制不了,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好想否定,不是這麼回事,自己所看到的只是一個影子,所有的感覺都是虛幻的。但越強迫自己不去想,林瑤的音容笑貌就越發在眼前晃動。她躁動不安地數著綿羊,她聽人說這招術蠻管用的,可這個夜晚,已經數了整個一個草原的羊群了,可就是一點睡意也沒有。
  非但如此,分明還聽到了悠揚的笛韻,是林瑤最常吹的曲子,或許村裡人聽不出,但春妮能感受到,那是一首關於愛情的曲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
  一定是林瑤在用這種聲音表達自己秘而不宣的感情,是的,一定。她不斷地問自己:只是在表達感情嗎?應該是,如果是求愛信號,除了自己,誰還能聽得懂?
  她近乎陶醉了,隨著優美的音樂不覺歡快地唱起來。對,是自己最喜歡的那首歌,也只有那首歌才與愛情沾一點點邊。怎麼,林瑤也喜歡這個嗎?她唱著,猶嫌不過癮,不自覺地隨著節拍翩翩起舞。
  哦,不僅僅是自己,台下還有那麼多觀眾,正聚精會神地欣賞自己的舞姿,或者也跟自己一樣陶醉於纏綿的笛聲裡。長這麼大,登過許多次台,從來沒有哪一次讓她這樣迷醉過。愛情的力量真的可以這麼強大嗎?又是誰在自己心田里播下了愛情的種子?她不願想太多,她怕飛揚的思緒沖淡了此時此刻的恬靜和美好。


第30章:愛情發芽
  突然,舞台的燈熄滅了,台上台下一片漆黑。尖叫聲,噓聲,口哨聲響成一片。她驚恐地睜開眼睛,但一道強光逼得她雙手摀住,只留下一縷縫隙。
  「妹妹春天做春夢了呢。」
  毓秀笑嘻嘻的聲音就在耳邊迴盪,她猛地翻身坐起來。
  一縷陽光照射在床鋪的一角,屋子裡瀰漫著淡淡的溫馨。
  她似乎明白了些什麼,臉涮地紅了。
  「還真看不出,春妮像個睡美人呢,我都想吻一下了。」
  毓秀窮追不捨。「公主遇到王子,一定很幸福的吧?」
  春妮意識到自己一定說了什麼夢話,羞澀地歪過身子,裝出沒好氣的樣子。
  「你可越來越不像姐姐了,淨來戲弄我。」
  「哪有啊,是你親口說的呢,不會告訴我只是夢話吧?」
  毓秀還是半開玩笑地。
  春妮更是頭也不敢回,她知道這一刻,自己的臉一定燦若桃花。
  人的智慧有沒有極限?什麼才是改變人生最大的動力?人的一生到底應該追求什麼?沒有誰說得清,但事實會不斷地改變人們的思想和行為。
  毓秀,一個城市來的女孩子,見識的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村莊,接觸的也只是普普通通的村民。在她幾年的印象中,除了種地吃飯,把古老的傳統保留的原汁原味外,其它也就沒什麼了。但是,從那個春節過後,她開始對農民刮目相看了。這些看似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村民,蘊藏著她意想不到的能量。就是那些笨手笨腳的村民,卻踩出了她所見過的最優美的高蹺。那些幹著繁重的活兒,粗吼嚨大嗓子高聲大氣說話的婦女,打起腰鼓來居然有板有眼。特別是成立了村宣傳隊後,姑娘、小伙子甚至很少出門的小媳婦也都歡歡喜喜地聚攏在一起,談起演戲還頭頭是道。更令毓秀驚訝的是,那個一臉王者之氣的楚爺,竟吹得一手好笛子,足以與林瑤平分秋色。她不明白,在秀水村幾年,沒見過楚爺動過笛子。所以,當她確知那些粗糙而靈巧跳躍的手指,撥弄出那麼清越的音樂的時候,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她的眼睛告訴她,除了楚爺,又會是誰?
  還有那個經常被扭到台上挨批的李明山,在這特殊的年月裡,也發揮出了他的一項專長。他把二胡拉得婉轉悠揚,或激越,或舒緩,時而如空谷梵音,時而似高山流水,彷彿把人帶到神秘幽邃的洞天府地。但也只是偶爾,更多時候,他只能拉出純正的「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當然讓她吃驚的還有春妮,在毓秀眼裡,她還一直是個孩子呢,學上得並不怎麼好,可把演出服一穿,儼然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喜兒或李鐵梅。有次她還聽到旁邊的人議論,「這個春妮,就是二姐當年的翻版呢。」
  二姐卻並不熱衷這些,但毓秀還是從人們的議論中,從春妮初綻的才華中,依稀看到二姐當年的風采。現在的二姐老了,無情的歲月和苦難的經歷剝蝕了她的美貌和才情,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勞動婦女了。她想起了一個詞:後繼有人。是啊,有春妮,便是二姐最大的慰藉。她看得出,人,特別是農村人,沒有哪一個是為自己而活的。他們省吃儉用,勉強餬口而已,為得是什麼?沒有哪個人能解答出來,卻祖祖輩輩又是這麼過來的。他們知道自己挖不到金山銀山,就勤儉持家,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可不管金山還是銀山,是這樣攢出來嗎?
  毓秀當然也解答不出,她沉醉在她所擁有的現實之中。她現在最熟悉的小學校,白天,是學生們的課堂,五個年級聚在三間教室裡,一節課,先給左邊的小同學上語文,再給右邊的大孩子上數學。不光是她,孩子們也早已習慣了如此。那些棺材板子製作的課桌讓他們記住了蔥或蒜的寫法,也背過了九九乘法表。
  孩子們的說笑打鬧帶走了枯寂的白天,大人們的鑼鼓喧天又迎來了奇妙的夜晚。開始,她還有些不適應,後來,每當吃過晚飯,就從教室裡拿條長凳出來,坐在校院裡賞晚霞,等待著三三兩兩聚攏而來的村民。做完了孩子王,這一刻,便像一個戲班班主。
  還有一個人和她一樣興奮,那就是春妮。毓秀的興奮是因為這種環境可以沖淡心理的壓抑;而另一個,則只是為一個人,一個在別人眼裡只是普通的那一個,春妮卻為之神魂顛倒。從那晚春妮做春夢、說睡語開始,毓秀就感到了什麼,這最初的朦朧滋味自己何嘗沒有過?然而,幾年下來,她的心反而淡了,不再是那個易於動情的青春少女,自己都覺得心有些冷漠了。她把感情冰封起來,不知是為了等待某一刻的噴發還是日趨消亡。反正,除了上中學時那個一樣散發著濃濃青春氣息的男孩使得自己情竇初開外,來到秀水村,類似的情感完全閉合了。她的情感世界變得渾濁。愛情是什麼?是菊花式的還是嫣紅式的?她找不出理想的解釋,但每一種方式都讓她每當想起就心驚肉跳。有時她也會問自己,是什麼讓自己逃離了人人都該有的情感世界?環境還是人?
  這些問題有些深奧又非常現實。畢竟已經二十歲了,到了該談戀愛甚至談婚論嫁了。但另一個又在哪裡?將來的出路會在何方?她不是沒有迷茫過,但人前人後,她又跟沒事人似的。
  那天她到公社開會,主任的小秘書一直在暗示著什麼,但她一直裝聾作啞。那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小伙子,當她碰到他的渴望的眼神的時候,心跳蕩的不知所措,但她還是竭力迴避。她知道感情的閘門一旦打開,就找不到渲瀉的出口。莫說戀愛,命運都尚前途未卜呢。
  她回首的瞬間,正好和那雙失落的眼神相對,那失落中又滿含著期待與信心。她要迎合他嗎?或許將來會,但現在還不夠成熟。
  春妮比自己還小三歲呢,在她眼裡一直是啥事也不懂的小娃娃,嗲聲嗲氣的像個可愛的陶瓷妹妹,惹人憐愛又不忍碰觸。但那天比試了一下,居然跟自己一般高了,夢裡的纏綿也足以證明她純真的花朵嵌上了綠葉,綻放出愛情的絢麗了。
  可這,還不是一個自由戀愛的時代;愛情,在村民眼裡,還是一個陌生的詞。他們眼中的男女之歡,跟動物並無不同。只須一個媒人,一次會面,一份彩禮,一頂花轎,就完成了愛情的整個過程。聽上去有些浪漫,實際上就是一次簡單的商品交換過程。而這個交換不是經濟上的,而是政治上的。她到公社開會的時候就聽說過鄰村有位最漂亮的姑娘,只因家庭成份是地主,就要遠嫁到一個貧窮的小山村去了。她只見過那男人一面,還是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自己也羞澀地沒敢抬頭看一眼。不過,她肯定了媒婆說的是事實,只是送別時那男人跛得比媒人說的要嚴重得多。但她的父母毫不含糊的答應了,理由只有一個:從此,咱家的娃兒再也不用擔著「狗崽子」的名號了。
  可這個春妮,還用得著受這個成分的約束了嗎?
  一隻手在她肩膀拍了一下,雖然輕輕地,但還是嚇了一個愣怔。
  來的正是春妮。這個她眼中的小妮子,今晚打扮得乾淨利爽。穿著那個時代少有的短裙,紮著鮮艷的蝴蝶結,不像是農家女孩,更像是城裡的時髦女郎了。
  「拾掇的這麼漂亮,勾引誰呢?」
  毓秀故意摹仿著村裡人說話的語氣。
  「你個壞毓秀,見了我就沒好話。」
  「呵,小妮子真是長大了,連姐姐都不叫了啊?」
  「就不叫,就不叫。」
  春妮把嘴噘的老高。「誰讓你沒個姐姐樣兒呢。」
  「正因為我是姐姐,才關心妹妹呀!」
  「表面上關心,實際上不懷好意。當我是小傻瓜啦。」
  「妹妹傻啊?那就沒聰明人了。」
  就這麼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人也稀稀拉拉地來了不少。但直到最後,也沒見到林瑤的影子。
  這個晚上排練《智取威虎山》林瑤扮演的是參謀長,還好,戲份不多,也沒人在意。
  開始,在計劃排這齣戲時,打算特邀春妮飾演小常寶的,這可是女一號,幾個姑娘小媳婦爭著演呢,以她的扮相,絕不會有什麼問題;以她的性格,也一定樂得蹦起來。可這次,她主動要求扮演衛生員。雖然連正式的名字都沒有,但她在煤油燈下偷偷地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看《林海雪原》知道那個衛生員其實叫白茹,而那個小白鴿就喜歡參謀長,參謀長也喜歡她。
  說不上是不是因為想到了這一層,反正當她得知林瑤沒有演楊子榮而飾演參謀長時,她毫不猶豫地接下這一角色。她有充分的理由,自己還要上學,抽不出太多的時間,沒有那麼大的精力飾演小常寶這一角色。
  她心裡明白這究竟意味著什麼。這個晚上,「參謀長」沒有到場,並沒有引起太多的關注,只有春妮的心裡像打翻的五味瓶。要去看看他嗎?能不能找得上還另說,見面後說什麼?就說我想你了嗎?呸,她在心裡吐了一口唾沫,怎麼這麼沒骨氣。她看過很多小說,知道這種事都是男的追女的,也只有一個小白茹才會那麼傻……
  可是,那個林瑤,天天變著一張老臉,沒一點笑模樣。她問自己,為什麼偏偏對這張木乃伊感興趣?她替他找了許許多多理由,最重要的一項是,他的心在城市裡,秀水村不是他的歸宿。
  因為自己,林瑤就會留在秀水村嗎?也只是一個閃念,很快又消失了。管他呢!如果因為我而留在秀水村,那他就是真心愛我的,願意為愛而捨棄所有;即使留不住他,如果他喜歡,我也願意奉獻。想到這一點,反把自己嚇了一跳。那自己成什麼了?繼而又自我安慰,不管成什麼,我要追求屬於我自己的愛情。沒有愛情的媾合是恥辱的——她忘了這句話是從哪裡看來的,但她堅信不移。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那將是一生的悲哀。如果跟自己所愛的人結合在一起,那怕只是一天,也是值得的。
  春妮覺得再也不能呆下去了,她拿眼光把學校邊邊角角搜了個遍,確定林瑤不可能來了,心緒更為不寧。她想讓和煦的晚風吹拂一下,希望自己能清醒。而這時,排練場次中正好沒有衛生員的戲份,她躲過了眾人的眼光,賊一樣溜出了學校的大門。


第31章:感悟愛情
  農村的夜晚真的好美啊!她仰頭看天,天上的星星真的像課本上說的一樣眨巴著調皮的眼睛。若在以前,她會睜大眼靜靜地數天上的星星,數累了,伸幾下懶腰揉揉頸部接著數。這樣的暗夜,星星格外多,也格外明朗。她多麼希望自己的心也像這眼前的小村莊,靜謐、祥和,沒有一絲纖塵,但是不能夠。或許,正像毓秀說的,自己不再是小孩子,而是的的道道的大姑娘了。那麼,現在所思所想不正是大姑娘應有的嗎?愛情真是一個神秘的字眼,還沒體驗呢,僅憑這些不確定感覺,竟讓自己失了魂似的。如果真的愛神降臨了,又會怎樣呢?
  她想像不出,又控制不住自己。她把這幾個月來那份別樣的感情清理了一下。從看到他時的耳熱心跳,到現在的神魂失據,她覺得愛情真的好甜蜜又好殘酷。她不敢相信自己還能堅持下去,能堅持多久,她的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她要把自己的心交出來,她要親口對她說出她的愛,哪怕對方冷淡地拒絕,自己也好死了這條心,或許,從此,內心趨於平靜。
  是的,說出來。猛然間,她覺得自己是個勇敢的女孩子了。她知道,村裡很多年輕夫婦都是靠媒人撮合的,而自己則要衝破這種樊籬,走自己的路。她內心激烈的跳蕩不斷地提醒自己,也只有走自己的路,才能獲得嚮往已久的聖潔愛情。我春妮是秀水村唯一的高中生,是有學問的人,愛情之路也得與眾不同。
  「春妮,一個人在這裡啊?」
  儘管聲音那麼熟悉,黑暗中冷不丁冒出來,還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哦,哦,是,」
  平時伶牙利齒的,這一會竟結巴起來了。
  「沒去排練節目嗎?」
  又是明知故問。
  「林瑤,你怎麼沒去?」
  幽怨的聲音感覺不出是責備還是心痛。
  那一個竟恬不知恥地表白:「春妮,你知道,我就在等你,我知道你會來找我。」
  「找你?」
  春妮苦笑了一下。「為什麼會找你,這麼自信?」
  「是的,我知道,你喜歡我,就像我也喜歡你一樣。」
  林瑤的語氣裡充滿堅定。
  城裡來的男人都有這麼惡毒的眼神,任什麼都能看穿嗎?她一個顫慄,但很快又平靜下來。「也好,」
  她對自己說,「如果不是他說出來,自己反倒不知從何說起。」
  「喜歡?」
  她疑惑地看了看他所在的方向,覺得他冷峻的目光正盯視著自己。
  「是。」
  那一個竟一點也沒有迴避。「這些年來,我從沒有過這種感覺。」
  他頓了頓。「自從你在我的視線裡出現,我就知道,我的公主正向我翩翩走來。是的,春妮,我等了好久好久。我也能看出來,你的眼神,你的一笑一顰,都在向我暗示什麼。我想等你說出口,但我知道那是徒勞。春妮,我愛你。我從心底裡問過一百次這是不是真的,我的心在回答:是的。」
  沒等春妮往下說,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手。「我已經在這裡等了好長時間。我的心告訴我你會來,如果你不來,我也就死心了。果然,你來了,雖然比我預期的晚了些,可還是來了。為了這個夜晚,我已經等了好幾個月了。春妮,你會答應我嗎?」
  「會,怎麼不會?我也等了好久了啊!」
  可是,春妮只在心裡吶喊,沒有說出來。相反,當林瑤自顧自說著的時候,她脆弱的心一陣痙攣:當白馬王子到來的時候,就是這種滋味嗎?
  她感覺到自己的小手被攥得越來越緊,驚恐地叫了一聲「不要」抽出來,轉身跑了。
  只剩下林瑤一個人癡癡呆呆地站在那兒。
  春妮摸黑跑到學校門口,還沒邁進去卻又停了下來。她覺得心裡突突直跳,臉也燒得厲害。她怕別人看出她的心思,甚至怕別人最普通的目光。她後退了幾步,扶著學校門前暗影裡那株古老的家槐,不知立了多久,直到目送人們三三兩兩地離開,才躊躇著走進去,毓秀正在收拾凌亂的殘局。
  「妹妹,你到哪兒去了,嚇壞我了呢!」
  毓秀一把摟住她的肩,生怕她再跑了似的。
  春妮露出淡然的笑。「這又奇了,我只不過出去一會就是了,怎麼就這麼操心起來了?」
  毓秀聽她聲音顫巍巍的,有些不對頭,也沒敢再多問。不過,熄滅氣燈的瞬間,她還是隱隱看到春妮的眼角掛著淚珠。
  「春妮大了,」
  她邊收拾邊在心裡說。「已經不是處處把自己當偶像的小孩子了。她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行為,再也不願意受任何人的約束了。」
  整理好床鋪,小桌上的煤油燈發出幽幽的光,她們的內心世界也在小煤油燈「啪啪」的跳蕩中閃現。
  「毓秀姐,你談過戀愛嗎?」
  「怎麼突然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毓秀明知故問,「一定是戀愛了吧?」
  她料想春妮會竭力否定,沒想到那一個只是咬緊了嘴唇,奮力地點點頭。
  「你喜歡他嗎?」
  還是點點頭。
  「他也喜歡你?」
  春妮不置可否,嗚嗚哭出聲來。
  「我也不知這樣的喜歡是不是就是愛情,但我覺得我真的離不開他;可當他說出愛我的時候,我又怕了。我真的好怕會像菊花姐姐那麼慘。」
  「那不同啊,」
  毓秀安慰地說。「菊花是被逼的,你呢?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
  「我知道,」
  春妮擦擦眼睛,含淚笑了一下,「毓秀姐,我也不知道了。你教我啊,我該怎麼辦?」
  「他傷害你了嗎?」
  「沒有。我好渴望,可是,當他拉住我的手的時候,我又害怕了。我喜歡,我可更怕受傷害。書裡說,男人都是用甜言蜜語來騙人的,一旦得到了,也就不再珍惜了。」
  毓秀笑出聲。「小妮子,這是從哪裡學得啊?歪理一套一套的。如果都像你說的那樣,就都不用談情說愛了,還是找個媒婆塞進花轎就得了。」
  春妮滾下床,摟住毓秀的脖子。
  「我跟你說真的呢,好姐姐。我一直希望愛情是這樣的,可又好怕人家會說。更害怕他哄了我。如果真得受到欺騙,這一輩子不是跟菊花姐姐一樣完了嗎?我可不想那樣。」
  「傻丫頭,越說越離譜了。菊花是菊花,你是你。菊花是被迫的,可有誰強迫你了嗎?」
  春妮把頭偎在毓秀懷裡。「我也不知道了。不過,好姐姐,你要幫我拿主意。還有——」
  她藉著微弱的燈光看著毓秀清麗的面龐。「姐姐真漂亮。怪不得書上說『燈下看美人』呢,此言不虛。」
  「長不大的壞妹妹,又胡說了。」
  毓秀推開她,「都戀愛了,該躺到別人懷裡去。」
  「姐姐羞,姐姐更壞。」
  春妮故意摟得更緊。「我誰也不找了,就要姐姐陪著。」
  「姐姐才不呢,姐姐也要戀愛去。」
  毓秀故意拖著長腔。「只是可惜喲,沒人喜歡我。哪像妹妹,溫柔、體貼,又可愛,誰見了都想咬一口。」
  春妮又翻回到自己床上。「不理你了,越說越沒人樣了。」
  「好啊,那就別再說姐姐幫忙的話。」
  「那可不成,我就賴上你了,誰讓你是姐姐呢。」
  也不知道折騰到什麼時候,反正,話說了好久,說要睡了,兩個人卻又都翻來覆去的。毓秀完全理解春妮的心理,但她不好下結論,林瑤是不是值得托付終身的那一個。本來,像自己這樣下放到農村的知青,都有一種臨時的心理,沒有誰打算在農村過一輩子的。這個林瑤,她會在秀水村呆下去嗎?如果真是那樣,春妮也算做出了最好的選擇,可是一旦只是臨時的想法,那不是把春妮給害了嗎?他可以一拍屁股走人,春妮呢,拿當地的風俗,她還能嫁人嗎?可這些事不能說出來,處在熱戀中的春妮,一定也聽不進這些。一個人一旦被另一個人從精神上征服,是排他的。說多了,倒是春妮會跟自己翻臉呢。
  還有,這事,要不要告訴二姐?春妮在秀水村,算得上是新潮女子了,她不願意走父母和現在大多數農村人走過的路。畢竟,感情是個人的事,特別是接觸過外面世界的人,誰也不會讓媒人像螞蚱一樣拴在一起。她從心底裡佩服春妮,支持春妮,但僅僅這些就夠了嗎?二姐對自己這麼好,自己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春妮跌倒了不扶一把。可怎麼又說春妮是跌倒了呢?沒準她追求的正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幸福呢。
  想想剛才與林瑤相逢的一幕,春妮又落淚了。此情此景,不是自己反覆嚮往多次的嗎?這正是自己渴望已久的愛情降臨了啊!可當林瑤抓住她手的那一刻,她真的好怕,根本不是書上說的那種觸電的感覺。或許,哪一刻,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因為心存恐懼,所以不再有心思享受它的美好了。毫無疑問,她喜歡林瑤,她甚至夢裡都想像著擁抱他的滋味。可是,當那隻手伸過來,還是本能地退縮了。男人的表白都是那麼直露的嗎?男人的行動都是那麼急促的嗎?春妮有些不懂城裡人了,是城裡人的狡猾讓她心裡織了一層網,不覺過濾著些什麼。
  雖然自己也想過,如果真的愛神降臨,哪怕只享受一天,也心滿意足,可那個男人如果僅僅是耍弄自己,感情不是白費了嗎?那不是對自己嚮往的愛情最大的嘲弄嗎?還有,這事,一旦傳出去,在秀水村,是不是也跟幾年前的李茂生和嫣紅一樣?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自己可不是李茂生,還要在秀水村活下去,母親在秀水村也算得上是個明白人,可丟不起那個臉。想到這裡,她又有些慶幸,她從那個男人那裡抽出手,儘管會犧牲一點感情,但卻保全了自己,保護了母親。
  這樣的事,只能胡思亂想了。對毓秀而言是這樣,對春妮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那麼,事情該朝著什麼方向發展?看來只能順其自然了。


第32章:跌入陷阱
  春妮畢竟是有識見的女孩子,有爹和娘遺傳給她的基因,又有小說裡偷來的靈感,所以當林瑤的手真的握住了自己的時候,她退縮了。不,不是退縮,是理智。沒有人教她該以什麼方式對待感情,母親也沒能夠,但她知道這就是出自真心的愛,她懂得要讓這份愛升值,就不該輕易地付出。這是她從書裡學來的,鄰居的叔叔是大隊部的圖書管理員,她憑借這一優勢幾乎遍閱了那裡所有的館藏圖書,特別是那些違禁書,她更看得如醉如癡。
  是書教會了她那些男女之間的感情,也是書讓她懂得了女孩子怎麼才能保護好自己的感情。她自認為秀水村的男女在這方面沒有誰比她懂得更多。她沒有資格說,卻有能力完善好自己。雖然那天曾經想過,只要擁有了真正的愛情,哪怕只享受一天也是值得的;可是,當真要身體力行的時候,就又不那麼簡單了。自己還是一個純潔如玉的女孩子,一旦失身,就在他喜歡的那個人的眼裡一文不值了。她忘記是哪位母親教育女兒的那句話,雖說土了些,卻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純情的女孩子是金奶子,結婚以後是銀奶子,生了孩子就是狗奶子了。女孩子的價值其實是掌握在男人手裡的,要想讓男人瞧得起,就得先保護好自己的女兒身。
  菊花和嫣紅,哪個才叫愛?她常把兩個人進行對比,沒有結果。她心裡清楚,菊花一定是動物型的,把愛情加在她身上純屬荒謬。嫣紅當然也不會是,但僅就男女之歡來講,她得到了,她得到的未必可以叫做愛情,但卻一定擁有了愛情必有的成分。
  那個晚上,她想著這些的時候,不自覺地恨起自己來。自己怎麼會跟她們比?可是,不跟她們比又跟誰比?這是一個連「愛情」這兩個字都幾乎消失了的年代,如果不是因為那些書,她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愛情兩個字,而愛情是微妙到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她笑了,她覺得當小手從林瑤那些裡抽出的一刻,她獲得了真正的愛情,並使愛情昇華。
  還好,第二天是星期天,兩個人同時艷陽高照才醒來。醒來後又不願早早起床,便繼續未了的心事。不過,二人都能從對方的動作中知道已經脫離仙境,回到了人世間的正常思維。所有的迷惘都隨著一陣鼾聲化為烏有。她們睜開眼,對視了一下,同時微微笑了。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俺家小妹再也不是只會過家家的小頑童了。」
  毓秀打破沉寂,希望從春妮口裡挖出更多的信息。
  「壞姐姐啦,就知道損我。」
  春妮面朝牆壁,假裝生氣的樣子。
  這回輪到毓秀跳下床,爬到春妮旁邊,扳過她的身子。
  「好妹妹,教我一點戀愛經嘛!」
  春妮索性一聲不吭。
  「戀愛的感覺真的好美——」
  毓秀只管一個人抒情。「當公主沿著河岸行走,不小心讓水打濕了裙子,嬌嫩的公主哭了;一位英俊的王子恰好路過,莞爾一笑,輕輕拭去公主的淚水。他在向公主示愛嗎?是的,王子向公主求婚了。公主甜蜜極了,可高傲的公主並沒有馬上答應,而是留給王子一個魅人的背影。」
  「別說了,別說了。」
  春妮捂上耳朵,「我不要聽,不要聽。」
  「你當然不要聽,」
  毓秀故意奚落她,「聽故事沒什麼意思,親身體驗才夠味。」
  「你壞,壞死了。」
  春妮猛地轉過身,越過毓秀跳下床。
  是了,毓秀看得出來,春妮不光個子長高了,還真成窈窕淑女了呢。要是自己是男兒身,也一樣神魂顛倒的。
  她為春妮高興,又有些惋惜。這個環境,這樣的時代,春妮有自己選擇愛情的權利嗎?或者,即使選擇了,未來的路又在哪裡?幾年的接觸,她也知道林瑤是個可靠的男人,但他那家庭,跟自己的差不多,能保證給春妮幸福嗎?即使沒有資格返城,他會安心在秀水村呆一輩子嗎?人都想決定自己的命運,可命運更多時候並不在自己掌握之中啊!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人跟自己有相同的命運?這樣的處境何時是個盡頭?她不敢想這些,一想,就有掉淚的衝動。也正是因為她思緒的轉移,讓春妮感到受了冷落。她彎下身子湊到毓秀面前,見她淚珠漣漣,別有一番風韻。
  春妮沒有說話,而是重又躺在毓秀身邊。「姐姐,我知道,你又想家了,又想叔叔阿姨了。我真的好擔心你,也好擔心林瑤。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都不會在秀水村呆下去,可現在,該怎麼辦呢?」
  毓秀毫不避諱她的思家心切,但眼前的事實無法改變。她不知道爸爸媽媽羸弱的身體還能不能堅持到自己回去的那一天。是的,回去,那一天又在什麼時候呢?
  想到這些,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淚水一個勁地翻捲。「爸,媽,你們一定要堅持,等我回來啊!」
  她在心裡低吼,渾身抽搐,全然不顧春妮在身邊。
  春妮緊緊擁著她,這一刻,倒覺得自己是大姐姐了。
  直到陽光灑進來,毓秀才彷彿意識到什麼,不好意思地下床洗了把臉,和春妮並排躺著說閒話。
  「秀水村也是我的家,但肯定不是永久的家,我的家在爸爸媽媽身邊。」
  毓秀毫不諱言自己的想法。「我來秀水村這幾年,最開心的是遇到了你娘和你。你娘給了我精神上的撫慰,你給了我姐妹間的歡樂。我覺得,命運雖然坎坷,但有如此機緣,這一生也算值得了。」
  春妮像看陌生人一樣好奇地打量她:「毓秀姐,你這是怎麼了?倒像是了悟禪機一樣。」
  「是,妹妹,」
  毓秀眼神迷離,話語幽幽。「我可不像你,無牽無掛,無憂無慮,敢愛敢恨。我不成,我得最大心願就是陪伴二老,讓他們安心度過晚年。能了卻這樁心事,也不負爸爸、媽媽養我這一回了。」
  她停頓了片刻,似乎在想什麼。「可是,我連這點也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想著他們老去而無能為力。」
  「毓秀姐,」
  春妮也一樣透著無奈的眼神。「要是我能幫你些什麼就好了。」
  「你現在能守著我,就已經很知足了。其它的事,不是你我所能解決的了的。」
  毓秀真誠地盯著她,一隻手輕輕地梳攏她的頭髮。
  連毓秀也沒弄明白,春妮為什麼提出要到中學留宿幾天。是像她說的學校宣傳隊有什麼活動還是只為了躲避林瑤?
  非常時期,女孩子的心境就像六月的天氣千變萬化難以捉摸。昨天還在夢寐以求,而當夢境真要變成現實了,卻又不自覺地躲避它。
  其實,春妮的內心好複雜。她渴望見到林瑤,甚至不止一次想像著與林瑤在一起的幸福滋味;然而,當幸福真的來臨了,又有些下意識地恐懼。他真是自己喜歡的男人嗎?那個男人也真的喜歡自己嗎?即使這一切都是真的,這種喜歡,這種感覺能持續多久?得不到的時候滿足於瞬間,而真正觸手可及了,內心的期待便是永久。瞬間,只是一個記號,只有實質的變化,沒有實質的意義,而只有永恆的,才算得上真正的愛情。如果能保證後者,她不在乎別人說什麼,更不屑於別人的冷眼和口水。口水能淹死人嗎?或許會,但春妮不怕。等到人們口乾舌燥,感覺無味了,也就只剩下屬於自己的愛情了。只要擁有真正的愛情,她願意為此付出一切。
  然而現在,她躲得遠遠地,不是懼怕愛情的降臨,而是愛情來得太猛烈,讓她無所措手足。何況,當那個男人的手越收越緊的時候,她感受的不僅有愛情,還有男人純粹的慾望,而這種慾望不光林瑤有,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比他差。李茂生抓住嫣紅的時候,二流子對付菊花的夜晚,手的力量不會比林瑤小吧?
  她忍不住幾次想回村,但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五天,整整五天,她都不知是怎麼熬過來的。白天的枯寂和夜晚的孤獨讓她覺得自己無法離開這個男人了,自己的魂已經被他勾走了。可五天下來,她很驕傲,因為終於以自己的毅力戰勝了愛魔。是啊,春妮渴望愛情,但也不是隨意被愛情擺佈的人。可以按自己的意願享受愛情,卻不能在性慾中氾濫愛情。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還能被稱作愛情嗎?想到這,她自己也不覺笑出聲。都怨「黃書」看多了,才會有這麼多空洞到不著邊際的想法。如果這些想法變成語言,在任何一個人面前說出來,不成了天大的笑話才怪。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天她心急如焚地趕回秀水村,沒有回家而是先來到小學校,她心裡真有些想毓秀姐姐呢。不知怎麼,見了面就好逗嘴,一離開就會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在她心目中,沒有誰能取代毓秀姐姐的地位。好在,在學校的那幾天,還可以到巧雲姐姐那裡去看看。不過有一次還是讓她大驚失色,那個曾到學校人模狗樣訓導她們的公社一把手居然是個人面獸心的色魔。當她冒冒失失地闖進巧雲辦公室的時候,那傢伙正涎著臉對巧雲做著什麼。一時,三個人尷尬了好半天,她不想退出,她知道這個時候的巧雲姐姐一定需要自己的保護。退出,就意味著默許了那個傢伙的禽獸行為,就是自己將巧雲推向了災難的深淵。那個呂主任也只是斜睨了她一眼,但馬上綻出一臉熱情洋溢的橫肉,煞有介事地對巧雲打了個手勢。
  「巧雲哪,上面安排的那個劇目可要弄好嘍,後天,縣上領導要親自過目。這可是關係到咱們公社聲譽的大事,千萬馬虎不得。知道了嗎?」
  巧雲沒有吱聲,臉憋的醬紫。
  呂主任悻悻地溜了。巧雲攬過春妮,嚶嚶抽泣起來。
  這個天真活潑的姐姐,一定是受到這個臭男人的欺負了。她把牙根咬得「格吱格吱」響,拳頭也攥的緊緊地,可就是想不出什麼辦法來。
  「巧雲姐姐,你為什麼不離開這裡?」
  她有些心痛。
  「離開?」
  是巧雲哀怨的眼神,「離開又能到哪裡去?回秀水村?」
  這下倒是春妮無言以對了。她不止一次聽巧雲說過,這是她返城的最好機會,一旦錯過,這輩子怕是完了。
  可是,為了返城就該任人欺凌嗎?可是,又沒有那麼多的可是。
  巧雲破涕為笑,給春妮倒了一杯白開水。
  「妹妹來了,本不該這樣子的。」
  她的笑顏進一步舒展。「妹妹放心,我寧願死,也不會便宜這個老不死的。我只是想在這樣的時候,奮力一搏,能返城,是我最大的心願;如果實在回不去,我就死在秀水村了。那裡有你娘,也是我的家。」
  春妮不知巧雲是不是失了身,不過,她更確信了男人真是不可靠的。看他們一個個道貌岸然,其實一肚子男盜女娼。那麼,林瑤也是這樣的人嗎?


