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雲龍道:“五叔爲何突然問起此信?” 華五右掌一伸,道:“交給我。” 華雲龍訝然道:“給您干麽啊?奶奶交代,此信除非當面退還‘玉鼎夫人’,必要時甯可毀掉,任何人也不能看的。” 華五颔首道:“我知道,叫你將信給我,正是奶奶的令谕。” 華雲龍疑道:“五叔回山過啦?” 華五道:“我由家中來。” 華雲龍道:“奶奶怎麽講?” 華五道:“奶奶已知‘玉鼎夫人’未死,此信放在你的身上,萬一不慎失落,那時遺人以柄,壞了你爹的聲……” “譽”字未出,突然警覺此事不該向華雲龍講,於是臉色一沈,峻聲喝道:“快給我,奶奶叫我將信快送回山去。” 華雲龍微一吟哦,將頭一搖,道:“不,龍兒不能給您。” 華五目光一淩,大感意外地道:“怎麽?你不相信五叔?” 華雲龍道:“非是龍兒不信五叔,而是龍兒另有疑難。” 華五奇道:“你有什麽疑難?” 華雲龍道:“一者書信縫在軟甲之中,取拿不便,再者奶奶既然吩咐任何人不能過目,龍兒想原封不動,交給奶奶。” 華五怔了一怔,忽然笑道:“你這孩子倒也固執得緊,萬一失落怎麽辦?” 華雲龍道:“軟甲穿在龍兒身上,書信密藏軟甲之中,不會失落的,萬一失落,龍兒自己向奶奶請罪。” 總是因爲寵愛的緣故,華五想想也覺有理,乃笑道:“由得你吧!不過我一到金陵,便聽傳言你被九陰教主擄走了,這種事如果有上一兩次,別說身上軟甲不會失落,恐怕連皮也要脫了一層,你要份外小心才是。” 華雲龍臉色一紅,讪讪然道:“不會再有二次了,五叔放心。” 華五道:“此事不談啦!說說你離山以後的經過。” 華雲龍想了一下,乃將如何到了洛陽,如何一路南下,結識了“金陵五公子”,如何由蔡昌義同遊名勝,在那鍾山之巅遇上九陰教主,如何爲九陰教主所乘,被梅素若吊在樹上,如何暗中得遇高人,傳授他逆氣行功的無上心法,脫離梅素若的羁絆,重返金陵等等經過,一五一十的講了一遍。 這段經過,既有奇遇,也有驚險,更有放蕩不羁之處,但在華五的心目之中,他這位侄兒總算未敗門風,已經達成任務,十分難得了。 因之他一面谛聽,一面颔首,聽完之後,頗爲贊許地道:“嗯!你的膽氣很夠,作法也無大疵,可以獨當一面了。不過,據五叔看來,那位‘幽冥殿主’梅素若,將來是個麻煩。” 華雲龍卻不承認,將頭一昂,道:“什麽麻煩麽?龍兒與她兩不相干,她若聰明,最好脫離九陰教,如若不然,龍兒一樣整治她。” 華五慨然道:“講講容易,做起來可是難之又難。” 話聲微頓,話鋒陡轉,忽然正容道:“龍兒,追緝凶嫌的事,至此暫時告一段落。” 華雲龍不解道:“怎麽?咱們對司馬叔爺的血仇不管啦?” 華五道:“不是不管,而是暫告一段落。緝凶至此,可謂真象已白,至於報仇雪恨,應該讓你瓊姑姑去做。” 華雲龍惴惴然道:“五叔是叫龍兒回山麽?” 華五道:“你不必回山。今夜所見,以及你近來所得,由我回山禀告奶奶,此後你要格外奮發,爲正邪消長之事多多努力。” 聽說不必回山,華雲龍不禁雀躍,歡聲叫道:“好啊!” 華五臉色一沈,截口喝道:“聽我講,此後你的責任萬分沈重,切切不可掉以輕心。須知這份擔子,是我在奶奶面前爲你討來的,你若大意妄爲,毀了五叔的信譽不要緊,咱們華家也就永遠沈淪不起了。” 華雲龍怵然一驚,道:“這麽嚴重麽?” 華五肅然道:“何止嚴重而已,禍患已經越來越近了。” 華雲龍眉頭輕蹙道:“五叔能夠提示一二麽?” 