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有顯赫的家世、連城的財富,鹹陽少女盡爲我擁趸,五都雄豪皆爲我 知交,布衣黔首無不仰視。 ��人言「不欲千金,願得季布一諾」,那時我很快樂。我快樂,只是因爲我有 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他們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我六歲的時候就認識了項羽。他和叔叔一起生活,他叔叔有次殺了人,我父 親將他保了出來,後來父親讓我拜他爲師,並和項羽結爲兄弟。 ��師傅是個神秘的人,他從沒有在我們面前提起過他的往事,但我知道他不是 尋常人。偶爾會有些奇怪的人來找他,他們在里屋密語片刻後,便匆匆忙忙的離 開。除此外,幾乎沒有什麽鄰居和師傅交往,除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很美,在遇到小蝶以前我一直以爲她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她美得 就像一把劍,寶劍,散發著徹骨寒氣的寶劍。我從沒有勇氣正面看她,我們叫她 熊姨。 ��每次她來了,都會在這里過夜,每到這時,師傅就會叫項羽去我家里和我一 起睡。我們也樂得溜出去瘋玩一晚上──平時師傅管得很嚴的。 ��師傅教我們拳法,後來又傳了劍術。說來好笑,那時民間的鐵器銅器全被秦 皇帝收去,築爲金人十二,置於鹹陽,我們是用木劍練習的。師傅又嚴厲禁止我 們在與人私斗時現出劍術,後來我們就不大願意學了,師傅倒也不大在意,他說 劍術在千軍萬馬的沙場之上確實也沒什麽用處。他對我們講以前的人是怎麽打仗 的,聽得我們心馳神往。後來師傅教我們孫子兵法,我們很感興趣,但學了幾個 月後,項羽說戰場上千變萬化,光看些個竹簡有什麽用,上面的東西懂了就可以 了,不必太當真。 ��一天熊姨和一個叫張良的男人來了,和師傅談了一陣,我從牆頭偷看,談到 最後張良和師傅一擊掌,這表示他們說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生死不悔。張良走 後,師傅把我從牆頭揪下來,要我去把項羽找來。 ��師傅拜托熊姨照顧項羽,熊姨不肯,她說要「生死以之」。師傅沈默了一會 兒,笑了笑。 ��後來師傅要我回家去,他要我六個月後再來這里一次,如果他們不在,就不 必找他們了,然後他們開始簡單的收拾了一些東西。我看到師傅不知從哪里抽出 了一根鞭子,好粗的鞭子啊!熊姨好像有點臉紅。 ��和項羽他們分手後,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越來越不平靜,我知道他們一定是 去做一件大事,很危險的事。我想起我和項羽是兄弟,想起熊姨的那一句「生死 以之」,我掉轉馬頭,我要和兄弟一起,生死以之。 ��在一座廢棄的村落里,我找到了他們的馬,時候已經入夜了。 ��隱隱聽到屋子里有奇怪的聲音,我警覺起來。當今天下盜寇四起,路上是很 不太平的。我下了馬扒上牆頭向里望去,卻看到一幅自己絕沒有想到的景像。 ��熊姨全身赤裸的躺在地上,她的胸很高,她的小腹很平,她的雙腿修長而豐 滿,她的眼波能令人甘心爲之淹沒。 ��師傅在鞭打她,用那把鞭子。黑色的鞭子帶著呼嘯打在雪白的胴體上現出一 條條血痕,清脆的鞭打聲拌著饑渴的呻吟能令世上所有的男人融化。 ��義兄在一旁沈睡。 ��熊姨在地上翻滾著,她雪白的身體布滿一道道鮮紅的鞭痕,篝火昏暗的光芒 映出令人窒息的妖豔。 ��遠方的孤狼發出淒厲的叫聲。 ��柔和的小腿努力的伸向背後,她盡量地擡高自己軟滑的小腹,雙手舒展過頭 頂,頭揚起後腦貼地,烏黑的頭發飄散四方。 ��師傅又揮起了鞭子,我看到他的雙眼充滿痛苦。 ��月光格外溫柔。 ��她望著師傅,用溫柔而絕望的眼神望著師傅,我第一次看到他在流淚。 ��六月的晚風吹得老槐樹葉子沙沙低響。 ��他們對視著,無語。 ��師傅長呼一口氣,好像已恢複了常態,平靜地對還倒在地上的熊姨說∶「我 打些水給你洗洗吧!」然後就向院里的 辘走過來,他走得很慢,像大病初愈一 般。 ��我扒在牆邊有些發呆,突然眼前一亂,喉嚨被死死地卡住,我被提了下來扔 在院中。師傅看清楚是我,好像有些尴尬的神色一掠而過,然後面色就恢複了平 靜∶「去把你的馬栓好。」 ��我再進來的時候,屋里已經沒有任何 亂的迹像,熊姨恢複了她一貫的冷傲 神情在向火中添柴,師傅在篝火前默默的看著兵書,我義兄仍在睡著。 ��後來我們就都睡了,朦胧中我覺得剛才的夢太奇怪了。 ��江東,會稽。 ��禹至諸侯江南,計功而崩,封於會稽。會稽者,會計也。 ��其後千年,吳越爭雄,勾踐敗,夫差圍之會稽山。勾踐使文種請以臣妾,許 之。而後臥薪嘗膽,滅吳。當是時,越兵橫行江淮。其後六世楚並越。 ��千古江山, ��章台細柳今安在。 ��撒酒憑欄, ��吊英雄無數。 ��我們不是來懷古的,我們是來殺人的。 ��一個策禦宇內、鞭笞天下的人。秦王,贏政。 ��那年我十三歲。 ��秦王的隊伍浩浩蕩蕩的從驿路上開過。我估計了一下,約有六千人,當中的 一輛襄黃的車子上端坐著一個帝王衣飾的人,應該就是秦王了。他的氣度略顯委 瑣,和我心目中不大一樣,我居然略感失望。身旁義兄突然低聲說∶「彼可取而 代之。」師傅捂住他的嘴──爲了便於觀察,我們藏身的所在離大路並不太遠。 ��將近隊伍的末尾還有幾輛車子。 ��在城東一間破爛不堪的小屋中我們見到了張良,他已經等候很久了。 ��車轍陷的很深,車身當爲精鐵所制,師傅說,尋常弓弩沒有用。 ��「意料之中,我已經準備了百二十斤的鐵錐,」張良笑了笑,他的笑令人有 種成竹在胸的感覺,「世間能揮動它的人不多,不過┅┅」他與師傅相視而笑∶ 「秦王遊苑池曾有玉配落水,碾轉到了我的手中,我在華陰道攔住了一個驿者, 把玉配給他,又對他說『今年祖龍死』。秦王多疑,必猜而懼。次番東遊必至華 陰道,至華陰道必經搏浪沙。此處地勢險惡。」 ��『此人足智多謀,是經世之才。』我暗暗想。 ��「好,我們就在這里動手。」 ��搏浪沙濱於東海,西爲連綿丘陵百里。其時值盛夏,草木茂盛,人匿其中則 沒,確爲行刺的絕佳地點。當然,這一點秦人也清楚。 ��師傅與張良已在搏浪沙埋伏了,我、義兄與熊姨按張良的計劃在二十里外的 一處林間小路布置暗器,準備接應。秦人的追兵一路窮逐至此,必然人困馬乏, 此時從暗中襲擊,令其惶惶不知所措。換上蓄力已久的健馬,我們就可以從容脫 身了。 ��這條路本是驿道,因少有人至,所以漸漸荒廢了。我們在這里觀察了三日都 無人經過,但現在卻有人來了,而且一來就是三個。一對中年夫婦,男人風度翩 翩,女人氣態高雅,後面跟著一位少女┅┅ ��有時我想∶如果那天的少女不是小蝶、如果那天我的劍再向下進一寸、如果 我們沒有殺她父母、如果┅┅ ��我並不後悔,我甯願被她恨,也不願見不到她,她是我今生最愛的女人。她 明白,她甯願恨我。 ��在樹林深處我追上了她,我不想追上她,但我還是追上了她。 ��她滿面驚恐的壓在我身下,方才的奔跑使她的雙峰劇烈的起伏著,一波波柔 軟的壓迫令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她的體香令人沈醉。她愣了一下,開始猛烈的掙 扎,我拿竹劍頂著她的咽喉,停止了反抗,她閉上眼睛認命了。 ��她的睫毛長長的,我望著她的唇,由於恐懼她把下唇咬破了,一絲鮮血滲了 出來。她在發抖,緊張的呼吸讓我覺得臉上有些癢。我伸出舌頭,替她舔淨嘴唇 上的鮮血。我撫摩著她的臉,她睜開眼看著我,她哭了。 ��「你叫什麽名字?」 ��「陳小蝶。」 ��「你走吧!」 ��我在曠野中絕望的站著。自從與師傅他們失散,我已經流浪了六個月,我走 過不見天日的黑森林,走過上與天齊的山峰,走過會吞沒人的泥沼┅┅但這次我 走不動了,我想躺下來,但我必須站著。 ��我已經四天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了,六個月來,我吃過蛇、吃過樹皮,甚至吃 過老鼠。人要是真的餓了,只要咽的下的東西都可以吃的,可是現在,我就要被 吃了,一雙綠油油的眼睛正在盯著我,我的面前站著一匹狼。 ��它瘦骨嶙峋的,顯然也已經餓了很久了。我想跑,但我不敢,也不能。我現 在的體力只夠勉強的站著,看來它也是。 ��我們就這樣在曠野中對峙著。 ��我看到項羽在我面前,他在笑,不,不是項羽,是師傅,師傅難得一笑的, 現在他在對我笑。他腳下躺著熊姨,她一絲不挂的對我笑著,我拿起鞭子抽在她 身上,她還在笑,我發瘋似的抽打她,她卻一直在對我笑著。 ��笑容中出現的是小蝶的臉,她淡淡笑著對我說∶「我叫小蝶。」