第33章:愛語迷濛
  快到學校門口了,她心裡還矛盾:要不要把巧雲的事告訴毓秀姐?
  大門敞開著,沒有一絲動靜,正疑惑間,林瑤從毓秀的房間裡走出來,差一點跟她撞個滿懷。
  「你,你怎麼在這兒?」
  春妮下意識地說了句,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春妮,人家林瑤來找你呢。你這一個星期不在,人家都急死了。」
  「找我?」
  春妮上下打量著他,「那幹嘛不到公社去?」
  「瞧你說的,你那麼厲害,人家哪敢啊。」
  看到林瑤尷尬的一句話也說不出,毓秀繼續幫他解圍。
  「那好,」
  春妮逼視著他,「當著毓秀姐姐的面,你說句實話,是不是真的愛我。」
  「那當然。」
  「愛到什麼程度?」
  「這個……」
  林瑤結結巴巴。
  「看你咄咄逼人的樣子,人家還敢說嗎?」
  「我哪有嚇他?」
  春妮一臉嚴肅的神態。「我就是要知道,那個說愛我的男人是不是真心。」
  「你大概是看《列寧在十月》看暈頭了吧?動不動就像捷爾任斯基似的讓人看你的眼睛。」
  毓秀故意調節氣氛。
  「就是,因為我不相信男人。我算明白了,男人沒幾個好東西,男人的話沒幾句是真的。」
  「春妮,相信我,」
  林瑤無奈地攤開兩手,「我發誓,我林瑤如果不是真心,天打雷劈。」
  「好啦好啦,發這些沒用的毒誓做什麼?我也得想想我是不是也喜歡你。」
  「你……我……」
  林瑤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算啦,如果沒什麼事,你可以走啦。」
  春妮冷漠得像個指揮若定的將軍,做了一個送客的姿勢。
  林瑤不知所措地站在哪兒,走不是,不走也不是,他不敢看春妮,也不好意思向毓秀求援。畢竟,他也曾暗戀過毓秀,這一點毓秀也覺出來了。但林瑤追得越急,毓秀躲避的也就越厲害。
  終於有一天,像對春妮一樣,林瑤也囁嚅著向毓秀表達了自己的心聲,毓秀還是委婉地拒絕了他。
  說不出為什麼,或者是家庭的原因,或者是自己心理方面的因素,毓秀不喜歡這樣萎萎縮縮的男人。就是喜歡,她也不想。不是心裡沒有這方面的波動,在她看來,愛情是一件易碎品,也是非常奢侈的事情,不管與誰在一起,都不會找到想像中的那種感覺,更不用說現在連自己的將來也還不知,怎麼能去談愛情?
  不過,這個時候,她還是替林瑤解圍,「瞧你這個死妮子,一副凶巴巴的樣子,我都怕了呢,更不用說林瑤了。你這樣像個黑煞星似的,讓人家怎麼說,說什麼啊?」
  她摟過春妮的肩,「好妹妹,你還覺不出來嗎?人家可是愛在心頭口難開呢。其實,林瑤也一樣瞭解你啊,心口不一的,所以才敢向你表露他的心聲,你該高興才是。」
  一番話說得春妮臉紅了,不知該說什麼好。
  毓秀又轉向林瑤,「看看,這下扯平了,她也自知理虧,一聲不吭了。沒什麼事,你先回去,用不了多久,她會主動向你道歉。」
  林瑤微微笑了笑,輕輕說了句「那我走了」就扭轉身子。毓秀看到,就走出院門的這幾十步路,林瑤回了三次頭。
  「你個小妮子,你這是幹什麼呀?」
  林瑤一走,毓秀不解地打量春妮,「你不是喜歡人家的嗎?怎麼這麼一種態度?該不是離開幾天就變心了吧?」
  春妮強忍住笑,一本正經地:「對付男人,就得軟硬兼施。就像曹操的雞肋,棄之不捨,欲罷不能,這樣才會戰之能勝。」
  「看書中魔了,流毒不淺呢。」
  二人說笑著進到裡屋。
  「說真的呢,春妮。」
  毓秀拉春妮坐在床沿上,「林瑤可真是個多情種,幾乎天天來找你,你就別再折磨人家了。」
  「誰要折磨他?是他自己折磨自己罷了。我又沒答應他什麼。」
  「春妮,話可不能這麼說。你不是也一樣喜歡他嗎?怎麼輪到喜歡你了,就成這樣了。」
  毓秀故作神秘地哈哈一笑。「我明白了,該不是另尋新歡了吧?」
  「又來了,掌嘴。」
  話音剛落,「撲哧」一聲自己也笑了。
  閒話了一會,不覺已近正午,毓秀突然想起什麼。
  「對了,咱快回家吧,你娘會等急了的。」
  二人走回家,正見二姐忙得不亦樂乎,春玲也圍著二姐團團轉。見二人進來,二姐放下手中的活計,對毓秀寒暄了幾句,又責備地看著春妮。
  「這死妮子,什麼事這麼忙,五六天不回家。」
  「人家有任務嘛!」
  春妮噘著嘴,小聲嘟囔。
  「是啊,二姐,春妮有特別任務,得外出躲一躲。所以啊,現在才敢回來。」
  毓秀在二姐背後朝春妮作了個小丑的動作。
  春妮白了毓秀一眼。
  二姐並沒在意二人的話中話,只是忙著張羅,「剛做好呢,先吃飯吧!」
  春天菜品少,但二姐還是搞了五六樣,整個屋子裡香噴噴地。
  顯然春妮吃得並不帶勁。二姐停下筷子,關切地問:「春妮,怎麼不像以前那麼狼吞虎嚥的,有什麼心事吧?」
  「沒,沒呢。」
  直到毓秀捅了她一下,春妮才緩過神來。
  「最近宣傳隊事兒多,春妮這是為上面的任務發愁呢。」
  毓秀趕緊替她掩飾。
  二姐掃一眼春妮,沒再說話。其實,二姐也看出來,春妮這段時間一直心神恍惚,就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誰還沒從這個年齡經歷過,只是自己在這個年齡的時候,還兵荒馬亂的,可即使如此,不是也有過特別心動的感覺嗎?只是,還是吃一口飯要緊,這些事也只是一閃就過去了。現在社會不同了,這麼大的孩子,不用再為吃穿犯愁,有點小想法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怕是人們的眼光還容納不了呢。不過,她倒是覺得,春妮多上了幾年學,跟別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樣,說話的口氣就有著明顯的不同,心高氣傲,目空一切,這又有點讓人擔憂。
  收拾飯桌的當兒,二姐第一次這麼專注地欣賞兩個女孩子。是啊,春妮十七了,也成大姑娘了,毓秀都二十了,這在農村,早該結婚生子了,可她,還跟沒事人一樣。想想,也怨不得毓秀,她能不能留下來不說,村裡這些人,哪一個能配得上這麼好的女孩子。也難怪她連想也不想呢。這事,自己又不好問,只是她隱約感覺到,毓秀的心事越來越重了,倒不是找不找對象的問題,而是爸媽那邊的傳聞又不少。
  是啊,毓秀的心思更多的在爸媽身上,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感情。要說沒有想過,也不現實,但問題確如二姐所料,自己的歸宿尚不明朗,又到哪裡尋找自己的另一半呢。也不是自己心有多高,可她一直沒有扎根農村鬧革命的想法。幾年了,返城的風暴越鬧越凶,自己非但看不到前景,而且希望越來越渺茫。埋怨爸爸嗎?這個不好說。說心裡話,想起爸爸挨批鬥的樣子,她就有些酸楚。那是自己的爸爸呀,可就是眼睜睜地看著他那樣子低頭彎腰而無能為力,做子女的心情可想而知。談感情,笑話!這年月,有誰公開談感情,那也一定被戴上一頂大帽子,拉出去遊行示威。她聽說過,鄰村有個反叛的女孩子,不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開與她喜歡的男孩子談戀愛,結果在紛紛揚揚的傳言中成了「破鞋」男孩子在強大的與論面前和她斬斷情絲,烈性的女孩子一包鼠藥命歸黃泉……唉,每每想到這件事,她就禁不住唉聲歎氣。
  可不管怎麼說,自己是「長在紅旗下」的女孩子,也正因如此,就更迷惑,社會怎麼往前走她管不了,可現在,連自己也都管不了了。跟春妮往學校走的路上,她一言不發,春妮也想著自己的心事,二人就這麼默默地返回到學校。
  又是那個死不悔改的林瑤,竟然就在校門口溜躂。春妮跟他對視了一下,又斜了一眼毓秀,心突突跳得厲害。
  其實,別看她對林瑤一副凶巴巴的樣子,分別的這幾天,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盼望著這五天快快過去,好飛到他身邊。可連她自己也疑惑不解的是,當林瑤真的出現在面前,便一點柔情也找不到了。她真想說出「我愛你」可幾次話到嘴邊又收住口。這三個字是能輕易說的嗎?她長這麼大,也只從書上看到過,心裡這麼想過,但要說出來,還真比登天還難。可是,那晚,就這個林瑤說了,聽上去反倒有些彆扭,於是,她也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能說出口。當然,還有更多的,那就是李茂生、李有才,還有公社裡那個最大的官,所有這些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也就證明著其他的男人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不過是一群野獸,垂涎的是你的美色和肉體,他們的甜言蜜語也不過是為討女人的歡心,發洩自己的獸慾。
  可是,眼前林瑤憂鬱的眼神讓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顯然這只是一隻驚恐的小貓而不是吃人的惡狼,心中不覺隱隱作痛。她要對他說出那三個字嗎?不,至少不是現在。只是,她沒有勇氣再像上午那麼凶神惡煞了,還有哪個人比這小子更癡情的呢?這也是只有城裡人才會有的情調吧?自己日裡夜裡想著,不就是期盼著能遇上這樣傻乎乎的白馬王子嗎?


第34章:巧雲巧遇
  巧雲這幾天心情特別爽快,除了春妮天天來找自己玩,就是對那個文靜細弱的白面書生有一種特別的感覺,這當然不是因為他是呂主任的秘書,更重要的是他文弱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智慧之心。而這點,正是自己所喜歡的。
  說實在話,當呂主任第一次握住她的手的時候,心裡一陣陣噁心,她甚至遷怒於後面的這個小白臉。其實,她心底裡對這種類型的男人有一種不自覺地排斥心理,認為這樣的人不大氣,不夠男子漢氣派,所以一直沒往心裡去。直到這傢伙經常往這裡跑,連秋月都看出來了,她才隱隱覺得還真有點不大對勁。
  也沒什麼奇怪,女孩子,特別是出色的女孩子,如果到了二十歲還沒有點風花雪月的小故事,那可真是人生的事故了。她沒有任何吃驚,也沒有從心理上接受。不過,久了,這個慇勤的小伙子開始以他獨特的才華打動自己的芳心了。但是,她不斷告誡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走這一步,自己的根在爸媽身邊,她只是這裡的匆匆過客。所以,當那位酸秀才窮追不捨以至於公開表白後,巧雲不得已告訴了他心中的想法,自己根本不可能留在這裡,她的根在爸媽身邊。或許,如不是因為這一層,自己還真能找到感覺。但事實是,已經沒有這種可能了,自己也不想再有這樣的可能。那也就是委婉地拒絕了他,他覺得有些沮喪,只是自己怎麼也放不下,即使不再提起,也還是暗暗戀著她。
  是的,巧雲想,愛情可以慢慢滋養,但明明知道沒有結果的愛情就不要讓它開花。否則,不久的將來,便是一地落紅。那樣的場景,該是多麼淒涼啊!所以,她不希望他們的關係拉得太近,她不能害了人家的同時也害了自己。那一個聽完自己的敘說後流淚了,不得不接受殘酷的現實。畢竟,愛情不是空中樓閣,它要建立在真實可行的基礎上才能牢固。她們也同時見證了許多知青的悲歡離合。一旦成家立業,而又有了返城的機會,便鬧得不可開交,為此大打出手分道揚鑣的也並不鮮見。
  小伙子感情上退縮了,但那種喜歡卻化作了另一種動力。他知道巧雲真的返城心切,不光秀水村,連最繁華的公社駐地也留不住她。不止自己,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高於她回城的決心。他對巧雲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這,並不影響我對你的愛。我會為你返城盡我的一份努力,只要你返城後還能記住有我這麼一個朋友,還能回來看看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些話,著實讓巧雲感動,那一刻,她好想撲到他的懷裡。但是,理智告訴她,如果走出第一步,將一發而不可收拾。因為,自己心裡也是喜歡他的,這種喜歡,不是緣於感激,而是內心的跳蕩告訴自己的。那種表面上的活潑,開朗,甚至還有些頑皮,一旦遭遇愛情,便會一敗塗地。
  儘管不會有結果,但巧雲還是默默地接受這個過程,享受這一過程帶來的愉悅。唯一讓她傷腦筋的是,那個恬不知恥的呂主任,大有不獲全勝絕不收兵之勢,讓自己難以招架。慢慢地,她也瞭解到了,很多跟她類似的知青為了返城,一個個像待宰的羔羊落入他的口中。她明白,在呂主任眼裡,自己也一樣是塊嫩肉,而且是最可口的那一盤。不然,他也不會費了半年的周折仍不死心。不光這個呂主任,還有其它大大小小的官,只要能與知青返城有一點牽連的,必緊隨其後分一杯羹。有件事每次想起來就不寒而慄,那是她從秋月口裡聽來的。一位女知青為了返城,先是向村主任獻身,繼而公社管審批的色狼又污辱了她,最後才搞明白,要想離開,還有一關不能不闖,那就是呂主任的簽字。而這個呂主任是人所共知的色魔,只要你還有一點點姿色,他絕不放過。也就在她最後找到呂主任時,呂主任又提出了令她深為屈辱的要求。女知青思前想後,無地自容,返村的路上就割腕自殺了,人們在送她去醫院的路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知青,連妓女都不如啊!
  當巧雲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有些傷痛,特別是女知青死前的那句話,讓她直起雞皮疙瘩。本來是響應領袖的號召接受再教育的,卻一個個落到這種結局,根源在哪裡呢?她鬧不清,她只知道這個女知青的死絕非個例。自打到公社來,所見所聞進一步印證了這一點。返城的過程,實際上就是知青被不斷凌辱的過程。還用想太遠嗎?自己,不正是這盤棋上的一個子嗎?她心裡清楚,如果答應了那個呂主任,恐怕自己的願望也早就實現了。但,如果身心受辱,即使回了城,也會噁心一輩子的啊!這樣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呢?
  「以身相許。」
  她心裡苦笑,「到如今竟變成這個花樣了。社會該往何處走?這也是自己的必由之路嗎?」
  她反覆警告自己,不能。要麼,逾越這道障礙;要麼,也去割腕自殺,但不是在受到玷污之後。
  更多時候,她不得不拋開一切煩惱,回到實際中來。她想二姐,想毓秀,想樸實的秀水村人,但這些,都不是留在秀水村的理由,因為,這裡,沒有屬於自己的那一半,連眼前的這個小白臉都不是。
  但她答應了做小白臉的妹妹,而且,還是有著特別感覺的那種妹妹。她又覺得好笑了,這算什麼關係?她說不出,只是覺得有些好玩,可感情的事又不是鬧著玩兒的。
  她借了一輛自行車,沿著那條顛簸的小徑往秀水村趕。這陣子事情多,回秀水村的機會少了,她想,這次回去,還不知把二姐和毓秀樂成什麼樣兒呢?這個時間,二姐可能下地幹活去了,想到這,便直奔小學校。
  她支好車子,見學校的門虛掩著,便想給毓秀一個意外驚喜。
  楊樹的投影已經鋪滿整個校園,她躡手躡腳地踩著樹陰到毓秀宿舍的窗口瞅了瞅,隔著窗紙什麼也看不到。屋門開著,但她準備好的嚇唬毓秀的話還沒出口,倒把自己驚得啞然失色。
  一對男女旁若無人地相擁,然後脫兔般分開,驚愕地瞪著這位不速之客。
  巧雲還沒來得及返身,春妮喊住了她:「巧雲姐,什麼時候回來的?」
  「哦,剛剛,」
  她囁嚅著,雙手不自然地交叉在胸前,不知如何是好。「毓秀不在嗎?」
  「在。」
  毓秀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原來也是剛剛進門呢。「你個巧雲,怎麼老也不來看我們。見了當官的就不理我們了啊?」
  「你才呢。」
  四人坐定,毓秀看出,林瑤的眼角還帶著淚痕。
  「春妮,又欺負人家了吧?」
  「才沒呢。」
  巧雲嘻嘻笑起來。「人家可是親熱的很呢。羨慕死人喲——」
  她的一聲長調把毓秀逗樂了;春妮卻撲上來把她摁倒在床上,「死巧雲,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林瑤有些尷尬地站起身,「我該收拾東西去了,有些話,讓春妮跟你們說。」
  春妮的臉一下子沉下來,直到林瑤離開,也沒立起身。
  「怎麼了春妮,一會好的像一個人,一會又嚕嘟著臉。剛吃到葡萄就嫌葡萄酸啦。」
  還是巧雲嘴快,摹仿秀水村人的口氣也像。
  「就你多嘴。」
  春妮裝出生氣的樣子。
  「還說我多嘴呢。秀美景色,盡收眼底。都到這份上了,還不承認?」
  「你又來了。人家是覺得他可憐呢。」
  「哎呀,秀水村可憐的人多呢,就抱這一個啊?我也好可憐喲!」
  惹得毓秀也笑了。「咱們別鬧了,人家林瑤走的時候不是說有正經話由春妮傳達嗎?」
  春妮臉更陰了,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林瑤說,他不在大隊部干了。說是中午收到上面來的一個文件,他的爸爸關了『牛棚』,上面的意思讓他也要蹲牛棚。大隊也沒辦法,就讓他去了真牛棚,跟桂爺一塊餵牛去了。今天就得過去。我也鬧不清剛才是怎麼了,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可憐的像個孩子,情不自禁地擁抱了他,結果正好讓這個鬼機靈逮住了。」
  「原來如此。」
  巧雲點了點頭,「這個林瑤是夠可憐的。要是知道是這樣的話,我也該抱抱他。」
  「又胡說了。」
  毓秀接過話茬,「那我是不是也要抱一抱?」
  「你們盡說些沒用的,」
  此刻的春妮倒不像是小妹妹而是大姐姐,「你們說該怎麼辦啊?」
  毓秀和巧雲沒再吱聲。她們有什麼辦法呢?她們連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誰手裡都還不知呢。但她們跟春妮一樣傷感,連續不斷地歎氣。
  「一會,咱們到桂爺那裡先看看,探探口風再說。」
  毓秀擺出了一個無奈的姿勢。
  「也只能這樣子了。」
  二人隨聲應和著。
  來到牲口棚,見林瑤和桂爺正在鍘草,涔涔的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流。見她們三人來了,便直起身子,胡亂抹一把臉上的汗,訕訕地紅了臉。
  桂爺把她們讓到蔭涼處,還沒說幾句話,正好楚爺也來了,大煙袋沒有別在身後,而是攥在手裡,煙布袋還是左右擺盪著。
  他也是剛剛聽說了林瑤的事,想來給小伙子幾句安慰。沒想到,姑娘們早到了。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像平時一樣呵呵地樂著。
  「哎呀,今兒是什麼風,把姑娘小伙都吹到這兒來啦。哈哈,正好我也來看個稀奇。」
  「是啊是啊,」
  桂爺彷彿明白了楚爺的用意,故作輕鬆地說:「這不,因為姑娘小伙們喜歡,我就特意把林瑤招來,做我的徒弟。可我更喜歡女娃子呢,只怕不方便。」
  言罷,也呵呵樂起來。
  凝固的氣氛因二人的雙簧一下子鬆散了許多。
  「跟著桂爺也好哇,」
  隨意言談了一會,楚爺拍拍林瑤的肩膀,「這麼麻利的小伙子,幹什麼都錯不了。」
  春妮盯著兩位老傢伙,憋不住想笑。
  「鬼丫頭,又在藏什麼貓兒啊?有好笑話說來我們聽聽。」
  楚爺打趣她。
  「我哪有啊?」
  春妮朝毓秀和巧雲調皮地伸伸舌頭,「二老的戲比我的可出色多啦,我哪裡還敢獻醜啊?」
  幾個人懷著各自不同的心情笑了。


第35章:入夜難眠
  儘管林瑤也隨他們的笑聲擠出了些笑容,但真實的情形他心裡最清楚。他的爸爸犯了更嚴重的錯誤,關進了牛棚,自己改造之不足,連兒子也牽涉進去了。而且,公社來人跟他談話的時候明確告訴他,現在還只是過渡階段,將來的事怕是要更嚴重哩。林瑤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些,木然地聽著。不過,他能感覺出來人的口氣,自己返城有希望了,但這不是常規的返城,而是回去接受更全面也更徹底的再教育。
  他捨不得秀水村,說心裡話,是因為捨不得春妮。這幾個月來,雖說一直沒敢向春妮表白,但他那顆飛揚的心卻因春妮在眼前閃晃而五彩紛呈。他原本枯寂的心復活了,乾燥的生命有了純美的色彩。單相思攪得他魂不守舍,他鼓足了勇氣才向她說出口,而那個好像根本沒在意自己,不接受也罷了,還人前人後揭挑自己,給自己難堪。
  但是,也就是這個下午,當他得知自己淒慘的境遇覺得沒有資格去愛的時候,春妮卻冷不防地擁住了他,還送了他一個香甜的吻。那一刻,他迷醉了,彷彿又恢復了元氣。他覺得自己擁有的不僅是心儀的女孩子,而是擁有了整個世界。
  世界?他苦笑。世界算什麼,十個世界也比不過一個春妮。
  不過,他又有些不明白了。這個春妮,明明那麼堅決地拒絕,為什麼在知道已經不可能的情況下反而變被動為主動了呢?他不願想太多,只是迷戀於春妮粉嫩的笑臉,沉浸在無底的幸福之中。
  而此刻,他突然覺出了自己的失態。打眼看看在座的幾個人,自說自話,沒人注意他,才稍稍平靜了些。
  儘管挫折一個接著一個,但他喜歡的女孩子主動擁抱了他,內心甚是寬慰。他斜了一眼春妮,感覺她越發漂亮了,其嫵媚秀麗是農村孩子所罕有。但一絲淡淡的憂愁很快沖淡了這份狂喜。他有些迷惑,她曾經一次次地拒絕,為什麼明明已經知道不會有什麼結果,卻偏要張揚地向自己示愛呢?他看出來,也就在這個時候,春妮對他難以察覺地莞爾一笑,隨之優美的聲音送到耳鼓:「如果桂爺答應,我不怕不方便。」
  所有疑惑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毓秀和巧雲驚訝於春妮竟能說出這樣的話,她們打量一會春妮,再看看林瑤。林瑤正慌亂地拿著一根粗短的蘆葦擺動著,以穩定自己的情緒。事實上,他聽了春妮的話,比毓秀和巧雲更為吃驚。他覺得,一個女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就是公開承認了與自己的關係,表達了對自己的愛。但可以這麼想,事情卻不能這麼做。她還只是一個女孩子家,如果真的這樣,傳了出去,那還不讓人笑掉大牙?桂爺當然更清楚這些,他覺春妮真是大了,跟她娘一樣說話口無遮攔,可事情真做出來了,出了事,還不都賴在我這個老傢伙頭上?承擔責任事小,女孩子的名聲事大。
  桂爺定定地看了看春妮,「你剛剛說的話可是真的?」
  春妮反不知如何是好了,「想倒是想呢,可這事真要做出來,我娘還不把我給打死啊。我爹就是不打我,也得讓我給氣死。算了,全當我沒說。」
  看著春妮噘著嘴可愛的樣子,毓秀和巧雲又樂了。
  巧雲故意扳過春妮的臉,「不羞不羞,虧你好意思說出口。」
  春妮紅著臉一把推開她,「人家正犯愁呢,你還來笑話人家。」
  言來語去,話題又顯得輕鬆了起來。
  晚上,春妮她們三個人躺在床上,各想各的心事,但馳騁的思緒,多集中在白天發生的事情上。內心裡翻江倒海的不是春妮,倒是毓秀和巧雲了。
  說實在話,在毓秀和巧雲眼裡,春妮一直是沒有長大的孩子,成天歡蹦亂跳,無憂無慮,跟沒事人一樣。誰成想情竇初開,便時出驚人之語。不光言語不凡,其行為之不羈,更讓這些城裡娃跌破眼鏡。她們不覺又從眼前的春妮追溯到二姐身上。從春妮這裡,是不是也能依稀看到二姐當年的影子?聽二姐說過她的從前,也算得上一個敢愛敢恨的人了。不過,就現在農村這種狀況,能有春妮之大膽潑辣,不避猜忌,還是大大出乎她們的意料。而且,其言行有時真讓人摸不著頭腦,亦嗔亦怒地不知她心裡在想些什麼。特別是今兒個,明明已經知道林瑤是個啥樣子結局了,反到無所顧忌地做出些超乎常規的動作,這是為何?
  春妮心裡當然也不會平靜。她一方面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衝動,不知怎麼,當林瑤說出自己要去「蹲牛棚」根本配不上自己的時候,心內的愛化作深深的痛惜,便不自覺地擁抱了他。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暗自慶幸,因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更能體現出她的愛是無私的,真誠的,不摻雜任何外在的因素。也只有這樣的愛,才配得上聖潔二字。擁住林瑤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許多,再也不是那個只知道情啊愛的女孩子了。當林瑤緊緊摟住她的時候,反倒覺得懷裡顫抖著的不是一個大男人而竟是一個小孩子,而那個孩子在這個時候特別需要自己的呵護和照顧。與其說這叫做愛情,不如說憐憫更妥當。
  憐憫?當她腦海裡翻捲出這個詞的時候,自己也有一絲絲顫慄。難道,那只是出於同情的一時衝動?想想也並不是。那瞬間,覺得自己既是偉大的,又是渺小的。偉大是因為她以自己的柔弱之軀,為那個即將垮掉的男人撐起了半邊天;渺小是因為當擁著他的時候,自己強硬的壁壘坍塌了,心理防線趨近於零。她感覺出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男人的胸膛也依然是厚實的,女孩子也只有在男人的懷抱裡,才能發揮出嬌弱不勝的妖嬈,這才是女孩子的本色。何況,她感受到了書上寫的那種樣子,她感覺自己品嚐到真正的愛情了。
  她不想對毓秀和巧雲迴避什麼。其實,這兩個大姐姐,比自己更瞭解林瑤。她們有的只是同病相憐而不是愛;只有自己,才是相憐基礎上的愛情,或說愛情基礎上的相憐。她覺得現在自己正在用世上最偉大的愛,拯救一個苦難的靈魂。這是母親常教自己的,但同時也知道,母親絕不會同意她同林瑤交往。因為老人們看得更實際一些。結婚生子,白首偕老,那才是他們的終極目標。自己算得了什麼,明明知道不會有結果,卻反而興致勃勃地追求這個可能毀了自己一生的過程,值得嗎?
  她不願意想得太多太深,她覺得那會玷污了純潔的愛情。她笑了,笑得甜美而踏實。是啊,純潔,這是她嚮往已久的詞,她以自己的特立獨行毫無愧怍地證明了它的存在和價值。
  還是巧雲憋不住,翻了幾次身,聽動靜二人也沒睡,禁不住發話。
  「小妮子,姐姐越來越看不透你了。」
  「有啥看不透,還不是跟你學的?」
  「學我?」
  「別當我是傻瓜。那個衛建國是何須人也?」
  聽到衛建國這三個字,巧雲臉上有些發燒。還真是的,那個小秘書再掩飾,也躲不過春妮這副賊眼去。看來,戀愛中的女孩子,都有特殊的洞察力。
  「噢,原來兩人都在藏貓貓啊,就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苦啊——」
  毓秀故意摹仿劇中的唱腔,整個小屋子裡又出現了歡聲笑語,空氣也不再凝重。
  「那我把林瑤讓出來吧。」
  春妮半開玩笑地。「其實,林瑤的心裡,一直都裝著你呢。只是你一直不鬆口,人家才拿我當替代品的。也只有我,才會做這樣的傻瓜。」
  這回輪到毓秀臉紅了。好在,屋裡只有淡淡的月光散進來,看不清各自己的面龐,語言也就成了最好的掩飾品。
  聽了春妮的話,巧雲一下子笑出聲來。「怪不得呢,人家春妮幾年前就偷偷摸摸地跟你取經了,難怪一出手就這麼到位。先讓人家傷心欲絕,再使人家喜出望外。這大悲大喜才是愛情的真味呢。」
  「越說越沒形了。有能耐說姐姐去,就知道欺負妹妹不懂事。」
  「不懂事?」
  巧雲這張利嘴,得理不饒人。「別的事或許不懂,但風花雪月的事,可有些青出於藍,無師自通呢。」
  「越說越沒譜了。」
  春妮擰了巧雲一把,「有件事我倒是真想問問呢。」
  聽春妮一本正經的,二人也便靜下來。
  「巧雲姐姐,那個姓呂的沒欺負你吧?」
  巧雲的心又沉到了谷底,躺在另一張床上的毓秀都能聽到她牙齒「格格」作響。
  「那個王八蛋,他敢動我一根毫毛,我就殺了他。」
  「你一個弱女子,能鬥得過他嗎?」
  春妮此時又像個天真的孩子,仰臉審視著暗影裡的巧雲。
  「人家曾智斗李有才,有豐富的實踐經驗呢。」
  毓秀故意用怪聲怪調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氣氛。
  「這些傢伙可比二流子更壞,也更不要臉。不過我都想好了,大不了冒死一拼,看他能把我怎麼樣?實在不行,我還回到秀水村,一輩子守在這裡。」
  「那倒是好呢。」
  毓秀繼續調侃,「那咱倆都在秀水村隨便找個人嫁掉算了,至少,咱們姐妹還可以守著。」
  「又胡說了。」
  巧雲跳到毓秀床上。「姐姐是不是有相好的了啊?可讓我嫁給誰去?連二流子都名花有主了呢。」
  說完這話,三個人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所有的陰霾都一掃而光。


第36章:初嘗激情
  林瑤心裡同樣也不平靜,白天的一幕真像是悲喜劇,讓他的心潮起伏跌蕩。他想像不出所有的一切不順利是怎麼來的,他只知道,爸爸並沒有做錯什麼啊,怎麼突然間就成了「反動權威」了呢。笑話!他差點把這兩個字吐出口。一個書獃子,恐怕還沒有能力悟出「反動」這兩個字的確切含義,卻被人把這兩個字生生扣在腦袋上,而且越收越緊。但不管心裡怎麼想,這話無人可以訴說。如果不是因為春妮,他甚至連活下去的勇氣都喪失了。
  愛情的力量真是無窮的啊!那個晚上,春妮掙脫了他的手,他一個人躲在床上,流了一夜的淚。家庭不幸,前途未卜,愛情受挫,誰人能受得了這三重夾擊?說真的,那天,他真的想到了死。他不懼怕死,他的心早就死過不知多少回了。他也知道,那些下放到農村的知青跟他都差不多。所不同的只是,家庭成分好的,一個個找著門路返回去了;而自己,沒有希望和未來。也只有等爸爸摘掉帽子,才會有出頭之日。可是,這頂帽子非但沒有摘掉,且大有蔓延之勢,而今已波及到自己頭上來了。連秀水村人也保護不了自己,只能聽從上面隨意擺弄。
  中午,當聽到讓他必須進牛棚的消息,他近乎絕望了,又一次想到了死。自己死不足惜,可對父母雙親而言,卻是雪上加霜吶。他心神恍惚地在小學校門前徘徊,說不上為什麼,彷彿只是一種習慣。春妮不喜歡自己,幾個月的「眉來眼去」原來只是自己的單相思,是孤苦的一廂情願。他除了恨自己,就不知還能再恨些什麼了。因為,恨的東西太多,堆積到一塊就是恨這個世界。是這個世界讓他淪落到如此淒慘的地步。他要以死抗爭嗎?是的。然而,他又千萬次地叮囑自己,這個世界並不在乎他,死了,也只是這世間少了一條生物而已。他覺得,活著是一種悲哀,死也同樣是悲哀。他不知該悲哀地活著還是悲哀地死去。活著,受罪的是自己;死了,傷心的是父母。何去何從,他無法決斷。
  他想,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把自己的心聲告訴春妮。除了對毓秀動過心,春妮便是自己最喜歡的女孩子。對毓秀如果說還只是青春萌動的話,對春妮,是出自心底的愛,這種愛已經讓自己到了崩潰的邊緣。不過,就是這幾個月的單相思,讓他的心情從未有過的舒暢,他覺得愛情的力量真的好偉大,即使一個人這麼想著,也充滿了甜蜜的滋味。有時,夜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想像著如果能跟春妮在一起會是怎樣的感覺。幾個月裡,他幾次想開口,總是擔心換回一個破碎的夢。一旦夢境破碎,所有的美好和願望也隨之化為泡影。他要讓這個夢長一些,再長一些。但還是終於忍不住。果然,那一個對自己根本沒有一點意思。春妮甩掉他手的霎那,他覺得天都塌了,地也在急速地旋轉。他頭暈目眩地回到住處,所能做的只是以淚洗面。
  不同的夜晚不同的心情,林瑤還是不願意就此死掉那顆心。有時,他也想過,算了,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可當一看到春妮的影子,甚至一想到她,就怎麼也擺脫不掉。他覺得自己太懦弱,一次失敗就落魄到這地步,真不配做個真正的男子漢。不管怎麼說,春妮畢竟還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怎麼會一提出來人家就同意了呢。他又多次下定決心,不斷給自己壯膽。他從春妮的眼神裡看出她實際是愛他的,只是這種愛不便於那麼直露地表達就是了。想到這些,他又鼓勵自己,一定用自己的真誠打動她的芳心,讓她知道,他是真心愛她的,而不是逢場作戲。從此,他在春妮可能出現的地方等她,只要看到她,即使不敢上前,也還是覺得有一絲絲的滿足。是那個暗夜讓他壯起膽子抓過了那只柔嫩的小手,雖然她甩手走掉了,他還是尾隨她來到小學校,看到她癡癡地站在那棵樹下好長時間。他就感覺,這個女孩子的心動了,只是,不知該如何接受就是了。
  當他得知返城的消息後,他覺得他和春妮的愛情真的完了。沒有哪個女孩子會喜歡或敢去喜歡一個即將被押上批鬥台的人。但得告訴她一聲,讓她知道,他對她的愛是純真的。令他深感意外的是,偏偏就是這一次,這個心儀已久的女孩子竟痛痛快快地擁抱了自己,還印了幾個吻,並明確說出對自己的愛。他枯寂的心復活了,他覺得愛情的聖水又開始滋潤他。於是,他心甘情願走進牛棚。特別是當春妮提出也要來牛棚的時候,他覺得比隕石落在自己身邊還要吃驚。即使沒有這種可能,他也還是從春妮的眼神裡找到了戰勝一切困難的力量。
  這個月光如水的夜晚,他懷揣著愛情的甜蜜滋味遲遲不願入睡。期待是美好的,當獲取了之後才明白,只有已經擁有的愛情,才是純美無瑕的。愛情真是一個神秘的字眼,不同的環節,不一樣的享受。
  他記起上學的時候從課本上學過的一句話:烏雲遮不住太陽。是的,遮不住的。話可以這麼說,但事實是,這幾年,他心頭一直陰雲籠罩,自然的太陽祛除不掉心間的陰翳。唯有當愛神眷顧,心頭才一片燦爛。
  此時的桂爺也心緒不寧。對身邊的這個小伙子,他只覺得可憐,毫無別的辦法。安慰?自己一個糟老頭子,說不出什麼慷慨激昂的話來;家長裡短,人家又不耐煩聽。他能感覺出,這個小伙子一肚子的心事,特別是剛過來的時候,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還好,下午三個姑娘一陣攪和,林瑤的心情開朗多了,這使他的心稍稍放寬了些。
  同為知青,毓秀和巧雲來看看倒也在情理之中。倒是春妮,說話大大咧咧,一點也不設防,就有點看不懂了。噢,他輕吁一口氣。還真看不出來呢,這個下午,春妮像是一下子長大了許多。的確,轉眼之間,春妮已經是大姑娘了,而且,像她母親當年一樣,比花兒還漂亮呢。怎麼以前從沒注意過?人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這話一點不假,這春妮還沒到十八呢,就提前先變著了。就她這俊俏樣兒,還不知哪個男人有這艷福呢。
  嘿,他自己都在心裡罵自己老不死的。都快入土的人了,居然還冒出這些小花花腸子來。他忽然警覺得有點什麼,這個春妮,莫不是跟眼前這個小伙子有一腿?這事還真沒得說。不過,從春妮的眼神裡,從林瑤的表情上,倒好像真有那麼回事。哎呀,感情這玩藝兒,還真是說不清。也好,這小伙子如果沒個女孩子支撐著,還怕真就完活了呢。咳,也不知哪輩子造得孽,咋地就弄這幫子小青年到這旮旯裡來受罪呢。
  「小伙子,幹這活路還中吧?」
  一句輕輕的話,打斷了林瑤的思路。
  「多謝桂爺照顧著。」
  「我能照顧啥子啊?你來,只是給我這老東西添個樂子就是啦。」
  他劃根洋火,把燈芯用草杖挑了挑,幾聲「啪啪」的爆響之後,燈亮了。
  點上一鍋煙,「滋啦滋啦」地抽著,像是自言自語,「年輕就是好啊!你看毓秀、巧雲還有春妮,你們剛來的時候,還都是小孩子呢,現在,學問比我可大得多啦。嘿,我老啦,也該輪到你們啦。」
  「瞧桂爺說的,你身子骨可硬朗著呢。」
  「歲月不饒人啊!」
  桂爺有意試探他,「也不知小伙子有啥子想法。要是打算在秀水村留下來,我倒是替你看好了一個姑娘。」
  林瑤吱吱唔唔地,「我連自己都還顧不過來呢,哪裡敢再害人家姑娘。謝謝桂爺美意。」
  桂爺狠吸一口。「也是,你們這些城裡娃,講究個新潮,用不著什麼牽線搭橋的。像你這樣的好小伙子,自然輪不到我這個老頭子操心啦。」
  林瑤摸不透桂爺究竟何意,不敢再說太多,於是刻意轉移了話題,跟桂爺談起養牛經來。
  或許是昨晚心事想多了,第二天醒來已是艷陽高照。林瑤趕緊起來幫著桂爺料理牲口,不大一會,也就讓下坡幹活的人牽得差不多了。
  慢慢地,林瑤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知不覺,天也漸漸熱起來,地裡的小麥一片金黃。聽毓秀說,待麥收的時節,她要帶學生們到農場收麥去呢,怕是十天半月回不來,不只自己,春妮怕也要一塊去的。這是公社組織的,沒有特別的理由是不能推脫的。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林瑤往小學校跑得更勤了些,只是春妮在的時候非常少。也可能是快放假了,事情多的緣故吧。不過,他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腿,即使她不在,也來找毓秀說些閒話,瞭解一下與春妮相關的信息。有時,也會碰到巧雲,自然難免要打趣他一番,他也不再在意,甚至覺得,有毓秀和巧雲幫襯著,這樣的感覺更好。
  只是,春妮在的時候少,也就沒了再次牽手的機會,這讓他稍稍有些懊喪。他想起那天春妮擁抱他的那種感覺就在心裡品味半天。說也怪了,再見到她,反又不讓自己這麼做了。不過還好,也還能牽牽手,那樣的滋味也一樣舒坦著呢。
  但臨去農場前的那個晚上,春妮回來了,還主動到牛棚看了它。燈影裡看著春妮粉紅的臉蛋,他心裡忍不住絲絲的顫動。他好想上去擁著她,熱烈地吻她,卻又擔心她會拒絕,或者,讓桂爺看到也不好。
  令他喜出望外的事,春妮主動約他出去,到場院外的那條小路上走了一程,春妮還是讓他牽了自己的手。他把她的手越拉越緊,也越靠越近,終於還是聽到她嬌柔的喘息了。他忍不住把她拉到懷裡,她也竟沒有拒絕。
  他不敢太過放肆,只是輕輕擁著她,感受她身上散發出的香甜滋味。春妮也把小手伸進他單薄的衣衫裡,還輕聲細語地問了一句:「冷嗎?」
  他沒有回答,而是更緊地擁住了她,她也更緊地抱住了他,好一會,才把頭從他的胸口處移開。月光裡,他看出她睫毛上有露珠在輕輕打顫。
  「我要走了,半個月呢。你會想我嗎?」
  倒是春妮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林瑤沒有回答,而是俯下頭吻去她眼角的淚花,然後,狠勁壓住了她的唇。
  她覺得有些憋氣,很快她覺出他的手伸進裙擺撫摸自己的臀部並試探著前移,一下子從迷濛中清醒過來,推開他,輕輕地說了句:「不要。」
  他有些失望,但還是聽從了她,只是,對視了一下,又猛地把她攬進懷裡。