華五道:“其實你該心有警惕才是,江湖上暗潮洶湧,已非一日,如今不過漸趨明朗罷了,這次五叔回山……” 言猶未了,華雲龍已自恍然而悟,道:“原來五叔是講‘九陰’、‘玄冥’兩教的事。” 華五冷冷一哼,道:“看你這副漫不在意的樣子!” 華雲龍凜然結舌,不敢再往下講。 華五忽又浩聲一歎,道:“龍兒,此事非同兒戲,須知‘九陰教’與‘玄冥教’,不過是較爲龐大的兩個集團而已,暗中尚有其他魔頭伺機而動,咱們華家固爲俠義之士所敬佩,卻也是邪惡之徒眼中之釘,這些人無疑全是沖著咱們華家而來,所謂人爲名譽樹爲皮,虛名在外,撇開武林蒼生的安危禍福不講,咱們華家如今也是栽不起的。” 華雲龍不覺身子一躬,肅然接道:“是,龍兒省得。” 華五忽然起立道:“省得就好,我也不再多說了,一切你好自爲之。” 華雲龍連忙問道:“五叔要走麽?” 華五颌首道:“嗯!我得快速回山一次。再者,我是蹑蹤幾個異族人而到金陵,那幾人形蹤可疑。設若遇見,你要格外小心。” 話落,步子一邁,匆匆下山去了。 眼望華五飄然遠去,華雲龍凝目而視,竟而楞了。 華五走得匆忙,這給華雲龍心靈上一種壓迫。 他從小與華五一起長大,對華五的性格知之甚稔,華五心直口快,聰明過人,凡事漫不在乎,頗有名士的風範,往常家居,每次外出歸來,總要與他們鬥鬥智慧爭爭嘴,雖然次次落在下風,卻仍樂此而不疲。 這一次,華雲龍感覺得出,華五言猶未盡。 這種反常的情形,令華雲龍心中老大一個疙瘩。 他心潮起伏,暗暗忖道:什麽事情啊?“九陰教”死灰複然,“玄冥教”也不過是個新興的幫派,兩教的人我都見過,沒有什麽可怕的,五叔素來膽大如天,智計百出,便在奶奶面前也不緊張,爲何匆匆而去?難道還要勞動奶奶與爹娘不成? 須知他與華天虹不同: 華天虹長於憂患,一無依靠,乃是打出來的天下,因之一言一行,謹慎凝重,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他卻是生於安樂,在一干長者呵護中長大,從小不知所懼,縱然有人耳提面命,也明知事關重大,卻仍無視荊棘之多,情勢之嚴重,前途之艱險,較當年或將猶有過之。 所謂“本性難移”,這就是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本性了。 但他畢竟出生武林世家,智慧也超人一等,警惕之心並未因此泯滅,念頭一轉,便又想到華五的叮咛。 於是他一面暗忖,一面遊目四顧,自言自語道:“管他哩,天將黎明,歇一忽兒再講,反正空想無用,我只要多動腦筋,未嘗不能獨挽狂瀾,鏟除妖氛……” 他找了靠牆的一張石凳坐了下去,頓時使將一切置諸腦後,專心致志的行起功來。 這日晌午,他腰懸長劍,斜背行囊,再度到了金陵。 他由通濟門進城,在一家“萬隆”客棧落腳。 這一次不投“醫廬”,可知經過一番思慮了。 梳洗用餐畢,換了一身绛紫色湖綢緊身衣褲,足登快靴,肩披同色鬥蓬,將那色澤斑駁的古劍系在腰際,又將三個藥瓶及那串珍珠妥藏懷中,喚來店夥計,交代了一番,然後裝作遊客的模樣,信步出店而去。 他已盤算過了,眼前的金陵,暗中如同風雲際會一般,“九陰教”的人到了金陵,“玄冥教”也有人在此,華五叫他注意“幾個異族人”,如果“幾個異族人”也有掀風作浪的意圖,那便共是三起人,再加薛娘主仆,賈嫣師徒,以及他自己結識的“金陵五公子”。設若擺明了干,必將是哄動武林的一樁大事。 