伸出雪白的 手臂摟在我肩上,小蝶的手毛茸茸的,我情不自禁的撫摩著她那天鵝般優雅的頸 項,她嫣然一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尖牙,像狼一樣的牙齒。 ��是狼!我用盡自己僅存的所有力氣扼住它的脖子。漸漸的我不行了,我的神 智開始模糊。 ��「┅┅小蝶┅┅小蝶┅┅」她的形象清晰的在我腦海中重現,鮮豔的唇、長 長的睫毛、起伏的雙峰┅┅嘴角下的那絲血┅┅ ��我伸出舌頭,把她的血添乾淨,有點腥。我清醒過來,它的頭耷拉下來,它 的脖子斷了。 ��我見到了炊煙升起,是車隊,像是大戶人家搬遷。我對他們說自己逃徭役落 難至此,他們收留了我。 ��主人姓呂,因避仇,往沛中去。 ��呂家世代大族,頗有財貨。他們的車緩緩駛過後,路上便留下兩道清晰的溝 痕,這樣的車隊當然很令人垂涎。 ��我來到車隊的第二天夜里,月黑、風高。 ��大家都去休息了,只留下幾個哨衛在值勤。車隊的左側數百米外隱隱有什麽 在移動,是四十二個山賊,他們顯然對殺人掠貨的事已經輕車熟路了,隱蔽得很 好。他們的一舉一動我看得很清楚,一個人要是在荒野中呆久了,無處不在的危 險總會教給你很多東西的。 ��想起那雙綠油油的眼睛,我的兩眼似乎也在發光。 ��金錢、女人,男人終極的欲望。山賊們也是男人,不過有時候越想得到的, 越得不到°°比如小蝶。 ��這一次他們沒能得到,距此最近的也只是掀開了坐著女眷的車輛的卷簾。我 殺了他,第十七個。我笑了笑,當我淡淡地拭去竹劍上的血迹時,我感受到一簇 目光,女人的目光。我沒有擡頭,轉身走開了。那目光給我的感覺就像┅┅那雙 綠色的眼睛。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十七個。 ��那年我十四歲。 ��時光飛逝,我在呂家已經四年了,刺殺秦王的事已被漸漸淡忘。那日師傅擲 出的飛錐正中鐵車,可惜死在車中的卻是秦王的一個替身。 ��我在這里過得不錯,自從那天夜里一戰成名後,我就是呂公的貼身護衛了, 呂家的人對我都非常客氣,我知道其實他們有些怕我。我結交了幾個「朋友」∶ 樊哙、蕭何┅┅還有劉季,他是這里泗水的亭長。 ��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知道他也是一只狼。我們都是狼,雖然我總是懶洋 洋的,他總是笑呵呵的。但狼就是狼,到了該吃人的時候總要吃人的,我們都瞞 不過彼此。 ��有時侯我們會在村頭的王媪,或者武負的小店里喝酒一直到深夜,我們的眼 睛對視著,發出青幽幽的光芒,在黑洞洞的牆壁上跳動,我們彼此不需要隱瞞什 麽。他們從不敢向我們要酒錢,不過我總是如數付清我的那一份。 ��那雙眼睛一直在盯著我,自那一夜後她一直在注意我,我感覺得到。她是呂 公的小女兒,呂稚,十七歲,很美,像小蝶一樣美。 ��我需要一個女人,呂府上下仆女近百,其中秀色可餐的不在少數,盡可任我 咀嚼。但我從不碰她們,她們不是我這一類人,呂稚是。 ��我撫摩著她的毛發,她的毛發是金黃的,郁郁蔥蔥。我漸漸用力,向外拉扯 著,她強忍住痛沒有叫出聲,尖尖的指甲陷入我的背。我溫柔地吻著她,突然用 力一拉,一縷金絲應手而落。她渾身一顫,在我的背上留下十道深深的紅溝。我 舔舔被咬破的嘴唇,有點腥。 ��她喘息著,滿足的對我耳語∶「你真好,就像一匹狼。」 ��「我不是狼。」 ��「你是。」 ��「不是!」 ��「是!」 ��我狠狠的一掌打去,粉嫩的臉上浮出五道鮮紅的指印,我平靜的笑著。 ��「我不是。」 ��「你不是。」 ��後來她有了,她不肯說是誰的。我也不知道是誰的,我想起小蝶。 ��呂公五十壽。 ��縣令是呂公知交,所以來了很多人。劉季也來了,兩手空空,是來混飯的。 ��進賀過千貫的才有資格入堂,否則就要坐在堂下,自然是坐在堂下比較自在 了。我暗笑,使個眼色,唱禮的雜役會意∶「賀──萬錢──」劉季一楞,隨即 大大方方的入堂了。 ��堂上盡是縣令、呂公的密友,俱爲風雅之士,談詩論辭。劉季從容而坐,隨 即便不客氣的對座上佳肴大動干戈,旁若無人。 ��席宴罷後,呂公將呂稚許給了劉季。 ��簡單的收拾了一下,我要動身了,我要去找小蝶,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 ��我知道孩子是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