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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名稱:粉塵-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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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在等待,

半個多小時,箐一直淡淡地坐在我身邊,什麼都沒說,我也什麼都沒有問。我知道,她一定會告訴我很多我想知道的事情。比如為什麼會在五年前一聲招呼都不打,離開我到那個偏僻的地方支教?為什麼在我找到她以後,離開時她連一聲挽留都不肯。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薇薇嗎?都是因為她和薇薇一個什麼約定嗎?如果這樣,我的感情在她心中,究竟佔有一個什麼樣的地位?她怎麼能那麼輕易放棄我對她的感情,讓我整整為她痛苦內疚了五年呢?

我需要知道答案,哪怕會傷害到所有的人,我也一定要弄清楚。

"我的家,是個小城。這些我以前跟你說過,可我從來沒跟你說過還有什麼人,因為以前,我不想告訴你,因為那個家,是我夢的歸宿,我不願意和任何人分享這個家帶給我的快樂。"

又過了一會,箐好像整理出了一個敘述的條理,開始緩緩向我講述。

"現在的家庭,大都是獨生子女,可我不一樣,是屬於超生,可以這麼說,我的出現帶給這個家庭的,不是幸福和歡樂,而是一種真正的不幸。我們那裡對計劃外生育處罰很嚴格,本來我的父母在是不是留下我的問題上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選擇把我留在了這個世界上。為此,他們失去了工作,父母不得不作些小生意來維持生計,日子雖然清苦,可充滿溫暖。我有個哥哥,大我11歲,有聽話又懂事學習成績也非常好,是我爸爸媽媽的全部希望。哥哥一直都最疼我,那時候哪怕他在外面弄到一點好吃的,都會帶回來給我。那時候局限於我們家經濟條件,父母不可能有錢給我買什麼吃的,哥哥帶給我的,無疑是天下最最好吃的東西。我七歲那年,17歲的哥哥迷戀上了武術,一次他不知道為什麼和人打架,對方的家長攆到我家裡來,為此爸爸不分青紅皂白狠狠揍了他一頓。其實不怪哥哥,是那個人對我們家附近的一個女孩耍流氓,哥哥才出手教訓他。挨了揍的哥哥很生氣,就在當天下午選擇了離家出走。那時候我很小,只知道不能離開哥哥,要不然我就吃不到好吃的東西了,所以一直跟在哥哥後面,他去那兒我就去那兒。我和哥哥在外面流浪了半個月,我想家,一直哭鬧,哥哥沒辦法才想到要送我回家,坐上了那趟永遠也沒有辦法回頭的列車。"

"這些我知道,你哥哥就是在那趟列車上出的事故,是吧?"我說。
"你怎麼知道這些?"箐有點詫異,轉過頭看了我一眼。我給她說了去曉彤家的事情,曉彤的父親如何悔恨自己當時的行為,以及他這些年來為了贖罪對她的支助。她認真地聽著,默默又陷入沉思。

"這麼說,是報社的叔叔騙了我,根本就沒有什麼好心人,我一直想見到的好心人竟然是他?為什麼會這樣?"她的眼淚剎時間流滿了臉頰,一滴滴打在胸口的那朵紅花上面。又過了一會,她止住眼淚,眼光逐漸趨於平靜。

"哥哥死後,我們家並沒有因為哥哥的死帶來的榮耀而產生多少變化。爸爸媽媽開始毫無意義的爭吵,開始後悔哥哥死前的所作所為,為哥哥的死感到內疚。後來爸爸經常為一些小事發火,他發火的時候,拿所有可以拿到的東西打自己的腦袋,摧殘自己的身體,常常弄得自己傷痕纍纍。半年後一個週末,他被一輛汽車撞成重傷,最後死在了醫院裡。由於司機逃逸,為爸爸治病家裡落下了很多債務,媽媽狠狠心賣了房子還是不夠還債,一下子也病了,在我13歲那年,她讓我成了沒有一個親人的孤兒。"

沒有家的我開始流浪,有時候別人會扔給我兩個冷饅頭,靠這些我撐了半個多月,我很餓,沒地方睡覺也沒地方吃飯,親戚們也都躲著我,要不是一個報社的叔叔採訪路過我們那裡,我恐怕早就餓死在某個清晨的街頭了。