不過,他明白“金陵五公子”不在金陵,薛娘主仆如果聽話,必已遠揚,賈嫣師徒的“姹女教”尚未開壇,目前當不致於輕易地表明意向,而“幾個異族人”行迹未見,“玄冥教”不過兩個“仇華”及其屬下而已,眼前這一仗暫時打不起來,便是打起來,自己的力量也嫌單薄。 他雖佻達,卻不莽撞,幾經思慮,覺得有幾件事必須先做: 第一:所謂“幾個異族人”究竟是何來路?企圖何在?目下在何處落腳?人數究竟有多少? 第二:蔡昌義的行蹤必須先查清楚,如果已被“九陰教”所擄,應該先救人,然後設法與“金陵五公子”聚齊。 第三:“九陰教”教主是否仍在那座莊院?自己走了以後,她采取何種行動?她曾傳谕通知“玄冥教”的人會商對付他們華家之策,眼下的情勢又如何? 第四:他對司馬長青的案情,大體上固然已經明白,但因“玉鼎夫人”語焉不詳,譬如碧玉小鼎爲何會被“九陰教”教主盜用,“九陰教”教主又如何與“玄冥教”的人勾結行凶等等關鍵,仍是想它不通。如有可能,他想見一見“玉鼎夫人”,或是與賈嫣師徒懇切地談一談。 因之,他投店,他漫遊,一來是避免爲“江南儒醫”招來禍患,二來也是爲了隱秘行蹤,保持行動的靈活。 他更爲幾件必須要辦的事安排了次序: 想見“玉鼎夫人”倒不急,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查探“九陰教”的動向最好是在晚上,免得打草驚蛇,讓他們提高警覺。 目前以追查“幾個異族人”爲宜,順便亦可逛逛金陵,留神一下“金陵五公子”可曾無恙歸來?其中包括蔡昌義在內。 他心思缜密,半日之間,好似成熟得多了。 此刻,他信步漫遊,東張,西望,來到了江干下關。 金陵眼下是明朝的都會,也是水陸碼頭。下關一帶,車馬不絕,商旅如潮,另外有三多,那是镖局多、客棧酒肆多、茶樓楚館多。 這下關一帶,其繁榮不下於城內夫子廟,大街之上,除了商賈行旅,船夫腳衙之外,到處可見高一頭、闊一臂、橫眉瞪目的好漢,這些人橫沖直闖,鬥毆滋事,如同家常便飯,公門的捕快,只要不出人命,竟也視若無睹。 華雲龍在那熙來攘往的人叢中轉了一轉,不見特殊紮眼的人物,便向一座不大不小的茶樓踱了過去。 一個茶博士迎了上來,哈腰打躬道:“少爺請,樓上有雅座。” 華雲龍將頭一點,登上二樓,選了一個臨窗的位子。 茶博士急忙搬動桌椅,阿谀道:“嘿嘿!這窗口面臨長江,空氣清朗,比雅座更好。 爺!您喝什麽茶?” 華雲龍信口言道:“普洱。” 茶博士干笑一聲,道:“您老來自滇邊吧?嘿嘿!其實‘普洱’不如‘武夷’,‘武夷’不如‘君山’,‘君山’不如‘龍井’。‘龍井’的‘毛尖’,那才是茶中珍品。爺,您老泡一杯‘毛尖’試試如何?” 華雲龍目光一擡,笑道:“你對茶很有研究?” 茶博士微微一怔,哈腰道:“爺誇獎。” 華雲龍臉色陡沈,道:“我要普洱。” 茶博士又是一怔,蹑嚅道:“這……這……” 華雲龍朗聲大笑,道:“這什麽?普洱缺貨,是麽?” 茶博士一臉尴尬,連連作揖道:“是,是,普洱缺貨,爺海涵。” 華雲龍大笑不已,道:“既然缺貨,何須饒舌,你倒很會做生意。” 茶博士滿臉通紅,垂目道:“大人不記小人過,爺見諒。” 華雲龍輕輕揮手道:“去吧,隨便什麽茶,我都喝啦!” 茶博士想不到他如此好說話,擡目一楞,隨即哈腰告退,匆匆下樓而去。 這一刻,樓上的茶客均紛紛向他望來。 