第37章:麥收現場
  放麥假了,所有的中學生也走上了麥收第一線。為了組織好這項活動,公社特別抽調了大批教師帶隊,到臨近的農場參加勞動。事有湊巧,春妮正好分到了毓秀所帶的組,主要負責把收進來的小麥晾曬、脫粒、收倉。
  農場附近有一個很大的儲備庫,庫中還有不少積壓的陳年小麥。按上級的要求,在收下小麥之前,得先把倉庫倒出來。這可不是輕鬆的活兒,且不說累與不累,僅是折騰過程中的塵土,足以讓人窒息。好在人的智慧往往超出人的想像,在這緊要關頭,公社一個緊急會議,便把全公社的地、富、反、壞、右統統調過來,從事這項工作。在領導同志眼裡,他們都是典型的牛鬼蛇神,都在專政之列。過去,他們騎在人民大眾頭上拉屎撒尿,現在,讓他們付出點代價是天經地義的。
  開始,毓秀也參與進來,但一試,心裡開始發怵。倒不是這活路有多累,而是當走進那間塵土瀰漫的屋子,鼻孔馬上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了,有種就要死掉的感覺。是啊,毫不誇張地說,比死還難受。當然,自己也沒有試過死到底是什麼樣子,但要在這樣的環境裡活下去,無疑比登天還難。
  她不得不退出來,在爭先進和死亡面前選擇了另一條路,那就是輕鬆地活著。並不是自己多麼珍愛生命,而是現在還沒有理由就這麼死去,因為自己是父母的精神支柱。一旦自己選擇了死亡,也就意味著把父母推向了死亡的邊緣,這種顧慮一次次讓她灰死的心不得已而復活。
  正是因為有這種切身的感受和體驗,對那些地富反壞右反倒存了悲憫之心。她知道這是非常嚴重的立場錯誤,但人的本性告訴她,立場不能取代一切。人是有靈性的動物,有自己的思想,再高明的理論也得經受大腦的歷練。
  她不敢懷疑,但事實讓她的疑心越來越重。那倒不是自己思想有多麼卑賤,而是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想到自己的爸爸媽媽,如果他們在這裡的話,不也該是首當其衝的嗎?在清明的空氣中,呼吸尚且困難,在這樣的環境裡,他們能堅持得下來嗎?
  從自己的父母,想到了眼前這些人,他們一個個低眉順眼,大氣也不敢出,在監工的帶領下,把毛巾打濕了,摀住鼻孔,輪流衝進去,實在憋不住了,就跳出來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後再彎腰拱進去。現在,她無法判斷屋子裡的濃度有多大,只看見灰塵像農家人在做飯,煙霧順著門口和打開的窗子爭先恐後地往外湧。
  天燥熱得厲害,連蟬也懶得叫了。她想做些什麼,看著忙碌的人群卻又不知該做什麼好。其實,按上面的要求,她根本無須做什麼,但她不願意閒著,可是,那間屋子,她已沒有膽量再進去,她擔心會馬上死掉。
  倒是春妮反沒有這麼大的精神負擔,她帶著那條叫「小黃」的小花狗到河邊戲水去了。她認識那條小花狗,春妮告訴她是整個農場監工的頭兒的。只是,到這裡三天,倒是常見狗而不見狗的主子。
  春妮遠遠地向她招手,她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監工,那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很和善地送她一個微笑,輕聲說了句:「去吧。」
  她想,不管別人怎麼說,到這個新鮮的環境,先走動一下再說。
  河邊長滿了鬱鬱蔥蔥的雜草,河水清澈見底,還有些喜水的草從水面露出尖兒在微風的吹拂下自由搖擺。最高興的要數小黃,它友好地跑過來,在毓秀面前搖頭擺尾,一蹦一蹦地來抓毓秀的裙裾。
  毓秀俯下身,在這可愛的小傢伙身上輕輕撫摸。她倒是羨慕起這些小動物來了。更多時候,它們活的比人還自在。它們沒有思想,也便少了些煩惱;沒有爾虞我詐,也便少了生存的風險;人前人後搖尾乞憐是它們的天性,也便少了些羞恥之心。事實上,人也是動物,不同的只是高智商帶來的是深重的災難。上帝啊,她在心裡吶喊,為什麼要造出人來?為什麼人會不擇手段相互傾軋面目猙獰?
  她回望了一眼,倉庫那邊的塵土瀰漫了整個天空,開始向四處蔓延。不用說守在那間屋子裡,即使這一眼,那種窒息感就壓得她透不過氣來。人活著,何其艱難。動物間也不是沒有風險;但,在她心裡,要麼就痛痛快快地活著,要麼就坦坦蕩蕩地死去。死不足惜,倒是死本身讓活著的時候恐懼,讓身後的親人傷心。因此,死,其實並不是一個人的事,如果只為自己,她或許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
  春妮儘管已經戀愛了,但還是孩子氣十足,天真爛漫,無憂無慮,連戀愛本身就帶著孩子氣呢。想想前不久,她覺得這個姑娘挺有意思的。是不是真愛姑且不論,就為了拯救人家的靈魂,就談起戀愛來了,也算是天下奇聞。要是這事放在自己身上,還真做不來呢。
  想到這,不覺撲哧笑了。
  春妮好奇地盯著她。
  「你知道我笑什麼嗎?」
  她拾起一顆扁平的小石塊,做了個彎腰的姿勢撇出去。石塊在水面激出一串水圈後沉下去了。一個個圓圓的小水圈四逐漸擴大,水圈四散不見了,漾出層層漣漪。
  「你自個的事,我咋知道?」
  「笑你呢。」
  「笑我?」
  「是啊,」
  毓秀故意扮出羞辱的樣子,「笑你跟林瑤。沒想到小妮子還有這招,把人家搞得神魂顛倒地。」
  「我哪有,我是同情他。」
  「又說這話,當我不知啊!其實你不也一樣被他迷倒了嗎?別看你不說,你的夢可瞞不過我的。」
  「又提什麼夢。」
  春妮臉涮地紅了。
  「就抓你的要害,這樣你還死不承認呢。」
  春妮剛想回擊,一個人遠遠地喊她。
  「狗主子來啦,我得過去一趟。」
  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對毓秀神秘地笑笑。「知道那人是誰嗎?呂振山的兒子。認識嗎?呂振山,咱們公社的老大。」
  說罷,扭回頭,向毓秀伸了伸舌頭。
  看著春妮遠去的背影,毓秀不解地搖搖頭。
  「這個鬼機靈,又在搞什麼名堂?」
  時近中午,年齡不一、個頭不等的中學生在領隊的帶領下拖著疲憊的身子稀稀落落地往回返,不一會,整個打麥場前聚滿了人。
  分發飯菜的是兩位年輕姑娘,按理說這活計是不應該由她們來做,而是那個一張娃娃臉的大廚。大廚姓紀,個子不高,五十開外,微禿,一臉笑模笑樣,一身對襟破汗衫,常披散著懷,喜歡人家叫他小紀。
  小紀原是公社食堂極有名望的人物,只因燒得一手好菜,很受前任領導器重。但那任領導因事下台,他的地位也隨之一落千丈,幹起了打雜的活兒。除了新任領導對他有看法,還有更核心的一點,就是說話太隨意,居然對當今大好形勢說三道四,即使領導批評過他,依然我行我素,把領導的話當耳旁風。如果不是因為他做的飯菜還算合口,怕早不知發配到什麼地方去了。
  所有這些小紀都不在乎,還是整天樂哈哈地,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還是一聽到人家叫他小紀就滿臉堆笑,一掌菜勺就心內生花。只因為領導認為他思想上有缺陷,故而分發飯菜的職責便被剝奪,免得虧待了這些紅色少年,而把勺子頭歪到地富反壞右那邊去。他也樂得清閒,除了炒菜的大權無法旁落,也懶得管別的什麼鳥事。
  很快,中學生們領到飯菜到各自睡覺的地方吃去了,個別的三五成群也找個樹陰底下邊吃邊聊。孩子們天性如此,別看一上午累得夠嗆,可一歇下來,就有說有笑的,有的甚至吃了幾筷子就追逐著說笑打鬧起來。
  要說安靜的還是那些地富反壞右們,他們知道在何種情況下都沒有自己說話的權利,便各人找一個旮旯蹲在那裡悶聲不響地吃,惟恐發出不雅的聲音進一步影響了自己的聲譽。當然,監工的也不能閒著,扒拉了幾口就四處轉悠,一是要保護小學生們的安全,二是監督著那些壞分子是不是亂說亂動乃至故意搗亂。
  春妮端著碗湊到毓秀這邊,也找塊陰涼的地方坐下。毓秀一點食慾也沒有,還好,今天上午並沒干多少活,也不覺得太疲勞,只是有些困乏,感到睡一覺才好。但一看到春妮,瞌睡就又不知跑哪兒去了。
  「毓秀姐,你幹麼不多吃點?紀大廚的菜做得可香呢。」
  春妮劃拉一把草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聽巧雲姐說,為了照顧這些小將們,公社特別把這老頭撥過來用幾天,能吃上他做的飯可不易哩。」
  毓秀把飯碗推給她。
  「那你就多吃點,有勁了也好談戀愛去。」
  「又不說正經的了。」
  春妮一歪身子。「姐姐最近中什麼魔了吧?除了這個還是這個。」
  「當然啊,」
  毓秀故意挑逗她。「我一個人寂寞哩,哪像你。」
  「咦,原來這樣啊。我也幫你找一個。」
  春妮詭秘地一笑,「如果毓秀姐答應了,那可真是絕配。」
  「小妮子,又捉弄我了吧?」
  「哪敢啊?真的呢。」
  春妮湊近前,貼著毓秀的耳朵。「就是小黃的主人,呂大主任的公子。怎麼樣?人家親自說過,就等國色天香的那位出現呢。這不是上天安排的嗎?」
  「我才不稀罕呢,留著給自己吧。」
  毓秀不屑地撇撇嘴。
  「真的,毓秀姐,」
  春妮四下打量了一下,一副賊頭賊腦的樣子。「是他求我的呢。」
  「什麼?他?他什麼時候見過我。」
  「你當你是誰啊?養在深閨人未知?」
  春妮拋了一個眉眼。「人家可是遍閱天下美女,獨獨鍾情於你喲!不然,我哪有資格大忙的時候可以四處閒蕩啊?嘻嘻,不知不覺中還沾了姐姐的光了呢。」
  「又胡說了。我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這個不怕,現在都一個鍋裡摸勺子了,見一面還不容易?」
  「死丫頭,越說越沒人相了。」
  正嬉鬧間,面前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
  「光明?」
  春妮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奇怪嗎?」
  那一個抿嘴一笑,兩手一攤,做出一副放浪不羈的動作。「腳在我腿上,還不能到你面前來啊?」
  「不是不是,我是說……」
  她欲言又止,斜睨了一眼毓秀。「噢,對了,忘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姐姐毓秀,知青群裡最美麗的姑娘。」
  又向毓秀刻意把嘴一咧,「姐姐,這位就是公社呂主任的公子,大號呂光明。」
  那位早就注視著毓秀了,這時把手伸出來。
  「幸會幸會。」
  他一副關切的樣子,「能在這裡相逢,緣分不淺吶。」
  毓秀象徵性地伸過手,對方輕輕地握了她一下。
  不愧是一把手的公子,一看就養尊處優,沒做過力氣活。
  「你們談吧,我有事離開下。」
  呂光明禮貌地招呼她們坐下,朝食堂那邊走去。
  「翩翩少年,還不錯吧?」
  春妮見毓秀面無表情,渴求的眼神盯視著她。
  「跟你娘一樣,就喜歡做媒婆啊?」
  說完這句,自己先笑了,「還真有點遺傳基因呢,可惜我不喜歡。」
  春妮迷糊了,到底姐姐是不喜歡自己做個小媒婆呢還是不喜歡這位呂大公子。
  「姐姐是要拿一把呢?也對,得等公子親自登門求婚才可答應,這樣可以提高自身的價值。」
  「哪來的這些歪理啊,一套一套的。自己用著不說,還來教訓別人。」
  二人話中有話地相互譏誚著,等轉過神來,院裡沒人了,大概都躲到各自睡覺的宿舍休息去了。
  毓秀卻是睡意全無,倒不是因為這位公子的出現,而是想到了巧雲。從那天分別,到現在也沒有見面,不知怎麼樣了。特別是那晚知道了呂主任對她的險惡用心之後,她一直心神不寧,想起來就心驚膽顫。知青,怎麼就這麼難。守在這裡不行,想回去又不成。不管怎麼,都要付出自己最不願意付出的代價。巧雲能保得住自己嗎?即使她想拚死一搏,能鬥得過狡詐多端的呂振山嗎?這些色狼,什麼時候死光就好了。
  春妮見她不再吭聲,以為她是在想剛才的事,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毓秀生氣地擋開她。「這是幹啥?以為我傻了啊?我是在想巧雲的事呢。不知現在她怎麼樣了。」
  一提到巧雲,春妮也收斂起笑容。「我也好擔心巧雲姐姐的,只是,我們也沒法子呀!只能祈禱姐姐沒事就好了。」


第38章:暗設毒局
  從第一次被呂振山的大手握住,巧雲心裡便有莫名的恐懼。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恐懼愈益加深。她要逃離這個陷阱嗎?是的,一定。她多次在心裡提醒自己。離開,離開,離開!但是,半年多時間過去了,她就這麼忍氣吞聲呆在這裡。並不是出於對這個是非之地的留戀,而是她太需要這樣一塊跳板,也只有這塊跳板能保送她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她期待著,並一直為此努力著,但,似乎輕而易舉的事情,卻碰到了呂振山這樣一座大山。而從他口裡出來的話偏偏是:只要你從了我,馬上就可以辦手續。
  不——她的心在吶喊,在滴血。自己還只是一個女孩子呀!看到那張卑污的嘴臉,她就想嘔吐,而每次當他出現在面前,卻又不得不裝扮出歡快的笑臉。
  是誰把自己推向這種境地?是誰賦予他這樣一項職能?多少個不眠之夜,她的心在翻捲;多少次,她想掏出那把曾經維護過自己清白之身的水果刀把這個惡棍捅死。然而不能夠,即使有這樣的機會,她也下不去手。她心裡明白,即使置他於死地,她還是完了,還是回不到父母身邊,連秀水村也回不了。她多次暗下決心,不到萬不得已,那把水果刀還不能取代殺豬刀。
  幸好還有衛建國,這個癡情的小伙子明明知道他們無法相愛,卻還是一如既往地關心她、保護她。她不懂,甚至有一次不禁好奇地問:我已經明確地告訴過你,根本不可能,你為什麼還是對我這麼好?那一個竟癡癡地望了她一會,然後目光游移地轉向璀璨的星空:巧雲,在我心裡,你就像天上的星星。即使得不到,我也願意一輩子仰視你。
  那一刻,她的感情差一點衝垮了理智,好想撲到他懷裡大哭一場。是啊,她需要這樣的懷抱,她渴望躺在這樣的男人懷抱裡低語傾訴。但是,另一塊頑石一直壓在她的心底:不能衝破這道防線,命運,不會因此而把她拴在這裡。
  愛情,特別是美好的愛情,她不是沒有嚮往過;甚至,她覺得現在就已經擁有了美好的愛情:純情,魅惑,白璧無瑕。有時,她真的要屈服了,她好想做愛情的俘虜,她不願意再有什麼理智。但理智還是成為她無法逾越的坎。她像押寶一樣期待著那一個勇敢一些,拉住她的手,親吻她,擁抱她,撫摸她的全身。她甚至迷上眼睛享受著跟他在一起的全過程。但那個男人可愛又可笑,自從她告訴他,他們不可能,他們只能做兄妹,那個也就只把自己當妹妹了。
  男人有時也好傻,她暗自發笑。遇到這樣的男人是幸運還是悲哀?悲哀?想到這個詞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明明人家就是為自己好呀!這樣的好男人打著燈籠上哪兒找去?然而有時真的並不期望他那麼好,好到連自己都心癢難耐而他卻依然堅守著他們的所謂諾言。
  那個守著星星的夜晚,她們像戀人一樣,沿著那條她熟悉的小河走了好遠好遠。她好希望就這樣走下去,永不停息。是的,他們走了整整一個晚上,陪伴著星星一直走到天亮。有幾次,她都輕觸到那個男人的手了,但那一個竟觸電似的躲開。她多麼希望這時的他就是一個壞男人,死勁地擁住她,親她,吻她,讓她窒息。她願意跟他做他想做的一切。但整個晚上,最近的距離就是那兩次輕輕的碰觸。
  天都放亮了,她的心也略有些清醒,她暗自慶幸這個夜晚就這麼純潔地走過來了;另一方面,卻又有深深的失落。她覺得這個男人很好笑,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世上竟有這樣不解風情的男人,居然只是遠遠地看著,就能無怨無悔地守一輩子。
  也正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夜晚,她想繳械投降。她要接受他,她要看他一輩子。不,不只是看,還要完完全全地擁有,守著他,直到終老的那一天;而自己也絕不會讓他只是遠遠地看著,也讓他切切實實地擁有,不只是短暫的,而是永久。「我是一顆星星,卻是只屬於他的那一顆。」
  她的腦子裡一下子冒出那句她記憶裡的詩句,不覺暗自笑了半天。
  好幾次,她想吐出口。甚至曾想過,如果再有那樣一個夜晚,即使那個男人退縮,她也要勇敢地撲上去,在他的懷抱裡抽泣、顫慄、瘋狂、呻吟。但過去的,便再也無法重複,那個文靜瘦弱的男子就那麼輕信了自己的話,不敢再提出單獨的約會。
  雖然天已經暗下來了,但按時間還尚早。秋月告訴她要回家一次,明早才能回來。注定,這是一個孤寂的夜晚。她的心頭湧上陣陣酸楚,好想衛建國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即使不到外面走上一個夜晚,也要躺在他懷裡任委屈的淚水肆意橫流。她故意微開著門,坐在辦公桌前隨便翻著一本雜誌。如果那個建國那天出生的小子看到的話,一定會來的。是啊,他是常常在這個時候要過來看一眼呢,為什麼偏偏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他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
  她在心裡罵他是個笨蛋,沒點男人氣概,萎萎縮縮,不敢做敢為。她倒上一杯水,呆望著杯子裡的裊裊霧氣出神。自己要去找他嗎?去,似乎又意味著她答應了什麼;不去,這樣苦苦的等候又能到幾時?
  門外出現了「橐橐」的響聲,她一陣狂喜。他還是來了,她就知道他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但那步伐好像變了,變得不再輕盈流利。還沒等她來得及猶豫,半掩的門又推開了一些。一個熟悉的身影驚得她不寒而慄。
  是呂振山。
  「啊哈,巧雲吶,怎麼沒出去走走?秋月呢?」
  巧雲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把對面那張椅子往外拉了拉。
  「噢,呂主任,晚上怎麼有空?快坐快坐。」
  那一個也沒有正面回答她。
  「今晚的月光真美啊!有個人聊天真是不錯的享受。」
  巧雲一邊給他倒水,一邊心裡直打鼓:「這個老色鬼,葫蘆裡到底賣得什麼藥?」
  她要呂主任稍坐一會,自己進裡間一下。
  她知道,那把水果刀雖然未必最終挽救得了她,但必要的時候說不定還真能用得上。
  面對巧雲,呂振山有些沮喪。這個女孩子表面上嘻嘻哈哈,內心裡精明著哩。這是呂振山上任以來最感棘手的一個女孩子。面對返城這樣一個優厚條件,只要是他喜歡的女孩子,個個束手就範,即使事後淚流滿面,但還是能從他的簽字找到些微的安慰。但巧雲不同,寧願不返城,也不讓他染指,這讓他對這個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子產生了一絲絲醋意。面對巧雲的強硬態度,他幾次想到過放棄,可當這種想法剛冒出來,躺在床上的他就躁動不安。甚至,跟其他淚水漣漣的女孩子做愛的時候,也把她們當成她。但那也只是在幻想之中。他呂振山可不能就這麼讓幻想蒙蔽了自己。
  這個女孩子,一顰一笑,一言一行,修中合度,神奇迷離,那滋味斷不是靠幻想所能得到的。他在不斷放棄的同時也增加著另一種信念。一定要得到她,如果她不乖乖答應,休想離開我的地盤。
  但他已沒有耐心再這麼耗下去了。既然威逼利誘都不見效,就不得不採取果斷措施了。這個下午,他不但安排秋月回家看一看,還命令衛建國休息三天,馬上啟程。這個被自己玩弄過多次的秋月一聽指示自然心領神會,複雜的眼神瞅了瞅巧雲,歎息一聲離開了。而那個小白臉,居然不像原先那樣唯我命是從了。不過還好,他親自目送他乘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這個晚上,他破例婉拒了一家單位的吃請,一個人躲到角落的一家火燒鋪子草草吃了點。他本可以回家,但沒有回去,他怕一旦回去還得另尋外出的理由,讓老婆產生懷疑。老婆?嘿嘿,他卑劣地一笑。那個女人,也就只圖個名分,男女之歡她一年也就嘗個三兩次。歡?他更有些苦笑了,跟那個黃臉婆哪裡還有什麼歡可言,也就是不得已而盡盡義務就是了。與那些黃花閨女相比,就像沒放油的大頭菜,青澀得難以下嚥。這點,他對老婆並不忌諱,忌諱也躲不過她的耳朵和眼睛去。豈止是她,全公社的頭頭腦腦們,誰不知道呂振山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口?前不久不知哪個王八羔子居然到縣上奏了一本,連縣裡的老相識也沒給自己好臉色。還好,畢竟有權可以一手遮天,那封匿名檢舉信很快輾轉到了自己手上。他恨恨地想:等我辦完了巧雲這檔子事,非查出那個白眼狼把他打進地牢不可。
  他沉默著吃了兩個火燒,守著另一個再也不想動一口了。他胸口突突亂跳,覺得比平時煩躁了許多。這個小娘們,甜美俊俏,鶯鶯燕燕,想起來就流口水,還真沒想到,竟然這麼難對付。如果不是我呂振山捨不得這口小嫩羊,早就打發她回家了。可現在,眼瞅著到手的鴨子就這麼讓她飛了,心有不甘吶。
  這個晚上,為確保萬無一失,提前幾天就做了精心打算。先把幾個與她相近的人打發走,然後實施自己的惡毒計劃。哈哈,他越想越樂,那張迷人的小臉蛋不時在眼前晃悠,猛然覺得身體的某個部位一陣躁動。他冷靜下來自我安慰道:別急別急,很快你就能嘗到欲仙欲死的滋味了。到那時,玉山傾倒,玉體橫陳,盡可恣意放蕩,等她一覺醒來,再慢慢欣賞那張雨帶桃花的小粉臉,那可是人間最美的圖景啊!


第39章:遭遇色狼
  呂振山不覺有些心蕩神搖了,他甚至忘了坐在這個煙熏火燎的破火燒鋪是幹什麼來了。天一剎黑,各家窗戶都露出了微弱的光。他猛然驚醒,立起身,摸了摸口袋,紙包還在。他的心頭劃過一絲奸笑,並沒有直奔公社,而是向相反的方向先兜了一圈,確定沒有什麼人注意他,才邁著方步走進公社的大門。
  拐過一排平房,就看見巧雲辦公室的燈還亮著。他的身子簌簌抖動了一下。他最擔心的是這時還有別的人在,那可就進退兩難了。他躲開明亮的光線從暗影裡細瞅那間亮燈的辦公室,門竟是半開著的,只有巧雲一個人,手支著下巴正在看什麼東西。
  他盡可能把步子放輕些,但臃腫的身子怎麼也輕不起來。他把腿抬得低一些,步伐也小了許多。巧雲沒什麼動靜,也就知道她並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到來。
  他推開半掩的門,見巧雲神色慌亂地看他。這很正常,他想,他品嚐過的女孩子都有過類似的膽怯神態,他甚至從對方的驚懼中看到了成功的第一步。他暗自有些得意,對付這樣的小娘子,看來不用這絕招還真不成。看著巧雲燈下嬌俏的臉,慾火不自覺地點燃起來。他穩住急促跳動的心,不敢貿然採取行動,他怕一點點的閃失也會葬送所有的一切。他只是隨意寒暄,耐心等待天賜的時機。
  出乎他的意料,機會來得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快,所有的設計方案都不如這一次小小的機遇。說了沒幾句,巧雲進了臥室,俏麗的背影讓他貪婪地吞了一口唾沫。但他畢竟是經過大陣仗的人,懂得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容不得他多想,便迅速掏出隨身攜帶的紙包,把一撮白粉倒進巧雲的茶杯裡。
  也許是沒算計到他的突然來訪,也許是注意力過分放到那把水果刀上。巧於應對的巧雲沒有想更多,一邊同呂主任說著閒話,一邊把那杯溫熱的水慢慢喝了下去。剛要去倒第二杯,頭便有些暈暈地。她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甚至看出了對方淫邪的獰笑。她想往外跑,腿酸軟無力;想掏出那把水果刀,手卻無力地垂下了;想喊,已發不出聲。剎那間,她的淚水汩汩湧出來。她知道她完了,在她最後還清醒的時刻她明白了最終還是沒能躲過這個色魔,自己的一生到此徹底毀了。
  呂振山得意地乾笑了兩聲,他明白,這個時刻,公社裡沒幾個人。他不慌不忙地立起身,捏了捏那張垂涎已久的漂亮臉蛋。隨著嬌弱的喘息,巧雲的胸部一起一伏。哦,天哪,兩隻玉兔在蟬翼的波光裡放肆地跳著歡快的舞步。他有些頭暈目眩,呼吸粗重。他早就等不及了,沒有心思允許長時間地欣賞,他迅速起身,理智地拉了一下電燈開關,漆黑中沒忘了摸索著掛上門鎖,返身抱起軟酥酥的巧雲,一口一個「小美人」地輕喚著,把她平放在臥室的軟床上。
  與呂振山一樣心神不寧的還有衛建國。他早就知道呂振山對巧雲不懷好意,可身為下屬,只能默默地保護她,祈禱她不會出事。這個下午,當呂振山安排他回家的時候,他還心存感激,但引起他警覺的是,出公社大門的時候,正好碰上秋月,也說要她回家一趟,便開始有些惴惴不安了。尤其奇怪的是,呂振山居然陪他到車站,還親眼看著他上車,他的疑心更重了。坐上車,他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就再也呆不下去了。坐出兩站地,衛建國突然意識到今天這樣的安排又是呂主任出奇制勝的妙招,而且這一屢試不爽的招術恐怕是針對巧雲的。想到這,他「突」地出了一身冷汗,沒來得及拿上提包,就衝到車門。「司機,停車,停車。」
  司機和售票員都被他這一舉動嚇了一跳,沒顧得上問啥事,一個緊急剎車,車門打開。
  他跳下車,像離弦的箭一般往回衝,還沒到公社駐地,已累得氣喘吁吁。他停止了奔跑,突然覺得腿像灌了鉛,一絲力氣也沒有,想往前支撐,但還是一個跟頭栽倒了。
  他失望的眼神朝向急著到達的地方,心卻稍稍平緩了些。太陽還在西天掛著,燦爛的笑臉譏嘲著這個失魂落魄的男人。「我不是男人,我不是男人。」
  他一遍遍喊著,狠勁敲打雙腿。正是由於這短暫的歇息,他的頭不像剛才那樣暴躁欲裂。
  「沒事,巧雲會沒事的。」
  他自言自語。現在還不到下班時間,人來人往,諒那個色狼還不敢怎麼樣。他又揉搓了一陣,感到好些了,起來試探了一下,果然,可以邁開步子了。他想,剛才是太急了,才會有這種意外。他邊走邊想對策。猛然間他意識到現在還不能回去。如果讓呂振山碰到,這可不是回不回家的問題,而是服不服從領導的原則問題。他躲進公社前的小樹林裡,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公社門口。巧雲,你為什麼不出來看一下啊!
  到下班時間了,人們陸續地走出大門。一個碩大的身影讓他眼前一亮。是呂振山,剝了皮也會認得他的骨頭。他屏住呼吸,目送呂振山到一個不遠的街角,消失了。
  他想起身去找巧雲,剛露出身子就猶豫了。此時進去,傳達問起自己為什麼回來了,怎麼說?他又退回到小樹林,直到暮色漸漸籠罩了大地,才大著膽子出來。他要回去,看看巧雲在不在,他要告訴她今晚存在的風險,要時刻提防,呂振山可是什麼手段都能使出來的傢伙。他趁門衛轉身的機會,閃進了大院。
  辦公室的門都鎖得緊緊地,只有幾間單身宿舍還亮著燈,院子裡黑漆漆的,有些□人。他躲在牆角,注視著巧雲的辦公室,燈亮著,但看不到她的影子。他剛要近前,又一個人影在前面的路燈光中一晃。他登時一激靈。
  呂振山,是他,沒錯。
  衛建國趕緊藏到一個更陰僻處,就見那個影子踅了一圈又折回來,躡手躡腳,直向巧雲的辦公室。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他冒冷汗的同時又暗自慶幸,同時無端地生出些悲哀。是的,悲哀,然而並非無端。如果呂振山真是居心不良而自己沖了他的好事,不但他的秘書做不成,連留在公社的可能也沒有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便消失了,他不敢想太多,他現在想知道的是呂振山究竟要幹什麼?或許,他默默祈禱,呂振山只是因為別的緣故,說幾句話也就離開了。
  暗影裡他注視著可能發生的一切,一陣熱辣辣的風吹過,樹葉發出「嘩啦啦」的迴響。他的心一直緊繃著,眼睛一眨不眨,惟恐短暫的倏忽帶來無法彌補的遺憾。
  他看不清裡面的人,更聽不到裡面的動靜。但事情比他預想的還要快。裡面的燈滅了,他聽到了拴門的聲音。沒有時間啦。他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衝過去,一腳把房門踹開。
  他聽到了裡面「窸窸嗦嗦」的響動,跟著一聲低沉的怒吼:「誰?」
  死一般沉寂。
  他摸索著要進裡間,正好和另一個巨形物撞了個滿懷。
  兩人同時後退了兩三步。
  「什麼人?」
  聲音陰森森的,讓他汗毛倒豎。
  終於,他摸到了燈繩。「卡啪」一下,兩人同時摀住了眼。
  「是你?」
  那個認出是他,驚愕地睜圓了雙眼。「你……你怎麼沒回去?」
  「忘了點東西,想回來拿。」
  「拿……拿什麼需要到這裡來?」
  「我想……想……想看看巧雲在不在。」
  「黑燈瞎火的,有什麼好看的。」
  呂振山惡毒地盯著這張可惡的小白臉。「你……你……居然敢跟我作對。」
  衛建國「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呂主任,你行行好,放過她吧,她還是個孩子呀!你不能就這麼毀了她啊?」
  「放肆。」
  呂振山狠狠地扇了他一記耳光。「老子的事,用你來管。你也不睜開狗眼瞧瞧,在這塊地盤上,誰敢跟我呂振山作對。」
  「呂主任,你打死我我也不敢跟你作對啊。只是巧雲太可憐了,你高抬貴手吧。」
  衛建國「嗚嗚」地哭出來。
  「哭你娘的頭。」
  呂振山咬牙切齒地。「你壞了我的好事,吃不了兜著走。今晚先饒了你,明天再找你算帳。」
  二話不說,把門狠勁一甩,氣呼呼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不知跪了多久,衛建國才緩過神來。他快步躥到裡間,見巧雲的上衣已經撕裂,乳罩推到頸項,兩隻飽滿的乳峰在燈影裡輕輕蕩漾,眼角掛著的淚珠在燈光的映射下閃爍著夢幻般的色彩。
  他癡癡地呆望了一會,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把乳罩放正,把衣服慢慢扣上,又從床頭扯過毛巾被嚴嚴實實地給巧雲蓋上。他坐在床沿,柔和的目光彷彿審視剛出浴的嬰兒。
  他不知該守在這裡還是該離開。不,不能離開,即使那個色狼不回來,巧雲也不能一個人孤單單地留在這裡。是的,巧雲還不知剛剛發生的一切,在她的心裡,已經被那個惡魔污辱了,她醒來一定會尋死覓活的。我不能離開這裡,不能。
  他拉滅電燈,掩上門。門鼻已被撞擊得不知去向。也罷,他想,有我守在這裡,斷不至出現什麼意外。
  他守候在巧雲床邊,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小手。那麼柔軟,那麼無助。他就這麼一直握著,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什麼所在,只覺得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繁花似錦,蜂飛蝶舞。他牽著巧雲柔嫩的小手,追隨著一隻花蝶來到一條潺潺流動的溪水旁。河水一碧如洗,水底的鵝卵石光潔如玉,水草隨著水流愜意地飄搖,更有歡快的魚兒在其間自由自在地覓食。
  他的心醉了。