"那個叔叔真的很好,他給我錢,給我交學費,還讓我住他家,後來他還給我聯繫了一個願意收養我的家庭。可是,我去了以後,第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打我哥哥耳光的人。我恨他,我和哥哥當時並沒有得罪他,只是讓他讓個座位而已,他為什麼對我哥哥發那麼大的火。那記耳光,真的就像打在我心裡一樣的痛,可他那時候竟然還那麼得意。我恨他,恨那個列車上所有的人,假如那時候有人能站出來喊一聲,我哥哥就不會死,可他們竟然都看著哥哥慘死一聲也不吭。我不知道他認沒認出我就是那個七年前的小女孩,我絕對不相信他收養我是一片好心,從心裡也不肯原諒他。就跟報社的叔叔說我不喜歡他們家,叔叔沒有勉強我,一個星期後,把我接了回去。"

"後來,叔叔沒有再給我找什麼新家,我一直跟著他過日子。由於他家裡人口多,全家五口人擠在70平方兩室一廳的小房子裡,加上他的兒子也大了,實在沒辦法讓我住在他們家裡,叔叔就在外面給我租了間房子,讓我自己照顧自己。每個月,他都會給我很多錢,並說這些錢都是一些好心人知道我哥哥的英雄事跡很感動,知道我生活困難,就捐些錢供我上學用的。那時候,我很感動,發誓等自己長大有出息了,一定要好好報答他們。可叔叔從來不告訴我他們是誰,只說是社會上的好心人,如果要報答的話,就做一些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來回報他們吧。"

"所以,你畢業後才去那個山村教書,當青年志願者?"

"是的,"箐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裡,"叔叔很贊同我的選擇,認為我做的對,儘管那個地方很艱苦,我仍然堅持了下來。你去接我,帶我回家,那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覺得即回報了幫助我的好心人,又能真正擁有個家了。爸爸媽媽的慈祥簡直和我想得一摸一樣,恍惚間,我覺得自己重新回到了小時候那個充滿溫暖和愛的家裡。有疼我的父母,有象哥哥一樣愛我的愛人,我真的感到很幸福很幸福。那天晚上,爸爸媽媽突然衝我發起火來,我在沒有弄清楚他們發火的原因的時候跑了出去,躲在你們家不遠的一個樓道裡哭。這時候有個女孩從外面走進來,她在我身邊看了我一會,就開始陪我坐在樓梯上聊天,後來她告訴我她家裡大人都不在家,她自己也挺無聊的,讓我到她家去住。我以為她是你們家鄰居,看她也確實是一番好心,又實在沒地方去,就跟她去了她家。

"是薇薇,是嗎?"

"是,是薇薇。可我那時候,真不知道她和你們家的關係。過了一會,聽到你在喊我,我想跑過去見你,又很生氣爸爸媽媽不該懷疑我的清白,就沒有動。薇薇也沒有管我,安排我住在她家的客房,就自己去睡了。我在她家住了三天的時間,薇薇很好奇,一直追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對於你的事情,表現得更加關心。由於我那時心裡很亂,很想找個人傾訴,就把我和你所有的事情,統統告訴了她。我後來才知道,她從小就愛著你,要比我深得多了,聽我說我和你的故事,她心裡一定非常地痛,她一直在掩飾,我雖然覺得奇怪可沒往心裡去。"

箐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會,起身拿起一個桔子,坐在薇薇剛才坐過的位置,慢慢剝了起來。看著她剝桔子的動作,我驀然間出現了一種幻覺,彷彿她們兩個一下子併攏成為一個人的兩面,無論那一方,都讓我難以取捨。這時候箐已經剝好一瓣桔子,她又捏了捏讓桔子瓣更柔軟一些,往我這個方向靠了靠,伸長手臂把那瓣桔子放在我的嘴邊,我張嘴吃了,感覺卻有點發苦。


"那天我看到你從外面回來,就跟在你身後看著你進入家門,躲在門後面偷聽你們的談話。其實我早就不生氣了,我知道爸爸媽媽只是一時誤會我是個放蕩的女孩,才會對我那麼生氣,我能理解。可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就這麼冤枉我,如果就這麼推門進去,心裡很委屈也很彆扭,就一直在門外面聽你們的談話。後來我聽到裡面亂了起來,忍不住了推開門就看到你正拿刀砍自己,我嚇壞了,就衝了過去,並且在你昏過去後,一口氣對你爸爸媽媽說了很多過份的話。"

"我的話,肯定讓他們很傷心,所以才會在後來的時間對我更加冷淡。我那時候,已經隱隱約約覺得跟你已經不可能了,可我仍然不服氣,想挽回,可是心的隔閡一旦形成,想彌補又何談容易!當時我想我們先暫時分開一下,或許會好一點,再說我也好久沒見到叔叔了,就想先去他那裡,住一段時間,讓咱們都冷靜冷靜再說。這些才是我真正想離開你一段時間的真正原因。"