一者是他勁裝佩劍,體形偉岸,目光熠熠,英氣逼人的緣故,再者,爲了選一杯茶,他竟調侃了店夥一頓,旁人只當他尋事惹非而來,因之格外惹人注意。 須知白晝飲茶,大半俱是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的人,這種人不但喜歡起哄,而且專門好稱英雄,強替別人出頭,美其名曰謂之打抱不平,不料華雲龍隨和得緊,僅是打個哈哈而已,那就不免令人失望了。 華雲龍氣派極大,目光在衆人臉上一轉,便自去望窗外,悠然自得地欣賞那浩瀚的江水、往來的船只。 “二哥,此人身手不弱?” 另外一個清朗聲音道:“嗯!此人英氣朗朗,神儀內蘊,是個內家高手。” 粗啞的聲音又道:“如能得他相助,那就用不著悄悄的回去請人了。” 清朗的聲音低聲斥道:“三弟莫非糊塗了?咱們與他既無一面之緣,又不知他的底細,你怎會忽然興起這種念頭?” 粗啞的聲音低聲一歎,道:“救人如救火,咱們已經耽擱一天了。” 華雲龍雖在眺望江景,但他乃是有爲而來,兩人的談話,他聽得一字不漏。 他出身雲中世家,生就一付俠義心腸,蓦聞“救人如救火”,心中不覺一震。 就在這時,茶博士端來一壺香茗,他回過身來,啜了一口,趁機朝那聲音來源望去。 但見茶樓一角,面對面坐著兩個三十左右的漢子,其中一人虬須繞腮,頰上老大一條刀疤,另一人體形瘦長,眉心一顆黑痣,兩人同是短裝打扮,身帶兵刃,但卻風塵仆仆,戚容盈面,一副焦灼不安的神情。 他朝兩人望去,那二人也正向他望來。 華雲龍並無以貌取人的習氣,目光一觸,頓時微微一笑,道:“兩位兄台若不見棄,何不移駕一敘?” 因爲一句話,已激起俠義的心腸,他竟忘懷了此行的目的,主動招呼別人了。 兩個漢子猶豫了一陣,終於端起茶具,走了過來。 瘦長漢子抱拳一拱,道:“區區駱振甫,這位是區區三弟,姓馬名世傑……” 華雲龍還了一禮,肅容道:“在下白琦,兩位坐下談。” 這是他暗中的決定,凡遇未明底細的人,一律暫用假名。 駱振甫與馬世傑道了“久仰”,分別在他兩側落坐。 華雲龍開門見山,接著問道:“在下聽兩位兄台言講‘救人如救火’,但不知何人有難?因何有難?若不見外,在下願聞其詳。” 此話一出,駱、馬二人面面相觑,不覺愣然。 華雲龍“哦”了一聲,微微一笑,又道:“在下魯莽了,在下理該表明態度,以免二位見疑。” 駱振甫暗暗忖道:怎麽回事?看他內功精湛,無疑是個一流高手,卻又這般率真,好似了無江湖經驗,講話毫不考慮。 馬世傑性子較急,赧顔接口道:“哪里,哪里,區區兄弟低聲講話,不想竟爲白兄聽去,適才怔愣,乃因事出意外之故,倒惹白兄多心了。” 華雲龍點一點頭,道:“既然如此,馬兄何妨坦直說明內情,倘使不悖於道義,用得著在下之處,在下自當略盡綿力。” 這又是缺乏經驗之談,縱然欲明內情,也沒有這樣講法的。 駱振甫心中嘀咕,表面卻是喏喏連聲,道:“是,是,咱們兄弟,正想仰仗白兄之力。” 話聲一頓,倏又接道:“事情是這樣的:在前幾日,咱們兄弟三人,相隨一位朋友有事西行,不料行至鳳陽地面,突然遇上一批衣著怪異的人……” 他講話拖泥帶水,華雲龍頗感不耐,眉頭一皺,道:“駱兄講話簡單一點。” 駱振甫赧顔一頓,馬世傑接口說道:“二哥,我來講。” 臉龐一轉,目注華雲龍道:“咱們是去找一個人,殊料直到鳳陽,仍無一點眉目,也是咱們那位朋友內心焦急,見到迎面來人,上前借問一聲,讵料那批人一聽咱們要找之人的姓名,頓時便與咱們打了起來……” 左一聲“朋友”,右一聲“要找的人”,講來講去,始終未提兩人的姓名,華雲龍聽得滿頭霧水,截口問道:“你們那位朋友是誰?