第40章:天塌地陷
  巧雲覺得天塌陷了,自己再也無力支撐。她柔軟的身子在強力的大山壓迫下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開始,她只覺得天旋地轉,繼而整個身子鬆散了。在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最終沒能保住清白身的同時,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但是很快,她甦醒過來,而眼前豁然開朗的景色帶她進入到神奇的夢幻世界。高山,流水,瀑布;碎石、野花,雜草。是了,是一個人在牽著她。她嘗到了怦然心動的滋味。是衛建國,沒錯,是他。這是一個優秀的小伙子,自己曾經好想好想和他相伴終身,但是沒能夠。這次為什麼真的來了?她緊握那雙手,往自己身旁拉,然後,迷離的眼神端詳著那張可愛的臉。她無法自控地輕輕偎依在他懷裡,甜蜜、溫馨、祥和;美妙、神奇、魔幻。她體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
  奇美的景色,出色的戀人,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神往的呢?
  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懷疑是在夢中。她跳到清冽的溪水旁,撩一把在自己臉上,涼浸浸的,清爽宜人。不是夢,是我擁有了我期待已久的一切。而且,她們嬉戲悠遊,盡情享受屬於自己的甜美和幸福。不,這樣的快樂不能獨享。她從書上看到過,與人分享快樂,可以得到雙倍的快樂。是的,如此優雅的景致,不該只屬於她跟衛建國,還有二姐和毓秀,還有春妮、春玲以及許許多多紅男綠女。這是一處理想中的世外桃源,所有她喜歡和喜歡她的人都在這裡盡情揮灑自己,不再有塵世間的紛爭和擾攘。沒有地痞流氓,沒有凶神惡煞,當然也不會有地富反壞右之類的牛鬼蛇神。這是一個人人平等的世界,沒有哭泣,只有笑臉。
  正盼望著,二姐真的來了,身邊還有一位英俊瀟灑的小伙子,居然孩子氣地撒嬌撒癡呢。哪是誰?連春妮、春玲也不停地在他周圍穿梭,一口一個哥甜甜地叫著。她恍然大悟,是狗子,沒錯,是春妮的爸爸帶到孤島上去的那個狗子。但是,怎麼不見狗子的爸爸呢?哦,大概有什麼事沒能來吧?
  毓秀!毓秀呢?她四處打量,希望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那個比親姐姐還要親的大姐姐怎麼不見?正疑惑間,恍惚現出那副略帶憂鬱的眼神,隨之,清麗的臉龐,窈窕的身材,不是毓秀又是誰?她正甜蜜地依偎在一個男孩的懷裡,一臉陶醉和幸福。這個壞姐姐,不是常說自己孤寂嗎?怎麼突然冒出了一個這麼出色的大男孩?她剛要上前譏諷幾句,就見毓秀牽著大男孩笑瞇瞇地走過來。「這是我哥,我常跟你說起過的。」
  噢,是了,看那臉型,竟是跟毓秀一個模子出來的呢。
  可又奇了,秀水村什麼時候也搬到了這景色宜人的地方?一點沒錯,那條熟悉的排水溝,那充滿歡聲笑語的小學校,當然,很快又來到了雪地裡看桂爺捕雀的場院,還有二姐的家,還是那樣的籬笆門,居然一絲未變呢。不光村莊,連田野也都在這裡。這就是村民燒爆豆的地方,更有她和毓秀玩耍過的死水溝。
  「就是在這地方滑倒在泥地裡了呢。」
  她不覺啞然失笑。在大城市,哪見過這麼些蟲子呀!就是現在,見到這些怪異的東西還有些害怕呢。當然,更可怕的是長蟲了,蜿蜒而行,逼急了會向你吐著鮮紅的芯子。嘿嘿,那天就是在這簇草叢裡讓那條小花蛇嚇了一個趔趄呢!不過,現在,她覺得好玩,因為身邊有衛建國,有他可以保護自己,她就再也不怕這蛇那蛇的了。
  她想把這些告訴衛建國,讓他也來分享自己那段美妙的時光。她擺擺手,沒有動靜,回過頭,哪裡有衛建國的影子?她一愣,一條更大的花斑蛇吐著血淋淋的芯子昂頭向她發動進攻,她「啊」地發出一聲尖叫。
  聲音儘管不高,但在這暗夜裡怪異,淒清,把趴在床沿上迷糊的衛建國驚醒了。他彷彿明白了些什麼,他記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幕。
  巧雲醒了,不過,她一定是受到驚嚇了。他不敢大聲,怕嚇著巧雲,於是只輕輕地喚了一句:「巧雲,你醒了嗎?是我——」
  巧雲猛地坐起來,雙手交疊緊緊護住胸部。
  「誰?你是誰?」
  當清晰的聲音再次傳來,她恍恍惚惚記起了什麼。她摸摸自己的臉、胸、腹,她在感受著自己是不是還是真實地存在。
  「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迷濛地記起剛剛發生過的事,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巧雲,巧雲。別怕,有我呢。」
  「你?」
  黑暗裡,巧雲的聲音在顫抖。
  「是的,我是衛建國。沒事的,什麼事也沒有。」
  巧雲似乎清醒一些了,她顧不得想太多,一下子撲到衛建國懷裡,啜泣起來。
  衛建國用手擦拭著她臉上的淚水。「巧雲,巧雲,你放心,只要有我,你不會受一絲絲傷害。」
  她似乎也記起了什麼,淚水更是抑制不住往外湧。
  「你都知道了,是嗎?」
  「是的,他沒欺負到你。你還是那個乖巧的巧雲,不是嗎?」
  巧雲把衛建國拉上床,緊緊地擁著他,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渾身顫慄。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心平靜下來了。她確知自己並沒有受到傷害,心稍稍平靜了些。
  他們就這麼躺著,擁著,緊緊地,一句話也不說。
  是恐懼,幸福,還是二者合為一體?她說不出。
  很快,甜蜜的幸福滋味瀰漫了全身。
  「建國,你要我嗎?」
  她顫微微地撫著他的面頰,支起身,俯在他耳邊輕輕地說。
  沉默。
  「巧雲,我喜歡你。」
  衛建國把她擁得更緊了,淚水順著眼角滑落了一大片。「我不能傷害你。你說過,你的家不在這裡。」
  巧雲黯然,只是含著淚輕輕吻了他。
  彷彿沉睡的雄獅甦醒了,衛建國鬆開巧雲的身子,回應她。然後,以同樣的力度吻她的柔美的發,清涼的額,感性的小鼻頭,靈巧的耳垂,滑順的頸項。巧雲靜靜地仰躺著,體驗著從未有過的滋潤。她甚至覺得腹部有一股熱流在湧動,她在心裡急切的喊道,建國,我愛你!快來要我啊!
  但是,她覺得那雙游弋的手停住了,她也從迷離惝恍中清醒過來。
  她聽到的只是那個人雜亂的喘息,她知道,那個不解風情的男人在感情之巔再一次讓理智打敗了。
  她不再說什麼,偎在他懷裡靜靜地享受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腳步的雜沓和著嚴厲的低吼交織在一起。
  「團團包圍,一個也不能跑了。」
  巧雲和衛建國同時支稜起身子盯視著窗口,天剛濛濛透亮。
  聽聲音好像是呂振山。
  二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還沒等他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闖進四五個戴著紅袖箍的小伙子,不由分說地把他們五花大綁起來。
  「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巧雲極力反抗,但勒他的繩索纏得更緊。她看了一眼衛建國,建國只是淡然地看著門外。她也順著建國的眼光看去,是呂振山。
  她的思緒又回到了昨晚,那些可怕的時光,過去的一切彷彿只是在夢中。不,現實明明就擺在這裡。她聽建國說起過,呂振山的計謀沒有得逞。也正是因為有沒得手,所以才會惱羞成怒,藉機來整自己。自己倒也沒有什麼,只是害了建國。從此,再也沒有建國的出頭之日了。
  衛建國毫無懼色,他彷彿早就意識到這些早晚會來臨,因為昨晚呂振山就發過話,會來找他算帳。令他深感意外的是,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噢,是啊,呂振山歷來都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物,早就該料到他會來這一手。只是這一手也來得太惡毒了些,讓他思想上一點防備也沒有。只是苦了巧雲,一個清清白白的身子,差點讓呂振山給豁害了。而現在,身子是保住了,又要擔上通姦的惡名。想到這裡他就有些怕,他的眼前閃過前幾天一對通姦的男女被抓獲後脖子上掛上一隻破鞋遊街的情景。他想,呂振山也會對巧雲做出來的,如果真的那樣,讓巧雲的臉往哪兒擱?
  巧雲卻沒有想這麼多,她只以為擺脫了呂振山的魔掌,保住了清白之身,大不了回秀水村去,一輩子扎根在這裡。即使這樣,也比便宜了這條老色狼強百倍。但呂振山一大早就來這一手,讓她始料未及。她想反抗,全身動彈不得。她大聲地斥責呂振山這條披著人皮的狼,還沒說幾句,嘴巴就被什麼堵住了。她的眼裡只有憤怒,她憤怒的眼睛裡看到了是一個個醜惡的嘴臉,當然,最讓她咬牙切齒的還是呂振山淫邪的笑。
  她也不知被關到了什麼地方,只知道那間狹窄的房子裡除了門,只透著一個小小的天窗,不然,真的如地獄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來送飯,然後一句話也不說地退出去。她不知道呂振山到底要耍什麼鬼把戲。她現在最擔心的不是條件的簡陋,不是伙食的粗劣,她怕即使如此呂振山也還是不放過她。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天,她覺得飯食一下子好多了,她在疑惑中勉強吃了點。除了這些變化,沒有其它的動靜。
  就這樣又過了兩三天,她被安排到一個潔淨明亮的房間,只是還不給她自由。沒有人跟她說什麼,她問,別人也都不回答,只是神秘地笑笑。
  謎底終於在一個陽光斜射的下午揭開了。
  門被打開,那個看守她的戴紅袖箍的小伙子帶進一個人,悄悄地退去了。是呂振山,慈祥的像一位長者。
  「巧雲吶,這幾天讓你受委屈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湊近前,巧雲不自覺地往後挪了挪。
  「我知道你忌恨我,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呂振山也停下了腳步,「說心裡話,按常理,這種事,是要拉出去遊街示眾的。你想想,一個女孩子家被戴上高帽子,胸前掛上破鞋,讓人指指戮戮的會是什麼滋味?不用說你也明白。如果真出了這樣的事,你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了。」
  見巧雲不說話,他依舊獨自發著感慨,「人吶,誰還不從這個時候走過?即使你討厭我呂振山,也得為你的下半輩子想想。你只要從了我,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會好好寵你,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在這塊地盤上,還是我呂振山的天下。」
  他話鋒一轉,「就跟你明說了吧。如若不從,前面的你已經感受過了,至於後面嘛,我想,你自己也能想像到。我可沒那麼大的耐性,給你三天的考慮時間。今天從了我,明天就可以返城;否則,想想眾人指點的滋味吧。」
  他一邊說著話,就又往前湊了湊,伸手就要摸巧雲的臉蛋。
  「別過來,再過來我就喊了。」
  「喊?」
  呂振山獰笑著,「我在的地盤上,喊又有什麼用?不過,我也是守信用的人,說過給你三天的時間,就絕不反悔。三天後我來找你。你要知道,你的前途命運就攥在我的手心裡。」
  巧雲抬起頭,呂振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她委屈極了,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


第41章:讓愛做主
  僅僅半個月的時間,麥收就要結束了。
  這半個月,對春妮來講是短暫的,對毓秀而言卻是漫長的。
  處在熱戀中的春妮,憑借呂光明的關係整天優哉游哉閒人一個,但越是清閒,她就更嚮往秀水村。不,說得準確些是想見到那個板著一張苦瓜臉的林瑤。每當她牽著小黃沿河溜躂的時候,就想像著要是那個傻瓜也在身旁該多好啊。儘管沒有太多的話,儘管他的眼神並不溫柔,儘管他的溫存笨拙得跟農村娃子沒什麼兩樣,但心裡還是覺得別有一番風味和韻致,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是非常熨帖的感覺。常常,她望著水面的浮游動物出神,特別是當看到它們追逐嬉戲的情景的時候,內心更增添了一絲惆悵和落寞。同時她也擔心,在沒有自己的這些日子裡,那個失魂落魄的傢伙是不是更憔悴和冷酷。好幾次,她想提出回家看看,她也知道這個沒什麼難的,但很快控制住了。不就是半個月嗎?愛情的力量再大,總也有個限度吧!何況,那個男人值不值得費這麼大心思去愛還兩說著呢。
  按說,沒有人要求毓秀做什麼,她滿可以輕鬆地坐陣指揮,因為她的職責只是管理學生。但她不願閒下來,身體一放鬆,大腦就複雜,想的事情也多。倒是忙起來,就啥事也沒有了。晚上,很快也就疲乏地睡去了。
  但事實總沒有她想像的那麼自在,那位翩翩公子呂光明就像跟自己較上勁兒似的,不一會就來她身邊一次,有時只是幾句話,或者喝口水,有時只是傳遞一個莫名其妙眼神就又離開了,搞得自己雲裡霧裡的。她搞不清是不是像春妮說的,那人就真心實意地喜歡自己還是別有用心。不管怎麼,他的彬彬有禮、隨和謙讓還是給毓秀中下了不錯的印象。但越是這樣,毓秀的心就越煩亂不堪。既然相貌堂堂,又是呂大主任的公子,喜歡他的女孩子一定成群結隊,幹麼非要跟未曾謀面的自己套近乎?男人真是令人看不懂的動物,或許,看懂了,也就不再是男人了。
  不管這些,她想,很快,準確地說用不了幾天,等小麥全收上場,也就該回到秀水村了。到那時,他還能天天往秀水村跑不成?反正,不管他處於什麼動機,圖一時之歡也罷,打算長相廝守也好,我毓秀絕不會沾他一點點邊。倒不是覺得這個男人有多可怕,而是她的目標是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即使回不去,也絕不委身於這樣的男人。
  她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在這塊地盤上,還能找出比呂光明更居優勢的人來?怕是沒有,這點,春妮也早看透了,不然,斷不會屁顛顛地跟在他後面轉。這麼轉的目的,肯定不單純是為了這幾天能痛痛快快地玩,而是真心實意地為她這個姐姐。
  但人的情感真是說不清,自打呂光明出現的那一刻,給她的印象那就是一個好吃懶做的花花公子,感情倒是另一碼事。這種印象也並非由於巧雲的原因對呂振山有看法進而牽扯到他的兒子,而是內心深處就隱藏著一種言說不清的感覺。當呂光明第一次出現的時候,那種感覺就更為強烈。而這幾天,她極力躲避他,但彷彿鬼使神差,總在不經意間與他碰個對面。那一個總是那麼執著而又文靜,全無公子哥兒的輕浮,這反倒讓她有些愧疚。不過愧疚歸愧疚,她還是在心裡一次次告誡自己:不能,堅決不能。
  幾天來,天氣雖然燥熱難耐,但對麥收來說卻是絕佳時機。一車車小麥運進場,一袋袋麥粒歸了倉,終於可以歇口氣了。
  因為麥場太大,且是敞開式的,每晚都要有人值夜。說來也巧,也就在糧食剛剛歸倉的那個下午,風雨大作,電閃雷鳴,彷彿要把這座孤立在空曠野地的兵營掀走似的。
  春妮不願跟同學擠在一起,也就跟毓秀貓在一張床上。屋子裡漆黑一片,而當閃電劃過,又一片通明。
  她們慨歎著,一道道刺目的電光彷彿帶她們回到了極遠的過去,神奇迷離;又覺得很多遙遠的事情就在昨天,清晰可辨。
  三年,僅僅三年的時間,對歷史老人只不過是短短的一瞬;而對世間人兒,卻已似跨越了一條歷史長河。她們都已從一個個純真活潑的女孩子,變成心事重重的大姑娘了。她們的志趣、理想、前途、信心都被現實生活無情地擊碎。特別是毓秀,不再有嚮往,無法再追求。是的,追求,追求什麼?連最普通的目標都沒有,還有什麼理想可言呢?她現在的目標就是能回到父母身邊,如果沒有了父母,她也沒有存在於這個世上的必要了。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她記起了上學的時候老師為她們設定了那麼多的人生目標,而在那時的自己看來,每一個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實現的,到頭來,最簡單的親情都彌合不了,最樸素的願望還是幻景。人,其實多麼愚蠢可笑,總覺得一生可以做好多好多事情,到頭來,一晃,什麼都沒有,連眼前的快樂都喪失了。
  如果說毓秀更多的是心理上的變化,而春妮,則是行為上的肆無忌憚。連毓秀都覺得難為情的事,在春妮做來卻是稀鬆平常。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女孩子,愛情發芽也該只是才露尖尖角,而這一位,似乎剛一萌動就像注射了催生素一樣瘋長。或許愛情真該就是這樣子的?她不明白,因為她只有過朦朧的感覺,無法體驗身臨其境會不會真的像春妮那樣不能自控。或者真的也如春妮一樣,不管前因,不計後果,如癲似狂,迷醉其中而無法自拔?
  閒話幾句,想一陣心事,不知道已是什麼時間了。好在,明天沒什麼事,又是一個休息的大好時光。說不定會雨過天晴了呢。那樣,就可以和春妮一起,再到小河邊,看河水暴漲,聽取蛙聲一片。
  農村,如果無牽無掛,閒下心來,靜靜品味,也別有情趣呢。
  不知是夢幻還是現實,一陣「啪啪啪」的敲擊聲如空谷絕響,把二人從亦真亦幻中驚醒。
  窗子上已透出微弱的光線,那「啪啪啪」的聲響時緊時緩。誰這麼大的雨天不好好睡覺,閒得沒事敲門玩?
  「誰?」
  毓秀警覺地問。
  「毓秀,還沒起床嗎?」
  是林瑤?怎麼會是他?
  她披上衣服,從門縫瞅了一眼,果然,他的身後,還站著昨晚值場的「老右派」她打開門,把林瑤讓進來,疑惑不解地望著他。
  「噢,他昨晚就來啦,怕影響你們,在場院的棚子裡呆了一夜。」
  是這樣。毓秀謝過老伯,老右派點頭哈腰地離開了。
  「這麼大的雨,你怎麼來了?」
  只顧照應林瑤,毓秀竟忽視了那一個正光著身子蒙頭裝睡呢。
  還沒等林瑤開口,毓秀微微一笑。「哦,對了,你還得出去一下,小妮子還沒穿衣服呢。」
  林瑤有些尷尬地退出。春妮嬉笑著爬出來,邊忙著穿衣邊罵:「蠢貨,也不找時候,把香夢也攪和了。」
  毓秀擰了她腮幫一下。「嘿嘿,這才好呢,不用做春夢了,可以同步上演。」
  春妮羞澀地斜睨了她一眼。「又沒正形,看我不讓呂公子來收拾你。」
  摸著林瑤半濕的衣服,春妮有些心疼。
  「這麼大的雨,你怎麼來了?」
  林瑤紅著臉,掃視了一下毓秀。毓秀扮個鬼臉,「裝什麼呀?人家想你了唄。」
  一句話,林瑤的臉更紅了。
  「有什麼難為情的,這裡又沒有外人。」
  毓秀瞭解林瑤的秉性,你越不設防,他越放得開。
  但這次他沒按毓秀的思路走,臉就像外面的天,陰沉沉地。
  「明天我就要走了,是來告別一聲。」
  他的嗓子乾渴得有些沙啞。「本想今天來的,怕來不及,所以昨晚就趕來了。」
  「啊?」
  毓秀和春妮同時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為什麼?為什麼啊?」
  春妮的眼裡急得要冒火。
  「我有過這預感的,」
  林瑤聲音幽幽地。「上次已經透了口風。可能我爸爸的事犯得更大了,他們要我必須斷絕父子關係才能留下來,不然,就得回去接受更大程度的改造。我想那樣也好,至少還可以看看爸爸。不然,他會垮掉的啊!」
  話語裡已伴著嗚嗚的哭泣。
  兩個女孩面面相覷。
  「那,那——」
  春妮迷茫的眼神充滿傷痛。「毓秀姐,那該怎麼辦啊?」
  毓秀把她的頭靠在自己胸前,這一刻,春妮又像是一個需要關心呵護的小姑娘了。
  現狀,沒有誰能改變得了,即使殘酷,也不得不接受。
  「那你今天就回去嗎?」
  春妮仰臉盯著林瑤,那一個慌亂的眼神裡也滿是失望。
  「是,必須。不然,趕不上明天的車了。」
  「那我送你去。」
  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春妮從毓秀懷裡掙脫出來,猛地抓過林瑤的手。這一超凡的舉動,把林瑤和毓秀都搞愣了。
  「那我送你回去。」
  春妮只顧自說自話,「反正要走了,就是最後一次,也算沒白相好了一場。」
  毓秀扭過身子,淚珠在眼角打轉。
  「也好。」
  她抹去眼角的淚。「林瑤,不管以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你該明白,春妮都是一個你值得用生命去愛的女孩子。」
  林瑤咬緊嘴唇,含淚重重地點點頭。
  一上午的慨歎唏噓,道不盡的情意綿綿。但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也只有在傷感中無奈地分別了。
  毓秀讓食堂單獨做了幾個菜,默默地吃完,就要送林瑤上路了。畢竟,還有十幾里地,而且,道路泥濘,太晚,天黑前就趕不回家了。
  春妮執意要送他回去,毓秀也不好阻止她。她理解這孩子的心思,從她上午的表情言語就能看出她內心深深的痛楚。本來,毓秀想,這麼大的事,怎麼也得親自到車站為他送行;但再看看春妮,就明白那一位並不希望自己這麼做。是的,那份割捨不下的戀情,也只有短暫的時間來表達了,而這段時間,正該只有他們兩個人,或哭或笑,滋意纏綿。
  送走二人,毓秀坐在宿舍的床上出神。三年的相處,至此又畫了一個句號,而這個句號畫得並不怎麼圓滿。青春的時光彷彿盡在這三年裡了,而且,她本該為林瑤祝福,卻只說了其他一些安慰的話。祝福?她想起這兩個字就苦笑。雖然林瑤走了,但只是一次沒有前景的返城,跟守在這裡的自己沒有多大區別。而祝福這兩個字是輕易說出口的?何況,他和春妮剛剛連接起來的感情,又不得已而中斷了。這段情該怎麼發展,以什麼樣的方式發展,她也找不到方向。在這一點上,她倒為他們祝福過了,希望不管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二人的情都堅如磐石。而且,拿書上常說的那句話:有情人終成眷屬。唉,感情!感情算個什麼玩藝兒?想到這兩個字,她覺得自己要崩潰了。有如此之深的感情,卻不得不分道揚鑣,感情在世事面前竟然脆弱到如此不堪一擊。而自己呢,自己的情感歸宿又在哪裡?看來,這個呂光明倒是真心實意地,可怎麼就找不到怦然心動的感覺?即使心動,世事也會讓自己不敢走下去。她不希望再像春妮一樣來一場撕心裂肺的告別。
  人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不能支配自己的感情,也就無法調理自己的心態。這些事,越想,大腦就越轉不過彎兒來。一個小小的村莊,幾年的時間讓她見證了如此之多的悲歡離合。感情再深厚,也不能在一起;沒有任何感情基礎,卻偏要撮合在一起,這是對愛情的嘲弄還是感情的本真如此?莫非,這就是上天做出的安排?那麼,自己又屬於哪一類?
  心有多寬,空間就有多大,反過來也是一樣。說是這樣的理,可真正要實施,卻連針眼那樣的縫隙也穿不過去。有人竭力追求自己,而自己的心卻在遙遠的城市;有人愛得神魂顛倒,卻又不能不勞燕分飛。難道,這就是這個世界賦予情感的結局?
  門前幾個小學生在泥地裡嬉逐,其他人大概也聚在一起打撲克、嘮閒嗑了吧,她卻沒有心緒聚在一起,她怕內心的傷痛衝垮了勉強支撐起來的並不牢固的堤壩。
  「篤篤篤」的敲門聲,溫雅,柔和,樂感十足。
  不用懷疑,又是那個呂大公子。


第42章:春心蕩漾
  林瑤和春妮盡量躲避著泥濘的道路,踩著路邊的草叢往家趕,即使如此,待到看見影影綽綽的村莊,天已向晚了。
  遠遠望去,那個熟悉的小村莊竟是在綠樹掩映之中的,淡淡的晚霞給這普通的家園抹上了一層絢麗宜人的色彩。哦,又來到那片最熟悉不過的小樹林了。也就是在這片樹叢裡,留下了他們太多的浪漫和溫情。二人都不言聲,靜靜地站在那片樹叢旁邊,像是在向它訣別。是啊,訣別,錐心刺骨的一個詞,但現在,卻沒有比它更確切的了。曾經,迎著晨曦,感受一個個風和日麗的春日;伴著鳥鳴,體驗一個個霞光四射的傍晚。那些快樂的分分秒秒,彷彿還只是在昨天,而今卻真的在向昨日告別了。而且,那是永遠不可重複的昨日,那是永難再生的幸福。兩個人禁不住唏噓而歎,抱頭痛哭。命運,為什麼總是喜歡捉弄人?上蒼,為什麼就不能成全有情人?
  天完全暗下來了,享受了雨露又感受過陽光的小鳥不再啁啾,夏蟲歡快的和鳴也漸漸隱去。春妮抬起頭,凝視著天邊最後一抹彩霞。她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不再冷酷冷漠,而是熱血沸騰。她從心底裡閃過一個大膽的計劃,她要滿足這個男人,不讓他帶走一絲遺憾和悵惘。
  這個想法纏繞了她一路,直到這時,她的信念完全堅定下來了。她不是不清楚,或許,這是她們最後一次相見,那麼,剩下的也將是她們唯一的一個夜晚。她們曾經握手、親吻、擁抱、撫摸,而每當那個男人衝動到極限,她都能理智而巧妙地擺脫。一次次愛慾的萌動,一個個失落的眼神,讓春妮覺出了愛的純潔與高尚。在她心裡,愛情就該是這個樣子的。為了維護她的金奶子,就不敢有絲毫疏忽。而現在,倒不是心理上多麼需要,而是覺得,凡愛情,總得有個明朗的結果。這個結果不在於天長地久,只在於曾經擁有。擁有,除了上面的那一切,就是男女的那種切膚之愛。也只有這種愛才是愛情的極致,那不是情慾,而是愛在特定環境中的過濾與昇華。
  她又一次覺得自己徹悟了,她有種吟詩的衝動,想以此來讚美自己的高尚行為。愛情需要讚美,而以實際行動證明愛情潔白的人不是更值得讚美嗎?
  她不覺得自己的意識多麼超前,她只以自己的內心體驗來領悟愛情的真諦。在她心裡,也只有極少極少的人才會擁有真正意義上的愛情。也正因如此,愛情才會神秘,幽邃,充滿情趣,令人神往。人人得而有之,那還可以被稱作愛情嗎?愛情是感覺上的,也是肌體上的。沒有意識上的享受,而只尋求感官的刺激,會與動物無異;只有意識上的幻想而沒有肉體的承載,永遠也到達不了愛情的巔峰。她忘了是誰說的了,但她對這些話深信不疑。
  她忽然覺得,自己是在實踐一次偉大的壯舉。甚至,她從內心裡感激林瑤有這樣悲慼的遭遇,同時也感激林瑤在這個時候離去。即使林瑤現在不走,她們的愛也一樣看不到盡頭。與其沒有結果地處在灰色的懸想之中,不如實實在在地感受它,讓它扎進自己心裡。她相信,只這一次,她就可以完全擁有這個男人了。不,不是這個男人,而是這份愛。她從這裡獲取的不是一次普通意義的快感,而是對愛情最理想的詮釋。
  此刻的林瑤卻與春妮有著不一樣的心境。確如毓秀所說,春妮是個值得用一生去愛的女孩子,可惜,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具備這樣的資格。不過,他心裡也一樣慶幸,有過曾經這麼一段奇美的日子,讓他的農村生活不再枯寂。他甚至有點佩服這個女孩子了,凡事有分寸,特別是在感情把握的尺度上,即有充沛的激情,又有明確的界限,絕不越雷池一步,以致於多次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愛自己。其實靜下心來想想也難怪,男人更多的是性的渴求,而女孩子總希望能守身如玉,這是同一份「愛」結出的兩個完美的果實。何況,春妮才十七歲,情竇初開,還要綻放,還要絢爛,她不想這麼美麗的鮮花還沒有絢麗過就落英繽紛。那樣的景色,也只有在自然成熟後才是美麗的。
  理解歸理解,他內心裡還是渴望能得到她。他甚至多次在夢裡撫摸她光滑細潤的身子,他的狂放和她的呻吟組成一曲美妙的樂章。一覺醒來,樂章寂然而滅,但春妮甜美無瑕的笑容更清晰了。他從心裡欣賞她,敬重她,覺得她真是一個值得用心去愛的女孩子。而今,美景破碎,美麗的女孩將不知所屬。他覺得心裡空蕩蕩地,飢餓突襲而來。不,不是一般意義的飢餓,而是無法言語的形式上的飢渴。
  就這麼帶著哀怨和遺憾無聲無息地走了嗎?當揮手告別所有的一切,留下的也只是一地殘損的回憶?
  他好想把設計過多次的夢想變成現實。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一下子齷齪起來,很快又自我安慰,或許這就是男人跟女人本質上的不同。即便失魂落魄到如此地步,他還是覺得,沒有性之愛是不完美的;而女孩子一定相反,認為清白女兒身才是純潔的。
  不過他是真心愛她的,至少,在這個時候,在這段日子裡,他的整個思維都被她強佔了。甚至,如果不是因為思想裡有她,他或許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愛情,可以毀滅一個人,也可以拯救一個人,它之所以神奇,原因蓋在於此吧。
  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地擁著,想著屬於自己的心事。夜幕完全閉合了。林瑤覺得懷裡的這個女孩子,就像一個邪惡的精靈,她的外貌蘊含著變化無窮的魅力,她的身上,既有農家少女的純美,又不乏高傲公主的華貴。他明明知道她會吞噬自己,也還是要不自覺地深陷下去。此刻,他好想好想提出來,與春妮共度一個美好的夜晚。但又擔心一旦說出,連現在這份美好也會擊破,那一個會憤怒地斥責他是一個色狼,一個不折不扣的惡棍。他只能緘口,把渴望隱藏在心裡。令他喜出望外的是,春妮把手伸進他的衣服裡,柔嫩的指尖在他後背輕輕劃過,性感的小嘴吻過他的耳垂,便不再前行。
  他感到頸項一陣癢酥酥的溫熱,耳邊是春妮透著芬芳的呢喃:「林瑤,今晚,我要把我自己全給你。」
  春妮帶他來到小學校。還是那張小床,一樣溫馨而優雅的環境,不同的只是,一直,這裡是春妮和毓秀戲謔的樂園,而今,不再是毓秀快樂的打鬧,而是躺著一個陌生而熟悉的男人。雖說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此刻的春妮,心裡還是亂麻一團。
  那片沐浴著霞光的小樹林,留下了她和林瑤數不清的足跡,也記載了她青春的萌動和情感的瘋長。一直以來她都這樣認為,她所作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愛情所必需的,而她正是從自己的行為中體驗到了愛的快樂。她之所以保持女兒身,是不願意過早到達愛的巔峰。儘管她知道極頂的風景最美麗,但那是在感受了登山的樂趣和疲憊之後。然後,站在山巔,極目四望,或雨霧濛濛,或艷光四射;或沉默無語,或縱情高歌,都會抵達心情的極致。
  雖說她和林瑤沿著崎嶇的山路走了太久太久,但還沒有疲累的感覺,她好希望一直這麼向上攀登,直到老去。在彌留之際,眼前一片空曠的世界。那是世間永遠也尋找不到的桃源,她願意撲向那片美麗的迷濛之中。
  現在,這個她希望與之白首偕老的男人卻只有短短的十幾個小時可以與自己相聚了,如果還不能到達愛情的峰頂,或許,這一生,只能仰望,而無法體驗登頂的快樂。那麼,留下的不再是身心俱醉,而是寫滿了遺憾和無奈。她覺得她以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的心態想得未免過多,但她還是把愛情看作是聖潔的,過去是,現在依然是。以前保持少女的純潔之身是愛情,現在獻出少女的貞操同樣是愛情。如果不是這樣的生離死別,她會讓這一刻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而且還要精心挑選是欣賞朝陽還是觀看落霞。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看來,對自己而言,真的不能再如自己想像的那般神奇和美妙了。她又不斷地自我安慰,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是一生無悔的抉擇。
  她躺在林瑤懷裡,輕輕吻去他眼角的淚花。這個男人,其實在她眼裡並不是一個值得稱道的男人,徒有一張冷酷的臉,卻偏有一份溫柔的心。或許,也正是那份冷酷,才讓自己最終做了感情的俘虜,不用繳械,心已投降。她知道這些心理和行為在村民眼裡是天大的笑話,會為所有人不齒,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去做。為這個男人,更是為自己。她不想單純為別人奉獻什麼,人,其實在很多時候,奉獻的同時也在獲取,或者說奉獻本身就是獲取。她願意為她喜歡的人奉獻,同時從喜歡的人那裡得到歡樂。
  十七歲,花一樣的年齡,但這個世界留給她的卻不是花一樣的年華。大人們的爭鬥,小孩子間的譏諷,在她心裡埋下了人性可卑的種子。從李茂生到李有才,再從李有才到呂振山,所有這些她所熟知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他們只是把女人當作發洩獸慾的工具。而現在,他凝視著身旁這個男人,無助的眼神讓她感覺自己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者。那是一隻待罪的羔羊,自己而成了拯救他的勇士。
  她有過美麗的嚮往,有時又覺得很頹廢。老不看三國,少不看紅樓,而她的枕下,卻一直偷偷埋著一本《紅樓夢》詩詞歌賦沒學會多少,倒是記住了一句人生的讖語:「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人生無常,說不準哪天就完了。何況,活著,悲慼地活著的這些人,有什麼意義呢?
  她不知為何要想這些,她也知道這樣複雜的人生理念不該是這樣一個女孩子所想。但她抑止不住自己不去想這些。畢竟,現在的她,正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甚至,比一般人走得更快更遠。她想止住腳步,但已無法駐足。時間,已容不得她再徘徊,可以說,她已別無選擇。她已經嘗到了攀登的樂趣,而她知道,她就要到達愛情的巔峰了,那裡會有最美的景致。面對誘惑人的美景,她要精心地品味,仔細地品嚐。她不願意只留下一床落紅,而是真正的刻骨銘心,雕鏤出最美麗的圖案。她清楚,這事一旦傳出去,在人們的眼裡,自己就成了「破鞋」甭說有沒有選擇愛情的權利,嫁不嫁得出去還是個問題。不過,她早就算計好了,她的愛情王國裡只容下一個男人,有過一個就值得了。她純潔的初夜要交給自己喜歡的男人,有這一個晚上就足夠了。
  巧雲姐出事的那晚,她隱隱約約聽到了她們說的話,明白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她迷惑地在心裡問,自己是不是正步娘的後塵?不管怎麼,她認為,還好,娘還有過那樣一段幸福的日子,要是從一開始就守著老木頭,那才憋屈呢。
  她不願想自己的將來,除不了願意,就是覺得自己的前胸後背乃至全身都有小蟲在嘶咬,令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不,不是小蟲,是那個男人的手在自己身體的敏感部位游弋。她全身上下像一團火,情感不可遏止地噴發了。隨著一陣急促的顫慄,她覺得自己心臟停止了跳蕩;不,是跳得更厲害了,她明顯覺出胸腔似在擂鼓。她要窒息,要死去了;不,她只是覺得有一股強力在衝擊著自己,說不出是什麼位置,卻讓自己呼吸艱難。不知怎麼,剛剛那麼多堅強的信念在這一刻被衝垮了。她覺得身子在往下沉,一直往下沉,心內越來越空虛。她想控制自己,非但沒能夠,反而像銀白的瀑布飛瀉而下。她本能地抗拒了一下,又本能地迎合他。不用言語,無須表達。暗影裡,她覺得骨頭都酥軟了。她的抵抗,她的迎合都那麼微不足道,甚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只覺得整個身子還在往下沉,沉到一個未知的所在,煙雨濛濛,繁花似錦。
  一切都在她的想像之中,一切又都出乎她的預料之外。
  她覺得隱隱有些作痛,但從未有過的快意讓她腦海裡混沌一片。她在快意與痛楚的交織裡呻吟,在狂暴和摧殘的淪陷中呼號。
  她明白圍城最終被摧毀,委屈的淚水和著滿足潸然而下。