"那個約定是怎麼回事?是在我住院的時間發生的嗎?薇薇那時候究竟和你說了些什麼,她又對你做了什麼,才會讓你遵守承諾跑那麼老遠的地方,而且連一封信和一點消息都不給我。"我又張嘴吃了箐遞過來的一瓣桔子。很酸,進入到胃裡讓我有點不舒服,便搖頭表示不想吃了。箐沒有理會我的問題,仍然自顧自順著自己的思路講下去。

"我是在薇薇和她父母來醫院看你的時候,才知道她和你們家的關係。從她和你爸爸媽媽的親暱動作,從她父母對你的關心程度,讓我知道你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女人對於愛情,是敏感的,在她看你時那種毫不掩飾的眼神裡,讓我知道她才是真正能把你從我身邊奪走的人。儘管那時候薇薇還很小,才16歲,我和你一樣比她大7歲,來自於她的威脅,是不容置疑地讓我恐懼,更甚至於她依偎在你媽媽懷裡撒嬌的動作,都讓我嫉妒得渾身發冷。雖然她在你住院期間一直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我還是知道她一定有辦法把我從你身邊趕走。我害怕極了,比那時候你爸爸媽媽責問我的時候還要害怕,所以我才會想到要在你身上留下點什麼,讓你不容易忘記我。"

說到這裡,箐向想到了什麼,臉色有點花紅,她扭過頭,出神地看著窗外,好大一會才回轉過來。

"一個星期以後,是我找的她,沒想到她一下子跟我說了很多你們之間的故事。包括你那時候怎麼抱著她哄她睡覺,你怎麼給她補習功課,你每年送給她什麼禮物,她生病的時候,由於父母不在家怎麼抱著她,哄她去醫院打針等等。她說的很詳細,包括你曾經怎麼樣抱著她和親吻過她的細節,以及她那時有什麼樣的感覺。她說她只是現在還沒有長大,還不能嫁給你,所以你才會喜歡別人。最後她求我把你讓給她,可是愛情怎麼能轉讓?而我來找她的目的,又豈不是跟她一摸一樣?於是,我們最後有了一個約定,一個究竟是誰退出的約定。"

箐對著我苦笑了一下,喃喃地問我又像是在問她自己。

"是不是很好笑?一個23歲的女人和一個16歲的女孩,為了各自的愛情定下這麼一個有點荒唐的約定。可我沒有辦法,她是那麼地漂亮,那麼地可愛,又有你父母的寵愛,如果我沒有這個,她擊敗我,簡直易如反掌,到時候恐怕會輸得更慘。我知道,你很愛我,可你同樣也沒給過我任何承諾,我也什麼不能給你。假如有一天愛情不復存在,我能剩下的,還能有什麼呢?"

"那是個什麼約定,內容是什麼?"我問,不是因為好奇,而是我必須知道全部,才能對現在的狀況做出判斷。

"她說為了公平起見,我和你談了四年的戀愛,所以也要給她四年的時間讓你接受她,也就是說我必須離開四年,一直到她大學畢業。期間我不能主動找你,就算你找我,我也不能對你有任何表示。如果等她畢業的時候她不能做到讓你忘了我,她就認輸,只把你當成哥哥看待,並一定會幫我說服你的爸爸媽媽讓他們原諒我。這個約定,不能告訴我們之外的任何人,誰先說出來,就等於自己棄權退出。現在,我輸了,必須遵守承諾,其實從這個約定訂立的那天起,我就已經輸了,因為我沒有她那份對愛情的執著和勇氣。記得當時她把這個約定說完,在我點頭表示同意的時候,她突然從包裡掏出把小刀,在自己手腕那裡勒出一條紅印,冷冷地告訴我,如果我違反約定,她一定會讓所有愛她的人傷心。我知道你爸爸媽媽對她非常疼愛,如果因為我的緣故,那我和你更沒有可能獲得兩位老人家的諒解。我沒有怪她的意思,她這麼做,反而使我很放心,我瞭解你對我的感情,只要在這幾年裡你不忘了我,我贏的希望,還是蠻大的。"