要找的人又是誰?” 馬世傑聞言一怔,擡起頭來左顧右盼,大不放心。 華雲龍恍然大悟,悄聲道:“這樣吧,沾點茶水,寫在桌上。” 駱振甫似有阻止之意,馬世傑卻是將頭一點,當下食指沾水寫出了三個字——華雲龍。 華雲龍蓦然見到自己的姓名,不覺凜然一震,但未來得及轉念,馬世傑已複寫出另外三個字——余昭南。 華雲龍如遭雷擊,失聲叫道:“什麽?余……” 突然警覺隔牆有耳,叫喚不得,硬生生忍了下去。 同一時間,馬、駱二人也是一聲驚呼,道:“你……” 華雲龍眼望二人駭然之狀,心知他們誤會了,於是歉然一笑,道:“兩位兄台幸勿見責,在下正是華雲龍。” 馬、駱二人怔了一怔,彼此相顧,似乎仍難置信。 華雲龍只得又道:“在下原是被‘九陰教’教主所劫,昨夜脫險歸來,曾經見過余老前輩,虛名相見,也是逼不得已。” 他這樣一講,二人信是信了,卻苦於功力有限,無法以傳音入密的功夫表達心意,頓了一下,還是駱振甫心思較快,急忙沾點茶水,在那桌上寫道:“余公子爲人所擄,目的在查問你的下落,昨日傍晚,尚在鳳陽城西清虛觀中,如今何在,不得而知。” 華雲龍心中著急,傳音急道:“咱們走。” 駱振甫一搖頭,疾書道:“大哥進城邀人去了,人到再走。” 華雲龍憂於形色,道:“可是敦請余老前輩?” 駱振甫哼道:“不敢驚動余老太爺。咱們兄弟原是余府的食客,大哥乃是暗中相邀同道赴援,不久當可趕到。” 華雲龍雙眉緊蹙,道:“一日之隔,變化萬千,駱兄示下對方的形象衣著,在下即刻動身,以免夜長夢多,再生枝節。” 駱振甫想了一下,濡指疾書道:“對方共計四人,一個紅衣女子,一個文士打扮,另外兩個頭挽道髻,身著杏黃及膝大褂,雙袖齊肘,看去頗似僧袍,卻是圓領當胸開衩,足上高腰白襪,粉底皂靴,不類中土人士,年紀……” 寫到這里,華雲龍等不及了,掏出一塊碎銀丟在桌上,道聲“前途見”,三步並作兩步,急急下樓而去。 駱、馬二人相顧愕然,半晌過後,始才同聲一歎,道:“不愧是華大俠的公子。” 且說華雲龍急奔渡口,登上一只渡船,在浦口上岸,問明前往鳳陽的道路,也顧不得驚世駭俗,展開輕功,撒腿奔馳。 這便所謂“急人之急”了。 他撇下了許多待辦的事,星夜狂奔,爲了前去救人,而那人是否仍在鳳陽清虛觀中,卻是毫無所知。 說起來難怪他要著急,余昭南因他而奔波,因他而被劫,以一個俠義之士來講,縱然抛卻性命,也得將人救出,哪管他如今是在何處。 將近六百里行程,他費了半日一夜的功夫,終於在辰初時分趕到了。 略事調息,清虛觀觀門打開,他裝作散步而至的模樣走了進去,向那開門的道士道了一聲“早”。 那道上打了一個稽首,也道一聲“早”。 華雲龍正想趁機請問一聲,可有如此這般的人在觀中借住,忽見一瞥紅影在眼角一閃而沒。 他記得劫持余陽南之人,其中便有一個紅衣女子,於是他毫不遲疑,腳下一點,頓時竄了過去。 那是一處月牙門,門內是側院,盡處仍是月牙門,等他竄到第一座門,那瞥紅影卻在另一座門消失了。 這時他已瞧見紅影的背影,那確是一個女子,而且背影還很熟。 他心念電轉,不覺失聲自語道:“怎麽?會是她?” 原來那紅衣女子不是旁人,竟是“玉鈎娘子”阮紅玉。 阮紅玉曾經對他情意綿綿,關顧備至,當日分離,頗有難舍難分之勢,曾幾何時,竟然遠遠趨避了。 他心中疑念百出,人已穿過側院,存身於回廊之上。 