第43章:欲愛不能
  春妮沒有回家,一早醒來,她輕輕吻了吻熟睡中的林瑤,留下了一張紙條徑直返回了農場。十幾里路,走得輕鬆又沉重。她覺得完成了一件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她想把那床落滿粉紅花朵的床單抽出來,但還是猶豫了,那一位正在一片艷麗的色彩中做著最美麗的夢。
  她本想到車站為他送行,待她醒來,意識到那將又是一次悲愴的離別,便又改變了主意。村裡那麼多鄉親,自己不能太疏淡,又不能過分親熱,反倒是以這種方式結尾得好。她為自己又採取了一次果斷的行動而驕傲。
  是的,驕傲。當我寫著這些文字的時候就在想,春妮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子?她的那些思想、行為是從哪裡學來的?我無法探尋她更為深刻的世界,只是從表象上盡可能多地瞭解她。但僅這些,就足以讓人感佩服。至於其它,恐怕永遠是個謎了,這樣的謎團存在也算不上什麼遺憾。從那個時候的女孩子身上,讓我看到了人對愛的追求其實是不該受任何外在條件限制的。一個不足十八歲的女孩子,為了真正的愛情,在明明知道沒有結果的情況下,親嘗愛的果實,那感受也只有她一個人能品味得出。我所做的,只能是為她慶幸,為她祝福。我不知道將來的他們有沒有結合的可能,但有這些,足以美好一輩子。
  她一路回味著昨晚發生的一切,內心的複雜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她想像著這個時候,林瑤可能已經醒來了。醒來的他會是什麼樣子的。愛情,還應該精心品味才是,但對她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可能公開地來品嚐。只是,在她的心裡,覺得這是一次壯舉。在做出這次行動的時候,沒有了時間,不再想將來。是的,這麼美好,只有現在品味著的時候才能真切地感受到。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已來到農場,雖然地面還濕乎乎地,卻見廣場上聚集了一大片人。近前才明白,原來在開總結大會哩,而且台上發言的正是毓秀姐。她說不出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昨晚的一切還在腦海裡閃現,她覺得有些疲累,腹部一跳一跳地,有種微妙而奇異的騷動。她沒有回到隊列中去,而是直奔毓秀的宿舍,剛進門,就把自己扔上床,淚水像一條毛毛蟲,順著面頰向下爬行。
  她腦子裡沒有了時間概念,甜蜜、幸福,惆悵、落寞,揉合在一起。她仰躺著,把自己擺成一個標準的「大」字。
  她不明白,世間的這些事跟書上說的總是那麼遙遠,那怕只是一個普通的嚮往,在現實中也難以開花結果。她甚至記不清昨晚是怎麼過來的,但她從林瑤那裡感受到了女性的光輝和榮耀。一個男人的未來、希望、前途、遠景居然是寄托在一個女性身上的。當時她聽來覺得有些好笑,現在也不以為然。不過,她自以為的確是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而這件事不在於事情本身,而是給將來蒙上了一層奇幻的色彩。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還有那個萬里之隔的父親和哥哥,而這些,比電影裡的故事還要離奇。現在,自己又給這個故事增添了濃重的一筆。她的心頭一陣顫慄,母親那是遠在千里之外,而自己這些事,就在自己的家門口。要是……她不敢想太多,心突突跳得厲害。如果真的懷了林瑤的孩子,將來怎麼辦?會不會也要像支聖、李茂山那樣被揪上台批鬥?而且,像這種情況,一定會成了全村乃至全公社人的笑柄,會成為家族的恥辱。昨天,為什麼沒想到這些?都怨自己太草率了,都怨自己太過激情了。只想到將來,沒有顧忌眼前可能造成的惡果。
  她暗暗祈禱,不會出現危險,不會是自己想像的這種結果。但很快,另一種思緒又來纏繞著自己。林瑤走了,她不知道這是愛情的結束還是全新的開始。她盼望著這個社會好起來,不再有爭鬥。希望那個男人不是負心郎,會在安定下來之後把自己接過去,或者他重返秀水村,在農家小園裡和和美美地過活。她不想製造什麼千秋佳話,而是渴望實實在在、有條不紊的生活。人,沒有一生的轟轟烈烈,自己需要的,也一樣是平平安安。
  散會了,吵吵嚷嚷的聲音越來越近。她覺得現在自己像個賊,被人逮了個正著,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她也清楚沒人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但還是如芒刺在背,彷彿每個人都在用怪異的眼神看她。她打開房門,但沒有出去。她想從人流裡找到毓秀,可連她的影子也不見。
  她有些疑惑,毓秀姐明明看見自己回來了的。按常理,只要一散會,她會迫不及待地趕過來。噢,她又自我解釋:毓秀姐跟自己不一樣,她是帶隊的老師,一定還要商量一些別的什麼事情。她又掩上門,恢復到「大」字形狀。她突然覺得,這是一個特別舒服的姿勢,人性最真實的一面在這個普通的造型中顯露無疑。這不光是一個簡單的體態,而是全面放鬆身心的最佳形式。她的心又回到了秀水村,回到了林瑤身邊。她想像著,這個時候,他該起程了,村民們正在為他送行。她甚至想像到了他在車廂裡揮手的霎那。當他一覺醒來發現不見了自己,會是怎樣的感受?送行的人群中少了我他會孤獨難過嗎?車站揮手的瞬間,他會期望看到自己的影子嗎?
  不用說,這是一個注定傷痛的男人,他的生活已經給了他太多的磨礪,他能承受住命運帶給他的一切。人有時候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動物,可以堅強到勇於同悲慘的命運抗爭,卻經不起情感上一絲一毫的波折。
  正胡思亂想,毓秀回來了,沒有她想像的歡快,倒是一臉陰鬱。不過,還是綻露出笑顏上來擁抱了她,關切地注視著她的表情。
  「春妮,你不是說要去送他的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又改變主意了。」
  春妮故作輕鬆,「我不想讓車站那一幕太淒涼。我說過的,我受不了那些。」
  「小妮子,儘是歪想法。」
  毓秀勉強笑了笑,「這可是生離死別呢。到這時候了,還考驗什麼呀!」
  「才不呢。我就知道我們沒有將來,還考驗他幹麼啊?」
  春妮發現毓秀臉上隱隱有淚水閃爍。「毓秀姐,你怎麼啦?」
  毓秀摟住春妮的肩膀。
  「我們女孩子,為什麼就這麼難?」
  這話正觸到了春妮的痛處,陪著毓秀一起落淚。但很快,「撲哧」一下笑了。
  「或許,這樣才是真感覺呢。」
  「瞎掰吧你!」
  毓秀也跟著撲哧笑了。
  「真的,毓秀姐,看你臉色不對勁。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是。」
  毓秀把嘴唇咬得緊緊地,「呂光明的父親來了,明確問我跟光明的關係怎麼樣了。說他的兒子千挑萬選就看上我了。讓我想一想,三天內給個回話。」
  她邊苦笑邊整理春妮的髮夾,「妹妹你說,咱們女孩子連這些事也不能自己做主嗎?」
  春妮一樂。「毓秀姐,我倒是覺得呂公子風度翩翩,彬彬有禮,是個不錯的人選。」
  毓秀揉亂她的頭髮,假裝生氣地撇撇嘴,「反正林瑤走了,你跟他去吧!」
  春妮調皮地一歪頭。「我倒想呢,可惜人家呂公子對咱不感冒。」
  一席話,整個小房間裡又瀰漫出活躍的芳香。
  說了一會關於林瑤的話題,春妮趴在床上,雙手支頤,定定地看著毓秀。
  「毓秀姐,你跟地個呂公子怎麼樣了啊?」
  毓秀仰躺著,兩手交叉著埋進頭髮裡,面無表情。
  「還說這個呢。剛剛就是那個呂主任來過,跟我談了半天。」
  「嘻,人家是來相親的呢。」
  「又胡說了。」
  毓秀一臉嚴肅,「其實,我倒是覺得呂光明這人真也沒什麼不好,可就是找不到感覺,這可能與我的心態有關吧。有些事,也難說,聽說他爸爸是個老色魔,可又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
  「當然啦。」
  春妮搶過話題,「守著未來的兒媳婦,還能太放肆了啊?」
  「說什麼呢,失了身就不要臉了啊?說話沒大沒小地。」
  春妮沉下臉,嘴裡咕咕噥噥,「真不該告訴你。盡來笑話我。」
  「那好。」
  毓秀坐起身,右手攥成拳狠狠擊打在床鋪上。「作為回報,我也向你介紹一下呂大公子。」
  春妮一下子來了興致,湊到毓秀跟前。
  「今天聽了他爸爸的話,我反有些可憐他了,覺得每個活著的人都不易。」
  毓秀輕歎一聲。「他原本有個哥哥,剛過百歲就得麻珍死了,他媽跟瘋了似的。又過了一年,才又懷上了他。出生以後,身體一直很弱。那個混亂的年月,他爸在外當兵,根本顧不過來,有次發燒就差點死去。為了好養活,他爸臨走的時候就起他起了個名字叫『二傻』,希望能鎮住邪氣。還好,不久全國解放了,他爸爸也就回來了。不幸的是,他爸爸又鬧著要離婚,後來怕影響自己的聲譽,才這麼勉強維持下來了。」
  毓秀邊說邊觀察春妮的表情,這些事,春妮隱隱約約知道一些,而這時,正專心地聽著,見毓秀中斷了話題,就著急地問:「後來呢?」
  「反正就這麼一直鬧騰著。可能呂光明受了這種家庭環境的影響,才下決心一定找個稱心如意的。只是我有些不明白,那麼多的好女孩子,為什麼偏偏對我感興趣?」
  「姐姐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當然人見人愛啦!」
  春妮邊說邊躲避著毓秀的追打。
  鬧夠了,就又沉靜下來。
  「不過我心已定,決不鬆口。」
  她見春妮有些不解,補充說:「春妮,你知道的,守著父母,是我一直以來的心願,我不會放棄。」
  春妮似懂非懂,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直盯著她。
  「好啦,不說這些啦。」
  毓秀長出一口氣。「收拾收拾東西,明天就打道回府嘍。」


第44章:晴天霹靂
  生活的變故總是不期而至。離開秀水村才半個月,又一個相處三年的同命鳥飛走了。毓秀不斷自責,彷彿是有意躲在這裡才不見似的。早知道春妮這麼快回來,自己也該去送送林瑤也好。不管怎麼,相處了三年,一朝分別,還是有些戀戀不捨。再一細想,不光春妮怕見那種分別的淒涼,連她自己也有些怕呢。何況,這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返城,更有一種死別的悲壯。她怕自己脆弱的神經再也承擔不起這些。當然,這並不是最重要的,而是為了春妮。這對難捨難分的戀人,就這麼不得不被拆散了。從春妮的口中,她更感覺到春妮那份誠摯而火熱的心。這女孩子,真是好難得。如果換成自己,根本做不來。在這一點上,春妮真的有點像她娘了。可現在的秀水村,能容得下這樣的行為嗎?她不敢想太多,也不願意想太多。她不期望過多的雜質沖淡了這份愛情的純淨和美好。她在佩服春妮的同時,也暗暗為她祈禱,好希望她們會有個美滿的結局。她覺得這只是非常渺茫的期待,莫說將來兩個人變不變心,就這環境,能容得下她們嗎?
  由春妮,不覺又想到了自己。今天呂振山過來,實質就是來下最後通牒的。他是公社一把手,自然就可以一手遮天,連她未來的兒媳婦的取捨也不能例外。可越是這樣,連對呂光明僅存的那一點點好感也抹殺掉了。有這樣的爹,也難有多好的兒子。不管怎麼說,她對呂光明還是第一次接觸,所知不多。但這短短的十幾天,他覺得呂光明倒是可信賴之人,那份癡迷也曾讓自己心動。
  她覺得自己要動搖了,但又不止一次告訴自己,自己的心在父母身邊,這裡所有的一切都將成為過眼雲煙。何況,自己也說不上怎麼才算得上真正的愛情了,可就是找不到心動的感覺,儘管呂光明那麼執著而又優秀。
  她甚至有些羨慕春妮了,不管將來會是什麼結果,但現在,她是實實在在地嘗到愛情的甜蜜了。按理說,這樣的事,一個女孩子是羞於出口的,而春妮不同,她毫不掩飾她的狂熱。她想像不出人為什麼會為一個「情」字纏繞到如此地步。為情所困,過去當她看到這四個字的時候總感覺那是虛無縹緲的,因為春妮,她信了。她相信天下有至真至純的愛情,雖然這種愛情往往難有美滿的結局。
  晚上,她和春妮拉到很晚很晚。她覺得春妮真正的長大了,成熟了。在很多方面懂得比自己還多。要是自己也能從呂光明這裡找到春妮的那種感覺就好了。那就在這裡留下來,把爸爸、媽媽接過來,過無憂無慮的田園生活,這未始不是一種樂趣。
  想到這裡,她不覺呵呵笑出聲,把一樣想著心事的春妮嚇得一愣。
  「毓秀姐,中什麼魔了吧?」
  「你才呢,」
  毓秀習慣性地擰一下她的鼻頭。「小戀人剛剛離開,一點也沒有悲傷的樣子,反倒嬉皮笑臉的,跟沒事人一樣。是不是也把這個當成小孩子過家家了呀?」
  「才沒呢。我才不會那麼傻,把這麼純粹的感情當兒戲。」
  她調皮地眨眨眼,「我倒是想呢,我也寫一本小說,就把你和巧雲姐姐,凡是咱們的事都寫進去。」
  她抿著嘴,白了毓秀一眼。
  「啊,我明白了。」
  毓秀高興地一拍巴掌。「我說怎麼小妮子會勇於獻身呢,敢情是為了體驗生活呢。」
  「壞姐姐,又亂說了。」
  春妮撲上來,狠勁胳肢她,「再胡言亂語,看我不告訴呂公子去。」
  提到呂光明,毓秀便不再言聲。再過一個晚上,她們也要分別了。她不知道她和呂光明會就此結束還是走進一個新的開始。她不願意想這些,可這些事總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又是一個難眠的夜晚。對春妮而言,昨晚的這個時候,摟著的還是那個憂鬱的大男孩,而今,他早已到了千里之外;對毓秀來說,離家才半個月,命運似乎也在發生著巨大的轉折。林瑤走了,丘比特之箭看上去也正搖搖晃晃,雖未擊中心臟,卻也傷及肌膚。令她慶幸的是,那個呂光明是一個謙謙君子,莫說強行做什麼,連自己的手還沒拉過一下呢。她靜下心來時想,之所以沒有找到春妮那種激情和奔放,或許,是少了肌膚相親的緣故?
  明天就要分手了,她在心裡計劃著應對呂光明的特別舉動,也想像著將來的日子他會有怎樣的舉措。她明白,事情不會因為這次分別而了結,而只是換一種形式而已。到那時,回到秀水村,必然會引起一番轟動。
  如果事情真的鬧開來了,反倒不好收場。畢竟,呂主任屬一方顯赫人物,只要他看中的,答不答應恐怕都依不了自己。既然自己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中,那返城的可能就微乎其微。她後悔這半個月的奇遇,可覆水難收,不可能從新來過。而且,她也感覺出來,事情似乎是早有預謀的,那個呂振山早就在注意自己了,不只從他的表情上,從春妮的話音裡也能聽出來。但她不好問得過多,再問下去也難有明確的答案。反正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春妮的心裡並不比她清閒多少,那蝕骨銷魂的一夜非但沒有終結那份感情,反倒使思念更強烈了。或許心理準備的還不夠充分,或許對未來的憂慮還太多,她沒有放開膽子恣意享受。畢竟,還只有十七歲,對風花雪月既有渴望,又多顧慮。其它的事可以大膽潑辣,在如此聖潔的關鍵時刻,少女的羞澀的漣漪自然而然地在心間蕩漾。她不敢太放蕩,怕那一個太小瞧了自己。但她的思緒卻展開雙翼飛向那奇異的園林,遍觀所能想像到的綺麗景色。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同時翻了一下身子。當她們得知對方沒有睡著的時候,又幾乎就在同時,她們想到到野外走走,燈影下,她們相視一笑。
  這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星星密密麻麻綴滿天空。在這空曠的原野裡,夜空是純然一色地分明。小蟲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夜晚,有一搭無一搭地奏著歡快的小夜曲,平靜而安詳。可是,又有誰真正懂得它們的心?毓秀和春妮來到那條熟悉的小河邊,默默無語。往事,現實,一股腦兒填塞心間,蟲兒們又懂得她們嗎?
  或許,她們沒有想到要說的話,或許要說的話太多,反找不出該說哪一句。夜是寂寞而寧靜的,她們的心卻正翻捲著濤天巨浪。要是三年前,不,那怕只是幾天前,春妮也一定還像個單純的孩子偎在毓秀身邊問這問那;而一覺睡來,注視著那個酣睡中的男人,她落淚了,也覺得自己不得已而長大了,內心裡閃耀著母性的光輝。母性?想到這兩個字,心裡就有些害怕。不管怎麼說,她不再是那個只依賴別人的小羔羊了,她有自己的主張、志趣和理想,雖然這種理想多麼不切實際,想起來自己都覺得好笑。但她還是有種自豪感,她覺得自己是在走跟別人不一樣的路,僅就這一點,自己就是勇敢無畏的,是不屈服於命運的鬥士。呵,她會心地笑了,幼稚的心理讓這種笑特別純淨,不帶一絲纖塵。
  「春妮,傻笑什麼?」
  春妮回過神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笑?」
  「你的心事,還能瞞過我?」
  毓秀自信地說。
  春妮自己也不知到底弄出了什麼動靜,竟然讓姐姐把自己的心理也窺探了去。她隱隱透出一些不好意思,但暗夜又隱藏了她燒得透紅的臉龐。
  「你們誰也瞞不過我。」
  緩慢、低沉,但在這只有小蟲和鳴的空曠田野裡,這聲音無疑於晴天霹靂。
  毓秀和春妮同時彈跳起來。
  「你……」
  二人驚訝地摀住了嘴巴。
  「奇怪嗎?」
  那一個語氣平淡,「你們不是也一樣?」
  春妮的心稍稍平靜了些。
  「呂公子,夜半三更不睡覺,就來偷聽我們說話啊?」
  「偷聽?」
  呂光明彷彿是在嘲弄自己,「我可沒有窺探別人隱私的習慣,何況你們也沒什麼背人的話啊?只不過白天睡覺,晚上巡夜是我的日常功課。」
  「啊?」
  春妮把小嘴張的溜圓,「那不成夜遊神了嗎?」
  「是啊,」
  那一個竟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態,「人跟人不一樣,我生來就是做神仙的。」
  「呂公子越說越讓人聽不懂了。」
  半個月的時間,春妮與呂光明已經毫無拘束,「你成了神仙,那將置毓秀姐於何地?」
  「瞧個死春妮,」
  毓秀凶巴巴地拽了春妮一把,「文縐縐地,噁心死人了。」
  「還別說,春妮還有些道行。」
  不知是出自真心的誇獎還是暗含譏刺,呂光明言語一直冷冰冰地,「我正要找你毓秀姐談些事情。」
  他又故作詭秘地一笑,「小妮子是不是也聽一聽長長見識啊?」
  春妮也在暗影裡做個鬼臉。
  「毓秀姐要走了,呂公子終於靠不住了。」
  春妮也故作戲謔地一笑,「毓秀姐可要提高警惕,當心色狼。」
  毓秀擺出一副大姐姐的樣子,「就你話多。」
  春妮嬉笑著跑開了。
  不過此時的春妮,再也不是不解風月的女孩子了。看到毓秀和呂光明親熱地說著什麼,她的眼前又閃過林瑤。那張俊朗而又冷酷的臉,總是抹之不去。按時間來推算,他應該快到家了。見到他的家人了嗎?他的家人還好嗎?他會把跟自己的事情告訴父母嗎?她的父母會接受一個農村的兒媳婦嗎?噓,她在心裡暗示自己小點聲。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林瑤回家還不是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他的父母還沒有心情理會這些。管他呢,她又在心裡安慰自己。不是已經早就做好打算了嗎?從林瑤這裡獲取真愛,然後再隨便嫁個人生活一輩子。即使這樣,也比周圍的這許多人多了一份愛,又不缺少生命的長度。
  她仰望夜空,璀璨的星星輪番向她眨巴著眼睛,不知是讚美她還是嘲弄她。嗨,連星星都是有情物呢,可惜,人倒是無情的了。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她把視線收回,猛見眼前站著一個人,冷汗禁不住破膚而出。


第45章:噩夢驚魂
  待春妮冷靜下來,才辨清是毓秀。
  她近前兩步,直逼毓秀的眼睛。
  「毓秀姐姐,告訴我,那個了沒有啊?」
  「哪個?」
  毓秀甩掉她的手,「越說越沒人樣了。」
  春妮只是嘿嘿笑。
  「我只是說,那呂公子再文靜,也不拉拉手、拍拍肩什麼的?」
  「就你懂得多。」
  毓秀簡直是在狂吼了。很快,就覺出情緒有些失控,盡量把聲音放柔和些。
  「春妮,有件事我告訴你,你可不興跟任何人說。」
  聽出姐姐嚴肅的口氣,春妮知道一定與呂光明有關,只是點點頭。
  暗夜裡,毓秀並沒有看到春妮這個簡單的動作。她抬頭望了一眼燦爛的星空,唉歎了一聲,彷彿是自己跟自己說。
  「咱們姐妹都在跟命運抗爭,也還是爭不過命去。」
  她收回目光,「你的那個林瑤走了,巧雲那裡還有個呂主任像個蚊子似的圍著,隨時可能叮一口。我這個最清心寡慾的也算得上鴻運當頭了,才半個月的時間,天上就掉下個呂公子。」
  她苦笑了一聲,「春妮,你說,這是上天對咱們的眷顧還是有意的捉弄?」
  春妮聽出毓秀聲音不對勁,為了活躍氣氛,她裝模作樣地摸了摸毓秀的前額,「毓秀姐,沒受什麼驚嚇吧?那麼文雅的公子,不會對你動粗了吧?」
  「哈哈,」
  毓秀狂放地一笑,「如果真是那樣我還燒香了呢。」
  「那是怎麼?」
  春妮抓住毓秀的肩膀,感覺她整個身子在抖動。「毓秀姐,你怎麼啦?」
  毓秀尖利的笑聲劃破夜空。
  春妮又害怕又擔心,把毓秀緊緊摟在懷裡。
  二人沉默著走回宿舍,燈下春妮才看清毓秀臉色蠟黃。她不敢再出聲,扶毓秀躺下,給她倒了一杯水。
  空氣有些壓抑,可春妮找不到合適的話來緩解這種窒息的氣氛,忐忑不安地坐在床沿,迷惑地看著她癡癡地傻笑。
  春妮掏出手絹,拭去毓秀眼角的淚水,但那淚水更猛烈地湧出來。
  突然,毓秀猛地坐起身,緊緊抓住春妮的手,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好妹妹,告訴我,咱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命運總是處處跟我們作對?」
  春妮驚恐地瞪著她,不知如何是好。
  「有些奇怪是吧?」
  毓秀語調低沉,卻又咆哮如雷,「你知道嗎?你的那個呂公子,是個同性戀。」
  春妮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一時沒轉過彎來。好久,方清醒了些,似在自言自語,「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還好,」
  毓秀髮出一聲乾笑,「他呂光明不是他爹,在最後時刻良心發現,道出實情。其實,我早就有種預感,一個生活在這種家庭的男人達到這種境界,不是一個偽君子,便是一個低能兒。以前,我一直認為我看到的是他偽善的那一面,狼的本性終有露出來的一天,沒成想會是這樣。」
  「那……呂主任知不知道?」
  「那還用說,」
  她的激怒化作一縷憐憫和同情,「他就這麼一個兒子,他要傳宗接代,他不願意這樣的兒子給他臉上抹黑,還公開立誓要找一個絕色的兒媳以顯示他的威儀。也不知什麼時候,我這只待罪的羔羊就落入了他的視線。他的計謀好陰啊,把我安排在這裡,又把他的兒子調過來,整個一個連環套,不知不覺就把我繞進去了。」
  「好歹毒。」
  春妮的牙齒咬得咯咯響,然後天真地歪過頭,「即使結了婚,沒有孩子,終究不還是要暴露的嗎?」
  毓秀忍不住笑了,掛在眼睫上的淚珠熠熠生輝。
  「死妮子,又問些沒用的問題。」
  「那個色狼,怕又沒安好心。」
  春妮握住毓秀的手攥得更緊了,生怕一不留神這個姐姐就會飛了似地,「怕進了他家門,就做不成他的兒媳婦了。」
  「人小鬼大,」
  毓秀把她按到在床上,「同性戀也不錯,就像咱們兩個。」
  「我才不呢。」
  春妮爭辯似地說。
  「當然,」
  毓秀撲哧一樂,做了個擁抱的姿勢,「還是林公子寬厚的胸膛更誘人。」
  春妮一時沒明白過來,但很快,就明白毓秀才揶揄她。她扳過毓秀的臉,咬住她的鼻頭,「壞姐姐啦,又捉弄我。」
  「好啦,」
  毓秀收起胳膊,又誇張地雙臂一揚,打個哈欠,「我累了,要睡了。睡過去就什麼事也不知道了。沒有憂愁,沒有煩惱……」
  「可也沒有幸福和快樂!」
  春妮笑嘻嘻地搶過話頭,「就沒有現在這麼開心的我們。」
  「總是你有理。」
  「本來就是嘛!」
  過了不知多久,春妮呼呼地睡去了,毓秀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當呂光明把那個消息告訴她的時候,她的大腦先是「轟」地一震,繼而怒火中燒。身為公社一把手,正經事不幹,除了玩權術,就是玩女人,現在,又玩出這等低賤的新花樣來。她覺得自己受了極大的污辱。恐怕還真像春妮說得,進了呂家門,就成了他呂振山的砧上肉,忍氣吞聲不是一時,而是一輩子。他呂振山扒灰的同時,對外得了孫子,對內得了兒子,三全其美。她想起來就直冒冷汗。還好,自己並沒有捲進這場感情的漩渦,那個呂光明也算還有良心,沒有協同他爹把自己拖進陷阱。想想世間的這些人,想想經歷的這些事,她心如死灰。活著,到底為了什麼?難道就如春妮所說,為了剛才那樣的幸福和快樂?是啊,生有生的樂趣,可也有太多的無奈。特別是像處在自己這種環境的人,根本看不到前行的路。苦點累點倒不怕,怕的是生命裡沒有了意義,生活中看不到希望。唉,如果不是因為爸爸媽媽,自己對這個世界還真沒什麼留戀的。
  想到這些,自己也覺得有些恐怖。才剛剛二十歲,處在人生的花樣年華,正該意氣風發,有理想,有追求,對生活有太多的渴求與嚮往,為什麼會如此頹唐呢?她力圖找出答案,卻越來越覺得渺茫。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了,因為分明看見了爸爸和媽媽,因為哥哥還只是一個小孩子,圍著媽媽歡快地跑,因為自己還被抱在媽媽的懷裡,迷戀地打量著這個神奇的世界。
  很快,自己長大了,媽媽變老了,可一家其樂融融的生活沒有變。除了爸爸媽媽,還多了哥哥的呵護。
  世事風雲突變,心也變得一片慘淡。哥哥走了,爸爸戴著高帽子遊街,媽媽撕心裂肺地跟在後面哭喊。
  「爸爸,媽媽,」
  她也跟在媽媽身後大聲呼叫,可怎麼也發不出聲,急得直跺腳。
  她推開簇擁的人群往前追,幾個帶紅袖箍的小伙子拖她、拽她,把她掀翻在地。
  她猛地坐起身。
  「爸爸,媽媽。」
  她輕輕地呼喚著,「你們還好嗎?別嚇唬我啊!」
  窗戶上已經透出微弱的光。
  毓秀知道天快亮了,可「撲通撲通」的心跳讓她再也難以入睡。她聽到春妮均勻的呼吸便有些許的安慰。儘管經歷了這些事,畢竟,她還是一個小孩子,哪像自己這樣想這麼多?何況,她的父母就在身邊,除了那場信誓旦旦的所謂愛情,也就沒什麼來打擾她了。而自己,愛無根,父母的事還懸著。她相信夢裡的預兆,因為前幾次,只要夢裡翻江倒海的時候,總會有父母那邊的消息。解夢的人常說,夢境總與現實相反的。她也希望如此,她祈禱爸爸媽媽會從惡劣的環境中解脫出來,從此過上安穩日子。
  她確信自己再也睡不著了,便披衣起床。儘管還是炎暑時節,曠野的晨風還是送來陣陣涼意。她的心也清爽了許多,昨晚的煩亂也理出了一些頭緒。她又來到那條小河邊,流連地望著平靜的河面出神。這裡,留下了她一串串腳印,也留下了她一幕幕憧憬和幻想。也就是在昨晚,同樣是在這個地方,她知道了關於呂光明的事。說心裡話,她覺得他真的好可憐,好希望能有一個人安慰他,讓他走上生命的正途。但她也聽人說過,這是一種無法治癒的病,大多是從小由環境造成的。她也由此想起了前不久看到了法院的一張公告,兩個男人因犯「雞姦」罪而被捕。她想像不出,人怎麼可以這樣,她甚至懷疑過這類人的存在。而現在,這樣的人,就清清楚楚地擺在自己面前。
  她不知該怎樣面對呂光明,她也弄不清呂振山是不是還會糾纏下去。如果呂振山以此為借口再來找自己的麻煩,怕是插翅也難逃。她越想越覺得不公,為什麼厄運總是降臨到自己頭上?
  如果不是因為有這麼多的煩心事,這僻野的農場倒是一個清靜的所在。哈哈,她不覺笑起來。人們常說佛門清淨,如果真是那樣子的話,還不如到那些清淨無為的地方去了,也省了人世間無為的紛爭。
  為什麼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連她自己也不理解。來到秀水村,如果不是有二姐以及這些善良的村民,自己有沒有勇氣活下去還說不定。幾年前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些知青典型也在幾年之後湮沒無聞了。世事就是如此,你變化的再快,也不如上面的一句話快。或許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你所葬送的可能就是青春乃至一生的幸福,甚而至於付出生命的代價。在更多的人們看來,一兩個人的生命值不了什麼,但對自己而言就是全部,對家人來說就是塌了一方天。
  是這樣,隨著生命的隕落,人的魂靈也隨肉體消失了,卻把痛苦留給了親友。人一生下來,就注定會有遺憾,你走得越坦蕩,遺憾也會越多。