"從你家出來,我就到報社叔叔那裡呆了幾天,他正好在寫一些關於支教老師的報道,我看了後很感動,覺得自己現在正是該做一些事情的時候。出於抱恩的心理,我跟叔叔說了我的想法,叔叔非常贊同我的意見,就通過自己的關係給我聯繫了那所學校,讓我當了一名支教老師。這幾年,我的日子雖然很清苦,可我卻越來越離不開那裡的孩子,越來越喜歡這種生活,淳樸、簡單、忙碌而充滿希望。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甚至都忘了你,也忘了自己和薇薇曾經有過一個約定。可你出現了,彷彿你一下子闖進我辛苦耕種的田地裡,把我的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讓我有無所適從的感覺,我甚至都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狀態來面對你,你的執著又讓我感動。我產生了錯覺,認為薇薇根本就沒在你生活中出現,她跟我約定的時候還是個小女孩,我怎麼能相信一個孩子所說的話呢?她也許只是一時淘氣,怎麼可能愛上你,也或許她那時只是一種衝動罷了。"

"那天晚上,我很高興,很高興你沒忘了我,很高興你還愛著我,那個我夢想中的家又隱隱約約出現在我的面前,而且離我如此的接近,想想都讓我為此興奮不已。可是我錯了,我不該相信自己的錯覺,應該想到薇薇是絕對不會放棄你的。我敢肯定,無論你在那裡,她一定會趕過去找你,無論你身邊還會出現什麼人,她都一定會讓你注意到她。"

"你在走廊那裡接的那個電話,又聽到你在外面那麼焦急和大聲地呼喊薇薇的名字,我就明白,她已經做到了讓你足可以忘記我的地步。你愛她遠遠甚於愛我,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會來,可我明白在你來之前,分手於你我,已經是不可避免,遲早要出現的事情。你走以後,小梅一直追問我,加上心情特別不好,我就把一些事情給小梅說了,她聽完以後很為我憤憤不平,攛掇我一定要回來和你講清楚並告訴你原因,讓你盡快做出選擇,我沒有同意。正好放暑假了,她邀請我到她家裡來玩,沒想到你也在這裡,又聽說你病了,一著急就匆匆趕了過來。"

箐終於講完,不再說話,垂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我知道,她在等待我的選擇,可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我很累,只好把眼睛閉上,腦海中突然出現那個和薇薇那次朦朧的性接觸。的確,她那天的表現大大超出了常理,即便作為一個早慧的女孩,也很不能讓人理解。現在看來,她在那時,就已經有了些懵懂地愛的成分,不,應該比這更早一點,她就喜歡那個被她稱為"木木"和"瓜瓜"的哥哥,而我當時的行為,無疑也把她往這個方向,又狠狠地往前,推了一把。

我能怪得了誰?怪薇薇嗎?那誰能告訴我薇薇究竟錯在那兒了呢?


箐還是走了。

我沒有試圖挽留,因為已經完全沒有必要,任何虛偽的言語,任何惺惺作態的阻止,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她的離開,許是早已注定的事情,我只能默默為她祈禱和祝福。或許,上天早已經給我注定了一個緣分,我和箐之間,注定也只能有這樣的一個無果的結局。如果不是因為年齡的差距,我和薇薇,應該是一段青梅竹馬的愛情,結婚、生子,過著平淡與平常的生活。只是由於它的疏忽,讓薇薇晚出生幾年才來到這個世界,才讓處於其中的我們三個人,掙扎於其中,直至傷痕纍纍。

臨走的時候,她在我身前彎下腰,匍伏在我胸前,把耳朵緊緊貼在我的胸口,認真聽了一會我心跳的聲音,又在那裡輕輕拍了兩下,作了個再見的手勢。

"以後再也聽不到它跟我講話了,還真有點捨不得。"

她似乎有點傷感,停了一會才抬起頭,湊過嘴唇,輕輕在我嘴上吻了一下,像是終於放下了心靈上的重負,對我輕鬆地笑笑,做了個加油的手勢,轉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其實,我這次來,之前就已經想到過會見到薇薇,也就是說我已經準備放棄我們之間的約定,因為我現在才知道那裡才是最需要我的地方。以前,我的確是種報恩的心理,現在不一樣,曾經因為哥哥的死,我憎恨過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是他們用淳樸和善良,讓我打開了這個心結,真正懂得了什麼是愛,才獲得了一份真正的心靈上的寧靜。當我看著他們的一天的成長,他們每一次的進步,和他們對知識的那種孜孜的追求和渴望,都讓我感到有種滿足和欣慰。現在,他們依然需要我,就像我依然需要他們一樣,為了他們,我只有離開你!"

"你不要怪我!我愛你是真的,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對我的感情。可有一些事情,必須要有人承擔,有一些責任,必須要有人為此努力。咱們都已經是成年人了,應該都知道愛情並不是生活的全部內容,總有一些事情是要必須去面對的。我這麼說,希望你能明白,我並不是因為和薇薇的約定而退出,而是找到了我人生真正的方向,我不知道我還能走多遠,還能走多久,但我不會停下來,請你祝福我,好嗎?"