這時,適有一個中年道士返回而來,華雲龍急忙收起雜念,趨前一步,抱拳作禮,笑道:“請問道長,近日有人借宿麽?” 中年道士臉色一變,不覺後退一步,結結巴巴道:“施……施主……” 華雲龍察言觀色,心中已經明白,連忙低聲道:“道長勿懼,在下有一個朋友,被那幾人劫持,在下乃是救人來的。” 中年道士神色稍定,朝華雲龍打量一眼,道:“施主可是姓華?” 華雲龍道:“在下華炀。” 中年道士臉色又是一變,急聲道:“施主快走,那幾人正是找你。” 原來華天虹大仁大義,恩德廣被,便是這不懂武功的出家之人,也對他敬仰萬分,因父及子,華雲龍內心著實感動。 但他卻是淡淡一笑,道:“多謝道長關顧,在下不能走。” 中年道士更急,竟來推他,道:“那幾人妖法利害,非武功能敵,施主要救人,晚上再來,貧道設法助你一臂之力。” 華雲龍將頭一搖,道:“道長盛情,在下心領,在下自信自保有余,但望道長示下那幾人的居處,在下自有辦法救人。” 中年道士推他不動,又複向他打量一眼,突然輕歎一聲道:“施主執意如此,貧道自然無法勉強,但請施主務必記住,那幾人若是搬出一座血鼎,你得答應貧道即刻退走。”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在下遵命。” 中年道士這才往後一施眼神,道:“順這回廊走,盡頭左拐,另有一座院落,貴友囚在正中一間,那幾人分住兩旁靜室,施主千萬小心一點。” 話落錯身而過,好似生怕被那幾人瞧見。 華雲龍定一定神,始才撒開大步,沿那回廊走去。 那院落獨踞一隅,前面是一塊長方形的空地,後面是一排道房,共有十余間之多,想是平日香客留宿之用。 此刻,道房門戶緊閉,那幾人似未起身。 華雲龍站在空地之中,微一沈吟,忽然敞聲道:“昭南兄,昭南兄,你在哪里?” 這辦法極妙,余昭南如能出聲,便可知他無恙,只要傷勢不重,更可知道被囚之處,下手救人,那就方便多了,如若不然,便是余昭南傷勢沈重,或是穴道受制,救人就得另用特殊方法。除此以外,也可算向那幾人打個招呼。 停了一忽,不聞回音,華雲龍心頭一緊,敞聲再道:“昭南兄,你在哪……” 言猶未了,忽聽一人怪聲喝道:“什麽人雞鳴狗叫?” 喝聲中,房門陸續打開,先後走出三個人來。 前面三人果真頭挽道髻,一身杏黃寬袍,紮眼至極,年紀似在三十上下,都是獅鼻掀唇,五嶽朝天,長相奇醜無比。 後面一人二十五、六年紀,儒衫綸巾,雙眉高吊,五官倒還整齊,只是臉色灰敗,眼神溜滑,一眼便知是個擅用心機的人。 華雲龍瞥目之下,舉手一拱,朗朗說道:“在下白琦,據說有一好友落在諸位手中,因此特來討個人情,但望諸位高擡貴手,在下感激不盡。” 只聽前面一位黃袍人倏地怪笑一聲,道:“講得好不輕松,你憑什麽來討人情?” 後面那位黃袍人斷眉一掀,冷聲一哼道:“此人怪喊怪叫,擾我清夢,毀掉算啦,不必噜嗦。” 但聞那位儒衫文士揚聲道:“禀師叔,此人年紀輕輕,但氣派不俗,定是大有來曆的人,侄兒問問他,再請師叔裁奪。” 後面那人眼珠一轉,冷聲道:“問問他華天虹的兒子在哪里?” 華雲龍默默觀察,暗忖道:這兩人眼光怪異,長相醜惡,性情乖張,想必就是五叔講的“異族之人”?他們一心一意追查我的下落,定是不懷善意。 忖念中,只見那位儒衫文士趨前一步,道:“白兄是何人門下?與余昭南什麽交情?但若據實相告,不才商請敝師叔即刻放人,如若不然,嘿嘿!敝師叔剛才的話,白兄想必已經聽到?” 