第46章:雪上加霜
  不知什麼時候,春妮站在了她的旁邊。這次,她沒有吃驚。她覺得春妮真是懂事了,知道觸摸姐姐的心靈了。春妮一直盼著姐姐有個美好的歸宿,她以為呂光明的出現,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姐姐都可以衣食無憂,而且,還時時守在自己身邊。儘管毓秀的心還在父母那裡,但她相信這些都會隨時間而改變。處境好轉,毓秀那顆漂泊的心就會安定下來。她可以把父母接過來,也可以時常回去看看父母。不管怎麼,她都希望姐姐從此好起來。但呂光明的一席話,讓所有的希望化為泡影,而且,還給姐姐心理上產生了巨大的壓力。想想這事也真夠屈辱的,以她自己所知所想,根本不相信世間竟還會有這樣的人。她的愛情幻影被打碎,那些美麗的肥皂泡在微風的吹拂下變成一個個不起眼的小斑點。
  那麼,像呂光明這樣的人,會有怎樣的愛情?她想像不出,也不敢想像。她想到自己跟林瑤的時候,就想毓秀姐姐能不能承受得了這一切。或許,事情還未必到此為至,呂振山那個色魔未必會善罷甘休。想到這兒,又不禁為巧雲姐姐捏一把汗。不管怎麼說,毓秀還在秀水村,那個老狐狸鞭長莫及;可巧雲就在魔窟裡面,會躲得過一劫嗎?
  「姐姐,別想那麼多了。事情不是已經過去了嗎?」
  她找不出更令人安慰的話語。
  毓秀俯下身,撩了一把清涼的河水。
  「是啊,我就當它沒來過。」
  「那就好。」
  春妮小大人似的開導毓秀,靠近毓秀蹲下身子,扯下一根堅硬的蘆草擺弄著,彷彿只是對著河水自言自語:「也不知巧雲姐姐怎麼樣了?」
  「我也惦記她呢,」
  毓秀立起身。「到這裡大半個月了,一點她的消息也沒有。我心裡急著呢。」
  聽到身後有動靜,春妮扭過身子。
  是那個可惡的呂光明。
  可惡?是的。在這時的春妮心裡,呂光明連個偽君子也不配。他不是男人,他是一個變態狂。她想起來就噁心,現在看到他,就有嘔吐的感覺。
  「世間竟會有這種人,不男不女,不陰不陽。」
  她在心裡惡狠狠地詛咒。「不過還好,毓秀姐姐沒讓他給套進去。」
  倒是毓秀落落大方地笑臉相對。
  「怎麼,也這麼早?」
  呂光明眼圈紅紅的,眼白佈滿血絲。顯然,這個晚上,他睡得更少。
  「毓秀,有幾句話我想跟你說。」
  他白了春妮一眼。春妮厭惡地回敬了一個眼白,沿著小河向南走去。
  春妮想不通,明明這個不是男人的男人根本不喜歡毓秀姐,幹麼還要老纏著她。她琢磨著這裡面一定另有隱情,毓秀姐知道的一定比自己多。但看毓秀姐那神態,那舉止,彷彿又無足輕重。她曾經覺得自己長大了,鬧了半天,她們還是把自己當小孩子看,時時處處提防自己。也難怪,連整天嘻嘻哈哈的巧雲姐姐為了返城都甘願在魔窟裡呆下去,也就怨不得老成持重的毓秀了。
  她覺得自己已經走出老遠了,扭回頭,卻見毓秀也眼圈紅紅地立在身邊,好像還哭過。分明,她的眼角滾動著晶瑩的淚珠。
  毓秀臉色鐵青,目光呆滯。春妮吃驚地望著她,不知如何是好。
  「毓秀姐,不要這樣子啊,會嚇死妹妹的。」
  毓秀淡淡地苦笑了一聲。「命,這不是命又是什麼?」
  無頭無緒,無征無兆,讓春妮摸不著頭腦。她以為又是呂光明玩得什麼鬼把戲,也沒太往心裡去,只是一個勁地勸導毓秀:「姐姐,呂光明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那說明他不會再傷害你了呀?」
  毓秀苦澀地搖搖頭。
  「要是這個還好呢。」
  「那又能怎麼樣?」
  毓秀審視著春妮的臉。
  「我說出來,你千萬別害怕。」
  「什麼事啊?吞吞吐吐地。」
  「昨晚,呂振山被打了,現在正在追查呢。」
  「噢——」
  春妮一聲怪腔,「原來就為這個啊?我才不在乎呢,打死才過癮。」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是因為巧雲。」
  一提巧雲,春妮急了。
  「巧雲姐姐?她怎麼啦?那個老色魔玷污她了?」
  毓秀搖搖頭。「聽呂光明的口氣,好像沒有。是因為她跟衛建國的事。而且,呂光明還說,他爹被打,肯定與這事有牽連,所以懷疑對像重點就放在秀水村。」
  春妮倒吸了一口冷氣。
  「毓秀姐,那我們該怎麼辦啊?」
  「只能回去再說啦。」
  二人回到宿舍,焦慮等待著返校的通知。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清脆的馬鈴聲。
  是楚爺和桂爺。他們怎麼來啦?
  二人疑惑地迎出去,就見兩位老人板著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毓秀,春妮,知道你們活動結束了,隊長讓我們來接你們回去。」
  「哪……」
  毓秀有些為難,「我是帶隊老師呢,得把學生帶回學校才成。」
  「去找呂光明,把情況跟她說一說。」
  春妮倒是喜不自勝,巴不得坐楚爺的車回去,完全忘了對呂光明的忌恨。
  很快,呂光明那裡融通下來,還沒等學生列隊,他們便上路了。
  約摸走出了幾里地,幾個人都不吭氣。
  「楚爺,知道巧雲怎麼樣了嗎?」
  春妮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
  楚爺長歎一聲。「唉,那個呂振山真不是個人種東西。自己得不到,就得置人於死地。我聽說,現在公社裡鬧得厲害。呂振山暫時還沒敢採取行動,怕把自己那些醜事折騰出來。」
  「聽說呂振山被打了?」
  春妮還是禁不住好奇。
  楚爺臉上一片陰鬱,掃一眼趕車的桂爺,正好和回頭的桂爺交換了一下眼色。
  「說了你們也不信。這事是柱子帶人幹的。他氣不過,就做出這等莽撞的事來,聽說把呂振山一隻胳膊打折了,上面正查得急呢。」
  毓秀和春妮驚愕得張大了嘴巴。
  「那,那該怎麼辦呢?」
  楚爺歎了一口氣,「能有法子平息下來最好。如果實在不行,就拿我老漢去頂罪。」
  「這怎麼行?」
  春妮盯著楚爺蒼老的臉。
  「也只有這個辦法啦。要緊是上面相信就好。」
  楚爺仰對蒼天,好似一個人發洩心中的郁氣,「我這把老骨頭什麼陣仗沒經歷過?這些小事,還應付得了。」
  「那,」
  春妮更加疑惑,「呂振山會相信嗎?」
  楚爺倒是「呵呵」笑起來了,「小妮還不知道吧?你楚爺爺可是練過功夫的呢。他們不信,我可以當場演練一手給他們看。」
  毓秀一直沒多言語。隨著他們爺兒倆的交談陷入深深的思索。這件事,怕遠不是楚爺說的這麼簡單。或許,巧雲已經被那個王八蛋禍害了,只是楚爺不好說出來。想到這裡,她的心收緊了,淚水止不住往外湧。她不敢想像還會有什麼事發生。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同樣一聲不吭的還有桂爺。他這一生除了養牲口就是執掌著這根鞭子,從來也不惹事生非。他以為只要不找別人的麻煩,麻煩也就不會找到自己。可經歷的變故讓他越來越覺得這種想法大錯特錯。這些年來的事讓他不敢相信是真的,但許多事都是那麼實實在在地存在著,他親眼所見,沒有半點虛假。
  「要不,這事我跟你一塊擔下來,」
  他又回望了一下楚爺,終於發話了。
  「那敢自好。」
  楚爺的聲音變得清朗起來,「相信那個王八蛋吃了這個虧也不敢怎麼大鬧。畢竟,鬧嚷開了,對他也不利。以他的精明,總會有個分寸。」
  毓秀一言不發,她只覺得腦子一片混沌,甚至,他看出楚爺和桂爺強顏歡笑的背後一定還有更大的隱情。
  車到村口,遠遠地看見二姐和幾個婦女站在那裡。看到他們,二姐迎上前來。
  毓秀跳下車,靠在二姐懷裡,輕輕叫了聲「二姐」春妮跟在毓秀身後,卻沒敢直面她的母親。不知怎麼,離家越近,做賊的感覺就越強烈。看到她母親走過來,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不過,她慌亂迷離的眼神並沒有引起二姐的注意,狂亂的心稍稍平靜了些。
  剛剛還在說笑的婦女也都一臉恭肅,連毓秀跟她們打招呼也只是訕笑。
  進到二姐家的籬笆門,並不見楚爺和桂爺的影子,連春妮也不知到哪裡去了。奇怪的是隨後進來幾個老年婦女,且個個臉上陰沉沉的。
  二姐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撫弄毓秀的頭髮。毓秀心裡怦怦直跳,一種不祥的預感劇烈衝擊著她。
  她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但又不敢確定。她抬眼看看二姐,二姐眼裡已滲出了淚花。
  「二姐,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忽然想到了昨晚的夢,忍不住脫口而出,「我媽?」
  二姐緊咬嘴唇,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把毓秀的頭埋進自己的胸膛。毓秀能感覺出,二姐的身體明顯在抽搐。
  毓秀憋了好長時間,感覺大腦要爆裂了,整個人癱軟下來。
  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哇」一聲大哭起來。旁邊的幾個婦女也止不住眼淚縱橫。
  靜下心來,二姐才掏出一封電報。毓秀看是哥哥發來的,心稍平靜了些,彷彿悲痛壓抑了太久,眼淚早已哭干。她哽咽著,嗓子裡有什麼東西緊緊地堵塞著,喘不上氣來。她無助的眼神望望這個,再瞧瞧那個,希望剛剛發生的一切只是幻影。
  雖然這已在預料之中,但當這一切真的來臨的時候,還是無法從內心裡接受。母親,才五十多歲啊!


第47章:兄妹重逢
  毓秀趕回家,撫在媽媽的遺體上大哭了一場。
  空蕩蕩的房子裡,只剩下了兄妹兩個人,過不了幾天,哥哥也要回部隊了,這所房子裡就只有自己一個人。
  強烈的悲痛過後,毓秀的心反而放鬆了。她甚至覺得,對媽媽而言,這未嘗不是最好的解脫。活著,就要受無盡的精神摧殘,倒是死亡可以擺脫塵世的痛苦與煩惱,不再有壓搾和欺凌,走向真正的公平與合理。遺憾的是,媽媽去世前沒有見上自己的女兒一面,未始不是令人遺憾的事。
  這是兄妹分別來第二次相見,誰成想,兄妹的相見,竟安排在母親去世之後,無言的悲涼不覺襲上心頭。要把這件事告訴爸爸嗎?兄妹倆最終商量的結果,是暫緩一段時間。他們擔心處在低潮的父親受不了精神上的打擊。於是,在哥哥將要返回部隊的前一天,他們一同來到父親勞動改造的農場,這裡,聚集了大批像父親這樣的「牛鬼蛇神」看到那種場景,兄妹倆更有說不出的心痛。
  見到父親的那一刻,簡直不敢相認了。蒼老的面頰折皺更濃密了,說話有些顫巍巍的。好在,父親看到兄妹結伴來看他,內心的喜悅溢於言表。毓秀也看得出來,這是他幾年來第一次露出笑容,而這笑容依然那麼純真,沒有一絲怨懟。她的心裡一陣陣酸楚,她鬧不明白,一心只顧埋頭做學問的爸爸為什麼會弄到這地步。但她不能問,知道問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她看一眼哥哥,哥哥也是一臉迷惘。其實,哥哥心裡更想知道,但他一樣沒能問個為什麼。因為他知道的另一點是,很多像父親這樣的人現在處在同一種環境,也就明白,這不是父親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問題,而這種問題不能說,說了也沒用甚至會惹來更大的麻煩。可他也信奉那句話:烏雲遮不住太陽。而令人疑惑的是,哪是烏雲,哪是太陽,還真讓人分辨不清。
  相見的時間不長,按說會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可兄妹二人話都不多,只聽爸爸一個人嘮叨。而那內容卻與這裡的生活一點關係也沒有,只是千叮嚀萬囑咐兄妹二人要聽黨的話,好好做事,真誠做人。
  更令兄妹二人不解的是,爸爸絕少提到母親,偶爾提起,也是簡單問一下病情,二人含糊其辭地應對,那些事先編製好的美麗謊言一句也派不上用場。難道爸爸早有察覺,故意不讓兄妹二人為難,還是的確渾然不知?為什麼也不問一句母親為什麼沒有來?
  太多的問號,爸爸不說,他們也不好提起。直到離開農場前,毓秀的眼淚再也無法控制,撲到爸爸懷裡嗚嗚咽咽哭起來,淚水打濕了爸爸的衣襟。爸爸也不勸她,任她盡情發洩。直到管理人員來催他們了,才戀戀不捨地分開。毓秀擦掉淚水,看到爸爸眼圈紅紅的。她彷彿看透了爸爸的心,爸爸是為了安慰子女才把傷痛留給了自己。
  有了這次相見,兄妹二人心裡總算踏實了些。雖說爸爸明顯地老了,但精神狀態還不錯。回到家裡,二人跪在母親的遺像前,向媽媽道了平安。母親走了,照片卻還是他們最熟悉的慈祥的微笑,那微笑,彷彿把兄妹二人帶回到那些甜蜜幸福的時光。人生真是無常啊,幸福和災難總是不期而至。當享受著幸福的時候,有誰想到過它的背後隱藏著超越常規的災難呢?
  災難還是悄無聲息地降臨了,似乎還沒有消失的跡象。在這樣的時候,兄妹二人只能相互鼓勵,期待著下一次相見。我們無法確知當時兄妹二人到底是怎樣的心態,這樣的相見對她們而言是不是有些太過殘酷?不管怎麼,相見總是難得的,相聚總是短暫的。那些日子,毓秀在悲痛中享受著幸福。她不敢想像,如果沒有哥哥,自己還能不能堅持下去。爸爸處在那種境地,哥哥就是一座大山,為自己遮風蔽雨。可惜,這座山距離自己太遙遠,一別就不知何時才能相會。
  正因為不知下次見面在什麼時候,所以,這次短時間的停留二人都特別珍惜。他們天天形影不離,生怕對方會馬上飛走。越這樣想,時間也就越短暫。見過父親,他們也知道相聚的日子不會太久。想起這些,毓秀心裡便有些淒涼。很快,自己又要回到秀水村了。說心裡話,那個普通的小村莊,給了她太多留戀的東西,也有許多值得留戀的人,可一旦來到父母身邊,那種留戀就又化作對父母甚至對哥哥的親情。或許正是這麼久沒能見面,越發讓她感覺出親情是無法割捨的。但自己無力改變這一切,所有的人都不能夠。
  想到秀水村,就不覺想起巧雲,那個與自己相處了三年的妹妹。是的,自己一直對她是這樣的感覺。她喜歡那個妹妹,也就聯想到巧雲那種迫切回到父母身邊的心理。既然自己回城無望,為什麼不能把妹妹救出來?一個怪異的想法不禁在腦海裡迴旋。是的,當悲傷的心慢慢平復,感受著兄妹親情的時候,她的這個想法便更為強烈。
  那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她和哥哥跪在母親墳前,為她祝福,求她保佑。濛濛細雨打濕了衣襟,兄妹二人全然沒有感覺到。她在心裡默默地問母親,同不同意自己的決定,如果同意,那該用什麼方式才算周全呢?面對孤淒荒涼的墓地,她突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她要嫁給呂光明,藉著他父親的威勢,完成巧雲一直以來的心願。
  她不敢把這一想法告訴哥哥,她知道哥哥一句話就會否定自己近乎荒唐的決定。她強裝笑臉把哥哥送上車,還送給他一個開心的微笑。哥哥也掛滿了笑容,這個普通的微笑,讓她進一步感受到親情的可貴。
  但望著車輛絕塵而去的背影,毓秀還是掩面而泣,淚雨滂沱。
  哥哥走了,家裡只剩下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熟悉的環境,守著的卻是母親的遺像,父親的隔離。物是人非,她覺得再也不能再在這裡呆下去了,她要離開這種環境,那樣,或許還不至於太過難受。
  臨行前,她又去看了看爸爸。她的眼裡含著淚,臉上卻帶著笑。爸爸心疼地捏著她粗糙的手,又摸了摸她的臉蛋,仔細地端詳了好半天。
  返鄉的路上,眼見得是稀稀落落的村莊和成片的莊稼。列車飛馳,離家越來越遠,但那情感卻更深地裝在了心裡。家裡沒有一個人來陪伴母親,她一定也是孤獨的吧?想到這,就又有些後悔走的太倉促了。但一想到巧雲,就又更急切地盼望車能走得更快些。她要盡快找到呂光明,這是解救巧雲的唯一途徑。
  返回公社駐地,毓秀沒有先回秀水村,而是輾轉找到了呂光明。看到來了這樣一位不速之客,呂光明深感意外。
  「你怎麼來了?」
  呂光明表情木然,讓人琢磨不透他此刻的心理。
  儘管呂光明並沒有讓座,毓秀還是像個老熟人一樣坐在了他的對面。半個月的交往,她對呂光明的性格有了些微的瞭解。不知為什麼,當她得知呂光明的真實身份後,先是震驚,繼而憤怒,平靜下來之後,反生憐憫之心。如果說他父親之驕橫跋扈是權力產物,他則是人性可悲的畸形兒。仔細想來,惡感也隨著時間慢慢消磨掉了,再加上進一步的瞭解,知道他對他爹的行為也一樣痛入骨髓,只是無可奈何就是了。開始之所以躲避他,是因為自己身處的環境,不允許有愛情。後來恰恰是呂光明這種特殊的身份,讓她擺脫了愛神的困擾,交往起來反而更隨意了。當然,如果不是因為巧雲的事,交往或許也就隨著這個麥收結束而終止了。然而現在,又不得已來直接面對他。
  也正是從呂光明這兒,她瞭解了事情的進展。由於派系之間的紛爭,呂振山對衛建國和巧雲的事一直懸而未決,自己被打,雖說生了一肚子氣,而且隱約覺出是因為囚禁了巧雲的緣故,可同樣不敢深究,怕一旦鬧到上面去,真相大白於天下,自己的劣跡也最終要擺到桌面上,反而不好收場,故而也不急著催辦,只是覺得嚥不下這口氣。這更使毓秀心裡有了一些把握,於是,她把著眼點集中在巧雲返城這件事上。
  「這怕有些難,」
  呂光明面露難堪,「我深知他的性格和為人。一旦得罪了他,要想翻身,比登天容易不了多少。何況,咱倆的事也是他一手操辦的,他還並不知道我已經告訴了你,不然,他不打死我才怪。除非滿足了他這個心願,或者還有轉圜的餘地。」
  看到呂光明欲言又止的樣子,毓秀明白了個大概,她緊逼一步。
  「如果我答應了同你交往呢?」
  「啊?」
  呂光明吃驚地瞪圓了眼睛,「這怎麼可能?其實,我看你心地善良,不忍傷害你,才告訴你的。實際上,我早就看穿了他是怎麼想的。」
  「這個我知道,」
  連毓秀自己也搞不清當時是受什麼支配,竟然無所顧忌,「如果只有這條路好走,我願意走下去。」
  「那——」
  不知是出於敬重還是感動,呂光明咬著筆帽沉思了一會。「恐怕也只有這樣才能打動他,不過,你做出的犧牲也太大了。」
  他加重了語氣,「如果你真要這麼做的話,我倒也有個主意,那就是以假代真,騙過我爹,不過,你就再也不能在他的地盤生存了。我瞭解他的秉性。」
  毓秀的心一陣陣狂跳,她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順利;她一個勁地點頭,只要能把巧雲救出來並讓她返城,自己願意做出任何犧牲。何況,在見到爸爸之後她也想好了,只要能守在爸爸身邊,付出怎樣的犧牲也在所不惜。而此刻呂光明說的這些,正應了自己的心景。
  她竭力掩飾內心的喜悅,真想給呂光明一個擁抱。說心裡話,如果不是因為呂光明是一個同性戀人的話,自己還真有點愛上他了呢。
  她不覺暗笑,所有的心理,都源於巧雲這件事。


第48章:脫離魔掌
  她懷著複雜的心情隨呂光明到醫院看望了他的父親,而呂振山看上去並無大礙,打著石膏的胳膊還能略微活動。
  看到毓秀跟兒子一起來,呂振山異常興奮,臉上掛滿了慈祥。
  趁著正熱絡的時候,毓秀談了自己的打算。
  呂振山稍微有些遲疑,但看著未來兒媳婦笑靨如花的甜美模樣,還是愉快地答應了。
  出乎意料的順利,讓毓秀欣喜若狂,她甚至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醫院的大門的,在返回秀水村的路上,一直被幸福的感覺充斥著。這是喪母以來最讓她快意的事,也算完成了母親墳前的一樁心願,她不斷地安慰自己,自己的所作所為,母親一定會原諒並支持的。
  她懷著雙重心態回到了秀水村,逕直來到二姐家。
  籬笆門是敞開著的,剛拐進院裡,就見春玲在樹陰底下忙著什麼。
  春玲見到毓秀,高興的連蹦帶跳。「姐姐回來嘍,姐姐回來嘍。」
  二姐聞聲而出,沾滿了麵粉的兩手扎煞著,沒顧上洗就迎過來。
  一陣寒暄之後,話題自然轉到巧雲身上。
  「這孩子,命怎地這樣呢。」
  二姐唉聲歎氣,「本想讓她到公社去,是想讓她能有個出頭之日,沒成想事情鬧成這樣,可怎麼向她的爸爸媽媽交待?村裡已多次派人交涉過了,可那個呂振山就是不鬆口,都快把人急死了。」
  她邊說邊叫春玲添水,讓毓秀把手、臉洗了,自己也隨意洗了兩把。
  「二姐別急,這事只能慢慢來。我認識他兒子,或許還能幫上些忙。」
  「他?」
  二姐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你怎麼會認識他?這人性格有些古怪,可得離他稍遠點。」
  「為什麼?」
  「心理變態。」
  二姐一下子說出這幾個字,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這孩子小的時候還常見過,知道他由於得不到父愛,心態跟別人有些不一樣。上次巧雲來說起過,我也才知道,他跟公社文公團的一個男人打的火熱。也就是礙於他爹的情面,換成別人,早逮起來了。」
  毓秀跟著二姐歎息了一聲,不好再說下去。她心裡明白,不管別人怎麼看,只要把巧雲這事辦好了,那他呂光明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正說著,聽見柱子老遠的聲音。
  「二姐,有什麼好吃的沒有?新麥子下來了,要吃大戶哩。」
  二姐笑嘻嘻地迎出去。
  「還吃大戶哩?你先看看誰來了?」
  柱子見是毓秀,還是像先前那樣臉紅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問候了幾句。
  在毓秀的內心裡,這個小隊長真的好有意思,看上不言語不多,行事卻極不乾脆。特別是為巧雲這事,居然帶人打了呂振山,這讓她從內心裡對他多了一份敬畏。
  禮節性地問候了幾句,二姐便隨柱子到外面去了,毓秀與春玲在樹根下玩起了遊戲。
  不一會,又來了幾個中年婦女,說些了毓秀回家的情況,便幫著二姐做飯炒菜。毓秀過來幫忙她們也攔住不讓,說是大老遠的,剛回來,先歇著。毓秀拗不過她們,只好又回到春玲這邊來。
  毓秀能感覺出,這頓豐盛的午餐,是二姐和周圍的鄰居特意為她準備的,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剛吃過午飯,楚爺銜著他的大旱煙管來了。他打量了一下毓秀的表情,已不似先前那般傷悲,便約略放了些心。幾句問候的話語過後,自然又提到了巧雲的事。在過去的十多天裡,秀水村人為巧雲的事傷透了腦筋,想了許多辦法,連村主任都出面了,可還是得不到上面一句活泛話兒。令他們心稍安慰的是,打人的事不再像前幾天那麼深究了,沒人能咂摸出箇中原因,不明就裡的村民還以為是公社的領導同志慈悲為懷呢。
  正一個個愁眉不展地,春妮嘻嘻哈哈笑著跑進來。
  「娘,楚爺,你們看,誰來了?」
  眾人疑惑地立起身,連毓秀也納罕到底出了什麼事。
  巧雲?居然是巧雲?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巧雲正羞答答地站在籬笆牆外。雖然有些疲憊,但還是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紅撲撲的臉蛋依然燦若雲霞。
  她有些不明白,關了十多天,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就這麼放出來。當然,更無法知曉的是,在自己被關禁閉的十多天裡,外面到底還發生了什麼。
  半年,讓一個活潑的女孩子成熟了;十幾天,這個成熟的女孩子又增添了一份穩重。她向所有在場的人道過平安,才把目光移向毓秀。
  毓秀也像在審視外星人那樣盯著她,彷彿相隔的不是半個月而是一個世紀乃至更長。
  看到毓秀迷離的眼神,巧雲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委屈,酸楚的淚水在眼裡打轉。她只叫了一聲「姐姐」就撲到毓秀懷裡,久久沒有說話。
  她們瞇上眼睛靜靜分享這特別的時刻,不需要任何語言,所有的一切就能通過皮膚把內心世界傳遞給對方。
  待到她們分開,剛剛在場的人只剩下了二姐、有根和楚爺,連春妮和春玲也不知跑哪兒去了。
  坐下來,有根首先打破了沉悶的局面。
  「娃子能平安回來,就比什麼都好。」
  他給楚爺續上水,「這段日子,楚爺都急病了呢。」
  「可也沒起上什麼大作用,」
  楚爺呷口茶,「一個平頭百姓,做什麼都難。還好上天開眼,讓我們姑娘平安回來。」
  巧雲湊近毓秀,把頭輕輕靠在她肩上。她有種預感,呂振山之所以這麼寬宏大量,一定與毓秀有些關係。特別是在她回文工團自己的辦公室收拾東西的時候,呂光明話裡暗示的那些,讓她既感激又吃驚。
  呂光明的事,最清楚的莫過於巧雲。雖然呂光明跟那個男演員的醜事暴露的時間不是很長,卻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本來,巧雲對這事極其厭惡,自然對呂光明沒什麼好感。再加上他是呂振山的兒子,還因此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但不知為什麼,中午他說的一席話倒是讓自己心存感激。
  通過呂光明中午的話音,再看看現在毓秀的表情,她似乎找到了問題的答案,但她還是不明白,毓秀到底動用了什麼超凡手段會讓冷若冰霜的呂振山心慈手軟。難道……這絕不可能,毓秀絕不會為這麼點事就會向呂振山獻出自己的清白之身。但除此之外又會是什麼呢?
  其他人更是一片茫然,楚爺也只能說著慶幸之類的話。他知道自己不好觸及太多,畢竟女孩子的事情,有些話,自己不好多插言的。
  不過,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他看出來,女孩子們都有些悄悄話的,自己在這裡她們反而不好說。他喝過一杯水,寬慰了毓秀和巧雲幾句,就主動告辭了。有根也覺出了事有蹊蹺,跟了楚爺一同出去。
  面對二姐,兩個女孩子還是一言不發。二姐琢磨著,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打破僵局。
  恰在此時,春玲旋風似地捲進來。
  「娘,有巧雲姐姐的好消息啦。」
  春玲大口喘著氣,「公社裡來了人,說是要巧雲辦返城手續去。」
  巧雲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不相信真有這樣的事發生。
  毓秀心裡一愣,心下嘀咕,「即使行,也不至於這麼快啊?」
  不管怎麼,毓秀還是先跳起來為巧雲祝賀,巧雲反沒有預想的那麼高興。
  「怎麼了,巧雲?你不是一直都急著要走的嗎?怎麼有了好消息反而一臉不快?」
  毓秀拉起巧雲就要往外跑,不過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就又坐下來。
  「二姐,」
  巧雲疑惑地打量著二姐,「我覺得有些奇怪。呂振山曾咬牙切齒地要我死在這裡的,怎麼這麼快就變了卦?」
  「興許真是他良心發現了呢,」
  二姐面帶微笑,「不管怎麼,先辦好了手續再說。不然,他一反悔,就後悔都來不及了。」
  毓秀也附和著二姐,催促巧雲趕緊把事情辦了。而此刻,巧雲的大腦一片空白。一天的時間,變化如此之大之強,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心裡最清楚的當屬毓秀,儘管有些剜肉似的疼痛,但還是對呂光明充滿了感激。她想,先把巧雲的事辦妥了,再籌劃自己的下一步。
  然而,巧雲剛才的猶豫演變成堅定的口氣。
  「二姐,這事先不急著辦,讓我好好想一想,弄清楚了再說。我不想這麼不明不白就走了。還有,我捨不得二姐,捨不得毓秀。不知為什麼,這半個月,我想了許多,剛才發生的一切更堅定了我的信心。真的,二姐,我不想離開秀水村了,只要毓秀姐不離開這裡,我就一直陪伴她。」
  毓秀急了,「這是幹麼呀?你不是一直急著要走的嗎?如果一時頭腦發熱錯過了時機,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
  「毓秀姐,你放心,我已經想好了。也是這半個月,讓我明白了我的感情歸屬也在這裡。你們知道的,那個衛建國,因為這件事,被遣返到原籍那個偏僻的小山村了。我這樣一走,不是害了人家了嗎?如果他還能接受我,我願意嫁給他。當然,我更希望秀水村能接納我,也能接納他。他父母那邊,相信他能做好工作。」
  毓秀聽出,巧雲已經深思熟慮過了,便不好再說什麼;二姐心裡也更希望有這樣一個女兒呢,又不好強迫她。她讓巧雲仔細想一想,畢竟,父母遠在都市,留在這裡肯定不是父母的心願。
  生活,又復歸暫時的平靜。


第49章:依依不捨
  這個晚上,二姐讓春妮和春玲到學校去住,把毓秀和巧雲留在了身邊。
  這樣的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這次相聚,給了二姐特別的感觸。如果說原先總是把她們當成小孩子的話,現在,二姐再也不敢把她們當小孩子了,畢竟她們有了不願意暴露給別人而自己又不好問的隱秘。燈影裡,她看看這個,瞅瞅那個,一股心痛滋味湧上心頭。三年的磨礪,她們已遠不像剛來時那麼天真活潑,依賴性強。特別是今天下午巧雲的那番話,更說明這些孩子成熟了許多。她們的心裡不再只有父母,也不再隨自己興之所至,而是更多地考慮到了別人的感受。衛建國,自己見過,那是一個不錯的小伙子,如果不是巧雲言裡語裡地要返城,即使他沒跟巧雲有來往,自己還想撮合一下呢。可惜的是,因為這件事,他又回到了老家,不知巧雲能不能承受得了那裡的窮山惡水?倒是巧雲的另一種打算不錯,讓他們一塊留在秀水村。但這,又不是輕而易舉可以辦到的。思前想後,拿不出個准注意。不過,找找村主任,還有得商量。眼前最要緊的是巧雲沒什麼事就比什麼都好。不過,由自己的思念兒子,也就聯想到了巧雲的父母,他們當然是希望女兒回到自己身邊的呀!想到這些,不覺又傷感了一回。
  二姐的傷感情緒感染了兩位姑娘,她們鬧不明白,到底是什麼使得一向開朗的二姐情緒如此低落。個個都以為是自己惹的禍呢,於是也就很快地綻放出笑臉,和二姐開著無關痛癢的玩笑。
  也就在這個時候,提到了毓秀回家的事,巧雲也才知道毓秀的母親已經過世,不免跟著又唏噓感歎了一回。
  不過,毓秀心裡還是踏實了許多。畢竟,巧雲的事已有了眉目,即使巧雲自己不願意回去,也總算完成了自己的一樁心願。她相信,巧雲會做出明智的選擇的。她也反覆想過,愛情真是有著神奇的魔力,連巧雲這樣的人也能戰勝,就更不用說自己這麼多情善感的了。可惜,還沒有這麼一個人感動自己。一個好笑的念頭突然冒出來:自己不是也正被呂光明感動著嗎?或許,自己的這種選擇也正是明智的呢。但很快,又苦笑著搖了搖頭,愛情,不是僅有感動就夠了。
  她的這些微小的動作可沒有躲過巧雲的眼睛,儘管她此刻正想著一些別的事,但還是被這些小動作逗樂了。
  「毓秀姐姐想什麼呢,高興得一搖三擺的。」
  「想你的事唄,」
  毓秀詭秘地一笑,「我倒是想呢,咱們的巧雲妹妹如果沒有衛建國相救,還不知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哭天嚎地,尋死覓活都有可能罷?也難怪人家要跟著到窮鄉僻壤不走了,原來是知恩圖報呢!」
  「才不呢,」
  巧雲一噘嘴,「不過我倒是想啊,要不是他,我這一生還真完了呢。所以啊,也有一點報恩的意思在裡面。還有啊,這傻瓜不也是因為我才被趕回老家的嗎?我這一決定,正好可以算作對他的補償。」
  「這倒有意思,」
  二姐笑哈哈地插話,「原先呢,開口閉口愛情的,把我都說暈了;現在呢,算是明白一點了,單純的愛情是靠不住的。」
  「二姐更有心得呢,」
  毓秀一骨碌爬起來,「哎,二姐,說實在話,你跟狗子爸爸有過真正的愛情嗎?」
  二姐沒想到她會問這些,臉騰地紅了。
  「愛情這玩藝,我也說不準,憑得是感覺。感覺好,就算是愛情了吧。我那個時候可不講究這個,只覺得能好好過日子就是你們說的愛情了吧?」
  說得毓秀和巧雲忍不住哧哧笑起來。
  「不過呢,」
  巧雲側過身子,「我倒是覺得,二姐說的,屬於實實在在的愛情;我們自己感覺的呢,是虛無縹緲的愛情。只是實在的才是永久的,是嗎毓秀姐姐?」
  「這個我哪裡知道?」
  巧毓秀故意調侃她,「要是我有你這麼多經驗就好嘍,也可以編一部愛情經。」
  隨著說笑的深入,二姐心裡越來越舒暢,她看得出來,兩個女孩子都已經從陰影裡走了出來,巧雲做怎樣的選擇,都會使自己放心。唯一牽掛的是毓秀這孩子,哪裡才是她的歸宿呢?
  毓秀心裡有底,巧雲也不再多想,反是剛才有關愛情的話題讓她們幾乎同時想到了春妮。自己的孩子走上那一步,二姐還蒙在鼓裡呢,要是讓她知道了,她會怎麼樣呢?覆水難收,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每次,毓秀和巧雲留在這裡都會說到很晚很晚。二姐正擔心這個晚上該找些什麼開心的話題開導二位姑娘呢,沒成想二位姑娘反勸導起自己來了。於是,多日的愁雲消散了,臉上的溝壑也舒展開了。
  「沒有什麼比守著兩位姑娘更讓我開心的了。我少了一個兒子,得了兩個女兒,也算是前世修來的福。不管你們將來是不是留在二姐身邊,二姐一生有這份奇遇,也不委屈了。」
  她看兩個女孩子也有些困了,便催促她們快些歇息,臨了,還忘不了加上一句,「明天大集呢,我去集上弄幾樣菜,咱們娘兒幾個好好慶祝一下。」
  儘管毓秀和巧雲沒再言語,但還是各自想著心事。她們在困乏中揮灑自己的思緒,一會兒過去,一會兒現在,一會兒又想到將來。儘管巧雲堅定了留下來的信念,但真要付諸實施,內心還是有些躊躇,一會是父母,一會是秀水村,一會兒還會出現衛建國。人哪,真是奇怪,很多時候,連自己的命運也沒法取捨呢。
  或許這些日子巧雲真得折騰的夠嗆,現在終於獲得自由了,心理自然也就放鬆多了,所以,很快就聽到她均勻的鼾聲了,但毓秀卻怎麼也無法入睡。最近接二連三發生的這些事集中在一個女孩子身上,讓她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了。雖然母親病故了,父親的身體還算硬朗。而且,在與哥哥相聚的日子裡,讓她嘗到了真正的親情滋味。說不出為什麼,那種感覺總是特別的。最讓她欣慰的,還是巧雲這事這麼順利就辦成了。她真想搖醒巧雲,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她,要她趕快離開。但還是忍住了,只是一個人想著心事。
  說實在話,她捨不得秀水村,更捨不得二姐。媽媽不在了,二姐就跟自己的親媽媽一樣。是啊,最近的這幾天,二姐正是像媽媽一樣待自己的。如果不是因為還有爸爸,她真的就留在二姐身邊了。但爸爸渴望的眼神一直在她心裡迴旋,她沒有想到過要做出怎樣的選擇,因為當她跪在母親的墳前的時候就主意已定,不管怎麼,要陪伴爸爸安度晚年,不能把母親留下的遺憾再留給父親。如果真是這樣,就不僅僅是父母的遺憾,而是自己終身的遺憾了。最近幾天,雖然也在辦著其它的事情,但她心裡,一直沒能原諒自己,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至於回去做什麼,怎麼做,她連想也沒想。因為她已經在心裡立過誓,就是死,也要守在爸爸身邊,沒有什麼能夠動搖她。
  不知什麼時候,毓秀也睡過去了。一覺醒來,屋子裡已經大亮,二姐早已不在炕上,巧雲正在那裡翻一本閒書。
  「二姐呢,」
  毓秀支起身子,定定地瞅著巧雲。
  巧雲扔掉書,湊到毓秀跟前來。
  「正化妝呢,說是一會要趕大集去。」
  「瞎說了吧?趕集還用化什麼妝?」
  邊說邊翻過身,跳下炕來,四下裡不見了二姐的蹤影。正奇怪呢,春妮和春玲走進來。
  「毓秀姐,巧雲姐姐呢?」
  春玲跑過來牽著毓秀的手,「春妮姐姐說了,巧雲姐姐要走了,咱們痛痛快快地玩一天。」
  「你會想巧雲姐姐嗎?」
  「想,當然想啊!」
  看到春玲甜甜的模樣,毓秀想到了自己剛到秀水村的時候,春妮也就差不多這麼大吧,她還帶著她們撿過稻穗什麼的,眨眼的功夫,春玲也成大姑娘了。而春妮,更是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成了一個愛情至上的純情女子。
  想到這,她又忍不住打量了春妮一眼。自從那天春妮把她和林瑤的事告訴毓秀後,一下子變得靦腆多了。此時的春妮,臉上紅撲撲的,在晨光裡更為嬌媚迷人。
  正想著呢,巧雲從屋裡跑出來,從後面摀住毓秀的眼。
  「關了幾天禁閉,學壞了呢,」
  毓秀掙開她,「不行再關起來。」
  「毓秀姐姐壞啊,總想看妹妹的笑話,」
  巧雲一扭身子,「哼,不理你了。」
  「瞧你撒嬌撒癡的樣子,把我當成那個什麼建國了吧?」
  毓秀更是不依不饒。
  正說著,進來幾個小媳婦,其中一個正是喜歡開柱子玩笑的那個,進門就喊:「春妮,你娘呢,不是說要趕集去的嗎?」
  還是春玲嘴快,「我娘早走了呢,說是要多買些好吃的,給巧雲姐姐送行呢?」
  「怎麼?巧雲就要走了嗎?」
  言來語去,把其它幾個小媳婦都搞急了,不停地催促她。
  幾個媳婦笑鬧著走了,姊妹四個就又玩起跳房的遊戲。
  可能春玲也意識到很快就見不著巧雲姐姐了,只要沒輪到她,就會不自覺地牽住巧雲的手。