想著她的話,我沒有悲傷,也沒有如往常那樣感到心痛,而是平靜地注視著她作的一切,揮手,跟她作永遠地告別。我知道,儘管我曾經那麼深深地愛過她,在以後的生活中,隨著她的這次離開,已經永遠地畫上了一個句號。

"她走了,是嗎?"

薇薇是在箐走後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走進房間的,在離我兩米左右,她停了下來,猶豫著,遲疑著、小心地問我。從門口到我身邊這段短短的距離,她磨磨蹭蹭地,想過來又像是在害怕著什麼,一點一點就這麼挪動。

我一愣,因為按道理來說,她出去的時候應該不會走的太遠,箐在這裡離開也不可能不碰上她,怎麼反而來問我呢?不過見她仍然以那種猶疑的眼光看著我,我還是點點頭,表示箐確實離開了。

薇薇的眼圈有點發紅,看起來剛剛應該是哭過,表情也很奇怪,低眉順眼地像極了古代地主家不得寵愛的小媳婦。我感到好笑,因為從她記事時起,好像她從來也沒有怕過什麼。她家在我們那個城市是有名的旺族,親戚眾多是不消說了,她的爺爺奶奶總共有七個兒子,常遺憾地抱怨一輩子連個閨女都都沒抱上,偏偏在孫輩上,兩位老人一直等到排行最小,薇薇的父親結婚八年後,才總算有了薇薇這麼一個,而且是唯一的一個孫女,薇薇自然成了兩位老人的心肝寶貝疙瘩。更離奇的是,薇薇四個舅舅家,也清一色地男孩,也只有薇薇一個女孩,所以她的姥爺姥姥和舅舅們對她的疼愛程度,恐怕一點也不比她的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們差。記得她三四歲時,我們家周圍如果有那個人膽敢惹她不高興,只要她小手一指,說一聲"扁他"。那群已經是半大小子的表哥、堂哥們,無不紛紛操起磚頭、棍棒,之類傢伙物件,即使追半個城,也要把那個早已經抱頭鼠竄的小子,狠狠地K上一頓。今天這是怎麼了?難不成她會怕了我?我拍拍床邊,意思讓她趕快過來,沒想到她抬起頭看了看我,動作是快了那麼一點,可還是慢得要命。

"她什麼都給你說了?"
"是。"
"那你怎麼辦?要我,........還是要她?"

我歎了口氣,看看她,沒有吭聲。沒想到她因為我的沉默更加焦急起來,彷彿她的心也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那裡,聲音一副要哭未哭的樣子。

"你是不是怪我?我並沒有想攆走她的意思,我本來想......"
"什麼?"
"把你,把你........還給她的!"

她終於再也忍耐不住,話剛說出口,"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跟著往前衝兩步,趴到我的胸口上面,一會的功夫,我胸前的衣服就被打濕了一大片。看來古龍他老人家說的不錯,越是漂亮的女孩,淚腺就越發達,眼淚也就生產地越多這句話,放到那兒都是真理。我不敢再逗她,苦笑了一下,看來今天,不多說點好聽的,恐怕是阻止不了她的眼淚,就這麼不停地淌下去了。

"走了,而且是從這裡走的,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我騰出手來在心口那兒比劃了一下,做一個有什麼東西在心裡飛走的姿勢。她理解了我表達的意思,抬起頭看著我,眼眶裡的淚水依然不停地往外流。這時候護士小姐又進來給我換藥,看到她哭成這個德性,不滿地朝我撇撇嘴,為她打抱不平似的在鼻孔裡重重哼了一聲,出去的時候,還不忘記摔了一下門。



"自從你上學走了之後,我就一直在等,等自己能快點長大。我每天都照好幾遍鏡子,看看自己是不是比昨天長大了點。"在我的努力下,她終於把哭聲放小了一點,可還是抽抽噎噎地不停地往下掉眼淚,讓我的鼻子,也有點禁不住有點微微發酸。"那一年,聽嬸嬸說你要回來了,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已經16歲了,爸爸媽媽叔叔嬸嬸都說我是個大姑娘,你肯定不會再嫌我小了。一大早,我就穿上最漂亮的裙子,坐在小區的門口你一進門就能看到的椅子上,等你回來。我好希望你能一進門就看到我,一看到我就能把我認出來,然後像電影中那樣抱著我親吻我。可是我從早上六點等到下午四點,你終於回來了,身邊竟然帶著一個女人,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從我身邊走了過去。那時候我真的恨死你了,跑回家,趴到床上一直哭到晚上。"