華雲龍暗中冷哼一聲,忖道:哼!恐嚇引誘,全都用上了,我華老二若是這般膚淺,還能擔當重任麽? 他心中在想,目光又向兩個黃袍人來回掃視一眼,始道:“兄台尊姓大名?” 儒衫文士道:“不必通名報姓,白兄答我所問,愈快愈好。”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兄台談吐不俗,舉止儒雅,又與外族之人情誼深厚,定必是位才盈北鬥,學富五車的高明之士,在下有幸與兄台相識一場,倘若未能拜聆尊性與台甫,豈不令人慨然扼腕,遺憾終身?” 儒衫文士聞言之下,不禁眉飛色舞,道:“好說,好說,不才邵奇煜……” 華雲龍雙眉一挑,趁機再問道:“令師叔呢?” 邵奇煜得意忘形,道:“敞師叔姓房諱興,乃是星……” 突然警覺上了華雲龍的當,不由怒氣陡升,大聲言道:“好小子……” 華雲龍截口笑道:“邵兄錯了,在下姓白名琦。” 邵奇煜氣爲之結,吼叫道:“何人門下?快講!” 華雲龍臉色一沈,傲然道:“閣下盛氣淩人,可是仗恃‘星宿派’魔教的武功麽?” 原來華雲龍聰明絕頂,雖只聽到一個“星”字,但因家居之時,對那九曲掘寶的故事早已耳熟能詳,當年‘星宿派’魔教教主東郭壽師徒铩羽而歸,曾經揚言:“十年百年之後,‘星宿派’若有人才出世,再來登門索寶”,當年東郭教主的首徒叫房隆,此刻一聽邵奇煜的師叔叫房興,再想起中年道士所講的“妖法”與“血鼎”,腦際迅速一轉,一切也就了然於胸了。 邵奇煜突聞此言,不由大驚失色,頓了一下,忽又目眩奇光,陰陰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不姓白,你姓華,是白君儀所生。” 那房興無疑是個粗魯不文的人,聽邵奇煜一講“你姓華”,也不問是真是假,頓時峻聲道:“奇煜擒下他,擒下他。” 華雲龍心頭也是暗暗吃驚,忖道:他能由娘的身上,想到我姓華,智慧之高,反應之速,確也不能等閑視之,我要打贏此仗,須要格外小心了。 他心中吃驚,臉上神色未變,想起對方既然如此猜測,自己就不能不承認,否則,那便成了數典忘祖了。 但見邵奇煜欺上一步,冷聲一哼,道:“怎麽樣?閣下束手就縛,還是要不才動手?” 華雲龍眉頭一揚,朗聲笑道:“魔教的武功,在下並無所懼,稍候自然向邵兄領教,眼下咱們先解決另一件事,你若能夠作主,答我一言;不能作主,在下便與令師叔談談。” 他縱然神情爽朗,實話實講,聽在邵奇煜的耳中,則無異在他心上紮了一刀,痛得他臉色發青,咬牙切齒。 只聽房興敞聲道:“道爺無話可談,奇煜速速動手。” 邵奇煜恨不得早有此言,頓時一聲厲嘯,一掌朝華雲龍擊去。 他正當激怒當頭,這一掌淩厲絕倫,變化萬千,掌風呼嘯有聲,如同一道氣牆,直向華雲龍當胸湧到。 華雲龍不知虛實,不敢硬接,當下身形一側,避過了迎面湧到的掌力,同時綻聲大喝道:“且慢!我有話講。” 魔教之人,不講究武林規矩,但見另一位黃袍人一閃而至,右臂一探,疾向華雲龍後背抓到,冷聲喝道:“有話就擒後再講,道爺不難爲你。” 這乃背後偷襲,在華雲龍而言,乃是極其可恥的行爲,左掌一揮,猛然向他手腕切去,一面厲喝道:“無恥!” 這一掌系由“襲而死之”一招變化而來,手掌的邊緣不亞於刀劍利刃,若被切中,那人的手腕就報廢了。 黃袍人心頭一凜,急切間肘彎一沈,疾退三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