第50章:婚事緣起
  暑天裡即使僅僅飄著一層淡淡的雲,也會給空氣增加一些清爽。
  二姐的心情也跟這天氣一樣爽,雖說還有一些解不開的心結,但毓秀能從悲痛中解脫出來,巧雲也出人意料地擺脫險境,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高興的呢?心中的謎相對愉快的心情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她匆匆來到集市,為得是趕早辦些新鮮的菜蔬,再看看還有什麼可口的吃食。在供銷社門前,碰到了一位熟識的親友,閒聊中不覺提起了一樁異聞。
  「二姐,你聽說了嗎?」
  那位中年婦女神秘兮兮的樣子帶起二姐一串好奇,「你們村有位知青跟公社呂主任的二傻談起對像來了呢。」
  二姐一驚。二傻?公社一把手唯一的公子,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秀水村的知青?也只有毓秀跟巧雲兩個人啊,沒有誰比自己更清楚的了。毓秀剛剛從家裡回來,而且,到公社的機會也屈指可數,不可能與那個二傻有什麼瓜葛;巧雲如果有這事的話,那個呂振山還會千方百計佔她的便宜嗎?再加上,二傻男不男女不女的,兩人都是知道底細的,自然不會犯那門子神經。
  「根本沒影兒的事,」
  二姐頭搖的像撥郎鼓,「我們村就兩個女知青,我瞭解著呢,我咋地不知道?」
  「咦,」
  那人放低了聲音,「現在的女孩子呀,沒法說。特別是這種事,人家會告訴你嗎?」
  雖說言者無心,二姐心裡還是疙疙瘩瘩的,這種事,總不至於空穴來風吧?她已沒有太大的心思再逛下去,匆忙買了幾樣常備菜,就慌裡慌張往回趕,全忘了中午還要籌備一場精美大餐。
  麥收一過,地裡沒有多少活計,恰巧這天又是週末。剛進院,就聽屋裡嘻嘻哈哈地笑個不了。她又心下猶豫,不可能,毓秀和巧雲絕對不會做出這等事。如果有這心思的話,總得事先跟自己商量一下啊。她不知該不該打斷她們的歡樂,不知合不合適向她們提起這事。正思量著,就見風門打開,春玲一步闖出來,差點撞到她懷裡。
  她剛要罵幾句死妮子,就見春妮拿著條帚追出來,見是母親回來了,就不再追趕,貼著母親耳語了幾句。
  「就這事啊,」
  二姐高聲大氣地說著,就邁進了屋,就見毓秀和巧雲把書信擺了半坑。
  「二姐,快來看,我們在比誰的書信多呢。」
  巧雲嘁嘁喳喳地搶著說。
  「我大字識不了幾個,能看出個什麼排二名來啊!」
  二姐笑哈哈地坐在炕沿上,「我倒是聽了個笑話來呢,謠傳中還與你們倆有些牽連。」
  「與我們有牽連?」
  二人詫異地望著她。
  「是啊,」
  二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公社裡都沸沸揚揚地傳開了,說公社呂主任的兒子跟咱們村的知青定了親呢,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巧雲笑得差點仰到在牆上,毓秀卻是心頭一愣:這種事,外人怎麼知道?
  二姐觀察著二人的表情,心裡犯著嘀咕。
  「你們說說,就你們二人,是哪一個,還是從實招來吧!」
  她故意摹仿著電影裡人物的腔調。
  巧雲把懷疑的目光轉向毓秀,「毓秀姐,不會是你在背後搞得什麼鬼把戲吧?」
  到這份上,毓秀也不好再掩飾什麼,只是疑惑地看著二姐,「你是從哪裡知道的?」
  「滿大街都在說呢,這樣的事,可不能亂信。」
  毓秀知道無法再隱瞞下去,只得一五一十將自己的前思後想亮了出來,唬得巧雲眼睛瞪得溜圓。
  「我就覺得昨天的事有些蹊蹺,跟做夢一樣,原來都是毓秀姐姐搗得鬼。」
  她憂心忡忡地說,「毓秀姐姐,那你怎麼辦?」
  「我已經打算好了,不管怎麼,我要回到爸爸身邊去。」
  毓秀恨恨地攥了攥拳頭,「又是這個色魔耍得花招。他的意思不外乎是張揚出去,斷了我的退路。可我偏偏要讓他竹籃打水一場空。」
  二姐沉思了片刻。
  「這個呂振山也真夠歹毒的,什麼樣的壞主意都能想出來,如果一不小心,就會落進他的圈套。」
  二姐不無憂慮地說,「你可得時時處處小心才好。」
  「這些我都知道,」
  毓秀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如果不是壞到了極點,巧雲也不會栽到她手裡。現在,該輪到我了,只是使用的手段不同就是了。我倒覺得柱子大哥幹得好,至少,給那個傢伙一個教訓,不要覺得自己可以一手遮天,為所欲為。咱們越是怕他,他的氣焰也就越囂張。」
  她冷靜了許多,「他把這事提早嚷嚷出去,不過是使個小手段而已,迫使我不得不就範。正好,我也來個將計就計,利用他那個傻兒子,耍他一把,讓他也嘗嘗被人戲弄的滋味。」
  巧雲高興地蹦起來,「真沒想到,毓秀姐都快成軍事家了。這招實在是高。不過,」
  她語氣一轉,「我還是有些擔心,姐姐將來怎麼辦呢?躲也不是個辦法。」
  毓秀苦笑了一聲。
  「二姐,巧雲,」
  她羞澀地低下頭,「說出來你們也不信,曾經,我覺得活著好累,好沒意思,真想一死了之。但看到爸爸和哥哥之後,我覺得那樣太不值得了。也許正是這種想法的驅使,反倒什麼也不怕了。與其苟且偷生,還不如奮力一搏,陪伴爸爸走一程再說。大不了,就做姑子去,也比在這樣的塵世裡受這些閒氣強。他呂振山無惡不作,也該當斷子絕孫。」
  巧雲想來這樣是有些解氣,但還是覺得對毓秀來說風險太大,可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她不自覺地伸出胳膊,環住毓秀的脖子。
  此時的二姐,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思量了半天,打量一會巧雲,再瞥一眼毓秀,心下想道,只要不弄假成真,也未嘗不是一件可行的辦法。
  「不過,還要跟呂光明演一場對台戲,讓它越逼真越好,然後我一閃身,準把個老色魔活活氣死。」
  毓秀越說越興奮,「這幾天裡,我一直想這事。我一走了之,也沒有誰會在乎我的存在。不過,二姐請放心,我只是銷聲匿跡一陣子,等什麼時候政策活泛了,我還會來看你們的。」
  二姐聽這話越來越有些生離死別的意味,不覺有些鼻酸,「傻孩子,可不興想太多。再難的日子,也有個頭呢。你剛才一說,我也覺得有些道理。不管怎麼著,先守著你爸爸,不要再留下什麼遺憾,至於別的,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過不去的坎。」
  娘兒幾個言來語去琢磨的半天,委實沒有更好的法子。二姐只是擔心,如果毓秀不告而別,上面追查起來也沒法交待。不過,想想最近知青返城鬧嚷嚷的,知道這事也長不了,也不會再有人在乎,也就頷首同意了毓秀的想法。
  才幾天的功夫,莫說秀水村,全公社的人都知道了秀水村有個漂亮的女知青要嫁給呂主任的兒子。毓秀再也坐不住了,她覺得呂振山實在可惡至極,而這裡已沒有自己的藏身之地。本來,她還想再呆一段時間,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沒想到呂振山會採取如此惡毒的手段,讓事情撒布的像風插上了翅膀,想迴避都迴避不了。
  但她還是放不下巧雲,二姐的心裡何嘗不是這樣?如果毓秀真的一走了之,呂振山絕不會善罷甘休,即使找不到毓秀,也還是要拿巧雲出氣,再借前事,把巧雲逮起來。
  幾天來,二姐的心思又整個放在巧雲身上了,三番五次勸說她。巧雲開始動搖了,其實,她內心裡一直就想回到父母身邊的呀!只是這樣做太對不起衛建國了。她思前想後,許多個夜晚無法入眠,眼前不斷閃動著衛建國的影子。他怎麼樣了?他會怨恨自己嗎?他會後悔為自己做出的犧牲嗎?儘管時間可以淡忘一切,但他是為了我一生的清白才毀了自己輝煌前程的啊!
  想過建國,就又想到了家人,父母兄弟姐妹,那麼多渴望的眼神在期盼她回去。這還不算,重要的是呂振山賠了夫人又折兵,一定會氣瘋了的。找不到毓秀,自然會找到自己頭上,到那時,連藏身之處都找不到。她想起來又有些害怕,畢竟那一次,她的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而現在,依然沒有完全脫離他的魔掌。可以說,也只有回到父母身邊才是安全的。在二姐的再三勸說下,她終於打定了主意,趁呂振山還蒙在鼓裡,順利辦完了返城手續。
  二姐心中是複雜和矛盾的。她盼著巧雲返城,那是基於對巧雲及她家人的考慮;而當巧雲真的要走了,卻又茶飯不思,倒是巧雲反過來安慰她了。
  「二姐,我離開秀水村,也不過像出趟遠門一樣,隨時可以回來看你的,」
  巧雲強打精神,佯裝笑臉,語調平靜。
  「是啊,二姐,這不過是跟閨女出嫁一樣,多了一門親戚呢。」
  毓秀幫腔,「女兒嫁不出去,你才急呢。」
  惹得二姐和巧雲都笑得前仰後合。
  「那咱們一塊出嫁吧!」
  巧雲趁勢也點出了毓秀的心思。
  毓秀瞥了一眼二姐,看出她和緩了一些。
  「巧雲的時間已經定下來了,我的呢,可以隨便一些。」
  她停頓了一下,察看二姐的臉色,「不如,我跟巧雲一塊走吧,路上也好做個伴兒。」
  二姐明白她倆的用意了,是變著法兒讓自己安心就是了。幾個夜晚,她們一直睡在一起,親熱不夠,可越是這樣,也便越發傷感。但二姐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的,與其一次次地傷痛,不如快刀斬亂麻,只要兩個女孩子好,就比什麼都好了。
  她故意裝出輕鬆的神態,「也好,既然事情有了眉目了,早一點收場也放心一些。不然,一旦再有個差二落三的,就又麻煩了。」
  她橫下一條心,「這樣吧,你們兩個把具體時間定一下,我也好提前做些準備。」
  話雖這麼說,聲調卻哽咽起來了。
  毓秀和巧雲又何嘗不是這樣?相處的這幾年,經歷了這麼多事,讓她們明白了什麼才是可貴的真情;如今要分別了,萬千心緒凝結在一起,不知該怎麼表達才好。


第51章:姊妹情深
  幾乎每個夜晚,她們都說到天將放亮。白天,二姐也放下手中所有的活兒陪伴毓秀和巧雲。她想像不出如果真是女兒出嫁會有怎樣的心情,但這樣的分別,真如剜心割肉一般。好在,這是她們走向好去處,不捨之中又有些欣慰。
  同樣割捨不下的還有春妮。可以這麼說,春妮是在她們的影響下成熟起來的,雖然愛情之路她走得更快更遠,但心理上卻還是像小孩子一樣。只是她的出路比兩個姐姐要明朗得多,那就是守在父母身邊,做個貨真價實的秀水人。可又一個更重要的方面則是相同的,那就是,那段感情隨著林瑤的離去灰飛煙滅了。兩個姐姐不也是一樣的嗎?似乎擁有了自己的愛情了,愛情卻還是那麼遙遠。什麼是愛情?她說不清,而眼前的事實告訴她,越是真正的愛情,越有無法實現的障礙。
  拋開愛情兩個字不說,單就姐妹感情,春妮也覺得這兩個姐姐超過了任何一個人。自己找不出更合適的理由讓她們留下來,也只能暗自傷心落淚。最後一個夜晚,春妮纏磨著非要跟兩位姐姐在一起,二姐也只好答應了她。
  還是小學校的房子裡,還是毓秀佈置的那個溫馨的小窩,姐妹三個有說不完的話,道不盡的情。幾個夜晚,當春妮躺在這張床上的時候,就想起跟林瑤在一起的那個夜晚。那份狂熱和激情,只要想起來就臉上發燒。
  而這個夜晚,腦子裡卻只有姐妹三人。因為有了太多的心事,便不先前那樣說笑打鬧,而是靜靜地躺著回憶些往事,設計著未來。未來是什麼樣子?沒有誰想像得出。對她們而言,未來更是一個空洞的詞。她們沒有未來,卻又以實際行動向未來邁進。
  儘管有了好長時間的心理準備,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依依不捨之情還是油然而生。她們又像一群小孩子一樣聚在一張床上,熱得難受,卻不願分開。說一會話,想一會心事。守在一起的時間感受的更多的是表面,而當真的要分別了,卻是心靈上的震顫。她們各自表達著自己的心聲,即使是那些老掉牙的話題,這一刻,也依舊是新鮮的。生活,戀愛,以及許多有趣味的事,現在說起來,都有特別的感受。好久好久,春妮拉住毓秀和巧雲的手,彷彿分別不在明天,總擔心她們現在就會飛走似的。
  毓秀和巧雲一口一個好妹妹地安慰她,她們心裡也一樣五味雜陳。在告別春妮之後不久,她們也會在某個車站或路口告別,那也將是錐心刺骨的滋味,只不過,藉著春妮,提前品嚐了一番。
  這還不是最關鍵的,問題是,她們還有沒有相見的機會,嘴上說有,心裡還是有些不踏實。即使有這樣的機會,想必也不會太多。人,為什麼要設置些悲歡離合呢?噢,對了,或許正是由於有這樣黯然銷魂的離別,才有機會挖掘出人充沛的感情。
  她們故作輕鬆地說著閒話,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沉甸甸地。三年,毓秀和巧雲把人生最美好的時光灑在了秀水村;現在,要說一聲告別還真是不容易。對春妮來說,從一個小孩子成長為一個大姑娘,二位姐姐是最好的見證人。三年的時間,把她們的心連在了一起。如果不是有分別,還真的未必能真切地感受到。而現在,馬上就面臨著各奔東西了,也就難免有些惆悵和落寞,即使是聽上去輕鬆的話題,心裡也一樣覺得沉重。
  她們就這麼說著,直到兩隻眼皮打架,再也睜不開,才朦朦朧朧地迷糊了一小會。
  睡得晚,並不影響早早起床。
  這是毓秀、巧雲、春妮相聚的最後一個夜晚;一覺醒來,便迎來最後一個可以共享的早晨。
  沒人能想像出這個夜晚她們會有怎樣的心情,沒有過親身經歷的人僅憑想像是感受不到的。儘管相約而眠的時候已經很晚,天剛濛濛亮,姊妹三人就又醒來了。她們嘀嘀咕咕說了一會子話,巧雲提出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剛翻開的泥土有股青澀而又新鮮的氣息,這是她們熟悉而親切的氣息。從今天開始,毓秀和巧雲就要與這種氣息告別了,一股難捨之情不覺湧上心間。
  三個人排成一列在田埂上走著,沒有誰會割捨對土地的這份濃濃的戀情。毓秀和巧雲蹲下身,摩挲著這塊她們勞作過、撒下過無數汗水的土地。這一刻,她們都有跪下來親吻這片土地的慾望,但似乎只是因為一點點羞澀,誰也沒有做出來。一直以來,這片翻著麥浪、揚著玉米花的泥土地,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敲擊著她們的心靈。
  只有春妮有些不解,面對著兩個姐姐反常而又在情理之中的行為,她不知該說什麼。這片土地,自己還會相守下去,而且,很快就高中畢業了,自己也會走上與母親和眾多村民相同的路。如果跟這片土地廝守一輩子,大概永遠也不會有親吻它一下的慾望。甚至,在感激這片土地時還憎惡它,因為它養育了自己的同時也讓自己在烈日曝曬下汗流浹背永無止息。人的一生難道就是這樣子嗎?她想不通,可事實又證明不得不這樣。她開始留戀姊妹三人初相識的日子,但那些天真爛漫永遠只存在於記憶之中。
  默無聲息地來到那條熟悉的小河旁,三人有著各自不同的感觸。河水依舊淙淙流淌,不急不緩,平淡無奇,沒有什麼新鮮故事;但也正是這條無聲無息從未斷流的小河,讓她們想起了曾經的過去。儘管它自己並無故事,卻給每個人留下了許許多多離奇古怪的幻想和追憶。嬉戲、遊玩,哪怕只是匆匆地走過,那些細節,這一刻,都歷歷如在目前。毓秀忘不了那次大山會碰到小燕時的情景,也正是那一次,她親熱地接觸了這條河。也正是這一天,她驚聞巧雲跟李有才外出賣糧的事,那個傍晚,這座小橋,留下的是驚心動魄,經歷了大悲大喜。
  「巧雲,」
  站立橋頭,毓秀的思緒回到了那個記憶猶新的傍晚,她還清晰地記得她蹲立的姿勢和焦急的心情。「還記得你跟有才外出的那天嗎?把姐姐都急死了。」
  「當然不會,」
  巧雲語氣肯定,怎麼會忘記呢,她親歷了那場噩夢,所有的細節都刻進了她的記憶深處,也正是從那一天開始,自己才真正長大起來。「姐姐,那些日子,不管什麼時候想起來,都像是在昨天。或者將來再想起來,比今天記憶得更清晰,理解得更透徹。我想在我這一生裡,再也遇不到像姐姐這樣的人了。我感謝這段生活賦予我的特別的感受,也感謝上蒼用這種特別的方式讓我們在此相逢。所有的懊惱和遺憾,都在我們的相逢中煙消雲散了。」
  春妮似懂非懂地聽她們說話,這些感受,可能自己一生都不會享有,她想,這也是城裡人獨有的感受吧!不過,也正是守著兩個姐姐的這三年,自己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不點,長成了懂得情與愛和大姑娘。望著河水自由自在曲折蜿蜒地滑行,自然想到了林瑤,多少個日出日落,她們就在這河堤上漫步。也正是這些超常規的舉動,惹來村民長久的非議。儘管母親教訓了自己多少次,連老實巴交的父親有次在母親的指使下居然舉起了露著腳趾的爛鞋要打自己了,可那份狂熱並沒有因此而收斂。沒有人瞭解她的內心,更不會有人讀懂她的感情,那些只有在這條河堤才能收穫的愛情滋味更是任何一個村民都無法理解的。雖然為那時的心動付出了代價,她還是認為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淡淡的光暈瀰漫了整個小村莊,一會從樹林的縫隙裡露出太陽斑駁的身影。那些曾經司空見慣的,現在,在每個人的眼裡都賦予了特別的含義。這是她們共同迎來的最後一道晨曦,但沒有可能共享同一天的晚霞了。人生就是這樣,當天天相守的時候不懂得珍惜,而當真要分別了,才感受到那些普通的可貴。
  不知怎麼,隨著兩位姐姐離別時間一分一秒的臨近,春妮的眼前又閃過林瑤的影子。手裡藏著他幾封信件,並不能取代她懸空著的心。儘管想過她們的結合已不可能,但還是寄希望於萬一。感情是多麼容易碎裂的東西,就如草尖上的露珠,經不得一點陽光,但它畢竟晶瑩過,伴著初升的太陽閃爍過。它因了陽光而美麗,也隨著陽光而消逝。
  天空越來越明麗,勤快的小蟲也已醒來,發出有節奏的合鳴。它們,也懂得這些女孩子們的心了嗎?一定,不然,今早的合奏也不會蘊含著一絲絲哀傷。
  沒有任何語言,在晨風清涼的吹拂中,站立橋頭的姊妹三人不知啥時把手牽在了一起,越攥越緊,彷彿只要這樣就可以把自己融進對方的身體裡。
  春妮的淚花掛在睫毛上,在和煦陽光的撫愛下像一粒粒排列有序的珍珠。看到妹妹這樣子,毓秀和巧雲的眼睛也濕潤了。而此時,她們只能用手的溫度或哪怕只是一個輕微的動作向對方傳遞信息。至於內心裡真正想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同一時刻,她們獲得了相同的心理滿足。人生會有許多次離別,而只有用心感受它,離別才別有一番味道。即使從相聚的那一刻開始就知道有分別,但當分別真正到來的時候,還是不願意相信,更不願意接受它。
  這一刻,已沒有了時間概念,三三兩兩的行人提醒她們,握得再緊的手最終也還是要鬆開,貼得再緊的心也因時空的阻隔而留下新的感觸。
  那些,也只在將來感受它了;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享受正在擁有著的。


第52章:告別秀水
  太陽漸漸升高了,整個小村彷彿埋進了陽光裡,姊妹三人手牽手走進這陽光愛撫的村莊。
  令她們深感意外的是,剛剛拐過牆角,就見村民們把學校前的小路圍得水洩不通。春玲遠遠地喊叫著跑過來,拉著毓秀和巧雲的手痛哭流涕。毓秀抹去她臉上的淚花,巧雲托起她稚嫩的臉蛋。
  「都成大姑娘了,還這麼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人笑話。」
  毓秀嘴裡說著,心裡也難免一陣酸楚。
  巧雲也強忍著內心的傷感,故作輕鬆地幫腔:「是啊,再過三五年就要嫁人了,還裝小孩子呀!姐姐只是回城去,不久還會回來的嘛。」
  春玲自己也擦了擦臉,不好意思地笑了,淚珠還在陽光裡閃爍。
  「我也只是捨不得姐姐嘛!」
  她不停地晃動著身子,兩隻小手卻還是緊緊攥住二人的不放。
  春妮一個人跟在後頭,剛剛還有說有笑的,現在看著妹妹這樣子,又有哭的衝動。
  已到學校門口了,人們或唏噓慨歎,或傷心落淚。毓秀和巧雲一一向來送行的鄉親問候,她們自己也感覺出來,那聲音,有些抑制不住的顫抖。感受著從未見過的送行場面,毓秀和巧雲說不出為什麼,只是想掉淚。她們沒有想到,生活過三年的地方,原本也並沒有覺出什麼,而這一次,她們真切地感受到,村民們真是太可愛了。如果不是已經定好了今天返城,她們還真想留下來呢。
  淚眼朦朧中,毓秀和巧雲看到了一個特別的人物,這個人不在特定的情況下很少露面。醜陋的面孔帶著一絲惶惑不安,不過還是可以看出他刻意打扮了一下,以至於粗看之下也並不怎麼駭人。是二龍,沒錯。自那次大火之後三年的時間裡,毓秀和巧雲很少見他出門,不過這次,精神狀態好多了,眼角還擠出一絲難以形容的微笑。
  或許另一個人在巧雲記憶裡刻得太深了,臨走的瞬間偏偏想到了他,但始終沒見他的蹤影。這三年裡,他見了自己就跟老鼠見了貓兒似的,反讓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終於,當目光轉向那個最不起眼的牆旮旯,還是與他的視線相碰。是的,那一個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邊看,而當自己瞄準他的霎那,他反倒把頭埋了起來。李有才,那個幾乎把自己青春埋葬了的二流子,看上去還有些羞恥之心。在他旁邊,站著一個五大三粗的婦女。那不是菊花嗎?說不出是什麼驅使,巧雲分開擁擠的人群,靠近前,見菊花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女孩,她的兒子正圍著她轉圈。巧雲的這一舉動使得李有才手足無措,除了抓耳撓腮,就只是訕訕地笑,臉色極不自然。
  巧雲跟菊花打了聲招呼,彎下身摸了一下小男孩的臉蛋,又接過菊花懷裡的孩子。孩子圓圓的大眼好奇地看著她,很快,扎煞著兩手咯咯笑了。
  巧雲把孩子交給菊花,卻見有才正把臉扭向一邊。
  「有才哥,」
  巧雲近前一步,「妹妹要走了,總得說句話吧?」
  李有才這才抬起頭,臉憋得通紅,囁嚅道:「妹妹要走哩,俺也替妹妹高興著。回去見了父母,就說咱秀水村人問好他們哩。」
  樸素的一句話,使得巧雲眼淚涮涮地流下來,她伸出手,分別握著有才和菊花。
  「有才哥,菊花是個好女人,要善待她。祝你們幸福!」
  巧雲說完扭回頭,淚水奪眶而出。她抹一把臉,分開人流,回到人群中央,就見毓秀正對二姐說著什麼,旁邊還有楚爺、柱子以及許多熟悉的面孔,個個眼圈紅紅的。
  駝爺顫巍巍地擠近前,手裡拿著兩包東西。「這是我給老人準備的一點小禮物,就算我駝背老漢的一點心意吧!回去問候老人,就說我駝背也想著他們哩。」
  他揩了揩眼睛,「我也祝兩位姑娘有個好將來,我土下也瞑目哩。」
  毓秀和巧雲咬著嘴唇,一人抓住駝爺一隻手,眼含淚花。
  「駝爺,等我們安頓下後,還會來看您的。」
  駝爺一個勁地「哎哎」著。
  這時,桂爺手執馬鞭走近前。
  「時候不早啦,該走了吧?」
  毓秀和巧雲依依不捨地揮手告別,很多村民跟著走出老遠。
  哦,純樸善良的村民,樹木環繞的小村莊,你的影子漸漸模糊了,但你卻清晰地刻在了兩位姑娘心上。
  桂爺執鞭,二姐、楚爺、柱子還有春妮和春玲坐在後面。毓秀和巧雲看著這些最熟悉最親近的面孔,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語言來表達她們的感受。
  「姑娘們還記得嗎?」
  桂爺打了一個響鞭,「這頭馬駒就是『歡歡』的後代呢。」
  「是有些像,」
  巧雲身微微笑了笑,「那年還沾了它的光,吃了不少料豆呢。」
  車上的氛圍馬上活躍起來,歡聲笑語一路伴隨他們到達公社駐地。
  經過公社大門口,巧雲又想起這半年流逝的歲月,終於,她從魔掌中逃了出來,還達到了返城的目的,這一切還得感謝毓秀姐做出的犧牲。想到這,她把毓秀的手攥得更緊。春妮也湊過來,和她倆的手握在一起,沒有一句言語,卻又心潮澎湃。
  春玲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在她幼稚的心裡,才剛剛埋下情感的種子。她不明白這些大人們為什麼會哭天抹淚的,不就是毓秀姐姐和巧雲姐姐要出趟遠門嗎?她不敢吭聲,只是好奇的目光逡巡著,不覺中也受了些感染。
  「毓秀姐姐、巧雲姐姐,」
  她天真地歪著頭,「你們走了就不回秀水村了嗎?」
  「回,怎麼不回?」
  毓秀和巧雲移過身子,「這裡有春玲妹妹,還有這麼多我們喜歡的人,自然還是要回來的呀!」
  「那,我能到城裡看兩個大姐姐嗎?」
  「當然。等有條件了,姐姐就來接你。」
  大人們的心裡,卻沒有孩子想得這麼簡單,越是輕鬆的話語,他們的心越沉重。特別是毓秀,嚴格說來還只是逃離,要是上面追究下來,扣一頂大帽子還不知怎麼樣呢。
  倒是毓秀自己一臉輕鬆,「等姐姐好起來啊,就把春妮和春玲一塊帶進城裡去,不要家裡的媽媽了。」
  一句話把全車的人都逗樂了,只有小春玲把嘴噘得老高。「才不呢,我要帶娘一起去。」
  「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楚爺接過話茬,「等將來條件好了,咱秀水村也建起摩天大樓來,咱們一起過上城裡人的日子。」
  即使輕鬆的話語,也不能帶來輕鬆的心情。分別的時刻到了,所有人都一臉凝重,二姐千叮嚀萬囑咐的。在她眼裡,毓秀和巧雲還像剛來秀水村時那樣,是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車子啟動了,毓秀和巧雲帶著遺憾,帶著留戀,帶著感激,也帶著對未來的憧憬,踏上了返城的路。這才僅僅是個開頭,生活之路還很長,怎麼走,以什麼樣的方式走,還是個未知數。
  望著絕塵而去的公共汽車,二姐她們揮動的手久久沒有放下。直到車子已埋進塵埃之中,手依然不聽使喚地擺動著。
  「該回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柱子提醒二姐。
  二姐登上車,已經走出了好遠,還不時回望公共汽車離去的方向。她在想什麼?沒有人知道,但可以斷定,這次分別,又一次深深刺痛了二姐的心。
  生離死別,說得就是這一刻的心情嗎?
  是的,一定是的。不只是二姐,其他人和她有著一樣的心情。回家的路上,牛的腳步也放慢了許多,彷彿也捨不得公社這塊駐地。
  跟他們一樣傷感的還有毓秀和巧雲。車子開動的一剎那,她們的眼裡都溢滿了淚水。開始,她們還將手伸出窗外,漸漸地,二姐她們的身影越來越模糊,直到淹沒在黃塵之中,她們的手還不願意收回。
  隨著車子拐過一片小樹林,整個公社駐地都被遮擋了,她們才收回手,然後緊緊地握在一起。不知走了多遠,她們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對視著。毓秀看得出,巧雲的嘴一直咬得緊緊的。她們無法猜透對方的心思,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她們留戀這一方土地,留戀生活在這個地方的人。雖然,她們在這裡也遭遇了一些坎坷和不平,但畢竟在這裡灑下了自己的青春,那些美麗的火花像過電影一樣在心裡閃現。
  哦,別了,秀水村;別了,秀水可愛的人們。這是一段珍貴的記憶,不管什麼時候,它都會珍藏在心裡,成為一生的寶貴財富。
  除了這場分別,二人還有另一場分別。因為有分別,才覺出相聚的美好。候車廳裡,毓秀和巧雲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感受著對方的呼吸,體味著對方的心跳。她們就這麼久久地相擁著,好想世界就定格在這一刻。但,時間有情也無情,擁抱再久也還是要分離。車開出的最後一分鐘,她們的手還相握在一起。隨著車子緩緩啟動,她們的手鬆開了,剝離了。
  毓秀站在原地,直到車子不見了蹤影,眼裡似乎還看見巧雲那雙從車窗裡伸出搖擺的手。
  她忍不住蹲在地上摀住臉抽噎起來。
  而同一刻,巧雲仰靠在座椅上,將一本雜誌遮住自己的臉,淚水順著眼角滑向鼻翼,越過嘴唇,滴落胸部。
  彷彿,她們失去了整個世界。


第53章:巧雲返鄉
  兩個女孩子走了,最傷心的當屬二姐。
  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二姐依然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她一直覺得,所有發生過的那些事情都只是在昨天。連春妮也看出來,兩個姐姐走後,母親從未出現過真正意義上的笑臉,每天只要開口說話,定會提到毓秀和巧雲。
  有時楚爺也會過來坐坐,言語裡也免不了提到毓秀和巧雲,自然也就再感歎唏噓一番。而每到這個時候,二姐總是把二人最近的來信拿出來給楚爺看。在二姐心裡,這些信就是自己的寶貝,她常常說:「守著她們的信,就跟她們在眼前一樣。只是不知信裡是不是真的呢?巧雲這孩子倒是沒什麼的,我倒是擔心毓秀呢。也不知她爸爸怎麼樣了。」
  每次看過毓秀和巧雲的來信,楚爺總是樂哈哈地,「瞧瞧,收了兩個女兒,反多了些心病不是?還真沒想到呢,一次運動,也給你弄出一份心事來。想想倒也好啊,四個女兒,添成四喜啦。」
  「我也倒想的是呢,」
  不管忙什麼,二姐這時總會停下手中的活,跟楚爺嘮上幾句。其實,不只楚爺在的時候,換成別人,只要一說起毓秀和巧雲,她總是特別有興致。而每到晚上,她總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想上老半天。那些往事就像串串珠子,關聯著她的心吶。除了以前的事不斷在眼前閃現,就是牽掛她們的現在。燈影裡,這幾封書信不知翻了多少遍了,可還是一遍遍地看。有時,即使不看,也會拿著那幾張紙呆上好半天。
  村裡人都看出了二姐的變化,從前大大咧咧的,而今變得細膩多了,做事也不再風風火火。有時,看到村裡有女兒出嫁什麼的,她也不像原先那樣湊在最前面了。一次,單嫂子還打趣她:「二姐呀,媒婆不當也就罷了,幹麼人家女兒出閣的事也不感興趣了?」
  「我說她嫂子,你還不知道我的心事嗎?自從兩個女娃兒走了啊,我都不知該幹什麼好了。說真心的,一看到人家女兒出閣,就不覺想起她倆,禁不住要落淚。」
  她長歎一聲,「你說這人啊,不管是不是自己親生的,緣分管著哩。你說也不知為啥,眼前這兩個倒沒覺得什麼,走了的這兩個更牽著我的肉呢。」
  「說的也是,」
  單嫂子也不再嘻嘻哈哈的,「畢竟人家裡城裡娃兒,一走還不知回不回來呢。咱自己個的孩子,頂多走出三里二里的,一晃也就回來的;想了,什麼時候都可以去看看。她們可就不同啦,人家來一趟不容易,咱去又不成,可不就難唄。」
  正說著這些話,柱子媳婦也來了。
  「老遠就聽見嫂子嘰嘰喳喳的,又聽見什麼新聞了吧?」
  「還新聞呢,全是舊聞,」
  單嫂子格格笑起來,「來到二姐這裡,還有別事可念叨的?可就不是毓秀和巧雲唄。」
  「最近又有她們的信了吧?」
  柱子媳婦轉向二姐。
  「信倒是有幾封,可就是想她們的人哩,」
  二姐又把幾封信抖摟開,「信裡都說是挺好的,可見不上她們的人,總覺得不是事呢。」
  「瞧把二姐愁的,毓秀和巧雲一走,老多了呢。」
  單嫂子接過話茬。
  「咱一個農村老太婆,老皮老臉的,再老又能老到哪裡去?反正就這樣唄。」
  二姐一臉嚴肅,倒把單嫂子和柱子媳婦逗笑了。
  兩位女孩子走了,有根的話反多了起來。他見二姐天天念叨,便勸導她:「兩個孩子是往高處走哩,你該覺著高興才是,幹麼還這麼愁眉苦臉的。」
  「沒心沒肺的東西,」
  二姐總不給他好臉色,「再往好處去,也是少了兩個孩子,也不知啥時才能見著。」
  「等她們安頓下來,自然還會回來的,」
  有根點上一鍋煙「吧嗒」著,二姐一把奪過來。「就知道抽、抽、抽,也不怕嗆死。」
  有根見不是頭,大氣不敢出,一聲不吭地跳下炕,邁著悠閒的步子走了。
  屋裡只剩下二姐一個人,說不出是委屈還是煩躁,圍著小屋地轉了好幾圈,冷不丁闖進的春玲唬了她一跳。
  「娘,你沒事吧?」
  「娘沒事,就是讓你那個木頭爹給氣的。」
  「我爹咋了?」
  「你爹咋了?問你爹去。」
  二姐沒好氣地說。
  「娘是想兩個姐姐了呢,這事誰不知道?」
  春妮一陣風似地捲進屋,「娘,你瞧我帶什麼西洋鏡來了?」
  說著把幾個包裹放到風箱上。
  「死妮子,這麼大了,沒點正事。」
  二姐口裡罵罵咧咧的,腳步卻不覺移到門口,只見門外站著兩個人。
  「巧雲——」
  她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你,你是怎麼來的。這位——噢,我認出來了,是那個什麼什麼……小伙子。」
  二姐結結巴巴地,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巧雲先是撲哧一笑,叫了聲二姐,就撲到她懷裡。
  過了好久,二姐才醒悟過來似的,趕緊讓著衛建國。
  「快屋裡坐,屋裡坐,」
  她拿過兩個麻扎,不好意思地搓著手,「瞧我這裡亂的,坐都沒個正地方。」
  「娘是想姐姐了呢,什麼事也幹不下去。」
  春玲笑著插話。
  「死妮子,滾一邊去。」
  二姐不耐煩地轟著春玲,「還不快問問三嬸還有什麼好吃得去?」
  又轉向巧雲,仔細端詳著,「曬黑些了呢。咋也不先捎個話來呢?」
  「姐姐就想給娘個意外驚喜呢。」
  春妮嘻嘻地笑著,「還有啊,這次姐姐還帶了樣更重要的禮物……」
  她故意停下來,抿著嘴瞥了巧雲一眼。
  「死妮子,又跟我來這一套。」
  二姐做了個揚手的動作,「在哪兒,快說,急死你老娘了。」
  春妮一把抓過衛建國的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二姐看到二人一塊來,就意識到了這點,直到這時,才定醒過來一樣,也細細瞅著這個瘦弱的小伙子,「爹娘都還好吧?」
  衛建國羞澀地應答著。
  「多虧了二姐照應,才有巧雲的今天。巧雲可是天天念叨著您吶。」
  「盡說些沒用的,」
  巧雲抿嘴一笑,「從今兒個起呀,就賴著二姐不走啦,別說想,趕還來不及了呢,看你後悔不後悔。」
  二姐連忙說:「那敢自好,我就盼著這一天呢。」
  一會楚爺和有根進來,相互介紹問候過,又坐下來說了些分別以後的事,言談中自然提到了將來的打算。
  「我跟爸爸媽媽商量好了,」
  巧雲的語氣裡已完全沒有了孩子氣,「他們答應我再回來。不過,」
  她掃了一眼衛建國,「我還是不能留在秀水村,只能跟他去了。他的父母年齡也大了,放不下這個嬌弱的兒子,我也只能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嘍。」
  說完,自己先笑起來。
  一圈人笑得前俯後仰。
  「那也好,」
  二姐欣賞的眼光一刻也不離巧雲,「閨女大了,知道怎麼疼人了。這下我老婆子可以放心啦。」
  又轉向衛建國。「等回去也給兩位老人捎個好,就說我這個親家也請他們有空來串個門子。」
  又是一陣開心的笑。
  楚爺說:「你們說著話吧,我到果園看看,讓駝背弄些新鮮菜,趁著今兒個高興,咱一塊樂哈樂哈。」
  有根也跟著楚爺走了,巧雲又跟二姐和春妮親熱了一回。
  其實二姐心裡明白,巧雲更多地是心存感激才會跟那個衛建國到那個小山村的,她相信他們會恩恩愛愛,但將來的生活就很難說了。想到這屋,二姐心裡又有些惋惜:唉,好好一個城市姑娘,因了這些變故,從今後就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村人啦。傷感的同時,還是為巧雲慶幸,畢竟,她找到了真愛,她期待著這樣的愛會持久並讓生活也跟著變個樣。
  看到巧雲,又不覺想起毓秀。那孩子內向,也不知回去後能不能承受住生活的壓力。要是她的爸爸沒什麼大問題能守在一起也好啊!爸爸不在家,哥哥又在外,她孤零零一個人,熬到什麼時候才是頭呢?雖然有幾封平安信在自己手裡,但信件畢竟不能代替事實啊!
  「二姐,我還見到毓秀姐了呢。」
  巧雲瞟了一眼在座的所有人,神秘兮兮地湊到二姐耳邊,「毓秀姐也談對象了呢。英俊瀟灑,比我這個白面書生可強多了。」
  二姐喜滋滋地,禁不住放大聲音。
  「真的?」
  「這個還能有假,」
  巧雲嫣然一笑,「二姐,你就等著抱外孫吧!」
  旁邊的春妮知道巧雲沒安好心,話中有話,臉「騰」地紅了。
  村民也一撥一撥地問訊,歡聲笑語又充滿了這個擁擠不堪的小院,巧雲也一個勁兒地說著感激的話。
  我的村莊,我的家。她在心裡慨歎。
  我是不是也該慨歎一下呢?這是一個看似美滿的結局。我們姑且不說巧雲將來會有怎樣的生活,她們的愛情能持續多久?我還是為他們的相聚和結合而感慨萬千。不管怎麼說,當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的時候,總算做了一回自我,也就應該知足了。至於未來的命運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該認不認命?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看法。我,只能言盡於此。能支配巧雲命運的除了社會大背景,就是巧雲自己了。我,只是一個看客,無力,更無法替她尋一條更光明的坦途。
  朋友,你能嗎?