"本來,我發誓一輩子都不會再理你,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跑到你們家樓下,看著你們家亮著的燈光發呆。我想進去,想問問你為什麼會喜歡別人,你以前親過我抱過我,說明你是喜歡我的,為什麼在我已經長大的時候,你反而會忘記了我呢?可我又不敢,只好呆呆地站在那兒,看著你的房間燈光亮起、熄滅。"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那裡站了多久,直到她從你們家哭著跑出來,我才反應過來,趕緊躲在一邊,跟在她的身後。看她哭得那麼傷心,我很好奇,以為你們吵架了,所以過去陪她聊天,套她的話。沒想到她竟然是被叔叔嬸嬸趕出來的,而且是因為叔叔嬸嬸懷疑她,懷了別人的孩子什麼的才把她攆出來的,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看她實在可憐,就讓她跟我到我們家先休息一下。那幾天我爸爸媽媽正好不在家,我就讓她住在了我們家,問了她好多關於你的事情。她可真傻,一點也沒懷疑我為什麼一直要追問那麼多關於你的事情,什麼都跟我說了,還包括一些那時候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她上高中的時候,愛上了那個報社的叔叔,卻被那個叔叔拒絕的事情等等。反正我越聽越覺得我應該把你搶回來,因為她既然喜歡你,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事情瞞著你呢?"

"那天晚上,你把我嚇壞了,一下子流了那麼多血,其實我知道那幾天她一直在你身後跟著,看你那麼到處找她,她就是不吭聲。如果她肯喊住你就不會發生你把自己砍傷的事情了,看著你渾身血淋淋躺在醫院裡,我就更生她的氣打定主意要把她從你身邊攆走。我故意不掩飾自己對你的關心,故意在她面前趁你睡覺的時候親你,故意在嬸嬸的懷裡撒嬌。我就是想讓她知道,我愛著你,並且比她更容易得到你的家人的認可,甚至以後更容易得到你的愛。果然,她感覺到了我的威脅,過來找我了,我就一下子告訴了很多關於我們的事情,甚至你小時候那次怎麼樣親我。"

說到這兒,她連耳根那裡都一下子變得很紅,連哭都忘記了,一扭身背對著我,過了好大一會才轉過身來,重新趴在我的胸口。

"最後,我讓她把你讓給我,我說我還小,要她給我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讓她離開你幾年,一直等到我真正長大了,她才能回到你身邊,讓你重新選擇究竟愛誰。她當然不答應,所以我就拿出把刀來,在手腕那裡劃了一下。我告訴她叔叔嬸嬸最疼我,如果我死了,叔叔嬸嬸就會恨她,一輩子也不會原諒她,更不會同意她和你在一起。她害怕了,就跟我訂了那個君子協定。因為我一直認為你是愛我的,只是因為我年齡太小你才會喜歡上別人,要不然,要不然..........."

"要不然怎樣?"
"要不然小時候就不會那麼親我了。"

我見她停住了口,忍不住好奇地問她,沒想到她咬了一會嘴唇,還是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看著她欲語還羞的表情,我從心裡發出聲輕輕的謂歎,看來還是我從前的那次過失,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她或許是早慧,還不懂得衝動與愛情的分別,是我的過錯,才讓她接觸到了不該接觸的東西。

"我已經認為你已經忘記她了,但是我沒想到曉彤的影集裡會有她的相片,你看到以後仍然會那麼激動,仍然會去不顧一切地找她。我真的很傷心,又害怕你罵我,更不敢告訴你。我本來想,明年我就該畢業了,到時候我一定把這一切都告訴你,然後我就說一直把你當哥哥看,從沒有真正喜歡過你,把你還給她。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裡看到她,我本來以為你已經什麼都知道了,我很生氣她為什麼連最後一年的時間都不給我,要知道只要過了這一年,你就一輩子都屬於她了,她為什麼連最後一點時間都不給我?"

把她的話和箐說的一一對應,看來她們誰都沒有撒謊,箐當然還給我隱瞞了一些細節,比如箐小時候曾經愛上過那個報社叔叔之類,不過旋即一想,也就釋然。那時候的箐還是個無依無靠的孤獨的小女孩,出於感激,愛上幫助她的人本也就是無可厚非,怎麼能怪她呢?再反過來想想,還是禁不住為她們兩個這樣的荒唐的約定而暗暗生氣,夾在她們這個約定之間,我的地位是何等地尷尬,她們把我的感情,又置於何地呢?可我也知道,既然箐已經離開,那麼現在這個趴在我胸前哭泣的女孩,將是我一生唯一的珍惜了。

"還是不要再哭了,好不好?你看你已經哭了三個多小時了,再這麼哭下去,明天肯定兩個大金魚眼,就不好看了。"
"那你得保證!"
"保證什麼?"
"以後不許欺負我,不許再想她!不許......."
"行,我保證!我發誓!"

我怕她還要說出更多的不許來,趕忙鄭重其事地坐起來,學著電影電視裡的姿勢,用誇張的語氣發誓說以後只愛她一個,下面的要不然怎麼怎麼還沒說完,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重重地在我胳膊上扭了一把,又撅著嘴不再理我。見她終於笑了,我趕忙轉移話題,省得她繼續在這些事情上糾纏不清。

"玉姐和曉彤那去了,怎麼這麼久還沒過來?"
"她們說到街上買點東西,按說現在也該回來了,怎麼還不見人影!"

果然,她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邊說邊站起來四處張望,恰在這時玉姐和曉彤推開門進來,懷裡各抱著一束花。玉姐微笑著,曉彤卻對我眨眨眼睛,對著薇薇努努嘴做了個,給我做了個鬼臉。意思是剛才我們的對話,她們已經全部在外面聽到了,讓我挺不好意思。索性躺下來,閉上眼睛不搭理她們三個,任她們在房間裡為了把花插在那兒,而爭吵不休,忙來忙去。


接下來的時間,我無疑成了最幸福的人,薇薇和曉彤每天早上就會出現在病房門口,陪我說笑,打牌,讓她們在我臉上貼各種長長短短的紙條。這不是說她們的打牌技術有多優秀,而是她們會耍賴,什麼偷牌、藏牌、趁我不注意把小牌換給我,讓我對著一把小電話號碼納悶。為了贏我,她們簡直無所不用,即便我真贏了她們一次,她們也會撒嬌讓我替她們貼小紙條兒,以致於每次醫院的小護士來給我換藥,看著我的樣子都笑個不停,換好藥捂著嘴跑出去。大半個月過去,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她們恰好也快開學,我就帶著她們兩個回了趟X城,順便感謝一下公司的同事和領導這段時間對我的關心。一進家,她們好像商量好了似的,衝進屋裡,把我那些並不常用的酒壺、酒杯、酒具、酒瓶等物品,乒乒乓乓摔了個稀巴粉碎。要不是我阻止的快,告訴她們那瓶已經有二十年陳的五糧液現在的市場價格很貴,摔了實在可惜,恐怕也早已經被她們丟到那個垃圾桶裡面去了。饒是如此,那瓶酒還是難逃厄運,4000多元的酒,最後被薇薇以一個1000元超低價格,賣給了一家酒行的老闆,讓我哭笑不得。

我不怪她們,因為出院的時候醫生鄭重地警告我,以後絕對不能再喝酒,要不然就有胃穿孔的危險。她們愛護我的身體,做的沒什麼不對,我怎麼能責怪她們呢?可場面上的人,總得有些應酬,在培訓結束後回到公司,幾個同事好友免不了要洗洗塵什麼的,架不住勸,勉強喝了兩杯。儘管已經做了些隱藏,剛回到家當然還是被她們發現,在對我一番嚴厲的批評教育後,薇薇拉著曉彤跑到附近的超市,買了針和許許多多的彩線回來,鎖了門不讓我進去,一直忙乎了大半夜的光景,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第二天早上,我赫然發現我所有襯衣領口上面都被繡上了八個大字,左邊領口上是"我有胃病"並附帶著一個流淚的眼睛圖案,右邊是"嚴禁喝酒"並一個破碎的心型圖案。你還別說,她們兩個繡得還真不錯,以致於同事們指著我的領口那裡哈哈大笑之餘,無不對她們的心血嘖嘖稱奇,表示無比地羨慕。當然,穿著這樣的襯衣,再想和他們大口喝酒,根本是休想。

彷彿轉眼之間,薇薇放寒假了,送走曉彤又等了一個星期,終於等到公司放假,便迫不及待地買了車票,回我闊別五、六年的家。回去之前,我特別告訴了薇薇暫且不要把我回家的事情告訴我的爸爸媽媽,因為我怕看到他們在寒風中的站台上等我歸來的樣子,為了曾經的愛情,我已經選擇了一次不孝,怎麼還能忍心讓他們忍受那刺骨的風刀呢!但薇薇明顯沒有聽我的話,因為火車駛進站台,還沒有停穩,我就透過車窗看到了他們,互相攙扶著迎著被列車捲起的寒風,盯著即將被打開的車門,急切地尋找著我的身影。

才五十多歲的父親,知道愛子總算回來,怎麼忘記了拂去頭上沾滿的雪花?以前那麼美麗的母親,又為什麼挺不起胸膛,佝僂了身材,皺紋了臉龐呢?五、六年的相思,真的能讓他們如此蒼老?我當初的絕情,真的能傷害他們如此之重嗎?