第54章:春妮出嫁
  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了,生活就這樣在有序中平靜地運行。這幾年裡,二姐彷彿煥發了青春似的,心情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這個好,一是緣於除了春妮和春玲在眼前折騰著,再就是巧雲常帶著孩子來看看。更讓她深為欣慰的是,毓秀和愛人帶著孩子來看她,她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她看得出,那是一個靠得住的男人,也打心眼裡喜歡著呢。也就是那次,巧雲一家三口也來了,除了大人的歡歡笑笑,就是孩子們的熱熱鬧鬧。整個小院洋溢的歡聲笑語,引得周圍鄰居都來瞧風景。
  如今,春妮也要出嫁了,二姐說不出是啥滋味。「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女兒終究是人家的,想留也留不住,想到這些,她不覺又傷感起來。也每到這個時候,她就不覺想起自己的兒子,那個二十年沒見了的「狗子」說不出是什麼心理,二姐更多地瞅著春妮看,彷彿永遠也看不夠。沒有人知道,當她目不轉睛地欣賞女兒的時候,心裡其實是想著兒子的。由女兒的漂亮,她能想像出兒子的英俊。
  「按說,他也該結婚了吧?有孩子了嗎?如果有,也該跟毓秀和巧雲家的孩子一般大了吧?」
  許許多多個問號在大腦裡迴旋,最終難免還是要慨歎一聲,「唉,要是這個兒子也在身邊,我這輩子也就沒什麼心事啦。」
  巧雲出嫁的時候,把她忙了個暈頭轉向,事無具細都要過問,而輪到春妮,她反倒甩手不管了,把所有的操心事都推到男方那邊去。別人問她怎麼如此不熱心了呀,她總是把臉上的皺紋笑得細密密的,「孩子成人家的了,他們不管誰管去?」
  巧雲早就等不及了,提前好多日子就一遍遍捎信打聽,惟恐錯過了好日子。這不,離春妮結婚的日子還有三天呢,就帶著三歲的女兒囡囡趕了過來。
  在春妮出嫁前的幾天裡,倒是囡囡出盡了風頭。她天性活潑好動,沒有絲毫羞怯。特別是春妮化妝那會兒,囡囡滴溜溜地圍著她轉,口裡還不住地說著:「新娘子真漂亮,新娘子真漂亮。」
  二姐一把把她扯到懷裡。
  「小囡囡,咋不叫阿姨叫新娘子了呀?」
  「我娘說的,阿姨要做新娘子了。」
  旁邊一位大嫂故意打趣她:「囡囡,你娘是不是也是新娘子啊?」
  「我娘不是。我娘不漂亮。」
  逗得周圍的人全笑起來。
  最開心的當屬巧雲。幾年過去,從一個普通知青,變成了的的道道的莊稼人,自己也說不出是幸還是不幸。可能真的如女兒所說,自己不漂亮而且也不再漂亮。漂亮只屬於過去,農家的生活磨粗了她那粉嫩的手指,也澆滅了她沸騰的心。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個貌若天仙人見人愛的林巧雲了。也正因為這樣,她的心反倒踏實了,她覺得自己原本就不該生在城市裡。而她的那個衛建國,生於農村,長於農村,自然也習慣了循規蹈矩地走祖祖輩輩趟出來的路。這就是農村,幾千年來固定不變,自己這一代自然也改變不了。
  看著即將出閣的春妮,不自覺地想起她們在一起時的歡樂時光。人生,有這樣一段值得回味的追憶也知足了。她不是沒有同命運抗爭過,可爭來爭去,還是爭不過土坷垃。每次回城看望爸爸媽媽,自己也隱隱有些難過,但命運既然做出了這樣的安排,也只能隨波逐流了。偶爾,她也會傷感,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女兒。只要山村狀況不改變,女兒也就永無出頭之日。她常常自我安慰,這種奢望也會慢慢消失的。就像自己,曾經的追求和嚮往都隨著時日消磨掉了。或者,這才是真正的生活,也只有這樣的生活才是真實的。
  她沒有理由埋怨衛建國,他那剛剛燃燒的火苗還是因自己撲滅的。如果沒有他,自己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如果不是她,他可能已經扶搖直上,過上城裡人應得的生活了。一切都是命定如此,誰也怨不得誰。至於說愛情,慢慢也就融化到生活裡去了。有時想起來,她都暗自發笑:辛辛苦苦地勞作,還有閒心體味愛情嗎?愛情,是有閒階級的附庸,對勞動人民來說,還只是奢侈品。
  那麼,現在的春妮還能感覺到愛情嗎?她不好問,但從二姐的話裡聽出來,那個林瑤自從回了城,沒過多久,也就杳如黃鶴了。這次春妮結婚還特地告知了他,除了接到一封祝賀的信,還寄來了一百塊錢。可以想見,愛情其實是可以輕而易舉地買斷的。一百塊,可不是個小數目,是一個農村壯勞力一年的純收入,可見,愛情還是有價值的,而且價碼不菲。她不知現在的春妮在想什麼。她還會想念她的林瑤嗎?她深埋心底的愛情還會發芽嗎?
  春妮已經化好了妝,臉上洋溢著甜蜜和幸福。聽二姐說,春妮的對象是鄰村的,高中時就一直追她,很出彩的一個小伙子,自己一眼就看中了。開始春妮還有些猶豫,架不住他軟磨硬泡,終於搞到了手。春妮,一個體驗過另類愛情的女孩子,終於在愛情的磨礪中成熟起來了。她開始懂得,愛情是轉瞬即逝的,生活才是經久不息的。
  春妮一把火燒掉了林瑤的所有書信,苦笑著答應了母親的懇求。
  做娘的沒法選擇愛情,卻有眼光選擇生活。春妮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父母之命,但冥冥中還是認同了父母之命。其實,這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父母之命,父母只是起了一個助推的作用。豈止父母之命,連媒妁之言還必須要有呢。當男方派遣媒婆來提親的時候,這門親事早已經定下來,只是履行個手續就是了。
  春妮曾經因林瑤幸福過,那是因為有愛情作燃料。現在,她臉上又綻放出絢麗的光彩,是可以預見到的對美好生活的期望的幸福。那個高中同學不僅相貌一流,家庭條件更是首屈一指。前者為春妮所認可,後者為父母所贊同。繞來繞去,愛情還是離不開生活啊!
  看著巧雲曬黑的臉龐,二姐都有些不忍,在她的身上,已找不到一點城裡姑娘的痕跡。不過,還能說什麼呢?就像春妮,現在還是個孩子,很快,就成人家的人了,然後,蹈自己的覆轍,沒有再回頭的機會。即使有機會,這頭,還能回得過來嗎?她不由得想起身處異鄉的兒子,他也該娶妻生子了。只是,他過得還好嗎?他的記憶裡還有這個娘嗎?
  剛剛還甜美地微笑著的春妮,打扮好後親了親囡囡的小臉蛋,又牽過巧雲的手,輕輕拍了幾下,竟一句話也沒有說出。
  她或許在心裡問:這就是那個漂亮的讓自己羨慕得要死的巧雲姐姐嗎?這也會是將來自己的樣子嗎?愛情可以成全一個人,也可以扼殺一個人啊!
  記得巧雲姐姐剛來秀水村的時候,跟電影裡的天仙似的,即使返城的那會兒,臉蛋也還是嫩嫩的,水靈著呢。難怪李有才會不懷好意,就更無法阻擋呂振山暗設毒計了。這朵花插在哪兒都自有她的芬芳的。可是這會,也只有三年的時間,已不復再見她當年的影子。春妮眼裡的巧雲,已經變成一個純厚樸實的農村婦女了。
  她越想越難過,感覺現在的巧雲就是三年後的自己,再也不會有十七歲的衝動。是啊,十七歲,不管什麼時候,都會深深地烙在春妮心裡。那一年,她的生命裡出現了一個林瑤。那時,她就知道,林瑤不會融進她的生命,但會嵌入她生命的深處。一股酸澀湧上心頭,她飲泣著撲到母親懷裡。
  別看二姐表面上跟沒事人一樣,心裡卻是起伏不定。當春妮撲到自己懷裡的時候,她緊緊摟著她,彷彿真的還是那個調皮的不解事的孩子。然而,她心裡明白,春妮大了,很快就要離開娘了,以後再也不會賴在自己懷裡撒嬌撒癡了,想到這些,淚花又開始圍著眼眶旋轉。抱著春妮,看著巧雲,不覺又想起毓秀。那個孩子,命也苦呢,去了信也沒見消息,定是抽不開身吧。
  「娘,毓秀姐姐來信啦。」
  春玲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趕緊拆開,抽出信穰,彷彿才意識到自己並不認得上面的字。
  巧雲把信念了一遍,邊念邊開心地笑。
  「噢——毓秀姐姐也要生小寶寶嘍!」
  春玲先拍著巴掌轉著圈地跳。
  二姐喜滋滋地接過信,翻來覆去地瞅。春妮一把抓過來,「娘,你又不識字,干瞅個啥啊?」
  二姐還是高興得合不攏嘴:「你娘不識字,看著也高興呢。」
  囡囡湊過來,擠到巧雲懷裡仰著小臉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娘,那個上海的阿姨也要有小寶寶了嗎?」
  還沒等巧雲回答,二姐上來摸摸她的小臉蛋。
  「是啊,姨姨要生小寶寶了呢。你喜歡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呀?」
  「我喜歡小弟弟。」
  「為什麼啊?」
  「小弟弟好玩。」
  春妮要走了,二姐倒沒顯得怎麼悲傷。看著待嫁的春妮燦爛的笑臉,巧雲又想起了她和毓秀離開秀水村時的情景,自己也弄不明白最終返回的決定是對還是錯。
  或許,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命運使然吧!


第55章:毓秀傷魂
  清明節。
  蒼松翠柏,小草初綻新芽。
  毓秀及哥哥全家陪著爸爸一同來到媽媽墳前。
  媽媽的墓碑坐落在小山的平曠地帶,這是爸爸平反後新遷過來的,從這裡往上看,悠悠白去從山那邊晃過來,飄走,又一片晃過來,悠悠然從頭頂掠過。「清明時節雨紛紛」但今天,卻是晴好的。
  毓秀仰望白雲,輕鬆之中又有些沉重。她回首看了一眼來時的路,蜿蜒曲折直達生活著的那座城市。那是兒時一直生活過的地方,離開三年,如今又回來了。三年,對一座城市或許沒有什麼,但對一個人,卻是一次重要的轉折。她覺得自己的信念在這三年裡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到底是怎麼樣的,卻又無法用言語表達清楚。
  曾經生活過的那個鄉村或許還沉寂著,但這座城市卻沸騰起來了,林立的吊車在輕輕地向她訴說著將來,生活將越來越美好。
  好久好久,毓秀肅立在媽媽的墳前,用心傾訴這幾年對她的思念。想到沒有聽到媽媽臨終前的囑托,她就覺得傷心。有時,當丈夫和孩子不在身邊的時候,也會守著媽媽的遺像暗自垂淚。她總覺得欠媽媽的太多,終其一生也無法補償。她也知道媽媽會原諒她,但她不需要這樣的原諒,她只是深深的內疚和自責。
  她和哥哥攙扶著鬚髮皆白的爸爸在墓碑前停立了好久。撫摸著墓碑上媽媽的名字,爸爸感慨萬千。他自言自語地念叨著,表達幾年來對她的思念。最後鄭重其事地告訴她:我終於平反了,你要是看到今天多好啊!
  聽著爸爸的哭訴,幾個人眼眶都濕潤了。毓秀也在心裡默默禱告,再次為逝去的媽媽送去平安的祝福。
  人的一生,就是這麼簡單:來了,走了。
  可世事又讓人間這麼複雜,活,活著不寧;走,走得不安。
  已經逝去的人還會知道世間的這些事嗎?要是真有在天之靈就好了。毓秀想,媽媽走時沒能瞑目,現在總可以心安了。如果她不知道人間發生的這一切,不是仍處在不安之中嗎?該以什麼方式告訴她?毓秀把果盤擺好了,點上紙,上好香,「撲通」跪了下去。在她的心裡,以這種虔誠的方式,媽媽一定能感受到她出自心底的訴說:爸爸再也不用受那樣的煎熬了;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並有了自己可愛的小寶寶了。
  七歲的侄女和五歲的兒子也隨她跪下,口中唸唸有詞。是啊,本該兒孫繞膝,其樂融融,可只能孤零零地呆在這裡。媽媽,聽到孩子們叫奶奶和姥姥的聲音了嗎?要是真有陰陽感應,媽媽一定會聽到的。那麼,媽媽聽到這細弱嬌嫩的聲音,是不是也會像以前那樣開心地微笑?
  毓秀立起身,仔細端詳爸爸蒼老的臉。是啊,爸爸老了,精神狀態卻很好。守著爸爸,這不是一直以來的願望嗎?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而當實現了這一願望之後,又多麼希望媽媽能在身邊啊!人生就是這麼不如意,但這不如意裡,還是有所知足了啊!
  想到媽媽,不覺又想到二姐,那是自己的另一個媽媽。倏忽幾年過去,二姐還好嗎?雖然有不間斷的書信往來,但那份感情是不能用文字取代的啊!
  她自己也鬧不清,每當想到媽媽,就會記起二姐。媽媽給了她童年的歡樂,而之所以走到今天,又與二姐是分不開的。二姐,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以她仁慈的胸懷,在那種特定的環境中保護了自己,讓那些悲傷的日子充滿了歡樂。如果沒有媽媽,就沒有美好的童年;如果沒有二姐,也就沒有自己安寧的青春歲月。
  她為媽媽祈禱,也在心裡默默地為二姐禱告,為秀水村所有善良的人禱告,甚至期望,全天下的人都不再爭鬥,不再有遺憾。人的生命如此短暫,為什麼就不能平平和和地過下來呢?
  陸續有人來到墓地,煙霧裊裊,紙灰飄飛。
  站在媽媽的墳前,她掏出有巧雲和春妮兩個人簽名的來信。她覺得有些意思,巧雲費了那麼大勁,終於達到返城的目的了,卻還是返回了鄉村;自己一個對未來失去信心的人,卻有了現在和和美美的生活。看著歡蹦亂跳的兒子,再瞅一眼可心的丈夫,心頭不覺湧上甜蜜的滋味。她忍不住再次跪下來,向媽媽訴說她的心裡話,她知道,媽媽也一定會為她的現在感到安慰的。
  以前跟巧雲和春妮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說起命,難道,這不是命嗎?是命讓三個互不相干的女孩子情同姐妹,是命讓春妮扮演了一回衛生員,又是命,讓本該享受城市生活的巧雲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
  這一切,真的就是命嗎?不只毓秀,沒人能解釋清楚。
  回到家裡,毓秀還能看出爸爸臉上隱隱的淚痕。爸爸是老了,可是精神狀態很好,這是最讓毓秀心安的。在秀水村的時候,她沒有想到還會有這樣的日子,有這樣和睦的家庭。自己跟丈夫和孩子在一起的機會還長著呢,也或許是她覺得欠爸爸的太多,更多時候,她願意守在爸爸身邊。甚至,一家三口索性搬過來,陪爸爸住些時日。而每當這個時候,她就免不了要想到媽媽,想到自己小時候跟爸爸媽媽在一起時的歡樂。時光不能倒流,逝去的永遠也不會再回來,她只能從孩子身上尋找自己當年的感覺。但願,孩子們不會再留下像自己一樣的遺憾;但願,將來的人們不會在遺憾中無奈地離去。
  兩個孩子跟往常一樣,快樂地做著遊戲。毓秀也像個孩子一樣偎在爸爸身邊。這是最近常有的感覺,是久違了的感覺。是啊,中斷了這麼多年,終於又可以找回曾經的感覺了,毓秀禁不住熱淚盈眶。唉,要是媽媽還在就好了,那自己就更像個小孩子,偎在媽媽懷裡撒嬌撒癡。還有什麼比這樣一個和睦的大家庭更令人欽羨的呢?然而不能夠,那種歡樂永遠也不可能復現了。她又記起了媽媽去世後返回秀水村的一幕,即使平時很少打招呼的村民,也圍過來噓寒問暖;而在這裡,除了可以與親人相聚,沒有人在乎你心裡想什麼,更不用說幫你做什麼了。
  人,有得必有失。千方百計返回城裡來了,又渴望農村人的溫暖;而在農村享受著那種溫暖的時候,又牽掛著城裡的親情。人生總是不完美的,因了這些不完美,才有了綺麗的色彩。
  入夜,孩子們都困得靠不住了,毓秀和嫂子陪爸爸說了些閒話,閒話裡自然也提及了媽媽的一些舊事。毓秀看得出來,連嫂子的眼圈也紅了。值得慶幸的是,即使在那種艱難環境中,嫂子走近了哥哥,組建了和美的家庭;自己則在最艱難的歲月裡,遇到了現在的丈夫。她真正懂得了什麼才是患難見真情,嫂子是,丈夫也是。烏雲當然遮不住太陽,可惜,烏雲密佈的時間太久,待到陽光燦爛時,已留下了太多的遺憾。對人生而言,這些遺憾將永遠抹之不去。死者長已矣,活著,就善待自己吧!
  媽媽走了,帶著遺憾走了;爸爸老了,也將帶著遺憾老去。而自己呢,最終也還是要老去,但卻有時間把遺憾降得小一些,再小一些。那麼,其他人呢,不也像自己一樣時時會有遺憾嗎?這樣的遺憾不存在了,另一些遺憾會出現。說白了,人生下來就是遺憾,帶著遺憾離去,再正常不過了。
  巧雲有遺憾嗎?相信也一樣有。如果守著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不覺得遺憾,卻把遺憾留給了衛建國。現在,衛建國不會有什麼遺憾了吧,可把遺憾留給了巧雲的父母。那她自己沒有遺憾嗎?像巧雲這樣秀色可餐的女孩子,幾年的風吹日曬,青春的色澤過早地褪去了。如果留在城市,或許能延長美麗,但衛建國留給她的情債,一輩子也還不清。人,不管邁出哪一步,都有言說不盡的苦衷。
  快到她和巧雲離開秀水村的那個紀念日了。她們約定好了,就在這一天,毓秀、巧雲、春妮姊妹三人帶著各自的小寶寶來個特殊的聚會。她盼望這一天,又懼怕這一天。相聚,會有快樂;但是,流逝的歲月,把曾經的天真爛漫剝蝕掉了,還能找到情同姊妹的感覺嗎?
  她想二姐,想巧雲,想春妮,想許許多多可親的秀水村人;但真要踏上那一方土地,又有些打怵。不變的是村莊,變化的是人啊!不變使人心生悲哀,變化讓人徒增淒涼。
  在毓秀心裡,那些美好只屬於過去。即使這樣的美好,也是在夾縫裡生存的。她從巧雲和春妮給她的來信中想像著二人的現狀。口氣變了,內容變了,一切都不似先前的語調了。是啊,幾年過去,相隔的不只是肌體,還有思想。不管是巧雲還是春妮,言語裡不再有理想,不再有追求,不再有奮進;有的,只是對現實的無奈和對過往的留戀。人人都想改變環境,豈不知在苦苦的追尋中讓環境改變了自己呀!


第56章:姊妹相聚(完結篇)
  毓秀又一次踏上了那方熟悉的土地,一股泥土氣息撲面而來。
  哦,曾經養育了我三年的家,我終於又回來了。
  當距離秀水村越來越近,她的心也跳蕩的越來越厲害。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望著車窗外掠過了樹木、莊稼,思緒卻早已飛到了秀水村。小兒卻不管這些,聽媽媽說快到他們要去的地方了,便快樂的在車廂裡串來串去,其他的乘客也忍不住逗他玩。
  「小弟弟,你是到哪兒去呀?」
  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娃牽過他的小手,上下搖晃著。
  「跟媽媽看姥姥和姨姨去。」
  「姥姥跟姨姨在哪兒呀?」
  「秀水村。」
  「你叫什麼名字啊?」
  「秀水。」
  女娃笑了。
  「幹麼起這麼個名字啊?」
  「媽媽起的,我也不知道。」
  沉思著的毓秀這時抬起頭來,朝女娃笑了笑。
  還沒等毓秀答話,一位中年婦女向她這邊湊了湊,「我就是秀水村的。這位妹子看著有些面熟呢。」
  毓秀一把抓住那婦女粗壯的手,「你是柱子家嫂子吧?我是毓秀啊!」
  「毓秀?是了,沒錯,是毓秀。看看,這幾年不見,有些變樣了呢。」
  柱子媳婦不好意思地揩揩眼,「城裡養人呢,看你,比離開那會兒更白淨些了呢。」
  毓秀接過話,「其實,嫂子也沒什麼大變化。要不是我一直看著窗外,早就該認出來的。」
  三言兩語已到村頭,早見一簇人候在哪兒了。
  還沒等車停穩,毓秀不顧孩子就衝下車,快步上前攥住二姐的手,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叫了聲「二姐」眼淚就嘩嘩地湧出來了。
  其實,這個時候,她多麼想叫一聲「媽媽」呀!
  二姐也不言聲,緊緊地摟著毓秀,好一會,才揩了揩溢出眼角的淚。
  「走,孩子,咱們回家去。」
  說過這句話,彷彿才意識到什麼,「把小娃子弄哪去了?姥姥還沒看看呢。」
  瞅了一圈才見春玲正哄著他玩呢。她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孩子的臉,「娃子俊著呢,跟你媽媽一個樣。」
  巧雲、春妮、春玲湧上來,把毓秀團團圍住。
  「這個臭姐姐,見了二姐就不理我們了啊?」
  巧雲跺著腳,故意扭過身子。
  「嘻,巧雲還是原先的巧雲呢,見了姐姐就成小孩子了。」
  春妮牽著毓秀的手,嘻嘻笑著,「娃兒們,來見過阿姨。」
  一個瘦弱的小女孩拉著一個兩三歲的胖小子走過來,羞羞怯怯地叫了聲,「阿姨——」
  毓秀應了一聲,牽著兩個孩子的小手說,「這是囡囡,這是狗狗,對不對?」
  「她是囡囡姐姐,我是狗狗弟弟。」
  小胖墩搶著說。
  「走,咱們回家,看阿姨給你們帶什麼好玩的來了。」
  走著笑著不覺進了村,又有不少相識或不相識的人上前來問候,毓秀也向他們一一問了好。他們的純真和樸實還是寫在臉上的,這一點毓秀能看出來。不過,那些曾經年輕的小媳婦真的看上去已不再年輕了。自己也老了嗎?似乎並沒這麼意識到啊?
  變化的不只是人,還有那個曾經熟悉的小村莊。如今,那些土坯房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排排磚瓦房。他們走到一座小門樓前,毓秀呆呆地愣住了。
  「這是二姐的家嗎?」
  毓秀左右左看右瞧了好一陣子,直到巧雲和春妮上來推她。
  「我倒是覺得還是原先的籬笆門親切呢,這樣的高牆大院,反把人給隔開了。」
  「毓秀說的是,我也覺得還是原先那樣子稀罕呢。」
  巧雲向二姐擠擠眼,「二姐,真該把原先的宅子保留下來,那我們姊妹也就永遠是幾年前的模樣了。」
  「我都這老皮老臉的了呢,你們還能一直那樣?其實啊,拆那籬笆門的時候,我也捨不得呢。因為啊,看到那小院,就想起咱們在一起的時候。現在,你們一個個都飛走了,就剩下我一個老婆子和根木頭啦,寂寞著呢。」
  一時她們都省悟過來,嘻嘻哈哈地笑個不住,有根也跟著嘿嘿地笑。
  「這兒好熱鬧啊,我也來瞧瞧風景。」
  隨著宏亮的聲音,一前一後進來兩個七八十歲的老人。
  毓秀和巧雲奔過來,「楚爺,桂爺,身體還好嗎?」
  「哈哈,老嘍,」
  楚爺開懷一笑,「不過,身子骨還行。瞧人家毓秀,養得還是那麼水靈靈的,」
  又把臉轉向巧雲和春妮,「看你們兩個,跟你們的姐姐可是沒的比啦。」
  毓秀覺得鼻腔有些發酸,巧雲和春妮到沒什麼,反而纏著楚爺,「我們都好傷心啦,楚爺還拿我們開涮。」
  圍坐桌前,喝水敘舊,又復找回了以前的感覺。
  敘了陣子,二姐說:「你們閒話著,我得監工去,怕那幾個娘們做出的菜不好吃。」
  說罷呵呵笑著走開了。
  「你二姐美著呢,這麼多女兒湊過來,又有了兒子的信,這不久啊,就可以都團圓啦。」
  楚爺托起當年的那根大煙袋鍋,「吧嗒」著。
  「狗子哥來信了?」
  毓秀禁不住問了句,又覺得這稱呼有些不妥,打住了。
  「是哩是哩,」
  桂爺喝了口水,「你說巧也不巧。就是在昨天,縣裡捎話來,說什麼尋親的,找到這兒來啦。看這樣子,關係不再那麼緊張了哩。想想也是,都是咱這地方過去的,鬧得那麼僵幹啥呀?」
  「所以啊,把二姐樂得什麼似的,不知幹啥好了。」
  楚爺瞥一眼有根,「只是苦了木頭,春妮和春玲走了,老鴨子再飛了,可就啥也沒有了。」
  剛返回的二姐先笑起來,眾人也都跟著笑。
  有根不說話,也只是嘿嘿樂。
  「看把有根美的,」
  二姐也麻扎上坐了,「人家早打算好了,老鴨子飛了,正好換新鴨子。」
  眾人就又跟著笑。
  毓秀看了一眼門外,穿著大紅衣服的春玲正逗著幾個孩子玩。
  「春玲妹妹也結婚了嗎?」
  「是哩,」
  二姐說,「你們一個個孩子都這麼大了,春玲不也一樣要長的嘛。」
  人真的不緊混啊,一晃,扎羊角辨的小姑娘成了小媳婦了。自己,不也從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變成了五歲孩子的媽媽了嗎?
  「哎,對了,」
  毓秀望著二姐,「我剛聽楚爺說,有狗子哥哥的消息了,是嗎?」
  「是哩是哩,」
  二姐高興的眼裡含著淚,「剛剛才得到的消息。二姐心裡喜啊!上面的意思說,先這麼聯繫著,等條件方便了,他們就會回來認親的。你二姐呀,這輩子真值了。」
  「別再二姐二姐的了,我們還是叫媽媽吧。你說是不是巧雲?」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呢?別人愛怎麼叫怎麼叫,這二姐啊,可不該是我們叫的啦。」
  巧雲似乎陷入了沉思,「其實,在我心裡,二姐比媽媽還要親呢。每次到這裡來,就跟走娘家一樣,倒是去城裡的機會少了。」
  毓秀和巧雲像是約好了似的,異口同聲地對著二姐,輕輕叫了聲:「媽媽!」
  「哎,哎,」
  二姐有些不好意思的答應著,聲音有些哽咽,「我這一輩子,你們說苦啊還是甜?不管怎麼說,上天還是眷顧我的吧?兒子有信了,有了兩個女兒,又收了兩個這麼好的女兒,死也沒遺憾了呢。」
  「什麼死啊活的,還輪不到你呢。」
  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
  「駝爺,是駝爺,」
  毓秀站起身,把拄著拐棍的駝爺讓進屋,「駝爺身體還好吧?」
  「這個駝背,說來也怪,除了弓弓腰,耳不聾眼不花,我倒是納悶呢。」
  二姐樂哈哈地,把駝爺也逗笑了。
  「你這個二姐呀,越來越吐不出象牙來了呢,就知道拿我這老不死的尋開心。」
  「人家都認媽了呢,還叫二姐,成什麼了啊?」
  楚爺接過話。
  「真的?」
  駝爺探尋地看看毓秀和巧雲,見二人點點頭,連說,「好好,早該這樣了呢。我說這個老太婆怎麼今天臉上這麼紅光了,原來好事擠破門哩。」
  說罷又爽快地笑起來。
  看到這歡快的場景,毓秀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了。曾經,她一直懷疑還能不能找回原先的感覺;現在看來,時移事易,沒有必要再找回原先的感覺了。過去的美好屬於過去,今天擁有的,是另一份美好,是過去體驗不到的那份美好。她禁不住感歎,為過去在秀水的日子,為今天在秀水村擁有的這些快樂。
  是啊,快樂,她正在擁有著,二姐、巧雲她們也一樣擁有著,還有周圍在座的和沒有在座的,也會有跟過去不一樣的快樂吧?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
  「楚爺,我記得我剛來秀水村的時候,有一個受到批鬥的小伙子,不是跑了嗎?不知現在找到了沒有?」
  「回來啦,早就回來啦,」
  還沒容楚爺開口,駝爺就接過話,「就是那個三麻子的兒子呢。唉,要是三麻子能看到今天就好了。自己不用挨批鬥,也可以哄著孫子在大街上玩啦。」
  想起隋三麻子,他不免又多了些慨歎,「那個三麻子真不知是不是地下有知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下可真該瞑目了呢。我就跟他說過,世道不會老這樣子的,他也信了,可還是熬不過了。不過,老婆孩子平安歸回來,還帶了個媳婦,有了兒子,他在地下也就無牽無掛啦。」
  正說著這些,柱子也來了。
  「我剛從外地回來,就聽媳婦說,在路上碰上毓秀,看來還真是有些緣分呢。」
  柱子還是像以前那樣習慣性地搓著手,「這下可熱鬧啦。你們回鄉下來了,我們可又到城裡蓋樓房去了。這日子啊,看來真是變了呢。」
  「不管怎麼變,肯定越變越好,」
  二姐給柱子添上水,「柱子回來的正好,今兒個呀,你招呼著,把我的這些女兒和外孫們伺候好了,明兒個,我單獨再請你一桌。」
  柱子疑惑地看著她。
  「柱子哥還不知呢,」
  春妮掇條凳坐在柱子身邊,「我娘啊,今天正式收了兩個女兒呢。」
  柱子一下子明白過來。
  「好啊好啊,多了兩個女兒,我也多了兩家親戚。」
  這一天,二姐家的小院充滿了歡樂,即使在毓秀、巧雲她們離開之後的好長時間,歡樂一直在這個小院裡飄散。或許,即使見不著她們的人,聽不到她們的笑聲,二姐也一樣美在心裡。因為,不只春妮和春玲,更有毓秀和巧雲,她們的笑聲已經融進了自己心裡。
  當然,二姐心裡還多了一份心事,那就是不久之後,她終於看到了兒子的照片,站在兒子身旁的是一個漂亮的女子,懷裡還抱著一個樂開了花的小娃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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