是我錯了,是我真的錯了!

顧不上拿給他們買的禮物,在車門打開的一瞬間跳下車,狂奔到他們面前,任由路人詫異的眼光,落在身上,也要跪在他們面前,祈求他們的寬恕。從小到大,他們沒捨得打過我一下,但現在媽媽卻開始打我,一下一下的擊打和爸爸的淚水一起,落在我身上。我忍受著他們氾濫的情感,不敢抬頭,因為我實在難以面對他們老淚縱橫的雙眼。

"起來吧!地上涼,小心凍壞了腿。"

我聽了爸爸的話,一站起來才發現自己竟然比他們都高出一截,幾年不見,他們竟然已經變得如此的弱小,弱小到甚至需要我的保護,低下頭,像以前那樣在媽媽臉頰上親了一下,眼淚卻忍不住簌簌往下掉。

"真偏心眼!還是我把他帶回來的,看我都在這站了半天了,叔叔嬸嬸竟然都不理我。偏心,你們就是偏心,見了寶貝兒子,什麼都忘了。"

不知何時,薇薇已經拖著我們的那些大包小包站在我們身邊,一臉地不高興。其實也難怪她不高興,上車的時候,我本不想買什麼東西,可她一進商場就興奮起來,恨不得把商場裡所有的東西都買回來,直到把我們倆的衣兜,全花了個底朝天才停住了手。剛剛我著急下車,沒顧上拿那些大包小包,從車上把這些東西拿下來,又拉這麼遠的路,真把她累的夠戧。媽媽看著她鼻尖上還滲著汗水撅嘴站在那裡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轉過身輕輕向她做了個手勢,就見她跟一隻小鳥一樣,撲到媽媽的懷裡,小嘴"叭叭"在我媽媽左右兩頰上各親了一下,可突然間她又像想起了什麼,臉一下子臊得通紅,扭身拉起兩個最大的箱子,往出站口走去。

"薇薇怎麼了?你欺負她了?怎麼看她好像有點不高興?"

媽媽對她的表現有點狐疑,爸爸也皺了下眉頭,不解地看著我。我知道薇薇為什麼不好意思,有點好笑,從可以賴著撒嬌的乾女兒身份,變成未來的兒媳婦,她要是再不害羞,恐怕這天下就再沒有讓她害羞的事了。於是我邊轉身收拾地上的行禮,邊把自己正和薇薇戀愛的事情,一五一十都給他們說了。同時也把箐的事情,揀著重要的說了一些,當然,我隱瞞了箐和薇薇之間的什麼約定之類,只告訴他們說箐一心放在支教的事業上,無暇顧及個人情感,所以才和我分了手,薇薇又一直照顧著我,日久生情等等。媽媽聽我說著,看薇薇的目光更加慈祥,好久,她輕輕歎了口氣。

"這樣好是好,只是可憐了箐箐那孩子,是我們不對,錯怪她了。"

我無言,知道他們的這種內疚無法給予語言上的安慰,悶著頭把那些行禮一件件拖出車站,叫了輛出租,讓爸爸坐在前面,自己緊靠著薇薇陪媽媽坐在後面,回家。路上,薇薇逐漸又活潑起來,一路上,嘰嘰咕咕地,在我媽媽耳邊不知道都說些什麼。可是一回到家,她就又不理我了,拎著東西,逕直回她家去。這還不算,我喘著粗氣,把她買的那些東西送到她家裡,在她父母熱情地拉住我敘家常的時候,她冷冰冰地面無表情,在背後推著我,一直把我推出門外,並"砰"地一聲,死死地鎖上門,任我怎麼叫,她父母在裡面怎麼勸,她就是不開。

"銘銘,你先回去,這死丫頭,肯定吃錯藥了!明天再來阿姨這裡來,這死丫頭今天究竟怎麼了?"

聽到她媽媽在緊閉的門裡面說話,我知道這丫頭肯定不會給我開門了,不好再多呆,只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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